【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中国女画家在美国当保姆 申力雯 郑洁曾是一个美丽而优雅的女人,60年代艺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画过 油画,设计过服装及舞台布景,90年代初移居美国,在那里打保姆工至 今。 采访地点:“京城闲妇”茶室 采访时间:公元2000年12月一个充满阳光的冬日 “在主人的眼里,我是一分钟也不能停的奴隶。” 申力雯:你离开中国后一直在美国打保姆工吗? 郑洁:到美国一个星期后就一直打保姆工,严格地说应是保姆管 家。 申:美国当保姆,是一种什么感觉? 郑:没感觉,干活、赚钱、吃饭。 申:还是请你谈一谈进到美国人家具体的感受。 郑:由于我英文不好,只能打华人工,华人的工钱要比白人的工钱 低,我打的第一个工是照顾一个七十多岁的越南老华侨。他生活已不 能自理,大小便失禁,这样的老人想找保姆是很难的,月薪是1200美 元,我毫不犹豫地就去了,因为这是一个机会。干这活是很脏很累 的,如同照顾一个年迈的婴儿,还要每天给他洗澡,帮他做运动,寸 步不能离,又不允许外出,我从窗外望着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感到 自己好像在蹲监狱,心情很压抑,这时我才感到自由的可贵。 中午我抓紧时间吃完饭,想读中文报纸,老头的儿媳妇,从饭厅里 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大喊大叫:你竟然敢当着我的面读报纸,还不知 道你背着我干什呢!在她的眼里,我是一分钟也不能停的奴隶。 申:我这才感到北京是保姆的天堂,北京人是很讲面子的,给北京 人当保姆太舒服了,雇主经常要供着保姆,保姆要价也愈来愈高,脾 气也愈来愈大。当雇主骂你的时候,你心里想什么?能承受这种委屈 吗? 郑:当我觉得委屈时,我就会想到自己各种痛苦经历,当年我由于 出身不好,60年代差点让人打死,还没地方讲理。在这里我至少赚到钱 了,这一点使我心理平衡了,反正他们又不敢打人,打人警察就要管 了。 “她把人使唤得死去活来,直到榨干为止。” 申:你去雇主家,他们介意你在中国是干什么的吗?你怎样解释? 郑:他们很想知道我在内地是干什么的,我从来不说自己是大学毕 业生,更不说是绘画的,就说自己是幼儿园的老师。 申:为什么? 郑:如果说出实情,美国人会认为是浪费学历,跌面子。尤其是当 这个家庭有孩子时,千万不能说自己会画画,他们会让你教他孩子画 画,又费力,又费心,又费神,又不多给你一分钱,我绝不做这种傻 事,这是有教训的。 我很快离开了这个家,另外一家是照顾一个70岁的老太太,这一家本 来想雇两个人,我说一个人就能承担下来,雇主便答应给我两份钱。 这个价钱还是划算的,这个老太太是个赌家,十年前经常到拉斯维加 斯去赌,到那里免费吃住,在赌城这是对常客的优惠。这个老太太过 去是上海资本家的后代,后来去了香港、台湾,最后移居到美国。她 把人使唤得死去活来,直到榨干为止。给这个老东西干活,精神处于 高度紧张状态,我刚上楼拿东西,下面又发出要喝果汁的命令,水果 还未榨成汁,她又要去花园散步,我接到她的命令,好像触了电,全 身血管收缩,心跳加快,血压往上顶,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差点 从楼梯上摔下来,她还哑着嗓子说:你们内地人怎么这样笨手笨脚 呀,怎么这样笨呀,是不是吃得太胖了…… 她按摩一上瘾就要我干上三个小时,我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手指 都快断了,大腿也麻了。她还不住嘴地说,你按摩得怎么这样疼,是 不是有意和我做对呀…… 有一次我开车带她去看病,中途又要买东西,到了中午,她只顾自 己吃素鸡,我对她说,我还饿着呢!我的手在发抖,我开车会出危险 的……老太太这才把她嘴里的素鸡拽下来扔给我吃。到了医院,她让 我吃医院免费提供给患者的饼干和矿泉水,不让我买饭吃。 “难过有什么用,我哭给谁看?我的眼泪为谁流?” 申:这种时候,你一定难过得流泪,为什么不想办法画画,或者换 一种工作? 郑:光难过有什么用,我哭给谁看,我的眼泪为谁流呀,女人把自 己的眼泪哭给爱她的人,没有爱的对象,女人就不会哭了。绘画是卖 给买画的人的,如果没有人买,那就是一堆垃圾,又占地方,又浪费 材料,还不如到街上画人头像,一张20美元,收入根本没有保障,打保 姆工吃住都有保障,这是最实际的选择。 话又说回来,我老爸干了一辈子还买不起一套福利房,我在美国干 了三个月的保姆,把钱寄给老爸,房子就买了,这实际吧。 我看得出,你觉得当保姆这活挺没面子,我现在明白,平民百姓挣 钱养家才是正道,面子再好看,谁管你呀,特别是在美国。现在一些 从国内来的人,写了一本书总喜欢把一张和要人的合影放在封面上, 以壮门面。其实在美国进白宫,在总统身边站一站不是什么难事,只 需告诉门卫自己是哪家新闻单位的,人家看了证件就放你进去,站在 大人物身边又能怎么样,吃饭穿衣还要靠自己。 申:其实你在国内也是不错的,生活有保障,有房子,也能画画, 怎么就想到美国当保姆呢? 郑:我提前退了休,婚也离了,孩子又指望不上,我面临的问题就 是养老。家里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给我的震动很大。我的姑姑得了 尿毒症,她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的单位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又怎么 可能花钱给他做血液透析呢,由于无钱治疗,不久就去世了。我突然 感到了一种恐惧,我老了,病了,怎么办?有谁管我?!我退休时只 有两万元存款。人生有两个点,起点与终点,起点已不能把握,人生 最后一个落点,我得赶紧打点行装完成。现在,我已定居在美国,当 我65岁时可以拿到养老金,如果是穷人还可以领到福利金和医疗卡,这 样养老问题就有着落了。 生活在我看来,很简单,穷就是穷,富就是富,物质就是物质,精 神就是精神,生活的哲学比书本的哲学更真实更残酷。 “画画是我最后一点精神的快乐、尊严与梦想。” 申: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很不容易的,你一定感到寂寞和孤单吧? 郑:当然,很寂寞,美国是个孤独的社会,人与人之间不多来往, 人与人之间关系很淡漠。如果有缘,我希望找一个朋友,不一定结 婚,结婚有财产问题,太复杂,只求互相聊一聊,周末一起参观百老 汇的演出,看看画展,唉!但愿能碰到这样一个人。但愿吧。 申:你的绘画不会放弃吧? 郑:决不放弃,每个双休日我都坚持去外面写生。雇主给我双倍的 钱,我也不干活。画画那是我最后一点精神的快乐、尊严与梦想。 唉,也许我命中注定要漂泊,我漂泊的下一家还算不错,月薪起价1600 美金,女主人漂亮和气,这一家很有钱,有大泳池、大网球场,都是 自己设计的。上下三层楼,都要我打扫,女主人倒是蛮客气,有时会 说,喜欢吃什么菜,你自己去挑一些买,她还把一些淘汰给救世军的 衣服给我。 她的家庭不和睦,我常常看到她丈夫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个白 痴,只知道花钱。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可能会离婚,因为她丈夫 在外面有了女人。最可怕的是丈夫带回来了性病,可能会致癌,她拿 起一张几个妇人的合影说,别看她们都珠光宝气的,这其中有四个女 人都快离婚了,生活得很不开心。她神情很黯然。 在人家家里当保姆,吃住都在一起,怕雇主的性病传染给我,我要 及早地脱身了。 “第一次走在纽约的大街上望着一家家的灯火……我得想办法进去 看一看,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申:及早地脱身是明智的,下一家又有怎样的体验? 郑:当我第一次走在纽约的大街上,望着一家家的灯火,心里想, 房子里是怎么回事?我得想办法进去看一看,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 的,只有打保姆工才能一家一家地钻进去,也许有一天就会写一本畅 销书。 后来去的这一家,男主人是美国一家公司的高级主管,年薪20万美 金,太太是新加坡的华侨,是个口腔医生。我的工作是做饭、打扫卫 生、洗衣服、熨衣服,开车接孩子送孩子上下学,我吃饭不能与他们 同桌,女主人另给我一套餐具。 我比较喜欢吃水果,可有些水果雇主不让我吃,我就付钱请雇主买 水果时一块带来,结果他们给我的水果是他们供祖宗牌位、腐烂变质 的水果。 那么有钱,待人却那么刻薄,良心都没有了。女主人还指着我的鼻 子说:“你怎么打了那么多电话,还有时间干活吗?那么大的年岁了 还有什么悄悄话要说,见鬼了!”当我解释道:只打了两个。女主人 马上吼了起来,“你怎么敢和我辩,谁是主人,谁是下人,你搞清楚 了没有。”我非常伤心。 对待恶劣的雇主,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及时地炒掉他,这是很解 气的办法。 我背着画箱,拎着皮包,踏着一双磨了一半后跟的旅游鞋,脸上敷 了一层凡士林膏,打起精神,争取下一轮的工作。 我所了解的郑洁 郑洁是我多年交往的大姐姐,认识她的时候,我胸前还飘着红领 巾。我们曾在月光如水的天安门广场上彻夜漫步,诉说着人生的理 想。那时,她已上了大学,两条粗长乌黑的辫子上系着蝴蝶结。她说 她要成为中国的苏里柯夫,她爱上的男人将会是《战争与和平》中的 安德烈公爵,我也妄言要成为中国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岁月从指间悄悄地流过,人生的戏剧比舞台上还要沧桑。多年以 后,当她60岁的时候在美国做了保姆,而我作了京城闲妇,此时我们相 对无言,只是无声地品着黄山云雾。 纽约的灯火吸引着她去游荡,可是哪一盏灯火是属于她的,在寒冷 的冬夜,哪一盏灯火为她点燃,在殷殷地等待她的归来。啊,异乡的 漂泊者呀,60岁的女人。 我送走郑洁时,已是寒冬深夜,月光也是寒冷的,但很清澈,她弓 着腰缓缓地踏着月光向前走。她说,回到美国要隐瞒年岁了,不然这 个年龄找活已经难了。 站在公交车站牌下,寒风有些刺骨,我说,别等车了,打个车回去 吧。她摆摆手说,没必要。她的脸有些苍白,并不停地咳嗽着。 此时,我回想起那个健康、活泼、梳着大辫子、想嫁给安德烈公爵 的姑娘……此时,我对人生的变化,时光的流逝,有一种难以排遣的 怅然若失之感。那一瞬间,我哭了,哭得心疼。 她来北京参加了“女画家联谊会”,我曾劝她不要去,她颇不以为 然。我说,现在的中国社会非常功利、势力,你既没从美国带来什么 值钱的礼物,又没带来可利用的市场,也没有带来让人羡慕嫉妒的光 环,又实话实说自己在美国当保姆,你会受到伤害的。 她却执拗地不以为然,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我惊异一个女人竟 如此没有虚荣心,是多么可贵,又是多么让人心疼,面对复杂纷繁的 人情,她是自信的跋扈,还是缺心少肺。是被生活打磨得粗砺还是磨 练得坚强。我常常不解。 她说,我虽然没有令人眩晕的光彩,但我是靠双手劳动,脚踏实地 去生活,内心极平静。 她依然有梦,每个双休日她画画的时候听着古典音乐,会有一种沉 醉,那时的感觉很美,好像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家,一种澄 清的状态。 一个独身的60岁的女人,依然有着旖旎的梦想,这很不容易,她曾是 个精致的女人,也喜欢过精致的生活。 现在她把残余的生命,作命运之一掷,去寻觅一点切实,一点精 致,一点梦想。这是真实,还是荒诞,真令我茫然,也许人生就是这 样的乱杂杂的现实。 前天,传来了她的好消息,她终于收到了请她绘制人物肖像的订 单,一个订单两万美金,电话里她的声音不急不躁,不紧不慢,也许 因为等待得太久便消磨平淡了。 60岁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什么国家,都应归于平淡 与舒适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