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北京自由撰稿人群落扫描 □杨竞 (摘自:《林中响箭》,杨竞 著,中国电影出版社,ISBN 7106015857 杨竞痴迷文学,于1987年从大学自动退学,此后浪迹天涯,穷困潦倒与挫折不断 都不能磨灭他燃烧着的精神之火。本书是他的第一部作品集,尖锐犀利、眼光独到 的评论性文字,直言无忌,时而激愤,时而笑骂,边缘性思维,字字击中问题的靶 心。记录人生旅程的散文以大悲悯情怀撼人心魂,部分幽默小品鞭辟入里地调侃生 活中的种种尴尬与虚伪,与其杂论殊途同归。 本书是“新青年文丛”之一种。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90年代的媒体是爆炸的媒体,这些媒体之所以能够星火燎原,从很大程度上应该归 功于他们:自由撰稿人。充满神秘色彩的自由撰稿人群落,是现代都市中一道引人注 目的亮丽风景。 一个没有路费的“独立制片人” 虽然出道多年,林教头却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林教头毕业于安徽某大学政教 系,做过几年中学教师。上班期间,就一直因为“不务正业”遭到周围人们的孤立, 穷乡僻壤,只有发表过的几个屈指可数的中篇小说是他的唯一安慰,一本省作家协会 会员证为他带来不大不小的名气。可惜为了上顿没下顿的稿费只是一种饿死肉体撑死 精神的幻象,加上学校工资时不时要延期才能发下来,他索性把目光对准了北京。他 没有贸然辞职,而是请了长期病假。北京的确是个充满竞争的城市,但这里的竞争远 非他想象中的优势竞争,劣势竞争也时时显山露水,一个人的能力跟机遇并不是正比 关系。他在公司写文案,妙手文章自是赢得老板称道,然而到发工资时却并不比几个 只会溜须拍马的闲人更多。他像误入白虎堂的林冲,一怒之下,跳槽来到另一家公 司,以期工作环境的改变能为自己带来好运。想不到这样做的结果是每况愈下,天下 老板一般黑。老板的面孔像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飞来飞去,他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 的婆家,兜里的银子反而比刚来北京时更少。 上班实在让人疲惫,他无比渴望回到写作中去。在一间只有七平米的小屋里,他啃 着馒头榨菜苦干了两年,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终于杀青。他兴冲冲去找出版社, 但在十几家得到的答复全都一样,经济风险太大,出版费用得由作者自由负担。这时 有一个好心的编辑给他出谋划策,说书稿卖给出版社作者吃亏,有经验的作者都是自 己找投资,到时候作者自己可以拿10%的版税。林教头去找了几个书商,但人家看都 没看稿子就拒绝了他。林教头犟劲上来了,你们不出,老子自己出!他到印刷厂一打 听,发现出书利润极大,一本售价20元的书,成本只有4块钱,按1万册算,总共可以 赚16万!林教头忽觉茅塞顿开,四处活动借钱,老家的亲友都以为他在北京发了大 财,竟然都肯借给他。8万元到手,房东也对他刮目相看,也拿出两万元存款入股。10 万元在手,该到出版社弄书号了,谁知此时上面有文件,禁止买卖书号和变相买卖书 号,他请遍了认识的所有编辑也没弄到书号。而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正在着急,他结 识了一位在某草台剧组扮过配角的青年。初步了解了一下,林教头觉得出书太亏,不 如搞电影,当一个独立制片人岂不比当作家更好。他又花了几个月时间,把小说改成 了电影剧本,四下里拉赞助。他认为企业家都像他的故乡人一样容易说服,拉个几百 万不成问题。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一无所获,如果说有收获,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 学会了大老板的派头。他已经不适应独自一人生活,而是喜欢前呼后拥。他从办照公 司那儿办了一个注册资金10万元的文化公司,从劳务市场雇了几个高考落榜青年为他 处理杂务。自己到外面去搞钱,正是挖东墙补西墙。见他能借来钱,那几个青年也乐 得呆在屋子里享清福,于是天天好话不断,把他恭维得晕晕乎乎。项目悬而未决,负 债面却越来越大。两年下来,竟负债十几万。房东想驱逐他,但又怕当初的那两万收 不回来,只好让他白住房子。 遭受接二连三的失败后,林教头又想起了出书,他认为出了书电影就好拍了。他变 魔术般又不知从哪儿借了5万元,这才把几年前写的那部作品印出来,他本想印几万册 的,只是所有的钱就这么多,就暂印5000册。他带领随从们到市场上跑了一下,多数 书店根本不要,除了联系了1000多册代销之外,另外近4000册都压在印刷厂的仓库 里。 林教头是带病接受我们采访的。听说我正在写一个自由撰稿人的稿子,他问:其他 自由撰稿人怎么样?一个月能不能挣一万?我说:一万元不是人人能挣的,但一两千 还不算太难。林教头失望地摇摇头:投稿,那是小打小闹,还是要搞大项目,我的电 影要是启动了,一下子就是几千万它绝对可以直接把奥斯卡奖拿来,成功之后,我一 定赞助你! 林教头的赞助可能永远也拿不到了,倒是我在一家饭馆里赞助了他一顿,对他几个 月没见过肉星儿的胃来说,这顿饭过于丰盛,他是捂着肚子从饭馆出来的。 评论文字论斤称两吆喝着卖 老白是知名理论家,他80年代的一些著名论断至今还时时被人提起,他铁面无私、 所向披靡的文字掷地有声,他那辆破自行车也给读者留下极佳的口碑。由于这个缘 故,他几次受到政治冲击,在他任教的那所大学里也不讨领导喜欢,无奈之下辞去公 职,当起了自由撰稿人。自由的状态应该给他的写作带来一个崭新的时代,然而事实 却恰恰相反,随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被换成一辆白色“捷达”,他的文风也开始变得华 而不实。 前不久,我在一次画展上看到了老白。印象中的老白一直很清瘦,但是现在却发福 了,他的头发上打了过多的摩丝,肚皮里储存了过多的脂肪。但说起话还是中气十 足,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收起了绝不妥协的风格,而是变成了一只唱歌的鸟儿。他把 那位年轻画家的作品抬上了天,参观者们也都像看伯乐一样投去敬仰的目光,几个外 国记者把镜头对准了他。几天后,在另一个画展上,老白又出现了,说的还是上次那 一套。以后在许多画家的画册上,在一些美术报刊上,都可以看到他对一些画家的推 荐文字。 有朋友告诉我,现在北京的评论家们也开始把评论当成“业务”了,特别是美术评 论家和电影评论家。评论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理性和良知的声音,而是成为商业的帮 闲,权威理论家把评论文字论斤称两吆喝着卖,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前几年,老白等 若干知名人士在某刊物上联名发表了一个批评家声明,凡给艺术家写评论,论至收 费,每千字千元。如果是在海外发表,则需以等量美元支付。这个老白是也一专多 能,什么都能写,年轻作家出书,年轻画家卖画,年轻歌手出专辑,都要请他,他也 甘当伯乐,只是那些拿不起钱的穷艺术家们他是不屑一顾的。 但无论如何,老白还是颇有气节的,他只在文化圈里混。前不久有位企业家托人找 他,让他帮着写一份广告词,酬金是3万,老白大手一挥断然回绝了:那传出去多不 好!评论家要有自己的风骨,不能成为商业的附庸! 像粘蝇纸一样粘住名人 与以上几位比起来,方圆出道更早,名气更大。提起他,人们自然而然会把他跟许 多家报刊的娱乐版联系起来,这是他最为轻车熟路的领域。 跟明星们捆绑在一起,并长期以此为生,这似乎是一种缘分。方圆从河南来到北京 是为了一部费时三年的电影剧本,北京虽然具有其他城市所不具备的开放胸襟,然而 对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来说,单枪匹马打下关壁江山谈何容易。他接连叩开几 家电影厂的大门,人家都说连名人的本子都难上,何况是一个无名小卒。他又跑了几 家影视公司,然而这些皮包公司亦非合适人选,他身上只剩下回家的盘缠。正在这 时,机会来了,他下榻的旅社里住进了一位文学青年李飞,李飞来北京是为了拜访一 位文坛泰斗。李飞告诉他,见到泰斗很容易,只要给青年诗人何满50元钱就可以带他 去泰斗家,如果想跟泰斗合影,可以再交50元。方圆鬼使神差地跟着李飞,把仅有的 100元钱交给了何满。此后方圆一直跟李飞同吃同喝,直到跟泰斗的合影洗出来才返回 老家。想不到,这一回去引起了轰动,他写了一篇瞻仰泰斗的散文,跟合影一起登在 地区小报上,县城那些文联主席、文化馆长们都对他刮目相看。方圆想起何满也是一 个外地文学青年,如今这么潇洒,自己为何不能如法炮制!他东拼西凑,借了两千多 元,又来到了北京。由于泰斗夫人的介绍,他在一家文化单位找到了一份看大门的工 作,看着每天鱼贯而入的名流,他把拍电影的心思收了回去,转而细心地观察起名人 的生活来。一个念头开始在他心里酝酿:就像何满利用泰斗一样,充分利用这些名人 资源。在这个城市,只要你能舞文弄墨,头脑灵活,完全不必活得太累。他辞了保卫 的工作,用不多的工资买了个傻瓜相机,此后各种沙龙、画展、研讨会上,到处都有 方圆的影子,他成了一个交际花式的人物,手中的名人题词和合影越来越多,他的文 章写一篇发一篇。开始他着眼于名人的生活趣事,后来编辑告诉他,写稿要注意“ 麻、辣、烫”。所谓“麻”就是行文要尽力迎合大众口味,哪怕搞得肉麻兮兮也在所 不惜;所谓“辣”,就是要手段老辣,别人不敢写、不会写、不屑写的题材,也要大 胆去写;所谓“烫”,就是要抓热门题材,什么演艺明星、公众热点、奇闻轶事,都 要及时反映在笔下。方圆是个有悟性的人,他很快就转了路数,一心一意写起了名人 绯闻,这类稿不光好发,稿酬也远远高于其他稿件。此后,各种小道消息,真真假假 地跑到了他的笔下,虽然有时候免不了把张三当成李四,把历史当作新闻,但编辑并 不介意,反正现在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没有人跟你较这个真。 人们开始把方圆当成名人来看,两年后,他已经不屑于搭理那些小报编辑,同样的 稿子,换一个地方就可以拿到比过去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稿酬。圈里人说他是“名 人身上长出的毒瘤”,他却说自己是激活大众传媒的先驱。 如今,年过而立的方圆已经出了三本书,其中一本就是名人写真集,经过名人堆里 多年的滚爬摸打,他的摄影技术也大大提高了,只是过高的知名度反而掩盖了他的作 品,人们无法说出他的代表作都有哪些,这也许是所有自由撰稿人的悲哀。去年,广 东一家时尚性杂志以千字2000元的价格给方圆开了个专栏,但他写的文章却大不如 前,无非是今天跟某歌星喝了酒、明天跟某画家看了画展、后天跟某影星交流了学车 经验之类。方圆平时没精打采的,如果哪天他的眼睛放出了奇异的光芒,那就说明又 有名人出现绯闻和官司了。这时候,他会三天三夜连轴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制一 篇几千字的长稿,那是要脱两层皮的。尽管他电脑中那份比人事部门档案还要详尽的 名人档案会给他的工作带来诸多方便,但总得添些新内容,把从名人那里得到的最新 消息补充进去,哪怕是片言只语。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前不久为写某影 星的离婚案,他还有过一次历险经历呢。那位明星虽然平时跟他很熟,但在众目睽睽 之下,竟翻脸不认人,把一罐可乐当成手榴弹向他投掷过来,险些将他砸成重伤,但 方圆还是忍辱负重地坚持采访完,因为这篇稿件能为他带来的利润是个五位数。这一 事件之后,有人劝方圆跟明星打官司,顺便炒炒自己的知名度,但方圆一笑了之,因 为明星虽然对他不逊,但毕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他必须像粘蝇纸一样紧紧粘住 他们。 有一次在酒吧里,方圆喝了个酩酊大醉:“人们把我当成‘娱记’(娱乐记者), 其实我只是个牲口贩子,那些明星们看着衣冠楚楚,其实让我把他们像牲口一样卖了 都不知道……”这可能是他的酒后真言,对“衣食父母”,他也是心怀不满的。 一把剪刀闹革命 老北京有个赫赫有名的“王麻子剪刀”,在当今的北京自由撰稿人群落里,也有一 个“王麻子”,不过他不是造剪刀,而是用剪刀。说是王麻子,其实他脸并不麻。他 的笔名要比王麻子高贵得多:王子。王子是安徽人,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知道“书中 自有黄金屋”的道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消息,江苏有个农民搞 了一段《冬季怎样储藏马铃薯》的文摘,油印了两千多份,装了整整一麻袋,发往全 国各县广播站,不出半年,竟成了万元户。王子开始动起了脑筋,安徽与江苏离得不 远,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他把这方法稍加改造,如法炮制起来,由于没发一麻袋稿 的邮资,他就试着几十份几十份地寄。每逢节日,他的《春节的由来》、《三八妇女 节的来历》之类的小文摘,也能登出一些,国家每月有节日,他也是每月有节日,每 当二三十元不等的汇单寄到他的名下,他都能在同学中出尽风头。“一把剪刀闹革 命”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投稿能创收,但也导致他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高考名落孙山也在意料之中。不过他 不犯愁,闯北京是他早就梦想的事情,首都信息多,只要自己脑子灵、路子广,何悉 没饭吃。他花八十多元在远郊租下一间小屋,买了一堆报纸,鼻子像猎犬一样在上面 嗅来嗅去,寻找着他需要的东西。他的操作技术已经今非昔比,再像过去那样纯粹搞 文摘,名不正言不顺,像是为人做小,他想做一名货真价实的自由撰稿人。他把那些 小报分门别类,把描写现代时尚的热门话题分成若干系列,剪贴成册,如外出打工、 出国旅游、如何学车、傍大款的女人,等等。只三天,他收集了三十多个题目,每个 标题都有十几到几十个故事,他把原来的顺序打乱。像洗扑克一样再重新排列、组 合,稍加改动,如把原文中的“80年代”改成“90年代”,“录像机”改成 “VCD”,“广州”改成“北京”。几十篇“大特写”成功了,他到打字社打印若 干,天女散花往外一撒。就这一把,电脑、复印机、传真机全有了。他“以农村包转 城市”,在亚运村附近租了套两居室,雇了两个助手,一个创作室就堂而皇之地成立 了。王子的工作是读报、选题和采访,说是采访,不过是请被采访人吃顿饭,拍几张 照片而已,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后面的工作,由他的两位助手:一位退休老编辑和一 位勤工俭学的大学生负责,每人负责一道工序,一篇稿子只需一两天工夫。成稿后, 他再“终审”,所谓“终审”,无非再添加些华丽词藻。他的“小秘书”里面应有尽 有,如各种各样文章的开头和结尾,还有大量的歇后语、俏皮话、小哲理,从别处抄 来的有意思的标题等等。不出几个月,各地报刊上准有一堆《北京小保姆,为什么受 伤的总是我》、《美国丈夫,想说爱你不容易》、《打工妹怒上法庭,该出手时就出 手》登堂入室,署名都是“王子”。由于替编辑想得无微不至,各媒体都对他一路绿 灯,所以当王子让助手为自己写的那篇专访四面开花地投出去以后,他们不仅没有处 罚其一稿多投,反而邀请他出去观光。现在,王子上了网,各种信息“取之于网,用 之于网”,大有“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之势,可谓“无网不胜”。 就这样,数以万计的北京自由撰稿人或快乐、或无奈地挣扎着、生活着。虽然行业 规范尚未建立起来,虽然他们给传媒和读者带来了不少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们毕竟 使多年清汤寡水的报刊变得色香味俱佳。 自由撰稿人,跟城市魔方一起转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