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风雨平生--萧乾口述自传》,北京大学出版社,ISBN 7301039530 本书是“口述传记丛书”的一种。萧乾先生是我国著名的作家、翻译家。本 书以口述形式,详实地记录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他一生从事的职业有练习 生、抄写员、教师、编辑、记者、作家、翻译家;他少年时就参加了共青团,被 捕坐过牢,后来又当过“大右派”、“黑帮分子”、“五七”战士,改革开放后 成了“文化使者”;他到过国内外许多地方,还作为《大公报》的特派记者采访 过二战时期的欧洲战场和纽伦堡审判纳粹战犯,……他的口述自传披露了诸多文 坛内幕,有史料价值,又颇具故事性,可读性。他的一生折射出中国现代知识分 子的心境历程,读后给人以深刻的启示。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纽伦堡审战犯 萧乾 二战硝烟落下后,一个迫切的问题是各交战国手里的战犯咋办。苏联最初主张分头各 自处理,经有关各方研究,决定还是统一审讯为宜。一则这样量刑可以更公道,分开来有 轻有重,不好向世人交待。更主要的是这样集中公开审讯的教育价值。让他们的罪行大白 于天下,既对战犯本人及其家属,也对历史负责。通过审讯,可以让世人了解那帮纳粹战 犯的罪行是何等严重,也让他们的同情者明白邪恶终有绳之以法的一天。倘若推到后院枪 毙了事,那就会失去一个以儆效尤的大好机会。 另外,苏联认为既然这些战犯手上都沾满人民的鲜血,剩下的只是个量刑问题。但是 照英美法律,不管犯人的罪行多么严重而且昭然若揭,站在法庭上他开头也只是个被告。 他的罪状只能通过逐项对证才能成立。而且不但准许被告自己当堂辩护,还得为他们聘请 律师出庭帮助辩护。 下一步就是在哪里审这批战犯。英方原建议在纳粹的发源地--慕尼黑,苏联则赞成在 柏林,因那是苏联占领区所在地。飞机在整个德国上空盘旋,出现在机翼下的城市大多已 成为一片瓦砾了。德国人民死于轰炸的为60万。比英国多10倍,而比美国在整个二战丧生 的30万还多一倍!只有纽伦堡的这座法院当时基本上还完好无缺。于是,就确定它为审判 这帮凶恶匪徒的地点。并确定这个国际法庭由美苏英法各派一位法官,检察官也是四位。 记得那是一所四层的楼房。一楼中央即是法庭,两旁走廊里尽是些木牌,都是一间间 办公室,主要是从事分析案情、核实罪证以及文件存档的。二楼有一所教堂,三楼有医务 室。我去参观时,看到单人监的面积约6英尺×12英尺。进来后,犯人都隔离囚禁,相互 间以及同看守一律不许说话。我在食堂看到他们缸子里是热腾腾的咖啡、麦片粥和面包。 中午有肉菜,晚上是炖土豆、面包和茶。就这样,据说大块头戈林每个星期体重都掉2 磅。大厅两旁,一边是关囚犯的地方--几步一个岗哨。另一边是证人的住所。他们大都是 劫后余生的纳粹的受害者。 5月间纳粹投降时,一共足足抓了20万名大小战犯。如果全弄到纽伦堡这里审,一是 没地方关,二是那要审上几年!所以非先缩小范围不可。于是,战犯也分了级。然而光美 国方面,甲级战犯就在350名,规模还太大。于是,又由甲级战犯中“精选”出23名“主 犯”,都是纳粹匪帮的首要人物,其中有希特勒的第二把手、空军司令兼四年计划主持人 戈林,有外交部长里宾特洛夫,理论家罗森堡,劳工部长罗伯特.李,内务部长弗里克, 刽子手希姆莱的助手弗里克,波兰总督费兰克等。 苏联人原认为这种审判有两周时间足够了,然而不算预审--个别谈话,光正式开庭公 审就用了218天。 首先就是让被告自选律师问题。例如戈林,主管人给他开了个60人的律师名单,各附 有本人履历,其中还有德国人。他要求同当过纳粹政权下巴伐利亚省的司法部长弗兰克商 量一下,也照样同意。但最后他还是选了一位奥地利人。曾任纳粹驻土耳其大使的巴本竟 提出要他儿子出庭辩护,结果也照准了--最后他还获得无罪释放。海军上将杜尼兹则非要 位懂海军事务的律师替他辩护。 然而当时许多德国人都不肯担任这种职务。有的对纳粹一伙的所作所为,心中反感。 也有的怕代表这种倒行逆施的人出庭,自己太不光彩。自然也有认为这完全是逢场作戏, 摆摆样子而已。 最后,定下来了。48名德籍律师中,18名本人也与纳粹有瓜葛。然而他们在调研案情 搜寻反证时,始终都享有充分自由。除了供食宿之外,还由盟军照付律师费。当时需3万 至4万马克--约7500至10000美元,一律先付4000马克,以后按月付2500马克。 法庭上备有英、俄、法、德语的同声翻译,如对方讲得太快,可按黄灯要求放慢。如 按红灯即表示暂停或重复。 总之,盟国就是要通过这次审讯,让被告口服心服,绝不捂着盖着,让真相大白于天 下。 也正因为如此,半个世纪来没听说哪宗案件平过反,或改过正。 这些要犯很少肯低头认罪的。戈林被捕时,身边除了妻子女儿之外,还有四名副官、 两名司机和五名炊事员。他从欧洲各地掠夺来的各种名画名雕、古玩珍品,足够装满一列 车皮。他的金银珠宝也够开个宝石店的。当他见到美军第七军军长帕奇时,还手持一根镶 了24只金鹰的短仗。他厚着脸皮说:“战争就像踢一场足球。谁赢了就该握握输家的手, 一切就忘记了。”帕奇严厉地要他把短仗交出来。他居然说:“这是我的权威的象征。” 帕奇说:“你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权威啦!” 当时戈林是关在一座古堡里接受预审。负责看管他的是美国战略轰炸军司令斯帕兹。 第二天他就被押往德奥古斯柏格,改由第七军看押。当时他还囚在三间套房里。用餐时, 美国军官弹起钢琴,他也马上回屋取来他的手风琴合奏。他真以为那只是踢输了一场足 球,还是故作镇静? 其实,这家伙被捕后一直两手发颤,脸上不断出汗。他随身带了16只手提箱,里边放 的是他历年从希特勒那里获得的各种勋章奖状。但是他身上还藏了两粒随时可以致命的毒 药--那原是为潜艇水手万一在海底遇难而浮不上来时服用的。这个胸脯挂满勋章的家伙并 不是什么英雄。他怕打雷,一听到雷声就浑身颤抖。 他是在听到判他死刑而且没有可能减刑的时候才决定吞那两粒毒药的。那晚10点半, 穿着丝绸睡衣的这个胖家伙上了厕所。犯人在里边,看守从外边照样可以看到他的双腿。 这时,狡猾的戈林捏碎了他手托着的烟斗,毒药就藏在里面。吞下不久,他就抽搐起来。 这时看守才发现。他最后倒是干了一件“仁义”之事:他在遗书中坦白了自己两次转移毒 药的经过,希望不要怪罪看守。 三号战犯纳粹外交部长里宾特洛夫是1893年出生的,早年在加拿大当过银行小职员, 所以英语很地道。在审讯时,他最喜欢说的是:“我患了健忘症。”这样他就可以一问三 不知。他还有个便宜:由于懂英语,在供词的翻译过程中,他就可以从容地想法应付了。 这家伙很会向上爬,他在1919年当上了德国香槟酒巨商的女婿,干起出口生意。后来 他感到德国共产主义运动影响了他的香槟生意, 同时,为了在政界混出点名堂,就投奔 了纳粹。当时希特勒迫切想了解英美情况,很快他就成了这混世魔王的外交顾问。1935年 他以纳粹特使身份赴伦敦签订了《英德条约》,那是纳粹废除《凡尔赛和约》的开始。后 又当上了驻英大使。他举止动作处处模仿希特勒。英国国王接见他的时候,他本应握手, 却举起右臂行希特勒式礼,从而成为英国幽默杂志《笨拙》(Punch)的嘲笑对象。法国 大使有一回埋怨说:“我没法跟里宾特洛夫交谈,因为他只听得见自己的话。” 这家伙一生最得意的事是曾去莫斯科签订了《苏德协定》,从而使希特勒放手在西欧 大干起来。然而在纽伦堡的囚室时,他连自己的被子都不会叠。成天写了撕,撕了又写。 对于杀害犹太人的罪行他始终佯作一无所知。 然而在纽伦堡,凭的是证据而不是言词。要犯除了希特勒在投降前就自杀了、包尔曼 在逃之外,其余23名通过审讯和反复调查对质,揭露出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主要是迫害 犹太人和进步人士的暴行。奥斯威辛、布痕瓦、贝尔森、达豪……惨死在每座集中营的多 达几百万。 审理完毕,在处理之前,犯人准许每天可同家人相聚一个小时。老婆们多带着儿女来 探视,心里相互明白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次相聚。原纳粹海军总司令凯特尔干脆拒绝与家人 见面,有的家人仍关在苏联战俘营里。 然后,凡判死刑的就一个个地上了绞刑架。 罪行不够判死刑的战犯,有的一直活到80年代。海军上将杜尼兹和军火部长斯庇尔死 前都写了忏悔录。曾当过希特勒副手的希斯也活得很长。1940年他曾空降到英国来劝过 降。他被判无期徒刑。事实上他早已神经失常了。在审讯时,他一语不发。 1946年联合国通过禁止以种族或宗教歧视而进行屠杀的公约,当时美国代表拒不签 字,因为当时美国仍在实行种族隔离制度--1948年美国才在军队中、1954年在学校中废止 了种族隔离,然而白人先天的优势至今却依然存在。在纽伦堡,盟军并未对二战的罪魁祸 首希特勒作缺席审判,然而在法庭上一位德籍律师却说了一番值得深思的话。他说:“曾 经在精神和文化领域里出现过那么多杰出人物的德国,何以竟向希特勒这样的人高呼万 岁,并且跟着他陷入人类最残酷的一场战争呢?”他呼吁:“要让新一代的年轻人一定睁 开眼睛正视独裁主义这个祸根。它践踏正义和自由。用恐怖、腐化、谎言的手段进行统 治。它藐视人权,最终使人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争。”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