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雅典凭什么判苏格拉底死刑 □黄洋   公元前三九九年,哲学家苏格拉底被雅典的一个人民法庭判处死 刑。其时,雅典人正在装点海船,准备次日前往提洛岛祭祀阿波罗神。 传说当初雅典王子提修斯自愿作为七对被迫献给米诺牛的雅典童男童 女之一,前往克里特岛,决心解脱强加在雅典人身上的诅咒。在临行 之前,雅典人许愿说,如若他们安全返还,将每年前往提洛岛祭祀阿 波罗神。对此种神圣的宗教祭祀活动,城邦依例认真对待。为确保城 市洁净,一律暂缓处决死囚。苏格拉底乃被投入监狱,等待祭祀结束 后处决。其间,弟子们轮流探监,陪伴老师度过最后的日子。于是, 便有了柏拉图记载苏氏狱中言论的那几篇著名的对话录。约摸一个月 后,这位年已七旬的哲人遣退妻儿,在众位弟子面前饮下毒鸩,从容 就死。   在苏格拉底一案中,一方是追求真理、舍身取义的伟大哲人,另 一方则是以民主自由为标榜、被视为民主政治源头的雅典城邦。孰是 孰非,谁善谁恶,不那么泾渭分明,感情上的取舍则成为一种痛苦的 折磨,因而其悲剧色彩愈加彰显。在民主自由观念深入人心的现代世 界,苏格拉底之死就不仅成了一个问题,而且成了现代人心里一个难 以解开的结。   然而,对雅典人来说,这桩案子非但不是一个难以解开的结,它 根本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因为整个案件完全是依照雅典城邦的法律 来审判的。起诉苏格拉底的三人都是雅典公民,以美莱特斯为首,他 们显然是依法提起公诉。在《欧提弗罗篇》(Euthyphro)之首,苏格 拉底说他正要到“王者执政官”处应美莱特斯之诉。这位王者执政官 是专门负责有关敬神的事务的,对苏格拉底主要的指控是不敬神和敬 事新神,因此需要到彼处备案。至此,案件正式进入审判程序。   审判的程序同样复杂而民主。不同于现代,雅典的法庭不设法官, 只设主持官,负责组织审判并维持法庭的秩序,判决的权力则在陪审 团。陪审团成员从公民群体中抽签产生。其例为:每年初公民自愿报 名竞争当年陪审团成员,而后抽签从自愿者中挑选出六千人,作为当 年陪审团成员。如遇有法庭开庭之日,城邦官员事先根据案件大小确 定审判每桩案件所需陪审团规模,从五到二千人不等,然后从六千名 陪审团成员中抽签选出当日所需陪审员总人数。开庭之前,再以抽签 的方式将这些陪审员分配到不同的法庭,审理不同的案件。其运作过 程复杂得令人匪夷所思,但用来抽签的石嵌存留至今,又令人不能不 信。另外,雅典人之所以发明这套东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它的主要 目的是为了防止任何形式的贿赂。首先,你不可能事先知道哪些陪审 员会参与审判你的案件。其次,你也不太可能将全部六千名陪审员悉 数贿赂。当然,陪审员的众多还体现了民主政治的根本原则,即公民 直接而广泛的参与。陪审员每次出席审判,都可得到一小笔报酬,大 约能够维持一家人一天的生计。那些较为富有的公民大概是不会为了 这点报酬而在法庭上耗度一日的,除非案件和他们的切身利益相关。 因此,陪审员主要是由下层公民组成的。审判苏格拉底一案的陪审团 由五百人组成,显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案。较大的案件会有多 达二千人的陪审团,而重大的案件则往往由公民大会直接审判。   法庭上的审判同样不同于现代,先是由原告和被告分别为自己辩 护,并进行举证。之后陪审团举行第一次投票,决定被告是否有罪。 如果被告获得的票数占多数,他即获得清白之名。但案子并未就此完 结,还要看原告获得票数的多寡。如果他获得的票数不到总票数的五 分之一,就要遭到处罚。这条措施是为了防止有人恶意诬告。如若出 现有罪和无罪的票数相等的情况,则被告无罪释放。如果判定被告有 罪,则由原告和被告本人分别提出具体的刑罚,再由陪审团投票选取 其中之一作为最终的判罚。这种审判的方法看似荒唐,但却具有其合 理性。因为原告和被告为使自己提出的刑罚受到采纳,一定会提出尽 量合理的刑罚,而不会随心所欲。苏格拉底在第一轮的投票中以二百 八十票对二百二十票被判有罪,随后提出的对自己的处罚又近乎玩笑, 先是说自己非但无罪,反而于城邦有功,理应得到城邦的礼遇,后又 提出罚款一百德拉克玛了事。由于此一刑罚太不合情理,反而迫使部 分本来同情他的陪审员转向选择原告提出的刑罚,最后以三百六十票 对一百四十票被判死刑,也就不难理解了。另一方面,即使苏氏的表 现如此荒唐,若用今天的法律来衡量,可能还要判藐视法庭罪,但仍 有一百四十票是支持他的,说明他要逃过此劫,本不是太难的事。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苏格拉底的罪名似乎是莫须有的,没有确 凿的犯罪行为,其言论也没有导致直接的伤害。但在雅典,对犯罪行 为的认定不同于现代。无论什么指控,无论犯罪行为是否确凿,也无 论是否造成直接的伤害,只要陪审团投票认定,罪名即告成立。   因为唯一的标准是陪审团的投票,又没有权威的刑侦机构对事实 进行科学的甄别,所以当事人的辩护就变得至关重要。辩护辞往往都 是事先写好的,或自己写的,或请专业的高手代写的。于是,法庭辩 护就成了演说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些辩辞不仅讨论案件本身, 而且往往对自己的贡献或品德大大夸耀一番,以博得陪审团的同情。 不过,法庭也不能容忍无休止的高谈阔论,一律以滴水为钟,对当事 人辩护的时间进行严格的限制,颇似时下的大学生辩论赛。其法为, 在一陶盆下部钻一小孔,置于高处。陶盆内盛一定容量的水,当辩护 开始之时,即让水从小孔滴到置于低处的另一陶盆内,以滴完为限。   或许又有人会问,对于像苏格拉底这样一位大哲学家,雅典人似 乎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对权威人士的尊敬,仅以区区罪名,即判以极刑。 这不是太难以令人理解了吗?殊不知,在雅典是不存在任何个人权威 的。既没有知识的权威,也没有道德的权威,甚至没有政治的权威。 唯有一个权威,那就是人民的权威,一切都得服从人民群体。雅典民 主政治的领袖阿里斯泰德以“公正者”而著名,但在公元前四八三年 经公民大会投票,遭到放逐。据说在投票之时,一不识字农民递过充 作选票的陶片,请身边的阿里斯泰德代为刻上他的名字。阿里斯泰德 大奇,问道,你既不认识这位人物,何以有怨于他?农民答曰:一听 到他被称为“公正者”,即感厌恶,因此投票放逐他。希波战争的功 臣底米斯托克利成功地导演了萨拉米海战,使希腊盟军取得了关键性 的胜利,免遭波斯人奴役,为此底米斯托克利成为全希腊民族的英雄, 以至于在下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当他迈入运动场时,全场观众忘 了比赛,将目光转向他,向他鼓掌和致敬。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说,在 那个时候,他和斯巴达王宝桑尼阿斯是全希腊最著名的人物。但事隔 四年之后,雅典人一样投票放逐了他,随后又欲判处他死刑,致使他 被迫逃往死敌波斯王的宫廷。就连民主政治的最伟大领袖伯里克利也 难逃厄运,就在同斯巴达的大战爆发不久,他因指挥不力而被革除将 军一职,并遭巨额罚款。   苏格拉底虽然是一位名人,但却并不是备受尊重的哲学权威。相 比起来,他的名气更多地来自于他的怪诞。在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的笔 下(《云》一剧),苏格拉底在空中行走,行动怪异。即连他的哲学, 也不过是诡辩之术。他开办私学,教授颠倒黑白的技艺。现实中的苏 格拉底也许并非如此,但真正理解其哲学或了解其性情的雅典人不会 很多,而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则是在雅典最大节日之一的戏剧节上隆重 上演,到场观看的雅典人多达近二万人,无疑会给许多的雅典人留下 深刻的印象。阿里斯托芬这部刻画了苏格拉底形象的称之为《云》的 喜剧上演于公元前四二三年的尼奥尼索斯戏剧节。他塑造的苏格拉底 的形象无疑会影响到时隔二十四年之后的审判。   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当然还有一个更为深层的原因。古代希腊的 民主政治同现代世界形形色色的民主政治殊为不同。在古希腊文中, “民主政治”(demokratia)一词由“人民”(demos)和“统治” (Kratos)复合而成。显而易见,民主政治即人民的统治,强调的是 公民的广泛参与和直接管理,以及公民在政治生活中近乎绝对的平等 权利。值得注意的是,“人民”是一个集合名词,它体现作为一个整 体的公民群体,个人完全被隐去了。而在现代的民主政治中,在理论 上享有政治主权的群体多被称为“纳税人”(taxpayers),时而也称 为“公民”(citizens),几乎不用“人民”这一集合概念。在英文 中,无论是“纳税人”还是“公民”,所体现的都是由个体而组成群 体。其中个体有所显现,未被完全隐去。这种看似细微的差别却反映 了一个根本性的不同。在现代的民主政治中,个体一面从属于群体, 一面却享有作为个体的独立性,享有自由。但在古希腊,个体是完全 从属于群体的,他没有脱离于群体之外的自由。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 个体只有在属于城邦(亦即群体)时才具有存在的意义,不属于城邦 的个体要么是鬼神,要么是兽类。群体的意志和利益高于其它一切, 为此可以牺牲个体的利益和权利。雅典一条独特的法律即最好地说明 了这一点。依法雅典人每年可以放逐一位政治领袖,由公民大会投票 选出。因以破碎陶片充作选票,而得名“陶片放逐法”。投票时只要 在陶片上刻上名字即可。无需过失,也无需罪行,只要获得票数超过 六千,即遭流放。   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看,这纯属对个人自由与权利的践踏。但在 雅典,像底米斯托克利等一批最著名的政治家都在流放之列。这就是 说,在古代希腊,个人是没有现代意义上的自由的(即柏林所说的 “消极自由”)。既没有脱离群体的自由,也没有言论的自由。苏格 拉底的言论明确表示出他对“人民”这个群体的轻蔑,想要同它保持 距离。同时在“人民”看来,他的言行实际上已经造成了某种伤害, 因为他的弟子参与了推翻民主政治的活动。他的被处死,其实在情理 之中。而且,苏格拉底并不是唯一一位因其言论而致罪的思想者。伯 里克利的妻子阿斯帕西娅本以开妓院为业,但却是一个少有的富有智 慧的女性,即连苏格拉底也常常带着弟子拜访她。她也曾被一名喜剧 诗人指控对神不敬,只是在伯里克利的百般哀求下才免于治罪。不过 也因为此事,雅典人通过了一条法律,规定凡不信神或教授有关宇宙 的理论者,都将遭到起诉。另一位同伯里克利相关的人物是哲学家阿 拉克萨戈拉,他是伯里克利的老师兼密友,同样受到起诉及被判死刑 的威胁,这一次连伯里克利也保不了他,便安排让他匆忙逃离了雅典。 据说普罗塔戈拉的著作遭雅典人查封,他本人也因其学说而被判了死 刑,只因侥幸才得以逃走了。悲剧家欧里彼得斯也因不虔诚而遭到过 起诉。如果所有这些记载都并非空穴来风的话,那么在雅典,思想与 言论自由的缺乏是无可争辩的。   现代人——尤其是西方人——惯于拿现代的民主来衡量古代希腊 的民主政治,认为平等与自由理所当然都是民主政治的内容,因此苏 格拉底之死才成了难以解开的结。斯东甚至天真地提出,如果苏格拉 底以言论自由为辩护的根据,他就可能找回自己的清白。也许苏格拉 底比谁都明白,他的同胞们是不会把言论自由当回事的。   (摘自《万象》第三卷第三期2001年3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