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那时,妇女不是人 潘旭澜   50年代前期,有的论文竟说:“太平天国妇女的解放是人类史上 最先进的妇女解放运动。”为了论证这一观点,不惜采取非学术的办 法,给古人扣政治帽子。将清代记述太平军对待妇女之暴虐者,称为 “站在满清反动统治立场的地主阶级分子”,或干脆称为“反革命分 子”。看来,不但是要以此抹煞他们记述的史料,也要使当代学人望 而却步。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印象还恍如昨日。而且,后来的“太平天国” 论著,似乎很少有专文专章谈论妇女问题。因作此文,简约说说太平 军造反时妇女的境况。我想,这是一个不应当被遗忘更不应当被浪漫 化的世界。   太平军造反之初,为断绝参加者的后路,财产充公,房屋烧掉, 全家参加,自然连同母妻姐妹女儿。于是,男人就都无后顾之忧,个 个成了过河卒子;女人也参加,既可增加兵员,扩大声势,又可作为 人质;家人之间形成连环保,男人出问题找你家女人算账,女人出问 题找你家男人算账;人们的前途,就只能是胜利或者战死。当时就有 人看出这一点,认为“计谋甚深”。   男女都参加造反军,如无得力措施,不但有许多婆婆妈妈的事, 两性关系也是个难题。然而,洪秀全等首领早就想好了一套办法。在 宣传的基础上严格实行男女隔离。他所作的《原道救世歌》说:“第 一不正淫为首,人变为妖天最。”《天条诗》说得更详细具体: “第七天条:不好奸邪淫乱……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杂。凡 男人女人奸淫者名为变怪,最大犯天条。”所谓“淫”、“淫乱”、 “奸淫”,是指一般的男女肉体关系,主要是针对夫妻间通常的做爱。 所以,在《禁律》中就规定:“凡夫妻私犯天条者,男女皆斩。”如 果夫妻之外,男女爱悦而性交,至少斩首,甚至可以“点天灯”—— 自脚至头捆扎起来活活烧死。当然,主要还是靠男女隔离的办法,也 就是“男有男行,女有女行”,将男女完全分开,釜底抽薪,最大限 度减少“犯天条”的可能。不但夫妇之间不能有“奸淫”——性生活, 即使是丈夫探看妻子,儿子探视母亲,也“只宜在门首问答,相隔数 武(步)之地,声音务要响亮”。   如果说,在战争中,在军队里,男女分开、夫妻隔离是不得已的 办法,有其合理和必要的成分,那么占领南京以后,应该结束了吧。 实际上,洪秀全等人也曾私下许诺老部下,到定都以后就准许夫妻、 家人团聚。可是,1853年3月定都南京了,不但军中仍然男女分开,而 且将整个南京变成大军营,原来南京的男女居民,也统统实行军事化, 分别编入男营、女营。未几,女营改称女馆,仍按军事化编制,集中 居住,由洪秀全的亲信蒙得恩统管。下面的官员每日三次,向蒙得恩 汇报并听取命令。少数有技艺、美貌的女性,分配到锦绣营,去做袍 服、被帐、王府的装饰,自然属于美差。没有技艺的,不但要从事运 粮、背煤、割麦、割稻、伐木、砍竹,还要被抽调去筑营垒、挖沟濠, 参与建造天王府和东王府,又要守卡、巡更,甚至到城外去冲击清军。 简单说来,由于城里女人比男人多,通常只由青壮男人干的沉重艰辛 的劳作,大多由女人承担了。有时,不但要作后勤和警备,还要直接 参与作战。当然,这些全都是在男人领导下进行的。广西山区、农村 妇女,本来多数是天足,并不是太平军“革命”的结果。到南京后, 当地原来裹小足的,一律限令放开。这当然是一种解放,有进步的一 面。但强迫命令,则不可取。尤其值得注意的,这种强迫命令的目的, 是为了加重对女人的奴役,让他们去从事男人才能承受的苦力。如果 谁在超负荷的服役中胆敢发牢骚,那就被说是“变妖”了,监督的小 头目听见或有人举报,就会立即将其斩首,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平常。   太平军攻占南京之前,有少数女性还出头露面,在军中较为活跃。 但在洪秀全心目中,女性不过是从属于男人的低级人种或工具。连他 的干妹妹洪宣娇(一说原名杨宣娇),拜上帝会公开造反前是很重要 人物,到公开造反之后,便因倔强好胜,受到洪秀全等人的训斥,甚 至曾被假借“天父”名义加以责打。不过,她还是女兵的领袖、旗帜, 很受尊重。到南京以后,便只能作为西王娘关在府里,不能成为最高 领导集团的正式成员而退出前台。天地会参加太平军的女将苏三娘, 在攻占南京时带一批亲随女兵在街上风光了一番,被当时及后来的人 写了又写,但此时妇女在太平军中已经落令,她只能带着老部下去打 镇江(一说扬州),给时人留下“八百女兵都赤脚”的谈资,从此销 声匿迹——或者战死,或者退出军政舞台。太平军初起,曾有“男学 冯云山,女学胡九妹”的口号。这个被树为榜样的胡九妹,年过五十, 随儿子造反,曾任女军帅。到南京后,任东殿女丞相。要知道,这女 丞相同男人当丞相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是没啥实权的摆设。所以,再 也没有什么作为和音息。历来被各种人大做文章的傅善祥,应女子考 试获第一名,被杨秀清任命为东王府内簿书,专司代杨批答文书,同 时又成为杨的情妇。除了一大堆争风吃醋的故事外,凭着她与杨的特 殊关系,掌握了不小实权,卷入高层的政治斗争。洪、杨内讧之后, 不知所终。这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历代都有得宠的嫔妃,勾结大 臣,干预朝政。杨秀清是实际上掌权者,傅善祥可视为帝王宠妃,她 的干政不过是历史故事的重演,不能说是太平军特有的“妇女解放”。 比起北京皇宫里那位不久之后成为慈禧太后的叶赫那拉氏,傅善祥的 短暂政治作用,实在算不了什么。除了傅善祥,就不再知道有其他女 性担任过什么重要职务,也不再有女子考试之事。这趟被反复渲染的 女子考试,实际上只不过是杨秀清要找女秘书而已。至于在嘉定、上 海活动的女将周秀英,只因她所属的小刀会名义上依附太平军而已, 实际上完全没有关系。所谓“最先进的妇女解放运动”,可以做文章 的大约就这么些。   定都南京之后,洪秀全一直不让夫妻团聚。甚至冬官又正丞相陈 宗扬,夫妻同宿,两人一同被斩首。镇国侯、秋官正丞相卢贤拔,与 其妻团聚两天,被人揭发,因洪、杨有意保他,才从宽发落,革爵治 罪。没有官邸、没有私房的官员和军民,连“犯天条”的可能也没有。 被剥夺了做妻子、做母亲、做女儿、做姐妹权利的妇女,人性被彻底 囚禁,还有什么人权可言?   不得“奸淫”,并不是对所有的人。诸王就可以例外。尤其是洪 秀全本人,尽可纵欲。还没有打进南京,他就有妻妾36人。到南京以 后,蒙得恩注意为他选美,每逢他生日,就送上美女6人。不止从南京 选,还从江苏其它占领区先选拔年青美女到南京备作候选者。所以, 外国人到过南京的,都觉得南京美女多。到1864年,他儿子洪天贵福 被俘后在供词中说,洪秀全共有88个妻妾(一说有108个)。有些学者, 极力说洪秀全生活如何严肃,如何“力戒奸淫”,每读书至此,我简 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在洪秀全看来,众多妻妾以供尽情纵 欲,是他作天王应有的一项重要享受。那么多的妻妾,只能作他尽情 发泄性欲的驯服工具。他对这些女人,比历代帝王之于嫔妃,要严酷 得不可比拟。他一生气,可以不管小老婆怀孕,将她踢打得流产。不 但妻妾越来越多,宫女也很多,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总共一千余 人。这些宫女,在他心目中,更是等而下之。有许多人,待了十年, 竟没有福气看到他老人家一眼。   反人性的夫妻隔离,弄得人心涣散。陈宗扬、卢贤拔“犯天条” 受惩办之后,有的大官借到外地出差之便而潜逃,引起洪秀全的注意。 洪秀全的亲信主管女馆的蒙得恩也“犯天条”,使他不得不考虑停止 夫妻隔离。粮食统一供应的困难,促使他下这个决心。先是在1854年 12月开始松动,让蒙得恩等几个高官在女营多选美女数人为妻妾。继 而在1855年春全面放开,准许夫妻同住、青年男女婚配。但有两条原 则:一是“大员妻不止,无职之人只娶一妻”,就是官员可以有很多 妻妾,不做官的只许一个妻子,在婚姻问题上全面实行官民差别和多 妻制。二是,婚姻由男女“媒官”主持分配。这种“媒官”的乱点鸳 鸯谱,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要糟多少,但比起绝对禁止 婚配却已经是一大进步——洪、杨为了稳住军事统治而作的让步,导 致濒临灭绝的人权走向复苏的进步。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全面废止男女隔离的方针,在新占领区仍然 实行的。而且,即使准许婚娶的南京,仍然要“妈别崽、姊别弟、哥 别妹、嫂别叔、哥别婶、爹别媳、孙别婆、男别女”。就连幼天王洪 天贵福,九岁之后,就不准与母亲姐妹见面。其他军民,可想而知。 从女性来说,也还是剥夺了她们作女儿、作姐妹、作嫂嫂、作儿媳的 基本人权。在亲属关系中,女人也只能处于最卑微、最被动、动辄得 咎的地位。早在1851年他登极之年起,连续三年“旨准镌刻颁行”的 《幼学诗》,在“子道”中写着“子道刑于妻……妇言终莫听”,也 就是说妻子的话一概听不得,如果妻子与父母有矛盾那就要给妻子以 刑罚。“妻道”里又写道:“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 自求家道苦”。强调女人必须顺从男人,妻子必须顺从丈夫,否则就 要给家庭闯祸。“女道”还写道:“女道总宜贞,男人近不应。幽闲 端位内,从此兆祥祯。”叫姑娘不能同男人接近,像棵草一样悄悄地 活着,让男人来安排你的一生。这么一些教条,在夫妻隔离的解禁之 后,成为对待妇女的指导思想。   1857年,他觉得还应该有比《幼学诗》更具体、更周密的规定。 于是,在《天父诗》中,除了重申君权、夫权、男权,比如“生杀由 天子”,“只有媳错无爷错,只有婶错无哥错”外,对宫中所有妇女, 包括妻妾与宫女,还订了一个“十该打”的条规:“服事不虔诚一该 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 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唤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喜 欢八该打。眼左望右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不知古今有哪个 酋长、奴隶主、邪教主如此对待妇女?在这种条规管束下的妇女,过 得哪是人的生活?所以,每逢诸王选美的时候,都搞得全城骚然。先 是下令所有妇女集中听“讲道理”,“一人不至,全家斩首”。被选 中的人,“碰死者有之,卧地不行甘为宰割者有之,鞭仆胁行痛哭者 有之”。   1861年,有个英国军官,由洋牧师、太平军洋务丞相罗孝全安排, 在南京作短期考察,就听说:不久前,“有两妇人私相诽谤政府,而 自叹现在生活之痛苦远不及从前之自由安乐。讵料偶语被人听闻,一 经报告,两妇立即被斩首”。这两个妇女,如果是清政府官员家属, 是不会等到太平军占领南京多年之后,因偶语而被杀的。作为两个普 通妇女,在清政府统治下,不可能有什么人间天堂。只是一经与太平 军的统治比较,就觉得那是相当“自由安乐”了。一般妇女能在心里 比较,可见洪秀全的愚民政策并非万应灵药。明知说出来危险,还是 禁不住说了,可见镇压也还不能实现舆论一律。这两个妇女和其他许 多无头尸体,倒是用生命来证明“地上天堂”中的妇女“解放”是怎 么回事。   野史笔记中还有不少关于妇女的记录。最多是记述被奴役、被蹂 躏妇女的命运,她们各式各样的抗争。由于独特的时代背景,空前惨 酷的迫害,不少人物、事件,比以前的小说、戏曲,更为曲折、丰富、 扣人心弦。她们的勇烈,反映了人性与兽牲、传统道德与洪氏教条的 对立。关于洪宣娇、傅善祥二人与杨秀清的三角关系也相当多。洪宣 娇与杨秀清有不正常关系,傅善祥是杨秀清的秘书兼情妇,这在当时 是公开的秘密。这样就会有许多小道消息、民间传说。争风吃醋、勾 心斗角、性格冲突常常扭结一起。尽管有尖锐的矛盾乃至水火不相容, 但他们都是被利用、被玩弄、被损害者。最后,傅善祥在内讧中被杀; 洪宣娇在内讧后由于强烈的幻灭感而离开西王府,彻底消声匿迹,不 知所终。这样一些记载,自然会有一些细节、情节来自写作者的想象、 推理,还难免有某些欠确切乃至失实的传闻,但从总体上看来,是和 这个时代的基本面目、本质真实和人物各自的性格逻辑一致或者吻合 的。比起将历史“颠倒”为能事的历史论著和“历史正剧”,野史笔 记应当受到充分重视。它们不仅提供了不少可信、可参考的史料,而 且让人看到正说中的惊人的异化。 《博览群书》2000年4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