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老北大留学印象 □吉川幸次郎   现在的北京大学的红色正门,涂金色的装璜、门前有狮子,是原 来燕京大学的正门。我没去过燕京大学,但知道当时在北京有一条顺 口溜,叫“北大穷、燕大阔、清华俊、师大老”。我在哪里读到的, 女学生之间流传着这个顺口溜,找男朋友时管用。   说北京大学的学生贫穷真是没有错,看上去他们的生活都很简朴。 首先,穿西服的学生几乎没有,好像只有可数的一二个人穿,大多数 都是深藏蓝色的中国式粗布衣服。但燕京大学几乎都穿西服。所以, 有时在向燕京大学方向去的汽车上偶然遇到他们,都用英语说话,使 我感到有点异样。   此外,我在其它大学还当过旁听生。中国大学是与北京大学的浙 江系派的诸先生合不来的人组成的大学。与北京大学的钱玄同并列为 章炳麟门下四天王之一的吴承仕,号检斋,他就与北京大学合不来。 章炳麟此人,像大家知道的那样,他是古文派。汉代经学有古文派、 今文派之分,尊崇古文派的《春秋》解释是《左传》,但他的解释又 与传统的《左传》解释不一样,如章炳麟认为《左传》中含有丰富的 革命思想。而与《左传》及其他古文派对立的今文派推崇的经典是 《公羊传》,章炳麟因是古文派,所以不尊《公羊传》。但是,成为 北京大学教师的钱玄同,以及马裕藻,都是从老师的古文派转向今文 派的人。转向的原因,是因为读了皮锡瑞的《经学历史》,十分赞赏、 佩服。   所以在学校的课堂上,——这也不愧是中国人——钱先生、马先 生也不说《左氏传》,而说《伪左氏传》。本来还以为只有傀儡政府 才用“伪”。(如满洲国叫“伪满洲国”。)他们认为《左氏传》是 西汉末的刘歆所伪造的,所以叫“刘歆伪造的伪左氏传”。   但吴承仕先生是守承师说的古文家。那时候,把古代典籍作为研 究对象并不像日本学者这样自由安闲,往往都与自身的实践相联系。 那些先生们往往都分属于某个政治派系。吴承仕一派的人就都在中国 大学,与北京大学是对立的关系。而且,中国大学从政治上说是反蒋 介石的。当时的北京大学大体上是与南京的国民政府相联结的,与此 相对立,中国大学则与汪精卫、阎锡山的路线相联。   我们都知道北京大学在“五·四运动”时是文化运动的中心地, 其实它还有与辛亥革命相关联的革命性的学者,用现在的话说是进步 性的学者,更准确地说,还是革命性的。   在日本,我们当学生时,最先进的学者,现在也有在文部省周边 成为大人物的,几乎在相同的时候,北京大学的先生也有类似的情况 吧。而在与北京大学以外的人接触时,他们对我们这些日本人说话就 不大忌讳。如他们曾对我们说:北京大学这帮人,在北京大学之内也 就算了,还把势力扩展到故宫博物馆、历史博物馆,以至孔德学院, 几乎想一手垄断所有的文化机构,这怎么行呢?!   另一方面,我曾去过北京大学的马裕藻先生家二三次。其最后一 次的情况我在《各个时期的人》中写了,我临回国前去辞行,他说: 你听了我的《春秋公羊传》课,但革命是不能一日成功的。可见,先 生是把《公羊传》当作革命理论来讲的。实际上,我并未听他的这门 课。他还说,辛亥革命的时候,我们都没想到革命会在我们的有生之 年就成功。你既听了《春秋公羊传》,回国后,也不要操之过急地行 动。这些我都写在那篇文章中了。在此以前有一次去拜访他,他对我 说了一句很放肆的话:师范大学、中国大学的人都是低能儿。   我在快回日本时,对于照顾、帮助过我的老师们,宴请过一次。 我把北京大学和非北京大学的先生们一起请了。因为客人只有我一人, 所以被劝喝了许多,有点醉醺醺的。我本该说一些“你好”、“十分 感谢”之类的话就起身告辞的,实在是先生们的话很有意思,我也就 迷迷糊糊地坐着听。作为客人我不离席告辞,当主人的老先生们也不 能走。北京大学的先生们与非北京大学的先生们平时不大见面,今晚 是难得的聚会吧,在我醉醺醺坐着时,马先生与吴先生激烈争论了起 来,是关于该不该信守郑玄经说的问题。马裕藻认为郑玄经学都是牵 强附会的,吴先生反对。真是十分热烈的争辩呀,这样壮烈的论战, 此后,我在哪里也没有听到过。   “先生,请问……”   “那么,请问……”   ………   想想他们都曾在日本同为章炳麟的门生,这样的场面实在很壮观。   (摘自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我的留学记》,吉川幸次郎著,钱 婉约译)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