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历史原生态的展露 一个英国人眼里的义和团与八国联军 张功臣     今年是庚子事变100周年。整整一个世纪前,也是这样一个燠 热少雨的夏天,自山东发祥,短短一年里就席卷了整个河北和天津的 义和团运动,终于蔓延到了北京;从1900年6月20日起,已拥入京城的 义和团大队人马开始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和教堂,呐喊声和枪炮声持 续了五十五天,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这里。作为对中国近代化 进程产生深刻影响的重大历史事变,义和团运动及接踵而至的八国联 军占领北京事件一直是后人学术视野中的一个亮点,在它们跨越百年 之际更是备受关注。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的策划,上海书店出版社陆续推出的 “外人眼中的近代中国”丛书之一种《庚子使馆被围记》恰在此时出 版,为我们回顾和思考近代史上这惊心动魄的一页,提供了一种别有 意味的视角。     对于庚子事变,当事的国人与外人多有记载,英人普特南· 威尔著《庚子使馆被围记》,是一册记述作者在义和团攻打北京外国 使馆、教堂,及八国联军侵华期间经历与见闻的日记体实录,属于别 出心裁之一种。普特南·威尔就是清末民初名盛一时的伦敦《每日电 讯报》驻华记者辛普森(Bertram Lenox Simpson)。关于他的在华新闻 活动,笔者在向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提交的博士学位答辩论文《外 国记者与近代中国》(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中,曾略有评介。他是 早期英国来华传教士的后代,于1877年生于宁波,父亲辛盛时任中国 海关税务司,主管甬城海关税务。辛普森长于江南水乡,少年聪颖, 青年时代曾赴瑞士留学,除英语外,还能操流利的法语、德语和汉语, 学成回华后继承父业进了中国海关,在北京的总税务司署当了一名小 小的录事司,专事案头文牍。     当两万名义和团民将北京内城团团围住时,东交民巷使馆区 内集聚着九百余名外国人及两千中国基督徒,在这一批混杂的、地位 不同的、焦灼不安的人们中,有三个人因报道这一事件一时间声名鹊 起,后来都成为驻华记者中的风云人物:一是伦敦《泰晤士报》记者 莫里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一是《芝加哥记录报》记者科尔 特曼(Robert Kerterman),他们说服一个信基督教的中国信使混出城 去,传出了他们的新闻电报,从而使世界第一次知道了各国驻北京使 团人员“境遇的严重性”;而辛普森则根据亲历亲见亲闻,逐月或逐 日记录了他眼中的义和团运动及各国使馆被围期间的内部情况(《庚子 使馆被围记》在事变结束后数年才公开发表,原名《有欠谨慎的北京 来信》)。据辛氏自称,民国时期在北京建立的“莫里循文库”中,收 有记载庚子事变的英文书籍就有四十三种之多,“然大半皆有所隐讳 或不完全”,唯此书因直率的记述而被莫里循视作例外,并为后来各 派义和团运动研究者所重视。     庚子事变之际,辛普森刚满23岁,尚未加入职业记者行列, 但已开始为英国报纸撰写各种中国报道,故他笔下叙述的人物、场景 及事实,因为新闻职业的要求,常带有比较特别的视角。虽然在事变 之初他还不可能有“一千九百年北京之夏,在世界史上必永远留存” (原书序)这样的认识,他的逐日记事更多地出自一个青年人热衷写作 的本能,但从记事的开篇(1900年5月12日)叙述自己风闻义和团将入京 时的感觉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英国报纸的业余通讯员对此事件还 是相当敏感的。在描绘了北京5月的风沙和炎燥的气候之后,他这样写 道:“当此之时,有一新发生之事,如一缕微云起于天末,其后将浓 罩大地,使人间成阴翳之世”。这是辛氏理解和评价义和团运动的一 个基础,在此后两个多月的记述中,从叹息租界里“游谈宴会、驰击 马球”之平静生活被打乱,到诅咒围困生活之艰苦难熬;从个人性命 能否保住的近忧,到大英帝国在中国利益与地位受到动摇的远虑,他 对义和团自始至终是持一种坚决反对的态度,这种态度不仅显露在充 满了仇视、攻击和污蔑之辞的记事文字里,还更多地表现于使馆被围 期间及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他本人的种种劣迹中。     东交民巷被围后,辛普森积极加入了使馆组织的卫队,白天 修工事、筑堡垒,晚上巡逻放哨,甚至拿起枪来参加了多次战斗,几 经死里逃生。他的记述中有不少篇章是以炫耀的口吻描写自己作战经 历的,其中有一节(7月10日-14日间)写他在困守中为打发“枯闷无味 之工”,找到了一种“消遣之法”——每至正午阳光酷烈、人困马乏 时,躲在工事里狙击出来活动的义和团民。有一日他越过防线,接近 中国大营,在肃王府的外墙处连续击中了三个正在做工的义和团。当 他看到其中一人“黄背之上红血汩汩而流,登时倒下,手足一伸,其 命遂毕”时,也觉得“可谓残忍已极”,但这种偶尔的“慈悲”并未 妨碍他后来参加冲锋、巷战和阵地战,更加肆无忌惮地屠杀义和团。 当其此时,他已为自己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在描写个人经历的同时,辛普森更以大量笔墨详细记录了他 对义和团运动的观察,同时也较少掩饰地写出了他所认定的史事真相 和个人感受,为我们解开对这一段历史的诸多疑惑颇有裨益。如义和 团与洋兵进城的时间顺序、事件升级的起因、为什么使馆和教堂被围 近两月而终未能攻破等等,都是历来争议很多,也直接影响到评价义 和团运动性质及意义的大问题。     据辛普森的记载,英、法、俄、意、美、日(德、奥因故尚未 到)各国第一批卫队数百人,是于5月31日开进北京的,直到6月4日, 才有拳民陆续从“哈达门”进城。此后,义和团在京城内还未有公开 活动,但已出现了一些局部冲突,如“有使馆学生数人,驰马于城边 之沙地,公然有执枪者围攻之,数人力鞭其马,并放手枪,始免于难” (6月9日);数日后,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出门散步,见两个“头扎红 巾、腰系红带,手腕及腿亦皆缠以红布”的拳民乘骡车从使馆路上驰 过,遂举杖追逐击之,擒得一人(6月12日);拳民火烧礼拜堂及城内部 分洋房后,洋人起而开枪,大规模冲突由此开始:“十四日之下午, 克林德男爵带领水手一排行于内城之上,见下面沙地有拳民练习,即 毫不迟疑发令开枪……拳民死者约二十人”,当日,为解救被义和团 捕于一庙中的教民,洋兵又大开杀戒,“杀于此者,至少有三十人” (6月16日)。如此等等,足以说明先有列强在中国土地上挑衅屠戮,后 有义和团围攻教堂和使馆之举的事实真相。     再如,义和团围攻西什库教堂及东交民巷使馆两月不下,是 拳民“愚蠢怯懦”而洋人“英勇善战”,还是另有其故?抑或如辛普森 所言:“盖中国人乃在能杀之时而掣其刃,非其力不能也”?对此,辛 氏在他的记事里明确指认了清廷 与使馆频繁书信往来,以各种照会同 洋人议和、出卖义和团的若干事实:在围攻第五日,就派人打出了 “奉上谕保护使馆,即刻停止攻击”的休战白旗(6月30日);在他看来, 使馆久攻不下,是因为军机大臣荣禄“暗中维持,命军队不必猛攻, 实有一种延缓之政策”,而北堂始终未破,亦是清廷“与法教士友谊 甚好……与其所施于使馆同”之故(7月16日);在往来照会中,清廷还 十分关心困守使馆的洋人们的生活,当洋人答以“予等居此甚为舒服, 不过稍需蔬菜及水果而已”后,即有“四车西瓜及蔬菜送来,并言系 奉太后之命”(7月20日);更有甚者,在义和团与洋人鏖战的关头,清 兵与洋兵相互勾结,大量买卖军火与粮食,让使馆成为一座粮草丰盈、 弹药充足的坚固堡垒,连辛氏也认为,“此真一离奇之戏剧”(8月4日 )。     “围城”后面这一双蓝眼睛看到的义和团及其活动,固然是 局限的、甚至是片面的,但其目击者的身份和原生状态的第一手材料, 不仅指证了有关庚子事件前因后果的诸多关节点,也有助于我们透过 他所见闻的片段、表象,由表及里地追索和接近历史的真实,进一步 准确、全面地认识义和团运动的性质和意义。这是《庚子使馆被围记》 历经百年风雨的洗刷而价值不减的地方。     辛普森对于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种种侵掠行径的如实记载, 构成了本书价值不菲的另一方面。说“如实”,不仅指这种记事文体, 也不唯其描绘的“绘影绘声,历历如睹”,而是因为作者本人就是种 种劫掠活动的参与者。8月14日联军攻陷北京后,受困多时的洋人撕下 文明的面具,在中国的京城开始了肆无忌惮、变本加厉的报复行动, 辛普森称之为“受苦难者报复之秋”。这种报复达到极致,自然是 “杀人放火,强奸豪夺,无所不有”,他曾目睹一队法国兵将一群 “拳匪、兵丁、平民相与搀杂”的中国人逼进城内一死巷内,“机关 枪即轰击于陷阱之中,约击十分钟或十五分钟,直至不留一人而后已”。 在他笔下,还有对野蛮的印度兵“于昏夜中走入教民妇女所居之屋, 各抢女人头上所戴之首饰,即一小银簪亦抢之”,并施以强暴的描写; 有矜持的德国人从乡村“骑马而行,鞍 上满系巨包,前面驱有牛、马 等兽,皆于路上掠得者”的记录;更有凶猛 的俄国人以辎重炮车满载 颐和园中的掳掠之物,实在载不动的便抛于车外,“于是有三个美丽 无价之大花瓶遂受此劫,尚有玉器数件,雕刻奇巧,亦同时粉碎……” 在不加掩饰地披露以上事实的同时,辛氏还以文明人自居,对此多有 微言,乃至“公正”的评判。如认为洋兵射杀手无寸铁的中国军民的 行为“太过”,对自联军入北京后“满城皆荒凉寂静之象”的“殊不 可解”;说各国军队虽服装、面貌各异,其实都是“盛装骑马之盗贼”, “其所为之事无异,皆杀人耳,抢劫耳”,甚至还有“予等外人罗唆 繁琐,贪黄人之利益,颠倒东方生计之平衡,故致如此之狂剧也”等 等字样的忏悔。但有趣的是,对其同伙的烧杀抢掠行为,他颇以为不 齿,有时还屡加劝阻;在冠冕堂皇地打扮自己的同时,他本人却也按 捺不住“复仇”的心理和发财的欲念,加入了抢劫者的行列,干下了 一系列丑事坏事,这岂不是一对矛盾?     在8月末的一篇记事中,辛普森洋洋得意地叙述了他同德俄日 等国军官一道闯入紫禁城、抢劫皇宫之事。他以手枪恐吓极力阻止他 们的守宫太监,进入了西太后寝宫,坐在慈禧的卧榻上嚼“香甜之玫 瑰酱”,吸“俄国之烟卷”,并看上了“一精美之银便壶”;他还自 告奋勇闯入户部银库大门,搜索金银,劫掠一空;后来,他索性成了 一名文物贩子,在寓所中以金条、金币收购各国士兵搜罗来的各种珍 宝,如戒指、宝石、鼻烟壶等等,其中有一件是法国路易十五世时的 金扣带,为耶稣会教士初来北京时所赠清廷礼物之一种,十分珍贵。 对于自己参与抢劫活动,辛氏也有十分动听的辩解,说:“人之血既 已激动,且经过长期之禁锢,见此情形亦不免有参入之思想,不能自 持”。一方面做了强盗,一方面还要充作文明人,这才是一个本真的 辛普森。由此可见,西方人以自己的价值观念强加于中国,以双重的 道德标准对待中国,并不自今日始,而是有其深远传统的。回顾近代 中国的历史,一部分西方帝国主义分子在认识中国的过程中,不就是 像这样怀着在文化、技术、道德上的优越感,戴着有色眼镜,以西方 世界的标准来传播和评价中国革命历程上许多重大事件的吗?辛普森的 所作所为,不过是早期西方帝国主义在瓜分近代中国的浪潮中出现的 一代冒险家的缩影罢了。     庚子事变后辛普森在中国的活动及其结局,也有着发人深省 的意味。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从依附清政府谋生的普通官吏, 成为胆大妄为、巧取豪夺的强盗,并借此步入中国政治舞台的西方冒 险家独特的遭遇。1902年,辛氏辞海关职,专职为数家英国报纸撰写 有关中国政治动向的新闻;辛亥革命后,他被伦敦《每日电讯报》正 式任命为驻北京记者,在从事中国报道的同时,先后出版了《满人与 俄国人》、《为什么中国看中了赤色》、《张作霖反对共产主义威胁 的斗争》等十余部与中国和远东事务有关的作品。1916年,他靠钻营 得到了黎元洪总统府对外宣传顾问的职位,数年后又为奉系军阀张作 霖作顾问,并为张在北京创办中英文《东方时报》,大肆反对刚刚在 中国兴起的共产主义运动,同时较深地卷入新旧军阀之间的争斗,逐 渐由名记者成为翻云覆雨的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一名“危险角色”。在 1930年中原大战中,他又受雇协助阎锡山接收天津海关,欲从财政税 收上助阎反蒋,招致帝国主义列强的激烈反对,由此种下祸根;当年 11月,因抵制日本人的走私活动,在天津被刺身亡。辛普森在庚子事 变中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对近代中国革命的态度,更多地表现出他投机 的心态,而他的最终命运或许恰恰是这种心态导致的结果。 (《庚子使馆被围记》,[英]普特南·威尔著,上海书店出 版社2000年1月出版,定价:1350元。) 博览群书2000年8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