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海外追踪“外星人” 陈林群 一 去韩国之前，女儿依依不舍地，却又有点羡慕地，对我说：“妈妈，你到韩国可以见 到李昌镐来。”她的天真把我逗得笑死了，关于韩国，她只知道李昌镐，而且是个小 小的李昌镐迷。但我却从来也不具备发烧友的素质，我也知道女儿的话近乎天方夜谭 ，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暗暗地有点期待，而更奇怪的是，做任何其他人的发烧友都会 让我觉得非常羞愧，但如果有机会为李昌镐发一发高烧，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 情。 我的梦想竟然很容易地实现了。 今年二月，三星火灾杯五番棋决赛的最后四场比赛在汉城进行。五号那天，马晓春已 经以二比一的比分领先，只要赢了当天的比赛，他就结束了李昌镐独霸天下的历史。 我非常兴奋，打听到下棋的地点，准备好签名本、照相机，买了两束花，让韩国学生 开着车，赶到了三星火灾大楼。我捧着花进了研究室，棋手记者们都有点奇怪地把目 光投向我。后来我才知道，很少有发烧友来现场送花给棋手的。韩国《围棋361》周刊 的记者刘境春马上拿着相机向我走来，问我献花给谁，我说给马晓春与李昌镐。他问 我是否懂围棋，为什么要献花？我说我虽然只懂一点儿，但却是个超级棋迷。每星期 与丈夫一起看围棋节目，也与丈夫下下让子棋。虽然刚入门，却煞有介事地，下一盘 棋要费两三个小时，所以不敢常下。刚来韩国时，也每天看46频道的围棋节目。我非 常喜欢李昌镐，他的棋朴实无华，却充满古拙的智慧，他的“棋士”风度更让我敬佩 ，输不气馁，赢不狂喜，在棋手中非常少见。同时，我也非常希望马晓春能赢得这次 比赛。记者看到李昌镐有我这个异国女棋迷，也很高兴，让我捧着花给我拍了几张照 片。 李马正在酣战，我一边看中韩记者与棋手研究棋局，一边听他们随意闲聊着。我最先 见到的韩国棋手，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刘昌赫九段。也许可以说，他比李昌镐更多凡间 的人情味儿，非常随和。但他与李昌镐同处一个时代，在局外人看来，多少有点不幸 。也许他自己不这么看，所以他还是很自得地，在研究室里晃来晃去。他非常愉快地 接受了我的请求，与我合了影，并为我签名留念。 听说李昌镐有很多外号：神算师，石佛，姜太公，少年道人，外星人，纪录制造器， 常胜少年，等等。但中国棋手和记者更经常地把他叫作“神童”，开口闭口“神童怎 么怎么”，而马晓春被简称为“马晓”。不过韩国人更愿意尊称李昌镐为“李国手” ，他是第七位获得韩国现代围棋“国手”称号的棋手，在他之前的几位是：韩国现代 围棋的开山鼻祖赵南哲（赵治勋之叔）、河灿锡、曹薰铉、金寅、尹奇铉及徐奉洙。 自从李昌镐出山，韩国14项国内比赛的冠军头衔，一一被他从别人手中夺下，戴在了 他自己头上。他从被称为“百年一遇的天才棋士”的恩师曹熏铉手下，几乎夺下韩国 各大杯赛的全部桂冠。这几年正是李昌镐如日中天的时期。不过，这次三星火灾杯五 番棋决赛，李昌镐却先输了两盘，有人据此认为，“番棋王”李昌镐开始走下坡路了 ，“李昌镐时代”也许快要结束了。 然而，李昌镐还是李昌镐，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异常稳定。那天他没有给马晓春机会 ，以二比二扳平了比分。后来，又在七号的决胜战中取胜，卫冕了三星火灾杯。 我非常遗憾马晓春没能抓住机会获得胜利。第四盘棋一结束，我赶快拿了花，第一次 那么真诚地去充当一个发烧友。我先把花送给了马晓春，他一脸的失意与疲惫，根本 没有心思接受别人的采访。我也不敢多占他的时间，只是预祝他取得第五回合的最终 胜利，然后请他签名，并与我合影。随后我赶快去追李昌镐，他刚走出棋室，我拿着 花迎上去，我的韩国学生把我的请求翻译给他，记者们快速地按动着照相机的快门。 李昌镐还是冷漠地，好像有一脸的不乐意。我知道他的表情向来如此，不然就不敢再 要求他与我合影了。他拿着我的花，没办法穿外套，我再接回花，而我的学生马上机 灵地替他穿上了西装。于是，我顺利地与他合了影，让他为我签了名。一会儿工夫， 李马就都不见了。 二 对于我这个围棋外行来说，李昌镐的内心世界比他的棋艺境界更吸引我的好奇。可他 仿佛真的成了一尊“石佛”，沉默寡言，没有表情。人们从他的外表上，几乎什么也 看不出来。他的老成与他的年龄实在不相符合，与其他“天才棋手”也完全迥异。他 本人就像一局无言的又让人着迷的棋，令人猜不透，想不明白。 据说他小时候比较“正常”，与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也有说有笑的。他的智商有139， 属于“天才”级。自从8岁跟祖父学棋，他就毫不厌烦地迷上了围棋。他生来就是下棋 的，所以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有过“痛苦”的学棋经历，他非常自觉，因为喜欢，他 也就开始放弃了儿童游戏，一坐到棋盘前，常常就一整天不会把屁股抬一下。到了深 夜，更是他研究围棋的好时光，父母亲倒有点为他担心了。成为职业棋手后，他更是 逐渐地成了以手交谈的“无言的棋士”。 那么，除了围棋之外，天才少年李昌镐是否也会有“人之常情”？他还在想些其它的 什么呢？有人传说，最近李昌镐开始输棋，是因为他正在谈恋爱，与一个大学二年级 女生。中国人喜欢把“情场”与“赌场”对立起来，说什么“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或 “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李昌镐真的情场得意了吗？如果是真的，“石佛”动了凡心 ，难免会功夫大坏，输几盘棋倒是在情理之中的。 四月的一天，我与原来的中国五段女棋手，现在韩国唯一的职业二段黄焰约定，一起 去爬道峰山。一路上，我问了她不少有关的问题。她告诉我，李昌镐谈恋爱的传说纯 属无稽之谈，他除了下棋还是下棋，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非常单调。他倒常会收到 中国女棋迷的信，但他从不拆看，他不懂中文，另一方面，他恐怕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偶尔有兴致，他会让人翻译给他听，比如，他正在读大学的弟弟就是懂中文的。棋 手输棋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就是李昌镐这样的天才少年，他也是人而不是神呀。 黄焰还告诉我，在韩国做职业棋手非常辛苦，只有李昌镐、刘昌赫、曹薰铉等极少数 棋手可以仅靠下棋谋生，其他棋手都要为了生活而四处讲棋、教棋、下指导棋。所以 ，职业棋手的压力比较大，李昌镐的压力恐怕更大。因为他已经在峰顶，只有继续往 上，才能不走下坡路，而李昌镐现在往上走的路，完全是凭空的，甚至是虚拟的，越 往上越难。 自从李昌镐出名后，韩国学棋的孩子越来越多，做围棋梦的家长也越来越多。但李昌 镐其实只是偶然成了职业棋手的，他父母亲不懂围棋，也从未指望李昌镐成为职业棋 手，倒是想要他成为医生或工程师，这是韩国比较热门的收入稳定的职业。但李昌镐 注定了生来就是下棋的。他有兄弟各一，都长得非常高大，哥哥光镐中学二年级时身 高已超过1·80米，现在是韩国少数的男性时装模特儿之一；弟弟现在念大学，身高也 已达1·81米。李昌镐如果不下棋，也有可能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他出生的时候， 是个巨型婴儿，体重接近五公斤。他的先天条件非常好，如果不是因为下棋，从8岁开 始长年坐着不活动，他的身高不会是现在的1·71米。他的全部营养都供给了他的大脑 ，而他之所以能够不知倦怠日日如一日地花那么长时间在“算计”上，与他的先天条 件是分不开的，他的身体非常棒。有一正一反两个例子能证明这一点：第一，他此生 获得的第一个奖杯，是他两岁的时候，参加韩国优良儿童评比，获得全国第二名。第 二，常昊等中国年轻棋手曾试过，像李昌镐那样每天研究棋谱十小时，他们发现这是 常人难以忍受的，他们看八小时以上就眼花缭乱了。而李昌镐成了职业棋手后，每天 都是如此过来的。 黄焰之所以喜欢爬山，而且常常是独自一人，她说主要是为了放松。对于下棋的人来 说，精神状态非常重要，是棋力之外对胜负起决定作用的一个很微妙的因素。这使我 想起金庸《天龙八部》里的描写：为了解开逍遥派祖师无涯子摆的“珍珑”（超级围 棋死活题），范百龄想破了脑袋，鲜血狂吐，而慕容复则想得心乱神迷欲拔剑自刎， 若不是段誉用“六脉神剑”相救，慕容就没命了。除了这个珍珑本身复杂繁难让人头 疼以外，他们的心智迷乱与星宿老怪丁春秋在一边施展扰心邪法也有关。这虽然是小 说，但弈棋必得高度专心，确是一定之理。常人之心太多杂念，很难专一。也许李昌 镐能够常胜，就在于他能够专一，因为那些世界级高手的水平，其实相差无几，输赢 就在于一念，在于谁更平静，于平静专一之中把握胜机。李昌镐永远石佛一样的毫无 表情，他的内心世界，难道真的像得道高僧一样达到了天人合一、无为无不为、无所 欲而又从心所欲的超凡境界了吗？他的脑子里只有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除此之外， 他难道真的无欲无求、心如止水了吗？难道他不是凡人俗胎，没有七情六欲？究竟是 什么精神，让他如此精神长健而永不衰竭？ 三 抱着这些疑问，我通过黄焰的介绍，来到了韩国棋院，请教了被称为“中国通”的河 熏熙先生。 说实话，没有人真正了解李昌镐的内心世界，他的话极少，而他的表情提供给人的信 息也非常少。比如，因为李昌镐的神算，又因为他的憨厚与谦逊，赢棋后脸上是一种 “对不起”对方的表情，有人因此猜测，李昌镐很少痛斩对手，他总是尽可能地给对 手以面子，让对方输得体面一点。对于我的这个疑问，河先生作了否定。他说，李昌 镐的布局不怎么好，而官子非常好，的确是神算。在收官时，只要对方稍有错误，他 就能抓住机会，以较少的目数赢下来。 由此可见，李昌镐与常人最不同的一点就是超人的稳定，他几乎不犯严重的错误。这 种年轻人的稳定老成，与其他天才棋手的华丽而飘忽的棋风太不相同了。那些曾领风 骚的棋手，成功之后总是意气风发，而且，往往会急着求变，想要有更大的成功，却 往往越变越容易失败。而李昌镐几乎是以不变应万变，但他真正的“变”都是深思熟 虑的结果，别人往往难以学步。李昌镐从小不喜欢怪招，但他一直在琢磨对付各种怪 招的办法。也许，他得出的结论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所以，他不是以“怪” 克“怪”，而是一如既往地稳定发挥。但他现在成了三大棋国所有棋手的头号“敌人 ”，目标太大，每个人都在研究他的棋，他也不得不寻求变化了。 河先生说，这是最近李昌镐输得比以前多的一个原因。他在明处，而他要对付的人却 在暗处，他不知道会遇上个什么样的对手，比如前不久在富士通杯上输给加藤正夫。 加藤虽是著名棋手，但久已销声匿迹，最近突然再现雄风，李昌镐来不及了解他这位 老棋手，他倒很了解李昌镐这个新棋手。另外，围棋发展至今，想再求新的变化而不 出任何差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本来也是一种试验。只有不断地试错，才会有所创 新。创新比打败任何对手都难，因为创新首先必须把自己打败。李昌镐显然非常聪明 ，他知道一味守成，等着别人来抢他头上的桂冠，最后只能失败。他必须先打败自己 ，然后才有可能提高自己，对付一切对手。在求变创新的过程中，偶尔失利是正常的 。据此，河先生针对外界“李昌镐时代是否快要过去了”的疑问，乐观地表示，“李 昌镐时代”起码应该有十年，所以，至少还有五年。即使李昌镐倒了，韩国还大有人 在，刘昌赫、李圣宰、崔明勋及更年轻的后生小子，都已经实力不凡。 与韩国人相处了八个多月，我对韩国人的民族精神与自信深有体会。这种集体的力量 却在极个人化的围棋上也能表现出来，真是让人惊讶之余，不得不钦佩。 现在，李昌镐就像韩国足球队让中国足球队产生“恐韩症”一样，让差不多所有的棋 手都产生了“恐李症”。而李昌镐的杀人武器却是钝器，用韩国《中央日报》记者朴 治文的话来说：“李昌镐就像裹着棉花的棍子，和他初次相遇的棋手输了棋之后几乎 都不感到疼痛。虽然输了，也没觉得李昌镐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几次交手后，就会 对一步一步逼近而来的李昌镐产生一种近似恐怖的非理性的战栗。” 总之，李昌镐与一般天才棋手不同，他拿的是钝器，拖的是老牛破车，但因为他的执 着，竟然一往无前。因此，说起来也是老生常谈，天才更需要努力，因为天才也是人 。李昌镐最与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努力。他从小就极有自制能力，他知道他的一 生，围棋是他生命的生命。不过，他也有人之常情常欲。听说他以前喜爱看中国历史 书，也练过一段时间书法，像大多数韩国人一样，他也喜欢喝酒，但不过量，他的歌 唱得非常好。也许等到时机成熟，我们也会听到他爱上某位姑娘的真实消息。也许他 现在就非常愿意得到一位姑娘的倾心爱慕，但他已经失去了某种自由，他几乎不外出 ，因为得不到外出的快乐。 我不愿意做任何猜测，我觉得他的同道刘昌赫说得更合于事实真相：“昌镐睡的时候 也尽想着围棋吧。像他那样只考虑围棋，合着围棋的‘呼吸节拍’而诞生的人将不会 再有吧！” 一九九九年五月一日 （原载上海《竞技》杂志1999年7月号）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