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唐朝棋迷的聚会 胡廷楣 古代的棋迷是怎样相聚一起纹枰角逐，挑灯夜战的？中唐元稹的诗，给 了我们一点信息。 元稹是和白居易是同时代的著名诗人。他流传的作品颇多，现在一再在 昆曲舞台上演出的名剧《西厢记》，就是出自元稹的《莺莺传》，据施蛰存 老先生考证，这是元稹自己在22岁那年的一段经历，崔莺莺确有其人，只是 自己托名“张生”，后来的“张君瑞”这个名字，则是后人补上去的。元稹 还写了一首《会真诗》，记叙当时的情景。但是后来，元稹联姻高门，莺莺 也嫁了人。流传下来的，就是被称为“言情作品”先河的这些作品。 元稹的诗，非常感人的有怀念自己的亡妻韦氏的数首。还有下面这首， 是直抒胸臆，写出了他在贬官任上听到棋友白居易也被贬官那一刹那的复杂 情感。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我初读这首诗时还是一个少年，被这诗表现出的生死之交的情谊所感 动。现在已经是中年，读这样的诗仍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感情的冲击。夜， 风雨，垂死的病人，将要熄灭的残灯，本已经是一种非常惨淡的景象，再加 上听到自己的思想上和政治上的挚友白居易的贬官，心中受到的打击不言而 谕。只有28个字，要较千言万语更有力得多！而他的挚友白居易似乎像有心 灵感应一样，也在寂寞的谪戊的旅途之中想念着他。《舟中读元九诗》正是 这样的思想的写照，因为想念，白居易在烛光下读了一夜元稹的诗，连眼睛 都痛了。天还没有亮，一个人在黑暗中听着江水拍打着船舷的声音，心情久 久不能平静……元稹也是一个棋迷，他对围棋的喜好，是很深的。 他的挚友白居易也是一个围棋爱好者，白居易写过很有韵味的棋诗， 《与刘十九同宿》一诗，记叙两人下了一夜的棋，最后是同宿在一间屋中。 而这位“刘十九”又是白居易请人送了一首小诗，“绿泥新醅酒，红泥小火 炉。晚来无欲雪，能饮一杯无？”邀来的。 红棋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 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 这是在一对一的下棋、喝酒，是两人间交心式的手谈，喝酒。从诗中 看，白居易在下棋的时候，处境并不如意，也是有一点“一事无成，唯能棋 酒”的感慨了。 而元稹的围棋诗，写的却是在自己家中的一场“棋会”。看来，这时元 稹、白居易已经顺利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回到了朝中，生活大大改善，下棋 的兴致也很高。诗的全题是《酬段丞与诸棋流会宿敝居见赠二十四韵》，诗 题给我们的信息是，这里有一位“段丞”，可能是棋客中的主宾。共同下棋 的人不会是少数，而且是最后全住在元稹的家中。他们不仅下棋，而且还写 诗，元稹的诗，是对别人的赠诗的回赠。这正是典型的读书人的下棋活动， 是一种文化层次较高的文雅聚会。但是，既然是棋迷的活动，就不免会有投 入过多而表现出一点痴迷。 鸣局宁虚日，闲窗任废时， 琴书甘尽弃，园井讵能窥。 运石疑填海，争筹忆坐帏。 赤心方苦斗，红烛已先施。 棋盘上的落子声此起彼落，经日不息，尽管时间飞也似的过去，窗户形 同虚设无人凭栏。棋迷的琴和书都被冷落了，园子里的风景也没有兴趣去看 一看。这正是棋迷，这些是因为有了棋，而将什么都忘记的人。他们满脑子 想的是什么呢？在艰难地像精卫填平沧海一样，一颗一颗地落子。而棋盘上 的精细筹划，就像是大将军在中军帐中准备战斗一般。──他们的全身心这 样的投入，不知不觉，天已经晚了，红烛已经点燃起来了。 这正是棋迷的难忘一夜的开始。或许他们的棋下得不错？ 蛇势萦山合，鸿联度海迟。 堂堂排直阵，衮衮逼赢师。 悬劫偏深猛，回征特险峨。 旁功百道进，死战百般为。 异日玄黄队，今宵黑白棋。 斫营看回点，对垒重相持， 善败虽称怯，骄盈最易欺， 狼牙当必碎，虎口祸难移。 这是这些棋迷们面前棋盘上的形势的写照。像蛇绕山，像雁联翅，排山 倒海，得势的一方直逼孤棋。这里有劫，有征子，有千百种进攻的手段，也 有千百种防守的办法。今天晚上布黑白子的棋盘，就像是战场上的旗帜不同 的两军。一番激战之后要再次审视局势，而双方的对抗最重要的是要能相持 住。在劣势的情况下不硬拚常常被看成胆怯，而一个骄傲的棋手，更会从心 理上被击败。过于深入的棋会受到攻击，被包围的棋子，常常是凶多吉少。 看来，这些棋迷的水平不低，在棋理上是有很深的理解的。但是，既然 是在一起下棋，当然会有胜负，也会有忘形的时候，尽管他们是些很有身份 的官员或是读书人。他们毕竟是棋迷，不是以棋为生的人。 乘胜同三捷，扶颠望一词。 希因道目便，敢待指纵奇。 退却防边策，雄吟斩将诗。 有人连下连捷，像在战场上打了胜仗一样。而棋盘上形势不好的人，却 在苦苦支撑。你能想象，有人扶着脑袋，苦苦思索，希望能有人来拯救他， 他在观察别人在旁观时的眼色，希望有人能指点一番来解救自己的危局，而 对手见已是胜势，却很稳健地主动退兵，进入防守。一边又忘乎所以快乐地 吟诗高歌自己的胜利了。 眼床都浪置，通夕共忘疲。 晓雉风传角，寒聚雪压枝， 繁星收玉版，残月耀冰池。 僧请闻钟粥，宾催下药厄， 兽炎余炭在，烛泪短光衰。 俯仰嗟陈迹，殷勤卜后期， 公私牵去住，车马各分离。 分作终身癖，兼从是事隳。 此中无限兴，唯怕俗人知。 棋会通宵达旦。主人白白安排好了床铺，没有人肯安眠。下棋是不知疲 倦的。这是一个很美的早晨，公鸡的鸣叫随着晨风传来，只见窗外厚厚的雪 正压在枝头。天渐渐亮了，天空像透明的美玉一样，星星在上面消失了。只 有一弯残月还在天上，照耀着园中的冰池。人们这时才知道腹中的饥饿忙着 张罗吃喝。火炉还是热的，炭还是那里燃烧。而蜡烛是将要烧尽了。 棋会是完了，但是，对比赛的感慨，却还是老在口中。一面又在预订以 后的棋会。这时余兴未尽，但是不得不离开。终于棋客散尽，车后的声音已 经远去。这样的迷上了棋，是爱好者所命中注定的，哪怕会影响了别的事 情。棋迷的自信是，这中间的很多的兴味，是俗人所不能理解的。 这群棋迷的形象，是不是有点眼熟？在机关中，在大学中，是不是常常 能见到？这首千年前留下的诗篇，仿佛就是在写今人。看来，尽管在历史的 长河中，世界变化甚多，棋在艺术上的进步是更不待言的，但是围棋对普通 人的吸引，千年依然。这是没有时代的概念的。这不由让人要深深思考围棋 这一游戏的本源了。 《新民围棋》1998年6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