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小说家的围棋诗 胡廷楣 说吴承恩是一个诗人,人们不会怀疑。因为在《西游记》中,到处都能 看到诗,这些诗写得很漂亮。在中国古代,优秀的小说家,常常是诗人。在 《三国演义》、《水浒》和《红楼梦》中,我们都能见到许多优美的诗篇。 但是吴承恩在小说中对围棋是特别关照的,在《西游记》第十回《老龙 王拙计犯天条 魏丞相遣书托冥吏》中,魏征和唐太宗在便殿对弈,吴承恩还 特地将《烂柯经》一节抄写到了小说中,其实这基本上是宋张拟的《棋经》 十三篇中的《合战篇》。后面还有一首诗: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吴承恩对围棋有很浓的兴趣,他和万历年间的围棋名手鲍景远和李冲 (也有说是李釜)结下了友谊。这位作家曾先后为这两位棋手写过诗。鲍景 远全盛的年代在前,吴承恩的《围棋歌赠鲍景远》,是对这一位国手的由衷 的赞美。 海内即今推善弈,温州鲍君居第一。 我于二十五年前,已见纵横妙无匹。 当时弱冠游淮安,后来踪迹多江南。 品流不让范无博,收奖先蒙杨邃庵。 能棋处处争雄长,一旦遇君皆怅惘。 甲第公侯饰马迎,玉堂学士题诗访。 原来,吴承恩和鲍景远已经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一个是棋坛高手,一 个是文坛才子,互相仰慕。他将鲍景远比为久孚盛名的上一代国手范洪,而 杨邃庵老前辈也对鲍景远一再的称道。尽管在社会上有许多的棋手,自以为 棋下得不错,但是,一遇上鲍景远,就不免要输棋了。 鲍景远的棋下得这样的好,他受到人们的欢迎就不会意外了。不断有达 官贵人邀请他去下棋,文人也乐意和他交往。 去年我客大江东,鸡鸣寺中欣相逢。 四方豪隽会观局,丈室之间围再重。 架肩骈头密无缝,四座寂然凝若梦。 忽时下子巧成功,一笑齐声海潮哄! 来解臂各天涯,胡为又见条侯家。 团宾转主十日饮,欢喜连宵通烛花。 这一段是在写欢聚之乐,先是在观看一场精彩的对弈。对手是谁,并没 有记载。只是记载了地点,这就是南京的鸡鸣寺。兴趣盎然的观棋者,在棋 局周围围了好几重人。肩靠着肩,头挨着头,水泄不通。这么多人,却是静 得如夜梦一样没有声音,一旦鲍景远下出了妙手,笑声就像海潮一样涌起。 看样子,同样在南京为客的两人,都是很受人欢迎的,所以他们频频在 各处见面,常常在互相仰慕的畅谈。 谈些什么呢? 河桥鸣冰雪涂树,别我又将何处去? 文楸玉子即为家,野鹤闲云本无往。 由来绝艺合烟霄,何事尘中仍布袍。 愿尔逢人权放着,世间万事忌孤高。 这是两个在分手时的交心话。看来吴承恩和鲍景远的交情非同一般。如 果我们将两人的席间的问答写出来,那就是—— 吴:天已经这样的冷了,你与我分别之后还将到什么地方去呢? 鲍:我还能到哪里去呢?我是靠棋为生的人,棋在哪里,我就在那里。 本来就是居无定所的啊。 吴:像你这样有绝艺的人,应当很发达的。为什么到今天还在风尘之中 奔波,依然如此清贫呢?我想,是不是你太清高了?能不能在和达官贵人或 是和别的棋手下棋时候,有意露出点破绽,使对方也能寻获胜机,这样也许 是明智的。 诗是到这里结束了。想来是对方只能苦笑一番。 要人改变性格,是很难的事情,诗人对规劝的作用如何,似乎并不在 意,可这番劝说确是坦诚的经验之谈,这既是很有文才毕生布衣的吴承恩自 己心灵的写照,也是和鲍景远的心情交流。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孤高而 时时遭忌的形象最令人感动,这或许是作家情感的自然流露。 或许,这首诗写得太好了,有名的弈人被有名的文人所称赞,棋才和文 才交相辉映,免不了要被人羡慕。于是,又有了《后围棋歌赠小李》。小李 和鲍景远一样,是永嘉人,但是要晚于鲍景远。有人曾评论说,鲍景远的弈 品第一,而李冲次之。这使李冲很不高兴,看来,他要吴承恩写这首诗,是 有特别的道理的。 昔年鲍景远,吾尚赠之诗。 纵横妙无匹,谓是棋中师。 今来邂逅得小李,未知与鲍谁雄雌? 但见其精神炯炯,迥如孤隼扬秋姿。 临枰扫坚敌,易若摧枯枝。 这是初见小李的印象,或许有一点文学家的驾轻就熟的赞美。 随手下子无留意,其初不过三与六,保角依旁起边幅。 忽然变作常山蛇,八阵旌旗耀鱼腹。 或时乘危断更续,蚁附猿攀下绵竹; 或时脱险去莫逐,夜半鸡鸣出函谷; 横飞平寨王彦章,据险当阳张翼德。 或有时而松,四围垓下歌楚声; 或有时而快,白马坡前犯麾盖; 或有时而暗,赵帜满营俄变汉; 或有时而奇,火鼓连天枭郅支。 相持广武只斗智,坚忍时为汉高帝, 谓南护战奉节制,独立毅然辛佐治。 飞书燕将献降城,手剑齐人返侵地。 又如泰山肤寸云初兴,雨风斗黑雷翻空。 咸阳火起初若萤,片时烧遍秦王宫。 这一段描写小李棋艺的高超,都是用的典故。这些典故,是历史上的著 名的战将或名人的故事,有的是著名的战役,如汉高祖和项羽隔阵对峙,邓 艾入蜀,任用鸡鸣狗盗之徒的孟尝君,双枪将王彦章,当阳桥的张飞,燕国 连下齐城七十二的乐毅,项羽烧秦宫……吴承恩以此来写出小李的棋艺的高 明。一连写了这些句,兴犹未尽,围棋使他想起了种种复杂的事物。在自然 的规律中看到棋的道理,而小李也是能运用这样的道理的高手。 天官星宿罗心胸,地师点穴当来龙。 九针神秘按脉络,纤毫不爽《灵枢经》, 堤穿一线走万壑,五丁山为金牛凿。 深林赤手虎可搏,鸠夺危巢失乾鹊。 抛饵忙牵掣海鳌,弯弧命中横秋鹗。 嗟君此手信绝伦,满堂观者惊犹神。 围棋的道理,在天文,在地理,在医学,在水利,在渔猎。当然,围棋 就是围棋,人们是在观看一场棋战,从种种的联想之中回到了棋枰,重又感 叹小李出神入化的棋艺。 男儿不艺则已矣,艺则须高天下人。 李君谓我能谈艺,苦苦索诗攀鲍例。 读书博塞总亡羊,况复我才非盖世。 红烛青尊坐永宵,为君信口发长谣。 侬家自爱虚窗日,未肯轻于局上消。 这里有一个年长者对一位后辈的关心和嘱咐。他对小李说,男子汉是要 将自己为之献身的事业发展到极致的。 诗人自谦不是盖世之才,在围棋上又没有化很多功夫,所以这首诗,只 能是和小李同坐整夜之时“信口发长谣”了。 两首诗,比较一下,我想,是前一首诗的感情更真挚一些。到底从年龄 上来看,吴承恩与鲍景远接近,和小李远一些。与鲍景远共同的语言要多一 些,而与小李多少有一点客气。特别是两首诗的结尾有明显的不同,在给鲍 景远的诗是交心式的倾谈,而给小李的诗,却是一种不必要的自谦。吴承恩 似乎要表示一种淡淡的疏远,又是一再声明写这首诗的被动。 《新民围棋》1998年5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