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女人与男人 □季红真 (摘自李小江等编著《主流与边缘》,三联书店,ISBN 7108011964 在历史悠久的男权社会中,女人的存在及其价值,始终处于“边缘”状态, 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女人正在走出“边缘”,汇入“主流”。本书收入的 篇章,全面反映这一历史转变进程。这些文章可分四类:一是与历史有关, 诉说内容大多是史学中的边缘话题,二是处于社会主流边缘状态的民俗,三 是关于少数民族中妇女的话题,四是来自“主流”的声音。本书颇具批判的 锋芒和力度,值得不同性别的人共同关注。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女人与男人实在是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不论社会怎样变化,文明怎 样发展,两性关系都是人类生存的基础。 然而,女人和男人又是与生俱有着难以消解的差异与矛盾。西蒙.波伏娃 认为男人和女人是世界上两个最大的对立阶级,这如果是就社会属性来 说,在男权社会中确实如此。如果是从自然属性来说,则这两个阶级其实 是可以通过自我认知,而达到和谐的。而且,也惟有两性关系的和谐才能 使社会文化获得进步。 男人是脆弱的,从胚胎时期就比女婴的流产率高,男婴比女婴更难抚 养,他们容易生病常常夭折。因为男人天赋的攻击性与扩张性,又使他们 在成长的过程中,非自然死亡的几率也比女人大得多。然而,男人的负担 又比女人重得多。养家活口在文明社会中,不管男女怎样平等,至今仍然 是男人的主要职责。女人即使愚笨,人们也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而男人 则要承受文化的压力被人轻视。这似乎是对男人僭越母系权威的一种惩 罚,他们在获得权力的同时,也背起了沉重的负荷。 男人的脆弱还由于他们必须孕育于母体,连试管婴儿也需植入母体,怀 胎十月再行分娩,一旦出生就永难回归。按照拉康的理论,父之名的法又 是主要针对于男人。语言所代表的象征秩序,把他们从母子同体的想象秩 序中剥离出来。回归母子同体的状态与适应父之名的语言象征秩序,便成 为一个男人终生的本体冲突。这就是苏童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写 下的诗句:“回归的路永远迷失”。于是,飘荡、流亡就是男人们永难摆 脱的感觉。对母体的依恋,即是男人的阿喀琉斯之踵。传说中的巨人安 泰,也只有站在大地母亲的身上才能力大无穷。这实在是一个永恒的隐 喻,证明着男人们对母体的永恒迷恋。许多放荡不羁的男人,并不是他们 本性邪恶,实在是因为回归母体的无意识冲动太强烈,而不得不对父之名 所代表的文化秩序取一种抗拒的姿态。他们只是在女人身上变相地重温着 在母体中的感觉。梦想总是一再破灭,寻找便终生延续,而精神的放逐也 就终身难以完结。他们其实是一群婴儿状态的成人,而且非常痛苦。 即便是那些承受得起父之名的法之重压的男人们,也只是将回归母体的 原始冲动,升华替代在文化的精神皈依上,即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中, 作为儒家关中学派的最后一位传人的朱先生。在他即将寿终正寝的时候, 要对他妻子说,我想管你叫一声“妈妈”。 在各个文化中,都有协调男人这一本体冲突的方式。除了都以姓氏赋予 男人们荣誉感之外,各种文化的协调方式不甚相同。在中国文化传统中, 男人娶妻原配常要长于自己几岁。甚至领一个童养媳回来,抱未来的小丈 夫。这是延续母子同体感觉的一种方式。而成年后再纳妾,一夫多妻也是 缓解的一种方式。基督教文化是实行一夫一妻制的,但圣经上骄傲地把女 人解释为男人身上的一条肋骨,这其实是对返宫情结的压抑性措施。同 时,又指责因为夏娃受了蛇的引诱偷吃了智慧果,致使人类被永远地放逐 出了伊甸园。这无意中承认了文明之始女人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圣经正起 源于男人对女人智慧的恐惧与怨恨。这种虚妄的阐释,使男人在天赋的攻 击性与扩张性之上,又凭添了一层骄傲与狂妄。这使他们原本脆弱的生 命,要承受更多的欲望,不仅是物质的占有欲,也包括精神上的领袖欲、 权势欲。这巩固着他们的自信,又造成了男人的悲剧。 心理学家们在指出男人本体冲突的同时,又武断地宣称女性有与生俱来 的自卑感,由于缺少那一磅肉而产生无阳具的焦虑。这种说法在我看来是 十分牵强的。不错,女人通常很自卑,但这种自卑不是自然本性决定的, 而是文化偏见造成的。是男人们的自信与狂妄,造成了女人的自卑感。相 反,就女人的自然本性来说,女人其实是平和安详的,既不骄傲也不自 卑。因为要孕育生命,在生产的痛苦中才能体验到创造的喜悦,她们往往 骄傲着自己的职能。这种职能帮助她们在内倾中达到清明的精神状态,而 且对男性通常抱有一种近于母爱式怜悯的态度。于是,一般有男人倾向社 会,女人倾向人生之说。贾宝玉所谓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 肉,实在是至理名言。 当然,女人也有头脑发昏的时候,这主要起源于乱伦的情结。希腊地神 该亚和儿子乌拉诺斯结合,为其生子。因为不能忍受乌拉诺斯的放荡,而 唆使儿子割掉他的生殖器。乌拉诺斯因此而成为天神,这意味着一个成人 礼的仪式,通过阉割而实现了神格。此外,两性的敌对还包括男性之间的 争斗、父子之间的冲突。火神宙斯与墨提斯结合,因怕墨提斯生子比他强 大,便把妻子吞掉,顿时头痛不止。当火神劈开他的脑袋时,智慧女神雅 典娜由此诞生。可见,智慧便起源于母子同体的生命中。同时,劈开脑袋 也意味着一种自戮行为。通过这种行为,惩罚他吞吃妻子的罪恶,也消解 了他对于子之力量的恐惧。以后,宙斯在和其他人的婚姻中诞生了时序女 神,和记忆女神摩湟莫绪湟生了文艺女神缪斯,和欧律诺墨生美惠三女 神,和勒达生美女海伦。宙斯立赫拉为后,使多妻的家族中出现了秩序。 这则寓言是男权社会文明之始的转喻性记忆,多妻的出现导致了秩序、艺 术与美的出现。这对返宫情结与父子冲突的缓解都是最好的诠释,而地神 墨提斯作为原始母亲则是男权社会文明之始的最大牺牲品。 归根结底,没有纯粹的两性冲突,其中既掺和着男性与男性之间的斗 争,也包括着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斗争。男人们争夺女人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情,女人们争夺男人其实也古已有之。希腊神话中的女巫美狄亚,运用智 慧千万百计得到了伊阿宋,并和他生了三个孩子。当丈夫另有所爱的时 候,她便设法烧死伊阿宋的新娘,并杀死三个孩子作为报复。美狄亚面对 的是男女之间天然的不平等,她要生育抚养孩子,便不可能将全部的智慧 和精力,都用于对丈夫的爱情,伊阿宋的情有别钟也多少是情理之中的事 情。然而,美狄亚不能接受这种天然差异的残酷事实,在杀死丈夫孩子的 同时,也毁灭了自己的精神。这便是女性最深刻的悲剧。 在这一则神话故事中,也表现了女人集体无意识中的一个重要情结--杀 夫。从《水浒》中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到日本电影《约会》中的女主人公 用水果刀杀死丈夫,以及香港的一些小说和贾平凹的作品里,杀夫都是重 要的情节原型。这反映了在畸形的两性关系中,女人对男人的极度仇恨、 以及变态的报复心理,台湾女作家李昂,干脆在杀夫为主题,构筑了一个 合理的叙事框架。这与其说是揭示了性虐待导致的畸形事端,不如说表现 了女人超越时空的集体无意识,其实可以作为寓言来读。和美狄亚的故事 一样,都是女性心理中最古老的原始冲动。 当父子之间的冲突得到秩序化的缓解之后,女人便彻底地成为了隶属 物。或是某某的女儿,或是某某的夫人,或是某某的母亲。她们甚至没有 自己的名字,在中国封建时代,她们通常是在父家的姓之前再冠之以夫家 的姓,然后加一个氏字了事。而生殖的原始冲动,也被整合到传宗接代的 文化功能之中。没有生殖力的女人因为不能承担这种文化功能,便丧失了 生存的价值。这就是王安忆《小鲍庄》中疯女人的命运故事所揭示的,她 虽然长得漂亮却不能生育,终于被丈夫虐待发疯,只有在洪水来临的灾难 中,以死亡解脱。这也是一种牺牲,她以死腾出了位置,使其夫可以再顺 理成章地娶一个女人,虽然麻脸却可以生育子嗣延续香火。五四以后,随 着西方人文精神的传入与都市文化的发达,女人们逐渐在松动了的文化结 构中,摆脱原有的功能,但古老的阴影仍然笼罩着她们。鲁迅的母亲鲁瑞 老夫人,在听说许广平生了海婴之后,即写信给许广平,说这样你在周家 的地位就可以和我一样了。可见,新女性们仍然要以生殖的功能,来获得 传统文化的认可。这种观念在广大的乡土社会,目前仍然有形无形地约束 着人们。《南方周末》1993年11月5日第5版载,一孕妇,误信怀孕时大量 服用雄性激素,就可以生男孩儿,终因分内泌失调而导致流产。 古代社会男人们可以自由地追求女人,现代社会女人也可以自由地追求 男人。“夺夫之恨”与“夺妻之恨”同样地不可容忍,于是,这个世界变 得越发地混乱。当然,现代女性要比美狄亚们聪明得多。她们除了用智慧 去追求男人外,不再梦想用孩子拴住男人的心。许多女人结婚只是为了要 一个孩子,离异时比财产更重要的是孩子的监护权。而且越来越多的女人 不想再生育,她们把更多的金钱和精力、时间,用在事业的发展上,用在 健身美容上。她们以魅力去吸引,甚至征服男人。某报曾载大都市出现了 一批女狩猎者,专门以和高才智的男人同居为荣,而又始终保持自身的自 由。对于她们来说,连原始的生殖冲动都在性探险中缓解了,别人家的香 火又算得了什么。 由于科学的昌明,人体及其性的奥秘越来越成为常识。男人体内也分泌 雌性激素,女性体内也分泌雄性激素,加上性染色体的不同结构,左脑型 和右脑型的不同侧重,以及成长过程中不同的人文环境,都使女人和男人 之间的界限不那么绝对。于是,便有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形形色色的女 人,有了他们各自不同的异性灵魂相,有了女人和男人的各种不同心理类 型。就像张承志笔下的男人总是粗糙强悍、充满了征服欲和领袖欲,贾平 凹笔下的男人则总是自卑而弱小的;张承志笔下的女人总是温驯无助的, 而贾平凹笔下的女人则是健壮泼辣、敢做敢当的。王安忆笔下的男人总是 忧郁而懦弱的,张辛欣笔下的男人则是高大健壮才华横溢一往无前的;王 安忆笔下的女人多数是宽厚温馨的,而张辛欣笔下的女人却焦虑躁动。苏 童笔下的女人都是诡诈善妒的,张洁笔下的女人则是历尽磨难而又执著开 朗的。女人与男人们有了无数种不同的精神默契方式,两性之间关系也就 越发错综复杂。而且同性恋在美国正日益合法化。心理学家们曾宣称,女 人男性化和男人女性化是创造性思维的源泉。 女人与男人的文化属性,也许日趋消解,但自然属性却绝不会差异弥 合,天赋的分别将永远限制着两性的关系。就以避孕药品的研制为例,要 杀死一个卵子和要杀死几万个精子的难度比例,简单不可想像。女人永远 不能摆脱怀孕、打胎、分娩的痛苦。时下,许多女人希望生男孩已经不再 是考虑传宗接代与在夫家的地位问题,而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些自己所 受过的苦。然而,做变性手术的又多数是男人,而鲜有女人。 男人们还是要去打仗,去探险,在政治舞台上角逐,在商界挣扎,在名 利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女人们还是要承担各种维持种系发展的基本劳作。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总是站着一个女人,而每一个成功的女人身后, 却未必站着一个男人。她们通常遍体鳞伤、精疲力竭。而且,这个世界的 秩序是靠女人维持的。看清楚了这一点,当越来越多的女人成为强者的时 候,我却由衷地赞美那些弱者,那些普普通通的妻子母亲们,那些把生命 扯碎在各种日常工作中的女职员们。没有她们,这个世界将不可设想。她 们维系着人类生存的基础,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文明的大厦不会坍塌于一 旦。 由是,在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涉及两性关系的文学作品中,我以为写得最 简明却又最深刻的,当属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乌苏娜家族的子孙 们,要么耽于精神的欲望去打仗、去搞政治、去研读羊皮书,要么沉溺于 原始的欲望中混乱地生存。他们四处播种,由无名的女人们抚养后代。而 家族中的女人们,或者被文明所异化丧失了爱的能力,在刻板的形式中乖 张地徒然消耗生命,或者被男人的原欲裹胁着醉生梦死。只有两个人超脱 于这两种生存之外。其一是乌苏娜本人,每当家族衰败的时候,她就以自 己勤谨的劳作使之复兴,为子孙们保留下生存的家园,这是一个永恒的原 始母亲的形象。如地神该亚,却没有地神该亚对男人的仇恨和嫉妒。另一 个则是俏姑娘,她既没有陷入男人原欲的纠缠,又没有被文明禁锢掉活 力,是天然淳朴之美的化身,一个永恒的女儿。马尔克斯也知道这样的女 人,在现实中是难以生存的,像一颗灾难的种子,谁接近她谁就要死亡。 只好用一条被单把她卷起来,让风刮走了。这个人是马尔克斯的阴性灵魂 相,一个虚幻的理想,同时又透露出作者对异性的恐惧。剩下来的便只有 乌苏娜,一个永恒的母亲。她耗尽生命支撑起整个家族的生存之屋,毁灭 只有在她死后才发生。马尔克斯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男性作家。 乌苏娜和她的子孙,像怀抱着圣婴的圣母玛丽亚一样,是女人和男人之 间的关系,最具体也是最抽象的象征。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