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英]汤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21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ISBN 7801055810 本书是根据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阿诺尔德·汤因比与日本宗教和文化界著名人 士、社会活动家池田大作关于人类社会和当代世界问题的谈话记录整理而成, 先后出版过英文、日文、德文、法文、西班牙文等多种文本。全书分为“人生 与社会”、“政治与世界”、“哲学与宗教”,共三篇十二章,论及的问题极 为广泛。两位作者纵贯古今,横跨全球,追溯过去,着眼当代,展望未来,从 宇宙天体、生命起源、宗教哲学、道德伦理、科学技术、文化教育、医疗卫生、 环境保护、国民经济、社会福利、政治制度、领导选择、军备竞赛、和平战争, 一直到未来的世界大同,几乎探讨了人类社会、当代世界所有最迫切的问题, 并对未来世界作了预测和展望,还谈了中国在未来世界中的作用。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知识分子、艺术家参与政治 池 田 常有人说,知识分子、文学家、艺术家对政治表示广泛的 关心是坏事。当然,我反对这种意见。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有一个道理,因 为一旦被卷入所谓政治世界,恐怕理应是纯粹的艺术和学问就要被污染 了。但是,一般说来,所有的人都不可能脱离他的政治社会。因为在某种 意义上,人们是与“政治”保持关系,接受来自社会的影响而生活着的。 不能断绝一切社会关系,像仙人一样生存,这大概也是现代人的宿命。因 此,学者和艺术家即使把自己关在书斋或工作室里专注于著书创作,也不 会从那儿产生出活生生的作品来。 汤因比 无论什么人,重要的首先是人,在成为人之前不可能是知 识分子或艺术家。而且,人都是社会性的动物,就是说,知识分子也罢, 艺术家也罢,都是与人生各种问题密切相关的,其中既有普遍性的永恒性 的问题,也有局限于自己所处时代和环境的特殊问题。 知识分子或艺术家如果忽视普遍性的永恒性的问题,就等于暴露出这 个人的愚蠢。忽视这些问题的理由如果是出于不关心或无知,那就说明这 个人的精神还没有启蒙,因之他也就不能去启迪别人的心灵。 在最大的思想家、艺术家当中,也有的人把自己的精力集中于普遍性 的永恒性的问题上,而对于自己所处时代和环境的有关问题没有反应。例 如,柏拉图对故国雅典不太抱精神上的亲密感。歌德也对祖国德国和拿破 仑的交锋,从政治上、心情上都不想与闻。尽管这样说,自然歌德也不是 不知道这个交锋是德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机。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马克思和列宁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环境的 问题表现了非常热烈的关心。马克思使自己的思想转化为进行政治活动的 计划,列宁则掌握了俄国的政治权,为共产革命而行使这个权力,从而完 成了马克思的政治计划。 池 田 即使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卢梭、歌德、马克思、列宁、 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哲学家、作家们,也只是采取的方法和形式不同。他们 都通过自己的思想和著作改变了人类史。我认为,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一 面关心着自己生活的时代现状,一面批判当时的时代,并提出了超越时代 的理念的。同样的,学者写论文,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艺术家用语言 或抽象的技法发表作品,这些行为即便不是直接关系着时代的现状,也是 对社会如实表示的某种意见,当然会给政治和社会某种影响。而且,越是 优秀的越会左右时代的动向,有时甚至可能形成政治性的大变革。因此, 我相信一切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基于各自的信念而对“政治”怀有强烈的关 心,积极地参与时代现状的变革,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重要的是需要注 意不可过深地陷入政治问题,以至自己被权力的魔性迷了心窍,其结果会 招致自我灭亡。 汤因比 您是说,对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来讲,与自己生活的时代和 环境中的各种问题的关系,采取中庸之道才是正确的吧?我也有同感。知 识分子、艺术家既不能完全超脱现实问题,也不应完全陷入到里面去。文 学家中奉行这种中庸之道的人,可以举出十九世纪俄国的小说家,如契诃 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哲学家中可以举出斯多葛学派的创始人 芝诺和伊壁鸠鲁。这两位希腊的哲学家,正是生活在城市国家本身已经在 社会性和伦理方面不能满足希腊人的生活的时代。当时的希腊人失掉了精 神生活的目标。这时,芝诺和伊壁鸠鲁为同时代的希腊人树立了新的人生 观,使得希腊人的生活在传统的统治制度--城市国家崩溃以后,仍然能存 续下去。 池 田 但是,这个中庸之道一旦付诸实践,实际上确实很微妙, 很困难。回顾一下历史,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成了权力的奴仆,文学和艺术 的自由横遭摧残的事例不胜枚举。所谓政治和“权力的弊病”之间的关系 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也是由这种坏的事例引起的。 汤因比 法国有一句格言说:“高贵的身份伴随着道义上的义务。” 如果我们不把“高贵的身份”理解为“贵族出身”,而是作“人类”解 释,那么这个格言作为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行动的规范,大概也是有效的。 因为这就等于说人生来就负有道义上的义务。 苏格拉底虽是平民,但他和贵族出身的弟子柏拉图的情况一样,主要 是对普遍性的永恒性的问题寄与关心。但是,他与柏拉图不同的是,据说 他也参与故乡的城市国家雅典的政治。苏格拉底平时不介入争论不休的政 治。但是,一旦他认为有必要采取某种政治手段--即使一般是不为人们欢 迎的--他就认定这样做是市民的一项义务而毫不迟疑地实行。他至少有一 次在雅典议会上公然投反对票,反对一项在一般市民间很得民心而道义上 却极恶劣的提案。结果,苏格拉底受到惩罚。但是他说,与其违反自己的 信仰和真理,声明自己的主张在道义上是反动的,宁可选择死。他情愿接 受死刑。宣布死刑之后,他本来有逃亡国外的机会,但他拒绝了,苏格拉 底既不刻意参与政治,也不回避。我想他的这种实践表明了知识分子和艺 术家应取的正确态度。 池 田 我认为苏格拉底既不刻意参与也不回避政治的实践确实是 很出色的。与之相比,我想谈一下印度的释迦牟尼。他出生于有政治权力 的王室,是个很机敏的青年。如果他不出家而留在王宫里,或许能够施行 大慈大悲的善政。但是他醒悟到只用政治和经济并不能真正解脱人类的苦 恼,因而走上了修行之道。 当然他不是对政治不关心。在他开悟之后,不但教化自己的亲属,而 且教化许多印度古代城市国家的统治者和富豪以及与他们有联系的人,努 力使佛教的理念成为政治的基础。就是说,他的理想是要以超越政治范畴 的领域作为基础,而同时也在这个现实世界上确立真正能使人类幸福的道 路。 在释加牟尼那个时代和以后的佛教历史上,都时常受到政治的镇压。 但是佛教家并不是在同一范畴中与政治上的权力争辩是非,而是要从更高 一级的精神范畴来论证是非,这似乎是他们的特征。因此,在佛教家中, 为政治上的信念而殉教是不那么受欢迎的。佛的涅盘也是安心立命的手 段。 但是苏格拉底的情况不同。为了维护自己的信念,他与城市国家的政 治权力发生了正面冲突,结果自饮毒杯。的确,他对于后世的影响,由于 他的死似乎变得更大。但是从影响力上来说,释迦牟尼虽没有选择悲剧性 的死,但其影响和苏格拉底、耶稣是相同的。悲剧性的死会培植政治和人 的憎恶,我不能赞美。 汤因比 您的意思和心情我理解了。但是,我还是感到有时候无论 如何不能不取中庸之道。下面我想谈一两件我个人的经历,补充说明一下 我的见解。这样有好处,至少可以从实际中得到证明。 我曾为了维护学问自由这一伦理上的原则,而不得不辞掉了大学里的 职位。第一次大战以后,我以拜占庭研究和近代希腊研究的成果而获得教 授职位。为了研究现代希腊人的生活,我去视察了一九一九年~一九二二 年的希土战争。但是直接观察的结果,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场战争希腊 方面是非正义的,土耳其方面是正义的。在战争中,除了事物的真伪之 外,正义与邪恶也是个问题。当时我既然有教授身份,又亲眼证实了实 情,如实发表事实自不必说,我还感到有道义上的义务表明我对这个问题 的正义与邪恶的看法。结果,我不得不辞掉了教授的职务。 池 田 我由衷敬佩您的勇气和正义感。 汤因比 那以后的三十三年,我在英国的民间学术协会--“皇家国 际问题研究所”编辑有关国际情况的年报谋生。对我提出的条件是:调查 必须是科学的,即不带感情,不偏向一党一派,公正无私。我以为这是很 好的要求,就是说,只要信守这些原则,就可以将整个国际局势和有关当 事者们的立场或动机等有用的情报提供给读者。我尽力服从这个要求,但 其中也出现了办不到的情况。 比如,在调查比利时、荷兰之间围绕斯海尔德河口的领土权、航海权 的争端时,可以提出科学的报告。因为基本上这是法律问题,几乎不牵涉 道义问题。但是,提到希特勒对犹太人大屠杀的问题,就当别论了。我认 为对这个问题很难公平无私。如果我像预报天气一样,不带任何感情地报 道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就不可能正确地记载这一屠杀问题,就等于无视道 义而默认了对犹太人的屠杀。 碰到的另一个同样的问题是论述墨索里尼非法侵犯埃塞俄比亚,而且 这次我本身直接遇到了麻烦。因为在这个问题上,英国政府所扮演的角色 我认为在道义上是可耻的。所以,在述评中,我没有隐讳自己在道义上的 见解。对埃塞俄比亚事件,如果无视道义来评述的话,大概就无法真实地 评论这个问题。当然,由于我使英国政府的立场尴尬而受到国内的责难。 当时,倘不是我供职的国际问题研究所的评议会主席裁定说“对国际问题 看到什么写什么是作者当然的义务和权利”,恐怕我不得不再次为学问自 由而辞职的。 概括起来说,我的结论是:当论述人类现象时,完全抛开感情,不偏 不倚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往往牵涉到道义问题。事实原本如此,在这种情 况下如抛开道义上的判断来记录事件,这是不可能的。能完全科学地记述 的,只限于没有人介入的事实和现象。 以上两个实例中,我并不是主动去要求参与的,但是正因为我感到在 道义上无论如何不能回避,所以如实采取了于心公正的立场。这就是对我 来说的中庸之道。 池 田 确实,您说得很对。在自然科学中固然要尊重客观的、公 正的方法论,而在有关人类现象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中,也不能无视伦 理的判断。 现代的学问是要科学地分析一切,似乎忘记了人性的、更重要的东 西。我想,人类是由思想形成理念,设定理想,并为之努力的一种存在, 这里有人类的尊严。分析现实,判断真伪当然也是重要的。但是之所以需 要这些分析和判断,也是为了有一个认识的标准,以便设定今后应该有什 么样的理想,并应该怎样去实现这个理想。我考虑,立足于人类是追求理 想的存在这一点,而且要重现实性--包含这两方面,就是中庸之道,就是 正确的思维方法。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