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李泽厚《世纪新梦》,安徽文艺出版社,ISBN 7539617454 毫不夸张地说,80年代初的大学校园里人人都在捧读李泽厚的著作,沉寂 多时的他这次要带来怎样的惊喜呢?本书分“论著篇”和对谈篇“两部分,有 对中国儒学的进一步阐释,有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反思,也有直面当下中国文 化现状的批评与思考,一个思想大师最新的言说无论如何都具有无法抗拒的魅 力。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这个世纪末是一个无梦的世界 李泽厚   这个世纪末是一个无梦的世界。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此刻的游戏和欢 乐。但是,没有梦想没有意义没有魂灵的欢乐,还会是一种人的欢乐吗?人活 着,总有梦,人,特别是那些为人类制造幻梦的知识分子,又如何能活呢?尽 管梦中有痛苦,有紧张,有恐怖,但也毕竟有希冀,有愿欲,有追求。梦是人 活下来的某种动力。   人只能活一次,于是活像一个梦。究竟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 梦的后面到底是什么,好像是说不清的谜。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却是 人间情感的真实。不仅中国如此,而且处在世纪末的世界,似乎也有此问 题。世界往何处去呢?   毛泽东说,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但那个乌托邦式的社会 工程之梦,从苏联、东欧到中国,都以不同形式动摇了。同时,在西方,福 柯(M稦oucault)宣称理性乃监狱,德里达(J稤errida)要求一切均解构,罗 蒂(RichardRorty)强调当下才真实,杰姆逊(F稪ameson)解说后现代是无深度、 无意义、无中心……总之,这个世纪末是一个无梦想没有意义没有魂灵的欢乐, 还会是一种人的欢乐吗?人活着,总有梦,人,特别是那些为人类制造幻梦的知 识分子,又如何能活呢?尽管梦中有痛苦,有紧张,有恐怖,但也毕竟有希 冀,有愿欲,有追求。梦是人活下来的某种动力。今天,这个涂满了空前的血 与火、填塞了空前的苦难与死亡,同时又是空前的科技进步和物质发展的二 十世纪已快过去,黄昏终于来临;那么,是不是可以允许在这深暗的黄昏 中,再做一次梦呢?我们可不可以梦见智慧的猫头鹰已在起飞去迎接二十一 世纪的黎明?   为什么不可以梦想:这黎明--二十一世纪将成为整体人类历史的一个根 本转折点?康德两百年前认为,世界大同无法与独裁政体共存,世界和平只能 由众多的民主共和国同努力来使之实现。马克思百年前认为,经济才是社会 发展的根本杠杆,它推动整个世界走向政治、经济的一体化。这不都是梦吗? 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是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而是科技和经济生活本身( 也就是孙中山说的所谓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不是既定配方的斯大林式 的社会主义,而是颇为灵活的各种资本主义,在推动着世界经济的迅速增 长,在不声不响地却不可逆转地实现着经济上的international(国际化),尽 管还有国家、地区之间的矛盾、冲突和争斗。   与此同步行进的是,政治上各种独裁政权正在土崩瓦解,联合国的作用 开始增大,世界政治也日益国际化,尽管令人担忧的各种民族主义又在多处 抬头。   但人类一体化、世界一体化是不可避免的了。任何国家、地区以至个体 想遗世而独立是不大可能了。工具本体和物质生活的这种一元化(同样的钢 铁、石油、家用电器、塑料制品、超级市场……),倒恰好分外要求心理本体和 精神生活的多元化。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努力走出那异化的单调和恐怖?在富 有自由、机会和选择,同时即意味着偶然性不断增大、命运感日益加深、个 体存在的孤独和感伤更为沉重的未来路途中,追求宗教(或准宗教)信仰、心 理建设和某种审美情感本体,以之作为人生的安慰、寄托、归宿或方向,并 在现实中使人们能更友好地相处,更和睦地生存,更健康地成长,不再为吸 毒、暴力、罪行……所困扰,是不是可以成为新梦中的核心部分?不再是乌托邦 社会工程之梦,而是探求人性、教育、心理本体之梦,从而也是询问和研讨 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之梦,大概必需在衣食住行高度丰实富足的二十一 世纪,也才可能真正被提上日程?   那么,在中国,在东方,承继和阐释传统可不可以为这个梦作些某种贡 献呢?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是不是可以作为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在现代 的阐释呢?   人所共知,中国传统强调人与天地参。天大,地大,人亦大。哲学可以为 天地立心,把人的存在与天地的命运连在一起。这与康德所说文化--道德的 人是自然的最后目的相当接近。   但这并不是人类中心论。恰好相反,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强调的不 是人与自然的对抗和征服,而是人与自然和谐统一,重视自然成为人的自 然,和人回到自然去。这不仅是环境保护问题,而且还是人的生活态度、生 存方式、身心健康以及人如何与大自然的韵律、节奏、秩序相呼应相同构等 问题。   同时,这不是反对科技、抛弃文明、否定理性的浪漫主义,而恰恰是承 认并肯定站在现代科技带来物质生活的巨大进展的基础上,来阐释人与生活 的重新统一。回到自然不是回到原始时代和动物世界去,所谓人的自然化并 不是要回到动物性去被动地适应环境;刚好相反,它指引超出自身生物族类 的局限,主动地与整个自然的功能、结构、规律相呼应和建构。人能够超出 它作为特定生物种族的局限,除了表现在制造一使用工具使自然人化之外, 也可以表现在通过竞技、气功、艺术(例如中国山水画)等等来达到人的自然 化。   你看,那中国山水画不就巧妙地体现着古代的天人合一吗?不是人类中 心,人在那里是多么涉小,但如果没有它,那自然就真将是地老天荒、寂天 寞地而毫无意义了。   总之,时代已走向多元,下个世纪更是多元的世界。在多元和解构中, 我提出的三个问题是:   (一)还可不可以允许有关于明天的梦想?(二)这个梦想可不可以不再是这 个世纪的乌托邦社会工程而是心理工程,即关于人性、心理、情感的探索, 从而把教育学放在首位?(三)从而,东方和中国的传统可不可以在这方面作了 贡献?   我想强调的是,所有这些只是一种意见。它本身也可能去如春梦了无 痕。但我希望,在与各种否定理想、否定梦、否定人性、否定前景的意见相对 立中,它也有权利有能力作为一种意见生存下来,并竞争下去,别无奢望 焉。   既然这样,与其梦醒了无路可走,又何不还睡,还睡,只要不睡得昏昏 沉沉,糊糊涂涂,疯疯颠颠,为什么不可能祝愿:在重重噩梦、阵阵冷汗之 余,再做一个甜美酣畅的清新佳梦呢?   也许太幼雅太乐观了。但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日暮无时,强颜欢笑云 耳?!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