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男性代言与女性立言   近代兴起的女性解放运动前期,由于公共话语权被男性掌握,先是有一批先 知先觉的男性为女性代言,然后在他们影响下逐渐有为自身立言的女性出现   代言和立言是男女相互了解、相互对话的过程。等到有一天人们只关注于 “言”本身而不再关注于言说者的性别时,男女平等大概就快实现了      主持人: 本报记者  朱莉   嘉 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周筱赟   嘉宾名片:   周筱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分部学术著作编辑部编辑 (showing@sohu.com),上海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在《文史》、 《江汉论坛》、《学术界》等刊物发表史学及女权研究论文十余篇,出版专著两 种,其中《历史学是什么》(合著)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并有学术随笔 散见于《中华读书报》、《书屋》、《万象》等。   最近,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82岁高龄的著名作家舒芜先生的文集《哀妇 人》,作为一部男性知识分子讨论女性问题的文集,在知识界引起不小的关注。 该书是舒芜先生跨入文坛至今60年来关于女性问题文章的结集,最早的一篇《吹 毛求疵录》写于1944年11月12日,最近一篇《一个小女子的生死》则是2003年7 月20日的作品。   熟悉当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舒芜因为在1955年的胡风事件中的表现,一直 被视为大节有亏之人而游离于主流知识界之外,而他的这些50余万言的文字却展 现了这位老作家一生关注女性、同情女性的心路历程。   舒芜先生在文集后记中说:“这本小集子,完全是在周筱赟先生督促之下编 成的。周先生是1970年出生的年轻一代,我们是神交,我居北京,他在上海,至 今未曾谋面……这本书既是周筱赟先生督促编成的,我就要求他作序。他坚辞再 三,终于应允。”周筱赟,这位后生晚辈竟为该书写下洋洋洒洒4万字“闪亮色、 具功力、见性情”的长序——《哀妇人而为之代言》,对舒芜关于女性命题的文 字、思想作了一番梳理。同为男性,周筱赟先生不仅认为男性的代言永远是不可 少的,同时希望能有更多的女性成为其自身性别的“立言者”。今天,我们请来 周筱赟先生,就舒芜文集《哀妇人》的现实意义及男性为女性代言与女性为自身 立言的关系作一番探讨。   哀妇人而为之代言   主持人:舒芜先生的这部文集为什么要起名为《哀妇人》?意思是不是说女 性只是男性同情、怜悯的弱者?从当代女性主义的立场来看,这难道不也是一种 男性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吗?在今天女性主义研究已经成为女学者间的显学的现 实下,男性为女性代言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周筱赟:你的分析很对。所谓“哀妇人”,仍然是站在男性中心的立场,所 不同的是试图以此说服男性要保护、尊重女性。我读到这些舒芜为女性代言的文 字,能够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这位老人面对历史和现实中女性境遇的真诚的愤慨与 激情,他60年来为女性代言的勇气和毅力,应该值得肯定。尽管男性为女性代言 确实总难免隔膜,但男性的优势在于比女性更了解男性的思想深处,正如舒芜先 生说的,男人“比女人更洞悉男人怎样最污秽最侮辱最彻底地蔑视女性的,这是 只有男人自己知道,而在女人面前多少有所掩蔽的。”五四先贤们为女性代言是 出于当时女性文化低、觉悟差不得已为之,而今天男性为女性代言,则是为了更 全面地剖析男性。从这个意思上说,舒芜在书中一直倡导的“哀妇人而为之代言” 就不是女性缺乏话语权时的权宜之计,而是只要男女两性存在就永远不可少的。   主持人:舒芜先生提倡“哀妇人而为之代言”,那么这60年来舒芜先生孜孜 不倦地为女性代了哪些言?请谈谈舒芜先生的女性观。   周筱赟:舒芜先生的文章,以反省中国传统文化中男权意识的篇章最为出色, 他以感同身受、推己及人的关怀,为一切被侮辱被损害而又没有话语权的女性代 言。他的女性观,可以用他多次引用的周作人的一段话来表述:“鄙人读中国男 子所为文,欲知其见识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对佛教以及女人如何说法,即已 了然无遁形矣。”而所谓“对女人如何说法”,标准即是否将女性视为与男性有 同等尊严和权利的对等的人。   在这一标准下,国人的诸多文化偶像都顿时被颠覆了:白居易在70多岁还三 番五次购进十五六岁的女孩来当家妓,没过几年便嫌弃老丑不能提供更好的性服 务而廉价处理;从欧阳修见到7岁的幼女便吟出艳词,舒芜揭露出中国古典文学 一向有变态的恋童癖传统;蒲松龄则因《聊斋志异》渲染美化男子的性暴力和女 子的性痛楚而被舒芜评为“宣扬恶劣的淫虐待思想”。尽管以前我也读过这些作 品,却从未想到这些,正是当时还缺乏女性主义视角的缘故。   主持人:在21世纪的今天,舒芜先生的女性问题论著又有哪些现实意义呢?   周筱赟:舒芜先生揭示整部中国历史实质上不过是男性针对女性的性侮辱性 歧视性虐待的历史,其实是和他强烈的时代感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现实就是历史 在当下的投射。我总结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舒芜用前述的标准来检测当代文学作品,发现恶劣的女性观依然普遍 存在。他对贾平凹、顾城、张贤亮的作品有许多精辟的分析,有兴趣的读者可以 去阅读相关文本。舒芜先生说过,“从来中外一切描写女性的文学作品,所写的 幸福不都是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所写的苦难不都是失去一个男人的爱吗?”那些 流行文学、都市青春偶像剧中,女性不就是仅仅作为男性的性对象存在吗?甚至 那些以女权立场自我标榜的1970年代后的“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也多是如此。   第二是对处女情结的批判。处女情结在当下中国男性中依然很有市场,舒芜 便针锋相对地指出,“无论说得怎样天花乱坠,其实无非都是要满足大男子主义 的性强暴欲,要满足夫权主义的侵犯、占有、操控、掠夺等等的权力欲”。处女 情结本来就是男性为了更好地奴役女性而炮制出来的理论,否则怎么从来没人宣 传“处男”情结呢?   第三是舒芜对性别歧视起因的分析。舒芜原先一直强调因为“五四”反封建 的任务没有完成,所以今天不少人头脑中还残留着“五四”没反掉的封建思想, 但1995年发表的《不仅是封建的账》,舒芜终于认识到性别歧视不是所谓封建制 度的产物,而是男性中心社会的产物,与经济制度、社会体制没有必然的对应关 系。这是舒芜所有文章中我个人最为喜欢的一篇,表明舒芜已不满于对具体事例 的分析批判,而转向了对性别歧视的理论思考。   我为什么批评舒芜   主持人:舒芜先生自称看不到女性的苦难有穷尽之时,他在后记中说:“我 对女性问题的‘怎么办’,女性问题的终极解决道路何在,男权世界究竟何时结 束如何结束,愈来愈感困惑。”他这样悲观的女性论的根源是什么?   周筱赟:舒芜认为生理上女性较男性为弱、易受性侵犯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男性中心的社会模式由此产生,除了说服男性同情、保护作为弱者的女性便找不 到其他途径。可是既然生理性别差异无法改变,那男女社会地位不平等不就是天 经地义了?于是舒芜便陷入宿命的悲观论里去了。其实,这种性别本质主义的观 念是很值得怀疑的。   主持人:我读到过你发表在8月4日《中华读书报》上的《我为什么批评舒 芜》,就是从性别本质主义角度谈的。海内外有不少媒体转载,据说反响很大, 你能具体谈谈吗?   周筱赟:在《我为什么批评舒芜》一文中,我批评了他的性别本质主义观念。 所谓性别本质主义,就是认为男女性别差异(本质属性)导致社会地位差别。其 实,自后现代主义兴起之后,必然论、目的论、决定论等本质主义思维模式便遭 到了普遍的质疑,后现代的反本质主义立场就是要解构一切确定性。舒芜先生认 为女性体力必然较男性为弱,但是大量当代人类学调查显示,许多原始部落中女 子和男子一样慓悍,而女运动员通过训练体力过于男子更是常见。   主持人:可是,女性由于生理特点容易遭到性侵犯,这一点不是事实吗?   周筱赟:不是。这是由于在性的问题上,性别双重标准要求女性只能处于被 动地位,性愚昧和性无知被视为女性纯洁的标志。抛开社会文化,从纯粹生理学 角度而言,女性强奸男性是完全可能的。美国电影《叛逆性骚扰》讲述了一个男 下属遭女上司性骚扰的故事,表明性侵犯行为的关键不在于生理性别的强弱,而 在于社会权力掌握在谁手中。实际上近年媒体已经公开报道过多起女性强奸男性 案件,当然与男性强奸女性案相比还相当少见,而且集中于成年女性强奸未成年 男性,原因非常简单:一,在男权社会中绝大部分社会权力掌握在男性手中;二, 男权社会将性行为看作男子的享乐和女子的屈辱,所以即使发生于成年男女之间, 也通常会被男性视为艳遇、得了便宜。   主持人:你是在强调男性中心的社会文化对女性社会性别的塑造作用?   周筱赟:对。在男权社会概念里娇弱、温婉、顺从、依赖等是属于女性的特 征,认定这些特征导致女性的从属地位,其实都是社会文化对女性潜能压抑和束 缚后塑造成的社会性别。美国著名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1940年到新几内亚 考察,发现三个原始部落呈现截然不同的性别角色规范:第一个部落男女性别角 色没有差异,都顺从合作,是我们社会定义的女性气质;第二个则男女都残忍好 斗,属于男性气质;而第三个男女有别,却是女性主导,男性则依赖性强,爱打 扮,多愁善感。这就无可争辩地证明了所谓男女性别差异基本上都是后天塑造的。   近几年对“妇女回家”的讨论,关键也在这里。由于生理上要做母亲,所以 相夫教子是女性的天职,这只是一个假设,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等人的人类 学调查就发现这一假设未必成立,不同文化对性别角色有不同的定位。各人的潜 能只与个体差异有关,而不是按性别截然两分。   女性要为自身立言   主持人:在书前的导言中,你特别提出会有更多的女性成为自身性别的“立 言者”,你的信心在哪里?   周筱赟:和舒芜先生的悲观不同,我对中国女性主义的前景是相当乐观的。 由于年龄的关系,我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新一代青年。现在不少媒体,总喜欢拿 女大学生说事,什么“堕落的一代”、“性放纵的一代”等等,都是媒体为吸引 眼球进行的炒作。当代大学生都是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一代,尽管未必个个都是 精英,但他们通过高等教育获得了知识、拥有了见解,势必成为社会中坚力量, 是未来社会主流意识的塑造者。据我的观察,男性中或多或少还有男权意识的残 余,但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女性,她们独立的人格、开明的观念、健全的思想, 让我非常钦佩。   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美国作家伊娃·恩斯勒(Eve Ensler)的女权主义 话剧《阴道独白》在全球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针对女性的暴力的运动,在北 京和广州陆续公演,而在某城市却遭封杀。而复旦大学一群女生,却在极端困难 的条件下改编并上演了该剧,演出前就有很多本校和外校学生在门口等候,男女 都有。虽然明知不可能报道,还是有不少媒体记者也早早赶来。随着更多的新一 代女性进入公共领域掌握话语权,她们作为自身性别的“立言者”已经逐渐崛起。 现在的主流媒体,已不再是男权意识一统天下了。   有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前不久中央财经大学和南京大学几个女生在网 上建立“青春无瑕”网站,发起女生“贞操同盟”,呼吁“拒绝婚前性行为,净 化校园风气”,就受到了众多主流媒体的抨击,质问有过性行为难道就“青春有 瑕”了吗?这与数年前媒体一致将此奉为传统美德相比,可以说是一个飞跃。为 什么社会风气的净化偏要以女生的贞洁来承担呢?鲁迅先生早在1918年的《我之 节烈观》里就质问“不节烈的女子如何害了国家?”恩格斯还在《家庭、私有制 和国家的起源》中说过,“难道两个将要被撮合的青年人没有权利自由地支配他 们自己、他们的身体以及身体的器官吗?”评价性关系的道德标准,除了是否婚 内,更重要在于是否基于爱情。   主持人:男女两性不是对立的,男女平等的目标最终需要男女共同携手来实 现,你能否谈谈男性为女性代言和女性为自身立言的关系?   周筱赟:你说得很对。男女两性的关系绝对不应该是截然对立的,而是互助 互补的。有些人对“女性主义”一词有所误解,以为是“女性霸权主义”的简称, 其实女性主义争取的是男女享有同等权利。女性解放的最终目标,不是建构一个 女性中心社会,而是倡导两性的和谐共处,因为缺少任何一方的自由发展,这个 社会就不会健康。我曾和李银河研究员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实际上人类社 会早期相当长的历史阶段,男女两性都是和谐共处的,因此根本不能用生理差异 来为男女不平等辩护。近代兴起的女性解放运动前期,由于公共话语权被男性掌 握,先是有一批先知先觉的男性为女性代言,然后在他们影响下逐渐有为自身立 言的女性出现。等到女性充分掌握了话语权可以自由立言时,男性代言者也依然 有必要存在。代言和立言是男女相互了解、相互对话的过程。等到有一天人们只 关注于“言”本身而不再关注于言说者的性别时,男女平等大概就快实现了。 原载《中国妇女报》2004年9月21日第6版 (XYS20050108)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