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翻译:三关失守 冯世则 一 沈昌文先生引用报刊对翻译书籍的批评:“质量堪忧”,“译德败坏、学术滑坡、 编辑不济、市场混乱已成了译界、出版界的公害”,又证之以“门修斯”对 Mencius的译法,感喟说“吓得我简直不敢买翻译书看了”。“门修斯”在下虽 未曾得见,Confucianism不幸变成“孔夫子主义”的事却是见识过的,有如发霉 的葡萄干镶嵌在发霉的面包上,败人胃口。 虽然,还是抵挡不住汤因比的鼎鼎大名,买了一册他的《历史研究(修订插图 本)》汉译本,但旋即读到《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02年第5期置于重要位置的 两篇大作: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魏良韬:“亟待重视的学术名著翻译问题——例 举汉译《历史研究(修订插图本)》”,所批评的正是这个译本;而中华书局编 辑王楠则提出了“汉学论著翻译规范谈”,文中同样不乏翻译失守的例证。 作为这一行的离退人员,在下旧业难舍,往昔当翻译刊物编辑时的颠踬、现在以 读者身份的见闻,念兹在兹,也曾议论为何“译者难觅”(《中华读书报》某 期),“为汉英翻译一呼”(《文汇读书周报》某期)。但一个跳蚤无论怎么蹦 跳,顶不起一床因暖和而厚重的棉被。今见两位并非以翻译为本行的学者从各自 的学术专业岗位所见著文,列举当代译文中的若干失误、呼吁重视翻译工作、提 出学术论著翻译规范,有如空谷足音。我也感谢《中国社会科学文摘》对社科领 域中这个虽非至重、却也不可或缺的旮旯赋予关注。不自揣其陋,再作呼吁。往 昔,翻译于中国的事作用大矣,如何坚持而发扬?当前,翻译本身的失误多矣, 一道道关口如何失守? 兹事体大,小小文章只能是东鳞西爪。 二 一鳞一爪,姑从上举魏王两位文中分别注意到的两处疵点说起。 魏文。魏先生指出,译本273页倒数二段所谓“‘少年天子’顺治(在位期间为 1644-1661年)的摄政王们在立他为皇帝时……”,话只半句,错误倒有三处: 顺治当时仅仅6岁,尚属儿童,来不及“少年”;顺治即位在前,多尔衮摄政在 后,不可能时光倒流,“立他为皇帝”;摄政王只有一位,“们”不起来。这些 意见都是对的。专业知识于翻译的重要性于斯可见。虽然,文中接着说,“这段 原文的意思应是:满洲年幼的国王顺治(公元1644-1661年在位)的监护人们在 立他为皇帝时……。”对照魏先生文中所引原文(我没有原书):“The guardians of the Manchu boyking Shun Chih (imperabat A D1644-1661), when they made him Emperor…”,恐怕还有需要更动之处。比如说,改为“顾 命大臣拥立之际,满籍的冲龄君主顺治……”,也许较为确切。 理由如下:第一,以“国王”译king,在这里恐怕不行。历代制度,皇帝即位且 年号已定(顺治),就只能称“帝”而不可作“王”。但查对原文,有汤因比以 king指称emperor在先,才有魏文译king为“王”在后。何以会这样,在下斗胆 一猜:西方人和中国人一样,行文忌字词重复而汤因比未能免俗;下文有个 emperor,避不开,上文就不乐意说boy-emperor而用boyking。魏文按字面下去, 顺治就成了“国王”。但英语king其实还可以作monarch(君主)解,而这恐怕 正是汤因比的原意。第二,顺治忽然成为“国王”,已经难解,前面加上“满洲” 就更加容易引起误会。Manchu是“满洲”的音译,而“满洲”既是皇太极正式规 定的族名、清代满人此后均以此自称(参见商务《辞海》,新版卷二);Manchu 同时又是我国东北三省的旧称(参见商务版《新时代汉英大词典》),两者在当 年都是通行的,而文章讲的恰好是那时的事。这样看来,称顺治为“满洲国王”, 就仿佛说他是满族的国王或满洲这片地方的国王了。其实有关史实在魏文所批评 的汉译本的同一页同一段就有交代,谓顺治定都北京,用意清楚:清帝不是偏处 一隅称霸称王,而是要给中国当皇帝,而情况正是如此。至于“冲龄”,意思原 和幼年差不多,但专用于“冲龄即位”之类的说法,在这里似乎比较贴切。 王文。王先生认为:在《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十年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8年)有一误译:“‘L·S·杨’即杨连升”的某一著作题目Excursion in Sinology,不可译为《汉学中的远行》: Excursion一词本身有远行之意,但用在中国书籍和文章的名称当中,应释作 “短文”,又可引申来表达中文特有的文体“赋”、“策”等。如苏东坡“赤壁 赋”,英国名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H.Giles)把它翻译成“An excursion below the Red Wall”,台湾师范大学李杏春则译为“An excursion to the Scorched Cliff”,都使用excursion表示“赋”一词。所以杨连升“Excursion in Sinology”一书或译成《汉学散策》可能更为恰当。 excursion确实没有“远行”的意思,但王先生的译法恐怕也成问题。一般说来, excursion有两义:(1)远足,短途旅行;(2)涉猎(某一领域)。“远足” 与“短途旅行”看似矛盾,但前者所指是徒步到较远的地方去游玩,即称“徒 步”,可见虽说“较远”而其实相距不远,与“远行”是两码事。笔者上世纪30 年代的小学老师便曾领着我们“远足”城郊的螺蛳山、东山或如今已成贵阳市城 区的照壁山,要当真远了,儿童会走不动的。苏轼两游赤壁,看看前后两赋就知 道所去离住处没有多少路:“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 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足以为证。“涉猎”则常为学者的谦词,所谓 涉猎不深、未登堂奥,应是杨连升的本意。所以原来的题目无非是“汉学远足” 一类的意思。当然,如若把英国和台湾两位译者的英译“赤壁赋”文题相对照而 作减法运算,则the Red Wall和the Scorched Cliff都是“赤壁”,而below和 under都是介词,可以略而不计;抵消之余,剩下的一个词excursion就似乎是 “赋”了。其实,这种中国特有的散文夹韵文的文体恐怕只有音译为fu,仿佛 “词(长短句)”之译为ci-poem那样,但在这里都可以略而不提。 三 魏王两位的文章,根本的观点以及绝大多数具体的分析我都是赞同的,认为足以 证明翻译的失守。分析个别的疵点,则是为了说明学术领域的翻译工作兼需学术 和语言两个方面的能力,而在当前具体条件下,专业的翻译者往往于各科学术一 知半解而专业的学者则往往外语不够熟练。双方长短互见,理想的办法应是长短 互补,而且都必须多疑、多查、多问。 翻译从业者(译者和编辑)的看家本事,无非第一,粗通两种语言文字;第二, 粗通或现查现问有关的学术、社会知识(两曰粗通,因为深感任何学问都难以精 通);以及第三,责任心。责任心排在第三,却也许最为重要。众多译本的失误, 无不出于上举三个方面的欠缺;魏王两位的明察,所据者是深厚的本行学养;而 两文中偶或的疵点,则尤其是因为没有多疑——多疑是包括自疑在内的。 多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即令认真,人们的学养中仍然无不存在一种“阴险”的 陷阱:它始于诚实地以不知为已知而终于以讹传讹。笔者有幸,曾在1964年仲夏 的秦皇岛恭闻李赋宁教授以己为例说明其间利害——少年时起误读的一个英语词 如何得到英语系某新生的指正。谁敢说自己精通某一领域、所知所能中不存在这 样的陷阱? 而这还仅仅是从人的主观方面来说。 四 现在看看客观体制。 译文是否合格,计有三关把守:译者一关、出版社二关、读者三关。三关统统失 守,译界、出版界无法不受公害。而三关失守的个案当前竟比比皆是。 头一关所以失守,明显的原因在于翻译从业者能力(学养和精力)不济,或其责 任心不强,乃至根本不负责任。所谓责任心,最重要的一条是忠于所事,表现为 自觉能力(学力和精力)不胜其任,或认为稿费与任务的分量不相当时,要有勇 气敬谢不敏。双向选择,不合则去,原是市场法则。而如自问有此能力而接受具 体任务或职位,就必须尽心竭力,无论语文能力或相关的知识基础如何深厚,面 对原文和译文都须字斟句酌,前后关照,“吾其上下而求索”。切不可认为劳酬 不抵、因劳生怨,采取“按酬付劳”的态度。受人之酬,忠人之事,也是市场规 矩。 不幸的是,翻译这一关其实难守。这里不但有主观修养的缺欠,客观上还有恶劣 风气的怂恿和生计问题的制约,而且两者交相促进。一个方面,当代学风固然不 可一笔抹杀,飞扬浮躁之风甚嚣尘上可也是不争的事实,而“草上之风必偃”。 迎此风而折腰者,翻译界确实大有人在。 另一个方面,则请言利,并请举严复前辈一句名言为论据:“一名之立,旬月踌 躇。”大师而下工夫如此,非大师应当如何?学养诚然不如,但只要肯下工夫, 译文质量当不至于过分离谱罢?感叹之余,不能不想到劳动力再生产这种有失风 雅的事。敢问:靠旬月踌躇以求的一名之立,能换来这旬月的生活资料否?换言 之,千字三五十元或百八十元的稿费,足以使翻译人员为一名之立踌躇——多疑、 多查、多问——三两天(甭提旬月了)而无需另为稻粮谋否?葛兰西谓在现代世 界,知识分子不能独立于经济、政治的结构而存在。愚意以为古代世界的读书人 未必不是这样;无论古代现代,人总是要衣食无虞才能潜心学问的罢?一箪食一 瓢饮而仍然孜孜以求,是无法长久的。颜渊短命,朱生豪死于贫病交迫,合乎逻 辑。 稿酬过低,则翻译者虽不乏责任心也不乏能力,翻译一关就大有失守之忧。 翻译一关失守,译文质量就得靠出版社这第二关。译文或好或差,无不经过出版 社:选题既定,出版社有责有权挑选译者;翻译既毕,出版社有责有权审查译稿。 不合格的译者和译稿总是有的,出版社如若把住了关,当避则避,当退则退,则 “学术名著质量”即使不能绝对保证,也当不至于出现“亟待重视”的问题。 然而,出版社虽然有职有权,却未必有力——有相应的本钱来把住这道关口。以 现行的稿费水平,出版社哪来的力量挑选译者、挑剔译稿?作为证据,不妨参照 京沪穗三地商务翻译的行情。价比价,出版社难免败阵;人比人,滥竽充数者遂 有市场,甚至可以成为出版社的无奈的重点依靠对象。 更有进者,出版社在面对译者之前先就得面对自己的翻译编辑,或者说,面对那 些与翻译者的问题如出一辙的问题,也就是面对自己是否有力来挑选编辑人员、 挑剔编辑质量的问题。不幸的是,编辑工作乃是出版社工作的核心环节,这一环 脱节,其他再好也近于圬粪土之墙;翻译一旦失守,装帧设计、纸张印刷愈佳就 愈加令人惋惜。 当然,出版社一关于是也难守住之后,还有由读者来把守的最后一关,那就是拒 绝错讹过多的译本。但这也有难为之处。其一,未必读者都能识别正误;其二, 识别了也未必都乐于拒绝。这里只提一条:错讹超过一定限度的译本一多,先不 说读者是否按照消协规定作为假冒伪劣退货索赔,单是通过报刊媒体一本又一本 地公诸社会,就会使出版社难以立足。 可以看出,翻译书籍的有无与质量高低,关键在于有社会良心的出版社(虽谋利 而兼以文化事业为己任者)。但它并不自由,甚至不那么自主。是否买得起合格 的译稿、请得起合格的编辑以及其他业务人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读书人是否具 备“具有购买力的需求”。出版社经营上的困顿(以及学术著作之难以出版), 根本原因之一在于读书人经济上的困顿。读书人是原著或翻译书籍的生产者和消 费者,是出版社的草根、社会文化的土壤。美国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道格拉斯先生 曾从财务角度给笔者详细介绍他们的业务,其中一本英译中国学术著作的刊物, 16开,百十来页,定价数十美元。也许,利润高了一点?但无论如何,这刊物他 们的读书人不但必需,而且买得起,而道格拉斯先生的出版社只赚不赔。“庄稼 一枝花,全凭粪当家”;文化是要用钱来养的。 近几年来,一般报刊上常见关于拉动内需的议论,经济学家会诊经济紧缩以期对 症下药,但似乎没有怎么涉及学术著作翻译出版的诸多症候。本文意在突出这个 翻译出版问题,主张在“内需”前面加上“读者有购买力的”这个限定词,并且 以为这不仅对出版界、而且对整个建设大业事关紧要。 五 翻译三关失守。虽然,还不能说全然没有翻译书籍可读可用。 第一,沙里淘金一些翻译过来的大型工具书,在下是虽有疑虑而仍一买再买的。 因为一则需要,二则原版定价动辄数百上千英镑美元,无力问津。长时间使用证 明,这些译自英语的工具书错讹是有的,用处更是有的。 第二,虽在商品经济体制下,翻译、编辑并非人人都奉行市场法则,出于事业和 社会责任心的考虑,赔钱译书、出书的事也是有的,偶或还能得到政府机构或学 术基金的支持,但难能可贵。 虽然属于少数,这些情况是重要的;所谓“石在,火种就不会灭绝”。中国经济 正在发展,城乡居民都将逐步达于小康而不止于现在的情况;与此同时,对合格 译本的需求终将形成足够的压力。社会当能逐渐有能力而且不得不提供和购买它 需要的翻译。在此之前,目前的局面恐怕难以从根本上改变。而与此同时,读者 的监督,翻译、编辑、出版者的自律和相互批评都不可缺位。 (XYS2003030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