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从“王铭铭剽窃事件”说起   ————访复旦大学教授、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葛剑雄、上海大学教 授朱学勤  □本报驻沪记者 朱强 南方周末2002-01-24   如何评价王铭铭事件,如何从根本上扼制学术腐败,建立一套良性的学 术评价机制?近日,本报记者采访了葛剑雄、朱学勤两位教授,请他们对此 发表自己的看法。 事件的背景:王曹之争   葛剑雄(以下简称葛):曹树基教授是我的同事,所以对他与王铭铭之 间的学术争论我了解一些情况。早在1998年11月13日,曹树基在《 文汇报》发表文章,批评王铭铭教授一本学术著作中的硬伤(指“学术研究 与学术著作的评审:评王铭铭《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如王对美 法村土地改革方式的错误描述等,同时也批评该书出版者三联出版社的失责 。后来他又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上,对 王所著《社区的历程》一书存在的错误进行了批评(如公社下设乡等)。对 曹的文章和做法,学术界有不同意见,加上此前我与曹树基在《历史研究》 发表过批评另一本书的文章,一些人也有不同意见,所以《中国社会科学》 和《历史研究》编辑部召开了一次有数十位学者参加的座谈会,我专程去北 京参加会议。会上有人认为曹的做法不符合学术规范,说不同的学科有不同 的学术规范,还说民族学有其特殊性等,这些观点基本都发表在后来的《中 国社会科学》专刊上。   这件事情以后,王铭铭至少又出了两本学术著作,一本是关于泉州的, 一本就是如今被指犯有剽窃错误的《想象的异邦》。   朱学勤(以下简称朱):对王铭铭涉嫌剽窃这件事,我的观点是就事论 事,不要复杂化。   葛:在那个座谈会上,不少人提出,应该给双方一个发表各自意见的平 等机会。《中国社会科学》编辑部说明,在收到曹的文章后,他们就已复印 给了王铭铭,希望他能写一篇反批评文章同时发表,但王不愿写。当时他们 表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王铭铭寄来文章,一定及时发表。会后我向北大 社会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马戎所长提出一个建议,请他与王铭铭等人利用10 月份到上海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抽两天时间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提供 食宿,请曹、王做一次平等的对话,让我们也能对此有一个全面公正的了解 。但以后没有下文。   我对王铭铭的著作和曹树基的批评都不了解,但曹的文章毕竟是公开发 表在《中国社会科学》这样正规的学术刊物上的,王铭铭不在正规的学术刊 物上作出回应,却在《中国图书商报》这样非学术性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小 文章,实际上是自己的损失。无论曹多么无知、无礼,如果你实事求是作反 批评,相信学术界的大多数人会得出客观的结论。 剽窃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   记:从网上的讨论来看,很多北大学生都对王持同情态度,最典型的就 是该校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的4位博士生写的“致北大领导的一封信”,很 多学生认为王有一定的学术水平,待人也不错,也有学生认为既然大师级人 物也难免犯常识性错误,王出点错也无可厚非。   葛:我相信学生们的诚意,根据他们所说,王铭铭的确有很多优点。如 果现在有人在那些方面批评王铭铭,学生们的话就足以回答。但学生们回避 了一个最根本性的问题,他抄了没有?这是最关键的。而他的学术水平如何 ,应该让本行的专家来评价。   记:在接受《江南时报》记者采访时,王铭铭表示,事件“发生的背景 比较复杂,现在还不能给大家解释”。   葛:什么背景,什么难言之隐外人无从知道。我们当然不能随便怀疑王 铭铭,但我觉得事到如今,还不如将事实说清楚,否则外界只能认为你已经 默认了。但将这件事与“我想那时候,人类学是一片空白”的说法联系起来 是不对的,难道因为是空白就能抄?10多年前王铭铭翻译那本书的时候( 指哈维兰的《当代人类学》),中国人类学难道比现在还不空白?为什么那 时你能遵守学术规范,现在反而要将对方的成果据为己有呢?   记:也有学者认为,作为年轻学者王铭铭获得了一系列他人难以企及的 学术声望及社会荣誉,之所以出现问题是为声名所累———社会的期望值过 高而导致心态失衡。   葛:所以我们要反思,整个社会,包括学校、他的领导、同事和朋友应 该采取何种方式帮助他,不要想帮他却害了他。他应该站出来说话,比如说 评上教授后又要求他出版新著,或者要评优秀青年教师就得出新成果,压力 太大才出此下策。讲出来大家才能理解,也更容易作出判断。本来王铭铭的 成绩很突出,十几年前就翻译了很好的书(指哈维兰的《当代人类学》), 并且已经出版了10来本著作,发表了大批论文,为什么非要再增加这一本 呢?   记:指责王铭铭剽窃的博士生王晓生及一些学者认为这件事不应纳入公 众范围内讨论,应该局限在学术范围内,甚至有人说,王涉嫌剽窃是比较专 业的学术问题,公众没有能力作出判断,媒体也不该过多介入或者炒作。   朱:当我们说大众有知情权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凡是大众都知情的事 情他都有能力判断。暂时不说学术问题,战争问题、外交问题、国际政治问 题,大众未必有足够的判断力,但并不意味着他不应该知道,也并不意味着 判断力本身与知情权成正比。   葛:抄袭已经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即使世界一流的学者,也不应该抄 袭,这关乎一个人的道德。现在大家惊讶的不是王缺乏中国哲学史常识或者 在人类学上有什么学术观点的错误,大众关注的是他作为北大的博导竟然涉 嫌剽窃。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问题,难道公众没有辨别能力吗?要把学术 批评与这件事本身区分开来,剽窃是一个事实和道德问题,是就是,非就非 。既然已经公开了,就没有什么好回避的。   但另一方面,对他已经做出的学术研究,他出版的学术著作,他的学术 地位,都应该由行内的专家进行客观的评价,不能一概否定。这方面,不用 说公众没有判断能力,就是我们这些非本专业的教授也没有资格随便发表意 见,当然不适合在公众媒体上讨论。   公众也要正确引导,引导的前提是要弄清事实,还要允许他认错。在此 基础上,如果有人还要利用这个事件做文章,大家就可以说话了。所以我希 望王要勇于站出来说话,向公众讲清楚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要相信学 术界的大多数人。   朱:我们这个民族是读《三国演义》长大的,盛行一种阴谋论思维。凡 事不问是非,先打听政治背景或人事背景,人们习惯于用手掌把嘴巴捂住一 半,然后套住别人的耳朵:“复杂啊,有背景!”耳语复耳语,几乎成了一 个耳语社会。要让这个社会明朗起来,应该先从拒绝耳语开始。故而我倾向 于就事论事,不要把什么事情都人为地复杂化,不要在耳语中作深度阐释。   记:在关于这一事件的讨论中确实有学生和学者表现出这种情绪或者思 维。   葛:如果学术争论都建立在相互不信任、阴谋论的基础上面,就不能友 好地平等地讨论问题。对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就事论事,到目前为止,我们 能够讨论的只是王涉嫌抄袭这件事,至于他的为人我们没有发言权,我们应 该相信北大的老师和学生。王铭铭还年轻,他还可以做个好教授、好的学术 带头人,如果他吸取教训,继续做出成绩,到一定的时候,北大应该恢复他 以前的职位。 如何扼制学术腐败   记:如何扼制学术腐败,现在学术界有几种观点,有人认为应该靠学者 的道德自律,有人认为应该完善学术评价机制。   葛:应该双管齐下。学术腐败是客观产物,与学术有关的社会机制要改 变。比如评奖制度:人文学科与社会学科不分,学术评审时有一条打分规定 是该论文产生了多少经济效益或社会影响,但说实话,有些人文学科的论著 毫无经济效益,社会影响也很小。但如果这样写,奖就评不上,这是因为评 奖的标准本来就不对。又如,做一个学术课题或者项目都要求两三年就得完 成,但我主编的《中国移民史》实际上就做了11年。为什么不能时间长一 些,非要搞成短平快的东西?有人报的成果是一年写了300多万字,多少 篇。我不敢否认有这样的人,但只能是个别天才。为了评奖,上项目,争重 点、博士点,而采用各种弄虚作假的手段,目前是一个普遍现象。   记:有学者认为,整体学术评价机制还应该向学术著作的出版制度延伸 ,比如报刊、图书出版界如何认真、负责任地履行学术著作、论文的匿名评 审制等。   朱:国外有一系列比较完善的学术匿名评审制度,这个制度是学术界自 发形成的,非常有约束力。   葛:在西方学术发达国家,每一部学术著作的出版,出版社都要组织相 关学科领域的至少两位专家进行匿名评审,而且与作者有利害关系的人都主 动回避,这是一个惯例。如果出版社不放心还可以找第三个或更多的人,这 样大多数水货和假货都会避免。而一本被认为涉嫌剽窃的著作会使出版社信 誉扫地。   朱:杜绝学术腐败,除了道德自律之外,建立一个良好的学术机制应该 更为重要。道德不是万能的,机制约束更靠得住。现在国内的出版社甚至一 些知名的出版社在出版学术著作时,非但没有很好地贯彻国外通行的专家匿 名评审制,其相关的责任编辑还趁机在并不富裕的学者身上捞钱,让你代销 一部分还算好的,有些编辑在外面注册一家公司,让你把钱打到那里,他才 肯签字同意出版,捞足了黑钱,才可以出书。   葛:现在学术界的小圈子现象也不容忽视。有人就给我讲过,批评王铭 铭有复杂的背景,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有什么背景。据我所知,曹树基 完全是个人行为,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据他说,这次也是报社先收到北 大博士生的稿子后主动找他写评论文章的。但现在有人把曹树基对王的批评 和这次报上发表这一事实说成是复旦与北大间的事,或者是上海与北京间的 事。同样当有人批评复旦的教授时,在复旦也会听到这样一类说法,对事实 本身反而不作了解,更不进行必要的批评。小圈子、门户之见、党同伐异实 在害人不浅。 警惕“学术大跃进”   葛:关于学术腐败,我们应该检讨一下其中的原因。属于内因的由当事 人自己反思,我们应该好好想一下外因。   粉碎“四人帮”以后,当时的学术界的状况就是现代学术规范和优良学 风或者已受到极大破坏,或者从来没有好好树起来过,老一辈风烛残年,中 青年青黄不接。当时应该休养生息,让老一辈的专家集中精力培养年轻人, 进行学术界的基本建设,形成好的学风。但当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把损失夺 回来,快出成绩的愿望十分迫切,所以一些大项目、大“工程”匆匆上马, 摊子越铺越大,要求越提越高。可全国最优秀的学术老人本来就不多,像我 的老师谭其骧先生这一辈的,不得不疲于奔命,开各种会,主持各种学术工 程,又要培养研究生。有的中年学者没有经过严格的挑选,只是因为没有人 ,就轻易越级、破格提拔,成了当然的学术带头人、教授、博导。署着老专 家名的项目往往是中年人主持,青年人承担。   朱:有两种现象我是持反对态度的,一种是对青年学者拔苗助长式的、 大跃进式的催化。现在有些高校为了片面地追求所谓的规模、所谓的一流、 所谓的世界水平,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争上各个专业的博士点、硕士点 及所谓的研究中心等,一时间教授博导满天飞。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只能造 成学术资源和有限的科研经费的浪费,只能维持一种低层次的学术竞争。二 是反对行政干预学术。行政部门的干预某种程度上已经扰乱了学术秩序的自 然生长。   葛:现在全国几乎每一所名牌大学的校长和党委书记都要当博导。如果 他们本来就是,那么当了领导后还有没有时间指导研究生?如果他们是当了 领导后再评定的,公正性就很难保证。基辛格做国务卿以后,哈佛大学立即 通知他辞掉教授职位,如果不辞,学校会摘掉他的帽子。大学的最高行政领 导最好不要再兼学术职务,这样更有利于学术保持中立。但现在连校外的官 员甚至直接的部门领导,也要当兼职教授或博导,容易滋生权钱交易、权学 交易。应该建立一种制度,确定担任行政职务的人不再担任相关的学术职位 ,但可以保留他的学术资格,等他不当了,还可以继续当教授或博导。   朱:我曾经说现在是教育的“通货膨胀”。教育界在印“大票子”。从 教师这头说,世界通行的学术职称制,教授是最高级别,我们又加上硕士生 导师、博士生导师,架床迭屋,成为世界学术史上的笑柄;从学生这头说, 本来大学本科是学历教育,大多数人有本科学位应该能胜任各种工作需要, 但是还不够,还要拿硕士、博士学位,硕士、博士本来不是学历教育,是专 才教育,结果也降格为学历教育。教育通货膨胀的结果,是两头稀释:博导 也就相当于过去的教授,而教授相当于讲师,以此类推,本科也就只有高中 毕业的含金量。   葛:再比如说为了保住一个博士点就得维持多少教授、博导,如果连续 几年不招生就要取消,这本来是正常的要求,真的不合格了为什么不取消? 但现在变成了不顾条件死保,自然少不了弄虚作假。有些冷门专业没有人报 考,导师就拉考生,甚至不惜透露试题,帮不合格的考生过关。有的老教授 为了不退休,甚至故意延长博士生的毕业时间。不少学校的做法是,你争到 一个我给你几万块,你争到多少经费我给你配套多少。比如今年的重点学科 某校争到几个,我们争到几个。这样压力来了。目前整体的学术环境趋向急 于求成,急功近利,动不动就要达到一流、达到世界水平,但如果我们真正 了解世界一流大学的条件和水准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差距还相当大, 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灭。教育行政部门对目前国内的总体学术实力要有一个 客观的评价,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如何利用学术资源 应该有一个合理的安排,不要将摊子越铺越大,更不能搞“学术大跃进。”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