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我赢了吗?——《影响力》遇窃之后   作者:张力慧   2006年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一边在后院浇花,一边戴着耳机听比尔·布莱森 的有声书《森林漫步》。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布莱森一如既往地诙谐幽默,院 子里的花木也生机勃勃,我的心情非常愉快。浇完花回到屋内,我决定利用下午 剩下的时间翻一翻夏天回国时买的人大版《影响力》。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小的 决定,让我的生活从风和日丽,一下子变成了阴云密布。   《影响力》是罗伯特·西奥迪尼的一本社会心理学著作,我于2000年前后将 该书第4版《Influence: Science and Practice》译成了中文。中文版由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推出,定名为《影响力:你为什么会说“是”?》。但2006年夏天, 市面上又出现了一本《影响力》,也是罗伯特·西奥迪尼所著,但是由清华大学 经管学院教师陈叙根据1998年的第3版《Influence: The Psychology of Persuasion》翻译、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与第3版相比,作者在第4版《影响力》中补充了一些心理学研究领域的最新 成果,加入了来自政界、娱乐界和其他社会生活领域的最新案例和图片,使内容 更加新颖丰富;又对文字作了一些删改和润色,使语言更加精炼流畅。此外,作 者还在第4版中将每一章分成了更多小节,每一节加上了醒目的标题,使全书结 构更加清晰明朗,进一步提高了该书的可读性。因此,我对在已经有第4版《影 响力》中译本的情况下还去翻译《影响力》第3版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夏天回国 时,在王府井书店看到人大版《影响力》,受好奇心驱使,还是买了一册。   人大版《影响力》比我的那个译本厚了不少,封面上是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翻开那本书,刚开始读第一章第一页,就觉得有点异样:人 大版的翻译虽然与我的翻译不尽相同,却又与我的翻译有点神似,就好像在风平 浪静的水面下,有一股暗潮在汹涌,让人觉得非常不对劲。中文和英文是两种很 不一样的语言。即使是同样的英文,不同译者将其翻译成中文时,往往也会选择 不同的词汇和句式。何况我在翻译《影响力》时,为了让译文更加流畅,经常在 直译的基础上进行了多遍润色,以至于完成的译文带上了明显的个人色彩。这些 有强烈个人风格的译法,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人大版的译文当中呢?   我急忙翻到下一页,再下一页,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本来我还希望译文 的雷同之处只是出于偶然,但看到一个又一个刺眼之处从纸面上跳出来,我不得 不承认,这么多“巧合”叠加起来的概率是多么小,简直就像闭着眼睛在键盘上 乱敲,居然敲出了莎士比亚的名句。胆战心惊地看完第一章,我直接翻到书的最 后一章。果然,在这里,人大版的译文与我的就不仅仅是神似了,而是整段整段 几乎完全相同,只有几个标点符号和虚词不一样。   我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在下面好几天的时间里,我都像患了脑震荡一样,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平时我听说过很多抄袭的丑闻。虽然我向来鄙视抄袭者, 却从来没有体会过被抄袭者的心情。现在我才发现,被人侵犯的感觉是如此丑陋 和荒唐,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生活的上空,让我觉得窒息、无奈、愤懑。 我希望再回到那个宁静的下午,听着《森林漫步》,在后院浇花,但我心里已经 没有了那种宁静。读书本来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之一,但在那一段时间里,每 当我读到书中一个复杂的长句,马上就会想到将这个长句翻译成中文需要费一番 力气,进而想到我在翻译《影响力》时花了很多时间翻译这样的句子,又想到人 大版《影响力》的译者把我翻译好的句子搬过来,在中间加一个“的”字,删去 一个“但”字,然后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气愤得不行,书也没法读下 去。   我知道我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有些朋友的建议是给肇事者写一封信,告诉他 们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抄袭行为,警告他们立即悬崖勒马,否则我们法庭上见。 但很多人并不看好这种做法。江湖上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人大版《影响力》 正在热卖之中,对译者和出版社来说可能都是一只下金蛋的鹅。想以一封信让他 们放弃既得利益,只能是一厢情愿。如果真想达到惩戒他们的目的,就得真刀真 枪,把他们告上法庭去。   我也倾向于与他们对簿公堂这一做法。他们对我的抄袭之全面、之恶劣,白 纸黑字,毫无置啄的余地,我不相信我们不能让法庭看清楚这一点。我开始联系 律师、搜集证据,为打官司做准备。但与此同时,我也听从朋友们的建议,给有 关方面写了一封信。   有些朋友反对我打官司。他们的理由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三类:没必要,不值 得,没希望。抄袭这种事情太多了,大街小巷遍地都是。你这样大动干戈,简直 是大惊小怪,没必要;你可以在美国过田园牧歌的生活,却要去与小人一般见识, 淌这趟浑水,不值得;衙门深似海。你跟法院不沾亲不带故,在国内两眼一抹黑, 只有挨宰的份。想赢官司,没希望。   所有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我一想到抄袭者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得计,就觉 得难以忍受,就想给他们当头棒喝,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伎俩,而 且有决心向他们讨回公道。当然,我也知道打官司不一定能赢。如果输了官司, 抄袭者可能会更加自鸣得意,而我则只会更加焦头烂额。但不试一下,又怎么知 道我能赢呢?而且,抄袭者真的会更加自鸣得意吗?也许经过这一场虚惊,他们 以后又想抄袭时,多少会收敛一点呢。   我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官司的准备当中,找律师,整理证据,写信,打电话, 到领事馆办理公证认证。整理证据的工作尤其辛苦。因为人大版《影响力》抄袭 的例子,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个八个,甚至不是一百个两百个,而是几乎每 一段中都有,每一页上都有好几个。事实上,人大版《影响力》的所谓“翻译”, 就是把我的译本全盘拿过来,然后在上面涂涂改改进行一些掩饰。这个掩饰的工 作刚开始时做得认真一些。但到了书的后半部,抄袭者抄也抄懒了,对译文的改 动越来越少,其译文就与我的几乎一模一样了。总而言之,三百多页的人大版 《影响力》,每一页都随处可见抄袭的例子,整本书都是证据。   准备了将近一年,到了2007年10月,我终于向海淀区中级人民法院提交了诉 状,起诉陈叙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抄袭我翻译的《影响力》,侵犯我的著作权, 要求他们登报赔礼道歉,收回并销毁他们已经出版发行的《影响力》,不得再版、 重印、发行《影响力》,并赔偿我经济损失500,000元。   诉状交上去后,完成了一件想做也应该做的事情,我的心情轻松了很多。因 为有律师在北京为我全权代理,我并不打算回国出庭,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海淀区人民法院对此案审理了相当长的时间,开了几次庭,但都没有明显的进展, 直到2008年6月,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与此同时,生活不会因为一场官司就停顿下来。新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新 的项目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影响力》也慢慢从生活舞台的中心退到了角落。但 它始终占据着我脑子的一角,就像一柄悬着的剑,随时会落下来,又不知道会落 在哪里。我对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是既期待,又害怕。   6月中旬,一家人外出度假。但我在出行前就决定了,度假期间绝不查看电 邮:我不想让任何坏消息破坏度假的愉快心境。其实,在我平淡如水的生活中, 除了那场官司之外,我还担心什么别的坏消息呢?   度假回来的那天,进了家门已经是半夜了。黑暗中,电话答录机上的红灯一 闪一闪。我按下按钮,马上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力慧,官司判下来了,赶紧查 电邮!”“力慧,听到留言立刻给律师打电话!”我将这些留言一一听完,稍一 犹豫,倒头就睡了。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累了。而且现在已经是半夜,还是先 睡觉吧。爸爸只是说官司判下来了,并没说结果如何,一定是坏消息。这种消息, 有什么必要急着知道呢?   但我的鸵鸟政策只给我换来了几小时的平静,如果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恶梦 连连可以被称为“平静”的话。心情烦闷加上时差,我不到五点就起了床。坐在 电脑前,我看到了律师发给我的邮件。海淀区法院驳回了我的全部诉讼请求,理 由是《影响力》的美国出版商将出版简体中文的权利授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而我又与社科出版社签有合同将中文译本版权授予社科出版社,两份文件有矛盾, 他们据此无法确定我对《影响力》中文译本拥有“完全的著作权”,因此无法确 定我有资格起诉。至于被告是否抄袭,就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法院做出这个判决已经有些日子了。如果我对判决不服,可以在若干日内提 出上诉。因为我外出度假,不接电话,不看邮件,提出上诉的期限已经要到了, 怪不得父亲和律师急得跳脚。   每一本翻译图书要从原文变成中文在中国出版,都要经过原文出版商将中文 版权授予中国出版社和中国出版社请人翻译这两个步骤,因此海淀区法院判决中 提到的两份合同,可以说是出版翻译图书过程中的“标准合同”。根据著作权法, 翻译作品的版权为译者所有。也许法院以前没有审理过翻译作品侵权案,对翻译 作品著作权的归属问题认识不清。我不是法律专家,不想讨论深奥的法律问题, 但我确信我对《影响力》的中文译本享有至少一部分版权,因此有资格向抄袭我 的人提出起诉。海淀区法院的判决,在我看来是荒谬透顶。我在度假回来的第一 天,就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了上诉。   提出上诉后,又一轮等待开始了。新的诉讼带来了新的希望,但一审失败对 我的士气还是有些打击的。朋友们说,我败诉,是因为我没有去找关系;还有一 种理论是我那些证据太复杂,法庭看都懒得看。他们案子多,忙得很,又想提高 结案率。这样的判决对他们来说最省事。我承认朋友们说得有道理,但我也想不 出我还能怎么办。我当然想赢这场官司,但我已经提出了起诉,又提出了上诉, 花了钱,跑了路,费了心,伤了神,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即使没赢这场官司,我也问心无愧了。   在下面的日子里,我忙于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只是偶尔才会去想《影响力》。 我并没有望眼欲穿地盼望法院的判决,恰恰相反,我暗暗希望法院不要做出任何 判决,让事情永远这样拖下去。我已经把心态调整好了,我不愿意这个平衡被打 破。谁知道一纸判决会把我的生活搅成什么样子呢?律师偶尔会来信告知官司的 进展,但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到了年底,律师来信说案件可能很快会判下 来,我想可能又到了统计结案率的时候吧。但新年来了又去了,也没有什么消息。   二月的一个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打开邮箱,赫然看到律师题为“二审判决摘 要”的来信。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先看了邮箱中别的邮件,直到把每一封信都看 完,再也没有信可看了,才小心翼翼地在这封邮件上点了一下:   今日收到二审判决,现摘要如下:   一、焦点问题的认定   1、《影响力》一书著作权中的财产权由社科出版社享有,其精神权利由张 力慧享有;   2、人大版《影响力》已构成对社科版《影响力》的抄袭;   3、《影响力》一书著作权中的财产权只有社科出版社才有权向侵权行为人 主张经济赔偿,张力慧可在社科出版社获得的赔偿中得到一定补偿。   二、判决主文   1、撤销一审判决;   2、陈叙、人大出版社立即停止侵权行为;   3、陈叙、人大出版社在一家全国发行的报纸上向张力慧赔礼道歉;   4、陈叙、人大出版社赔偿张力慧合理支出九千元;   5、驳回张力慧的其他诉讼请求。   我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有几句话看了很舒服,“撤销一审判决”,“陈叙、 人大出版社立即停止侵权行为”,“陈叙、人大出版社在一家全国发行的报纸上 向张力慧赔礼道歉”。但也有几句话看了不是滋味,“九千元”,尤其是“驳回 张力慧的其他诉讼请求”。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在下面好几天的时间里,我都在琢磨这件事:我赢了吗?法庭没有像我请求 的那样,勒令被告收回并销毁所有已经出版发行的《影响力》,因为他们认为这 一做法“客观上很难执行”;而他们认为我对《影响力》仅仅享有精神权利,因 而只判给我九千元的赔偿,也相当令人失望。因为这两个原因,这个判决,有点 像人们所说的一样,只是在被告的手腕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但另一方面,判决书明白无误地谴责了被告的剽窃行为。被告必须立即停止 侵权行为,再也不能印新的《影响力》,而且必须向我赔礼道歉。一想起“停止 侵权”和“赔礼道歉”这几个字,就有一种轻快的、唱歌般的感觉从我心里跳跃 出来。如果不太求全责备的话,如果暂时放弃做一个完美主义者的话,如果把眼 睛盯着玻璃杯里装满水的那一半的话,我可以看到,从忍气吞声地遭人抄袭,到 与抄袭者对簿公堂,再到以法庭判决书的方式,把抄袭的标签正式贴在被告和他 们这本书身上,这个过程中还是有不少值得庆幸的东西的。国内的朋友说,法院 做出这样的判决,是因为“现在要保护知识产权了”。所以,这场官司打出现在 的结果,也许真的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呢。 (XYS20090401)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