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newxys.com)(xys10.dxiong.com)◇◇   一段荒诞往事:“批判爱因斯坦”   作者:郝柏林   1967年底,湖南醴陵第二中学的物理教师周友华写信给中央文化革命小 组、批判爱因斯坦的引力理论,受到陈伯达支持。周恩来总理派驻中国科学院的 联络员刘西尧主持过一些讨论会,周友华曾被郑重地请到前排就座。   周友华在醴陵二中图书馆的墙壁高处挂了一个重锤,长时间地记录重锤尖点 的位置,他发现重锤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呈现出季节和昼夜等变化,变化的相对 幅度约为十万分之几,周从而得出结论说万有引力常数随温度变化,提出了一套 “热轻冷重”学说。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一些年轻人同周友华进行辩论,指 出所观测的可能是墙壁的热胀冷缩效应,周则提出墙壁很“结实”,重锤悬点绝 不会移动等缺少基本实验证明的论据。辩论不过了就说:“你们都是反动学术权 威”。沈觉涟回答:“我和你一样挣56块”。周说“你相对于我就是反动权 威”。然而那时还可以进行辩论。沈觉涟、赖武彦和我三人还写了两篇文章,批 判周有华的谬论,刘西尧吩咐把这些文章都铅印成单行本,供大家讨论。   不过这种情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呼声中,对 爱因斯坦的批判也走向高潮。北京航空学院的红卫兵,中央党校的造反派,以及 外地来京人员构成的大批判组,纷纷作调查,写文章。中国科学院也成立了学术 大批判组,由驻院解放军代表直接领导。不久,他们写了一篇大块文章。要送到 “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发表,已经印成 了专供“中央首长”阅批的大字清样。   中国科学院革命委员会主办的《革命造反》报,在1969年8月30日出 版的第207期第3、4版上刊登了题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必须批判》的长文, 署名是中国科学院“批判自然科学理论中资产阶级反动观点”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文章中有一段话说:“现已查明:相对论的两个‘原理’,和它的独特推论‘同 时性的相对性’,在迄今一切有关实验中都没有得到任何证明;但是,又都可以 在另一些条件下得到验证而决定取舍!”这里“现已查明”四字,是从1968 年11月中共中央关于开出刘少奇党籍“决定”中抄来的,那里说“现已查明, 刘少奇是一个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   另外一篇文章里有一句话是,爱因斯坦“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是马赫的门 徒。原来爱因斯坦在纪念马赫的一篇文章中,谈到自己受到马赫思想的影响。由 于列宁曾经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批判过马赫的哲学思想,只要 和马赫挂上钩,就可以“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不必再作分析。其实,同一个 列宁还说过,马赫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渺小的哲学家”。   刘西尧在中关村福利楼二楼会议室召开会议,讨论这篇文章。我和几位年轻 同事的态度是:内部讨论由他们说去,我们管不了;文章不能公开发表,给中国 丢人现眼。不过,进入会议室后,发现已经轮不到我们发言。原来吴有训、周培 源、钱三强、钱学森、竺可桢等不少前辈学者也坐在那里。   周培源的发言使那些批爱因斯坦的积极分子们大失所望。国内物理学家中直 接随爱因斯坦工作过的只有周培源和束星北二人(关于束星北是否同爱因斯坦工 作过,科学史界已经提出质疑)。由于在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担任过上校物理教 官而成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束星北远在山东。批判家们希望周培源能“揭发” 一些第一手材料。周培源的发言却可以概括为“回忆爱因斯坦”。   周培源首先回忆了在普林斯顿工作时期的爱因斯坦如何衣着朴素、如何关心 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如何在战后参与世界和平运动。周说,有人批评爱因斯坦 支持犹太复国主义,这是不知道历史。法西斯德国驱逐和屠杀了那么多犹太人, 爱因斯坦的态度在当时有进步意义。周培源最后说,1955年爱因斯坦逝世、 周恩来总理发了唁电。《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来到家里,忙了一夜,协助写出 了一篇悼念爱因斯坦的文章。第二天《人民日报》第一版上是周总理的电报,第 四版刊登了周培源的文章。   钱学森发言时首先说,昨天晚上读了革命小将的稿子,感到非常兴奋,我们 年轻时就写不出来这样的文章。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小将,敢于向爱因 斯坦这样的学术权威挑战,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他接着说,爱因斯坦这个人 在国际上有很大影响,而且不仅限于科学界。如果我们能根据毛泽东思想对爱因 斯坦作出正确的评价,我们就会在国际科学统一战线中增加许多朋友,否则就会 失去一些朋友。因此我们要极为慎重、做好调查研究、不要急于发表文章。   这次会议上有位学物理的年轻人发言说,根据相对论,珍宝岛事件中谁先开 枪,只要换一个参考系就可能颠倒过来。他忘记了罗伦兹变换保持因果性不变这 一基本原理。不过,这类由青年科学工作者指出的“问题”,确实给当时进驻高 等学校和研究所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留 下深刻印象,增加了他们发动群众批判资产阶级反对学术观点的决心。所幸的是 那位青年人后来科学上进步很大,15年后成为正教授,对相对论和引力理论都 有过贡献。   那篇文章终于没有在“两报一刊”发表。   不久,大批判组的成员们到上海去“汇报”他们的观点。上海市革命委员会 组织他们同工人座谈。座谈会上这些人自己成了被批判的对象。上海的工人理论 家们指出:“你们这是搞纯学术批判”、“对于爱因斯坦这样的资产阶级反动学 术权威,首先要从政治上批倒批臭”。这些受到了深刻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们兴 奋地回到北京,在物理研究所召开座谈会,汇报上海之行的体会,比较在北京和 上海的不同感受。物理所的一些研究人员从会议室走进走出,个别人提了一两个 问题,没有人对他们表示支持。被“结合”在所革命委员会里的革命干部郭佩珊 说:你们看,我们的人都很忙,以后你们写了文章送给我们学习学习就成了。   大批判组接着到原子能研究所(后来从中分出高能物理研究所)去汇报。作 完报告、一个问题也没有。主持人表示感谢,宣布散会。于是,大批判组得出结 论,对批判爱因斯坦“越是外行越支持、越是内行越不支持”。外行们着手组织 更大规模的批判行动。   原来陈伯达对于批判相对论作过“指示”:应当开万人大会批判相对论、把 中学生、小学生都请来。不久,北京航空学院的造反派们筹备就绪,写报告给空 军党委,准备召开万人大会(当时航空学院归空军“军管”)。空军党委把报告 送到陈伯达处请示,陈却在报告上批示说:先不要开万人大会;要作千百次实验 证实或推翻一个论点;用五十年可以,用一百年也可以。   陈伯达的态度发生急剧转变的原因何在?原来这时陈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不妙。毛泽东在一次会议上指着陈说:“马克思主义的本性不会改变,修正主义 的本性不会改变,你陈伯达的本性也不会改变”。1970年8月党中央卢山会 议上陈伯达配合林彪要设“国家主席”,要称毛为“天才”。毛写了《我的一点 意见》批陈,接着就在党内开展“批陈整风”运动。当时只是“指陈射林”,并 未点出林彪的名字。直到1971年“913”事件,林彪机毁人亡之后,才正 式提出“批林整风”。陈伯达在最后的日子里,以“科学技术”作救命稻草,跑 到天津去抓激光技术的推广,甚至连1970年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2 0年的大会也不想参加,还是党中央命令他回京开会。这些都是后来学“批陈整 风”的正式传达材料中提到的事情。   这时,对爱因斯坦的“批判”也开始降温。1971年初,驻中国科学院首 席军代表石煌宣布,今后各个学科的大批判,由各个研究所负责,院里不再统一 领导。不久,所革命委员会郭佩珊找我谈话说:院里把“相对论大批判组”下放 给物理所领导,所里要派个干部去,特来征求我的意见。郭还说,你们不是对于 科学政策有不少意见吗?伯达同志亲自过问相对论批判,他的秘书经常同大批判 组有联系,你们的意见可以通过他反映到伯达同志那里去。   我当时已经知道陈伯达关于开万人大会的两次批示,觉得到这样被“亲自过 问”的地方去很不好工作,就以小天线计算任务太重(这也是实情)为理由,谢 绝了所革委会为我分配的这份工作。(按:我原来是物理所七室副主任,196 7年1月革命群众“夺权”后没有再担任职务,经过1969年“九大”前后的 整党,没有发现问题,按政策应当重新分配工作,这也是工宣队和军宣队“落实 政策”范围之内的事。)   不过,我同这个“相对论大批判组”还是有缘分的,这个组里有志于科学研 究的几位年轻人,后来学习了不少现代微分几何和场论知识。一位从中央党校来 的批判组成员、我国一位著名太平天国史专家的儿子,从内部揭发他们“在批判 爱因斯坦的旗帜下拜倒在爱因斯坦脚下”,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中物理 所还派了工作组,“帮助”他们批判错误倾向,不过没有批动,1976年“四 人帮”倒台,那位揭发者悄然离去。1979年原“大批判组”中的理论物理工 作者,成为新成立的理论物理研究所的一部分。这些全是后话。   对爱因斯坦的这场批判,剩下了一个重大问题,这就是毛泽东本人的作用。 我知道两件与此有关的事情,两者都直接涉及到刘西尧。   1971年“913”事件的保密时间较长。到了9月底,绝大多数普通老 百性还不知道林彪出了事。取消10月1日的国庆节阅兵和群众游行,大家私下 里只是猜测毛主席的健康不佳,没有往林身上想。9月30日这一天,周总理联 络员刘西尧好像很清闲,他在物理研究所一整天,上午看了几个实验室,下午在 “小红楼”召开了党员业务干部座谈会,听取“批陈整风”汇报。当时我和陈春 先等正在起草一篇批判陈伯达的大会发言稿。我们提出应当把陈支持批判相对论 写进去。刘西尧说,批判相对论不是陈伯达自己的事,这里面有毛主席的意思, 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写。   1974年“批林批孔”期间,钱学森在国防科委内部贴了刘西尧一张大字 报。大意是:你说过批判相对论是毛主席的指示,可是你又不向我们传达毛主席 的指示,如果毛主席没有这样的指示,你就是捏造毛主席指示,否则你就是扣压 毛主席的指示。   我估计刘西尧从陈伯达那里听说过毛主席关于批判相对论的话,但并没有机 会直接见到毛。陈在位时,刘按照陈传达的意思办事。由于不能排除陈伯达“假 传圣旨”的可能性,陈倒台后,刘只能缄口不提毛。   〔说明:这是在1990年代后期撰写的一篇回忆,2009年初次发表于 《负戟吟啸录——一个前沿战士对中国科学的感怀》一书中,新加波世界科学出 版社八方文化工作室。〕 (XYS20180605) ◇◇新语丝(www.xys.org)(newxys.com)(xys10.dxio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