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newxys2.com)(xys10.dxiong.com)◇◇   在崩塌的地缘政治中,我被迫离开中国   作者:张彦(Ian Johnson)   2020年7月16日纽约时报   伦敦——3月中旬获知我的驻华记者签证被取消后不久,我就面临一个难题: 我的木棍收藏该如何处理?这种棍子是我练习了近十年的一种中国武术所使用的。   我应该把它们交还给我的师父吗?他是一位举止谦和的40岁巴士司机,也是 这一门派的继承人,他把这种曾经常见于北京劳动阶层社区中的棍术的复兴作为 自己毕生的职责。或者,我应该让搬家公司把它们运到伦敦——我即将生活的地 方?   这些棍子并不值钱,而且可以在世界任何大城市的武术商店买到。另一方面, 我的师父也不是很需要:他有满满一屋子的棍子,他用它们免费教授任何对此感 兴趣的人。   然而,它们我对我来说却是无价的。这些白蜡木制成的棍子,有许多已经被 别人的汗水和油脂浸黑,尤其是我的对练搭档,一个木匠,在公园里花了无数个 小时帮助我学习不同的招式。我觉得这些棍子属于这里,北京。但是它们也成了 我的一部分,即使不再有任何人可以和我练习,我也想留着它们。   从全局来看,我的困境听起来像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起特朗普政府的日常 表演、疫情大流行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即使中美争端似乎也只是又一场 国际争斗,出了中国观察者这个囿于一隅的圈子就不算什么了。   如果说这场争端在这个圈子之外有什么意义,那肯定是在抽象的地缘政治舞 台——在那里人们调遣航空母舰、策划制裁、施展外交手腕,就像棋盘上的棋子。   但是中美关系的崩溃也意味对现实生活的冲击。单独来说,友情一刀两断和 家庭关系紧张的故事似乎微不足道——当然,对一个坚信美国对华政策是维持世 界民主安全所必需的人,这至关重要。然而,这些小伤口日积月累,改变了我们 所有人对世界的体验,几十年前的乐观时代的消失造成了集体创伤,在那时,世 界似乎正在开放,即使并不完美。   我不想显得在伤春悲秋,但像我这样的人的生活,是围绕着一个前提建立起 来的:世界是相互联系的,将自己的人生致力于使其他文化更加易于理解,是一 个值得追求的抱负。而且,即使献身于此不是易事,也不一定会得到高回报(除 非有人想叫卖可疑的中国证券),但这是有意义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是安全的: 世界并没有要回到老式的联盟——一个阵营的人无法进入另一个阵地。无论是在 商务、新闻、学术还是文化交流中,这都是一个标准化签证、频繁的飞行和某种 职业前景构成的世界。   对我来说,它始于我大二时被邀请学习汉语并在学校报纸工作。后来,我去 了北京。由于想弄清该如何最好地报道这个国家,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北美的中 国报道。为了准备成为一名驻华记者,我拿了一个中国研究硕士学位,并去台湾 深造中文。   这些都不意味着我就有资格获得记者的工作,但是一路上人们几乎总是点头 认可我正在走上一条明智的职业道路。中国是世界上一个越来越重要的国家,商 业往来不断增加,我们永远需要了解这个不断成长的巨人。   但是,就像许多致力于学习另一种文化的人一样,将自己沉浸在所有和中国 相关的事情中,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明智的职业选择:这成为了我的使命。是的, 中国有政治压迫、空气污染和上百万个其他的问题,但我开始喜欢它——从喜欢 这里的文化和人民,到它的干劲和对创新的接纳。   我列了离开中国前想要去的地方——这是身在异乡的人永远要算计的事—— 但这份清单一直没有缩短过。实际上,它每年都在变长。   我在中国停留的时间越长,学到的知识越多,我想看到的也就越多:更多的 圣山,更多令人叹为观止的风景,更多的中国神话起源地,更多著名艺术家或作 家的家宅,在不同的城市结交更多的朋友。   一段时间后,这个想法似乎变得很傻:如果在一个国家生活只是为了完成清 单然后将其丢弃,这样的生活意义何在?那不是生活,那是在等死。   经年累月之下,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在这个星球上的 任何地方都久——比我在出生地加拿大生活的15年,或是高中搬去美国并成为美 国公民的十几年,或是在德国的十年,都要久。   中国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称之为家的国家。这里是最早有遗传决定论的地方。 除非你有某种长相,否则你不会真正成为中国人。就算你是第六代美籍华人,只 会说“你好吗”,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仅限于左宗棠鸡,但对于中国(以及在美国 的许多美国人)来说,你就是中国人。   相反,即使我在那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学了那里的语言等等,我也永远不会 成为中国人。从实际操作的角度,合法定居并成为公民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真 正的像绿卡这样的东西,因此,也没有真正的移民文化。然而,这是我自1984年 第一次访问就爱上的地方,当今年初离开时,我仍然爱着这个地方。   这种对归属感的渴望是双向的。许多中国人去美国学习,并且爱上了这个国 家。许多人在美国定居并且建立起了自己的生活,同时也在家庭度假时飞回中国。 他们开始关注美国政治,他们忍受着歧视,有一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孩子不仅 是在美国出生,而且是在美国长大。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美国人,即使他们仍 然持有中国护照。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新冠大流行使跨越大洲的生活更加困难。但真正的损害 是长期的: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恶化意味着,如今人们对以前受称颂的事物产生了 怀疑。   去美国留学的中国人——他们曾被认为令美国受益无穷——现在却经常被当 做破坏分子或间谍。特朗普政府对许多外国人进行了心胸狭窄的羞辱和蔑视,坚 持把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或以控制疫情的名义暂停数十万非美国人的工 作签证。   我无法为中国近年来的行为开脱——关押维吾尔人、对言论自由的持续镇压、 在南海的领土占领——但中国共产党对自己的野心和方法从来是明确的。如果你 关注过它在过去70年里获得权力和掌握权力的方式,就不会对它的所作所为感到 震惊。   改变的是美国现在用来对付中国的战略和战术。从1970年代开始,民共两党 奉行接触政策,认为这有助于把中国同国际秩序捆绑在一起。   一些对中国持批评态度的人声称,与中国接触一直是一个天真的梦想,作为 证据,他们指出中国并没有变得更加自由。但大多数现实主义者知道,民主化充 其量只是一个遥远的目标;主要的想法是,务实的接触比盲目对抗更有成效。   然而,盲目对抗如今已是大势所趋。正如了解中国的人预测的那样,其效果 是零。美国的贸易争端并没有使中国的行为发生改变,也没有达成能令美国生产 者受益的重大交易。没有维吾尔人被放出拘禁营。香港的自由程度降低了。由于 外国记者被驱逐,西方记者获得中国信息的渠道也被限制。   这些驱逐是美国政策的直接结果。今年3月,特朗普政府实际上驱逐了大约 60名中国记者,并声称此举是对外国记者在中国受到恶意对待的报复——我认为 这不是真实想法。   这个数字可能看起来很小。除我本人外,当时只有十几名记者被赶出了中国。 驱逐令只涉及在2020年需续期的签证,并且是由《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 和《华盛顿邮报》担保的美国护照持有者。   但实际上,它摧毁了美国的驻华记者团。因为只有这些媒体机构,尤其是 《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才拥有足够的人员和预算,对那里的敏感问题 进行庞大的调查报道,比如维吾尔人的待遇、高级领导人的财务状况或数字监控 的加剧。   留下来的少数记者将很难有资源去进行这样的项目,这意味着外界对中国的 了解将越来越局限在日常新闻上。   对于白宫的理论家们来说,这个结果并不重要:如今对中国采取强硬路线只 是不可避免的现实政治。   然而,其主要目标与对抗中国无关;这是为了把中国变成一个工具,帮助特 朗普总统在秋天再次当选。如果他的强硬言论伤害了《纽约时报》、《华尔街日 报》和《华盛顿邮报》,那就更好了。特朗普的真正目的是骗过美国选民,让他 们认为中国应该对新冠病毒负责,进而对疫情造成的经济萧条负责。   所以被逐出中国才让我如此痛苦。如果中国真的是1930年代的德国,而世界 正走向必要的决战时刻,我可以接受离开。但中国不是纳粹德国,尽管有些人声 称如此。   诚然,中国的许多政策与开放社会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但这个国家仍有许多 人可以同外界接触:独立电影人、作家、知识分子,甚至是政府官员。某种形式 的合作将会继续,但在不久的将来,海外学习项目、学术交流、旅游,当然,还 有调查新闻报道,都很难恢复。   好几个月来,我不知道该拿我的棍子怎么办。最后,我上周写信给师父征求 他的意见。   他告诉我要保留它们,说我们之间有着一种叫做“缘”的东西——命运,或 者说一种密切的关系。   “带它们去伦敦的公园里练吧,”他说。“心里想着我们。”   张彦在中国居住超过20年,他凭借对中国的报道获得了普利策奖。他最新发 表的著作是《中国的灵魂:后毛泽东时代的宗教复兴》(The Souls of China: The Return of Religion After Mao)。欢迎在Twitter和Facebook上关注他。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XYS20200720) ◇◇新语丝(www.xys.org)(newxys2.com)(xys10.dxio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