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以偏概全不能得出客观的结论 ——评薛涌先生的《基层社会与现代精神》 罗集人   曾经很喜欢看薛涌先生的时评,因为他的文章中常常闪现出真知 灼见,颇能得到一些启发。至今我也仍然同意他的某些观点,如坚决 反对在青少年中开展“读经”活动,等等。   最近有两篇文章看后不是滋味。   一是《反对世遗门票涨价与集体无意识》(南方周末2004年12 月16日),该文认为国内占压倒多数的“反对世遗门票涨价”的民意 是中国中产阶级的集体无意识,其根源在于中产阶级的自私和偏狭。 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中产阶级的意志主要是通过知识分子表达出来 的。当时我就感到薛涌先生似乎有了一种自认为比一般的知识分子高 明的优越感,占据着精神制高点,行文的语气似乎是在教训国内的知 识阶层。因此我曾写了一篇小文对该文提出批评(《世遗门票涨价利 益受损最大的是低收入阶层》XYS20050108),那篇文章只是对原文 某些观点的分析,没有涉及深层的“优越感”问题。   二是从2005年3月17日《南方周末》又看到薛涌先生的《基层 社会与现代精神》一文,该文对知识界“寻找失落的人文精神”的努 力提出批评。笔者并不完全反对该文的全部观点(如基层社会也存在 着人文精神等等),但对文章流露出来的高人一等的情绪和并不科学 的思维方式提出一点批评,希望与薛涌先生共勉,也供其他读者参考。   该文以一个动人的故事开头:   “在前年的一次矿难中,井底的一个矿工临死前把自己的帽子交 给身边的同事,希望这个遗物能够最终落到自己的妻子手上。当妻子 拿到这顶帽子时,人已经不在了。细看帽子内面,写着几行字:‘孝 敬父母,带好孩子。还欠张主任200块钱……’”   文章由这一事例得出结论:这就是惊天动地的道德情操,这就是 中国的人文精神。并进而断言,所谓"人文精神的失落",都是文人墨 客煞有介事的无病呻吟。薛涌先生还结合“在国外体验多年现代生活, 才明白所谓‘中国人素质低’是中国知识分子创造的最大的谎言。"。   我们并不怀疑故事的真实性,我想提醒注意的有几点:   第一,类似的故事在古代甚至在原始社会是不是存在?如果古代 就存在,是否意味着原始社会就存在人文精神?原始道德也可以说是 美德,美德却不一定是近代或现代的人文精神。后文提到“真正的‘日 本精神’,在大都市已经消失”,似乎薛涌先生认为人类应该返朴归真 才算是找到“现代精神”的真谛?   第二,类似的故事在文革时期会不会发生?全国十来亿民众在文 革时期难道就没有一件类似的故事发生吗?恐怕在基层老百姓中,类 似故事不但可能发生,而且还会大量存在。难道能说当时的中国“人 文精神并没有失落”吗?如果有人找出一件甚至一百件文革时期中国 普通公民的诚信实例(这并不难找),就断言中国从来(包括文革十年) 就不缺少人文精神,也不曾有过什么诚信危机,薛涌先生能接受这种 结论吗?   第三,类似的故事在外国会不会发生?恐怕任何国家都会发生 罢。笔者是个土包子,没有在国外“体验多年现代生活”,但据许多 有留学经历的朋友介绍,国外类似的诚信故事发生的概率是明显高于 国内的,即使是在普通百姓之中也是如此(例如他们有的城市乘地铁 没有人检票,而在国内难以想象),因此“中国人素质低”的评价即 使不那么中听(这是修辞问题,笔者也不赞成),也不能说它“是中国 知识分子创造的最大的谎言”罢。   薛涌先生从一个事例出发,竟然得到许多大的惊人的结论,除了 说明喝了几年洋墨水后水平已经远远高于没有出国的“文人墨客”外, 只能暴露他尚缺少严格的思维训练。我不懂原本文章写得尚佳的薛涌 先生,到国外几年后,为什么没有把西方人最讲究的逻辑好好研究研 究,反而出现如此明显的“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须知在社会现象 方面,罗列任何例子都是毫不费劲的,假如一个诚信事例就能说明“中 国从来并不缺少人文精神”,那么一个不诚信的事例,是否可以证明 “中国从来就不存在人文精神”?   薛涌先生的求新精神是值得钦佩的,但是,创新要遵从科学精神, 不能违背逻辑基本要求,提出负责任的观点应该提供充足理由(对于 已经在社会上有影响的名人尤其如此),这方面的缺憾大约跟薛涌先 生滋长起来的骄傲情绪有一点关系吧,骄傲会使人陷入片面的,即使 高明如开国伟人者也不能例外。   下面列举《基层社会与现代精神》中另外一些具有片面性的观点。 限于篇幅,不做详细分析,只做简单点评(用【】标注):   ◆鲁迅的《阿Q正传》,写的是他自己并无亲身体验的下层。在 他笔下,阿Q们是一群没有自我意识、没有道德、没有自尊甚至体 会不到死亡之痛苦的动物存在……阿Q真会像鲁迅描绘得那样在被 斩首前还糊里糊涂、不知道死之恐怖吗?显然不会。【鲁迅笔下不仅 有阿Q,而且有润土、祥林嫂,有《一件小事》中的人力车夫;当时 社会真的不存在“被斩首前还糊里糊涂、不知道死之恐怖”的阿Q 式的农民吗?薛先生凭什么断言“显然不会”!我不知道薛先生是否 读过文学理论和文学史,对阿Q形象的典型意义了解多少,居然说 是因为鲁迅“写的是他自己并无亲身体验的下层”所以才不符合当时 的社会现实;阿Q仅仅是落后农民的形象吗?把"中国人素质低"这个 “最大的谎言”的源头追寻到鲁迅先生那里,未免找错了方向罢。】   ◆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生产的"现代思想",从来没有清算过 这个问题(指民众文化中体现出人文精神以及“对下层社会的虔卑 [似应为“谦卑”]”)。【好像不是,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的主题 就是对比知识分子与下层民众的道德,毛公也说过“卑贱者最聪明, 高贵者最愚蠢”。如果说清算得不彻底还差不多,说“从来没有清算 过这个问题”,不符合历史事实,似乎是在夸耀自己是第一个提出这 一严肃话题的原创者。】   ◆事实上,那些下层农民,那些拿不到工钱的民工,正是中国近 20年的经济起飞的头号功臣。【这是诗歌语言,还是科学判断?该不 是从“劳动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这句真理演绎出来的吧。好像劳动 人民不仅包括“下层农民”和“拿不到工钱的民工”,也包括原本就 是工人阶级主体的城市工人,包括原本就是但到80年代才被承认的 “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包括袁隆平们、邓小平们、郎 咸平们以及郎平们。把“头号功臣”的桂冠戴在“拿不到工钱的民工” 身上,对他们的实际意义,还不如要求政府责成开发商们不折不扣地 兑现他们应得的血汗钱——尽管已经扣除了剩余价值。】   ◆而那些低素质的中国人,实际上就集中在我们这些长期把持了 文化权力的"知识分子"之中。【知识分子中有“素质低的中国人”,我 不反对,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何时把持过“文化权力”?薛涌先生 到美国时间并不长,对国内的情况就一点也不了解了?他自己在国内 时也是知识分子的一员吧,请问您何时“把持了文化权力”。当然, 如果说那些有文化的官员也算知识分子,又当别论。】   ◆面对那位矿工的临终留言,生活在大都市的知识分子们,很少 有道德上的劣等感。面对民工们参与创造的经济奇迹,他们也从来不 会感到自己的无能。【知识分子既然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只要不把 自己看得比工人农民高一等就行了,千万不要有“道德上的劣等感”, 否则逻辑的结论就是你还是“臭老九”,你还要接受工人阶级和贫下 中农的“再教育”,你还要实行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我不知道自 认为极具现代感的薛涌先生,提出的理论怎么会与五、六十年代的官 方理论相似。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如果薛涌先生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希望不要误解我全面反对他的 观点。因此我重申下面几点我与薛涌先生没有根本分歧:      ◇农民、工人等下层群众的平均道德水准并不一定低于知识分子 的平均道德水准。   ◇坚决反对在青少年中开展读经活动。   ◇知识分子中存在着丑陋的人,如薛涌先生文章中举例中那个 “发了财的读书人”;不那么丑陋的知识分子中,思想中也可能存在 着某些丑陋的因素。   ◇不赞成笼统地说“中国人素质差”,中国的工人、农民如果说 文化素质平均不如发达国家是一个事实的话,他们的道德素质不一定 比别国的差;同样,也不能笼统地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素质差,他们的 创新精神和动手能力也许不如某些发达国家,但是道德素质很难说不 如人家。中国人素质差,主要是官员的素质差,因为我们没有一种好 的官员选拔制度把优秀分子选拔为社会的管理者,反而把一些缺少人 文精神、缺少独立思考能力、缺少平等观念和现代法制观念的低素质 者送上了管理岗位。 附:       薛涌:基层社会与现代精神       《南方周末》2005年3月17日      新年给国内的老友打电话。老友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在前年的一次矿难中,井底的一个矿工临死前把自己的帽子交给 身边的同事,希望这个遗物能够最终落到自己的妻子手上。当妻子拿 到这顶帽子时,人已经不在了。细看帽子内面,写着几行字:"孝敬 父母,带好孩子。还欠张主任200块钱……"   这是什么?这就是惊天动地的道德情操,这就是中国的人文精 神。   所谓"人文精神的失落",从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就喊得震天 响。文人墨客,都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寻找失落的人文精神。你见有人 到矿井底下找的吗?   对比一下中国和日本的现代精神传统,就可以看出中国的人文精 神失落在哪里。鲁迅的《阿Q正传》,写的是他自己并无亲身体验的 下层。在他笔下,阿Q们是一群没有自我意识、没有道德、没有自 尊甚至体会不到死亡之痛苦的动物存在。其实,动物对痛苦也是很敏 感的。我去超级市场的龙虾柜台前,看到售货员一打开水缸的盖子, 那些龙虾就惊恐地缩到一角,生怕自己被逮去。阿Q真会像鲁迅描 绘得那样在被斩首前还糊里糊涂、不知道死之恐怖吗?显然不会。   再看日本。日本的现代精神,被追溯到江户的国学家本居宣长。 本居宣长是个民族主义者,他认定下层的"小人物"(他常常这样自称) 更有真性情,是日本的国魂所在。到了明治年间,又出来一位柳田国 男。此公出身书香门第,东京大学毕业后成了政府官僚,后在《朝日 新闻》当了十多年记者,是那个时代典型的上层精英。但是,他却认 定,真正的"日本精神",在大都市已经消失,但保存在偏远农村下层 百姓的生活起居之中。于是,他走遍日本乡间,记录这些精神遗产。   所谓现代性,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小民百姓的文化翻身,使他们和 过去的王公贵族、士大夫、武士平起平坐。美国的建国之父杰佛逊, 说欧洲的国王没有一个在美国能选得上一个小教区的行政长官,一钱 不值。他认为自耕农的道德和价值,才是国家的精神基石。就连一向 以精英主义著称的日本,也要通过挖掘小民百姓的精神价值来建立自 己的现代性。如今一些口口声声要捍卫中国文化价值的人,开始鼓吹 读经,以为这样我们的文化就得救了。其实,真要复兴中国文化,背 那些一知半解的古书是没有用的。而湖南老汉李绍为,为了让客死他 乡的同乡的遗体回家安葬,千里背尸,其信义与忠诚,感天地泣鬼神。 我们的传统派中,有像柳田国男那样跑断了腿来调查这样的民俗、保 存和挖掘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吗?当然不会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 德草",在那些读经派眼里,几千年圣贤就那么几个,就那么几本书, 李绍为岂足挂齿?在我们的士大夫文化中,哪里还有柳田国男那样对 下层社会的虔卑?   不管是传统派还是反传统派,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生产的"现 代思想",从来没有清算过这个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中的一些 人才可能把人口占大多数的农民视为二等公民,至今还对之倍加歧 视。老友电话里告诉我,一个发了财的读书人,街上看见一大群找不 到工作的民工,不屑一顾地说:"这些没有用的人都该被车给撞死!" 听到这话,仿佛是到了中世纪。   在国外体验多年"现代生活",才明白所谓"中国人素质低"是中国 知识分子创造的最大的谎言。不久前看《纽约时报》,报导南方一个 我根本不知道的镇。那里1970年代末还只有1000户左右人家。农民 种田之余,织袜子去附近的公路上叫卖。那时这叫"资本主义尾巴", 被当地禁过好几次。如今,这个镇生产世界一半以上的袜子!如果不 是有国际纺织品配额这种不公平的贸易保护,在自由竞争的市场上, 他们在这个行当肯定会征服世界。你看美国的报纸,时时能够感受到 人家对这样优秀的国民是多么羡慕、惊叹。   事实上,那些下层农民,那些拿不到工钱的民工,正是中国近 20年的经济起飞的头号功臣。而那些低素质的中国人,实际上就集 中在我们这些长期把持了文化权力的"知识分子"之中。这也怪不得, 在民工干的行当中,中国是最有国际竞争力的。   面对那位矿工的临终留言,生活在大都市的知识分子们,很少有 道德上的劣等感。面对民工们参与创造的经济奇迹,他们也从来不会 感到自己的无能。然而,在这个新世纪,我们应该重新确认一下:究 竟谁才是我们社会中的英雄?谁是我们文化的道德领袖?中国的现 代精神,只有回到基层社会,才有更生的可能。 (XYS20050319)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