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从讲经弄法的道德家说开去 良忠   看了几眼百家讲坛中某教授讲《论语》,再次体会到当年押沙龙诸篇文章戏 谑清谈文化人的痛快。这些文科教授愣生生把《论语》当成了万古不刊之论,奉 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然而,其中但凡稍许有些道理的言论都是心智正常的 中学生了然于心的大白话。间或大谈尧舜之治,更显荒唐,那是后人的虚构伪作, 倒反成了道德立论的圣人典范!简直就像用华盛顿斧斫樱桃树的虚构故事去教育 小朋友要诚实一样具有讽刺意味。动辄君子小人之辨,这二分法在今天的时代没 有实际意义。什么怀土怀刑,什么君子整天惦记的是内心的道德,云云。要真有 这种人,那就是一神经病,哪还有正经心思工作学习?以为大家都生活在天堂里, 讲经弄法便能过日子了!完全不知道人们还有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对此,《论 语》中确实没有相应的、有助于现实操作的具体指导。这本该是应用伦理学研究 的课题,遗憾的是,时下风行的某些言论很是弱智,比如反科学文化人的奇论。   儒家的扯淡也就骗骗大二以下的学生,往后再受蛊惑,就是要中毒遭罪的, 他/她可能自个乐在其中,其他人未必受得了。我觉得这个时候,最好的对抗就 是宣讲阶级斗争理论和马基雅维利主义!诸如爱可以创造奇迹之类的妄言耸听的 歪论,均是脑髓有贵恙者的做作想法。   对于这些清谈阔论的教授,只需问他/她,儒家学说中可曾有限制或超越君 权的观点(孟子的些许言辞是否表明他有民权思想的萌芽,是大可商榷的)?如 果没有,谈何先进性?若要说向善,修身,为什么不宣讲社会主义道德观?你可 是觉得《论语》(比八荣八耻)更显高明?生产力如此落后的时代的道德观能很 好地适用于现代社会,你不觉得这事情很诡异么?   倘若孔子及其弟子贤人生活在今天,是否除了宣讲忠信仁爱悌孝,还会崇尚 科学,以服务人民为荣,这是很难说的事。在我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 上花心思,替古人担忧,大约真是那些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整日反省拷问心灵, 为自己的道德未入化境而惴惴不安的非凡之人所做的奇事。按川话说,这号人是 宝器。像新儒家诸公,多为不事生产、不解苦难、不恤孤残之人,高居庙堂而肆 言无稽之谈、误国之论,是何道理?良知何在?划定新时代的五蠹,此等人物必 得一席。   道德不需要形而上学的支持。除了神学和玄学,关于现实世界的实证知识和 具体的人类行为准则不存在形而上学基础。道德应该因时而异,即便存在普世的 价值观,也肯定不是儒家的道德家们宣扬的那套说教。只要稍许考察与之相伴的 约束条件,就能明白新文化运动为什么强烈主张摒弃传统的旧道德。今天某些文 科教授为旧道德摇旗呐喊,所作所为无异于削足适履。如果真存在时时处处适用 的伦理元规则,那么它们显然是很容易被人主观意识到或是在实际行为中被自觉 遵循的,貌似生而知之。如今集结众人授以车轱辘话来传道讲法,实为多余。一 个人道德素养的高低和他/她拥有伦理学知识的多寡没有必然联系。道德要与生 活密切地发生作用,它就必须是具体的、能付诸实施的规则。号召大家要潜心做 好人,得锻造为聪明人,需修身养德以成君子之名,都是无趣的毫无技术性的废 话。将《论语》或其他经书作为新时代的道德神谕或圣经,其结果要么是毫无效 用,或者是导致癫狂。   人类的道德是经过一系列长期的利益博弈后选择出的稳定策略,随着环境的 巨大变更,古人——即便是圣贤——没有经历过也未曾预料到的新道德必然应运 而生,旧道德会被新规则所替代,当然期间陆续会有遗老遗少力图让历史车轮倒 转。我们的邻居已经很少有牛驴供他人贪恋了。君子和小人的角色永不会消失, 但剧本的底稿不是《论语》。不需要耗费太多的思量,只需适当的理智就能明白 道德相对于环境所表现出的适应性必然注定了不存在万古恒常的道德体系。环境 的变化对现代人而言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急速增长,这种变 更在最近几代人的生活中发生了好几次。人类的道德有它自在的独立价值,不需 要天理、王道、神谕、天启之类的玄虚之辞加之其上。即便上帝存在——当然它 不存在,正如司汤达所言:“上帝的唯一辩词就是他并不存在。”——人类仍然 能形成建立在无神论思想上的理性道德体系。   把对君子和小人的评定,对所谓内心状态核查程序的执行,这一系列无聊的 蠢事当作人生中最有意义的圣业而大肆宣扬,我实在看不出其中有多大的教益。 果戈理的《死魂灵》中谈到那么一个负面角色,某个中年人放任他那毫无教养、 为非作歹、危害邻里的儿子,别人找上门来质问他管教失当之责,他却说自己在 思考重大的哲学问题。比如,您想,藏纳幼象的象壳——唔,难道你不知道幼象 和小鸡一样是由蛋孵化出来的么——应该十分地厚,那得花多大劲才能弄破呀? 兴许人们得动用大炮!显然这对混球父子是被嘲讽的对象。而我们的道德家,做 的是差不多的混账之事,却被奉为遵循圣人之道的君子。说什么中华文明数千年 的良心就是靠儒家教义支撑起来的。你得知道,某些文科教授就是把恶搞文章当 论文写、当学术讲的人。   有相当深入地研究神学的无神论者和启蒙思想家,也有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 的新文化运动领袖。还有一类人,把自己的信仰和研究的东西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比如乐道于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道德家。他们对个人生活和社会运作及人类历史的 看法浅薄而混沌。孔子的《春秋》就算不得是好史书。以眼界、文笔和见地而论, 太史公确实是非凡之人。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有如下妙论: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 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 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 之争。】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 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 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 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 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非空言也。故曰:“天下 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 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很难想象拥有这等眼界的作者是生活在两十一个世纪之前。有人超前,自然 也有人落后。今天的某些文化人似乎觉得自己和孔子的灵魂是同一的,虽然时空 相隔,却一如既往地传布应该成为文物的旧道德。讲经弄法的道德家的言谈和疯 狂化的新儒家确实相映成趣,可惜一点都不好玩。   自启蒙时代起,文化人中分化出这么一批人,日益高涨的反科学情绪是辨识 他们的最好特征。他们诅咒未来——如果其中有些人还没那么做,并不是因为他 /她厚道,而是尚未清楚地意识到未来必将是科学影响力日甚一日的时代——声 讨现代,怀念过去无比美好的道德黄金时期。真的是那样的么?虽然假设没有实 际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设想,如果让这些文化人做个终极抉择,他们究竟是继 续在这个“理性泛滥、技术暴政、人文迷失”而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空前丰富的 现代社会坚强地忍受着良心的受辱和爱心的受伤,还是毅然奔赴心灵的自由天堂, 那个魂牵梦萦的古代或原始社会?也许他们精神出了问题,选择了后者。但更有 可能是选择前者,最有可能是反问如此逼迫刁难他们,居心何在?显然,他们中 大多数人极其虚伪,极度无知,极端恶劣。就像那些在大城市中过着体面生活的 绿色反科学文化人,鼓吹没有公共卫生保障、常年与蚊蝇蚤虱相伴的生活如何美 妙惬意,强盗般地代言困苦挣扎于穷山恶水间的民众的心声,詈骂试图用现代化 开发解救当地人民的工程师们。主张把生死之事完全交给自然,如此行事,人和 禽兽还有何区别?可怜白长了颗大脑。   记得早年一位老师看到类似言论时,激愤之余回复了如下文字:   【纯属胡说,争斗和残杀是资源不足的必然结果。看看野外动物们的捕杀与 争斗就知道了。   智障并不能使人们变得更和平,相反地,这将使人类生产必需物资的能力不 足,而人仍将保持其生物本性,生育尽量多的后代,这样,资源的争夺将更激烈。 我们现在用核武器互相吓唬,到时候则可能是用石块砸得你死我活,只为了争夺 一块肉、一点果实。除非自然选择对人类不起作用、有一个超自然力量强行干预 人类的繁衍,否则,猿的生活只能比人更恶劣。自私和利己是生物的本性,唯有 文明能够一定程度上对抗这种本性,建立起另一种生活秩序。   这种文章的作者就应该被剥光衣服扔到山里与动物一起生活,不应该生活在 文明里,更不应该让他衔冤认字、用计算机、上网。】   倘若那种人成了独裁者,对民众加以洗脑,或施以手术,改造成弱智,返入 森林、草原、山坳里去净化心灵,人类中的那一支便只有覆灭的结局。当然反科 学的文化人会声辩,谁说要去做茹毛饮血的猿人或蛮子?唔,明白了。他们的意 思是,凭其非凡的见识,回到古代必是贵为公卿,甚至入阁拜相,得享荣华。除 了没有自来水和工频电外,其他都是当时最高档的配置。水电之类,不过百年历 史,怎比得圣贤之道的千年盛誉?呆一阵子就习惯了。可是他们从来不对科学和 理性表示过习惯,貌似天生相克。我倒是怀疑古之圣贤是否会将这种弱智小人引 为同道,对这类德之贼有个专门的称法,叫乡愿。   似乎反科学有着天然的正义性。据说在文化人扎堆的首善之区,谁要是敢公 开声称自己是科学主义者,就像在十五至十七世纪的欧洲宣布自己从事巫术活动, 亦如在圣贤之治的王道乐土上告示众人自己有吃人肉的癖好!夸张么?我描述的 不是怪异的文学修辞,而是一个由来已久的疯狂事实。只需看看报章杂志和一些 所谓的学术性期刊上的文章,就知道把科学主义说成是低劣浅薄、有违新时代精 神的批判已经算是温和的了。更厉害的是将斯大林主义的恐怖专制、冷战时期的 军备竞赛、化石燃料的大量使用导致的温室效应以及由于缺乏科学规划和现代技 术运作所造成的广泛而严重的环境污染,一律归咎为科学主义的罪孽。   反理性的思潮可以远溯至基督教哲学家奥古斯丁和德尔图良,但最早具体地 表达出反科学思想的,不是咒骂伊拉斯谟和哥白尼的神学家马丁·路德,而是偶 然闪现过思想火花的卢梭。其大部分言论在今天看来是反理性的荒谬之见,他与 百科全书派的理性观点的分歧十分明显。从二十世纪法国哲学家的著作中,可以 清楚地发现,卢梭的著作已然成为后现代主义的理论来源之一。1749年夏,籍籍 无名的卢梭还是理性主义者狄德罗的朋友,后者当时被囚于文新尼城堡。卢梭在 步往探访友人的路上看到了第戎科学院的征文题目:“科学和艺术的进步是败坏 了道德,还是促进了道德?”那一刻的情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看到了另外一 个世界,而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文思喷涌的卢梭将郁积多年的思考一并倾 注在了这篇命题作文中,他从此一战成名。获得头奖的文章的结论很简单,也令 我们困惑,作者“论证”了科学和艺术的进展最终无益于人类。我不知道还会有 多少人认为那是篇振聋发聩的杰作,据说卢梭也将其看作是自己最坏的作品,认 为它“论证最薄弱,文笔最不协调”。不少赞赏者和反对者都一致认为,论文蕴 含了卢梭全部学说的萌芽。认定科学和艺术的进步起了败坏风俗的作用,这种观 点是与当时启蒙运动哲学家的思想严重背离和相冲突的(后来卢梭和百科全书派 决裂了)。   卢梭一次次地目睹了文化人谄媚于腐朽的贵族阶级,后者奢华的生活建立在 人民的贫苦之上。科学和艺术的进步加剧了不平等的阶级矛盾,因为它们只是在 为贵族阶级服务。这种有悖于事实的逻辑被今天的新左派中的反科学势力所继承 并发扬,连同善良的野蛮人和幸福的原始人这类卢梭热衷鼓吹的神话,一道构成 了后现代主义反科学论调的基要之一。卢梭真是他们的先知呐。对此有一个很中 肯的评价:以往诗人们把金钱视为罪恶之源,但从卢梭开始,哲学家将世界的罪 恶归于谷物和铁器。 (XYS2006100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