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北川之伤,安县之痛   ◎安昌河   1·   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酝酿写《土镇往事》第七部《大地震》的提纲。第 六部《异人传》完成得格外顺手,精彩程度也超过我的预期,为了庆祝中午的时 候还特别喝了些啤酒。正在午睡的时候,突然心慌,起身坐在电脑前,开始写博 客,主要是归纳一下最近所看的影片。然后想写一写射洪兜率寺的释觉融法师, 她去年一百岁,慈祥,有智慧,五一的时候我们和她合了影。刚做了照片,妻子 就打来电话,催促我不要忘记开会的时间。我说等提纲写好了去,正说话间,地 震发生了。   先是摇晃了一下,我听见妻子惊呼一声,天啦。就中断了联系。我一点也不 惊诧。安县地处龙门山断层,属于地震多发地带,地震是常有的事情。几乎每年 我都能感觉地动一下。我正想着和妻子再连通电话,嘲笑她一番,问她是不是吓 坏了。但是那地动却没有停止,而且越来越强烈。整个屋子开始颠簸,开始晃动, 像一头挣扎的困兽。我不得不离开电脑,剧烈的摇晃叫我站立不稳,我扶着墙壁 来到卫生间。此时我依然没有惊慌。之所以选择卫生间,是想里头空间小,有水。 当我透过门,看见开间很大的客厅里一切东西都在往下掉落,电冰箱晃动得嘎巴 直响,电视机轰一声掉在地上,书架颤栗着,呼啦呼啦地往外掉书,像是一个激 烈呕吐的病患。墙体开始剥落。屋顶开始猛烈地跳跃,梁柱扭曲着,屋子像一位 臃肿的的老者在奔跑,企图逃离。外面静得出奇。只有房屋,外面的房屋发出牙 疼似的怪叫声,呻吟声,似乎马上就要坍塌在地……   我拿着手机一遍遍拨打妻子的电话。剧烈的颤栗和晃动以及令人心悸的怪叫, 让我陷入了绝望。我以为,我再也不可能出门去了,我会死在这里。房屋的抖动 丝毫没有减弱。我能听见它脊梁和骨架断裂的声音,我能听见它绝望的喘息。它 已经闭上眼睛。它和我一样,已经坦然地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我停止了拨打电话。告诉妻子我爱她和孩子们的这个最后心愿,我以为会成 为无法了愿的遗愿,会随着轰然的坍塌,和自己的生命一起埋进废墟。   剧烈的摇晃叫我无法保持站立的姿态。我被重重地摔倒在地,跪下。我突然 变得格外平静。我看见墙体的摇晃开始减缓,抖动开始减缓。房屋里的物体不再 战抖和跳跃。我开了门,走出去我看见到处都是哭泣的惊惶的人们,他们在大街 上毫无目的来回奔跑。我回屋踩着一地狼藉找到相机,再次来到大街。人们手足 无措,不晓得灾难来自哪里,是不是还要继续,一个余震,叫所有的人都哭喊起 来。   这时候我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看见血肉模糊的人被仓皇地抬进 医院的大门。我看见我的妻子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过来,她一身尘土,两眼泪水。 她哽咽着告诉我,我们是不是受到了什么袭击。因为她一直在中原大地,并没有 任何轻微的地震的感受,也没有地震的概念。我说这是地震,北川和平武可能遭 受惨重。——因为之前的松潘地震和平武地震,我以为地震源在那里。   没有机会喘息,我们必须得找到我们的孩子。我们开始往安昌镇走。出了花 荄,我看见沿途全是倒塌的民房和孤立无助的人们,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到处都是惶恐的人,都是无助的人。人在此刻显得多么渺小和孤单啊。我想 起了我刚刚看过的美国影片《柯洛弗档案》。那种不知灾难来自何处,又不知灾 难会延续多久,更无法知晓后面是不是有更大的灾难……人类此刻陷入了无法预 知未来的恐惧。源自灾难的恐惧在灾难过程中被无限放大,看不见希望,唯一能 看见的,似乎只有灭亡。   回到老家。父母正为我们的安全担忧。两个老人听了我们的描述,不住流泪。 不断的余震加大了恐惧和悲伤。村庄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所有的东西好像 都在往里掉……   娃娃们不晓得悲伤,还不知道恐惧的力量。他们在黑暗中香甜地睡着了。我 和妻子不敢入睡,我们坐在黑暗中,脚下不停地传来震动。每一次震动妻子都会 紧张地揪住我,要奔跑向她的孩子。我拉住她。夜很清凉。有月亮。月亮是红色 的,像是被鲜血浸泡过。   我感觉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孤独过,尽管我的家庭还依然完整。但是我似乎 被强烈的地震抛向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漆黑无比,映照不到自己的内心, 危险紧紧地拢在我们身边,我被巨大的担忧攫住了喉咙。我猛然想到我的手机虽 然失去信号,却有收音机功能。很快我就听到了来自外界的声音。电台。   新闻报道说地震的中心在汶川。接着的四川电台说北川死亡七千人。再接着 听绵阳电台一边地播报市委的通告。通告含糊。播音员的声音里弥漫着惊惧。再 接着是中央台和绵阳记者的联线。我被绵阳台记者的回答所激怒,他竟然还一如 既往地含糊其词,说什么已解救北川被困群众四千多人,当问及北川伤亡时,还 是那么含糊其词,说有很多人被围困。已经死亡七千人多人,竟然用出了“围困” 这个词。他在含糊什么?   我开始为北川的亲友们无比担忧。   2·   北川是大禹故里,风景十分秀美,每次去那里,我都为那里的景色所迷醉。 张国焘曾经在一九三五年的时候,准备把苏维埃红色政权建立在北川。   与北川最比邻的是安县。辖区内的擂鼓镇曾经隶属安县。两个地方自有历史 以来,就交往密切。在北川的教师中,起码有一办以上曾经在安县师范学校读过 书,现在的干部中,有不少就是从教师队伍中产生出来。北川和安县,不仅是邻 居,更像一对兄弟,像一对亲家,像唇和齿。   北川里的人,多数以上是安县的亲戚。北川的女儿嫁给安县的男娃。安县的 姑娘嫁给北川的小伙。安县的人在北川工作,北川的人在安县工作……两个县的 人们,感情浓得像血液一样。   当获得北川遭受巨大灾难的时候,所有安县人的心都揪紧了。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竟意外的有了信号。我收到了来自我的出版公司的短 信,还有朋友们的短信。普通的问候,搁在平常简直算不得什么。但是现在,这 个特殊时刻,怎么能叫我不泪水潸然。   广播依然继续。   北川被提及。只是受灾。受灾的中心在汶川。安县被忽略。平武被忽略。绵 竹提及……   绵阳的灾情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所有的灾情都没有足够程度的预料。这时 候的宣传,都还只是试探性的,包括领导的谈话,记者的问答。   3·   清晨和以往的清晨并无什么不同,凉风,有雨,有人在田野里收割。   当我们走出村庄,来到街头,却见恐惧还在蔓延。人们变得更加无助。但是 我们听到了连串的警报声音,救护车的声音。然后看见车辆尖叫着奔向北川,返 回安县。北川的伤患送到安县,安县理所应当承当了大后方的角色。道听途说的 话语像蚊子一样四处乱窜,叮咬人们敏感的而脆弱的神经。   我从曾经的记者同事那里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北川已经成为废墟。安县医院, 安县中学,西苑中学,到处摆满了罹难者的尸体……不止目睹过的人在哭泣,听 闻的人也在哭泣。所有的人都在哭泣,北川是一切悲伤的源泉地。   ——这个时候,安县还在被忽略。   当我赶到安县指挥中心的时候,我看见安县的领导匆忙地离开又回来。回来 又离开。他们焦急痛苦的神情表明安县此刻也正遭受着巨大的疼痛。一问才得知, 高川失去联系,茶坪失去联系。安县已经死亡一千多人,统计的人员正高声吆喝, 黄土,黄土新增死亡的人没有?安昌呢?安昌新增的有没有?   叫人感动的是,茶坪乡党委书记向云刚不听劝阻,已经带了几个干部和粮食 药物,前往茶坪。所有的人都为之担忧。因为通往茶坪的道路的那个峡谷已经被 两座垮塌的大山堵塞,形成了湖泊。而且水位在急剧上涨。要想前往茶坪,必须 重新找路。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向云刚回去是一种英雄的壮举,他的人性光辉感染了 每一个晓得他的人,他的英勇事迹被茶坪的人们广为传诵,当他是救命的恩人, 是再造生命的父母……   向云刚是高川本地人,有人说如果不是他的结巴,他早就当上大官了。这个 人我有过深交,爽直,利落,豪爽,因为出生茶坪,所以一直对这个地方很热爱, 从一个小小的村官,慢慢成长为茶坪的党委书记。当上党委书记,还是最近几年 的事,他的仕途,充满了笑话和传奇。他天生结巴,一紧张就更结巴,因为本性 是个山里人,所以每当上台面讲话交流经验的时候,就磕巴,一磕巴,下面就笑。 好好的事情,总是因为他的磕巴闹成笑话。因此,好多次升迁,都被磕巴坏了事。 但是他却深受茶坪人的爱戴。修路,建设茶场,兴建风景区,他的功劳是很大的。 正因为这么大的功劳,尽管磕巴,却还是当上了党委书记。许多茶坪人说,如果 向书记不磕巴,县长都当上了。   因为一直在山里生活,因为对于茶坪地理和周边情况熟悉,向云刚找到了一 条通往茶坪的道路。十多个小时后,当他奇迹般出现在身处劫难中正感到绝望的 茶坪人面前时,大家都哭泣起来。   后来这条道路成了茶坪的生命通道。在解放军和消防官兵的帮助下,药物和 食品从这条虽然艰险却是里通茶坪的唯一途径运输了进去,然后灾民们源源不断 地从此走出危机四伏的大山。   4·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打不通冯翔的电话,找不到好多好多朋友,不晓得陈二 娃和他家人的下落,也不清楚安安亲友在那里……他们似乎突然一下子就从我的 面前消失了。我像很多安县人一样孤立无助,不清楚自己究竟可以做点什么。我 徒劳地在雨中奔走,看着哭泣的人们,听着一个一个接踵而至的噩耗。我从来没 有感觉到我是这么没有用处。   因为紧张和恐惧,因为没有休息,我的腰椎开始剧烈地疼痛。我开始对自己 感到憎恶。我想如果我的身体好一点,如果我的身体不是这么臃肿,我是不是可 以去北川参加救援,可以去我最喜欢的茶坪和高川做些有用的事……   这种情绪像雨云一样不断蓄积,沉重地压在心头。我的心情坏得透顶。回家 后,我揍了何疆。我不停地喝着闷酒。心头的郁闷成为了负疚。对自己的憎恶更 加强烈……   清晨的时候我们来到指挥部。我主动去了安县的一些灾区,开始再次拿出相 机拍照。我注定向别人打听现在怎么了,我的话多了起来。   我去了很多地方。我渐渐地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了。我想写故事,写写英雄 们的故事,写写地震,写写灾难,写写灾难下的人们……   我终于平静了下来。接触感动人的,接触恶心人的,开始思考,琢磨,酝酿。 我开始和我的一些编辑联系。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后,都很高兴,说他们一直在找 我。于是我开始打电话。   我联系到了冯翔。他的声音暗哑,他和他的妻子平安,但是女儿生死不明。 他暗哑着声音跟我说,安哥,好好保重,等等我们又在一起耍。我泪水滂沱。接 着我找到了安安的亲友,找到了我的许多朋友的消息。他们有的安好,有的已经 不在。   夜晚,因为没有电源,我开始在本上写。写我的地震故事。   5·   随着感动人的事迹越来越多地涌现在我的跟前,那些恶心人的事情也越来越 多地无法避免地往面前涌,堵得人心头发慌。   我无意责怪绵阳上层。当灾难到来假如他们不含糊,再积极一点,是不是北 川的情形会好一点。重压之下的生命,早一秒钟缓解出来,就多一份生还的希望。 更多的领导首先考虑的不是解救生命,而是探测风向。因为他们的含糊,导致了 国家救援的延缓。   国家对灾情估计不足也导致了灾难的更加深重。灾难,如此大的灾难,早就 应该当成一场浩大的危急的战争来处理。太慢了。太犹豫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待 首长亲临察勘了再下大决定?中国有那么多的兵力,平日吹嘘如何现代化,如何 能够打赢,但是应急却如此缓慢,叫人对他们一二再,再而三的保证产生置疑。   所有的车辆呼啸着从安县经过,前往北川。安县从来没有如此尴尬过。   出租车司机开始漫天要价了,饼干的价格成了天价,有人开始扒拉死者身上 的财物……   需要干部的时候,干部不见了。但是等到主要领导一出现,他们就像雨后春 笋似的突然从四面八方,从地上冒了出来,簇拥着领导,表明此刻我在,我一直 都在。   非常时期,再恶心的话语都敢跟领导说了。领导,我是多么担心你啊。夹杂 着眼泪。场景一点不夸张地就成了最动人的画面。   一天晚上,在与刚刚从死亡线上归来的朋友酒后,我说,灾难已经在开始演 变成为了某些人的盛宴。   6·   刚刚失去女儿的朋友冯翔,从救助站返回了北川,参与救援和搜寻。   来自河南许昌的朋友一直忙碌在安县救灾第一线。   高川邓文平书记成了安县所有干部的骄傲,他带领他的高川人民逃离了生死 线。   花荄一位中学教师为了抢救学生牺牲。   赵福水收留了几百名幸存下来的难民。   开超市的李国洪把超市所有的东西奉献给了饥饿的灾民,并且引领他们逃离 危难,而他的母亲却陈尸野外……   北川的难民途径安县,前往绵阳。安县的深重灾难已经凸现,它终于被关注。 北川的难民们会在此后的重建中回到这里,他们有很大一部分将在安县居住,安 县的安昌镇将可能成为北川县治,安县与北川,在经历伤痛之后,将开始一场血 浓情浓的交融。   (没时间继续和修改,待安定后完成……)   2008-5-21正午草就花荄 (XYS2008052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