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中文电脑通讯(日本)  ·=·=·=·              Dong Bei  Feng              东  北  风              To  Hoku Fu             == 第16号 ==                增  刊        ★★★ 日本留学一千天(连载8─4) ★★★  1996年(平成8年)2月19日发行  1994年12月27日创刊 ==================================== 目  录●com/c1996/02z4.txt 留学生活●日本留学一千天(Ⅳ)··················小 草 ==================================== 【留学生活】            十七 求学篇--报名   一晃的功夫,那决定命运的1984年10月便来到了。东洋大学的招生考试 将在10月29日和30日两天举行。对于初到海外,初次经历外国大学考试的我 来说,那实在是两天既神秘又恐怖的日子。强烈的上学愿望与对考试的不知所措扭 结在一起,使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战栗与不安。可别考不上,一定得考上!这声音终 日在我耳边萦回。   对于日本大学之难考,我是作了不少思想准备的。而对于日本大学之难报名, 我却连作梦也没有想到。报名,那有什么!到学校报名处报上自己的名字,再领一 份准考证不就万事大吉了吗?谁料想,日本的皇历偏偏与中国的不一样。   从10月4日到10月8日五天时间,是东洋大学外国考生报名的日子。全然 没把报名当作一回事的我,原本是打算最后一天(8日)去报名的。可4日那天, 看到同校十几个想考东洋大学的同学一窝蜂似地都跑去报名了,我便也有点儿心动 :早报也好,早点省心。于是就打算第二天(5日)去。第二天正好是星期五,因 为舍不得放弃森户老师的课,所以直到吃完中午饭才不慌不忙地去报名。   一进学校二号楼走廊,我便吃了一惊。那从报名处拐来拐去延伸出来的队伍竟 有那么长。难道留学生全都涌到东洋大学来了?我无可奈何地站到队伍后头。   时间仿佛是有意地放慢了脚步,而那队伍前进的速度更是慢得熬人。不过是报 个名,领张证,怎么至于这么慢呢?真纳闷儿。正站得腰酸腿疼,抬眼看见我貌7b识 的一对马来西亚姐妹从报名处出来,脸上布满愁云。我便招乎他们:“报完了?”   “嗯,没报上。不发给我们准考证。”   怎么有这样的事?我惊讶了:“为什么?”   “说我们不够十二年学历。”   “什么十二年学历?”   “就是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这十二年正式毕业了才行。”   “那你们?”   “我们在马来西亚上的是华语学校,差一年不到十二年。”   “不能跟他们好好说说吗?”   “唉,嘴都快磨破了。他们只咬定这是日本文部省的规定。”姐妹俩的眼圈儿 红起来:“好不容易出来,就是为了上大学读书。父母兄弟全对我们寄着希望呢… ”   “如果到别的大学试试看呢?”我试图开导她们。   “全一样,只要是日本的大学。因为对他们日本人来说根本不存在问题,从上 小学到高中毕业,全是义务教育,谁都必须读完十二年。可我们…”   谈话之中,又见不少碰了钉子的人忿忿不平地走出报名处。我突然意识到事情 有点不妙,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书包去摸那叠厚厚的材料--毕业证书,推荐信,成 绩单,履历表…没问题,我对自己说,上过中专还上了职工大学,早不止十二年了。 他甭想卡住我。然而,刚才还满不在乎的心却不由得提了起来。万一不是因为考不 上,而是因为报名报不上进不了大学,那才叫冤枉呢。   那蜗牛般慢吞吞爬行的队伍直到下面午4点半才算把我带到了报名处的大桌子 前。我打□ '7d书包,一件一件把早已准备好的材料递到坐在桌子对面的招生人员手里 。这是一位相当年轻,漂亮的女事务员。她接过材料慢慢地,一丝不苟地翻阅着。 我仿佛在面临着一场宣判,我的心跳加速了。她终于把头抬起来,用由于太疲劳而 带着倦意的眼睛望着我,发问了:   “你没上过正式的初中,高中,只上过中专?”   “对。可中专就相当于正式的高中。”心跳。   “你中专并没有念完,对吧?”   “念完了。看,这是毕业证书。” 我用手指着那个红皮小本本,指尖微微发 凉。   “毕业证书我看见了。可是你的履历上写着,你看,毕业之前一两年你就离开 学校到农场去了。没错吧?”   哦,下农村接受工农兵再教育!   “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那是因为…”我如何才能用几句话将这曲折,黑暗的 一段对她讲清楚呢?冒汗。”但是我有毕业证书呀!”   “我不明白,没有把全部课程学完,你怎么能得到毕业证书的呢?”   “那是学校后来补发给我们的,正式补发。”心头冒火。   “补发?”那双疲倦的眼睛突然睁圆了:“没有学习,怎么可以得到学历呢? 对不起,我无法对这毕业证书予以信赖。”   我差一点跳起来!难道是我不愿意完成学业吗?难道是我情愿丢掉专业去插秧 ,拔草,喂猪,脱坯吗?难道我愿意让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全在无休止的政治运 动旋涡中丧失殆尽吗?可是,这一切,我怎么才能对她说清讲明呢?我强压心头火 ,对她说:   “请问,您听说过中国的文华大革命吗?”这一问不知为什么竟然使她笑起来 :   “每个从中国来的人都喜欢谈文化大革命。”   “因为这是我们中国的一段历史事实呀!我们每一个人都受到了它的影响。”   “可是很遗憾,这里是日本。我们有我们一套完整的教育体系,不能改变。” 她的声音很温和,但那话分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无奈中我只好又拿出另一个挡 箭牌:   “我在职工大学还学习过四年,全加起来够十二年学历。”   “职工大学,”她缓缓地翻动着我的职工大学成绩单,“这…是一种什么大学 ?不是夜校吗?”   “不,是为成人办的大学。”我一口咬定。她的的眼睛却充满着狐疑:   “从名称上来看,这可不象一所正规大学。这种学历恐怕…”   “我们国家是承认的。”我斩钉截铁。   “是的,你们国家。可到了我们这里,却…“她带着一种类似同情的微笑,动 手将我所有的材料归整到一起,往我面前一放:“对不起,很抱歉,像你这样的情 况,我们无能为力。”   当头一棒!几个月来,不,几年以来的美好梦想如同一件撞击在石头上的精美 器皿,顿时粉碎。这现实实在太难以让人接受了?难道千辛万苦的一场奋斗就这么 一下子吹了?我不能甘心!   我象一条被大浪冲到沙滩上来的鱼,鼓着一双眼睛,竭力抽动着双腮,固执地 要作垂死挣扎。   那女事务员早已示意下一个报名者上来了。那是个从台湾来的男青年,戴着宽 边眼镜,半长不短的头脑发用头油梳得溜光水滑,散发着浓浓的香气。他把从小学 到高中一张张如同大奖状似的毕业证书,用英文书写的推荐信,一一递了上去。那 神情里分明流露出某种得意与骄傲。我的心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同样是人,是青年 ,想求学,我的各方面能力并不见得就比他差。但仅仅在“学历”这么个客观因素 上,我却要由于中国政治上的一段曲折而被剥夺求学的权利。本来,白白地丧失了 十几年的大好光阴就够惨的了,难道现在想弥补失去的一切都不可能吗?   那条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猛然扭动着全身跳了起来。我一步上前把退回来的材 料又固执地推到女事务员面前:“很对不起,打断一下。我有毕业证书,按理说, 学历能够得到承认。”   “但你中专的学习没有期满,”她把脸转向我不紧不慢地说:“职工大学也不 能被认为是正规大学。到这里来报考的中国学生几乎都存在这个情况,我们没有办 法。”   “但考大学主要应该是凭能力呀,有学历并不等于就有能力…”我真想跟她进 行一场大辩论,给他们日本人脑瓜子通通气。没想到那个台湾来的学生不耐烦了:   “各国总有各国的章程喽!你以为你们那边的一套在哪里都行得通?”   我被那尖酸刻薄的目光与声调大大激怒了。但,最高的轻蔑是无言。我只向他 投去刀刃般的一瞥,谁输谁赢咱们走着瞧!我用极严肃的口气问女事务员:   “如果中国大使馆给予证明,承认我的毕业证书有效,承认职工大学正规,那 么我的十二年学历就不存在问题了吧?”   “那当然。只要你能拿来中国大使馆的证明。”   搁浅的鱼终于又冲进了大海。我飞身而出,恨不能坐上火箭到大使馆去。我坚 信只要到了大使馆就会一切逢凶化吉。日本人不了解我们,大使馆还能不了解吗? 跟日本人说不通,跟着大使馆还能说不通吗?大使馆不支持我们还有谁支持我们( 拯救我们)呢?   遗憾的是,时针已经指向5点。花一个多钟头赶到大使馆,人家也下班了。只 有等明天--星期六。一大早起来我就去向他们求救,然后再返回来找招生的算帐! 我想,明天准是个大晴天。   然而,第二天却是阴雨绵绵。我冒着霏霏细雨,怀着一腔希望赶往使馆。来日 本半年了,我还没去过大使馆。并不是不想去,而是总舍不得失去一次次上课或打 工的时间。中国大使馆是什么样的呢?我想起在北京常见的外国驻华使馆:漂亮的 洋楼,五花八门的国旗,站岗的卫兵。我想象不出,在东京繁华的六本木大街上, 在各式各样离奇古怪的建筑,店铺丛中,有一小块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一 座中国式的建筑,飘扬着我们庄严的五星红旗。这该是一种什样的气氛呢?我在小 雨中匆匆行走着,寻找那亲切的五星红旗。大使馆终于被我找到了,奇怪的是却没 有见到国旗。又厚又重的铁门紧紧关闭着。   怎么回事?我问在一旁站岗的卫兵。被告知,星期六和星期天使馆不办公,休 息。星期六也休息?我着实大大地吃了一惊,这真叫入乡随俗呀!但日本的公司, 企业也不都是星期六休息呀。这可好,大使馆连着两天不办公,到了星期一(10 月8号)--东洋大学报名的最后一天,万一要是大使馆不能痛痛快快地给我开证 明,…不就全完了吗!不行,说什么也得找他们说一说。我请卫兵开门放我进去。 他指指大门旁边一个小窗口,让我按那里一个电铃与里边联系。按了两下铃之后, “有什么事?”小麦克风里传出了问话。   “我是中国留学生,遇到了急需解决的问题。”   “今明两天不办公,你星期一来吧。”   “对不起,这事儿很急,务必让我进去一下,行吗?”我恳求。   里面的人犹豫了片刻:“那你进来吧,不过,现在谁也不在。”   我身边一扇小门突然神奇地自动缓缓打开了。一条又宽又平的甬道展现在我眼 前。甬道两旁的浓荫中正烂漫地怒放着桂花。那浓郁醉人的香气使人想起彼岸的祖 国,故乡,一股柔情漫上了我的心。   在前厅值班处,那位刚与我进行过无钱电通话的人简单地听了我的“遭遇”:   “像你遇到的这种问题,是归教育口负责的。你得去找他们谈。不过教育口不 在大使馆里,在别的地方。你拿着这张地图,按着图不算难找,就是这一段路没有 电车,你得走。”   又得跑腿儿!   “我说,”他补充道:“今天放假,不办公,你跑去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算 了吧。”   可是难道能不去碰碰运气吗?我又开始了寻觅。穿过一条条街,走过一条条路 ,总算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找到了地方。这儿的确是一派放假的景象:大门关闭 着,不大的庭院里静无人声,那幢陈旧的三四层小楼的门却是虚掩着,我推门而入 。   前厅很幽暗,没有一个人,死静。我顺着楼梯上到二楼,还是没有一个人,死 静。直到三楼,才听到声音了。那是一个女的在大声讲中国话。象迷失在深山里的 人突然发现了灯光,我立刻感到了希望。找到那个传出说话声的房门,一听,才知 道她是在给谁打电话。我便没有敲门,等待着。谁知,那电话竟打得无比漫长。一 个十分钟,又一个十分钟过去了,眼看时针已快指向11点半。我心急如焚,又累 又烦。看来若没个什么人打断她,她准能把电话打到下个世纪去。   正巧这时,另一部电话响起来。算是老天有眼,她终于不得不结束了电话漫谈 ,去接另一个电话。幸亏那个电话不长,听她刚“咔嗒”一声放下听筒,我立刻不 失时机地敲响了房门。   “谁呀?”   “对不起,是我。”   “你是谁?进来。”   我推门走进去,看见在一张办公桌前坐着一位颇有些年纪的梳着短发的女同志 。我的唐突出现,显然使她有些不快。我连忙自我介绍,说明来意。   “你不知道我们今天不上班?”她一贻d口就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   “才刚知道。我是头回到这儿来。”   “到日本多久了?”   “快半年了。”   “没报过到?”   “还没有呢。实在没时间。”   “这不是理由。”一种不满流露在她脸上,“到了国外,首先应当想到与组织 联系。青年学生嘛!”   “我看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星期一来报到登记,再办你的那个什么证明。”   “呀,那可不行。”我急了:“东洋大学的报名星期一是最后一天。一天里跑 两个地方办两套手续,我怕时间来不及。你不知道,报名是要排大队的,特花时间 。一旦赶不上趟,我今年就完了。请您一定帮帮忙!”我只盼她脸上能多少露出一 点点同情来,然而她却冷冷的。   “那你干嘛早不来?整整一个星期都不着急,偏偏等到这个节骨眼儿上。”   这话勾起了我一肚子的委屈:“不是我成心不早来,人家报名日期总共就五天 。星期四是报名的第一天,因为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复杂,我没去。报名的第二天我 就去了,也就是昨天。结果叫人家给顶回来了。当时我就想来找你们,可时间已经 太晚,所以今天才来。”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着急也没用。没瞧见吗?一放假全出去了。”   “可星期一,万一要是来不及,太悬了!”   “那有什么关系,再报别的大学嘛,日本大学还不有的是。”   “但是东洋大学那头我已经交了两万五千块的报名费--不交费不能办报名手 续--万一报不上的话,我的钱不就白扔了吗?那可是我一个星期辛辛苦苦的劳动 血汗呀!再去报别的学校又是两万五千,我哪来这么多钱?您也知道,自费生在这 里混得不容易。”   “那你找保证人去嘛,钱的问题,保证人应该负责呀。”   “我的保证人…经济情况不太好。再说,我也不愿意靠人家。”   “你要是这么说,那我有啥办法?总不能你想怎么就得怎么。你一开口要证明 ,别人当时就得给你开?哪有那么容易!就算我手头现在拿着公章,这种事,起码 也得等领导上研究研究吧?”   我的妈呀,他们还要研--究--研--究!她的官腔继续升级:   “再说,你都来日本半年了,都不说到使馆来报个到,组织观念是否也太差了 ?你说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们连一点儿情况都不了解,能随随便便给你作证明吗 ?”   挨了没头没脑的一桶冰水,我傻了。眼前腾起一片黑暗。完蛋了,我那遥远的 梦;完蛋了,我那一番艰难的努力。眼泪象开了闸的流水涌出来…到日本半年来, 碰的钉子不算少了,我却从来没掉过泪。因为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支撑我--祖国。 而今天,我仿佛被人拔去了根。   “你哭什么?哭又解决不了问题。”   我当然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她知道我们自费生的求学生活有多难吗? !   “你看你看,我也不是不知道你的事急。可是这会儿我们的领导不在,在的话 ,你倒是可以直接跟他谈谈看。”   闹了半天,原来她不是个头儿。叫我一场虚惊。   “您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吗?”希望之火重又点燃。   “那可难说。现在已经12点多了,大概最早也得下午两三点以后吧。”   “我可以在这儿等他回来吗?”   “那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哇,他回来的时间又不一定。我看你还是先回家去。下 午往这里打电话问问,要是他回来了,你再同他商量商量。”   真不乐意回家。那么远,往返一趟要花多少时间,路费,精力呀。但我还是出 来了,整个后半天,我是在针毡上度过的。一次又一次打电话。但都打不到他。不 是还没回来,就是刚回来又出去了。不在,不在,不在。打最后一个电话时已经是 夜里12点半,可他仍旧没有回来。接电话的正是上午不十分友好地“接见”我的 那个女同志。或许我这一整天的焦急万状多少有点让她感动,这回她说话的声音不 那么冷冰冰的了:   “今天已经太晚,你就不必再打电话来了。我一定给他留一个条子,把你的情 况告诉他。明天早饭以前你再打电话来,那个时间他一定在。千万别晚了,吃完早 饭他没准儿又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天。”   这一天就这么一无所获的过去了。留给我的只是过度的疲劳和紧张。明天将如 何呢?整整一宿,我辗转不安。   第二天一早7点半,我终于在电话里找到了他。   “昨天回来我看到条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用恳求的语气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噢,就是要证明你的学历够了12年,是不是?这种证明我们开不了,你得 去领事部,他们负责开这类证明。”   咦?怎么半道儿又杀出个领事部?我又转向了。从头到尾,我得白绕多少圈儿 啊!   “领事部在哪儿呀?”我问。   “就在大使馆隔壁的一座楼。你明天一早到那里去,带上你的证件,马上就能 开出来,很简单。不用担心,没问题。”   万一要是他们不痛痛快快给我开怎么办?”我仍顾虑重重。   “不会的,不会的。要是你实在不放心,也可以事先找一下李XX同志,她是 专管这类证明的。”   看来,是凶是吉只有等到星期一见分晓了。   当地球又开始了它新的一圈自转时,披着一身金色阳光的我又一次匆匆奔往大 使馆。我从来就喜欢太阳光,因为它总能使人感到自信和力量。这三四天为了报名 ,我碰了一回又一回钉子。可是你看,今天出太阳了。   大使馆与领事部的大门都还关着。我来的太早了。正发愁没个去处,刚巧一辆 小汽车从使馆里开出来,我就势“蹭“地溜了进去。   “你,干什么的?”正在大厅值班的人,一见我这个不速之客,立刻提高了警 惕。   “对不起,我要找这儿的李XX同志。”我满脸堆笑地回答。   “哦,她说话就过来。可你是打哪儿来的?外边的大门不是关着的吗?”   “没--错儿!可你不知道,”我故作神秘地“我会穿--墙--术。”   他扑哧一声笑了:“是留学生。”   “可不。就是还得加上‘自费’两字。”   “是吗,来多久了?”   “刚半年。”   “怎么样?”   “唉,一言以蔽之:难!”   “哪方面?”   “哪方面都算上。”   “这倒也是。不过瞧你这个样子,倒看不大出来。”   他还没瞧见那天我那顿哭鼻子呢!   正这时,从院子里进行几个人。值班的就喊:“小李,这儿有个学生正找你。 ”   “是谁找我?”一个皮肤黝黑,稍胖的年轻女同志走过来。   “是我,”我迎上去:“是教育口那边的负责同志叫我来找您的。”   “有什么事情吗?”她的口气亲切,和蔼。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这没问题,等会儿一上班,我就给你开证明。你一会儿就能拿走。”   “太好了,谢谢您。”   “这是我们的责任,没什么可说的。像你这样的情况,我们常常遇到。不少自 费留学生好不容易来到日本,就因为学历不够考不了大学,多可惜。这事儿,要是 我们不给你们作主,谁还能给你们作主呢?放心好了,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决不 会眼睁睁地撒手不管。”   下午,当我再一次走进东洋大学报名处,再一次向女办事员递交我的各种材料 时,我的心跳动得那么平稳,有力。因为在那叠各种材料之中,有一份不同寻常的 证明。它上面庄严地盖着一枚鲜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叫 人感到踏实的吗?   我终于得到了东洋大学准考证。              十八 求学篇--考试   1984年10月30日,口试的日子。   候考场上,留学生们一个个显得惴惴不安,从那坐立不安的神态中,从人们互 相交谈的话语中,从女孩子们精心打扮过的装束中......   只要有一个考生从考场上出来,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围上去刨根问低。十个问百 个问,不过就是一句话:“老师向你提什么问题了?”而回答则各式各样。记得有 一个同学回答大家:“老师问我「你觉得日本的自动售货机怎么样」”于是引起一 片大哗。有的说,这种问题提得太古怪;有的则说,这种问题带着某种含义...   而我,那时的心情反倒是平静的,既无所谓的紧张,又无所谓的害怕。我彷佛 觉得自己即将面临的并不是一场考试,而是一次会面,一次关键性的会面。我要抓 住这次不可多得的机会,把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考虑着的东西,追求着的东西,痛痛 快快地向对方倾吐出来。这一切,不对他们说又对谁去说呢?此时此刻不说又待何 时呢?   是的,我必须要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经过一次又一次奋斗而踏上这片异国的 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我靠辛辛苦苦的体力劳动勉强维持着最低水平的生活,究竟 是为了求索些什么?我必须要告诉他们:历史的责任,民族的责任和国家的责任是 如何在压迫着我的心,而中华民族的新的飞跃又是如何在激励着我。我必须要告诉 他们:众所周知的文化大革命曾夺去了我们十几年大好的青春岁月,如今的学习对 我们来说是何等重要,而光阴于我们又是何等地宝贵。此外,我还想告诉他们:研 究中国几千年文化对日本的深刻影响,以及两国文化的相互关系对于我来说是多么 有趣的事情。我还要告诉他们:中日文化的互相交流是历史的潮流(当然不只是文 化),由于战争等原因而中断了几十年关系的两国人民极需互相了解。不仅日本人 民需要通过中国的文学作品了解中国,中国人民也同样需要通过日本的文学作品了 解日本。而我,则愿意成为这种相互交流中的一座小小桥梁...   这些话并不是靠几个小时或几天几夜的冥思苦想得出来的,它们早就在我的胸 中形成,伴随了我一年又一年。说出这一切来,绝不是一件费力的事。需要仔细考 虑的只是如何用正确漂亮的日语形式表达出来。   叫到我的名子了。我怀着一颗激动的心走进考场。   主考官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教授。他那慢节奏的讲话,微带笑意的眼光,都叫 我觉得他不象一位考官而更象一位慈祥的老大爷。   “昨天的笔试,你的英文考得不好,知道吗?”这便是老教授向我开门见山的 第一句话。   怎么会不知道呢?昨天英文考“糊”了。满满四大页的考题,要求只在短短的 50分钟内答完。题目又绕脖子。它针对一篇正文,提出一系列答案,要你来判断 孰是孰非。俗话说“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可面对这样的试题,我那临阵磨出来的 枪却实在有点儿玩不转了。不过,这本来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所以倒并不气馁。 我相信,只要自己在整个考试过程中充份发挥本人的优势,就足以弥补英文的失分。   随着英文考试的话题,口试渐渐展开了。一个个提问接踵而来。有些是一般性 的--   “日本社会、日本人给你的印象是什么?”   “你最感兴趣的事是什么?”……   有些则是专业性的--   “你说说「在公园里开的花」与「在公园里种花」的「在」字有什么区别?为 什么使用的助词不同?”   “你知道哪些明治时期的著名文学作品和作家?”……   而我,不管老教授问什么问题,都尽可能地把我所想表述的东西加进去。尤其 当问到我“为什么要出国留学?”“为什么要放弃了从事了多年的音乐专业而改学 文学?”“为什么想研究日本的文学?”时,我就象获得了天赐良机一般,尽情抒 发开来。从空海和尚的赴唐到鉴真和尚的东渡,从日本的汉字、汉文、汉诗到日本 人的佛教、道教思想,从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文学先驱的赴日求学到中国30 年代文学作品中的日本文学痕迹,从历史上的多次日本侵华战争到两国人民共同的 永久友好愿望……最后则是我个人的理想、希望、心情。   老教授一下十分专注地听我把话说完。   “你的想法很好。”他说:“但是,似乎你还不很了解学习文学的艰苦性。特 别对于你这样的外国人来说,需要跨越的障碍和鸿沟很多很多……不能没有思想准 备。不过,中国人向来是了不起的,而且你的决心看起来也很大。那么我希望你上 了学以后,要切实努力加油!”   听了这话,我知道我已经手持胜券了。   走出考场,同学们照例也将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你怎么在里面呆了这么 久,整整40分呢!都向你出什么难题了?”   怎么回答他们呢?我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经过左一番右一番的艰辛奋 斗,那胜利的曙光总算出现了。   两个星期以后,我接到了寄自东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信封里,同时还附着 另一张通知:“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立即交纳入学金十七万元。两周之内不交纳入 学金者,入学资格予以取消。”   日本的大学都有所谓“入学金”一说。一旦考上大学,马上先得交上一笔钱, 不交的话考上了也照样不能上。而这笔钱与学费完全是两码事。我算了算,这笔入 学金再加上第一年的学费,我马上就得拿出七十多万日元来。   于是,一条新的,更为艰苦的道路展现在我的眼前。              十九 寻   接到录取通知书,心里一块大石头扑通落了地,紧接着非办不可的事情便是搬 家。这大概也算是自费留学生活的三部曲吧。找工作--打工,找学校--考学, 找房子--搬家。   说到搬家,自费生刚到国外,都是先在亲戚朋友或保证人的家里寄宿。但不出 多久,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年左右,大家便纷纷从寄宿者的家里独立出来自立门 户,一直住到底的人并不多见。   刚住进川崎家时,我并没想过以后还要搬家。两个单身女子同住,川崎为人忠 厚,住宿条件又舒适,应当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可是没住多久我便产生了搬家的 想法。不同的生活习惯,思想方法,加上我的客人身份交织在一起变成了许多无形 的戒律,时时刻刻束缚着我的身心。我觉得自己整天都是戴着一副“川崎生活模式” 的枷锁在生活,就连睡觉时也不曾被解除。我是多么想从中解脱出来自由自在地按 照我的性格,我的思想,我的习惯,我的追求去生活啊。   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偶尔看见了川崎摊在桌子上的一个帐本,上边细致入微地 记载着这个月的开支,从水电,煤气,电话,交通到菜,粮,油,包括牙膏肥皂… 连一分一厘都记录在册。而其中某些开销显然是为我而用的。虽然我早就听说过日 本人过日子细,抠,算计,可这个帐本还是叫我接连好几天睡不着觉。看起来,我 们俩一同住,戴着枷锁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她也并不轻松。确实,一个月十八万 块钱的收入,她一个人过是挺不错了。可再加上我(尽管我每月交她三万块)生活 的份量就重得多。而我在给她增加了负担的同时,自己却也并不觉得舒服。既然如 此,我何必不搬出去另起炉灶呢?再说,跟她同住每月交三万却从来吃不饱肚子; 她的家又远,每月光交通费的开支就压得我喘不过气。如果我住到离学校近的地方 ,不仅省了交通费。又可以延长打工时间,收入也能增加。找个房租最便宜的房子 ,一个月光是吃住恐怕还用不了三万块就能既吃得可口又住得舒心。这么一想,从 川崎家搬出来的决心便下定了。东洋大学的事一解决,我立即着手找房子。   日本国土的面积虽然很小,但住房遍地都是。这里根本不存在“没房子”一说。 大小城市刨去马路和公共设施,全被形形色色的房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充塞了 。气派宏伟的高楼大厦,小巧玲珑的洋式小楼,高级的公寓,简易的楼房……任凭 你随意挑选。只是,你得有钱。   这里所说的“有钱”,并不是指你能交得起房租,而是说在找到房子之后你需 要花费相当一笔钱。一笔什么钱呢?按照日本的社会习惯,找房子一般都要通过房 屋介绍所。一旦谈成,你得向介绍所交纳手续费,其金额相当于你所租房屋的一个 月房租,然后,你还得向房东交纳一笔礼金。礼金也是以所租房屋的一个月房租为 单位的。有的房东索取一个月(房租)的礼金,有的房东则要索取两个月(房租) 的礼金。这笔钱纯粹等于送人情。除此之外,为了防止你住了房子而不交房租,房 东还得要你交上一个月或两个月(房租)的押金。最后,你还必须把住进去头一个 月的房租交上。于是乎:手续费(一个月)加礼金(一至两个月)加押金(一至两 个月)加房租,等于说住进新房子以前你必须先掏出相当于五六个月房租的钱来才 行。如果你租的房子是每月十万元房租的话,一开头你就得先拿出五六十万元来。   我哪有这么多钱?可是,不搬家又不行。想来想去,除了找最便宜的房子以外, 最好是不要通过房屋介绍所,这样可以省去一笔手续费,并且最好是找礼金收得少 的房东,可以省去一部份礼金。而这样的房子哪有那么容易找!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会儿,只能求朋友们帮忙了。特别是那些与 我同病相怜的“穷哥们”,他们永远是热心的,果然,听说我要找房,他们有的答 应帮我去四处打听,有的则不辞辛苦带我跑了一家又一家房屋介绍所。   东京的房租价格是很贵的,特别是在市内,行政文教机关集中,商业交通发达, 离车站近的地方,同时建筑结构高级,各种设备齐全,房间面积大,日照条件好的 房子房租很贵,反之则便宜一些。我并不求房子的条件多好,只希望离学校近,上 学打工方便,可这么一来却与房租便宜发生了矛盾(学校地处繁华地区)。结果左 找右找找不到合适的。   正着急,与我同班一位从大连来的男生小王告诉我,他住的简易公寓里前两天 搬走了一个人,空出来一间三叠的房子(三叠的房间是现在日本面积最小的住房, 相当于4.9平方米),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去看一看。那还能不愿意!直接找到房 子,可以省一笔房屋介绍所的手续费呢。再说,那个地方离学校只有5分钟的路, 房租不过一万二千元。我觉得简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理想的房子了。   “可是你要知道,”小王带着我边走边说:“三叠的房间可是什么都没有。洗 澡间不必说了,厨房厕所全没有。你得上公用厕所。”   “没事儿,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能睡觉。”   “可住长了呢?你不是想自己做饭的吗?”   “我买个电炉好了。无非就是烧烧开水煮煮面。”   “小心别着火,这种房子全是纸糊的。我看你不妨买个煤气炉。”   其实那时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三叠小屋”的形像概念,想到的只是我在北京时 那间独自居住的八平米小屋。八平米,在北京住房中算是小房间了,我不是也住得 挺滋润吗!可当我亲眼看见那真正的三叠小屋时,着实有点儿傻眼了--这完全是 间四四方方的小鸽子笼。从这头到那头迈不了三步半,天花板不用踮脚一伸手就够 得着。自然是什么也没有,除了光光的草席(榻榻米)和一个壁橱。   来的路上有说有笑的我这下不说不笑了。小王看出了我的心思:   “一万二千元的房子,你还要怎么样!多少人不都是在这种房子里住得挺好? 不然,到我的房间去参观参观。”   他的房间就在楼上,也是三叠。一看,弄得还挺好。门边是个小电冰箱,冰箱 上放着电视。窗户这边是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桌子上推着书,本。窗台上放着一 个小煤气炉,还有水壶,碗筷之类。   “瞧你还挺阔气,冰箱,电视,桌椅板凳应有尽有。”我打量着这已经被塞得 满满当当的小屋。   “唉!那还不容易!有的是过去房客扔下的,有的是捡来的。”   “你的铺盖放在哪儿呢?”   “壁橱里呢。晚上拿出来铺上,这屋子就成了一张床。白天收起来,床又变成 了屋子。”   是啊,我们的生活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搬来吧!无论如何总比住川崎家强。 再说还有个同学可以互相照应。   听说我打算来住,小王就去给房东打电话,告诉他我要租这间房子。电话打完, 我们一同返回学校上课。路上小王又对我说:   “你得马上预备出五万块钱来。这个房东要两个月的礼金,还得交一个月的押 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你看,一共才五万块钱就解决问题了,便宜吧?”   便宜?这得看怎么说了。   既然已经跟房东说过我租房子的事了,我想,这房子哪怕放上一万年也该是我 的手中之物吧。谁料到刚过三天,小王就大惊失色地报告我,那房子昨天有人搬进 去了。   怎么搞的!我又气又恼。让小王打电话去质问房东。一问才知道,原来光打电 话说一声“要住”是不行的,那叫“空口无凭”,必须得先向房东交一笔“定金” (几千块钱),这事才算是真正确定了。我的妈呀,除了要钱还是要钱!钱!钱! 钱!他就不知道钱跟我是冤家吗!   “那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我冲小王发火了。   “我也不知道呀,我是通过房屋介绍所搬来的。什么‘定金’,我头回听说。 可你也是的,为什么不赶紧搬过来呢,都过去三四天了。”   “我怎么不想赶紧搬,可是帮我开车运行李的朋友只有礼拜天有空。租车搬家, 我花得起那份钱吗!”   得了得了,再说又有什么用,既然房子已经叫人“抢”跑了。这么着“找房子” 的事只好又从头开始了。   自从看了小王的家,那只需花个五万左右便能住上的三叠小屋成了我的理想目 标。房屋介绍我索性不去了,只是一个挨一个地求人。同学,朋友,中国人,日本 人,熟人,不太熟的,“见佛便烧香”。可那理想的小天地总是迟迟没有出现。   一天,在学校食堂的饭桌上,我偶然结识了一位正在拓殖大学读研究生的台湾 男生,姓徐。很巧,他刚好是前一年从东洋大学毕业的。于是我们俩便聊起了东洋 大学。谈着谈着,我不由自主地又扯起了那倒霉的房子问题,并且顿时愁眉苦脸起 来。   “你别着急,”他忽然说:“让我想一想,可能我帮得了你。”   我将信将疑。只见他从兜里掏出小通讯本,翻来翻去地找什么。   “你找什么呢?”我问。   “一个房东的电话号码。几年以前,我刚到日本的时候--那时我的经济状况 跟你现在差不多--在一个简易公寓里住过一年。那个房东人很不错,尤其是对中 国人。房租也便宜。”   “多少钱?”   “我那时也是住的三叠的房间,一万块。”   “真的!”   “但这是好几年前的情况了,估计现在已经涨价了。可是你知道吗,这个房东 不收一分钱的礼金,只收一个月押金。这份押金将来你搬家时他还退给你。”   居然还有不收礼金的房东,这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我兴奋了:   “你快帮我去打听打听,他那里有没有空房间。”   “是啊,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他的电话号码了。”   “要不,你回家去翻一翻看,没准儿在哪个本子上。”   “已经好几年了,以前的本子丢的丢,扔的扔……要不然,哪天咱们乾脆去找 他一趟。”   “那敢情太好了!”   几天之后,老徐带着我去找那个姓神宫的房东。   出了校门乘上地铁,只两站就到了东京商业交通中心之一的池袋。我们从车站 东口走出来,顺着繁华的明治大道一路朝北而去,约走了二十分钟便进入了称为 “上池袋”的一片居民区。在狭窄的小胡同里,我一边穿来穿去,一边打量着周围 的环境。这里,拥有漂亮小花园,小洋楼的住家不仅少见,而且住房大多是陈旧不 堪的木板房,灰暗而毫无生气。抬头望去,大敞着的一个个窗口琳琅满目地晾晒着 衣服,被褥,鞋……街道显得拥挤而繁乱。比起川崎家那一带来,这儿确实堪称 “贫民窟”了。   在一间又脏又小,简直不成样子的小杂货铺前,一个头发斑白,胡子拉碴,穿 着一件脏得几乎辨认不出颜色的衣服的老头,正坐在门前无聊地逗弄着两只奇丑无 比的短腿狗。   “神宫大爷,”老徐突然招呼着向他走过去。我简直愣了。真无法把一个拥有 三座简易公寓,小汽车,面包车,卡车,杂货铺……的房东与眼前这个脏稀稀,乾 巴巴的老头联系起来。   “你是从中国来的?”听完老徐的介绍,神宫抬起头,用粘着很多眼屎的眼睛 望着我:“中国什么地方?哦,北京。好地方!从前我去过的。颐和园,美极了。 真想再去看一看。”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纹。   “您是哪一年去的?”我好奇地问。   “早喽!那会儿我刚二十一岁,快四十年了。”   “你想到这儿来住,我很欢迎。可惜现在没有空房间。如果你愿意等一等,有 了空房间我会通知你。想要三叠的房间是不是?”神宫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抑制不住遗憾的情绪。   “两三个月吧,到了三四月份有几个人大学毕业,打算搬走。”   “还得等两三个月!我真恨不能今天就搬出来呢!”这话,我虽然没说出口, 却分明地写在自己脸上了。   沉默了片刻,神宫老头站起身:“你要是实在着急,我自己倒是有一间房子空 着,但是全推着东西。你去看一看,如果愿意暂时住一住,我不收你的房钱,借你。 怎么样?”   老徐一拍我的肩头:“小陈,你还真有运气!”我也乐了。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神宫提着一大串钥匙带着我们,两只狗窜前窜后 地跟着。   “远不远?”我问。   “就在前面一拐弯,‘正明庄’。”   日本所有的简易公寓都叫作XX庄。神宫老头拥有的三座简易公寓分别是“正 明庄”“正阳庄”“向阳庄”。   “那个房间以前是我和老伴住的。三年前老伴去世了,我为了照顾杂货铺生意 就住到铺子里来了。那间房子慢慢就成了堆东西的地方。很乱,你要是不嫌弃可以 好好收拾一下。六叠的屋子呢。”   “这两只狗是您养的吗?”我问。   “捡来的。不是什么好种。我看着它们怪可怜。再说我一个人,也挺寂寞。”   “您没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都大了,工作挺忙,都不在东京。”   难怪他显得这么寒酸破落。老伴死了,儿子不管他,年纪又大,孤苦零丁没一 个帮手。   说话到了“正明庄”。这是一座矮矮的二层建筑,完全是木板的。称之为“简 易”实在名符其实。里面光线差极了,走廊里黑咕隆咚。穿着袜子的双脚走在木板 地上(当时正是12月)只觉得寒气钻心。黑暗中我摸索着数了数走廊两边的房门, 各有四个。一个房门就是一个房间,也就是说,一层有八个房间。二层估计也差不 多。   “‘正明庄’比另外两个庄大。房间最多。”黑暗中传来神宫的声音。   “房间一般多大?”   “最小的三叠,最大的六叠。厕所一律公用。”一阵哗啦哗啦的钥匙开锁声之 后,一扇房门被拉开了。   “进来看看吧。”神宫说着打开了屋里的电灯。   老天爷!展现在我眼前的与其说是一间住房,真不如说是一个库房。各式各样 大大小小,乱七八糟,蒙着厚厚灰尘的杂物把屋子里挤得难找投足之地。从破旧的 家具到坛坛罐罐,从成堆成包的衣服被褥到养狗的木箱,从做饭的家什到破鞋烂袜 子,你压着我,我盖着你,你推着我,我挤着你……乱得不可开交。   与其说这是一间库房,我又觉得它更象是个山洞。虽然开着灯,却仍是那么阴 暗,感受不到一点光明。寒气中夹着浓浓的潮气,潮味。黑糊糊的四壁与顶棚似乎 并非木头而是湿漉漉的石壁,它们随时都会滴下冰凉的水珠来。站在旧地毯上的双 脚冻得发僵,活象是踩在凉冰冰,滑腻腻的青苔上。潮气中还散布着一股强烈的腥 臊气。我知道,这是那个养狗箱发出的气味。这气味更增加了这间屋子神秘的“原 始山洞”的气氛。“在这儿住上一年,我大概也得变成白毛女吧。”我不由自嘲的 想。   与其说这是一个山洞,它却又使我联想到一座阴森的坟墓。阴暗得怕人,寂静 得怕人。斜挂着的一张又一张蜘蛛网,随便碰到一件什么东西便腾起的一片烟尘, 都叫人觉得这里仿佛不是一个“生”的世界。尤其是沿着墙壁的两三个旧橱柜里, 那一套套整齐安放着的精致玻璃,瓷器的茶具,碗具,那一件件精细的手工花束, 工艺品,以及原封不动地挂在衣柜里的高级女服……都叫你不能不想起某个亡灵的 存在。   谁能想象呢?来到日本这样一个生活水平居世界一流的国家,却要住“贫民窟” ,而且是如此这般的一个“窟”!我觉得从许多意义上说,它甚至比不上中国贫困 地区的“破草棚”,“旧窑洞”,甚至“牛棚”,“猪圈”(不是指“黑邦”住的 那种)。那些总算是个“人间”,而这里呢,简直就是“阴间”。可是,不住它又 怎么办呢?川崎那里多一天都不想呆了。再说,白毛女在山洞里生活了几年,不是 也没死吗?这里比真正的山洞多少总要强些吧。   我打定主意进驻“山洞”了。而老徐却不安起来:   “我看,小陈,你还是耐心等一等,何必那么性子急呢!”   “没关系 ,这个地方收拾出来蛮好。况且又不是长住。”   我告诉神宫打算搬进来。来之前要先请几个同学来帮我打扫屋子。   “行,”神宫说:“你来住,房间里的东西你尽可以随便用,我也不收你钱。 只不过你收拾房间的时候,别把这里的东西给我扔掉,我都还要的。”  嗬这些破烂玩意儿不让扔,我腾得出个睡觉的地方吗?一想到打扫这间屋子的 工程之艰巨,我的脑瓜子都不由得疼痛!   一回学校,我便开始“征募”能帮我打扫房子的劳动力。可是跟我有交情的同 学白天都要上课,晚上又都要打工。有两个同学倒是热心地答应替我卖苦力了,可 他们俩的时间又总是凑不到一起。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急起来。别瞧那么个破地 方,我还总担心给“丢”了。正在这个节骨眼,一位正跟我学习中文的家庭主妇听 说我找不到帮手,就毛遂自荐:   “我帮你好了,我打扫房间最拿手。”   “可是那间屋子没有体力打扫不了。”我说。   “不要紧。咱们先一同去看看再说。”她是个少见的热心的日本人。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俩赶到神宫老头的杂货铺前时,完全出乎意料,神宫老头 告诉我:昨天刚有一位房客搬走,腾出来一间三叠的房间。一听这,我高兴得一蹦 三尺高。   这屋子在“正阳庄”里。“正阳庄”非常非常小。一层楼三间房,二层楼三间 房。空出来的这间在一层的一进门。比起上回小王介绍的那间来,这间质量显然差 了一截儿。整个房间破旧不堪。榻榻米席已经坑坑洼洼了,残缺不全的糊墙纸也是 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拉着。满地都散乱着搬走的人丢下不要的东西。   “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早就该修了!”那位主妇不禁连连摇起头来。   可我觉得它比起那个“山洞”简直称得上是“天堂”。看,阳光正大束大束地 从窗外倾泻进来。尤其令我满意的是,房间墙壁一处凹进去的地方设着极小极小的 一个水池(放不进一个脸盆)和一个煤气炉台。也就是说,我还能在这个房间里做 些简单的吃食呢,多好!   收拾这间房子当然简单得多了。本来屋子就小,该扔的一扔,该扫的一扫,该 擦的一擦,没用一上午,就弄得利利索索。而且我还从“前人”那里继承不小的一 笔“遗产”--一个可以折叠的书桌兼书箱,一把有着靠背却不能靠的破椅子,两 三个能装东西的木匣子,一个看不清影子的小破黑白电视,一本《唐诗三百首》, 还有一大堆锅碗飘勺和衣服架子。   三天以后,一位日本朋友用他的小汽车帮我把全部行李从川崎家运了过来。同 时,我把一个月的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一共是三万日元交给了神宫老头。于 是,我的独立生活便由此真正开始了。            二十 小屋滋味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统天下”。虽说它破旧,但我却由此告别了那沉重,窒 息而寄人篱下的生活。   我解放了!再不用硬着头皮去吞咽那些让我头痛的饭菜了;再不用一个小时接 一个小时地抵抗着饥饿的折磨等待主人来招待了;再不用按照主人的习惯,即使三 九严寒也非得每天临睡前到没有一丝热气的洗澡间,光脚踩在水泥地上,上牙打着 下牙,浑身起着鸡皮疙瘩,用细细的水龙头冲澡了;再也不用非套着主人送给我的 大睡袍,嘀里嘟噜地钻进被窝睡觉了;再不用每个星期天花整整半天的功夫,跟着 主人从楼上到楼下,从屋里到院子,从擦到扫,从洗到晒地做纯属洁癖性质的大扫 除了;再不用进门时鞠躬行礼,出门时行礼鞠躬,吃饭前致以谢意,吃饭后再表示 感谢了;再不用为了寻找饭间茶余的共同话题而搜肠刮肚了;再不用由于住着人家 的房子,受人家的照顾而背欠债的包袱了;再不用拿“礼貌”,“客气”,“规规 矩矩”的套套捆绑自己了;同时也再不用为每天乘坐拥挤的电车,为花费在途中的 时间,为每月的电车费开支而发愁了。   我解放了!可以把打工的时间由干到10点延长到12点了;可以自由自在地 看书,写东西,欣赏我所喜爱的民族音乐了;可以毫无顾忌的下饺子,煮面条,炖 肉直到肉足饭饱为止了;可以邀请同学,好友“光临寒舍”了;可以根据我的需要 来安排作息时间了;可以高兴了就唱上一段,不舒服了就躺它个一天半天了;可以, 可以,可以……这就是我刚搬进小屋时的心情。   然而,就如同一个饿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见到食物的人一样,先是不顾一切地 大口小口连吞带塞,根本不知道咽到肚里的东西什么滋味。而当一碗半碗饭落下了 肚之后不久,他便开始品出那东西的真正滋味来了。   其实,小屋生活的滋味是挺不好受的。它即非“天堂”,又毫无罗曼谛克可言。 那四四方方,又小又破,如同鸟笼子般的小空间本身就是穷困的象征。而“穷”, 又哪有不与简陋,肮脏连在一起的呢?   住进小屋的第一天,几件事情就把我镇住了。   搬完行李,收拾好屋子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由于兴致高,再加上觉得厕所, 走廊实在脏得不像话,就又去打扫。厕所在走廊的对面,是一间男女不分的小房间, 门正与走廊面对面。所谓走廊,其实不过是个小过道,从这头走到那头也踏不出五 六步。厕所脏,走廊更脏。灰尘,污垢,乱纸,破鞋……活象几十年没人打扫过。 我知道别的简易公寓都是专请一个人来打扫卫生的,只不过住户每人都得掏出一份 卫生费来。小王他们的公寓就是这样。这里呢?我曾问过神宫老头,他说:“我扫 。”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一句空话。   正在扫着走廊,只见进来一个块头挺大的青年,一看就知道他也是住在这里的。 走廊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对面通过。我轻轻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声:“你好!对不起 !”算是初次见面的招呼,便闪身进到自己房里。他呢,却全然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只管径直走过去掏钥匙开门。他就住在我隔壁。我一边诧异着他的不懂礼貌,一 边又返回来接着扫走廊。刚扫了几下,就听“哐啷”一拉门,他出了屋子进了厕所 。接着他打开厕所灯,门也不关,就那么“哗哗哗”地尿了起来。   我简直呆了。他明明知道我一个女子正在走廊上,离他不过三步远……。我把 扫帚一扔,“砰”地一声把自己关进房里,心里老大的气。男女同使一个厕所本来 就够别扭的了,还不注意回避着点儿!可慢慢再一想,又觉得也没啥奇怪,他们日 本人向来就不在乎这些。   记得有一回在车站等车,想上厕所了,便去问服务员,他给我指了个所在。我 急急忙忙进厕所,哪知刚刚迈进了半步就跳了出来。里面三四个男的正对着小便池 站成一排在撒尿。我以为是自己闯进了男厕所,臊得要命。可出来找了好半天,除 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厕所。只好又去问那个服务员,所得的答复是:厕所就是那个, 男的在外边,女的在里边的小格子间。也就是说,女人要上厕所非得穿过那些撒着 尿的男人站的地方不行。“这不是等于叫我们女的别上嘛!”我正这么想着,就见 两个女的进到那个厕所里去了。后来,我在另一些不太高极的公共场所以及饭馆的 厕所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对此,我虽说不再那么少见多怪了,却还是极反感。在 日本男人的观念里似乎女的就该这么下贱。   正坐在小屋里呆想,突然被隔壁天崩地裂般猛响起来的刺耳鼓乐声吓了一大跳。 再一听,是那位老兄正放某种时髦音乐的录音。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夹杂着声嘶力竭 ,野兽般的叫喊,象有一百个无形的拳头在砸我的脑袋,又仿佛一个家伙把地狱的 门大敞开了让我看:被烈火焚烧着尖叫暴跳的躯体,在油锅里翻滚的狰狞的面孔… …   我“”地一声推开门站到走廊上,那刺耳的声音继续敲过来砸过来。我跑出去 ,一直跑到神宫老头的铺子前。   “神宫大爷,”我气喘吁吁。   “怎么样,都收拾好了?”一片安详的笑,他眼睛上还是眼屎巴巴的。   “我把厕所,走廊打扫乾净了。太脏!”答所非问。   “那好哇,谢谢你。”瞧瞧他那肮脏油腻的衣服,头发,指甲,就知道打扫卫 生对他说来根本多余。   “我隔壁那个人……”话刚出口却又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啊薄,他也是大学生,叫青木。现在做送报纸的工作,挺辛苦。”   送报纸?就是每天夜里两三点起床,风里雨里,爬几千级楼梯……我沈默了, 默默地又往回走。是啊,一帮穷光蛋,都怪可怜的。互相体谅点儿吧,别刚一来就 闹磨擦。   离着大门还挺远,就又听见了青木屋里的音乐声(如果那也能叫“音乐”的 话)。实在不愿意迈进那个狂人世界去!可我还是说服了自己:别那么窄,世界大 着呢!只能接受贝多芬,巴赫和陕北民歌,那还行!   进了屋,一边忍受着来自隔壁的刺激,一边打开煤气烧水,准备下面条。水很 快就开了,可小屋里也顿时云山雾罩的一层。再一看玻璃窗,水珠乾脆淌成了一条 条小河,直流到草席子地上。顿时明白了,这是我的屋里温度太低的缘故。起紧打 开窗子,却立刻又关上了。窗外就是大街,我这在一层楼的房间一旦开窗,屋里的 一切全能被街上的来往行人看个一清二楚。这可是晚上啊!只好极不情愿地又去开 门。隔壁,对面都住的是男人,过道这么窄,别人走来走去等于就在我的鼻子底下 晃,黑更半夜别扭不别扭?但是不开门简直不行,地面湿了我怎么睡觉,那就是我 的“床”呀。再说既没院子又没凉台,被褥行李潮了我上哪儿晒去。这下我才省悟, 在这间小屋里做饭原来并不是件简简单单的事。看来,为了保全我的房间和东西不 受潮,冬天只有尽量少起火了。   闷闷的吃了一大碗面条,一天的疲劳感全涌上来了。隔壁那惊天动地的喧嚣也 总算平息,我打算睡了。在那个凹去的小水槽里洗脸刷牙,那份别扭劲简直不能提。 水槽太小塞不下一个脸盆,只好用水龙头淋湿了毛巾擦脸。水龙头又不敢拧大,生 怕溅出水来弄湿了我的“宝贝”榻榻米。刷牙呢,把头塞进墙洞里去刷。手的动作 不能大,大了要碰墙洞的沿。腰得弯得低低的,否则头顶也会撞着墙洞的上沿。那 姿式活象一只把脑袋伸出木栅栏啄食的鸡,脖子的活动范围就只那么一条缝。   总算折腾完了。弄好铺盖,钻进凉嗖嗖的被窝,哈着气躺下了。伸手一拉灯, 屋子里黑了,我却一屁股坐了起来。妈呀,隔壁青木屋子里的穿过一条又一条木板 直亮亮地射到我这边来。闹了半天,这屋子连鸡笼都不如!鸡笼子还知道塞上稻草 抹层泥呢,而这,乾脆就这么通着。怪不得隔音这么差,实际跟没隔差不多嘛。我 气呼呼是往被窝里一钻,明天说什么也得拿报纸把墙糊它个九九八十一层!   想睡,却睡不着。百感交集。而青木那边电视机的声音也是声声入耳,就像我 耳边响着个收音机。好不容易,老兄关上电视睡觉了,却又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那鼾声可谓离奇古怪,打出了高超的水平。不是象飞机大马力地俯冲,就象叫什么 人捏住了鼻子捂住了嘴;不是象饿狼在引喉嘶鸣,就象轻轻地吹口哨……我只有翻 来覆去叹息连连。   最要命的是,只要睡不着就想上厕所。可上这个厕所心里实在腻味!男女公用, 总欠一种安全感。万一我上着半截来个男的拉门怎么办?偏偏两边都是男的。可是 憋着,就更睡不踏实。我只得一趟又一趟地咒骂着,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出门上厕 所。   深夜两点多钟,总算来了睡意,却又被青木的闹钟声大惊而醒。他要去报馆领 报了。虽被吵醒了,我却高兴了。等他走了,我总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了吧。听着 他“哗啦哗啦”洗脸,“哗啦哗啦”撒尿,大声地打喷嚏,咳嗽,擤鼻涕,“咚咚 咚”地走过来走过去。地板有力的震动着,似乎他就在我的脑袋边踏地。其实不过 20分钟,我觉得就象过了两个钟头。他终于出去了。   这回该安静了--这个魔鬼走了。我却高兴得太早了。魔鬼走了,又出乎意料 地冒出了小妖精--耗子。你就听吧:不知哪个角落,“嘎叽嘎叽嘎叽,嘎叽嘎叽 嘎叽”……不知在顶棚什么地方,“嚓嚓嚓”这只跑过去,“嚓嚓嚓”那只跑过来。 听上去绝对不是一两只,三五只。我估摸着神宫这座破公寓里至少潜伏着一支兵力 雄厚的地下耗子游击队。它们不叫唤,却动作敏捷行动紧张,一分钟不停地跑来跑 去,闹得你心神不宁。我开开灯。什么也没有,一片安静。刚关上灯,立刻四面八 方卷土重来。唉唉唉!我把厚被子拼命拉上头,心里盘算着明天非买几包耗子药来 治治这帮小妖精。   小屋生活就此揭开帷幕。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使我尝到了一番又一番的小屋滋味。   冬天奇冷,四面透风。不趁取暖器的我只有穿着棉袄,绒裤,大衣,再围着毯 子坐在屋里看书。夏天奇热。因为窗子临街,隔壁都是男的,无法开门开窗睡觉, 屋里闷得象个罐头盒。六月梅雨天,整整一个月阴雨霏霏不见太阳。我这位于底层 的小屋由于地下不断反上来的潮气,席子一天要长一层霉。从壁橱里掏出我的宝贝 行李,件件裹着一层厚白毛。好容易捱到了雨过出太阳,我却又发愁找不到个晒东 西的地方……但是如果说住宿条件之差令人难以忍受的话,我觉得更让人无法忍受 的还是肮脏。   这座公寓实在是太脏了,根本无人打扫,住户们又谁都无意追求什么清洁。上 完厕所不冲,就让它那么臭气冲天;垃圾不扔到垃圾站(其实不过几米远),只要 推出自己的房间就算完,用过的脏手纸,空瓶子,盒子,懒得洗的臭袜子,穿腻了 的臭鞋,走廊门口到处扔。我简直成了这座公寓的义务清扫夫。可是扫又有什么用, 你扫你的,我扔我的,你前头拾掇,他们后头祸害。气得我没办法,大笔一挥刷了 一条标语贴在墙上:“不许乱扔垃圾!”没过一个钟头就叫人撕没了。去找神宫告 状,他也只是嘴上说说:“我叫他们注意。”事后还是什么也不管。   夏天几个月,活活把我害苦了。我的房间靠着大门,而大门口简直就是个比垃 圾站还脏的垃圾堆。肥头大耳的绿头苍蝇整天“嗡嗡嗡”地飞过来飞过去。我只要 一开门,不论闭合的速度有多快,总要“呼”地拥进来几十只大苍蝇,趴在窗户上 黑压压一片。拿喷雾灭虫剂一举全歼,却又落得个“尸横遍野”,恶心的叫人吃不 下饭。除了苍蝇,还有那排着队窜来窜去的油亮油亮的蟑螂,榻榻米上日夜神出鬼 没杀也杀不尽的跳蚤……说实在的,要不是整天使用着日语,我简直是忘了自己是 居住在世界最发达国家之一的日本。   不过,像我所住的这种简易公寓在日本也许只是个别的,它之差之脏恐怕都与 我们的懒房东神宫老头的管理不善有关吧。至于神宫老头这个人,若是刨去了他的 懒,实在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不贪财,热心助人。我在小屋居住期间(整整 一年)只要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找他,他准帮忙,而且从不讲任何价钱。开着车送 我去飞机场啦(回国度假),开卡车帮我搬家啦,我生病带我去医院啦……   小屋虽说是如此这般我却从没因此而后悔离开了川崎的家。我,是从这里开始 独立自主的海外生活的。在这儿,我不但受到了生活的锻炼,而且大大开阔了生活 的视野。那人声鼎沸的小菜市,那昼夜营业的超级商场,那和式风格的公共洗澡堂, 那设备先进的公共洗衣间,那从邮政业务管到存钱,保险,收纳水电煤气费的邮局 。那从社会治安,交通秩序管到指路,带路,扶携老幼病人的派出所,那走街串巷 吹着小喇叭卖烤白薯,玉米,爆米花的小推车,那放着广播四处回收废旧书报并换 给卫生纸的废品车,那每周二四六倒可燃垃圾,一五倒不可燃垃圾的满是大小塑料 口袋的垃圾站,那充满小街小巷黑暗角落,专门出售淫秽画刊的自动售货机,那不 时敲门入户,弯腰陪笑兜售商品,报刊的推销员,那每天塞进门缝,信箱的各式广 告,那小巷深处门脸虽不大但到了夜间却买卖兴隆的和式小酒家,那深夜路上随处 可见的酩酊大醉,迤逦歪斜,随地小便,呕吐的男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来到这里以后才见到的,知道的。所以,我虽然离开了日 本人的家,但小屋却使我接近了日本人的生活,接近了日本社会的现实。对我这个 永远对活生生的现实社会具有强烈的好奇心的人说来,这难道不正是求之不得的 吗? (未完待续)(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     张舒植字) ==================================== 《东北风》第十六期责任编辑:张 舒(特邀编辑)                   校  对:吴南健 叶 深          网络维护:钱 飞     《东北风》主  编:吴南健      COM编辑部总编:江 浩 ====================================         编辑部地址:com@come.or.jp   订阅(或停订)本刊请寄:GB码               comc-gb-request@come.or.jp          并请注明:Subject: subscribe(unsubscribe)          或  寄:JIS码               comc-jis-request@come.or.jp          并请注明:Subject: subscribe(unsubscribe)       本刊ftp地址:            日本:ftp://ftp.come.or.jp            美国:ftp://cnd.org/pub/e-pubs/dbf   万维天罗地网(WWW)地址:http://www.come.or.j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