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犀鸟文艺电子文库】Hornbill Literary Electronic Library http://ftp.sarawak.com.my/org/hornbill ================================================================== 【犀鸟文艺】为电子文学综合刊物,登载诗巫中华文艺社社员作品、网络投 稿等方面文学作品,设定栏目:【诗】【随笔、评论】【小说】【散文】 (个人或专题选集) 本刊每月廿八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 欢迎投稿 mailto: weekp@pc.jaring.my ================================================================== 【犀鸟文艺 第三卷 千禧年 笫4期】2000年4月28日 【本期内容】 ================================================================== 1. 〖在海滨〗........................................... bennywong 2. 〖在铺上〗........................................... bennywong 3. 〖在海边〗................................................ 鲁孜 4. 〖古树〗.................................................. 鲁孜 5. 〖小草〗.................................................. 鲁孜 6. 〖为什么不买个拷机〗.................................... 李之川 7. 〖举杯-贺文苑500期之喜〗.............................. 晨露 8. 〖沙贝的回响-槐华创作歌曲金碟简介〗...................... 田思 9. 〖亮晃晃的梦〗............................................ 桑木 10.〖陪著成长〗.............................................. 长竹 11.〖我找到了自己-给‘文苑’〗............................ 竹斯影 12.〖该标啥题目呢?〗........................................ 千日 13.〖对文苑的心情点滴〗.................................... 风雨云 14.〖编言:文苑500期〗.................................... 蓝波 15.〖雨后的魔镜〗............................................ 诗安 16.〖花瓜子〗................................................ 佳修 17.〖神经过敏〗.............................................. 寻寻 18.〖歌手〗.................................................. 秋堂 19.〖奴英的抉择〗.......................................... 黄泽荣 20.〖 我在撒哈拉沙漠捉了一把沙〗............................. 雨云 21.〖回头,再也不要你!〗.................................... 仙倪 22.〖以为〗.................................................. 佳修 23.〖淅淅沥沥这雨〗........................................ 林颉轹 24.〖诗人与我〗............................................ 林颉轹 25.〖中秋二题〗.............................................. 春明 26.〖望天〗.................................................. 秀敏 27.〖一把铜尺〗.............................................. 寻寻 28.〖刀子〗................................................ 雷传桃 ================================================================== 1. 〖在海滨〗........................................... bennywong   夜深了,街上寂静萧然,空无一人。冰冷的风从街口直吹过来,稀疏的 街灯和寥落的星辰,都被它吹得明晃晃的。   二月里的这座海滨小城,已失去了盛夏时节旅游胜地的辉煌和喧闹,到 处都冷冷清清,不光是夜里,白天也一样。   这条街从市中心直通往海滩。下午的时候,就这么冷瑟瑟,空荡荡的。 余和白从沙滩往回走。一个男人提着水桶和拖把穿过路去。街道两旁皆是门 户紧闭的旅馆和招待所。   余来过海滨三次,不过前两次都是在夏天。他喜欢海浪,沙滩和明净的 生活,还有海鲜。白没来过海滨,他曾在一个港口度过了幼年时代。港口没 有沙滩,但这里冷清赤裸的街巷还是使他恍惚间回忆起什么。   “要是你从小在这儿长大,从没离开过这里,现在你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想过吗?”他问余。   “我会憎恨这些游客。”余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夏天把我的家乡搞的一团糟,冬天又让我没活干。”   “我要是从小长在这儿,现在肯定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白说。   这会儿夜深了,他俩从灯火通明的餐厅出来,走到又静又冷的街上。他 们都对晚餐感到满意,又因为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两个人边走边聊,路 过了黑洞洞的校园、灯光幽暗的医院和许多别的建筑。   余一路上激动地讲述着音乐带给他的改变。他回忆起李宗盛、罗大佑和 别的一些人。他们是他那一代人少年时的音乐教父。在路灯下,余低声吟唱 着那些难忘的段落。本来充满着激情,感伤和憧憬的歌谣,现在,在这临海 的旷夜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白一边吃着饼干,一边无声地乐着。他是决 不敢在黑暗里歌唱的,他深知这一点。   那瓶白酒差不多还是满的,鼓鼓地揣在兜里。可到了十字路口的指挥塔 上,他们却胡闹起来。寒气浸透了外衣,两个人却格外兴奋。一切都变得空 空荡荡了,一切都只剩下昏黄的十字路口,就象是回到了遥远的时代,或是 经历了另一次梦魇。   两个恋爱中的男女,躲的远远的,无声地从路口经过,消失在树荫里。 余和白没有回旅馆,他们径直去了海滩。在夜里,海变成了混沌无边的灰 色。它显出了冷酷暴虐的一面。四下里全是凛冽的风,和冥冥洪荒般浪涛的 沉诵。余嘴上的烟头,闪了又闪,烟还没有吐出来,就被冷风吹散了。   两个人在海滩上得不到什么,他们默默地站着,然后默默地离去。   白掏出凉冰冰的瓶子,想喝上一口,暖和身体。可入口的只是浓浓的苦 涩。自从上次呕吐,他就再也喝不了一点烈酒。他眨了眨眼。他只是个戴眼 镜的青年,走在街上,毫无特色。他一心只想当个作家。他时常感到绝望。   他收起瓶子,觉得这次旅游毫无道理。他是陪着余来的。余一年只有几 天假。他还记得他们在头一日中午到达海滨时的情景。余一见到沙滩,和海 水,就不能自制地冲下了堤岸。他已经来过三次,可还是这么情不自禁。他 俩快活地在海滩上撒欢,临了爬到巨大的礁石上,眺望大海。   水天一色。   余个子不高,白胖胖的,是个漂亮的男孩。他有信仰,爱生活,懂得讥 讽和缄默的力量。他极力想变得成熟,他的自卑是深埋着的。在阳光下,海 风拂动着他的头发,他的额头发亮,象是生了一层薄汗。   黑暗里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一辆轿车往海滨公路上疾驶过去,后面一 些私家旅店的伙计骑着摩托在追赶。他俩认识那些人。刚到海滨,他们就拉 着两人去住他们的旅馆。 不一会儿,追赶者悻悻归来。从他们的议论中,明白是有人没交店钱就逃掉 了。余冷笑了几声。他不能理解,既然那样看重钱,又何必来旅游呢?白反 复想象着,轿车在黑夜里翻下陡堤的样子。这两个年轻人,各自在心中暗 念,自己以后永远不会落到那步田地。   回到旅馆,客房部的门竟已锁了。余和白敲着门,半天才有小姐出来。 她穿着睡裤,光着脚,使人想入非非。   回到房间,余打开了电视。白坐在床上,还在不停地吃饼干。   “你没吃饱啊?”余问。   余很快沉浸在警匪片的情节里,不再说话。白突然想起他忘了给家里打 电话,只好又下楼。余哪儿也不去,他就是看电视。   “顺便也给我家打一个。”白临出门时他叮嘱道。   白关上门。楼道和大厅里都空荡荡的,整个旅馆只有他们一户客人。白 穿过黑漆漆的花园,去找有电话的饭馆。他怕黑,就又想起了余教他唱的那 些歌谣。能令别人感动的东西,却使他变的更为冷漠。   打完电话回来,见余还在那儿看电视,他感到腻烦,“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不论你看什么,多少总有启发。”余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们就这件事又争论了一番。过去两人有着相同的电影品味,但现在白 感到厌倦了,他觉着美国电影全部是垃圾。他列出几部或许还勉强值得一看 的片子,但都被余认为是血腥和无聊的。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关于信仰和 女孩的话题。在大多数时候余都沉默不语。他把酒倒在烟缸里,点燃了取 暖。白感到很难说服他。   由于旅馆里只有他们一户客人,所以暖气并没有开,这会儿越来越冷 了。事实上他们当初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圈,才找到这一家愿意在冬天接客的 正经旅馆。   各式各样,红砖碧瓦,干净漂亮的小洋楼布满在海滨公路一侧的松柏园 林之中,,在冬日里门窗紧闭。它们全是各种单位和部门设在海滨的别墅疗 养院。在白看来,差不多全国的单位都在这儿划了地盘。在夕阳的光辉里, 它们倒也赏心悦目。   先是在沙滩上,后来是沿着公路,两个年轻人走得太远了。他们看见渔 民把巨大的木船搁在沙滩上,在龟裂的船底重新油上红漆。余在海浪冲刷过 的岸边拾到了一些完好的贝壳。   “这就是咱们昨天吃过的牡蛎。”他摊开手给白看,“生着吃最鲜了。 ”他说,“可惜冬天没有螃蟹。”   “九十五块一斤有的吃。”白说。那相当于他们一天的住宿费。   实在找不到地方,白就躲在木船后小便了一次。几个当地的孩子尖声叫 着,在木船的另一边放飞风筝。余和他们在一起。   太阳离海面越来越近了。天空,陆地,和水波,被映得一片霞红。那样 绵长的一条海岸上,就只剩下余和白两个人,他们的影子在沙滩上越拖越 长。   两个人互相拍了些照片,他们在镜头前变得乖了。太阳很快便沉入到远 处水陆交融的地方,气温骤然降了下来。   在快要回到镇上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在火车上与他们临座的那对情 侣,这时竟远远地出现在码头的那边。   两个人都感到惊讶。   “没见他们和咱俩一起下车呀?”   “是啊......他们没准也看见咱们了,过去聊聊吗?”   可是不论他俩走到哪儿,那对情侣永远在更远的地方出现。他们始终是 两个偶人似的小个儿,时而依偎,时而追赶,时而古怪地扭动着身体。如果 你曾在草丛里看到两只蚂蚁,如果你突然明白它们不仅能思维,而且有憧 憬,会幻想,而且仅仅因为是两两相悦,就能得到幸福、力量和永久的安全 感......在无边的世界上,你看着它们,感到窒息。   余和白走到情侣刚刚呆过的地方。平滑的沙滩上,有一些用木棍划过的 字迹。尽是些幼稚和荒唐的句子,还有两个心形的图案。   字迹深深地嵌在沙地里,深深地,象是活的。但当余和白谈笑着走远之 后,在黑暗中,一浪,又一浪,海水渐渐漫过沙滩。山盟海誓,连同他们深 浅不一的脚印,全被淘得一干二净。   沙滩是平的。   整整一个下午,余和白都在谈论姑娘。临了,夜深了,他们躺在床上, 又以此结束了这一天。谈的多了,余就渐渐显出了他纯洁的一面。他和白都 或多或少重新认识了对方。“我觉得你是个圣人。”白最后说道。余躺在床 上,背朝着白,不再吭气了。白象往常一样睡不着觉,一直看书看到很晚。   第二天一清早,他就醒来,上到阳台上。能听见海涛起伏的奏鸣。他深 深地呼吸着海滨的气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由于院子里的松林,和前面的 另一栋建筑,他不能看到海。 他催促余起床,但他很快放弃了。他决定自己去看海。“已经来不及看日出 了......”他说,   “我不明白你跑到海边来成天睡觉有什么意 思?”   “我追求的就是这个。”余在被窝里说。   可是当白一个人来到海滩上,除去寒冷,并没有得到额外的乐趣。回到 旅馆,两人便一起出门,到城里闲逛。晚上那些明亮神秘的小店铺,这会儿 显得乏味难耐。   中午,二人又回到前一晚用餐的那个饭店。这是他们几日来所能找到的 最好的一家饭店了。令人难以置信,一到冬天,连这里的饭店也大都歇业 了。离开海滨前的最后几餐,他们都选择了这里。   两人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余点了菜,又额外叮嘱服务生来一碟上好的 鲜虾酱。他先点了支烟,然后和白一起喝酒。他们喝光了几瓶当地产的啤 酒。白把昨晚剩的酒也带来了。于是两个人又从桌子的隔板下面取了新杯 子,改喝白酒。这时恰好是正午,窗外阳光刺目,街道显得白花花的。两个 人聊得投机,一致认为回去后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了。有那么一会 儿他们轻飘飘的,突然变得无忧无虑起来,似乎一切都并不可怕了。这家餐 馆的环境让他们感到舒适和放松。起码菜肴新鲜可口,而且地面干净,桌椅 讲究,玻璃窗通天到地。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你都会喜欢一个有这种窗户的 餐厅。尤其到了晚上,灯光明亮柔和,客人不多也不少,恰好适于谈话。服 务生温顺随和,随叫随到,不管你抽不抽烟,他都送你一个透明的塑料打火 机。   这大概就一个人希冀的全部内容? ------------------------------------------------------------------ 2. 〖在铺上〗........................................... bennywong 我躺在上铺,睁着眼,等着汗水浸透衣裳。我睡不着觉。下边车厢里灯火通 明,人声鼎沸。 我侧过身子。车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列车正经过哪里,我一点也不知道。在 那无边的夜的原野上,不知又晃过了几家灯火。 而你呢,你永远也不能了解他们。就象小时候我躲在窗口,看见列车从林子 里穿过。那是一排亮着的灯光,从黑暗中出现,又在黑暗中隐没。那只是一 排灯光,还有遥远的汽笛声。你不知道那列车上有没有人,有多少人,是什 么样的人;你想不到他们在做什么......玩牌,睡觉,聊天,或是满 怀着心事,不停地吃。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而幼小的你,回转过身,很快 融入小屋明亮的灯光里,消融于你自己的世界...... 你永不知道,这有多隔膜。就象现在我躺在铺上。有时世界显得那么陌生, 而你又永远是个与之无关的人。你什么也丧失不了。 对面的女孩弓着身子爬上铺来。她高挑的身体直不起来,因为睡铺离车厢顶 出奇地近。她低下头唤着她的妈妈,让她把背包递上来。她说话的声调很特 别,每句话的尾音都带着一种娇滴滴的余韵。 我知道她又要看书了。头一天晚上,我坐在车窗口,她妈妈对我说:“这孩 子,毛病,晚上不看书就睡不着觉。”我笑了笑,抬起头,就见她抱着一本 厚厚的书,躺在上铺读。 那夜我躺下的时候,车厢里已经熄灯了。 她掏出厚厚的书放在铺上,又掏出小瓶的润肤露擦脸。我突然想看看她在读 什么书。 “火车上这么脏,你还在脸上抹油,不是都和泥了吗?”她笑了笑。 “这是你看的书?”我拿过书来,心里一亮。那是一本唐诗鉴赏辞典。 “你干嘛看这种书?”她感到意外。 “这种书有什么意思?” “我喜欢呀......” “现在谁还看这个,”我说,“让你瞧瞧我的书。” 我从枕头下面抽出一个薄薄的本子,递给她。她接过书,眨眨眼睛,笑了— 那也是一本唐诗集。 “你干嘛看这种书啊?”她立刻说。看得出她对这种巧合也很高兴。 “没事读一读这些挺好的,”她解释道,“我觉得有一种特别遥远的美.. ...在火车上特别烦的时候读一点,时间也就过得快了。” “天气好象也不那么热了。”我接话说。 “嗯。” “让我再看看你的书。” 她的书上竟没有李贺的诗。 “你这本书编的一般。” “便宜,我去年在书市买的,才五块钱。” “而且这么厚,你不觉得沉么?” “嗯......搁在包儿里呗。” 我注意到她在一些诗文点评的地方还划了线,我笑着指给她看。 她把两本书都抱在怀里,翻看了一会儿。“差不多。”她说。她躺下来,沿 头天折页的地方打开书。 “你不怕看坏了眼睛?” “没事。”她侧过身来,趴在床上,“......我买书,一般都是特别 喜欢的才买。” “我也是。书太贵了,不敢乱买。” “我所有喜欢的书都用白纸包上皮。” “你们女孩子都是这样。”我说,“你喜欢读哪一类书?” “都可以。我什么都读,武侠的,侦探的,有什么读什么。你呢?” “我其实不太喜欢读。我喜欢写。我读书是为能写的更好。你能听清么?” 车厢里噪音很大,可我不想喊。 “听不太清,可能明白一点。那你文笔一定特别好吧?”我点点头。 我们两个人都趴在铺上,有好一会儿没话可说。我们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 口。 “我每次出远门都带三样东西:一本唐诗,一个单放机,和一个小本。” “带小本干什么?”她问。 “我喜欢记一点对我有用的东西。” “噢......我这次本来也想带一个小随身听来着,可东西一多就忘 了。” 她妈妈给她打开了电风扇。我听她妈妈讲过,她有气喘病,怕热,不能没 风。不过风扇就安在车厢顶棚上,转来转去,离我的脚近得可怕,而且扇页 前几乎没有护网!怎么会有人设计出这种东西呢?我抱怨着,在中国似乎一 切不可能都成了可能的。 “不行咱们把它关掉吧?”她说。 “为什么?” “我怕你明天下不了车。” “为什么?” “脚没了呀?” 我笑道:“没关系,我的袜子厚着呢。”她就要妈妈关掉电扇。 “这样不是挺好吗?”我制止了她,“反正这么热,你又不能没有风。” “我没事。”她大方了起来。 在我们谦让的时候,车厢里熄了灯。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就这样吧。要不等我临睡前再关。” “那也行,你还是穿上鞋睡吧,我怕你睡着了......” “那你呢?连袜子都没穿。” “我用绳子把脚捆在一块儿了。” 我低头往暗处一看,乐了。“我才不象你那么有病呢!”我说。 我们重新躺好。在黑暗里看着对方。车厢里有不少人还没睡,还是那么乱。 这么多天我们都没注意过对方,现在,到了最后一夜,灯已经熄了,我们才 认真地互相打量起来,象两个被临时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野兽。 “哎,你相信外面宣传的畅销书么?”过一会儿她问我。 “我......不太信。别人喜欢的书,你自己不一定喜欢啊。” “我也是。有一次我借着一本书,名字叫《男妓和女大学生》,书的封面也 特别特别黄。可我一看那本书,才发现根本不象封面上画的那样。文章写的 特别纯,特别美。我估计原先的书名肯定不是这样的,一定是为了卖书后改 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信外面宣传的书了。” “它大致讲了个什么故事?” “就是一个男妓和一个女大学生认识,然后相恋的故事。写的很好。” “我没看过。中国那么大,写得好的人肯定太多了。”我说。 我渐渐适应了黑暗。我侧过头,她正瞪大了眼睛瞧着我。她不是那种看头一 眼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她不爱说话,平常别人讲话她总是呆在一旁 静静地听着。她比较瘦,脸庞小,眉毛、眼睛都出奇地清淡。她的长发和衣 服从来一丝不乱,平整干净。我每次看到她,都联想到汉代皇宫里那些纤弱 内敛的女官。 “你在哪科工作?”我问她。 “内科。” “怎么样,在那里?” “你指什么?” “活儿好干不好干?” “就是熟练工种。” “......累么?” “还可以,有时候也烦。” “我一直觉得女孩干这行不错。从哪方面讲,护士都是一个体面的职业。” “年轻时候还可以,岁数一大就不行了。” “太辛苦了?” “光是熬夜就受不了。” “对,上夜班可能太消耗人了。” “而且那么频繁。” “你熬的了夜么?” “我习惯了。”她想了想又笑了,“我喜欢值小夜(注:18:00- 2:00),晚上多熬一会儿就过去了,反正在家也是熬着,第二天照样可 以上班,攒假。值大夜(注:2:00-8:00)不好,睡到一半让人叫 起来,难受死了!” “上夜班有看闲书的功夫么?” “有。要是赶上病人没事,夜里还是挺好的......我一天里最喜欢的 时候就是晚上别人都睡着了以后。那时侯特别好,能静下心来干好多自己想 干的事。” 为什么我没早一天了解她?我问自己。 “你呢?”她问。 “我和你一样,喜欢夜里做自己的事......白天就差得远了。我上午 最困,跟抽了大烟似的,什么也干不了。下午好一点,可吃了午饭还是困。 就是晚上,还非得等别人都睡着了以后,精神才集中得起来......不 过有时候一晃就两三点了......” “又困了?”她没说完就象孩子似的乐起来。 车速颤抖着慢了下来。我们到达了某个不知名的小站。车窗外是酒黄色的光 线。车厢入口处发出刺耳的响声,那是乘务员打开车门,拉起阶梯挡板的声 音。接着是一阵轻微的嘈杂声,不知是有人下车离去,还是有人又趁夜上车 了。 她在黑暗里坐起身,去解开脚腕上的绳子。她有一双修长挺直的腿,在下午 玩牌时我就注意到了。 “真不舒服,”她说,“要不咱们还是关了电扇吧?” “好吧。”我说。 一旦关掉电扇,车厢里又变得闷热难耐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翻着身。不知什 么时候,车子已经开了。有几个没睡的人聚在亮着灯的车厢口,大声谈笑 着。往常这个时候,我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下面车窗旁——车里车外都黑 作一团。时间难熬,可我又不想入睡。 我回过身,看到对面铺上姑娘的背影。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朋友唤她 的时候,我没注意听过。她这次带了好几件衣服,有长裤,套衫和裙子。现 在她穿着红色的贴身的短裤,两条腿细长而饱满。 她难道已经睡着了? 她慢慢转过头来,眼睛望着这边,“你怎么不睡呢?” “谁告诉你有这次活动的?” “我的一个朋友。” “是赵冰么?” “对。” “她怎么说的?” “她就说你来吧,可以带家属,机会难得。我就把我妈妈带上了。她刚退 休。” “是嘛。” “你认识赵冰?” “嗯。我们关系挺不错的......你是她同学吧?” “对。我们本来这次约好四个人的,结果最后她没来。” “她有点事......”我说。在出发前两天,她爸爸卧轨自杀了。事先 没一点征兆。她是个少见的热心肠的姑娘,心直口快,纯的象冰,成天笑个 不停,非得把脸憋红了才止得住。出事的第二天,她沿着铁路线,找到了她 父亲丢失的那条胳臂。 我扫了对面女孩一眼,不知她听说赵冰的事没有......善有善报.. ....说的是不是这种事呢? 当空间里只剩下列车行驶的噪音时,我听见她说:“我最近上夜班有点害 怕。”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看见死人的关系。” “护士还怕这个?” “不是啊......我们科在一楼,而且出了旁门不远就是停尸房。上个 月有一个人死了,是晚上,当时走廊里就我一个人值班,后来模模糊糊听见 停尸房外面有人哭,我就有点发毛。现在落下病根了......”她笑 笑,“......而且我发现夜里只要狗一叫过一会儿肯定有人死在医院 里了。想一想挺怕的。” “哪儿的狗?” “我们医院后院有一个做实验用的狗房。” “狗是了不起的动物。”我说。我父亲经常对我讲当年他在西北高原上行医 时收养的那条黑狗。一到夜里,它总是冲着医院最漆黑,最空洞的角落里狂 吠。而你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它只陪女主人出夜诊,男主人它是不陪的。狗 是通灵的、忠实的动物。或许所有的动物都是孤独的。 “你怕一个人过夜么?”她问我。 “有时候怕,可我更怕白天。”我说。 车子晃荡得很厉害,我躺在那儿,后腰生疼。 她好象没听见我说什么。我们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我知道 了她学生时代的一两件趣事;知道她已自修完了所有高教自考的课程,毕了 业;还知道她正急于想拿一个会计师证书。她找不到一个懂这事的人,我也 帮不了她。我们就这么热烘烘地躺在铺上,被火车摇散了架,可这一切还是 抵消不了她想考取会计师资格证书的热情。 考一个虚无的证书,就是这个人目前的全部愿望。 我俩就这么聊个不停,凡是对方能听到的话,下铺的人也一定能听到。她们 睡不着,全闭着眼睛。我俩就这么聊个不停,直到她突然说: “好象有人叫我们小点声。” “不会吧,那肯定是说门口那几个人。”我说着,那几个青年响应似的更抬 高了谈笑的音量。 “你听错了。”我笑她。 “唉,咱们还是睡吧......”她喘着气说,声音娇稚沉静,“明天就 到家了。” “要是我晚上再打酣,一定叫醒我,别再躲在那儿偷偷乐了。” “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了。” 她笑着,声音象个孩子。 我翻了个身。火车行驶的噪声顺着枕头传上来,彻夜响在脑壳里。我昏昏沉 沉,时而一脚踏空,掉进车轮颤抖的节奏里,时而又被卷入时间黑色的旋 涡,呼吸困难。我保持着头脑清醒,辛苦地琢磨着列车经过的每一站,和我 模糊的过去,有着什么样纠缠不清的瓜葛。其中有一段时间,车上人都不知 哪儿去了,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发现列车正经过一座奇怪的城市。只见轨道 两边飞速移过的古怪建筑群,每栋建筑的造型都极夸张地朝一个方向倾斜, 在黑夜里只见无数尖尖的屋顶,和明亮的方窗。城市里空无一人。我突然想 起来,六年前的一个夜里,我来过这个城镇。那时我似乎还住在郊区,一次 进城路过这儿,当时还没有这么多的楼宇。听说这是一个新建城市,建设完 毕将用于开发旅游业——没想到至今仍未完工。一会儿列车停了,我从车窗 向外望。站台上人们正忙得不亦乐乎。一些巨大的包裹正等着运上车,那里 面装满了国庆晚会上用的道具和服装。一些导演、场记和X政歌舞团的女孩 在一旁比比划划。而车上的人,也都兴奋地在站台上忙来忙去,有的买吃 的,有的挑纪念品,年轻人追跑打闹,乱作一团。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位装 扮成历史人物的男演员,站在一个箱子上,正挥舞着两把似刀似斧的大武器 ——那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位将军。 这大概是借鉴了国外一些主题公园的经验,找一些人扮演卡通或传奇人物, 在热闹的场所招揽客人。然而这位将军神气地挥舞着战刀,大声念着台词, 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这或许是因为中国人的木纳,或许是因为天色也实在 太晚了吧——他渐渐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退到了我的窗口下,那儿空无一 人。他扶正了头盔,仓皇地抬头扫了一眼车窗。他也许看见了我,也许没 有。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凄凉的表情。他穿着那一身行头,那么威风, 可脸上却现出受到伤害的孩子的表情。我同情地望着他,想给他鼓鼓掌,可 他连理我都不理。他慢慢转过身,走向黑夜的深处。 凌晨,我睁开眼。人们正忙着收拾行李,把我一个人忘在了床上。 我从铺上下来,和那些比我年长的姑娘们大声地相互嘲笑。我突然和她说不 了话了。她和她妈妈静静地坐在下铺。我变得十分拘束。 六点整,火车进站。一下车,我们就被拥挤的人流冲散了。 ------------------------------------------------------------------ 3. 〖在海边〗................................................ 鲁孜 在海边 ——给友人 这是一个夏天 海边 鱼人收走了最后一抹光线 我虔诚地 一如沙漠中期盼绿洲 期待着美好的瞬间 这是世纪之约吆,你说 无论天涯海角 永恒的爱会将我们召唤 忘不了那个夏天 海边 是你把暮色装点 我就要抓着你的裙角 你却轻如仙子 从这边漂到那边 我懊悔啊,你说 无论忧愁欢欣 让我们相聚在海边 海岸依旧 海水蓝蓝 海滩飘起亮丽的风景 风景中笑声似涟漪串串 失去的日子哪样温馨 你的倩影就在眼前浮现 这是一首爱的颂歌吆 颂歌使我把这海边留恋 暮色温柔 海浪轻轻地捶拍着海岸 记得还是在那天 你踏上了渐渐离岸的航船 为了见上一面再见上一面 同样时间同样地点 我来到海边 可那一天预示了这一天 视野模糊 思绪翩翩 我追寻着你的倩影 相信这海边就是重逢的驿站 多少个日月 多少个夏天 海浪诉说着昨天 为了印证一个永恒主题 海边 一位爱的使者 从青年到中年 从中年到老年 常常将寄托由此岸送到彼岸 1999 年 9 月 15 日 ------------------------------------------------------------------ 4. 〖古树〗.................................................. 鲁孜 古树 (外一首) 在风凰山营地,我帐篷对面,那灌木丛生的山坡上 有株古树 啊,古树 是飘零异乡 还是为大山添韵 在岩石的裂隙里扎根 把荒僻的自然歌吟 一岁一轮 一轮一岁 那为环环年轮深锁的 可还是初到的雄心? 啊,古树 我把你赞美 托着追求 一个苍劲的生命 ------------------------------------------------------------------ 5. 〖小草〗.................................................. 鲁孜 不择土壤 不知炫耀 把生机留给人间 用躯体反哺大地 1999年8月 ------------------------------------------------------------------ 6. 〖为什么不买个拷机〗.................................... 李之川 丁香一样结着忧愁的谜 献给一位丁香一样结着忧愁的女孩 许多人问我为什么不买个拷机,我总是避而不答。我不是偏执狂----原先我 是有一个拷机的;对现代产物也没有什么偏见----我喜欢攀岩和电脑。之所 以这样完全是一段费夷所思的故事… 嘀嘀嘀,拷机响了,车上所有人都低头看自己的腰间。竟然是我的,我的拷 机号码还没来得及告诉几个人呢。一下了车,我就去回电。怎么没有人接? 打了几次,我就放弃了,可能是别人打错了。 她听到铃声响了一会儿,有点犹豫,手按在电话上,却没有提起话筒。那实 在是一双纤细洁白的手,一滴泪水闪动着掉在手背上,滚落到指间不见了。 我正与一位美丽的姑娘手牵着手逛公园,我说我去买点饮料吧,在这里等 我。等我提着两罐可乐回来,她不见了。我只好沿路去找,到了树林里一个 阴暗角落。只听沙沙的声音,阴影中一个清洁工阿姨正扫着落叶,我正想上 前问问她,走近一看,她手里拿的不是扫帚,而是把我的女朋友倒提着用她 那秀美的长发扫着地,沙沙,沙沙…… ! 我吓坏了,忙追上去,她把我女朋友往花丛里一丢,癫癫地跑了。我跳进花 丛里,她俯在地上,好像伤的不轻。我把她的脸扳过来,想看看伤势。那张 脸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其实已经不是一张脸了!黑漆漆的一团,没有嘴 没有眼睛鼻子,她的长发正一片片地脱落,忽然,她朝我笑了…… 我汗涔涔地在噩梦中被拷机惊醒,幸好有你叫醒我,而它正得意地一闪一闪 对我眨眼睛呢。是谁会半夜打来? “喂,”她有点紧张,音调走了样,以至使我在经历了那场怪梦后的深夜里 猛地一激灵。我也只好喂了一声。“你是谁?”她恢复了镇静问道。我差点 大骂起来,深更半夜打拷机来,还不知道拷谁。我没有骂出声,室友们正睡 着呢。 “我知道了,你不是他,真对不起。”原来她把我认为是这只拷机的前主人 了,“没关系的”我刚想挂电话,不知怎么嘴里说了一句:“你一定很寂寞 吧?这么晚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个。 她忽然在电话里嘤嘤哭起来,我有点不安了,拼命安慰她。于是我们就认识 了。她常常会打拷机来,回电总是那个62810833。 伊芙看了看房里四周的一切,百无聊赖,情不自禁地又拎起了电话,电话那 头传来拷台小姐亲切急促的话语,“请问号码?” “750812” “请问回电?” 她看了看电话机上贴着的小纸条,尽管纸已经陈旧且发黑,但还可以认出上 面写着:62810833。 “小姐贵姓?” “陈。” “陈小姐要拷750812,回电62810833,陈小姐周末愉快!” 伊芙被这程式化的一套逗得一笑,不过随即又恢复了忧郁的脸庞。 这时我打了回电,“嘿,总算来电话了。为什么那么久不联系,有点想你 了”我的脸微微一红,尽管是真话,但不免有些鲁莽。伊芙也红了红脸,假 装生气不回话。“平时打你电话,为什么老打不通?”“怎么会呢……最近 你还好吧。” “还好,就是有点想你。” “就只有一点?”伊芙开了个后悔的玩笑,忙加上一句,“开玩笑的。” 然后是一片尴尬的沉默,我猜不透象谜一样的她,不过我终于鼓起第一百零 九次勇气,说:“我们见个面吧。” 她默默无语,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检讨自己的冒失,寝室里也一下子把焦点汇聚在我 的身上。糖衣炮弹说:“电话也能谈恋爱?你小子也太多情了。”阿飞装作 经验丰富的样子鼓励我:“女人嘛,你不能太急,说见面就见面?那她岂不 很没有面子?”“耐心一点嘛,”小不点儿也来凑热闹,“她是个丑八怪也 说不定呢。” “怎么会?她是我心目中最纯洁的女神呢。就算她是丑八怪,我也已经爱上 她了。我不是那种只重外表的人。精神胜于肉体!”听了我这语录式的慷慨 陈辞,大家哄笑起来。于是我又多了一个绰号:电话情圣。 伊芙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梳着梳着,一把将梳子摔到 玻璃镜上…… 我拉住阿部的胳膊,“求你了,给我详细讲讲这只拷机的来历。”“上次不 是都说清楚了,没有什么了。”“一定还有什么,快说吧,求求你了。”我 快要下跪了。“咳,好吧好吧,我真吃不消你这种死脾气。”阿部发觉我有 点奇怪,“那是我以前一个朋友请我帮忙脱手一只拷机,老朋友你正好有这 个意向,我就做了中间人。我可一分钱好处没拿,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诚恳地说,“那他为什么这么低价卖给我?有什么内情?” “给你猜到了,确实有一段故事,不过和你没有关系,不知道反而好。”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觉得我的一切都缠绑在这只小小的拷机上了。又在我的 一再请求下,阿部面有难色地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你要谅解我,这种 事确实很难启口。” 这是怎样一个残破的所在啊。一间小小的平房,静悄悄躲在我们这座城市的 角落里。屋顶有一个洞,仅有的小窗黑乎乎,看不清里面,外墙上已经发 灰,在夕阳下颇似一辐旧朝的水墨画。 我怀疑这里发生过火灾。阿部点点头。 我敲了敲那还叫做门的东西,空荡荡的屋子里传来回音。阿部奇怪地看了看 我,”不会有人的。” 刚要打电话,伊芙忽然听见有敲门声,便跑去开门。门外什么人也没有,斑 驳的墙壁在昏黄的晚霞里象是一卷陈年的山水丹青。她看得出神,许久才回 进屋子。 打完了电话,伊芙就静静坐着等那人的回电,只有这时伊芙的心里才有一丝 期盼和希望似的…… 我推开门,大门应声而倒,扬起一片灰烬,刹那间整个屋子里就象充斥着一 群狂舞的虱虫。四壁早已烤得墨黑,小窗被碳灰遮没,要不是从墙上的千疮 百孔和屋顶那个洞透进来的缕缕光线,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就是在这里自焚的。我那个朋友,拷机的原主人抛弃了她。”阿部面对 此情此景不忍心说下去了。“我已经和那个朋友彻底绝交了,尽管他也很痛 苦,他们曾经多么深爱着的呀……” 我默默看着这一片灰烬,想象着屋里原来的样子。“就在这里自杀的吗?” “不,里面还有一个房间。” 越往里走越黑,“咳,一个可爱而固执的女孩。”阿部小声感慨着。“咳, 多么执着的女孩啊”我说。一进这间小卧室的门,就听脚下唏哩哗啦地响, 吓了一跳。蹲下一看,原来是玻璃碎片。进了房间,依稀辨认出一张小床, 一个写字台。 奇怪,看得出屋里原本有许多镜子,卧室的主人应是一位爱美的姑娘,可是 现在全部碎了,再大的火也是烧不坏玻璃的呀。 写字台上,一盆花烧成了奇奇怪怪的叉子形状,还有……一个电话机!我疾 步走上前,阿部见我神色不对也跟了过来。”你怕鬼吗?”阿部用发抖的声 音说,“听说,烧死鬼最怕再看见火,我点着我的打火机吧。”“不, 不。”我制止了他。阿部不解地把打火机收回口袋。 伊芙看见火光一闪,心怦怦狂跳起来,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晚的狂暴的大火 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听见自己的皮肤呲呲地起泡,闻到头发烧焦发出死的 气味。在那时,她是否后悔了?没有,伊芙想,那时的痛苦正好抵消了心中 的创伤。那么,现在呢?现在后悔了吗?伊芙没有再想下去,她专心等那个 电话…… 电话已经烧融了一小半,以至内部的结构也露了出来,活象一具包裹了千年 的木乃伊被刨出了一半。机子上贴着一张熏黑的纸条,62810833!这时我的 拷机发疯似的狂叫起来,我吓的也狂叫起来,阿部用那张惊恐的脸也对着我 大叫……后来,我问阿部他干嘛大叫,他说看见我当时恐怖的样子,就不由 自主了。 我一看回电,62810833!!! 我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不要过多想象什么。然后拎起了写字台上的电话,根 本没有拨号音?我看看手里的话筒,它正摆动着它的尾巴----一截烧断的电 话线在空中一伸一缩呢…。。 我和阿部狂奔出老远,才松出一口气来。“有附近的邻居说老是听到那房子 里有电话铃呢。” 我们在河边趴了许久,终于恢复了一点元气。天色暗下来,只有夕阳的余孽 还在苦苦挣扎。“阿部,你先回家吧。我再坐会儿。” 告别了阿部,我就近找了个电话亭,拨了62810833。“喂。”拨通了,我却 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这么久在打电话?” “我到过那间烧过的屋子了。”我没有再说下去,我希望她能解释这一切。 “是吗。”她有点哀怨的口气,“希望你记得你说过的精神胜过肉体,我会 记得电话情圣的所有可爱的语录的。” 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忽然她挂了电话。这时两辆救火车从我身边开 过。远远望去,那间屋子着火了! 我赶到那里时,一切都结束了。人群纷纷散去,这破陋的房子哪里经得起又 一场大火,早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时不时吐出一缕青烟,雷雨渐渐大起 来,便连那丝青烟也被浇灭了。 雨中,我在废墟上站了许久,心中的希望连带身体的温度也被这雨扑灭了, 渐渐地冷下去。 雨停了,这满地的焦土和灰烬散发出湿湿淡淡的碳香味。我仿佛听见脚下的 废墟堆深处有铃声在响着,仿佛又听到她在调皮地一会儿叫我四眼哥哥,一 会儿叫我大耳朵,一会儿又说她真想见识见识我的大耳朵,最好还能扯上一 把。 我毫无意识地湿淋淋地走了回来,只感觉到走过一条湿漉漉的小巷,小巷的 路是石板铺成的,间隙间长了绒毛似的青苔,一滴不知哪里来的泪水落进 去,一下就被它们吸干了。 穿着纯白色衣裙的伊芙与他擦肩而过,他并没有注意,只低着头。 这次伊芙也没有后悔,甚至有点庆幸,可是她却哭了,再也忍不住了,当她 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和那双他并没有骗她的大耳朵…。 忽然,走到小巷的尽头,我想起一首小诗: 独自彷徨在悠长, 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位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象我一样, 象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走近, 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象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象梦中飘过 底一枝丁香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散了 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但是,我并没有回过身去再看小巷一眼,也没有再去那座屋子的旧址,因 为,这过往的一切已经足够我回忆一辈子的了。 九九年九月十一日 后记: 有人问我是否真有其事。与生活没有丝毫出入是不可能的,稍微的艺术加工 是允许的,不然成了纯恐怖片,岂不失去18岁以下的青少年读者? 更有人认为我是凭空捏造的。我一时也没有反驳的证据,毕竟伊芙什么也没 给我留下,除了绵绵的回忆。不过,你可以打打那个电话,62810833,万一 能打通,请带我转诉相思之苦。 1999年9月15日 ------------------------------------------------------------------ 7. 〖举杯-贺文苑500期之喜〗.............................. 晨露   500期。响亮的一个数目,敲醒沉睡神志。   模糊的过日子,从不肯认真数算。500期,一面镜子,啊,漾漾,粼 粼,流逝的岁月,就只留下这反光闪闪了么?   第一个闪现的念头!   "再来个500期之约呀!"   倒不是蛇吞象之贪有著天长地久之痴。依恋深浓--每个星期四,马来 西亚日报副刊,文苑之约。已经是生活中不可割切的一份贴切。或而错失爽 约,白纸黑字,并不拒绝迟来旧报堆中恍如隔世的喜相逢。因此500期翘 望1000期--一批老相识,围坐一圈,互数顶上霜雪,以文取暖,才不 枉人生这一趟!   八八年文艺营初相识,福州街文艺社所相切磋,每年文字奖盛会共聚, 忠良家每周古诗词班,风铃阁引人垂涎三尺的佳肴,国内外学者作家讲座会 --拉让江畔,斑斑脚印。   这一路风景,新绽的花蕾,凋落的秋叶,纷飞的蒲英-松柏翠竹,文苑 璀璨的花季,拉让盆地本土的香蜜。   迤逦长长一条不见尽头的路。中途上车,何时下站?且不急著寻求答 案,可以肯定且自许的是--不到下站之时誓不离队。   所以,携手从1期走到500期,举杯!欢呼,光辉的一刻,且昂著一 挺胸,一步跨一步,向前!   燃亮的灯光,一盏,一盏,熠熠如繁星点点!     25.08.99 ------------------------------------------------------------------ 8. 〖沙贝的回响-槐华创作歌曲金碟简介〗...................... 田思 沙贝的回响-槐华创作歌曲金碟简介     ●田思   最近本地创作歌曲的风气很盛,这里向大家介绍一位与砂拉越颇有缘份 新加坡诗人槐华先生的几首诗曲创作,取自他刚在英国录制成功的CD金碟 ‘拉让江畔的约会’。诗人为自己歌谱曲,相信能达到意境深邃,文字精炼 的要求,也更能表达那感人的心声与优美的旋律,也因此具有较高的艺术水 平,可以给热爱歌曲创作的‘有心人’聆赏与参考。   槐华先生是新加坡著名诗人,也是文艺界的老前辈,毕业大学物理系, 从五十年代就开始写诗,他的第一本诗集<水塔放歌>是六十年代有代表性 的诗集。后来因为生活上的遭遇,曾停笔过一段长时期,但内心从来没有停 止过诗神缪斯默契。他近期出版的诗集有<心上有你的声音>、<缪斯喜悦 的回音>、<红太阳,一朵玫瑰>、还有编选<我爱这土地>、<半世纪的 回眸-热带诗选>,以及诗论<槐华的诗长征>。他是一位对星马对中国诗 坛颇有影响力的诗人。   1993年6月,古晋南大校友会等九个文化团体在柏迈海滨联合主办 ‘我们纷纷年轻’文艺营,共有来自九间中学的一百八十多位学生踊跃参 加,槐华先生受邀主讲有关诗歌创作的课题。他也应邀诗巫中华文艺社的邀 请,在一项名为‘诗的约会’讲座会上演讲,槐华先生莅临拉嚷江,灵思 勃,借歌抒情,谱出了<拉让江畔的约会>这首歌,以纪念这次诗友的盛 会。   更难得的,槐华先生请到了蒙古歌王拉苏荣与蒙族女高音禾和来合唱这 首歌。   我们约会的地方   美丽的拉让江畔   彩云飘过达邦树顶   沙贝琴纵情歌唱   五月阳光灿烂   神奇的拉让江畔   姑娘们都有甜蜜酒涡   小伙子热情奔放  ............   暖风吹动心弦   浪漫拉让江畔   我们纷纷年轻纷纷年轻   缪斯耳环叮当   砂拉越肯雅族的传统乐器沙贝琴,它那幽雅琴声与美妙的旋律,似乎给 诗人槐华先生很大的感染心灵的激荡,在他的诗曲创作中再度发出回响。那 是槐华先生于1997年第二次到拉让江畔参加文学集会,却获悉一位江畔 诗友的爱侣患癌症逝世。他回想这对爱侣在年轻时携手跋涉过漫漫长路,共 谱沙贝琴一样轻柔青春恋曲,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禁深有感触,那 内心的音符几经酝酿与修改,终于凝成了这首哀怨动人<亲爱的沙贝琴,你 在何方?>。此曲也成为槐华先生个人专辑金碟的主题曲,演唱者是回族女 中音丁平。   月光下沙贝琴轻轻弹响   你为我含著泪甜声歌唱   拉让江上渔火明又灭 只有这沙滩跳著两颗心   ..........   子夜里槟榔树轻轻荡漾   亲爱的沙贝琴你在何方   拉让江上涛声依旧   只有那明月记得你和我     以上是槐华先生以砂拉越风土人情为背景的<亲爱沙贝琴,你在何 方?>,这首歌曾参加中国‘九十年代之歌’比赛,在二千多首歌曲中被评 选为第十八名,在中国多著名歌唱所传唱。   接下来,让我们欣赏槐华先生另一首风格轻快奔放,歌颂青春儿女建设 祖国的豪情壮志的歌曲<从哪神奇乡>,演唱者是北京空政歌舞团女中音张 渝玲。   从哪个神奇之乡   你飘飞的辫子   啊哈哈   带来甜蜜春天   ..........   你拈著红花一朵   笑盈盈走过来   啊哈哈   像美丽的朝霞   飘飞在草原上   槐华先生曾于去年10月间,在英国美安多媒体公司(Mayron Multmedia Ltd) 制作人安排下,到中国进行一项‘歌之旅’,广泛聆听中国许多歌唱家的试 唱:并从中挑选主唱者,由英国专业录音工程师JAMES COLLINS 亲自录音。 今年7月该公司又安排槐华先生到英国,以一个月时间监督其人专辑CD的收 音制作程,以金碟限量发行国际上。这片槐华先生个人创作专辑共收十八首 歌曲,音乐总监是谭丽娟教授与陈国权教授,由淅江歌舞总团音乐伴奏,演 唱者都是中国名噪一时的尖歌唱家,喜欢槐华先生创作歌曲的读者,可通过 ‘文苑接哈购买CD唱碟。’   接著,让我们来欣赏槐华先生作曲,女诗人秦真作词的<我愿化作一叶 扁舟>,由现在美国攻读音乐博士学位的花腔女高音罗冬演唱:   雨声中读著你的来信   千言万语传出了温馨   纵然生命像铅笔被削断   岁月改不了真情一片   .........   我愿化作一叶扁舟   迎接你迎接你澎湃的思潮 (1998年12月9日古晋电台播出) ------------------------------------------------------------------ 9. 〖亮晃晃的梦〗............................................ 桑木   <蕉风>被誉为全马最长寿文艺杂志,也挨不到五百期,就打上休止 符。 “文苑”副刊,却能在风雨飘摇中渡过五百期,不能不说是个异数。这期 间,编者的默默耕耘,作者的坚持,还有读者的哀心支持是分不开。中华文 艺社也在这十年凄风苦雨中渡过,它的期刊,却是十年来如一日,从不曾脱 期,而作者之中,也在流金岁月中,或有销声匿迹,偃旗息鼓,在白云苍狗 中,也有附庸风雅之流静悄悄地走了,添之了新血,也心领神会地默默地耕 耘。   文艺副刊,一向不被看好,可有可无的报章屁股,但在“文苑”这块文 艺花圃中,它从不与广告争地盘,它也确是文友心灵交流站,休戚相关的园 地。就像整个世界突然沉默了,就连那呼号的暴风雨,也不再喧嚣,只有那 窃窃私语似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一样。早年路过犀鸟乡文友,我们曾酬唱一 阵,当他们返回故乡之后,也在副刊上读到他们的文字,不论诗或散文,就 像好友见面,依然侃侃而谈,娓娓道来却是大快人心,使人感到文艺这条 路,虽坷坎不平,又长满了荆棘,但却不寂寞,来予有心人,结伴同行,偶 而也在充满正气中情结激昂,悲壮地歌吟或朗诵。   一向不把文学当著白日作梦,更不以文字著妃颜婢滕的俯首怙耳符, <作家>估然道貌岸然,写作人都是业余唱票,难躲于象牙塔内,固步自 封,虽然有人高唱宁缺一科学家而不缺少文学家,但现实对文学冷漠,文艺 副刊是否陷入收合余烬,背城借一(<左传>-<成公二年>),令人感到 扑朔迷离,总之“文苑”五百期,文学是否如,“最后横颈自问/断得了魂 /断不断徐了/亮晃晃的梦。(传承得、<有梦如刀>)平生最忌把文学当 敲门目码,沾一沾历史之光,站在阴暗一角,趁著时机,除了充当探头老鼠 亮亮相,不知所云,或不知强为知。      (己卯年,端阳凌晨四时) ------------------------------------------------------------------ 10. 〖陪著成长〗............................................. 长竹   不知不觉间,文苑版已陪我走过六个年头。   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我犹如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小学生。跟著文苑版成 长。到了今天,我不敢说我是个成功的涂写者。可是,我可以承认,在各文 友的鼓励下,我已成了个中学生!   因此,很感激文苑所给予的无声鼓励。能见到自己的拙作刊登在其中, 那就是一项有力的力量。推动我走上前。让我充满著要继续写下去的信心。      XXX  XXX  XXX   有时我是很贪心的。   见到拙作刊出时候,还是很希望编者会写一点编后语。它们是缺点或优 点或文里要展现什么信讯的,或编者给的一点他对我们的期望。什么都好。 如此一来,编者读者和涂写者有一定的交流法。那该多好!   我个人认为,文苑版应该留给本地人。到底,在这个不看重中文的社会 里,能给我们发表我们心声的版位已越来越少......。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感激文苑版。是它让我在文学路上茁长。   谢谢文苑版。 ------------------------------------------------------------------ 11. 〖我找到了自己-给‘文苑’〗........................... 竹斯影   生活,总是让人轻易的有感累倦。   就在情绪不小心陷落低迷的当儿,思想总也份外感性难于操控,糊里糊 涂的随时都可能迷失了自己。   想得太多,无助最爱扪心自问人生之意义何在?在底我该何去何从?!   欲选择活得精彩,现实种种因素的痴缠压迫下,根本是无从遁逃?唯有 心不甘情不愿的乖乖就范,难以活出自己。   到底我该往那里去?才能找到自己?!   至少,请让我烦杂紊乱的思绪,不再如斯困惑,得以有个憩息畅怀的空 间。   在这扰攘尘嚣日上的世俗里,我迫切的需要舒缓我这上紧发条的神经 线,渴望起伏不定的思潮可以取得平衡点的呈现安稳静和。   喜欢与文字为伍是从小就渐渐培养底爱好,没有刻意经营的陷入了无涯 的书海,再后来心头上不知觉的酝酿了一股有著不吐不快的感觉在作崇,也 斗胆的开始学习写作投稿,涂鸦我的心情我的人生观点。   知晓‘文苑’的存在。给我很强烈‘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文苑’,让 我仅敢在外徘徊流连的举目张望,从来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   自认浅薄并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认为当中的许多作者的文学造诣皆很 深,这只有叫我更却步的未敢向前叩敲‘文苑’的大门!   书写了有一段时日,有缘结识了那年任职于报界的逸蝶,伊可是百段鼓 励和怂恿我,走入‘文苑’这一片文艺天地。   捧著一颗谦卑又战战兢兢的心,厚颜的踏入而称幸的被接纳,我还在学 习默默耕耘的希望可以一样栽种出文学的累累果实。   可以被肯定,可以在此占据一小角落的笔耕,沾满埃尘的心灵,意外的 洗涤净化,这感觉是沁欣又无比的美好!   在这里,投入‘文苑’的怀抱,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找到了真真实实的 自己。   万丈红尘里,唯有这里让我有感踏实,甚至宛若处在人间仙境里的不食 人间烟火,暂且远离世俗的纷搅,忘了烦恼忧愁。   于这世纪末,迈入了第500期的‘文苑’,确实走过了一段曲折坎坷 的路,穿掠了多少的风风雨雨,有著大家多少的坚持与热忱?!   更是即跨跃千禧年,期期激增的迎向美好的未来。   不管明天将会如何的演变,我绝对不会放弃自己,不会放弃‘文苑’。   恭禧‘文苑’!贺禧‘文苑’!创办得更为成功。   我们肯定会与‘文苑’共同进退。   ‘文苑’--拥有我的承诺。 我的期许。         7/8/99 ------------------------------------------------------------------ 12. 〖该标啥题目呢?〗....................................... 千日   忙碌了一天之后,能够轻轻松松地躺在床上看‘文苑’,这就是我最大 的“享受”了。   认识‘文苑’始于‘文苑’创刊日起至今,问我对它的感情,我想该是 “情”真“爱”也深了。   由于我对中华方块字情有独钟,因此,对于‘文苑’的创刊,我是雀跃 的。虽然我的写作底子奇差,但我愿继续努力。   故,我希望身为龙的传人的我们都能继续为‘文苑’创造灿烂的明天。 更希望‘文苑’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能像暴风雨中的松柏树立不倒且恒古长 青....。 12/6/99 ------------------------------------------------------------------ 13. 〖对文苑的心情点滴〗................................... 风雨云   对于‘文苑’,我可有话要说。   十五、六岁开始就尝试著投稿于此栏,可才华疏浅的我,屡次投篮,只 瞧人家雨云轻轻松松的数百文字就在报章上‘亮相’而我却在一旁大为乾 急,却也无可奈何,于是,唯有猛啃那不些不知所谓的书籍、报刊来抒解心 中不平衡的恨。   坦白说,文苑给我感觉均深不可测,彷佛是名贵的学校,唯有成绩一顶 棒以及有钱的世家子弟才能高昂挺胸的踏著轻松步伐入去。而我们纵使挤得 头破血流,也一样被扁出来,不过,话可说回来,每期文苑刊登的篇篇文章 还算不赖,至少还有那股吸引力让读者情不自禁的为里边的文字‘神魂颠 倒’所以,还是那句很老掉牙但却是我心里最想‘对文苑’说的心里话‘好 野!再接再励!’ P/S   说出了对文苑的看法后,心情顿然开朗。 ------------------------------------------------------------------ 14. 〖编言:文苑500期〗................................... 蓝波   ●彷佛只是一幌间,<文苑>已是刊号500期了!   ●刚接手编<文苑>,斯时感到手措,不知怎么应付;虽然在这之前曾 在<星座诗社>编过<田>,但是翻阅过去所剪存的报纸,那些版面,难看 得连自己也脸红。   ●要编好一个副刊,真是不容易,有那种‘顺得哥情失嫂意’之概。除 了要有好文章,美丽适合的插图,还要有使人看得舒服的版面空间;这一些 就在岁月磨练下,有了经验。   ●真的很刻意去注意一些好看,有格式,构图美丽的图片。有时在国外 旅行,看到这样的卡片,明信片,风景照,都会买下来,存著,往往无意间 收藏的图片,会在作者投来的稿件中,成了适合的配图。   ●<文苑>是一个公开园地,当然欢迎作者投稿,不过,只有合适的文 章,才被选刊。对于初投稿者,编者在觉得可以的情形下会刊登他们的作 品,给于鼓励,如果再次来稿,初作者就要提升自己了。   ●<文苑>有一批贯常投稿者,多是本社社员,他们都是莘莘勤耕的爬 格子,对<文苑>无限支持。   ●所以,<文苑>一直以来都未曾断刊,这是编者一直感到欣慰的,希 望以后也如此。   ●本社在网络上的<犀鸟文艺>网页,目前,目前已有到访者一万五千 多位,内容是应有尽有,更有国外一些连结网址。在石问亭精心设计下,内 容是多姿多彩,真是劳苦功高。<犀鸟文艺>也得到国外一些知名作者支 持,投来作品。   ●编辑副刊这么多年,给于我的是一份快乐,并非如贯常爱说:‘苦乐 参半’!   ●<文苑>得于继续走下去,应该感谢<马来西亚日报>同仁的鼎力支 持拨出版位,还有替<文苑>打字的刘宝玉女士,各位勤力笔耕的文友,也 多谢你翻阅<文苑>! ------------------------------------------------------------------ 15. 〖雨后的魔镜〗........................................... 诗安 滴沥细雨 原来可以凝结成 一面 沾染尘垢的      镜子 在每户人家 屋檐底下    摆设 雨后才知道 许多 避雨的路人 故意谋杀 这场 风雨之前 狼狈的     记忆 究竟 他们是怕    镜子里的    自己 还是   眼里的镜子?..... 稿于1999年7月5日 ------------------------------------------------------------------ 16. 〖花瓜子〗............................................... 佳修 一粒葵花籽 吹落了地 滋长茁壮 绽放著多少 阳光笑意 一麻袋一麻袋的花瓜子 左手一把把的抓 右手一粒的啃 嗑咧 嗑咧 嗑咧 多香脆多美妙的声响 嗑咧 嗑咧 嗑咧 冤啊 枉啊 未成形啊已被残杀 裹入肚海 吞没  粒粒花瓜子 吞落了肚 含冤待雪的花魂 偷偷的衔挂嘴角 绽放花样的笑容 那是花魂哀鸣底控诉 ------------------------------------------------------------------ 17. 〖神经过敏〗............................................. 寻寻 之一   我常常怀疑,自己患上了一种叫神精过敏的病症,总是那样困绕著我   出门上班时,见到迎面而来电单主望我一眼,我就会全身不自在的拉 拉自己的衣服,摸摸自己胸前的纽扣,再按按自己的肩膀,看看自己有没 有把衣服穿翻面去。   出门旅游时,只要有异性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就会胡思又乱想起来。 胡思他是不是对我有特别好感?若不为什么他总是跟我讲话?乱想他是不 是已爱上我,若他向自己表白起来,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答应,又不 想拒绝。 之二   家中唯我独处时,我最怕一件事就是进厕所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最 可怕的是当我在厕所里享受著上看下放时,楼下的电话忽然像招魂似的铃 ..的一声响起来,一声‘铃’会上我像受到惊吓的小鸟一样。‘扑’的 一声,差点连书连脚的插进那一尺半高的马桶里。当火速的擦穿完毕,启 门奔下楼时,另一件更可怕的事是电话声忽然中断。那一声没有了下文的 ‘铃’会让我沮丧的跌坐在地上,然后又胡思乱想起来。   我胡思刚才那通电会不会重要?是谁拨来的?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乱 想会不会是三姑拨来的?是六婆?是阿狗?是阿猫?然后我就会拿起电 筒,乱乱按号码,找阿猫,再找阿狗,又找六婆,又找三姑,弄得别人啼 笑皆非。   我知道这是很惹人厌的,而且又费时费钱,可是我就是认为自己患上 的,是这种叫做神经过敏的绝症,不能改的。   我常告诉朋友,若不要我的绝症有忽发的一天,最好每次拨电来时, 若没人接听,就让电话断线三次后才可真正搁电。 此话一出,换来的后 果却是我空守闺房,连奔楼的活动也省了。  之三   上街遇上有陌生人向我微笑,我就会花精神去想他是不是认识我?是 不是曾经在哪儿相遇过?我和他是不是曾经有过一段故事?这样子一边想 一边走的后果,不是常常被汽笛声‵哮的一声,让我跳开好几尺外,就是 迎面与人做‘肌肤之亲’,让人用白眼瞪到对面街去,偶还送来一句三字 经。   然后我又想,为什么他们总不能对我这个虽然长真是十分丑,又九分 不像女生的小姐‘怜香惜玉’一点?难到我还未丑到可让他们起同情心的 地步吗?然后我又沾沾自喜地告诉自己,原来自己还不是那么丑! ------------------------------------------------------------------ 18. 〖歌手〗................................................. 秋堂 来了,你又来了,隆冬。大地可怕的强盗!你气势汹汹地劫走一切。 我们:森林、草原、河流因恐怖而哭泣,瑟瑟地颤栗,苦苦哀求。年复一年 地重复著这徒劳而沉重的哀求。 你化作阵风打落了我们浓绿的发;你使清溪凝滞,池塘蒙上一层呆板的死 光;百鸟一齐逃之夭夭。 你是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砍尽生物禁固生机。 我们到哪去求诉?赤裸著心,面对著西方峨峨的白雪昆仑--- 白帝之宫…… 奄奄一息无力哀祷。 狂风扫过玫瑰 香消红退, 骨瘦如柴 一个歌手哭了, 心碎如锥 万念俱灰。 秋堂 于上海 1999年9月26日 ------------------------------------------------------------------ 19. 〖奴英的抉择〗......................................... 黄泽荣 天,已经不是以前的天。自从堤坝起来後,它有时明明是空空荡荡的,却也 莫名地在痉孪抽动。漭漭湖水一边摺着诡谲波纹,还一边粼粼眨眼,就是不 肯放弃地猛吮着空荡的天空。 他知道,自从堤坝筑起来後,这一带的天地间就仰卧着一头妖异怪诞的巨 魔,把一切不能追溯的,在湮久年代已经有了平衡全都捣乱了。他祖先的骨 骸首先就跟其他很多族人祖先的骨骸被淹没在湖里一座最翠绿的山岗上。 这截日子以来,左邻右舍的整三十户人家个个都变得阴沉怪异,除了孩子们 外。邻居的人已分辨不出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即使长廊上的笑谈也诡谲得令 他迷乱,人人两眼眩泯他宁可在入夜後就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就是不走到长 廊去在晕黄的电灯泡下跟大家谈笑。 有一晚,他听见自己刚怀孕的妻子在外面跟人小声说道 :『 奴英最近变 了。。。。。』,他嘿嘿笑不出声来。真的,只有地板清滑的竹片贴在背脊 的沁凉感受,还是一样的恬爽。此外,再也没有什么是一样的了,连天气都 变得完全陌生。他的妻子是一个多月前堤坝被宣布启用的那天晚上告诉他有 关怀孕的消息,他记得那天还带着妻子跟全部邻居的人去观看堤坝启用的仪 式。晚饭後,妻子告诉他那消息。後来的一连几个晚上,整座长屋的人都开 始讨论堤坝的事,像着魔似的,在新装置的电灯泡下。 ※ 从胳膊以下的双臂最近一直麻痹,有时候带点微疼,臀部的地方也是一样, 他十四岁那年,父亲杀了一只白鸡祭神灵,然後亲自为他纹身,就一针针纹 在手臂及臀部的地方。是四岁的孩子,他哭都没哭出声,左邻右舍的人没有 一个不赞许他。除了英勇外,大家都说他将来必能出人头地。死去的父亲当 时也没有说什么,只告诉他身上的东西可以辟邪。它们就这样陪着他十四 年,直到最近突然又麻痹又带着微疼,仿佛和血肉不再相连,非要他将皮撕 揭不可。奴英知道,有事情就要发生了,这跟那堤坝,那巨湖有关系,奴英 也知道,那堤坝和巨湖其实就是一头庞硕的妖魔,他不断地喃喃悲咒。好几 个晚上,他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看见妻子抽缩般在咽泣。 ※ 自山林中背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少,屋长召集过好几回的集会,最後众人决定 结伙到堤坝的对岸山林打猎。堤坝启用的最初一个月,河水泛滥成巨湖,湖 水一直传来死尸的恶臭。有人说,附近的野兽都被淹死了,也有人说,野兽 都走光了,长屋的争辩永远还是莫衷一是。过去的许多山峦幽谷都沉浸在湖 里,许多孩提嬉逐的涓涓细流也受吞没无踪。多少世代已经有的在幌然间失 去了许多,多少世代不曾有的也骤然间接踵而至。恹恹的日子带给奴英很多 的愤懑,他憎恨那座堤坝和巨湖使到生命受到羁绊,即使是白天,奴英也不 断地在喃喃悲咒。 过堤坝山林打猎的人们必须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太阳下山後,谁都不敢走 过堤坝。奴英跟邻居去打猎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在归途中见到夕阳西下,怕 不能及时走过堤坝,大家只好在对岸蹲睡了一夜。那晚的月亮很圆,半夜醒 来只见到整座湖都笼罩在冷冷月光下的浓雾中,看去是灰蓝蓝的一片阴沉, 整夜响着断续的怪声。大家都说,山间的精灵入夜後都在堤坝上游荡。只有 奴英知道,那堤坝和巨湖其实就是一头庞硕的妖魔。他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 为他纹身後全长屋的人都赞扬他是勇敢坚强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地方上 的勇士,出人头地。 奴英就在那黎明之前作出了他的抉择。他知道,因为他的抉择,他将不能亲 自为自己的孩子文身。 ※ 三天後,长屋在半夜受砰砰的拍门声惊醒,整座长屋的人也都醒了起来,奴 英的妻子啼哭地反覆说道:「奴英不见了。。。。。。」。 後来,很多人都看到,有一孕妇常在太阳下山前蹒跚走到堤坝上,将树叶包 着的米饭丢下湖去。 ------------------------------------------------------------------ 20. 〖 我在撒哈拉沙漠捉了一把沙〗............................ 雨云 骆驼   风沙吹散大漠中的回忆,掀起的多数是咫尺天涯的情缘。尔后,交替 著的叹息,是擦肩而过的感慨。   你在风沙中,茫然独行。背负著的,仍然是沉重的责任。人心太脆弱 了,需要你保护用一根绳子牵锁你的自由,对于你而言,应该是不公平的 ,奈何你却不吭一声,默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快乐 过。   可惜,你活在一个没有泪的世界里。你说你不可以哭泣,因为你已不 懂得哭了。失去哭泣的权力,我相信你比谁都还要难过、痛苦。然而,我 帮不了你。只能看著你,又在炎日下,拖著沉重脚步,在大漠上踽踽而 行。 驼鸟   夕阳余晖中,雁鸟们排成一行,向南方飞去。南方,是它们的另一个 家,有春天,有草原,有山脉,有大河,有食物。而你,却只能仰头瞻望 它们高翔,低头再一次的埋怨自己的翅膀不争气,尝试了这么多年,仍然 飞不起来。   我只能说;你是最可怜的鸟类。   对了,你不是长跑健儿吗?你可以靠自己那双强壮的腿跑到远方去生 活,逃离大漠的苦难的。   你却摇头。是不懂,还是不愿意?   你说大漠是你的家,有你所熟悉的味道。是习惯了骤然吹起的风沙, 是离不开乾燥的气候,是恋上无水环境了。   既然如此,我不能够再劝你什么了,只能祝福你,虔诚的。    仙人掌   你渴望雨水的滋润,你说。因为只有雨水,才能令你妆扮得更漂亮。   每当风沙盖在身上时,你总会嗔怒,怪它遮掩了你应有的姿态美。   虽然没有爱,你仍旧沉溺在独自的快乐中。你总爱向旁人倾诉自己的 命运,描述绿洲的美丽,还有夜里的寒冷。你总也祈望在夜里,有人可以 把绵被盖覆在你身上,为你驱寒。可惜等了几十年,心目中的有心人始终 没出现过。旁人还是无法捉摸你的心态,当你将刺儿竖起时,他们都肃然 离去。别太会武装自己嘛。   在无边际的撒哈拉大漠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梦想,只可是梦会否实 现?这又是另一个值得深虑的问题。    下次吧,下次约你赴另一场心情的约会。   后记   走遍天涯路,回首的,总是心中有所不舍的人们。祝福你们,大漠的 民族。 ------------------------------------------------------------------ 21. 〖回头,再也不要你!〗................................... 仙倪   望著一君孤单的背影,瘦小的身驱,做姐姐的一慧看在眼里,也真无话 可说。二年前还是那么活泼充满朝气满脸堆著笑容的一君,如今几乎成了另 一个人。孤孤单单,紧闭著脸,那充满朝气活泼的一幕已难再出现了 ....。   一君背著一个小包包孤单的独来独往,一慧努力的去拉回二年前的一幕 幕往事....   为明和一君认识是在7年前,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认识。   一君长发飘肩,活泼和充满阳光般的笑容是最为为明吸引。为明想尽办 法去认识她。   一慧坐在楼梯上修剪著水梅枝叶,为明从隔邻走了过来。那是下午时 分。   ‘哈!你好!怎样称呼?’   一慧望一望他,知道是邻居,给于友善回答:‘叫我慧姐就可以了。’   ‘哦,慧姐。那么请问有一位长发飘肩的女孩是你什么关系 ?’ ‘是我妹妹,有什么事吗?’   ‘我想大家是年青年,想认一下。’洁白的牙齿,斯斯文文,皮肤白里 透红,这时一君以补习处回来。   ‘嗨!小姐。’为明见了一君便叫:   一君微笑点头。   ‘他说想认识你呢!’一慧告知   ‘是啊,想认识你!可以吗?’   ‘我叫一君。’很简单一句。   ‘我叫为明。’每一次见到你和朋友去打羽球,我也真想参加。是否欢 迎?’   ‘好啊!反正我们也缺少人。可以多一个人一起练习。’   就这样,他们认识了。   一君,一慧,为明和小碧,每次都相约去打球。当然,一慧是家庭主 妇,只能偶而参加!   相处日子真的很快乐。也过的很快。一年后,一君小碧都申请进了师 训。为明还是做他的生意。   在师训期间,他们只能一星期见一次面。而每一次都相见在一慧家。   ‘去,去吃早点后再去打球,我不信我还是输给你。我一定要打败 你!’   ‘好啊!走。’   日子在指逢中溜过,为明与一君认识已二年多。大家的感情有增无 减。  ‘这个周末,我去学院接你。   ‘好啊!可是,你不用做工吗?’   ‘做自己的,不要紧。’   后来,去学院接一君的事,却成了为明必做的事。他要独占一君的私人 时间,和她东游西玩。   一慧一家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生活似乎开心了许多。自从有了这对活 宝,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大多时间就是一慧一家和他们到处去玩。   为明曾有一次对著一君说:‘第一次见到你,是被你活泼好动的性格和 你一身T恤牛仔裤吸引住。’说著哈哈大笑。   一君进师训至今快要三年了。正是毕业时刻:‘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做 老师了。’一君对著为明说。   为明替她高兴之余,不忘邀了三几位朋友一同庆祝。   这些年来,谁都知道为明的女朋友是一君,一君身边本有不少追求者。 但见到明一表人材,一君身边的追求者也知难而退。   师训出来,很幸运被派往华小,只是一星期只能回来一次。还是和师训 时一样,但,为明还是如此风雨不改去接送。   掘指一算,一君和为明走在一起已五年之久了。感情一定经得起考验 了。   那是个风雨不停午后,为明忽然致电一慧:‘慧姐,今天你去接一君 吧!我一时有事,走不开。’   ‘好吧!你忙你的!’可是,一慧说完,却不知如何才能抵挡如此大的 风雨,一辆单车,还是会淋湿的。   回到家,两姐妹已淋湿了满身。可不要紧吧!偶而一次。   却谁也想不到,一君左等右等,就是没有为明的电话。   一君唯恐为明发生事情,致电于他。   ‘哈!一君啊,我现在很忙,有空的时候我再找你。’说完就想挂电。   这已是每一次的答案。但,一君还是那句:‘你忙你的,事业要紧。 别管我。’   一星期,一个月,半年都没有再有电话。   ‘是真的忙的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一慧怀疑的问一君。   ‘我相信他是忙于事业,我决对信任他。’一君坚持已见。   ‘希望如此吧!但若太久的话,你不要为他浪费青春,五年的感情难道 真的可以这么随便没有一句话的放下吗?’一慧有些不满。   ‘总之,我没有后悔认识她。’一君说著躲进房里去。   其实,一君怎会不怀疑呢?只是,她不肯去接受事实。   一年后,一君终于不得不去接受实事。慢慢的,她心冷了。每单出外, 就是孤单一人。而小碧早在师训出来后便结婚,根本没有一个朋友陪著她。   那是个周末的早上,一慧接到为明的一个电话。   ‘慧姐,今晚某大厦有开一个很特别的会议,你是否可拨一点时间出 席?’   ‘是几点钟的?’   ‘晚上七点。’   ‘可以啊,正也闲著,最近怎样?’   ‘很忙啊!呢?她好吗?’   ‘你到现在才来问,是不是有些...? ’   ‘是吗?她有去找新男友吗?’为明半开玩笑著说:   ‘你这是什么话?感情是拿来玩的吗?’   ‘好啦,开玩笑。今晚七点正准时到。’   一慧走入大厦。   ‘欢迎,欢迎!’一会员招呼著。   正考虑坐那里好时,一会员过来:‘这边请!’   一慧一屁股坐下去,看见隔著一个位有一对男女切切私语,女的长发 披肩。男的,男的不是很熟吗?是,是为明!   一慧再望一眼身边的人,身边的男孩也在这时抬起头来,望一望一 慧。   一慧当然不惊奇,但,男的马上不自在,轻轻的叫了声:‘慧姐,刚 到吗?’   一慧点一点头,不说话。   为明和那女孩又说了几句,便失去踪影。   一慧细心地打身边的女孩。长发,洁白的皮肤,高贵的服装,脸上轻 施响脂粉,十指长而涂红,脚下三几跟鞋和背著一个小皮包。这一切和一 君成了对比。她完全有钱人装扮,而一君完全只为舒服而穿。不过,这时 的为明西装领带正配合地。   为明突然的改变,简直让人大跌眼镜,原本一身便装,现在却好像大 老板样。难道真的这么快就事业有成?   还没散会,一慧便匆匆先走了,在门口碰上为明。   ‘慧姐,先走啦?’   又是点点头,没有心情说话,一慧终于明白,为明忙的藉口是在那里 了。这突然的改变,真叫人无法相信。   人是会变,一慧眼看著一君的伤口慢慢复原,所以,也不把实情相 告。   那是几个月的一个早上,一慧从那条街道走过,五角基上,一对男女 正在开店门。店门打开,原来是卖化妆品店。   后来在另外一条街道上,又发现为明另外多开了二间店,生意蒸蒸日 上,真可用一帆风顺来形容他。   最近一君除了教书外,其余的时间就是跑进图书馆。看来她也接受没 有为明的日子了。可是,躲进房里,那一本本的相簿堆聚如山,能就这么 快抚平内心的伤 ?一慧在怀疑 。   二年了,没有为明的一句慰问,一君确实好坚强!   那个带雨黄昏,一架黑色丰田停在一慧家门前篱芭外。   匆匆走进一个无精打采的人。   ‘为明?’一慧惊奇的叫著:‘发生了什么事?’   望著脱下西装,杂乱的头发的为明,一慧确实给吓了一跳。   为明望了一眼一旁的一,对著慧姐说道:‘莉莉原来外面有男人,她 ;利用我赚了钱,现在她却卷款而逃,投入别人怀抱,原来这二年来,她 都在骗我!’说著泪水轻轻地滴在地上。  一旁的一君,在这时候,什么也没说,毕竟二年里没说过一句话,现 在,她更不必开口了! ------------------------------------------------------------------ 22. 〖以为〗................................................. 佳修 你以为我 我以为他 他以为你 大家都这么的以为 自以为是的以为 自定生死的以为 自作聪明的以为 主观强烈的以为 不得要领的以为 没有科学根据的以为 了无事实证明的以为 害死了多少人的以为 开不了花 结不了果 的 以为 25.8.99 ------------------------------------------------------------------ 23. 〖淅淅沥沥这雨〗....................................... 林颉轹   其实旱季退温功劳归雨季。   沟里的水趁雨临也增高了。   雨后的爽朗天气,孩童个个都到屋前放纸船。   天空云雾浓厚,雨后仍阴沉,阳光透不过云层,暖和了气温。   在门口打量屋外景物。   孩童把我的思绪邮寄到童年的信箱里。   几时水患常来。   阿爸阿妈种稻欠收,只好靠捕鱼为生。   毕竟水大,渔获无几。   白粥配鱼干,就成了一天的精力。   生活清苦,却活得实在。   偶尔闲著,坐在露台,与阿爸学修网。   话题没扯远,在学业上绕了几圈,到了同学相处状况。   转个弯,又谈起修网了....   后来雨季过了,阿爸找著一份收入更佳的工作,买了栋新房,咱们从 老家搬出来现居了。   前后住了十年。十年的感情结束了,心中有点不舍,却不得不忍。   回到现实中,抬头天空又要降雨了。   毛毛雨在水池中拨开涟漪,煞是夺目。   那些孩童,纷纷回到屋内。   鸭群兀自畅游   远处的山峦与几朵云缠绵著。   我看雨势渐大,把门都关上了。   回到屋内,再打开窗瞧瞧外头的变化。   水泥路被淋泥浆。辗过的车子,无一不脏。   避雨的人儿,撑著芋叶,东跑西躲的。   唉,多无聊的雨季。   没事我只看风景打发时间。   唉,年华虚度。   想到这里,我关起窗叶。   拿出书本,准备在雨季饱一肚的知识,在将临考试季节中,放彩。   雨声,渐大。   被打得可怜的瓦块屋顶,滴答滴答地在抗议了。   可惜,抗议无效,我得专心温书了。 ------------------------------------------------------------------ 24. 〖诗人与我〗........................................... 林颉轹 他爬上我家屋顶抽大麻 诗正通缉他踩过美丽草原的 一双脚 如今干瘪地踏响 我的焦虑 叭叭叭 昨晚在抽屉睡过的诗小块头 我想击昏他晕眩的老脑袋 在破晓时分 诗人轻易躲开我的诗 蹓向漫长的乌黑巷弄 我爬上屋顶检查伤过的锌片 抹过诗人自以为是的身体 揪住汗腥不放 仇视这种体臭 黎明到来 我拾起诗人抽到一半的 大麻 回屋 猫经过取笑我 ------------------------------------------------------------------ 25. 〖中秋二题〗............................................. 春明 (一) 今我想导引孩子 提起月亮的光圈 在灯笼底下摇摇晃晃 孩子,当你燃著第一根烛光 对于嫦娥就不必再追究其容貌 你应专注自己的影子扑灭了烛 在黑暗里点燃第二根时 她已被亿万人所唾弃 (二) 孩子,那一年我和你一样迎灯赶月亮 为了寻回嫦娥的魄,我哭尽 枣红的烛。甚至雨都说那是悲剧 孩子,月饼的吃法是藏在圆月里 鲠著了蛋黄自然想起茶的夜色 联想一首你常诵读的五绝 然后,捡起月光吹嘁 你终发觉月饼与茶是对恋人 -------------------   九月 ------------------- 那个午后我把一场雨埋在枕头下   那天回家,我把一场雨埋在枕头下。 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给雨作了消音的工作,但悲伤还是溢了出来。   收藏了好久的睡眠,都快发霉了,我终于舍得用了。就这么一个下午。   醒来雨腥仍然徘徊在床沿。   我给自己撑起身子面对镜内的那个人。是呵,他刚才哭过了。   我从书包取出那天早上分下来的考券,好多个叉肆无忌惮地爬满了它整 个红袍。这让人怀疑它死了,而叉是蛆虫在蠕动。   镜内那个人又自怨自艾了。真看不惯他。   这些日子我说的话他听进没有。他努力了,他进步没有。   房里的空气湿气还是很重。   那雨呵。 ------------------------------------------------------------------ 26. 〖望天〗................................................. 秀敏   前年的三月天,天空时晴偶雨。   那时,我还远在加帛省的一个小镇上桑执教。   学校刚实行分班制,一是辅导班,另一班则是精英班。   在这之前,我对他的传闻听了许多,无论教师或学生刻意或无心地对他 冠以许多不雅的称号,我微皱了双眉。   有者说他之所以这样,乃因父亲在搬运内陆居民的棺木时惹上身,又说 他母亲在怀孕其间梦见猴类之谈,他的与众不同则成为人的焦点。   第一次被调派至我班,就引起一阵骚动。   班上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有者掩嘴偷笑,有者在头上用手指画了一圈。   端详著他,单凤眼,扁扁的鼻子,一张阔阔的嘴,略带点黄色整齐的牙 齿。   他的白上衣内,还穿小背心,颈上有一块小玉,青绿色,煞是可爱。   头发也梳得光亮,脚上的袜子是洁白,他可算得上是班上最干净,整齐 的一位。   我示意他坐下,他灿然一笑。   那日开始,同学总爱把眼角扫向他。   他常煽动其双手,眼睛眯成一条线,偶尔发出一两声音,全班也哗然大 笑。     他总不能安份坐在椅子上,上课至一半,他欢欢喜喜咧开嘴说:‘老师 上厕所!’   然后,他常跑到厕所后面观望。   厕所后面的篱笆外是一座山,山上有榴梿树,橄榄树等。   厕所旁则种了一株‘奎妮’树。   他常一上厕所,就用去几堂课的时间。   他的功课是空白的,连拿铅笔都彷佛不知所措,但是厕所倒是一早上上 了几回。   我常教书至一半,忽地想起什么,跑出去寻人。   深怕他出了什么意外,这么久还未回来,却见他就在厕所后,呆望著那 座山。   后来,发觉他喜欢上音乐节。   同学上前表演,他亦趋上前去,五音不全的,咿咿呀呀唱著童谣,一边 不停地挥动双手,又咧嘴笑笑唱唱,不亦乐乎。   同学常为他这动作哄堂大笑,却渐渐也接受他为班上的一份子。   他的一点点快乐,也常感染著全班。   班上的同学会报告他的行踪,报告某某同学欺负他,游戏时也常拉他加 入行列。   既然改变不了他,也只好接受他了。我自忖。   我常想找他母亲详谈。   他母亲一来,会用其袖子抹了抹桌上的水或灰尘,见了我,湎腆一笑, 飞快脚步走了。   榴连开始飘香时,他二话不说,跑到‘奎妮’树下,抬头一望,望上 天,半响,才回过神来 。   一连几天,他就这样望天,上课的时间也悄悄溜走。   我常想,在他的小天空中,绘著是一幅怎样的图画?   我们永远看不清楚。   除了给他足够的空间,自由和关心,我无力地不知该做什么。   一日,下课钟响,回到班上。   只见他脸色深沉,一反常态地坐在位子上。   怎么了?我问。   今天不扫地了。   他也常拿起扫把,小心翼翼把角落的灰尘扫了又扫,我常赞他是扫得最 清洁的同学。   他不语,像呕了一肚子气。   班上的小瓜们叽哩呱啦地说下课发生的事。   后来才知,在食堂旁,高班出了名的阿顺与其同伴揪住其手,撩拨他, 在众目睽睽下,拉下其校裤,差点连内裤也拉下。   接著,便哈哈大笑,骂他几句。   我震惊得很。   就因为他蒙昧无知,竟别人有机可乘,并没有因为同情心而放过他。   我在盛怒之下,将整件事呈报训育主任,后来在周会上,训育主任训了 他们一顿,也体罚了他们。   没多久,他也淡忘此事。   上课至一半,他又飞跑出课室,在脚车棚里穿梭。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按脚车铃,铃声一响,他手舞足蹈,笑开了 脸。   有时,在远处唤他的名字,他仍乐在其中。   接近年尾时,校里的同学对于他的存在也习以为常。   望著他的身影,以后的日子里,他将面对怎样的人生?   那年的年底,我就离开桑了。   五百多个日以来,看见天空中多姿多采的云朵,就想起望天的他,不知 他别来无恙。   而他自己的小天空呢,在哪里?      稿于七月二十一日 ------------------------------------------------------------------ 27. 〖一把铜尺〗............................................. 寻寻   从来就不曾太在意这把尺的存在。心中总是这么想,反正它总会静静 躺在笔盒中。   有天收拾笔盒时,忽惊觉铜尺不知所踪。   心,冷了一半。一把铜尺啊,只是一把铜尺,为何一时间会给我这情 绪波动?   我一时间又跌坐在地上,责备于自己往日为何这般的不在意它的存在 性?为何过往这么不珍惜所拥有?...往事悠悠,历历在目。而你的影 子,又何曾在我的心底中淡忘?....   那年,你背著一个大大的背包回乡,告诉家人你已辞了工作,打算远 涉印尼工作,家人为著你的抱负,没有极力反对,更何况你也踏入了社会 这么多年,该是懂得照顾自己的。你说你只打算拼他几年后便回乡渡著平 静的日子,家人虽是心存不舍,但生活原就是如此,离合是自古难全的 事,每个人都抱著一颗守候你回来那颗欢愉的心。   而我,自较为懂事后,就已见惯了你离乡的场面,惯了没有你在身旁 的日子;惯了等你回来为我带一些可以让我惊喜的小东西。而此次虽你离 得远一点,但离总归是离,远与近,又怎能真正衡量出我们心中的距离 呢?....   我记得那一夜,你在收拾你由旧公司带回陪你走多年的工具时,你那 一脸无奈的表情,让坐在床旁一角落默默无言的我看入了眼里。我不知道 为何你那么的无奈,那么不舍,却又为何还是要走呢?我没有开口问你, 因为我知道,你始终会说:‘你还小,只会懂这些!′是的,我不懂,我 真的不懂!到现在我还不懂,这世间的掌权人是谁?生命的掌权人又是 谁?   当你递给我那把铜尺时,我却只能以一脸的淆惑望著你,而你却那么 的不舍还是将它塞入我的手中,然后告诉我,那是你出外工作以来,拥有 的第一把尺。这么多年来,它都伴著你,伴随你跨过山林、伴著你渡过那 漫漫长长的水路、伴著你去深山里头渡过孤孤寂寂寒寒冷冷的雨夜。你要 我活著像这把铜尺一样,永远坚强,像它伴著你时一样,给你的那股信 心,那股毅力,那股对活不低头坚强!我握著住那把铜尺,却总也不能理 解,一把铜尺,却怎可以给带来那么多的生活启示?   你走了,留下一把铜尺给我,留下一个生活启示,给那时小小心灵的 我。那把铜尺,一直一直地躺在我的笔盒中,一直一直静静伴著我,伴著 我看著你的回回去去;伴著我看著你去了,却不能带著欢愉回来...   泪,潺潺由眼角滑落,我不能原谅于自己的过失,悔恨于自己的不珍 惜。   然,惋惜悔恨,又能挽回些什么?二哥,在泉下的你,是否依旧记 得,那把传入我手中的铜尺?二哥! ------------------------------------------------------------------ 28. 〖刀子〗................。............................. 雷传桃 我带着一把刀子,浩浩荡荡上路了。 这天下午,阳光耀金,路上灿烂。我鼓捣着这把刀子,这把刀子鼓捣着我,像 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亲兄弟。我在路上大步流星,两腿和双臂虎虎有力地抖动 着,全身热血沸腾如同一大锅嘟嘟翻泡的稀粥。我的耳梢仿佛听到了刀子渴血 的呐喊。我不是爹娘白养这么大的小饭桶一个。 我不能没有血性。没有血性的人,能叫人吗?我带着刀子,去为可惨的爹、可 怜的娘报仇雪恨。 大半天的阳光喷射下来,层层叠叠的草叶和树叶早已像瘟鸡一样蔫头蔫脑。路 是人走牲畜也走的土路,前不久下过一场透雨,寡汤稀粥似的泥泞经暴阳一 晒,干硬得如一摊铁屎,推板得让我的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如同一个瘸子。箍 在脚上的两只旧鞋片子,勒得脚脖子生疼生疼的。我顾不上这些。我得抓紧时 间赶路。 老实说,早在正式上路前,我就不止一次尝试着上过路了。我的初衷是:因为 路和地方都不熟悉,得提前去,做好埋伏。杀人非同儿戏。杀人可不比杀鸡宰 鹅容易,搞得不好,未杀到人,反而被人杀了。不用说都知道,我小心翼翼的 提前上路统统成了半途而废,像是一个还未长大就不幸夭亡的孩子。之所以半 途而废,全是因为我的胆子越耗越小,由威风凛凛的虎胆变成瑟瑟发抖的鼠 胆。胆子小到一定程度,就不再小了,反而越练越大。这不,我终于上路了。 当然人不知,鬼不觉,尽管是在这个大白天的下午。 实际上,前几次的尝试上路,有一次不是因为胆小。那次,我起了个绝早,推 门出去,星光明灭,土路泛白,远近的鸡鸣脆生生的,一听就知道是刚开叫不 久。我熟人熟路、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往屋外走,卧在暗影里的狗懒得搭理我。 洒落在村道上的星光在头前给我带路,刀子藏在裤袋里给我壮胆,我义无返顾 地向村外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李红心,你害苦我全家,我的刀子 要害死你!走着走着,走不下去了,道上净是杂草,杂草来势凶猛,一地的露 水沾在草叶上,绊得我的步子生涩无比,沙沙的响声听起来比震雷还要刺耳。 我只得原路返回,熟人熟路、轻手轻脚地回到家里,继续困觉……路上没有行 人,只我一个,减却威风的大太阳将我的影子像抻面条一样越拉越长。远远 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在生产队的田里挣着没完没了的工分。挣工分的人群 里,不再有我的爹,不再有我的娘,他俩被害苦了。想到这,我心里的仇恨, 野火般腾腾而起。 我听见贼一样躲在裤袋里的刀子饿了,渴了。它要吃人肉,喝人血!上路前, 我从家里的衣橱里找出一块红布,将刀子包好。红布红得像血。我将红布当作 血,当作祭品,刚上路那阵,刀子安安生生。可这会儿,刀子憋不住了。我只 好加快步伐。 当我在生产队里扬言要杀人时,男女社员笑得脸都变形了,不再是我的伯伯嬷 嬷叔叔婶婶了,而是戏台上奇形怪状的脸谱和面具。笑过之后,议论道:“你 裤裆里的毛还未长齐呢,哪敢杀人呢。” “叫你杀一只鸡都不敢,谈杀人的话,不是木头人,就是烂泥人。” “他呀,不是把活人杀死了,而是将死人杀活了。”…… 这些冷嘲热讽,我全当耳边风,不打心肠过。 他们是门缝里看我。 我要杀人! 我要杀给他们看! 我不吃馒头,也要争一口气!我不能让他们从骨子里看不起我,认为我年龄虽 小,却大话溜秋的。 杀人得有工具。削铅笔的小刀,不行;家里那把缺少油光滋润的菜刀,不行; 弯如弦月的镰刀,不行。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啊,找啊,找不到一把能杀人 的刀子。在屋里(穴悉)(穴悉)(穴卒)(穴卒)摸索着铺床叠被洗衣做饭 的娘听见我在找东西,就问我在找什么。我告诉她:“我在找一本小人书。” 我不想让娘知道我在找一把刀子,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子。我不想让娘知道我打 算去杀人。杀人关非儿戏。打我记事起,我们生产队和附近同是一个大队的生 产队以及不是同一个大队的生产队,从来没有出现过杀人现象。我倒是在露天 电影里不止一次看见过血腥的杀人场面。遇到这种场面,我躲总是在大人的后 面,不敢多看几眼。虽未见过真正的杀人场面,倒时不时地看见死去的人。死 人,躺在木门上,睡着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却不能将他(她)唤醒。昨天还活 蹦乱跳的一个人,今天却死了,要么是病死的,要么是喝药水死的,要么是被 水淹死的,要么是被车撞死的。每回看见许许多多与死人有关的人在号哭,在 嘶喊,我都不明究里。我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疑团:人死了,为什么跟睡着 了一模一样呢? 记起更小的时候。有一次,我趴在地上观察一只搬运食物的黑蚂蚁。黑蚂蚁, 大概是将食物从野外运回家里去,显得格外吃力。看了半天,才走了那么一小 段路程,我觉得索而无味,一巴掌拍上去,黑蚂蛟瘫倒在地,如同一粒蚕屎。 我突然间感到这只黑蚂蚁像人一样死了。是被我害死的。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 阵浓重的悲凉意味。这只惨遭不幸的黑蚂蚁在我的心里渐渐放大成一个人影… …生与死,原来如此,隔着一层透明的帷幕。 我想杀人!杀人像拍死一只黑蚂蚁一样易如反掌。 家里没有刀子,我得去外面找。我不信找不到一把杀人如同割韭的刀子。 我在生产队狭小的范围内转来转去。生产队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因为我 翻来覆去的寻找而变得其大无比。大炼钢铁的火红年头,家家户户所有的铁家 伙全部投进了昼夜燃烧的土高炉。结果钢铁未炼成,铁家伙也报废了,家家户 户只好在社会主义大集上用微乎其微的钱添置少许。尽管不容易找到,可“我 要杀人”的决心越来越坚定。我是有话存不住的人。“我要杀人!”成了我的 一句口头禅。在我这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年龄段上,说出“我要杀人”这 句话,连鬼都不会相信。只有我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我为什么不能杀人呢? 杀人,难道还分年龄大小么? “大柱子,你转来转去的,找魂吗?”有人问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堂 叔二炮。二炮大我十几岁,是生产队里的强劳力。我从小就不怕他。 “你才找魂呢。我找一把杀人的刀子!”我的话说得挺冲,如一阵撼动大树的 劲风。 我一口咬定“我要杀人!”,作出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 架式。 二炮当头泼我几大盆冷水:“你这副瘦猴模样,能杀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 来!” “你要能杀人,我的姓,倒过来写!” “你要能杀人,我就能上天,去杀玉皇大帝!” 他的话带有激将的性质,我已开始挥拳揎袖,准备同他大干一场了。一想,他 毕竟是我的堂叔呀。我没有规矩,别人就会看不起我。何况,我的仇人是李红 心,与二炮无关。我得悠着点儿,省下些力气,用在正道上。 可我没有一把刀子呀。我不理他,兔子一样撒腿就跑,我要找到一把杀人如割 韭的刀子。 他在身后高喊:“你要刀子,去知青屋找找看。” 我一听,立马心花怒放。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去知青屋呢?知青屋是几间破烂不 堪的房子,财产是生产队的。 知青,一年前统统上调回城,只剩下几间空落落的烂屋子。知青前脚刚走,烂 屋子里的破东西很快就被男女社员洗劫一空。有人抢到了碗,有人抢到了盆, 有人抢到了锅,有人抢到了勺,有人抢到了被子,有人抢到了揉作一团的脏衣 服,有人抢到了旧报纸,有人抢到了书,有人抢到了领袖像章,有人抢到了匕 首……等我们这些半大还小的孩子放学回来,知青屋已被翻成了猪狗窝,男女 社员纷纷带着各自的战利品回家。我看到那个手拿着匕首的社员一脸的得意, 他将匕首举得高高的,匕首随着步态一晃一晃的,将一束束状若流苏的阳光齐 刷刷割下,让我吃惊不浅。 匕首是凶器。知青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名声很臭,与这把终于露馅的匕首不无 关系。但知青是兔子不知窝边草,从来不在我们生产队和附近的几个生产队里 兴妖风、作怪浪。知青拍屁股回城了,高兴得连行李都不要了。成了社员们哄 抢之物。 总之,那把匕首比知青的其它东西给我留下印象更为深刻。 对,去知青屋找找看,兴许会有意外的发现。我撒开双腿向知青屋跑去。风呼 呼哧哧地从我耳旁吹过去,我的长发乱稻草一样飘舞起来。身后离我越来越远 的二炮的笑声和说话声,我也顾不上了。 我要找到一把杀人的刀子! 知青屋的门窗全被下掉了。我直接冲了进去。屋里成了一片垃圾场,屋顶破 烂,天光卟嗵卟嗵直往下掉,砸得我一头一脸的,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根 本顾不上这些。我的眼光像虫子一样在墙缝里钻来钻去。每一条墙缝里都有我 的眼睛。 我的眼睛越来越多。空荡荡的知青屋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终于从一 条蛇曲的墙缝里抠出一把牛耳尖刀来。 一把一乍多长的牛耳尖刀如同裹挟着雷霆的闪电在我的心里霍然划过。 我抱住牛耳尖刀往家跑。路旁高高矮矮的树木一棵接一棵直往我的身后倒去, 像是伤残的败兵。 回到家,我细细观看这把牛耳尖刀。 刀子很旧,出土文物一般。与奶奶说出的陈年旧事是一样的成色。锈蚀得厉 害,隐藏着聊胜于无的血迹。是知青杀鸡剥狗的罪证。我不想拿它去检举揭发 返城知青的三长两短。 刀子不再属于知青,而是属于我大柱子的了。 我开始磨刀。 我躬着小小的身子,一头扑在这把刀子上。 刀子磨得锋芒渐露。整个村子里都听见我的磨刀声。我连鼻涕都顾不上擦,只 顾在磨刀石上磨呀,磨呀。一大盆水,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我特地用水罐从深 山里背回来的。井水和塘水望尘莫及。我曾听生产队里的老人说过,深山里的 泉水清冽逼人,人的双腿浸在里面,三天下来,就要瘫掉。磨刀时,我想起世 界上还有这么厉害的水,兴奋得差点儿扔掉刀子。有了这么厉害的水,我的刀 子哪能磨不出口子来? 刀子很快很快了,可我还在气喘吁吁地磨着。我要让它削铁如泥,杀人如同割 韭。 快刀子,用起来不费劲。谁也不喜欢钝刀子。村子里有一户懒人家,家里的厨 刀成了锈钉头子,居然用来杀鸡,结果,鸡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活活吓死 的!我看见过这一幕情况,乐得直拍巴掌,哈哈大笑,与我的年龄根本不相 称。 娘的眼睛瞎了,耳朵却没有瞎。她问我:“大柱子,你在干啥呢?” “我在磨刀哩。” 娘以为我磨的是家里的厨刀,也就不言声。虽说厨刀很少能切到鸡鸭鱼肉,但 青菜萝卜之类的粗菜还是时常切到的,没有刀口,哪能成呢?一把锈钉头子连 青菜萝卜都切不好啊。 我天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娘不放心了(一把厨刀,天天磨刀 作甚),开口问我:“天天磨刀干啥呢?家里无钱买肉吃,萝卜青菜什么的, 刀钝些没关系。” “我要磨刀上山打柴,挣几个钱家里用。” “娃,恁懂事了。让大人安心。” 我不敢向娘说出我准备杀人的计划。刀子磨好后,我用红布包好。红布安慰着 刀子,意思是说:“不要急,不要急,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吃到肉,喝到血 了。实在熬不住了,你就将我想象我成腥红的血吧。”我听出红布里的刀子有 点儿躁动不安的小意思。为了告慰这把刀子,我在生产队唯一一片小树林里, 挑着刀尖将李红心猪狗不如的姓名刻在一棵树上。我想象着要不了多久,树皮 就要胀破,仇人的姓名就要跟着爆裂的树皮胀破,如同我的刀子使之开膛剖肚 一般。我仿佛实现了自己的阴谋一般,在生产队里更加目中无人。社员们也懒 得搭理我。老生常谈的一句“我要杀人!”,听腻了,屁意思没有,听起来, 甚至没有张三突然放出的一个响屁那么动听。 我之所以不敢向娘透露我的行动计划,是怕娘平白无故地为我操上一份心。娘 为爹操的心够多够多的了,爹被关进大牢,娘的眼睛就哭瞎了,成了两只黯淡 无光的枯井。 爹是远近闻名的“呱嗒板儿”,是天生“说大书”的料儿,是标标准准的“民 间艺人”。有人摘下一片树叶,一招一式,神闲气定,就能将人杀死;有人拾 起一块石头,横冲直撞,凶如豺狼,却伤不了别人的一根毫毛。前者,经爹的 嘴说出来,是真的;后者,经爹的嘴说出来,还是真实。爹说大书,称得上方 圆几十里范围内的一绝。 我要杀人!不为别的,只为我爹和我娘的冤屈。 爹被抓去坐牢了。娘气瞎了眼睛。这深仇大恨,由来已久。 刀子磨好、用红布包好后,我时常伸出一只手指逼近刀刃,手指却被刀锋弹了 回去!我从头上拨下一根硬如猪鬃的毛发,蓄足一口气,往刀锋上一吹,可怜 的头发铮然一声一截两断。一试,刀子锋利的刃口让我放下二十四颗心。 锋利无比的刀子搅得我白天横竖吃不下饭、晚上横竖睡不觉。我的上下眼皮要 么碰在一起就打架,要么无精打采得如同瘟老鸭。我用精神的麦秸撑住上下眼 皮,不使之耷拉下来,通红着灯笼似的两只大眼睛,在村里村外转来转去。见 到每一个社员,我都要问上一句:“你知道不知道狗日的李红心住在哪里?” 社员们不告诉我,反而问我:“你找他干啥?给你爹求情吗?” “我要杀人!”这句话从我的口里冲了出来,如初生的牛犊、脱缰的野马一 般。 社员们被我这一句话惊得如同见了凶神恶煞大摆威风一般。 谁也不会拿我的娃娃话当真。尽管我家的冤屈比山高,比海深。 事情说来非常简单。爹被关进大牢,只因大书中的一句话,一句平常的话。 爹读过几天书,识几个字。可这几天书、几个字害苦了爹。在生产队里劳动, 枯燥无味,爹就说起了几段大书,逗逗乐子,解解闷。爹肚子里的大书是学来 的,如同身上的肉是吃饭长出来的一样。爹每天下晚工回家,吃过饭、洗过脚 后,并不马上睡觉,而是就着半明不昧的煤油灯,看看几页大书,直到实在再 看不下去了,才吹灯睡觉。书是从知青那儿借来的。爹跟知青处得最好,知青 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到我家的菜园里拔菜,在我家的柴草垛里拔现成的柴草,逢 年过节,知青要么在我家,爹要么在知青屋,共同喝几盅,有时无酒,就以山 里红叶子做的茶代酒。从不喝茶的爹从知青那儿学会了喝茶,并且茶瘾越来越 大。爹待知青好,知青待爹厚。知青的大书,爹是有一本,看一本。如果爹看 大书,纯是消遣,就没有下面的这回事了。偏偏爹看大书,博闻强记,而且还 会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大书不一定有意思,经爹的口说出来,不让人笑破肚皮 才怪呢。社员们在田间劳动时,最喜欢听爹说大书了。一边劳动,一边听大 书,不知不觉中,苦活儿、重活儿、累活儿全干完了。爹在生产队出了名,继 而在整个大队出了名,尔后在全公社出了名。爹说大书是自发行动,一旦有谁 邀请爹正儿八经地面对一群洗耳恭听的人说上一阵大书,爹的脾气我知道,他 是百分之二百的不情愿。没有谁能请得动爹送上门去说书。爹在本生产队,只 在田边地头,在劳动的间隙说上几句大书,一切听从社员的需要和队长的指 挥。爹说大书时最会制造悬念,被社员们称为“勾魂老手”。说大书,如果没 有悬念,就如同嚼蜡一般没趣。爹深谙此道。爹是说坛高手,只是屈身乡间人 未识而已。 那一天,像是一身黑衣的乌鸦飞进了家门,爹说大书居然说出了天灾人祸来。 这是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早知道是这样一种结局,还不是在嘴上贴上一张大 大的封条,上写“敬祝伟大的领袖万寿无疆”或“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才好 呢。 那一天,爹说大书说得好极了,一点不详的预兆都没有。若有的话,爹“死活 不开口”,就能避开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李红心到我们生产队微服私访,了解 一下社员的社会主义生产情况。李红心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他来时,爹正蹲在 一截高埂上口若悬河呢。男女社员连同生产队长听得入迷,众星捧月般团团围 住爹。根本没有注意到公社革委会主任李红心的大驾光临。新调任的李红心, 生产队长不认识,社员们更不认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大驾光临。说大书太 用心,听大书听得太入神,(长大后,我才知道)进入了“天地为之小、万物 为之轻”的混沌境界。 李红心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子外听了好长一会儿,直到队长的哨子呜呜 吹响,社员们纷纷从爹的最末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老生常 谈中摆脱出来,抓紧干活、挣工分要紧。就在这时,谁也不认识的李红心说了 一句:“这位革命同志,大书说得好哇!” 众人大惊,连同生产队长和爹在内,大家由这陌生的声音注意到平白无故来了 一个陌生人。 社员们没见多少世面,一脸的困惑。见此人衣冠楚楚、保养得很好的样子,不 知是哪路神仙,暗自猜测不已。李红心自我介绍道:“我叫李红心,是刚上任 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今天特地到你们生产队与各位革命同志见见面……” 官大一级压死人。队长慌了神,鼓着嗓子说:“大家还不鼓……掌,欢, 迎!” 粗糙的手掌拍在一起所发出的一阵硬碴碴的掌声在空阔阔地田野上方回荡。 “谢谢革命同志们!谢谢革命同志们!我刚上任,就听说你们生产队学大寨工 作一直走在全公社的前列。在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引下,我是慕名 前来,向你们学习的。刚才,有幸听了这位革命同志在紧张的农业生产之余说 上的一段精彩的大书,心里高兴得如同揣上了一只蜜罐子。伟大领袖毛主席说 过,革命的文艺就是为革命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文艺,你们取得了粮食生产和意 识形态生产的双丰收!我代表公社革委会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热烈的祝 贺!一花独放不是春,万花齐放春满园。我一定将你们生产队的成功做法在全 公社推广、普及。” 一听这话,爹和队长的脸上立马大放光芒。队长带头鼓起掌来,爹紧跟着队长 的鼓掌而鼓掌,社员们为本生产队出了一个人物而开心不已,鼓起掌来,自然 不甘失弱。后面的劳动一时间意气奋发,斗志昂扬,每一个人浑身都有着使不 完的劲。背着双手在田埂上踱来踱去的李红心见此情景,连连点头称是…… 在队长的带领下,社员们人来疯似的干得倍儿欢…… 当晚收工回家,爹破例去大队代销点打了半斤散酒,就着老腌菜,有滋有味地 咪起来。谁知,白天过去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天大的祸事从天而降,砸得爹 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第二天上午上工后没多久,公社派出所所长带两个人,一共三个大盖帽,天兵 神将般降临田边地头,问明谁是那个会说大书的人后,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 不由分说,将爹铐走了。娘听说后,在地上像驴一样打滚,被好几个社员死死 抱住。我吓得连哭都不会了。 爹本人彻底懵了,比泥塑木雕还不如,说大书的伶牙利齿好像被谁一颗颗敲掉 了。 队长和社员们先呆后醒,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请他到公社说书,不能将人铐了去呀。” “他犯什么王法了?” “他一向规规矩矩,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胆小劲儿,哪会犯法呢?” 大盖帽们扔下一句话:“公社革委会李主任有令。”带着两手铐在一起的爹在 社员们目光的牵牵扯扯下,跌跌绊绊地走了。 洋铐子一铐,爹的嘴紧紧闭上了,可惜太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天晚上,李红心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回味着白天听说过的大书段 子,觉得特有意思,后来一想,不对呀,竟然有一个天大的阴谋藏在里面。“ 嘟!好个大胆的蟊贼……”这不是恶毒攻击人民的大救星、伟大舵手、红太阳 毛主席吗?!“蝥贼”、“毛泽东”,“毛泽东”、“蝥贼”,原来如此!阶 级敌人忘我之心,不死!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红心立马火冒三丈,怒发冲冠 …… 爹哪敢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不要说“恶毒攻击”了,连“热爱”都“热 爱”不够呢。 我家堂屋一溜正墙上,特地用石灰水刷过,白得耀人眼睛。正中央端端正正贴 着毛主席的半身画像。一大早起床,爹来到堂屋,毕恭毕敬地对毛主席说:“ 敬爱的毛主席,敬祝您万寿无疆!”中午收工回来,爹毕恭毕敬地对堂屋里的 毛主席说:“敬爱的毛主席,敬祝您万寿无疆!”晚上收工回来,爹毕恭毕敬 地对堂屋里的毛主席说:“敬爱的毛主席,敬祝您万寿无疆!”至于早请示、 晚汇报,爹更是成年累月地坚持着,斗私批修,爹对自己毫不留情,在伟大领 袖毛主席的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爹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人。毛主席语 录,爹记得滚瓜烂熟、分毫不差。爹曾经辅导过生产队一群大老粗学习老三 篇,在爹的热情帮助下,生产队男女老少个个将老三篇记得像爹一样滚瓜烂 熟、分毫不差。爹是当之无愧的学毛选积极分子,有一次生动感人的事迹被推 荐到公社,捧回了一大张奖状和一套崭新的红宝书,当作宝贝一样锁进箱子 里,而过去,爹的那只箱子从来不上锁…… 爹被铐走后,生产队里的男女社员聚在一起猜测,加上向大队革委会主任打 听,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我爹口里冒出来的一句“嘟,好个大胆的蝥贼!”当 天夜里,让公社革委会主任李红心悖然大怒:“简直反了天,简直反了天!” 觉,没法往后面睡了。当天夜里,李红心对大盖帽下了死命令。第二天上午, 爹被铐走了,被投进了大牢。 冤啊…… 我听见生产队里的社员议论说:“李红心为了自己能升官,居然干出这样下作 的勾当!” “对呀,他将我们的呱嗒板儿捉进牢里,是给自己摆功呢。” “呱嗒板儿一家子,够呛!唉。” “李红心一手遮天,有啥法子呢?” “狗日的东西,心肺烂掉了,狗都不吃。”…… 从生产队到公社,路不近。天气闷热,我走得汗如雨下。我顾不上擦一把。我 必须在黑夜庞罩前找到狗日的李红心,用这把刀子同他算清我家的总帐。 李红心住在公社大院里。这是明摆着的事。公社与粮管所是左右邻居,爹帮生 产队交公粮,带我去过一两次,路不生。 我使劲摁了摁藏在裤袋里的刀子。我不能让刀子按捺不住,突然蹦跳出来。毕 竟是在公社,人多眼杂,切不可大意。我鲁莽些不要紧,插在裤袋里的刀子可 不能鲁莽。 经过红墙白囤的粮管所,跨进了公社大院,我立马傻了眼。好多大同小异的办 公室和宿舍,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我根本不分清,根本不知道李红心的狼窝 狗洞在哪里。刀子给我壮胆。我的影子给我壮胆。蓝天给我壮胆。绿树给我壮 胆。我在公社大院里转来转去,谁也没有在意我。我还是一个小娃娃。小娃 娃,在大人眼里,既翻不成天,又覆不成地。我的小娃娃的身份保护了我。一 条狼狗过来了,咬人的狗不叫,我吓得连连后退,退到一棵大树下,我一把掏 出刀子,我准备打退堂鼓了。狗见了我的刀子,尾巴一摇,掉头就跑。我乐得 哈哈大笑,原来,狗害怕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胜利了! 我向一个抱着孩子沿街溜达的老头,打听李红心的住处。 老头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你找他干嘛?” 我撒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谎:“我向他打听打听我爹。” “打听你爹?” “我爹被抓起来了。” “谁是你爹?” “就是那个说大书的。” 老头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叹了一声气,说:“你爹冤枉 啊。” 我的眼泡儿红了。说我爹冤枉的,大有人在。可我爹并不能因为有很多人说他 冤枉,就从关押他的地方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李红心下向阳湖游泳去了。这样吧,你去湖边找他,代你爹向他求求情,说 说好话,哪怕跪下来也行,只要他良心发现,让你爹提前出来,你就赚了。” 我告别老头,拔腿向向阳湖跑去。向狗日的李红心求情、说好话、下跪?我答 应,我怀里的刀子还不会答应呢。我要赚李红心的一条狗命!不然的话,这么 天的刀子白磨了。 向阳湖到了。向阳湖是一条人工湖,是在光芒四射的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开挖 成功的。我的眼睛很好使。我看见白生生的水面上很多颗黑乌乌的人头或沉或 浮,或行或止。搁在岸上的衣服一摞一摞的。   我看着一颗颗浮在水面上的人头。我不知道哪一颗是李红心的。我漫无目 的地走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在湖岸上徘徊着,耐心地等着游泳的人上岸。我只要开口问一句:“谁是李 主任?”就行了。我的刀子就可以毒蛇出洞了。 湖那么宽。游泳的人离我不近。河里浪声喧哗。哪怕我喊破嗓子,李红心都听 不见。我不能来个瞎子点灯白费力气。力气用完了,我的刀子掏出来,就会变 成一条囫软绵绵的不伤人的水蛇。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游泳的人没有马上结束 的意思。他们在水里忽隐忽现。狗刨,蛙泳,踩着水走路,使劲憋上一口气, 钻猛子,像土行孙的阿弟一样在水里遁来遁去。照起趋势,估计不游到星星如 天花一样出齐在天宇上,决不会罢休。 在长条青石搭成的埠头上,一个年龄与我差不多的女娃在漂洗衣服。她从竹篮 里拿出一根拧在一起的粗壮的衣裳柱儿,往水面上一丢,就散开了,她的手扯 住衣裳角儿,抖来抖去,本来就有的浪花和新造的浪花在摊开的衣裳上蹭来蹭 去,蹭得差不多了,拎起来,拧在一起,又是一根粗壮的衣裳柱儿,放进篮 里,重新拿出一根……女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胸前鼓鼓囊囊的,缀着暗花 的白衬衣快要被什么东西胀破了。女娃低着头,水面是动荡的,我看不清她的 长相。我等着。她怎不能一直不停地洗下去吧。篮子里就那么几件衣裳,哪怕 是最慢的慢工,都经不住洗。女娃抬起头来。 我不看则已,一看就难以割舍。 她长得酷似我们生产队里的玉霞。玉霞与她并肩站在一起,我肯定分不出彼此 来。 我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忘记了在河里游泳的李红心,忘记了刀子的使命。左 看,右看,都是玉霞。真的是玉霞吗?玉霞不是被人拐跑了吗?怎么到了这 里? 我疑疑惑惑着。 记得上一年吧。一天夜里,我听见爹跟娘商量说,“明年给大柱子说个媳妇 吧。” “谁合适呢?” “玉霞咋样?” “讲给大柱子,我们高攀上人家了。” “只是岁数大了些。” “女大三,黄金堆成山。” 一听这话,大梦刚醒的我的脸上立马蹿出好几朵野马似的火烧云。幸亏是 夜间,屋子里黑古隆冬的,比锅底还要黑,不然的话,我这猴屁股脸往哪搁 呢。玉霞,可是村里的头号大美人呀。平时,我对她想也不敢想。在爹娘的口 里,我与玉霞居然撮合到一起来了,只等着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 觉了。我变得一下子开窍了。 后来,我知道玉霞早有了。有一次,我在生产队的公场上捉蜻蜓,无意间 来到大草垛后,玉霞和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在吧嗒吧嗒亲嘴。见我来了,小伙子 跑了。玉霞红着脸对我说:“大柱子,他是我的对象,你别告诉人。” “我偏要告诉人。” “求求你了。” “不行,不行。” 我两眼直钩钩地盯着玉霞的两瓣红嫩的嘴唇。 玉霞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问:“你要什么条件,说出来,我答应你。” “给我亲一下。” “真没羞,真没羞。”玉霞的手在她脸上如汽车上的刮水器一般 刮着,使劲 羞我。 我腆着脸皮说:“不给我好处,想封住我口,没门!” “那……好……吧。” “不过,你要喊我亲姐姐,好姐姐。” “亲姐姐,好姐姐。”我喊得如同放连珠炮似的。 “不行,要喊得慢一些,甜一些。” “亲...姐...姐,好...姐...姐!” “不行,要喊十声。喊一声,我答应一声,才算有效。好吧,重头开始。” …… “喊得差不多了。不过,你要将眼睛闭起来,向前走几步,我才给你亲。” “行。”我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我看见那个陌生的小伙子亲玉霞时,两只眼 睛是闭着的,如同一个幸福的瞎子。 结果,我亲到了。额头被狠狠撞了一下,生疼生疼的,怎么这么硬呀。我睁开 眼睛一看,玉霞早跑远了,我亲到的是一根电线杆。 玉霞咯咯的笑声,在空荡荡的乡场上弥漫……我觉得比老母鸡下蛋的声音,还 难听。 我暗暗发狠:你捉弄我一次,我要捉弄你一生!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快快长 大。 不快快长大,就意味着受玉霞的欺侮。 我还未来得及长大,爹和娘还未来得及替我说上玉霞,玉霞就跟人跑了。那个 拐跑玉霞的人,就是我在公场上见过的闭着眼睛与玉霞吧嗒吧嗒亲嘴的小伙 子,是紧邻的生产队的,是地主崽子。地主崽子拐跑贫农妹子,这在当时,可 是惊天动地的一个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呀。整个生产队,整个大队的民兵全部 倾巢出动,围追堵截,密切关注阶级斗争新动向,一连好几天,连鬼影子都未 捞到一星半点。跑掉了和尚,跑不掉庙。 地主崽子的爹和娘被大队革委会狠狠狠批斗了一番,这叫做“罪有应得”!我 跟着大人跑去看热闹,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玉霞整个儿消失了。可她隔三差五光顾我的梦中,成了我梦中的常客。 我梦中出现的第一个女娃,除了玉霞,还能是谁呢? 我第一次为她流出一线丑陋的东西。被窝里的木瓜气味和被子上画出的地图, 搅得我睡不着觉。我趁大人去田里下工之际,将我的被子上的那一块用水洗 了,抱出去晒。多好的阳光,晒干了水淋淋的秘密和劣迹。 我恨死了玉霞。谁让她不给我亲嘴的?她能给那个陌生的小伙子亲,为什么不 能给我亲?她能跟那个地主崽子远走高飞过生活,为什么不能同我在本乡本土 过生活? 不用说,李红心泡在水里。水里凉快。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是本地 风俗。西斜的阳光金粉一样洒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灿烂,如同沸腾的红 血。 掖在裤袋里的刀子开始泄气了。 她与玉霞而合为一。我必须找借口接近她。仇人李红心自我的牙缝里蹦出来。 但我故意恭恭地说出李红心这个比蝎子还要毒辣的名字。 我问她李红心、李主任在不在湖里?她好奇地看着我,反问我一句:“你找他 干啥?” 刀子暗中鼓舞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我家的仇人,害得我爹被抓,娘眼 瞎,我要杀死他!”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李红心呀,你是杀不死他的。他的力气可大啦。三个棒 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一拍裤腰,说:“我有一把磨得快快的刀子!” “你的刀子再快也要你使唤。” “我要乘他不注意,一刀子捅了他!” 她不言声了。 我也不开口了。我在惦量我的刀子。有史以来,我怀疑起我的从不用怀疑的刀 子来。 “你要杀了他,你是要被枪毙的。” 她勾着手指,成一支驳壳枪的样子,朝湖对岸的芦苇的头上瞄准着。她的话和 手势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我一想,对呀。将仇人杀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一命抵一命,这个理儿,我磨 刀子时怎么没想到呢。 我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我在人世上才活了十三年,而仇人最起码活了三十大 几年。十三年与三十大几年同归于尽,注定是十三年亏了,亏得一塌糊涂,而 三十大几年赚了,赚得一塌糊涂。 她简直是第二个玉霞。我为什么不为她好好活着?如果我的小命用来抵偿李红 心的狗命的话,世上就没有我了,那么,我怎么能长大,将她娶进家门呢? “我要娶你做我的老婆!”我在心里对洗完衣裳、挎着篮子回家的第二个玉霞 的背影说。 说完后,我沿着曲折的湖岸跑开了。一天的阳光照射下来,青草干爽,无牵无 挂,我的脚步利索得如同飘过草尖的轻盈的蝴蝶。 我将这把刀子扔进湖里。它生于水,又归于水…… 一条白亮的抛物线,在我眼底划过。刀子落进水里,没有丁点儿声响。我失望 得如同一个一瞬间输光全部家私的赌徒。我不抱希望地等着奇迹的发生。我用 仇恨和磨刀石磨了好几个月的刀子不能这样前功尽弃。我等着刀子的出头之 日。时间过得真快,如同吱呀乱响上的织布上的飞梭。我的心快要被心火烤焦 了。 突然,我的眼前霍地一亮!湖面上尽是刀锋。闪闪的刀锋,将水皮儿削成一片 片的,像是我想象中的撑破肚皮儿的面皮儿。被傍晚分外明亮的天光镀得雪亮 雪亮的。 我后悔起来了。下次,她再来洗衣裳,万一划破她的手指,该怎么办。 划破她的手指,如同剐去我的心! 继而一想,不会的,我的刀子在我的长达几个月的训练下只认得狗日的李红 心,在波浪的帮助下,刀锋不割断他全身的脉管,才出鬼呢。我的眼里翻涌着 一湖腌脏的污血。 我相信的我的刀子不会走眼。除了李红心,它不会动任何一个人的一根毫毛。 我确信我的刀子已经杀死了水里的李红心。陪着我疲于奔命好多天的刀 子,可以休息了。黄昏在天地间扯起了大幕。相跟着,夜,黑潮样漫了上来。 鬼故事里面的大鬼和水鬼纷纷出动。奶奶说过,人是晚上睡觉,白天干活,鬼 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奶奶还说过,人一死,就变成了鬼…… 妈呀,我的妈呀!我撒腿就跑,我可不能被李红心这头水鬼抓住呀。我的腿长 在我的腿上。满湖的刀子我也不要了…… ================================================================== 【犀鸟文艺电子文库】Hornbill Literary Electronic Library http://ftp.sarawak.com.my/org/hornbill Keywords:HornbillLiterary,Chinese,Literature, Sarawak,Sibu,Malay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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