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 ※        ≡≡≡ 新 ≡ 语 ≡ 丝 ≡≡≡      |一| ※          (NEW THREADS)        |部| ※                               |分| ※         1995/07  (第十八期)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等方 ※ ※ 面稿件,目前设四个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露集】(诗 ※ ※ 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小品)和【网萃】(中文网 ※ ※ 佳作选)。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本期稿多, ※ ※ 分两部分出版。                         ※ ※                                 ※ ※※※※※※※※※※※※※※※※※※※※※※※※※※※※※※※※※※※                  §   残冬·初春之五        §   成朴:  卷首诗                  §    ·成朴·          ·—· 【牛肆】                  |第| 仲夏:  革命的质疑  你们在明亮的灯下无休止地玩着  |一| 莲波:  历史赝品  热闹的游戏           |部| 石非:  由高跟鞋想到的  众人大笑            |分|  唯我沉默地           ·—· 【丝露集】  坐在房间的一隅         §   散宜生: 长袍梦  沉默              §   JH:  春天(诗)  我的笑容已和          §   亚非:  哥哥                  §  那个非常遥远的故事       §  一起隐入长夜的梦中       ·—· 【网里乾坤】  如今我只有沉默地思念      |第| 越人:  千古风流在中华  沉默地回味天真         |二| 南乡客: 至今遗恨羡猿啼  沉默地注视           |部| 元朗:  欧陆性趣二题  你们热闹的游戏         |分|                  ·—· 【网萃】 〔寄自 cheny6@rpi.edu〕      §   胡彪:  老插的故事                  § 【牛肆】∽∽∽∽∽∽∽∽∽∽∽∽∽∽∽∽∽∽∽∽∽∽∽∽∽∽∽∽∽∽∽ ◆            革 命 的 质 疑                ·仲 夏·   革命这词,不知是谁译过来的。原文 Revolution 是实行剧烈变动的意思, 为什么译成“革命”,很可以研究研究。“革”字以前中国也用,多半针对官职 。过去看电影,满清时代是老佛爷当家,跟哪位发了怒,就是用一句“摘去顶戴 花翎”予以革职的。以此看来,“革”字有改变地位的意思,跟 Revolution 确 实有些关系。   革字解决了,“命”字仍然复杂。有人说,革命也就是改朝换代,总要杀人 ,所以译成革命不错。此说很可以商榷,革命固然可以杀人,但杀人并不等于革 命,否则希特勒杀人无算,岂不成了革命家。何况革命的时候,常常是自己首先 牺牲,何不把这个字译成拼命或是送命呢?   再看看毛泽东的定义。毛泽东早期火力甚旺,文字亦如此。他当时的代表作 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在那里头他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 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个定义不错,法国,英国,再加上俄国,都能符合 这个定义。特别是法国革命,最醒目的象征就是断头台,于是把一个阶级推翻另 一个阶级的行动定义成革“命”,似乎是相当安全了。   可是把毛泽东的定义验之于他自己的行动,又不免使人迷惑起来。他到了晚 年,开始讲究继续革命。这个继续革命,的确包含了推翻以至杀人的意思。一句 “文化大革命”,从小学老师到国家主席,但凡有点头脸,简直没有不被推翻的 。小学老师和毛泽东不是一个阶级。毛泽东推翻他,可以说是“一个阶级推翻另 一个阶级”,或是干革命。可刘少奇跟毛泽东有战友之谊,每月好几百养廉银子 ,如何说得上“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   翻翻当时的文献,原来革命又被重新定义过了。这次的革命还要“革曾经革 过命的人的命”,于是革了又革,杀之再杀,如此循环不已,方能符合革命的教 义。这样看来,“革命”又与阶级无关了,唯一的保留节目是杀人。这讨论兜了 一圈之后,还是回到了希特勒。   结论是, Revolution 这个词译成“革命”不够科学,不够人道,不够自圆 其说。我佛慈悲,不如把定义放宽一点,译成“变革”。如果觉得不解气,不妨 采用“大变革”或是“巨变”之类。近几年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违背毛泽东的初 衷。可大家面子上还是尊重老一代的革命家,说一些坚持四项原则之类的口是心 非的话。重新翻译“革命”的一大好处,就是给老革命家一个台阶下下。使得他 们可以把违反四项基本原则,复辟资本主义说成是干革命,广大的国人也可以坦 然地捞钱了。   严格说,这个翻译宽泛了一点,但理论犹如衣服,宽点比窄点好。大家不择 手段地捞钱总比不择手段地屠杀要强。过去几十年采用注重杀伤力的原翻法,国 人很吃了不少苦头,怪的是那么多理论工作者,竟没一位站出来拨乱反正,这也 许可以说是中国翻译界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学术错误吧。 〔寄自美国〕 ◆             历 史 赝 品                ·莲 波·   我总觉得,看电影是一种简捷的学习途径。在短短的几个小时的聚精会神中 ,可以比平时几天松松散散的看书得到更多有效的东西。   我算是个挺有历史观的人,也爱了解历史的细节。若常常去看书,一来是坐 不住,二来坐住了看了也未必能往心里去。   我爱历史,可又不大敢相信历史,世界各国都这样。尤其是敝国的以邓力群 为首的人们编撰的历史,那是只能当野史来读的。若想从中窥得一丝历史的本来 面目,这愿望几乎不可能实现。   于是我常常苦恼:历史本来就沉重,人为的过滤与提纯又使它变得好干涩。 这样去读历史,岂不是要发疯?   不读算了嘛。   可是,我又不甘心于无所知。万一我的前世是那汗青里的一个名字,若哪天 前世的我托梦来了,今生的我却茫茫然什么也不晓得,这岂不是太掉价?   于是我常常挺苦恼的。暑假的下午,总是捧着一本实在应该看的历史书,躺 在凉台前的藤榻上,对着窗外亘古的蓝天发呆。   有那么一天,呆累了,就出门去买画报看。买了几本电影电视什么的。翻着 翻着,我突然大悟,何不用看电影的方式来了解历史呢?那么多的历史片子,通 通看过来,我大概就差不多可以去开历史课了。   反正都不真,反正都是漫天迷雾,都让邓力群们大野过了,再让编剧导演们 小野一番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至少里面那些角色都是存在过的,那些名字大致也 还都对。那么,就看电影学历史吧,历史,本来就是由那些名字组成的,真正的 细节,不在乎了,没有人想知道,也没有人敢知道。   前清以前的戏,因为没有写真的照片传下来——即使后来有照片了,也因为 技术不够进步,大都模糊不清——所以随便演,演员也随便选。这些太古老的, 我大都没有兴趣,太刻板了,太脸谱化了——本来嘛,御用画师们手下,又敢散 出几分灵气?唐宗宋祖,只有一点服饰的不同,此外就一概肥头大耳、日角龙庭 ,全象强力维他命或宝儿康的广告形象。   闲话少说,我想说的是——我一般只对以一九一一年以后的事为主题的影片 感兴趣,因为,我知道那些人物真实的面庞,那么,我就可以与剧中的模样对比 着,欣赏着,从而达到一种剖析与研究的愉悦。   这些,都是仿制的,是赝品。然而赝品,也有高明与低劣的区别。高手造出 的赝品,同样也可以价值连城;而无锡惠山脚下,总是摆在地摊上出售的泥捏的 维纳斯,也算得一种赝品吧。   我就这样观察着,辨别着,俨然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了一个鉴赏家。   看到现在,看了十好几年了,过份低劣的倒也少见。拍现代史题材的,总不 惮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从物到景到人,什么都用最好的,因为这毕竟是在干一 件塑金身似的事情。   然而真正的神来之品,也不多。我想也是的,在束手束脚的情况下,即便本 来有几分神气,也都消磨掉了。这和画师画唐宗宋祖是一样的——不会画得差, 因为他们都是一流的画师;也不会画出神气儿来,因为不敢太细致,太真实,画 出来的,都是水平大致相仿佛的标本。   要说在我印象中还站得住脚的,也还有一些。记得早期的佳作,要数《西安 事变》。就是那片之后,确立了孙飞虎演蒋介石的无法取代的地位。而且,从这 片开始,中国的历史片变得有血有肉起来,人物开始骨肉匀停,而不象以往的, 都只有皮影般的筋筋条条。从这片开始,一贯万恶的蒋介石,也约略有了些人味 起来。值得一说的是此片中的张学良演得极棒。看了很多关于张学良的片子,要 么过于奶油,要么过于死板,总不能在公子与将帅、倜傥与坚毅之间找到平衡点 。而《西安事变》里的少帅,真是很有气质,那演员,是叫金安歌吧。   《开国大典》也是不错的。天安门城楼上黑压压地望去,真是与真实的历史 图片神似。这部片子值得称道的地方,是对一批国民党将领的刻划。从作为主要 人物的张治中、李宗仁,到一闪即过的白崇禧、顾祝同,都很有特点,而且与历 史人物的真实形象也很接近,真难得煞费苦心去一个一个地找。在此片中,有一 处细节:老蒋夜半视察海防,将领们却在打牌。老蒋一声不响,拉开输家,坐下 便打。众人吓得浑身发抖,哪敢真打。未几,老蒋大赢,然后叹了口气,下了桌 ,把钱分给大家。这时说了一句话,我能一字不漏地记下来:“打牌,你们不行 ;打仗,我不行——长江前线,拜托诸位了。”   据说这是真事,当时牌桌上那几位,真打的时候一个没溜,全殉党国了。   敢在电影里表现这样的情节,导演真该敬他一杯。   可惜的是,《开国大典》里的周恩来没有请到王铁成演,看着就别扭,就不 接受,算是个小小遗憾吧。古月的老毛,王铁成的老周,孙飞虎的老蒋,都成电 影史上的里程碑了,无可取代。   近一些的,有《开天辟地》,讲共党成立的。这部片子中的早期知识分子群 像图,真是精致极了。邵宏来演的陈独秀,最是传神。对儿子的不讲情面的耿, 撒传单被警察抓住后的痴,都很有人情味,把一个心灵单纯的、信念执拗的,带 着狂热而又浪漫的空想主义色彩的成熟的知识分子和不成熟的革命者刻划得入木 三分。在这部片子里,首次出现了许多从未出现于银幕上的人物——这些人物都 太复杂,提起了都觉尴尬,所以总是隐去,慢慢地大家都忘了——象陈公博、周 佛海、李汉俊、包惠僧等,还有胡适之一类的文人,本来也很少在影视中出现的。   有趣的是,《开天辟地》中的青年老毛和杨开慧演员选得太美化,表演又过 火,怎么看怎么想琼瑶戏里溜出来的一对金童玉女。一时街头巷尾传为笑谈。   另外,《孙中山》、《周恩来》、《秋白之死》、《宋氏三姐妹》等一些片 子,也都是还可以看的。   在影视形象上,可气的是,至今还未给予汪精卫以必要的客观与尊重。通常 演汪精卫的是一个叫马红鹰的人,肥胖、浮肿,面目可憎。我小的时候,总以为 汪精卫就这贼样儿。后来看《汪精卫评传》之类的书,翻开封面,忽见一个潇洒 极了的人儿,真是倾倒又气倒。   中国的现代史上,英雄太多,美人太少,所以宋氏三姐妹就成了导演们的最 爱。霭龄的富贵、精明,美龄的骄纵、风流,这都还好办些。但看到现在,没见 一个演庆龄演得让我接受的。庆龄是一个很虚幻的历史人物,或者说空灵,总是 沉默,却总是被供在高台。她多多少少有些人间烟火触不到的感觉。其实有些演 员——象李羚,长得够象她的,可演出来,总不是那个味儿。后来我想通了,关 键是没有那双悲天悯人的雾蒙蒙的大眼睛。   但是,庆龄又仿佛是谁都能演的一个角色,她的特征太明显,太单一——净 素的黑旗袍,光洁的大发髻,极淡而极精致的妆扮,以及若有若无苦苦微笑着杳 望前方的神情。   我也曾制作过这么一件赝品:去中山陵玩,在同行者之中找了一个圆脸纤巧 的女孩,给她盘了发髻,穿了黑的长裙(没有旗袍),化了一点浅浅的暗暗的妆 ,然后极力启发她挤出一脸小苦样儿。等照片一洗出来——呀,凝重的灰的中山 陵,悲切的长裙如墨、粉面如雪的玉人儿——一刹那,好象真的历史倒转了,一 出谙于永夜的天人永隔的思念,正在缓缓启幕。 〔寄自 yong@cicero.spc.uchicago.edu〕 ◆          由 高 跟 鞋 想 到 的                ·石 非·   一位洋人女教授在她的办公室门上糊了一个招帖。标题是“权威的进化。” 画的是三个脚印。第一个是类人猿赤足印,第二个是男人皮鞋印,第三个是高跟 鞋印。看去一个比一个来得精致。可有时从那门前走过,不免想到:下一个该是 什么东西的脚印呢?说权威的进化到高跟鞋阶段就永恒,总是不够辩证吧。然而 想不出答案。类人猿久已作古,不能复生;男人又刚刚被淘汰;人间大体有两性 ,谁来接女性的班呢?如果侥幸科技发达,及早普及了无性繁殖,或可造出无性 人来管我们。要不然,就只好找二胰子来当家了。那时二胰子们会不会立法逼我 们搞同性恋?   关心则乱,便问人:这是不是西方女权主义的正宗打算啊?得到的回答也是 不甚了了。于是只好一任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中国古代的欺负女人是恶名昭彰的。管子治齐,用“女闾三百”收“夜合之 资”来开销军队的粮饷。孔夫子定性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 ,远之则怨。”又有一班假道学先生出来定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规矩,让有钱的男 人娶一堆的妻妾,女人却需从一而终。白乐天的时候,嫁过的女人还可以到男人 的船上唱唱酸曲儿。到了宋朝,又有程家老大出来多事说:“饿死事极小,失节 事极大。”于是女人就不好见人了。又不知道哪个老花货出的主意,南唐之后, 便行起了小脚儿。使得女人躺着容易,站着难。其用心之不端,不问可知。中国 的女人被这样压迫了几千年,终于说“要翻身。”这真是顺理成章的事。   洋女人说来远比中国女人幸运。自来她们只要嫁得出去,就是家主婆,不会 去做什么“两头大”、“七大八”姨太太。也不用去等着听“二房点灯”之类的 鬼叫。如果生在富庶人家,常去的是 Party,常丢的是媚眼儿,瞅准空子还 可以当众昏过去。也就没有我们华夏闺中那份“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寂寞。去年 美国有两件不大不小的新闻,一个女人割去了男人的臊根,另一个女人为了男朋 友的缘故把自己亲生的两个玉雪可爱的儿子淹死了。我就想,生为中国人,也有 好处呢。当然,在短时段的体力行为中,自然界中的雄性多比雌性有力而富进攻 性,所以,西方男人对女性的暴力侵犯未必在随着女权的增长而减少。大体西方 女人所以也要翻身,不大干老公们的事。她们要的是社会平等,做议员啦,当律 师啦,性自由啦,等等。   由于传统不同,中国的女权首先需在家庭中开始。如果不能把老公摆平,还 侈谈什么社会参与?查下来,历史上男人的大体统治之下,摆平老公的努力其实 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刘宋的时候,公主打老公就很时髦。有一个江某人,被皇上 点了名做驸马。他惶惶然写了一篇《让婚表》,说绝然不敢领教那小母龙的雌风 (见《南史》)。苏东坡有一好友,名叫陈季常,他听见老婆说话就哆嗦。陈夫 人脾气大,是因为这陈先生纳小,对爱情很不专一。那时不兴离婚,老婆们有气 就只有吼。男人们便背后叫她们“河东狮子”。可见中国女人,很早就追求了性 关系上的平等。   胡适在三十年代见了一本“怕老婆的书”,现在已经印了好几版的了,就是 《醒世姻缘传》。那书里的老婆们个个都是打汉子的大虫,看得个胡适叫好不迭 。他半真半假地考证出那书是出自蒲松龄的手笔,又约了徐志摩来作序。徐志摩 虽然写得好诗,却是呆鸟(顾城也写得好诗,也是呆鸟)。他看了那书,勾起感 慨万端,说古人那样也就罢了,何以当今留过洋,读过整本大书的女人比明末清 初的悍妇还要了得,惯会弄得人死不了活不成?他就不懂,正是那留洋读书的女 人才会有水平。你想,凡出得洋的女人,总需是在家里就放大了脚,治住了老子 或老公的。到了洋间一看,又得知洋女人早已在向往对全男界的领导权了,如何 不百尺杆头,再进一步呢?洋货到中国,总要染出中国特色来。于是她们便自了 些由,也厉了些害。   大体进化到今天,中国的女人在家中多比男人说了算,自由性和性自由也与 男子在伯仲之间。只不过东方女子运作的方式比较含蓄,不象西方女人那样赤裸 裸。于是可以下判词说:当今世界南北国家之间的差距是在缩小呀!   去年回国,见到在书店里摆了一本书,名曰《怕老婆的哲学》。后来居上, 看来国人要出理论了。有了理论,就能牢牢把握大方向,赶超世界水平,是有指 望了。说到理论,想那马克思编他的理想社会时,可能忘了一点。那时节不但消 灭了阶级,消灭了国家,也消灭了性别。二胰子管事,世界大同。 〔95年5月24日,寄自 yizhao@gpu.srv.ualberta.ca〕 【丝露集】∽∽∽∽∽∽∽∽∽∽∽∽∽∽∽∽∽∽∽∽∽∽∽∽∽∽∽∽∽∽ ◆              长 袍 梦                ·散宜生·   话说两年前,美国大地上刮起一股锄“汉奸”的红色风暴,爱国斗士们怕人 拿了绿卡变作爱国斗士与他们抢生意,在大陆留学生保护案上大作文章。兄弟自 幼胆小,见了女同学都不敢回嘴,还敢和爱国斗士斗吗?听说加拿大人最爱和平 ,还是逃加拿大去吧,这绿卡俺也不要了,俺的名额就送给哪位爱国斗士算了。   于是,在一个清凉的秋日,俺把全部家当塞进小车,哼着“革命青年志在四 方”的雄伟战歌,直闯枫叶之国。一路顺利,过了西雅图,却在山上陷入突如其 来的大风雪。眼看就要冻僵,情急之下,本能地掏出几张十元廿元的 green back ,紧紧攥在手中,顿时一股暖流从手心流到心窝,就像握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温暖 的大手,浑身上下都沐浴在美元的伟大光辉里,眼前金光万道,冰雪消融,大地 回春,人立刻就活了。一声吆喝把车子推上路面,破冰碾雪,终于在半夜赶到海 关。本已略带疲倦,关员的第一个问题却把俺问乐了。   “你为什么来 Vancouver?”   “Honcouver 香港人多呗。俺要做一身长袍马褂。想了二十年了!”   接着就是一番冗长的对长袍马褂的描述。二十分钟后,我看着仍然是大眼瞪 小眼的关员,突然灵光一闪,“你知道,就是电影 The Last Emperor 里面皇帝 穿的!”关员恍然大悟,上上下下把俺仔细看了几遍,这一付落魄不羁的样子, 大概是有点像好莱坞的明星——明日之星。大笑声中,他挥挥手就让俺过去了; 还得提醒他,过关物品清单上,漏记了俺的小车。   为这事,不管是洋人同事还是老中朋友,没把俺少埋怨:加拿大税重,小车 比美国贵四五千块钱;哪有你那么傻的?进来的人可以免税带一部,你要没登记 ,我出钱,你过境买辆新的,差额咱俩的 half half。   埋怨是他人的,俺的心思才不在这上面。一安顿下来,立即去唐人街找裁缝 店。裁缝店倒是不少,一家家问下来,别说做长袍马褂,连做旗袍的都没有。那 个失望啊,咱这十来年的“腐儒”就被人白叫了?咱二十年前的遗憾,就永远弥 补不了?整天在马路上车来车去的,要有个风云不测,俺这堂堂的中国人,标准 照上竟是西装领带?   或许有读者会说,那就自己做嘛。这事倒也不那么容易。   中学时,因为对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理解与老毛的解释(《在延安 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不同,大伙说要批斗。那边革命锣鼓已经轰轰烈烈地敲 起来了,这边几个糊高帽子的傻小子,笨手笨脚地弄不成个样子。有这等在女同 学面前英勇就义的机会,俺可等不及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拿起硬板纸 ,剪了七、八个扇形,三下五除二,就糊成一顶瓜皮小帽。俏同桌看了直笑,问 这算什么玩艺?俺得意地说,高帽子上写的话再凶,下了台,大伙转眼忘得一干 二净;俺这帽子可是敝人的阶级本质的集中体现,适用于社会主义社会这一很长 的历史阶段。“走吧走吧,开会去。”在女同学的吃吃笑声中,俺爬上用课桌临 时搭起的“认罪台”,跟着大伙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唐xx! ”“唐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一下台,人人都夸俺表现不错,有接受改造 的样子;美中不足的是,按照革命电影的传统造型,俺这小地主还少一身长袍马 褂。   其实,不要说长袍马褂,连俺亲手做的瓜皮小帽,俺都没戴上几天。学校要 排大型雕塑剧《收租院》,把俺的小帽没收了让账房先生用。幸亏俺校在市里的 革命文艺汇演时得了奖,兄弟还有一点安慰,私心里也感到与有荣焉。   从此对裁衣有了一点兴趣。文革时读书很轻松,不用死钻难题,大家找三大 革命实践所提出的实际问题。别的同学研究怎样从猪的身长腰围估算它的出肉率 ,在纸上过过馋瘾;兄弟则偷偷地比划长袍马褂的图样。当然,更多的是比划裙 子和女装。这是俺的原子弹一级的秘密,不过现在可以说了。当时初生牛犊不怕 虎,根本不把裁衣当回事。不就是个数学问题吗?怎样的平面图形可以围成怎样 的立体图形,说白了就这么一句话。人说袖片难划,那是你没知识,不就是个圆 柱面斜着砍一刀?展开是一条COS曲线嘛,严格的数学证明,从头写到尾,也 要不了几分钟。俏同桌说买不到中意的裙子,俺胸脯一拍:咱给你裁!   大概也只有这种中学年龄的女孩,才会在看你证明了那条COS曲线后,向 母亲骗了布票让你做试验。俺采用的是类似地图学的 mapping,就是在身上瞄定 几个点,然后根据它们之间的距离和角度,把它们搬到平面上的相应位置。好在 帮农民伯伯丈量土地的时候咱俩也是同一组的,相互配合默契,一下午就完工了 。可惜做得太贴身,俏同桌不敢穿上街,只有在放学送她回家时,短暂地让俺欣 赏一下。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咱俩所用的办法,在原则上,也是美国名牌服装 师的绝技。不过,老美大方,任是你顶尖的女星,进了那号服装店,照样剥得光 光地让人量。俏同桌换衣服时,俺当然是乖乖地把眼蒙在墙上。也算得不一般的 交情,依然痛失裁制胸罩的机会。那时戴胸罩,十足 exotic 加 erotic ,女生 还都是紧身小褂,夏天在家里还有穿肚兜的。   裁缝烹饪的书,不久就解禁了,有一段时间这类书还非常流行。人们革命也 干够了。俺也翻过几页裁缝书,总觉得有几个样片在数学上讲不通。心灵手巧的 二姐从四川回家探亲,厚厚脸皮提出来请教。二姐笑得前仰后合,不明白她的书 呆子弟弟怎么会有这种兴趣,却还是详详细细地解说了一番。原来缝纫时大有讲 究:布是有伸缩性的,有的地方缝时要用力拉一点出来,有的地方却要撮一点进 去,衣服合身与否,并不百分之一百地由剪裁决定。这下彻底打碎了俺的自做长 袍马褂的迷梦,缝纫机上的手势可不是纸上比划得来的;顺带也减轻了一点痛失 裁制胸罩机会的痛,凭俏同桌当年的手艺,咱俩还真不一定做得好。   但是俺仍然有请人做一身长袍马褂的梦。只是这样的裁缝在哪里呢?看来总 得是三十年代就拜师的,现在要有七、八十岁了。在一次宴会上,偶然发现邻座 的一个看似八十来岁的老头,端起酒杯时,中指总要下意识地碰一下杯底。这不 是裁缝熨衣时试试熨斗温度的职业性动作吗?赶紧移樽就教。果然是裁缝,而且 昔日还是名裁缝,却是个做旗袍的。也好,听他吹吹旗袍。酒光润着浊眼,老人 侃侃而谈。据他讲,台北有一家叫作“汉唐服饰”的成衣店,是专为达官贵人的 太太小姐做旗袍的。这旗袍的花样可多了。量几个尺寸容易,难的是相人。有背 骨微驼的,有臀肉略坠的,裁时都要有所改动,缝时的轻重也稍有不同。俺一面 点头一面思忖,要说缝,咱不行;至于裁,只要女同胞大方一点,我看也不难。 于是问他生意怎样,看看能不能也开个旗袍店,创造些一亲香泽的机会。老人的 眼光暗淡下来,“从前还不错,这几年,全靠日本人捧场。”一说起日本人,老 裁缝兴致勃勃。“你知道不,日本王妃的旗袍都是咱店里缝的!”那旗袍,说出 来绝了,浑身上下看不出一条线缝!硬是把最细的丝线劈成三股,手工一针一针 缝起来的。老裁缝的眼睛都缝坏了。最妙的是,旗袍的边叉里面有暗褶,密密地 缀着合欢如意纹。站立时,边叉加了重量,显得稳重端庄;走动时,图案忽隐忽 现,体现着东方女性的含蓄的美感。兄弟自认对俗文化还有所了解,也在故宫见 过清代传下来的真正的满人旗袍,这样美的旗袍,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就是听着 也心醉,不由得斟酒举杯,与老裁缝共仰一大白。   只是,找见了这样的专做传统服装的老裁缝后,兄弟的长袍梦,似乎更是渺 茫而毫无着落了。 〔寄自 Sanyee_Tang@mindlink.bc.ca〕 ◆    春  天      ·JH·     又是春天吗?     又是绿色的雨声摇曳而来     又是我在青石板的小巷     穿着童年的小衫     哒哒跑回     要对你说     桃花开了     雷雨的浅岸     红鲫鱼在游     又是春天吗?     又是你扎起红色的小绳     而我攀过桃枝     拉一拉手     我们也去山间     骑上黑黑的水牛     穿破雨帘     再落进风里     又是春天吗?     又是你将纸糊的小窗     对着布谷一次次打开     从湘西一路     开到明清     开到紫禁城里     朱红的檐墙     已隔远了雨声     但我还想     拍一拍湘水     让微波随空     传遍东方     又是春天吗?     又是你说     该去背乘法口诀     我便插一片雨香     在你的窗上     或者寄一束杜鹃     从北美直坠湘中 〔95.03.23,寄自 jhu@ufcc.ufl.edu〕 ◆               哥 哥                ·亚 非·   人常说,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你所没有的东西。人还常说,你最珍爱的东西是 你已丢失的东西。我常有这样一个念头:要是我有一个哥哥就好了!   我希望我有这样一个哥哥:他常和我一起散步,我们常走得很远,很远。我 累了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等我。虽然,他不说什么,我却知道,他准在心里暗暗 地取笑我:“你看,我说你不行吧,偏不信。现在怎么样?”我呢,就挺起腰板 ,甩开步子,一下子跳到他面前。我希望我有这样一个哥哥:当我们在街上遇见 他的熟人时,他会把一只大手搭在我的肩上,不乏骄傲地向熟人介绍说:“这是 我妹妹。”我呢,就满意地点点头,并会意地看他一眼。   我真想有这样一个哥哥。然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有一个哥哥。因 为,其实我有一个哥哥。哥哥比我大一年零四个月。家里人都叫他“毛毛”,连 比我小六岁的妹妹宁宁也不例外。只有我,规规矩矩地叫他“哥哥”。   假如常言可信的话,我就准是在一个什么时候,或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丢失 了哥哥。也许就象你和你的伙伴在迷宫里游戏:黑觑觑的走道里,你们说好了相 跟着的。你过一小会儿叫一回他的名字,他也过一小会儿叫一回你的名字。可不 知过了多少个一小会儿,你再叫你的伙伴儿时,他不再答应了。你一连又叫了几 声……终于,你发现,你丢失了他。   可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丢失了你的伙伴儿,我丢失了我的哥哥 呢?                 (一)   听妈妈说,哥哥出生时是难产。不知他是不愿来到这个世上还是怎么的,经 过妈妈一番艰苦努力之后,还是大夫们用产钳夹住他的太阳穴,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才把他拽出来的。   哥哥六、七岁的时候,就是个英俊的小男子汉了,两道浓眉下,大眼睛透着 袭人的灵气,直直的鼻子传递着不可轻视的倔强、坚毅。妈妈喜欢把他的头发留 长些,梳成大人们才蓄的那种分头,好象处处寻思着让哥哥跟别的孩子不同。其 实,妈妈的良苦用心实在不必,因为哥哥很快就显示出他与别的孩子的本质的不 同:他不爱说话。在人家同样年龄的孩子都叽哩呱啦地要这要那时,哥哥还是金 口玉牙似的,不肯轻易张嘴说话。他通过他的头,而不是他的嘴,来传情达意; 可点头的点头,不可点头的摇头。如果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爸爸妈妈就只好 靠自己做父母的直觉来帮他做决定了。妈妈常说:“这孩子脾气不好,整天没有 一句话。准是被产钳夹坏了。”外婆却常说:“这孩子脾气真好,在我腿上一坐 就是半晌儿,一声不响,一点儿都不捣乱。”无论妈妈和外婆如何褒贬,哥哥的 话兀自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减少。小小的他,看人时总是略低着头,紧闭着嘴,那 眼神擦着不知为什么缘故而微微锁起的眉心射出来,令人感到一股浸入脊骨的冷 意。那是稚气的试探,还是执意的怀疑?爸爸妈妈对此先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 ,就只好开开玩笑,说哥哥大概是B型血,聊以自慰。   哥哥十岁上,对集邮着了迷。只有在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横横竖竖、 数不胜数的邮票面前,他才毫不吝啬地打开他的话匣儿,而这些,爸爸妈妈是听 不到的,只有我才有聆听的特权。他告诉我,集邮要集左下角或右下角带数字的 那种;他告诉我,哪个数字表示一套邮票中的张数,哪个数字表示一张邮票是一 套邮票的第几张。他的邮票好多、好多,全都夹在几本厚厚的书里靠书脊的那一 边。每一套夹一页,一张挨一张。那些书快翻起来,光采夺目、哗啦作响,很是 壮观,令我妒羡。我不明白,哥哥的邮票怎么会比我的橡皮筋还多。我每天可以 得到一根封牛奶瓶用的橡皮筋,因为,妈妈每天给宁宁买半磅牛奶。牛奶是宁宁 的,因为宁宁最小。橡皮筋是我的,因为我要把它们一个个套起来,再把长长的 皮筋绳绕成球,带到学校里去跳出很多花样。当然,还因为我要跟哥哥抢地盘儿 :我和哥哥在我家四楼上的两居室单元里有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卧室。我们叫它“ 小屋”。小屋里除了床以外,其它一切都是公用的。本来就不大的书桌,被他夹 邮票的书占了一半儿,便所剩无多。我看着自己的皮筋球卑卑微微地缩在书桌的 一角,心里好不服气。我想弄清楚,哥哥是怎么搞到那么多邮票的;我确信,他 不可能象我每天得到一根橡皮筋儿那样,每天收到一封信。我开始了我的侦探活 动。   有一天放学后,我兴冲冲地带着我的皮筋球,去找伙伴们跳皮筋。路过楼门 口时,我看见哥哥正跟住在五楼的水暖工李叔叔说话。一个大人和一个哥哥那样 的“小人”在一起说话,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景。我好奇了。我默不作声地走出楼 门,躲在斜对着他们的那扇向外敞开的门背后,屏住呼吸,从门缝里望进去,仔 细地听着。   “这一张也给我,行吗?”哥哥嗫嚅着,声音轻得简直听不见。   “这怎么可以呢?给你一张还不够?”李叔叔边说,边嚓啦嚓啦地把一封信 拆开,然后就边读着信,边上了楼。撇下哥哥一个人,悻悻地站在信箱前。我看 见,他把双唇紧紧地抿了一下。他为那张被撕毁的邮票感到遗憾!   啊,哥哥的邮票原来是这么得来的!我的发现使我惊喜,更使我难过。要哥 哥那样的脾气,去向人讨邮票,真是太难了。那么多的邮票,他是不知经历了多 少屈辱才攒起来的呀!哥哥为什么就选中了集邮这个艰难的嗜好呢?更不知李叔 叔为什么就那么可恶,一张邮票宁愿撕了,也不给哥哥。我暗暗地决定,以后再 也不喊他叔叔了。我跳皮筋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我走到楼外一个下水道的水泥 盖跟前,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恐怕是哥哥态度不好吧?或者是哥哥太贪婪了 ?才不是呢!要是他们为这事打官司的话,我可以作证,哥哥讨要邮票时的那番 虔诚是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感动的。”我脑海里又浮现出“水暖工”跟哥哥说话时 的表情,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啊,一定是他不喜欢哥哥。一定是这么回事,他 撕了那张邮票,除了给一个他不喜欢的孩子一点厉害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大人有时也真是小肚鸡肠。不过,如果是一个他喜欢的孩子向他讨,他就会给 的。对了,他给过我他家牛奶瓶上的橡皮筋呢。对,他好象是喜欢我的,他总是 朝我笑的,也许是因为他朝我笑时我总是还他的笑;这是我的本能,不费什么劲 儿的。我想象不出,哥哥也会本能地还人家的笑。听说,B型血的人是不怎么笑 的。也许,要是我来帮哥哥讨邮票,会比他自己讨更有效。我决定了,我要做哥 哥的集邮伙伴。   当我向哥哥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一丝窘态,但 一闪即逝;他宽宏地接收了我。果不其然,我给哥哥带来了很好的“收入”。我 们的邮票更多了。每天晚上,我们用小脸盆盛了水,泡上几张、有时候是十几张 邮票。待到第二天,这些邮票背面的浆糊就泡尽了。当我们把泡净了的邮票贴到 窗户上时,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们的屈辱、我们的喜悦、我们的成功、我们 的失败都在这些带着阳光的光环的小小的邮票里。它们在晒干了以后,就纷纷扬 扬地落下来,在阳光中追逐、嬉戏。它们为我们的小屋增添了多少生气和光辉啊!   渐渐地,我帮哥哥集邮的兴致越来越浓厚了,我又主动地承担了一项我认为 我能比哥哥做得更好的工作;我自告奋勇地做他了的喉舌。一有机会,哥哥就拉 着我到阳台上,说:“喊夏夏。”   我总是没二话儿地往阳台栏杆上一趴,伸长了脖子,朝夏夏家的方向歪了脑 袋,喊道:“夏夏,到我们家来呀!我哥哥要跟你换邮票。”   哥哥又总是在旁边低声地催:“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   就这样,今天喊夏夏,明天喊东东,有时喊大林,有时喊小明;替哥哥做事 ,我很骄傲,恨不得全楼的人都听到我的喊声。我的喊声常惊得树上的鸟也飞了 ,天上的云也停了,楼下玩耍的孩子也扬起头望着我了。我却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只一味地享受着作哥哥伙伴的欢欣。   不久,哥哥开始向爸爸妈妈申请买集邮册了。想想看,那种彩色封面的、每 页上有一行行整齐的玻璃纸口袋的集邮册!夏夏就有一个那样的集邮册。我真替 哥哥高兴!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哥哥捧着一个那样的集邮册,在夏夏面前夸耀的 神气劲儿。可是,妈妈说,太贵了。三块五毛七!三块五毛七能在食堂买十份甲 菜了!十份带肉的或者纯肉的甲菜呀!听妈妈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是太奢侈了 。我们全家人每天只在中饭时,才买一份甲菜,其它两餐都只买全素的乙菜或者 丙菜。可同时,我又实在替哥哥觉得惋惜。哥哥给泼了一瓢冷水。他的嘴闭得紧 紧的,显然在克制着心底里的失望。好在妈妈又说:“我给你做一个。”   妈妈最喜欢“艰苦朴素”。她觉得“补丁落补丁”是一种美德(其实,何止 是妈妈呢?我们的老师,我们的领袖不也是这样谆谆教导我们的吗?再说,歌里 不是也唱“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社会主义建设离不了”吗?)。我也最佩服妈 妈的能干。我的一双凉鞋穿断了,她居然能用烧红了的火筷子把断了的两头烧化 ,再把烧化了的两头接起来!我常伸出那只穿着妈妈修好的凉鞋的脚,向朋友们 夸耀说:“看,我妈妈还会修鞋呢!”我相信,妈妈也一定能给哥哥做一个象象 样样的集邮册。果然,妈妈把几张硬纸壳和玻璃纸剪剪裁裁,拼拼贴贴,硬是给 哥哥做了一个挺大的集邮册。它虽然没有店里卖的那种漂亮,却是我所见到的最 大的。哥哥的全部邮票都搬了家,住进了“土造的”集邮册。   第二天,我照例全力以赴地把夏夏喊到家里。还没等夏夏坐定,我就捧起哥 哥的“土造”集邮册,抢在哥哥的前面说:“看,我哥哥有了集邮册!”   夏夏凑近了桌子坐稳,把集邮册拿过去,囫囵地翻了几下,说:“毛毛,你 这集邮册可真少见啊!”语调里透着冷嘲热讽。   “不怎么样,是我妈做的。”哥哥的话语不多,却听得出极度的尴尬、窘迫。   我顿时觉得自己犯了错误,便假装全神贯注地翻看集邮册,不再抬头看哥哥 ,不敢以自己困惑的目光使哥哥陷入更深的窘境。后来的那一整天,我的心都是 紧缩着的。   那以后,我帮哥哥喊过无数次夏夏、东东、大林或小明,也跟他前前后后地 翻看过无数次那个“土造”集邮册。直到我们都长大了几岁,又都有了新的嗜好 ,那个集邮册也综影全无,哥哥还是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妈妈,她做的集邮册曾使 他难堪。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我曾长久地把哥哥那日复一日地被重复的苦 楚掩藏在自己的心中,虔诚地希望,它会在那里静静地消失。                 (二)   天有不测风云。“文化大革命”来了。我们本来不算富有、却还平静的日子 被一下子搅乱了。我们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就在一夜间倏地变成了大人;我们都 是革命者了。可我们是怎样的革命者啊:未曾消逝的对世间万物的好奇是我们革 命的动力,提前开始的青春是我们革命的资本,我们成长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革命 的喧嚣。   我和哥哥进了同一所中学。在学校里,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讲话的。不知是 由于在学校里习惯了,还是由于我们都长大了一点儿,感觉到男性和女性之间的 隔阻,我和哥哥甚至回到家里,也不多讲话了。再说,我们又都有了不同的兴趣 。我在学校里有写不完的批判文章,我整天地写呀写的:把一件事(经常还是把 一个人)象剥洋葱似的一层层地剥开,一直到现出核心,如果核心是烂的,就痛 快淋漓,大书特书,而一般情况下,核心总是烂的。“写作”这件事死死地攫住 了我的好奇心。哥哥呢,则迷上了画画儿。开始还只是画些静物,如茶杯啦、书 啦、篮球啦,等等。后来,就画起毛主席像来了。这回,爸爸妈妈一破往年“艰 苦朴素”的作风,给哥哥买了一个放大尺。也许是因为画毛主席像是革命热情的 表现,是没有理由拒绝的。我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可得到爸爸妈妈的优待, 但也觉得哥哥是受之无愧的。   哥哥每天从学校回来后,就把小屋里我床上的铺盖往床的一头一卷(他的床 不靠窗户,光线不好),在床板上展开一张大画纸,再把一张要放大的毛主席像 放在画纸的旁边,然后,就固定起放大尺,细心地画着。他那个样子,似乎并不 在乎自己画的是什么,只是情愿屏住呼吸,去聆听那碳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窗外,经常不是大人们游行高呼口号的声音,就是小大人们按父母的政治派别 ,阵线分明、义愤填膺地辩论,或者说吵架。这些都似乎与哥哥无关。有时,我 倚在门框上看哥哥画,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倒也觉得我和哥哥之间的同盟还 在,我们还相互需要着对方,我们兄妹之间特有的理解和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没过多久,我们的小屋就又变了样。三面没有窗户的墙上,除了有门的地方 外,全贴上了哥哥画的毛主席像。有坐着抽烟的毛主席、有站着微笑的毛主席、 有穿军装的毛主席、有穿中山装的毛主席、有向人挥手的毛主席、有同人交谈的 毛主席、有侧面的毛主席、有正面的毛主席;真是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大概是 由于白日间如火如荼的熏染,有一天夜里,我居然在梦里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 家站在一辆缓缓行驶的敞篷汽车上,我在如海的人群中,怎么也挤不到前面去跟 他老人家握手。突然间,我感到自己飘了起来。原来,毛主席汽车上的一颗巨大 的螺钉勾住了我的衣襟,我在天上身不由己飞了起来,慌张了起来,挣扎了起来 ,大喊大叫了起来:“毛主席,停下!救救我!”我的呼救声被群众的欢呼声所 淹没,毛主席的车继续前行,我吓醒了过来。第二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向哥哥 报告了我的梦,并问他那是好梦,还是恶梦,或是滑稽梦。哥哥想也没想,说: “傻梦。”   正当毛主席像不知凶吉地包围着我们时,事情起了变故。爸爸被打成了“叛 徒”,因为他解放前蹲过国民党的监狱。红卫兵们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出的狱,就 认定他一定是写了自首书,投降了敌人出来的。爸爸告诉我,那次入狱,是因为 组织了大学里反饥饿的游行示威,和许多党员和非党员一起关了进去,第二天又 一起放了出来的,他地下党员的身分并没有暴露,所以也谈不上自首不自首。然 而,在红卫兵面前,纵然你满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的。就连妈妈问起时,爸爸 也总是不无烦恼地说,不要无端自扰了,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弄得妈妈信也不 是,不信也不是,整天价胆颤心惊,无所适从。   因为是叛徒的儿子,哥哥不能再画毛主席了。红卫兵抄家时,留下了话:“ 叛徒的崽子画毛主席像,居心不良!”红卫兵走后,哥哥一声不响地把所有的毛 主席从墙上一张张地扯下,又一张张地撕毁,那放大尺也被他折成了无数节儿。 他从此又闭紧了嘴,又象小时候在外婆的腿上那样,“一坐能坐半晌儿,一声不 响,一点儿都不捣乱”了。   我为哥哥打抱不平。我不明白,为什么叛徒的孩子就不能画毛主席,难道我 们能对毛主席不忠?难道我们会心怀叵测?想到叵测,我的心惊了,也许是我那 次叵测的梦断送了哥哥的前程,也许我不该在毛主席面前那样慌张、失敬,也许 ……也许哥哥也在责备我,也许哥哥仍在责备我。                 (三)   我们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但我们对革命的心却一天诚似一天。我们无时无 刻不用毛主席的教导来检查自己,以发现那深藏着的丑恶。我们全家人每顿饭前 必齐声朗读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和哥哥轮流值日,负责从语录本里选一段有针对 性的语录。那天该哥哥值日。他总是选同一页上的同一段。因为妈妈第一次给他 作示范时,帮他选了那一段,并说:“这段对你们两个最有针对性。”   按规矩,值日的人是要领读的。哥哥懒洋洋地开了口:“伟大领袖毛主席教 导我们说:……”   我们大家异口同声地跟着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 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每一个革命队伍里的人,都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互相帮助。”   “毛毛,你是老大,又已经十五岁了。如果爸爸妈妈不在家,你能不能帮助 、爱护两个妹妹?”妈妈的表情异样。哥哥听了茫然。   他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没能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一点提示,便低声地敷衍 着说:“能。”随即,便用疑虑的眼光死盯着妈妈。妈妈似乎被他盯得发了慌, 她摸了摸自己面前的筷子,若有所思地拿起来,又放下,接着,又“腾”地一下 站起来,转身闪进了卧室。   我看到妈妈在抹眼泪。我和哥哥惶惑了,不知我们做错了什么事。   爸爸不得不打破僵局:“我们要走了。”   “到哪儿去?”我抢先问道。   “五·七干校。”   “什么是五·七干校?”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   “五·七干校是干部和知识份子劳动改造的地方。”爸爸背书式地解释道。   “我们呢?”哥哥低着头,试探地问。   这时,妈妈三步并两步地走出卧室,重又坐回到饭桌前。她眼睛红红的,轻 声地说:“不许带孩子的。我们会给你们写信的……”话音未落,就泣不成声了。   爸爸妈妈走的那天,我们家阳台下面的马路上,十几辆大汽车排成一长串儿 。大人们仨一群儿、俩一伙儿地四处站着;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嗟吁感叹,显然 对下放有不同的理解。小孩儿们人前人后地转,车上车下地跑,倒象过节似的, 对即将到来的没有父母的生活作欢欣鼓舞状。   爸爸提着小件的行李先下了楼。妈妈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我们三个说:“ 不许下楼。毛毛保证过带妹妹们在家的……”说着,她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哥 哥答应妈妈不带我们去送爸爸妈妈,因为妈妈不愿在众人面前流眼泪。   “嗯。”哥哥再次肯定了自己的保证。   妈妈这才一转身,迅速地朝楼下跑去。   我和宁宁伏在楼梯扶手上,目送着妈妈跑下了四楼,跑出了楼门。   “南南,宁宁,快!上阳台!”哥哥向我们发出了爸爸妈妈走后的第一道命 令。我们两个小兵脚步咚咚地服从了哥哥的命令,心中抱着再看爸爸妈妈一眼的 希望。   可是,马路上那么多人,哪里看得到爸爸妈妈呢?也许他们都已经在车上了 呢!我们又不知道他们上了哪辆车!那里去找爸爸妈妈呢?我觉得哥哥失策了, 禁不住埋怨地看着他。宁宁则索性放声大哭了起来。难怪她。她才只有八岁。   “不许哭!”哥哥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响过。   我惊得一怔,便赶紧哄宁宁:“咱们就去找爸爸妈妈,就去找爸爸妈妈。”   下面的人开始上车了。马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汽车的大肚子把嘈杂的人声收 拢了去,剩下宁宁孤寂的呜咽声在空中飘荡,那长远的凄恻,让人难以忍受。   突然间,哥哥一跺脚,又吼出了一连串三个命令:“下楼!上最后一辆车! 去火车站!”   车站月台上,哥哥一手拉着宁宁,一手拉着我。我们急匆匆地朝着月台顶头 的方向,在接踵连肩的人群中寻觅着、分辨着,希望能找到爸爸妈妈。哥哥在车 上就盘算好了。他说,如果再找不到,我们就站在月台的最顶头,那样就准能看 到爸爸妈妈,因为每一节车厢都是要经过月台顶头的。   一切都象哥哥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一切又都没有象哥哥预料的那样发生。我 们没有找到爸爸妈妈,我们在月台的顶头贴得紧紧地站在一起了。火车先是缓缓 地启动了,然后就徐徐地加速了,然后就又加起了速、又加起了速、不管不顾地 加起了速。很多张脸在我们眼前闪过,很多双手朝着我们挥动。任凭我们睁大了 眼睛,伸长了脖子,我们还是看不出哪一张是爸爸的脸,哪一双是妈妈的手。   回来的路上,宁宁突然懂事了似的,并没有象在家里阳台上那样嚎啕大哭, 只是刷刷地流着眼泪,不时地发出哽咽声;也许她意识到了哥哥这位新“家长” 的严厉,不敢放肆。哥哥大踏步地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冲撞着,我拉着宁宁,小 跑着跟在他的身后。被冲撞的人向我们这一群苦难的小人们投来厌烦的目光。匆 匆之中,我想着宁宁,好不心酸,感到失去父母的孤苦;望着哥哥的背影,又不 无同情;我知道,在他那大步流星之中,有的是沮丧、失意、忿恨、甚至惶恐。 就在此刻,他,和我们,开始了这不期而至的、举目无亲的生活;就在此刻,那 家长的重任落在了他那尚未成熟的、幼嫩的肩头。他恨他作为“家长”的第一次 失败,他恨那比他强大得多、造成他的失败、对他毫不留情的现实。                 (四)   爸爸妈妈走前,我们的住房就缴了公。我们的小屋成了家俱储藏室,爸爸妈 妈和宁宁的大屋成了与我们有着相同命运的另一家人的家俱储藏室。我们三人都 住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所谓“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其实是十几个机关里 的革命分子和几百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住在一起。我和哥哥、宁宁分开了,我们分 别和同年级的孩子住在一起。这似乎减轻了哥哥作为家长的负担,但也加剧了我 们各自的孤独无援感。所有的孩子,碰到不顺心的事,不是嚎啕着思念父母,就 是哭诉着向自己的兄弟姐妹求援。我常带着泪流满面的宁宁去找哥哥,哥哥也常 向我抱怨不公。我们常在那堆满了弃置不用的家俱的小屋里聚会。在这里,我们 吐露心酸、诉说不幸,我们也回首往事,破涕为笑。我们知道,在这偌大的世界 里,我们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我们因了、也为了这兄弟姐妹的情谊而存活。   假如岁月有情的话,它就会冻结、停滞在那里,用它施给我们的简单的、我 们还可以承受的艰苦来保护我们。然而,岁月无情,它又来夺取我们所仅有的了。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路过“学习班”的办公室。里面的一个阿姨叫住了我, 把我拉了进去,严肃地对我说:“南南,你哥哥出问题了。你要跟他好好谈谈。”   “什么问题?”我本能地问,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宿舍的人说,他偷了小明的拖鞋。”小明和哥哥同年级,同宿舍。   “这不可能!”我大叫道,不愿相信这种议论。   “南南,我劝你还是跟你哥哥谈谈,叫他改邪归正。”她竟用了“改邪归正 ”,一个只有对真正的坏分子才用的词!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连宿舍也没回,好象人人都知道我哥哥是个小偷,我感到人们的眼光若锋 芒刺背。我六神无主地回到了小屋,关起了门,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哭过了, 才想起我的任务是跟哥哥谈话。我怎么可以跟哥哥谈话呢?哥哥已经在我们三个 人中建立了不可抗衡的权威,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后,他就是一家之主,这个“家 ”靠了他,才存在于这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我怎么可以举手去砸烂这个小小的“ 家”的偶象呢?可是,他却偷了人家的拖鞋,成了人所不齿的小偷!终于,我禁 不住不可遏制的痛苦、羞耻和愤恨的折磨,决定给哥哥留一封信,劝他“改邪归 正”。   我在妈妈从前常用的、现在却折叠收起的缝纫机台面上伏案疾书起来,我写 下了这封措辞激越、意在挽救哥哥的信:     亲爱的哥哥:       我听王姨说,你偷了小明的拖鞋。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呢?你是     没有拖鞋吗?我们可以写信向爸爸妈妈要的呀!如果你等不及,你也可     以先把我的拿去穿呀!为什么一定要拿人家的呀!你难道不知道,这种     偷窃的行为多么可耻?你难道不知道,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你堕落成了小     偷,会多么伤心吗?你难道不记得我们常念的那段毛主席语录了吗:“     每一个革命队伍里的人,都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你     难道忘记了你对爸爸妈妈作下的保证了吗?你就是这样帮助和爱护我们     的吗?你可知道,你做下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我和宁宁从你那里得到     的就只有羞辱和痛苦呀!       哥哥,去向王姨坦白了吧!如果你改邪归正,我们就还是兄妹,否     则,我们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哥哥!                     你的伤透了心的妹妹南南   信写完了,我又呜咽地对着它哭了一阵,不忍冒了与哥哥决裂的危险任凭事 态发展。但最后,我还是恍恍忽忽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把信对折着,好象这慢动 作可使我们那即将终止的兄妹关系得以延长似的。信折好后,我从缝纫机的抽屉 里拿出一个线团,压在上面,就锁上小屋的门,朝外走去,心上除了隐隐的余痛 外,竟也有如释重负之感。   走到二楼,正碰上哥哥一步两级地上楼。大概是看见我阴沉的脸和红肿的眼 睛,他一把拽住我,问:“谁又欺负你了?”   听到他这显然是习惯于做我们的保护人的口吻,我忍不住又声泪俱下:“你 自己回家看了就知道了。”同时,猛地一转身,便挣脱了哥哥的扯拽,一阵风似 的跑下了楼。   第二天早上,我正急着去学校,忽听到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南南,你给 我回来!”那夹着嘶哑的咆哮,我竟一时没能听出是哥哥的声音。我转身看见哥 哥从他的宿舍楼里向我跑来。他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一只手,二话没说, 就拉着我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还没容我想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时,我们已经站 在了王姨的面前。哥哥放开了抓住我的手,两只手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干巴瘦小 的王姨一下子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此时的哥哥显得特别高大、有力。   “你在我妹妹面前说清楚,那拖鞋是谁偷的?”哥哥的声音如晴天里炸响了 一个惊雷。   王姨微微发颤的身子打了个趔趄,要不是哥哥的双手还抓着她,她说不定会 摔倒下去。“我……我是听你宿舍的人说的。”她竟吓得吱唔了起来。   “不行,我要你说给我妹妹听,那拖鞋不是我偷的!”哥哥怒吼了。   “好,好,那拖鞋不是你偷的,不是你偷的。我再调查调查……”   王姨还在那里嘟囔着关于再调查调查的话,哥哥已经撒开了她,又扯起了我 ,旋风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我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觉得哥哥真伟大,一下子就把那王姨制得服服 贴贴,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可是,事实很快就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我把事 情看得太简单了,我已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了!   哥哥把我拉到楼外没人的一角,猛地停住,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那眼 神是愤怒,是轻蔑,也是悲伤。只听他一字一句、低声地说:“你听着,你仔细 地听着,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那些革命道理来教训我!”一字比一字铿镪,一 句比一句有力。然后,他放开了我,头也不回地跑进了男宿舍楼。剩下我一个人 ,在那角落里伫立良久,无言以对,只深深地、长久地感到怅然若失。   后来我得知,哥哥那天一整天都没去上学。后来,只是到了后来,我也才懂 得,是我的轻信伤透了哥哥的心。到了更后来,我才又懂得,哥哥的心伤得太多 了;小小年纪的他,就早早地心力交瘁了。                 (五)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离死别。那些日子里,月阴缺的多,人离别的多。   一年以后,哥哥中学毕了业,成了知识青年。知识青年是要接受再教育的。 哥哥要到内蒙古的一个军垦农场去接受再教育了。妈妈从干校赶回来给哥哥送行 。我们四个人在小屋里放下了一张大床,挤在上面,渡过了哥哥临行前的一夜。   妈妈说,因为第二天要起大早,不要我和宁宁去送哥哥,并问哥哥有什么要 对我们说的。整整一个晚上,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打点着他的行装。临 睡前,妈妈又问了他一回:“有什么要跟南南和宁宁说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漫不经心地说:“南南要每天早晨六点半拿牛奶。牛 奶要放到刘阿姨家门口。煮好的牛奶要在七点一刻去拿。”   本来已昏昏欲睡的我,听了这话倒不胜伤感起来。在那短短的一瞬,我意识 到有哥哥在和没有哥哥在的不同。“家长”的担子落到了我的肩上。   没有人顾得上理睬我。更深夜阑。明天要起大早。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哥哥已经在吃早饭了。闻到房间里的香味儿,我知道 ,妈妈做的是哥哥最爱吃的热汤面,是渥了鸡蛋、漂着葱花儿、洒了香油的那种 。哥哥一声不响地吃着,妈妈坐在哥哥身后,没有一句话,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们都不要去。我自己走。”哥哥边收拾着行李,边下了他作为“家长” 的最后一道命令。   妈妈没说话,只当那是哥哥的任性,帮哥哥提起了行李,便同去了。他们走 后不一会儿,我感到心里失落了什么,便忙不迭地催着宁宁起床,在自行车的后 架上带了她,赶到知识青年集合的地方。   一辆军用大卡车上,哥哥和许多十六、七岁的青年,你挨着我、我靠你地站 着。他们有的哭着,怕是预感到一去不复返的命运;有的笑着,必是期待着草原 生活的自由、浪漫;有的喊叫着,抑制不住奔向新天地的激动、兴奋;有的抽泣 着,忍不了离别的痛苦、悲伤。哥哥的脸上毫无表情,妈妈在车下犹犹豫豫地朝 他招了一下手,他便朝妈妈皱了皱眉头,倏地背过了身去。妈妈并没有再叫他, 只是低下了头,让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卡车徐徐地开动了。哥哥是唯一的没有向车下的人回过头来的人。他朝车前 的远处、很远处望去,那眼神似乎在晨光熹微的地平线上追逐着,追逐着什么属 于他的、但他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不知道,我拉着宁宁,也在远处目送他。 卡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妈妈没有再叫哥哥,我也没有;我们默契着,不想打断 他。我们不愿他再失去,我们愿他从此得到。                 (六)   光阴荏苒,转瞬过了六年。   六年里,我给哥哥寄过腊肉、香肠,哥哥也给我写过几封短信。爸爸妈妈离 开了干校,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工作。一家人渐渐地习惯了天各一方的生活。很 多大大小小的事都淡忘了。只有一件事没有忘,因为它实在令人难以忘怀,也因 为它碰巧成了生活的一个转折。   哥哥在一封信中对爸爸妈妈说,他得了胃溃疡。有一次,他向连长请了假, 到附近的一个小城医院去看病。中午时分,他饥肠辘辘,又胃痛难忍,便走进一 个小饭店,向人借本地粮票,想买个馒头充饥、止疼。结果,偌大个饭店里,竟 无一人同情,无一人相助。可怜的哥哥,只有含着眼泪、忍着病痛、捱着饥饿, 步行十几里路,回到兵团驻地。爸爸妈妈再也不忍心把哥哥留在兵团里了。他们 想尽了一切办法,花费了很多钱粮,忍受了难言的屈辱,终于把哥哥从兵团调到 同一个城市工作。   至此,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也似乎一切又都开始了:哥哥工作了,结了婚, 做了父亲。我出国了,留了学,侨居了他乡。哥哥从不给我写信,我们兄妹之间 的情谊似乎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加长而淡漠了:的确,我们之间相隔的不再是熟悉 的山水、熟悉的村庄,而是陌生的海洋、陌生的天地了。我从爸爸妈妈的信上得 知,哥哥与人心的隔膜似有增无减,哥哥一言不发的脾气比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 及。   我能说什么呢?我们曾是那么近,近得情同手足;我们现在这么远,远得似 有若无。我常在似有若无的伤感中怀念那情同手足的日子。   我什么也没说过,只常在冥冥中,听到自己无声的呼喊:“哥—哥—!”   在生活的迷宫中,我们走散了。我们很小心,可我们还是走散了。   我们还能再相聚吗? 〔九三年冬写于美国麻省,九四年春改于美国麻省,寄自 yhu@aol.com〕 ※※※※※※※※※※※※※※※※※※※※※※※※※※※※※※※※※※※ ※                                 ※ ※ 本期编辑:嚎                          ※ ※ 审稿:  方舟子、阿毅、灰人、阿飞、古平、浪人、竹人      ※ ※ 校对:  散宜生                        ※ ※ 联系邮址:方舟子(fangshim@student.msu.edu or xys@uiuc.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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