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1 (第四十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一月份增刊──《杂剧新编》已于一月一日出版。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 雪 焰:卷首诗          §      ◇渡河◇                  § 【中文网1997年十大新闻】   §      ·雪焰· 【网讯】             §                  § 一条窄窄的河 【牛肆】             § 隔不开红尘与我 QZ :酒吧闲话         § 我在此岸与彼岸间穿梭 一 华:圣诞节去教堂       § 朝也渡河 暮也渡河 苏应元:陋室梦          § 渡不尽 命里注定的漂泊 亦 歌:“千里送鹅毛”新解    §                  § 日出日落 【丝露集】            § 落一水满天星子又如何 流 今:一月一日·雨(小说)   § 河水无浪 我心无波 林 蓝:清明(外一首)      § 船行处 只溅起碎玉 司 静:星期五,进城的列车    § 而我梦里的完璧 舒 伊:桃花人面知何处      § 是回不去的家国                  §  【网里乾坤】           §  〔寄自美国〕 方舟子:严嵩的末日(下)     §                  § 【网萃】             § 网人谈法(下)          §                  § ∽∽∽∽∽∽∽∽∽∽∽∽∽∽∽∽∽∽∽∽∽∽∽∽∽∽∽∽∽∽∽∽∽∽∽        中 文 网 1997 年 十 大 新 闻 一、随着互联网络在中国大陆的迅猛发展,中国大陆各大报、通讯社纷纷上网, 并出现了几份同人电子刊物和电子邮件列表形式的综合性网刊。 二、“华通”、“四通利方”、“东西南北”等万维网形式的中文论坛相继成立, 成为沟通海内外中文网网人的一种新方式。 三、各主要中文电子杂志呈现“专业化”倾向,《新语丝》、《花招》都建立了 专门的机器和特定的区域名。 四、继“鲁迅著作电子化工程”、“宋词电子化工程”之后,新语丝电子文库发 起“唐诗电子化工程”,在新语丝家页陆续登出唐代各诗人作品全集的国标版。 经众多网人的几年努力,金庸小说电子化顺利完工。 五、在众多中文电子刊物的竞争之下,一些刊物相继休刊、停刊或改变办刊宗旨, 其中中文网上首家多媒体刊物《大千世界》也于年中休刊。 六、北美硕果仅存的中文诗刊《新大陆》诗刊邀请中文网络诗歌的几位先行者编 辑一系列专辑,将几年来中文网络诗潮的来龙去脉介绍给读者。 七、九六年的ACT网花白雁卡小姐宣布赴中国留学,黯然离网。游戏模特宁菱 小姐以一系列“你知道……吗?”吃喝玩乐的文章荣登网花宝座。 八、哈姆雷特顶住专家、学者的压力,发表揭露阿波罗登月是一大骗局的长篇系 列论文,刮起了以中学课本知识否定现代科学前沿成果的旋风。 九、网上进化论与神创论之争蔓延到中国大陆。神创论者赵刚和基甸在南开大学 的BBS圣经版开坛布道,进化论者方舟子单刀赴会,深入敌巢。 十、比利时的“太极科学院”到网上招收攻读“太极科学”的博士生,宣称将以 《易经》指导科学研究,众网客群起而攻之,太极科学院宣布开始“本世纪末真 科学和伪科学的最后决战”。 【网讯】∽∽∽∽∽∽∽∽∽∽∽∽∽∽∽∽∽∽∽∽∽∽∽∽∽∽∽∽∽∽∽ ★ 《新语丝》在一月一日出版了“杂剧新编”增刊。自今年起,《新语丝》暂 停出版多媒体版,有关的图片资料将存放在“新语丝电子图库”。 ★ 中国公安部颁布《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连通安全保障条例》,对集团(包括 企业、机关、学校等)和个人使用计算机上网进行信息交流作出具体规定,并划 定各级公安部门监督和执行条例的权限。 ★ 去年中国大陆个人计算机的销售量达到两百七十万台,最大的产家为联想集 团。 ★ 微软收购了免费电子邮件服务商hotmail。hotmail创建于一九九六年七月, 目前拥有九百五十万用户。据推测此次交易估价在三到四亿美元之间。 ★ GeoCities与Yahoo!签订了一项交易,Yahoo!购买GeoCities 500万美元的股 票,GeoCities为Yahoo!用户提供免费的个人主页空间,Yahoo!将通过其“我的 Yahoo!”的服务将GeoCities出版的节目推向市场。GeoCities是世界上最大的免 费个人主页服务商。 ★ 美国国会把八百多份烟草商的文件在互联网上公布于世。这些文件表明烟草 商试图控制和禁止研究烟草对人类健康的影响。 ★ 欧洲委员会提出一项法案,制止利用电子网络非法复制音乐、影片或文本。 ★ 互联网先驱、TCP/IP的发明者Vinton Cerf和Robert Kahn荣获美国政府颁发 的国家技术奖章。 ★ 全美国目前约有十二所幼儿园提供万维网监视系统,供父母们随时察看儿女 在幼儿园的活动。 【牛肆】∽∽∽∽∽∽∽∽∽∽∽∽∽∽∽∽∽∽∽∽∽∽∽∽∽∽∽∽∽∽∽ ◆             酒 吧 闲 话                ·QZ·                 ◇◇   衰老的标志有二。一是越来越喜欢怀旧,梦见的都是过去的美好时光,醒过 来便叹惜已逝的青春年少。二是每逢新年,不再觉得一交子时自己便会脱胎换骨, 也不再有雄心勃勃的一年之计。总之,老了,无所谓了。   作什么梦,不大能管得了。为来年许些愿,却是人人可做的,或许是达到“ 但见世事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之又一妙法?   因此来写几句闲话,算是许愿。                 ◇◇   人们常说:“作人难。”如果问为什么难,回答恐怕应该是“说话难”。   在网上说话,不见其人,不闻其声,看见的不过是一堆符号,有时候真的会 忘记了是在与人“对话”,在与同样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对话。这或许是“ 网史”上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产生的原因之一吧?   希望来年网上没有什么重大历史事件发生。                 ◇◇   那么,是不是只能风花雪月、四平八稳?   鄙人以为,那倒大可不必。行文尖刻,也并不一定与心存厚道相悖,得看作 者之本意何在。   鲁迅命途多舛,疑心遂重,故为文刻薄,然而丝毫不掩其心地之正直热忱。 比如有个患精神病的学生自称是杨树达,跑到他家里来疯言疯语,鲁迅不知就里, 以为是故意捣乱,作《记杨树达君的袭来》刺之。后来得知真相,立即发文改正, 作事光明磊落。   倒是貌似忠厚的梁实秋老先生,对鲁迅骂了他耿耿于怀,在鲁迅死了几十年 后还要借机奚落鲁迅身材矮小,说他与身材高大的萧伯纳合影“实在不称”。我 记得鲁迅与萧的合影至少有两幅,一与蔡元培、萧合照,一与蔡、萧、宋庆龄合 照(后一幅中似还有一人,记不得是谁了)。照片中的萧确是身材高大,西装革 履,十分潇洒;几位国人,均着旧装。然而梁老先生何以单挑鲁迅呢?照片上蔡 元培比鲁迅也只略高一点,为什么就不说“不称”了呢?可见梁实秋忘不了的是 他与鲁迅的旧账。也许梁实秋身材高大,又通西学,自以为是比“头发蓬松”土 里土气的鲁迅要高明得多的博雅君子,是应该“被拥作‘伟大作家’”与萧来一 张非常相称的合影登在杂志上的吧?这样的“胸襟”,难怪要被鲁迅骂作“资本 家的乏走狗”。   厚道,也有真假。与其看笑里藏刀的假厚道,不如读直抒胸臆的真愤激。                 ◇◇   京都会议草草收场,美国又如愿以偿。会议之前,电视上不停地播放一个广 告:      这是什么国际协定?中国、印度可以躲过,我们却要在汽油、     电力、天然气上掏更多的钱。他们发展,我们付钱??这样     的协定注定要失败!   真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岂但不为,还要用谎言来欺世。而其目的, 不过是要护一种世上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   愿来年少一些这样的谎言。                 ◇◇   “请永远记住绝不使用‘永远’和‘绝不’这两个词。”   (Always and never are two words you should always remember never    to use. --Wendell Johnson) 酒吧年元日 〔寄自美国〕 ◆           圣 诞 节 去 教 堂                ·一 华·   我以前在上海时,圣诞节除了去听音乐会,也常去教堂参加礼拜,那主要也 是为了音乐的缘故。我并不信教,平时也不去教堂,但我很喜欢教堂的音乐。虽 然每年都有圣诞音乐会,但音乐厅的气氛与教堂是绝对没法比的。有一次音乐厅 里也点上蜡烛,合唱队员都披上洋袈裟,想竭力营造一种教堂气氛,可终究是徒 劳,分明还是音乐厅。所以说,这音乐厅的蜡烛是大可不必点的,白费蜡。   音乐厅自然是不足观了,那就去教堂吧。可教堂跟教堂还不一样,有天主教 的天主堂,有新教的礼拜堂,还有东正教堂,不能搞错,要不就像在清真饭店点 菜却要猪肉炖粉条,小心把你给炖了。我有个朋友结识了一个教会的人,但忘了 他是哪个教堂的,便去上海徐家汇大教堂打听:“我找某某牧师。”看门的恶狠 狠地瞪着他大声说:“我们这里只有神甫!没有牧师!!!”吓得他差点没从台 阶上滚下来。东正教我不了解,按下不表。其实区分神甫和牧师很简单,神甫脖 子上挂十字架,牧师不挂;神甫去天主堂上班,牧师在礼拜堂开工资,他们从来 不在一起过组织生活,虽然他们的伟大导师都是耶稣。去天主堂听神甫作报告时, 可以尽情地在自己胸前比划十字;而在礼拜堂就免了,你只需跟着牧师一起咕哝 几声“阿门”。   我不喜欢天主教,虽然它的圣诞弥撒据说很可观。天主教给我的感觉是很专 制的,很古板的。神甫同志总以为自己是领导,高高地凌驾于众人之上;基督主 义素养未必怎么样,耶儿稣思想可能也没领会深刻透彻,与中国的具体实践相结 合就更谈不上了,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资格比你老,觉悟比你高。这样的老同志我 们在世俗生活里见得多了,谁还愿意下了班再去教堂领教呢?相比之下,新教虽 比天主教少了几分天国的庄严,然而却多了几分世俗的温情。牧师平易近人,总 是客气地把你当作朋友,与你保持平等的同志关系。所以我愿意去参加圣诞音乐 礼拜,而不是圣诞弥撒。   上海的礼拜堂很多,最出名的是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和西藏中路的沐恩堂。 每年的12月22日到24日举行三次圣诞音乐礼拜,都在晚上,而不像平时的 礼拜一般都在白天。七点半开始,要到十点以后结束,比音乐会还长。圣诞礼拜, 布道的内容很少,几乎从头到尾是音乐。国际礼拜堂由于靠近领馆区,洋大人比 较多,因此每年这个时候都请来专业的合唱团充当唱诗班,很有水准。我觉得音 乐礼拜最大的好处是有近一半的赞美诗是大家站起来一起唱的,这就比去音乐厅 多了几分参与的乐趣。不过,想唱卡拉OK可千万别去那儿,我觉得好像不是一 回事。每次圣诞礼拜都是从“齐来崇拜”开始,到“普世欢腾”结束,这两首赞 美诗都是亨德尔作曲,我很喜欢,尤其是在教堂的气氛里。   每年的圣诞音乐礼拜都非常火爆,去晚了根本连门都挤不进去。我第一次去 国际礼拜堂是七点去的,以为够早的了,没想到楼上楼下几乎全满了,只在楼上 侧厅找到座位;第二次六点就去了,这下才在楼下前排找到好位子。台前只是简 单地布置了一些圣诞花之类的,但却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礼拜开始了,全体起立,风琴师按下“齐来崇拜”序奏的第一个和弦,灯光 暗了下来,唱诗班全体人员身穿白色教服,手捧蜡烛,从大厅后面的门口鱼贯而 入。于是大家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唱诗班走到台前,把烛架上的蜡烛都点燃了。 一曲终了,主讲牧师出场。整个礼拜过程中穿插着一些简短的讲经布道,我大都 记不清了,唯有一次在沐恩堂给我印象很深。那次牧师是个老太太,她拿腔拿调 讲什么“马槽的功能”,我马上就想起了葛优他老爹在电影《决裂》中讲“马尾 巴的功能”,于是忍不住想笑。除了唱诗班的演唱,礼拜堂还请了一些演奏家来 几首曲子,也都很不错。当然最来劲的还是大家站起来一起唱。赞美诗一般都是 分节歌,旋律很简单,非常容易唱。根本不用学,跟着伴奏自然就一个音符一个 音符地往下唱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次唱“圣诞夜”(不是“平安夜”),唱着唱着就感到 有一股力量要把我提起来。这是一种向上的力量,一种劝人从善的力量,一种荡 涤你心灵深处每一片污垢的力量,一种让你不由地渴望去跟随上帝的力量。而这 么简单的一首歌,何以具有如此强烈的震撼力呢?我想这无疑与教堂这种氛围有 关。如果换了别处,也许不会这么打动我。不过,基督教音乐的魅力也是不可低 估的。一首曲子的优劣不是以复杂和简单来评说的,看似简单的一首赞美诗,却 往往出自大家手笔,就如前面提到的两首曲子出自亨德尔之手。西方音乐可以说 就是因了基督教才有了这几百年的辉煌鼎盛,要是再往前推上一两千年,当中国 人已通晓音律,钟鼓琴瑟时,那些西方大师的祖先还在伊甸园的树上摘苹果吃呢。 基督教成就了西方音乐,反过来,这几百年来,从中世纪到巴洛克,从古典派到 浪漫派再到现代派,又有多少音乐家在充实着基督教音乐。还有不少音乐是取材 于各国的民间曲调,一些赞美诗里很明显就能听出熟悉的民歌旋律,有的干脆就 是用了一首完整的民歌曲子,如有一首爱尔兰小调“绿袖子”,你就可在赞美诗 里听到。所以说,基督教音乐的震撼力,或者说煽动力,主要还是在于音乐本身。 我也曾去佛教寺庙看过开光大典之类的大法会,那音乐和着唱经声,与寺庙建筑、 园林非常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但除了给我以审美的感受外,并没能煽动起我的宗 教情绪。   圣诞音乐礼拜主要是唱赞美诗,而作为表演,也会唱一些其它的曲子,有次 唱诗班就唱了“弥赛亚”里的“哈利路亚”。至于大家所熟悉的“平安夜”、“ 铃儿响叮铛”等圣诞音乐,一般都在其它的圣诞活动中唱。   最后,音乐礼拜在欢快的“普世欢腾”歌声中结束。大家互致节日问候,牧 师们到门口与大家一一握手道别。整个活动给人一种充实、一种享受。这种充实 与享受既是宗教的,也是世俗的;既是神性的,也是人性的。而对于我来说,立 足的是世俗,寻找的是人性。 〔寄自中国大陆〕 ◆             陋 室 梦               ·苏应元·   唐代作家刘禹锡的名篇《陋室铭》,我是中学里就看到的。说来有点见笑, 文章的微言大义我没有怎么领会,倒从此滋生了很想有间陋室的愿望。家居农村, 老屋倒是有的,只是屋子离学校甚远,远水解不得近渴。想望陋室,当然不是想 附庸风雅,也未曾遐想过在里头修身养性或接待鸿儒之类。我当时的想法其实很 简单,希望能有一个清静点的场所看点想看的书、写点想写的东西而已。   中学座落在长江口,倒不是什么喧哗之地,学校也有教室供学生复习功课。 不过,自己又偏想看点闲书写点日记之类的东西,这几十人一间的大教室就不是 什么合适的场所了。记得有一阵看了部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 就被人认为不利于少年人的思想进步,弄得很无趣。后来,放在课桌抽屉里的日 记又被人偷看,更觉扫兴。小小的学生宿舍里挤了八、九个人,更不是可以随便 看书和写东西的地方。只有黎明时分,当曙色透过玻璃窗进入帐子里时,我才能 悄悄从枕头下拿出想看的书翻上几页。那一刻,还真有点“躲进帐子成一统,管 它南北和西东”的劲头。   中学毕业考入北京大学。虽说那是所名牌学校,但学生宿舍却一样地拥挤。 图书馆阅览室呢,若不是早饭之前就去门口排队,是很难找得到座位的。不过, 只要天气不是太冷,那宽敞美丽的校园,倒是个不错的看书之处。   一踏上工作岗位,情况就大为不妙了。集体宿舍里,什么年龄的人都有,这 个爱交际,那个爱晚归,白天晚上,噪声不绝。到半夜,有的打呼噜,有的说梦 话,也没有片刻的清静。别说在里面看书写文章了,就是想休息得好一点也难。   不过,比起“文革”期间下放“五七干校”,这还算是好的。干校住房的挤, 那是毋庸多说的。最让人难堪的还是当时的气氛。白天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 是没完没了的批判会,深夜里好不容易回到宿舍,也经常置身在被怀疑和监视的 目光之下,真是连片刻的心灵安宁都得不到。当时,我觉得即便有个象猫耳洞那 样的处所,能够在经历了白天黑夜的一切之后独自在里头安安静静地休息片刻, 也该是多么美妙的享受!   从干校回到北京,继续住集体宿舍。为了不让晚上的时间无谓地浪费,我干 脆搬到了办公室居住。不过,每天晚上打开铺盖,早晨又赶紧收起,自己麻烦不 说,也有碍办公室观瞻。后来,办公楼大门过道处需人值班,腾出小屋一间,我 马上自告奋勇搬了进去。由于办公楼后边就是家属宿舍,即使到了深夜,也是人 出人进,大门“哐啷哐啷”响个不停。但是,小屋里面毕竟是属于个人的天地, 门外再嘈杂也只能忍耐了。   后来,我去驻外使馆工作了几年,回国时,北京人口膨胀,连集体宿舍也难 找了。我被安排在单位招待所的一个大间里。里面十来个床位,住的全是刚从国 外回来的人,一天到晚,串门者络绎不绝,住房成了名副其实的会客室。每天晚 上,我只能悄悄离屋漫步街头。北京那几年新楼犹如雨后春笋,招待所旁边就有 好几幢住宅楼高耸入云。数不胜数的小窗户整整齐齐排列着,灯光闪烁,就象竖 立着的棋盘镶嵌在夜幕上,好不壮观。我多么希望自已也能享有这么一扇窗户和 窗户后面的空间呵。但我不能够。我的爱人是农民,按照当时的政策,并无可能 调京,住房更无从说起。我只能在深夜的街头来回踯躅……   那些年家中又连遭变故,我心力交瘁,终于决定申请到家乡附近的城市工作。 我的新单位是一家报社,住房十分紧张。我被安排在一幢小楼底层狭窄的车库里。 车库顶部是厕所管道、煤气管子,墙上是电表和纵横交错的电线,下面是潮湿的 水泥地和污水通道。一条条水蚰蜒在地上、墙上、天花板上缓慢地移动着,留下 一道道长长的乳白色轨迹。我尽量不去看这一切,躺到用桌子临时支起的床上。 但是,七、八只蚊子马上向我发动了围攻,不一会,手上、脸上就被咬了好几个 大包。我起身挂上帐子,重新躺下,不意腿上又是一阵奇痒。我坐起来,腿上早 出现了一长串大包,原来是跳蚤们在大逞其威了……   没有多久,我就大病一场。而当我病愈回到报社,连车库也已改作仓库。从 此,我成了一个在市内没有落脚之地的人,只好调到老家所在的镇上工作。单位 离家二十来里地,我终于可以住在老家的房屋里早出晚归上下班了。只是路途毕 竟远了些,每天骑车、挤车上下班,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早已疲惫不堪,还能有 多少精力享受陋室之趣呢?   看来,我的陋室之梦,只有等到退休以后才能真正实现了。 〔寄自中国大陆〕 ◆        “千 里 送 鹅 毛” 新 解               ·亦 歌·   别以为我要跟您说个礼轻意重,情深意长的故事。这世上以讹传讹弄巧成拙 弄拙成巧张冠李戴黑白颠倒的事儿海了去了,就连孟子也叹曰,“尽信‘书’, 则不如无‘书’。”你以为孔融让梨,张良拾鞋的故事就是真的么?   嘿嘿……   果真如此,孔融早该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圣人了,应该和西洋圣人差不 多,给人打了左脸再把右脸凑过去,怎么后来就“恃才负气,……言论往往和传 统相背,……多讥嘲之辞”(《辞海》)而弄得身首异处呢?再说黄石公,如真 有什么《太公兵法》,怎自个儿就不去出仕?说是归隐山水,又靠何为生?   却说“千里送鹅毛”这故事,原是说一个叫缅伯高的边远地区使臣,背了只 天鹅去长安进贡。路上鹅毛弄脏了,他就在沔阳湖边打开笼子,让天鹅下湖洗洗 羽毛,不料天鹅展翅飞去,缅伯高遂倒在湖边大哭一场,后来急中生智,捡了根 羽毛去长安进贡,居然受到唐皇嘉奖,传为佳话。现代人多以“千里送鹅毛”来 替自己的薄礼粉刷一番。   如仔细推敲一下,就会发现此典故和事实大有出入:缅伯高既能想出这“千 里送鹅毛”的绝句来,就不该笨到会让天鹅出笼子下湖去洗澡。试想那天鹅乃是 贡品,一有闪失可是掉脑袋的事,会如此大意么?说来有些荒唐,不过事情的经 过恐怕是这样的:   话说大唐盛时,真个海清河晏,华夷归心。各地来长安进贡的使臣络绎不绝; 或金珠彩缎,或奇石异玉,把个圣明的唐皇也弄得眼花缭乱。见识多了,便渐渐 挑剔起来,贡品如不新不奇不异,就随便收下,也无半点赏赐褒奖。使臣便只得 盘算来年如何采得些新奇物品以博得圣上开颜,好升官发财。   一日,离沔阳湖不远的官道上走来了一位身背竹篓的精瘦老者,约五十余岁, 留一络山羊胡子,眼小而狡黠,满脸怨恨。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背篓里的扁毛畜牲 正以高傲得意的眼神打量自己。他不由得自怨自艾:好不容易用了些水磨的工夫 才把张寡妇的心给弄活了,不料让大人叫了去谋划贡品之事。也该着自己嘴臭, 说圣上什么贡品没见过,非得送上一样与众不同的,圣上才会看重大人。又说, 常言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来那天鹅必是稀罕珍贵之物,大人何不将后 院池子里那只黑冠大白天鹅献给圣上,保不定会龙颜大悦,让大人官升一级。大 人听后连连称赞,便立马要自己亲自背上这畜生上长安去。咳,他奶奶的!如今 找了这个木梢背,况且长安又山高路远,背了这二十来斤的畜牲日夜兼程,真是 苦不堪言!这畜牲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眼神,还不时地扯一扯长脖子上的大红缎 花,以示身价不同。“看我不把你这挨千刀的贱脖子在湘妃竹上绕一圈,再打个 结”,缅伯高恶恨恨地骂道。   如此一路灰头土脸,到了沔阳湖边时,缅伯高的脚上已打起了水泡,麻搭耳 鞋也磨穿了一双。想想离长安路途尚遥,缅伯高不由得气馁之极,便解下竹篓, 一屁股在湖边坐下。越想越气,便重重踢了一脚竹篓,天鹅昂起脖子,大叫几声 以示抗议。缅伯高悻悻然,掏出干粮吃了起来。那鹅也伸长了脖子,摘吃篓边的 嫩草。缅伯高一边吃,一边咕溜溜地转动着小眼。他忽然停止咀嚼,露出一副若 有所思的样子,脸上渐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鹅注意到了这反常现象,便以警 惕的眼神观察缅伯高。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它心里有些不安。   缅伯高站起身来,将竹篓藏进芦苇深处,然后四面眺望了一下,见到湖西不 远处有面杏黄旗高高挑起,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便向那里走去。那天鹅在 苇丛里等了好一会才见缅伯高哼着小曲一步三摇地走了回来。缅伯高将一壶高粱 酒和一小瓦罐酱油放在地上,不无得意地用阴险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天鹅,那鹅不 由得起了一身鹅皮疙瘩。奶奶的!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缅伯高采了些嫩苇心,又在水边挖了些淤泥,将天鹅从篓里提出来,用一细 股麻绳将天鹅的翅膀和掌牢牢捆住,拔了一根羽毛放进怀里。然后他便开始用嫩 苇叶将天鹅细细包裹起来,完了再抹上一层淤泥,之后便再是苇叶加淤泥,将天 鹅变成了一个大泥球,仅把嘴露在外面,又在屎眼留一小洞。干完这些,缅伯高 搬来三块大石,排成品字行,又捡来一大捆干芦苇杆子,将大泥球卡在石头中间, 用火石引了火,开始烤那泥球。天鹅至此方知陷入绝境,便张嘴大叫,还没来得 及出声,便被缅伯高不失时机地灌了一勺掺了酒的酱油。又咸又辣,便哑了鹅嗓。 那鹅只觉得腹底渐渐炎热,喝下去的酱油和酒迅即行散四肢百骸。   缅伯高先用文火烧烤,大泥球开始“嗤嗤”冒出热气,天鹅艰难地张嘴喘息, 屎眼里不断地排出污物。缅伯高不时地给天鹅喂上一勺酒和酱油。如此过了一会 儿,天鹅慢慢地只有了出气没有了进气,污物也已排尽,缅伯高便用泥封上了屎 眼和嘴,改用大火。渐渐烤至泥球外面焦硬开裂,便停了火,将滚烫的泥球拨至 炭火中煨,待炭火冷却,用一大石将泥球砸开,泥球应声碎成两半。乖乖,一只 肥胖肥胖,酱红色的叫化鹅滚了出来,身上的毛皆已脱落,和苇叶淤泥结成硬块, 酱香酒香肉香混成一片,真个惊天地动鬼神,连佛也要踏波而来。缅伯高咽了几 口吐沫,迫不及待地斟了一碗酒,撕下一只鹅腿就饕餮大嚼起来。这鹅骨烂肉不 烂,皮肉呈酱红色,略有咸味,伴着酒的醇香及苇叶的清香。“好鹅呀好鹅!” 缅伯高满嘴鹅肉,含混不清地赞道。他一边抹了把从嘴角流下的油汁,一边暗暗 得意:想不到皇帝老儿的贡品竟成了我口中的叫化鹅。   缅伯高酒醉鹅饱,又琢磨了一会儿和张寡妇的好事儿,随后站起身来,将油 腻的手在胸前擦了擦,一脚将竹篓踢入沔阳湖,又将剩余的叫化鹅包好,这才轻 装向长安进发。   多日后,缅伯高终于来到了长安,随着各地前来进贡的使臣去见唐皇。看着 那些肩挑礼担不胜重负的各地朝贡者们,缅伯高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一会儿 宣名上殿,缅伯高整了整衣襟,上殿去拜了唐皇,然后便一脸戚容地开腔唱道:     “将贡献唐朝,山高路又遥。      沔阳湖失去,倒地哭号号。      ……”   唱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饱嗝,飘出些鹅肉香来,便赶紧定定心,接着唱道:     “……      礼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   唱完,他恭恭谨谨地从怀中取出一根洁白的鹅毛献给皇上。   只听得两边响起一片赞誉之声,旁边闪出几位大臣上奏道:“陛下,那黑冠 白天鹅因路途遥远,洁体遭污,缅伯高一片诚心将其放入沔阳湖清洗,不想那鹅 展翅飞走。想缅伯高乃一化外之民,竟也懂得大唐礼仪,特将此落下的鹅毛千里 迢迢携来献于陛下,以示礼轻意重,可见陛下好比鸟生鱼汤,真乃社稷之幸万民 之福也。”   唐皇被人戴了这几顶高帽子,不由得也轻飘飘起来,遂龙颜大悦,降旨道: “缅伯高千里献鹅毛,其心可嘉。特赐黄金百两,锦缎两匹,御马一骑。……” 底下各地使臣看看各自的礼担,均面有愧色,自叹不如。   缅伯高谢了唐皇后领了礼品出城。骑在高高的御马上,他一边剔着牙缝里的 鹅肉一边暗笑道:“只要胆大些,皇帝老儿也好蒙得很。”说着,又打了一嗝, 便晃着脑袋轻声哼唱起来:     “将贡献唐朝,山高路又遥。      左思右想想,还是鹅毛好。      架起苇杆火,来把贡品烤。      酒肉香四溢,佛也伸手要。      完了拍拍肚,轻装来上道。      礼轻意更薄,千里戏天朝。”   这便是“千里送鹅毛”的真实来由。您信是不信?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一 月 一 日 · 雨                ·流 今·   文从梦里醒来时,电子钟上面的数字已是一月一日,七点十分,一闪一闪的, 似乎拿不准这个时间。大概夜里断过电,破坏了它迈进新的一年的决心。窗帘的 边缘漏进一些亮色,却没有掺和着阳光的暖意,仔细听,竟是稀疏的雨声。文不 讨厌雨天,可这新年头一天的雨让她觉得心里有点空落。   往年的这个时候多少还会有点感觉,比如叹息虚度了光阴呀,盘算新的计划 呀,或者在邻人的灯影里体会做异乡人的滋味呀,等等,而今年,文什么感觉也 没找着,是不是自己老了呢?一连几夜,她莫名其妙地梦到高中时的事儿,一定 是个徵兆──不是说越老越怀旧吗?   她来不及深究,注意力就被迫转移到酸痛难耐的膝盖处。手术后一直歇在床 上,除了盼着能行走自如,别的都甭想了。那条伤腿直不了,弯也不是,怎么摆 放都不对。她心烦意乱地翻来覆去,睡在旁边的吉被弄醒了,睁开眼问声“怎么 样,痛吗?”就又把眼睛闭上了。文没吭气,他也就又睡了。   痛还是痛的,虽然并不钻心刺骨,却是那种绵长的,蚕噬般的痛。她宁可承 受这种痛,也不愿依赖止痛药──那药使人昏昏欲睡,又睡不踏实,与其挣扎在 清醒和迷糊的边界,不如疼痛更干脆。   文闭上两眼,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个冰湖。滑过山坡,再坐一程缆车就到了。 她于是滑下去,滑下去。不知怎的,忽然间天旋地转……半晌,才从雪地上坐起 来,却怎么也站不住,只得又倒下去。有人过来询问,接着就把她包裹起来拖下 山去。在某个瞬间,颠倒的视野里出现了缆车的绳索,她极目追去,却只见一片 明晃晃的白。那是覆没在雪里的湖么?   文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时钟已经闪烁着九点了。雨还在下,吉还在睡,他可 以这样一直睡到午后。文失掉了继续胡思乱想的兴趣,只好把吉叫醒。看见他睡 眼惺忪的样子,她又有些过意不去,想说句好听的,说出来的却是“你睡得好吗 ?”吉想文一定是嫌他贪睡,便说“我就是太懒了”,脸上挂满了诚恳的歉意。 文无可奈何地笑着说他:“从去年检讨到今年,也没见你有什么进步呀。”吉故 作惊讶地问:“今年是何年?”   文不理会,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说:“外面下雨呢,新年第一天就下雨。”吉 说:“下雨不也挺好的嘛。”起身取来拐杖,搀扶她下床。洗漱完毕,又把她送 回床上倚坐着。吉热了牛奶面包端到床边,找了本书边吃边看。他从来都是这样 的。手术那天,文从麻醉剂的药力中挣脱出来时,吉正倚在窗台边等她苏醒,啃 着三明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书,和现在一样。他身后的窗台上,花瓶里 开着一大一小两朵紫色的鸢尾,她眼睛一亮,说:“真好看……这病房挺不错, 还有花……”吉见她面无血色,话音虚弱,心里不免怜惜,却说不出话来。听她 提到花,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我刚买来的。”文和吉认识多年来,他给她买 花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心里一感动,便想努力伸出那只没有插针头的手去握握 吉的手,可这时吉却已绕到病床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翻开了他那本放不下的 书。   吃过早饭,他收拾了杯盘,依旧坐在床边看书。两个钟点后他去弄中饭,吃 罢午饭,收拾了碗筷,还是回到床前默默地看书。文闲极无聊,坐在床上打开手 提式电脑。信箱里积压着一串隔年没回的伊妹儿,欠帐似地碍眼,像约好了一样 重复着相同的问候语:新年好,祝手术顺利,早日恢复健康。   不知过了多久,文冷不丁说道:“还在下雨吗?”吉如梦初醒,从书里抬起 头来,见她合上了电脑,出神地望着窗帘。文接着说:“我想出去走走。”“你 的腿……就是不下雨,地上也一定是湿的呀。”文示意他把手杖拿过来,他拗不 过,顺从地照办了。   单是拄着拐下楼就是件艰巨的事。拐杖像是凭空多出的两条腿,却左右不听 使唤。先得把双拐支到下一阶,再把伤腿放下去,双手战战兢兢地撑牢拐杖,才 能迈下另一条腿。为了保持平衡,身体不得不往前倾,造成随时可能仆倒下去的 恐惧感。这时,吉就会在文的前面指引着,保护着她,背朝下,面对着她,小心 翼翼地一步步往下挪动。每下一阶,文的面颊会轻轻地触到吉仰着的脸,这使她 感到安全。   草地和树丛都还是湿淋淋的,空气里有股凉凉的潮意。一只野猫不紧不慢地 尾随着文和吉,他们走它也走,他们停下来回头看它,它也蹲下呆呆地望他们。 她说:“真可怜,大过年的,无家可归。”他说:“没准也有家呢,你看它脖子 上套了项圈。”她就抬头张望,像是在替猫寻找主人,一眼望见了自家阳台,几 只光秃秃的花盆一字排开,那是过去一年里她养花的所有业绩。   迎面走来一对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男的染了头发,蓝、绿、红相间的怪异颜 色,女的上衣极短,裤子又过份地长,正中间划开长长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底 黑花的内裤。那两人手里捧着一大堆罐头食品、饮料,抱了个满怀。野猫倏地放 弃了文吉,转而跟随那对年轻人。吉舒了口气,说:“这下好了,我怕它再跟着 咱们,你一不忍心会把它收留下来。”文微微笑道:“我连花都养不活,还养猫 ?”   吉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说:“他俩倒挺般配。”文说:“我觉得那样打扮 的人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可他们终究还得吃饭喝水呀。”   走了几步,文觉得挺累,只好掉头回家。一进家门,卧室里电话铃正响着。 吉接了电话,却是文的同事尤打来的。他把话筒交给文,就去准备晚饭了。做好 饭菜,吉浑身油盐酱醋味地进屋通知文,见她还在举着电话,只好退出来,找到 没读完的那本书接着翻。好一会儿,里屋的说笑声停了,文拄着拐出来,嗔怪地 说:“还在读这本书!”脸色却很和悦。吉有点委屈,心里嘀咕两下也就作罢。   一边吃饭,文一边说起同事的遭遇:一年前尤也摔坏了腿,动了同样的手术。 也许因为有共同语言,尤和文聊得竟十分投机。尤说文你是不是夜里酸痛得要醒 好几回,文说可不是嘛起码四五次早上也醒得早。尤说文你是不是在用那种自动 来回弯曲的矫形仪器,文说就是就是每天得用六小时烦都烦死了。尤说文你是不 是成天待在床上无聊透了可老板的伊妹儿又不敢不回,文接口说电脑才用一会儿 就发热肚皮被烫得好难受,尤说对啊只得找个枕头隔在中间。说到这里文和尤都 笑,笑完了尤抱怨说医生啥也不告诉你只会说一切良好全靠你自己问,文说就是 那医生看起来像木头疙瘩其实可狡猾啦。吉听着文讲了一大堆却不觉得有什么好 笑,茫茫然看着情绪突然好起来的文,奇怪她为什么这么兴奋。   晚饭后文和吉没有别的事做就看电视。吉深知,遥控器在他手中的话他只会 反反复复地换频道,最终什么也看不成,就把它交给文。文挑了几个台有一搭没 一搭看了一会,终于决定看一台演了一半的经典爱情喜剧,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的那种。看完了,吉哈欠连天,说这种电影既乏味,还要算计观众──每隔一定 时间必有一个小高潮,糊弄住观众以便不失时机地播放广告。文不以为然,说它 多少还有些噱头,尤其是涉及男女之间的种种矛盾尴尬,不是蛮真实的吗。   临睡前,文一反常规地吃了两片止痛药。熄灯后她又看了看那个电子钟,闪 烁着1月1日11点11分,六个忽明忽灭的“1”字生动地竖立在那里,紧紧 挨着却永不交叉。文似乎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而吉却在黑暗里睁着眼若有所思。 文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想昨晚的梦。她问梦见什么了,他说梦见白茫茫的雪山, 山坳里藏着一个冰湖,他往下坠,往下坠,掉进了冰窟窿,文前去搭救,可他太 沉,怎么拖怎么拽也拉不上来。文听了一阵感伤,说:“真奇怪,我连着几夜梦 见中学时的同学,有的早就失去了联系,只是面熟,名字却叫不出。更奇怪的是 今天收到一个伊妹儿,多年没有消息的大学姐们,劈头就说一个老同学在国内突 然失踪,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音讯杳无,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上了一辆出租车。”   吉沉默片刻,问:“他结婚了吗?”文说:“孩子都能说话了吧。”于是吉 和文都无话可说。半晌,文按了按吉的手说:“手术的那天,病房里边,你买的 花蛮好看的,可惜出院的时候就枯了。”他安慰她说:“再给你买,再给你买。” 文望了望电子钟说:“睡吧,已经是一月二号了。” 〔寄自美国〕 ◆               诗 二 首                 ·林 蓝· ◇   清 明   在别人的字句里   惊觉   这异乡阴雨绵绵的日子   便是清明   我只知道   牧童遥指杏花的生命   如今开始品尝   路上行人断魂的悲凉   你的坟头   是否也青草离离   盛夏的余晖里   我们不能回首   秋草长长的时候   又已在远方   新年时   我和你最小的女儿   站在你的坟前   摒弃纸钱与哭泣   草终于会青起来   高起来   运河两岸的杨柳   将一如昨年依依   而你牵牛的手   握橹的手   捕鱼的手   再不能向我指引   回家的方向   你又如何能知道   哭你的外婆   已剪去留了五十年的髻   你平凡的血液   流淌在多少人的体内   他们在清明时   为你黯然神伤   昨年的你还笑着   昨年的你还病着   昨年的你还哭着   昨年的你还活着   今年 我们已经   只有回忆   离开你临河的小屋   离开传统的氛围   在异乡的我   除了在清明时   想你 又能将   生命奈何   如果故乡也有呜咽的风   从天边吹过   吹过你的坟头   那是我在说呢   还是你在说   如果故乡也有纷纷的雨   从天上落下   落在你的坟头   那是我的泪呢   还是你的泪   1997.4.7 ◇    山中感悟      ──夜宿九华街有感   更声不绝   玲珑的月浮上山的波纹   哪一寺的钟声和经声   悠悠隐隐地神秘而古典   大约十点的夜   正是繁华与堕落的黄金时段   疲惫的旅人   开始遥想来处   虚拟的因果和幸福感中   遥想来处   一切言语的面色   在卸妆后惨白而丑陋   在最接近的时刻和距离   猝然转身   遗憾还是庆幸   抑或只是我予你的自作多情   拒绝爱或信仰   其实只是拒绝禁锢和虚伪   不止一次的接近   是因为爱呢   还是因为那些个   打碎和破坏的欲望   前已有古人   后又有来者   面对迥然不同的诗境   长衫飘飘的先人啊   我们的孤独一脉相承   1997.6 〔寄自中国大陆〕 ◆         星 期 五,进 城 的 列 车                ·司 静·                  ⑴   我把手指触向温凉的车窗。十一月的北方,树已无叶。裸露的枝干在温柔的 蓝天映衬下,精致细腻。列车两旁是毫无虚饰的灰旧的建筑,绝无公路边快餐店 加油站的招牌。一时间我可以不受打扰地沉浸在旧日旅行的氛围中。大湖时隐时 现,车行向下城。耳机中是温柔的音乐。我知道这一程不过十几分钟,初冬晴明 的下午,大自然有种行将消逝的美好。我抬眼注视窗外,不愿错过任何一刻。   这是我第一次乘列车进城。平日里开车经过这里多少次,但在列车中,换一 个角度去看,司空见惯的事物,如立交桥、高层住宅楼、博物馆、体育场……便 突然之间新奇有趣了。便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让阳光稍稍西斜,让薄云散向天 边,让那首温柔的曲子恰在这时奏起:一种愉悦与顿悟便悄然如雾般笼罩你,使 你的目光再与往日不同。那般神奇,如同千百个匆匆擦肩而过的行人中,忽然有 那么一个人向你走来,与你交换一个含笑的目光,与你相知──你忽然发现,在 一个玩笑不拘的泛泛之交的背后,有那样一个丰富博大的心怀,有那样深切的对 人对世界的同情与爱。   其实,由无尽的大自然的造化和五十多亿鲜活的生命组成的这世界,本就有 那么多的细节。我微笑着轻轻摇摇头。为什么要借口生活的庸庸碌碌,而闭起眼 去行过一生呢?束缚着自我,为小小的自我束缚。                  ⑵   不是高峰时间,一节车厢里,不过五六人而已。竟然有检票员来认认真真地 给每个人的车票打了孔,可谓自动化时代里人情味的残迹。   靠门边,坐着那个上大三的黑人男孩子,一直朝窗外望着。在进站口他帮我 打电话问清了今天的车次。他希望今年夏天找到个实习的工作机会。计算机专业, 即使没有上名校,工作也不那么难找。   隔两排座位,一个三十来岁的职业女性一直在倦倦地闭目养神。也许是刚下 班吧,我想。对面的来车中,不久将满载从下城收工回郊区的人流;但现在还早。   窗外,摩天大楼开始出现,城市的喧嚣让我愉快。耳机中音乐仍在自如而恬 静地流淌,如同一条你所熟悉的小河中的清流,在暖日里无拘无束地洋溢着欢悦。   那顶绒线帽从我身边匆匆擦过。等车时那戴绒线帽的年轻女子的局促让我注 意到她。她几次紧张地向我这边走来,几乎要开口讲什么,却又不安地绞着双手, 从我身边移开。我毫不掩饰地注视她的侧影;她的不安让我格外沉静。我终于没 有开口,也终于对她一无所知。                  ⑶   列车的轨道架在城市的街道之上,于是等车的时候,我便和空空的小站一同 从高处旁观这城市边缘的一个角落。有人走进加油站,去买什么小东西。一个穿 了Bears外套的壮实的男人,拎了购物袋,向两边看看,穿过马路。几个学生在 Stop牌前站住;一辆车停下复又启动。   我靠在车站雨棚的柱子旁,让阳光斜斜地照在眼睛里。直望前方,是那座每 天要经过的十二层的公寓楼,楼顶一面国旗在清风中舒展。   “相信吗,过去这幢楼里面竟然有家营业的剧院。”我想到这句话,以及那 个如音乐的声音。   暖暖的午后,一阵凉爽的风吹起,我的眼中涌起泪。 So go on, go on, break it, break another little piece of my heart   我倚在柱子边,等着进城的列车,向阳光微笑着。城市的午后可以这般静谧 和谐,阳光无处不在。                  ⑷   列车终点站在地下。上几段楼梯到了街道上,发现自己正在城市最开阔繁华 的密执安大道旁。沿这路向北,一过河,就到我今天下午的目的地了。   NBC大楼,Tribune Tower, Sun-Times大楼隔河相望。我把手插进暖暖的呢 外套口袋里,加入人流。天凉得清爽宜人。过了装饰着“浴火重生”浮雕的塔门 就上了桥。桥上的行人或匆匆或闲适,但美好的星期五,一例在人们的面容与步 态上添些快意。老年夫妻的微笑里有种唯岁月与经历才能换取的欣慰与会心;婴 孩的亮眼睛专注而无邪。少年温柔的注视终于战胜了羞怯,拉住女孩子的手让她 一道停下来,在行人摩肩接踵的桥上偷出一秒闲适来:甜甜的一吻。   凉凉的都市的风中,我加快了脚步,走上桥的最高处。向东望,河面开阔, 注入大湖;更远方,水天一色。远近楼群错落有致,在水边构成和谐而壮美的整 体。百多年来的建筑,无数精妙的细节;我仰首四望,城市的活力与妩媚如醇酒 让我飘然若仙。   我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望一眼那座崭新而别具一格的建筑。在开阔的空场 上,这色彩和谐而鲜活的小楼可以将都市与大湖尽收眼底。我想象着在六层的大 厅里看都市华灯初上。继续前行,我听到自己的鞋跟叩响桥面;我把步子加大加 快。   回首西望,太阳正缓缓沉入楼群之中。我又一次微笑。一个美好而独特的下 午,便在不知不觉中被赋予了我。当我尽情去体味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偶遇时,生 活的无数精微美好的谜底便一个个揭开。感谢上苍,我在心里说,让我真正生活 过了这个下午。我知道了午后三点钟的暖日照在身上的感觉;我知道了湖上来风 拂动无叶的枝干的意境。我尽情体味着都市、河流与大湖弥漫到我身体每一个细 胞里的那种勃勃生机。我发自内心地给陌生人微笑,接受他们同样发自心底的喜 悦。我知道了为什么我选择、被选择,来到了这个有着厚重历史却又充满活力的 地方。   在这时,忽又听到那歌声。 So go on, go on, break it, break another little piece of my heart   微笑,便是含泪,也仍蕴含快意。我知道了爱其实是为了让人的心灵百倍千 倍地敏感,伸出感知的每一个触须去全身心地接受这世界的一切赐予:欢乐、痛 楚、希望、躁动、忧伤、喜悦……我知道了这世界原本充溢着活力,每个人,只 要他用了心去生活,便可以去获取这活力,给予这活力。   走上空场,大楼上“凤凰重生”的标记让人感到亲切而振奋。我最后望一眼 湖面,便把目光投向一楼大厅里匆忙的人群。电梯门开合。楼梯上背了书包或提 了公文箱的人匆匆上下。问讯处的小姐用微笑迎接下一位来客。我走近厚重的玻 璃门,把手伸向光滑的金属把手。凉凉的感觉从指尖传入,令人愉快。   万家灯火亮起时,我才会离开。那时,夜的酒会已给我的记忆中新添了几个 微笑的面容;新的朋友将让我对周围的事,周围的人,又多些了解,多些体会。   在都市的镶嵌中,每个人都是完整而鲜艳的一片,每个人都是都市生命的一 部份。每个人都与这城市一道,时刻在生长,时刻在演变得更加绚烂,更加活力 盎然。 11-26-97 初稿 12-16-97 终稿 〔寄自美国〕 ◆          桃 花 人 面 知 何 处                ·舒 伊·   过了寒食,就是清明。   大清早起来,裹头的崔生慢慢踱出门外。   新桐初引,清露晨流,最是出游好天气。   迎面碰上一群谈笑风生的书生,趾高气扬地,刚刚及第。其中有相识的,邀 崔生同去小瀛州。   崔生冷冷地推辞。   涌金门外的小瀛州,是京城出名的去处。京都的阔少爷们,一到春天就骑金 络锦鞍装饰的矮马,结队去小瀛州,在湖上花下穿梭,好酒好菜跟在后头。新科 进士也爱去那里,在红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互相拜见,痛饮玩乐。人们叫这个地方 “风流薮泽”。小瀛州一到寒食更加风流,满湖都是红船,船上荡漾笙歌。花前 花后都有高楼,尤其晴天日暖,淡烟浮在湖上,一片云头。   识得崔生的人,都说他资仪优美。会试之后,殿试之前的上个冬天,举子们 踏雪赏梅,有人说,崔生,是再世何郎,这花几像你,瘦棱棱地天然白!   崔生一脸冷清清,向人少的城南走路。   拿他比梅的人,话中还有话:梅花孤洁,你崔生是不是太寡合了?   花影阑干,莺声门径,终于出了都城。   城外别有一番风光。这春天就象学绣的一十三岁的女儿,小心翼翼,手下没 有一枝花瘦。远山泼黛,近水揉蓝,翠柳青青长在眼前,抬头又被插到天边。柳 中啼鸦,燕子也已归来,口中叼着一口被鲜花拂过的香泥,掠过时黑尾翩翩剪过 春天。看完了白荠花,看见黄荠花。溪水横斜了乡路,溪头鸣着黄犊。   阳光象缎子,轻风如绸。郁郁的崔生略略觉得舒慰。寒窗数载,秋天赶到京 城来,参加会试,开春里殿试却落了第,平阳落犬滋味这般凄凉。   路上三两走过行人、钿车和轿马。路人看见崔生,都回头再来打量。绣轿香 帘在经过他时,被纤纤素手轻轻拨开,留下瞻望的缝隙。   是清明节,人们少不了去上阡。可是家在千里外的博陵,崔生想,又滞在这 京城,不到挂彩簪花的时侯,这接下来的三年,家中老母牵肠挂肚,又将暗滴多 少鲛珠坠呢。   日当午时,崔生进到一个静谧的村庄。他觉得渴,张望却见不到一家酒旆。 若有酒旆招人,崔生想,我就典了这身青衫。他低头看自己暗色的直裰。   正发愣时,忽然听见身后有木门很快开翕的声音。崔生回头,发现门隙有一 双水灵灵正偷看的眼睛,看见他回头,嘤叫一声消失。   城内城外这春游路上不知被多少双眼睛惊赏打量,在这小村庄里被人偷看又 算得了什么。可是被发现了那样不胜惊惶地闪开,崔生不由微笑,觉得门后那个 小东西真是天真烂漫。   既然这户人家有人在,那我就敲门试问是否有茶。崔生上前扣门。   门应声而开。   一个少女亭亭玉立在他面前。是那双眼睛。那眼睛,还有那眉,崔生站在门 荫下还是觉得双眼犹有太阳的刺目。那是硕人诗里的美目和娥眉啊。崔生恭身作 了个揖:“小生酒渴求饮,还请姑娘方便。”   女子眄然一笑。她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女子将崔生带进院子里,在树下青石桌边给他设下座位。那是一棵盎然的桃 树,适逢时节,树上灼灼开满了桃花。   女子端了一杯水回来,放在崔生面前。崔生将杯子举过眉头,向她点点头, 饮了一口,说:“为君蘸甲十分饮。小生这厢有礼了。”   崔生饮时,女子一直在他身边,倚在桃树一根斜枝上,声音纤纤地发话。她 说得很少。她说的时候,腰肢手臂微微地扭动,绰约只好是处女。她的面孔绯红, 她的双手温润。崔生看看她就将眼神移开。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应该就是她这个 样子吧,他漫漫想。一抬头又接上她的眼光。她正目不转睛望着崔生,一眨不眨。 看到他看她,她莞尔笑。那副毫不掩饰的憨态,就象炀帝的司花女袁宝儿,侍在 帝侧,一朝见到虞世南。垂肩堕袖太憨生。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崔生 怦然心跳。   低下头去掇弄杯子。这个女子可喜的笑容就象一片软软和和的彤色的云,躺 在上面了就不想再下来,粉色烟雾。看见她的感觉真好。能跟她呆久些真不错。 可是我非闲云,我来我还得去。接下来的年月,我将是活在京城这棵大树上一片 云头。书啊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唉,走吧。   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最后看一眼桃花中那张人面。桃花美丽,人面美丽。 人面绯红,桃花绯红。桃花映红人面,人面映红桃花。心中不舍,崔生还是立起 告辞。   女子顿露戚色。女子陪他步出门外。站在门口,娥眉这时蹙作愁黛,美目这 时泛作皱池。敲金戛玉,一串晶莹泪珠滚下来。女子忽然转身逃进院子,门“吱 呀”一声在崔生身后关上。   崔生在门前凝伫了半天。目光扫过之处,看见出墙的桃枝和枝上桃花。眼中 湿润。   一年后,又是清明,又是出游天气。依旧裹头的书生崔护清早起来,慢慢踱 出门外。前面巷子探出墙头的一枝桃花跳入崔生的眼帘,他忽然想起什么。一张 桃花中桃红面孔。硕人诗里的美目和娥眉。他一甩系在直裰腰际的香荷,兴冲冲 出城南,直奔那个桃花小庄。   远远就见到院中那棵桃树,现在抽条长得更加高大,鲜艳夺目。看见那棵树, 崔生觉得紧张。又要见到那个绰约美丽的女子了。   崔生站在了那扇门前。那门那墙都同去年一样,但那门上却扃着一把锁。门 角和左右门扉间的罅隙结着蛛丝。显然,这户人家中人已离去久久。   招展在春风里,桃花灼灼。   一声太息。   崔生在左扉上题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严 嵩 的 末 日 (下)               ·方舟子·   嘉靖四十一年六月二日,严嵩满怀悲伤,出了北京广渠门,沿着运河南下, 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回到了阔别四十余年的故乡江西袁州府分宜县。这位曾 经名震海内的诗人,四十年来把文才花在了替皇帝撰写青词上,现在是再也无青 词可写了,突然焕发了诗的青春,一路南回一路吟唱:   “承诏赐休退,整驾念徂征。出昼心已结,辞天骨犹惊。伫立独踟蹰,泪落 忽沾缨。上恋圣主恩,下怀知爱情。远树千重隔,沧江双橹鸣。路歧方浩浩,纷 思何由平?”(《南还稿·六月二日出都作》)   “路歧方浩浩,纷思何由平?”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使他预感到这不会是最后 的结局。   严世蕃并没有到雷州卫去服刑,只走到广东南雄,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就偷 偷回家了。回去后也并不韬光养晦,而是大动土木,兴建私宅,这样就引起了地 方官员的注意。一天,袁州府推官郭谏臣有公事到严府,见到上千名工匠正在修 建园亭,督工的家奴对他非常无礼,甚至还有人向他投掷瓦砾。郭推官咽不下这 口气,回去后乾脆向巡江御史林润告发严家聚众练兵,准备谋反。   这时候,严世蕃的同党罗龙文也从戍所逃回了徽州老家,两人来往密切。这 位罗龙文是倭寇首领王直的姻亲,曾经奉总督胡宗宪之命出海招降。林润接到郭 推官的告发后,把故事编得完整一点,向皇帝控告这两个人以建造府第为幌子, 聚众四千人,“道路皆言,两人通倭,变且不测”。这是谋反大罪,皇帝自然极 其重视,立即下诏速将严世蕃、罗文龙拿来问罪。那时候严世蕃之子严绍庭还在 北京当锦衣卫指挥,问讯赶快派人赶在圣旨下达之前到家乡报警。严世蕃得报, 想逃回戍所,却早在林润的监视之中,被逮住了,解往京师。这是嘉靖四十三年 十一月的事。   严世蕃二进宫了,却也并不怎么惊慌,“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 有的是计策。自己贪污受贿,天下人均知,想赖也赖不掉,但是“皇上只要人干 事,不怪人爱钱”,认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初邹应龙告发他的不就是“贪污 误国”吗?最多再流放一次罢了。“聚众谋反”、“通倭”的罪名那才是最可怕 的,不过也没什么证据,其实根本就是捏造的,应该不难洗刷清楚。最好,是让 三法司连带判决严嵩害死沈炼、杨继盛,这两个案子乃是皇帝亲自定的,要是让 皇帝觉得三法司想为沈、杨翻案,审官和囚犯的位子恐怕就要掉个个儿了。计谋 已定,他便命其党徒四处宣扬:不好了,要是三法司把沈、杨二案翻出来,严世 蕃就死定了。   负责此案的三法司刑部尚书黄光先、都御史张永明和大理寺卿张守直果然中 计,在判决中大书特书严氏父子迫害沈、杨。写好了,在上奏之前照例送给首辅 徐阶过目。徐阶将三人领入内室,屏退左右,问道:诸君觉得严公子该不该死? 三人异口同声回答:死有余辜!徐阶又问:那么你们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呢?三 人答道:正是要他为沈、杨偿命啊。徐阶连连摇头:严嵩害死了沈、杨不假,但 那都是领过圣旨的。皇上是最英明的,绝不会错。诸位的这份判决呈上去,皇上 疑心三法司是在怪罪皇上,必定震怒,大家都免不了要被问罪,而严公子也就大 模大样地出都门回家了。三人谔然,赶忙请教徐阶怎么修改。徐阶说:只要以林 润的奏疏为底稿,再把聚众谋反这一条发挥发挥就行了,事不宜迟,稍迟就会发 生变故。三人就请徐阶主笔,徐阶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底稿:早就写好了,各 位以为如何?三人看了,连声说好,马上叫来吏员誊清,这份致严世蕃于死地的 判决书就从徐阶相府递了出来。   严家闻讯,这才真的慌了。严嵩托人送重金给徐阶,请他营救。徐阶钱照收, 人也照杀。他的道理很简单:不收钱,严家的人要怀疑我捣鬼;不杀人,众人要 怀疑我捣鬼。这位甘草国老,到现在还是两边都不得罪。   皇帝却也不信严世蕃会谋反,命令三法司再核实。圣谕云:“此逆情非常, 尔等皆不研究,只以润(林润)疏说一过,何以示天下后世?其会都察院、大理 寺、锦衣卫从公鞠讯,具以实闻。”   徐阶领了圣旨,急出长安门。三法司的官员们早在门外等候,他随便问了几 句,就赶回家中,起草答疏,声称“事已堪实”,通倭谋反“具有显证”。皇帝 这才批准了三法司的判决,于嘉靖四十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下诏,以“交通倭虏, 潜谋叛逆”之罪判处严世蕃、罗龙文死刑。死囚按规定应该留到秋后处决,但这 一次,按徐阶的要求,立即处斩,“亟正典刑,以泄天下之愤。”怕一拖就要出 意外吧。   当时的史家,多认为严世蕃死有余辜,却对以莫须有的叛逆之罪处斩不敢苟 同。张居正主修的《明世宗实录》评论此案说“其罪状宜坐奸党之条,岂无可杀 哉?乃润(林润)疏指为谋逆,法司拟以谋叛,悉非正法也。”支大纶的《皇明 永陵编年信史》也是大为不满:“比乃咒诅怨望,练兵积粟,通倭诱虏,茫无影 响,何以服天下之心哉?内阁颐旨,法官唯诺,刑罚不中,伊谁之咎?”谈迁在 《国榷》中更是感叹道:“嗟乎!三尺法至平也,舍奸党之正条,坐不轨之苟论, 自置相以来,未之闻矣。”其实这是有先例的,当年朱元璋杀宰相胡惟庸,不就 也捏造了一个“通倭谋反”的罪名吗?有太祖高皇帝做榜样,徐阶想必是心安理 得的。   徐阶不以“奸党”之名处置严世蕃,却捏造出一个通倭谋反的罪名出来,其 用心,乃是要把严家一网打尽。犯了叛逆之罪,亲属都要受到牵连,家产也都在 抄没之列。即使他们在判决中未对严嵩拟罪,严嵩却也难逃法网,皇帝还要怪他 们未依法追究严嵩的罪责(诏令云:“疏内不言逆本,是何法制?”),下诏把 严嵩及其孙子们削官为民,并抄没家产。对江西严家的抄没,不知为何,一直拖 到严世蕃被处决之后的五个月才进行,共抄得黄金三万多两,白银二百万两,相 当于当时全国一年的财政总收入。此外还有田地百万亩,房屋六千多间,和无数 的珍宝古玩字画。严嵩出身贫寒,这些财产,当然都是他当了大官以后,特别是 入阁拜相以后,父子劳神搜刮而来的,用张居正的话说,是“商贾在位”。做了 几十年的买卖,一夜之间就赔个精光。   抄家之后严嵩的去向,各家说法不一,或说他寄食故旧,或说他寄食野寺, 或说他与孙子住在关公庙,《明史·严嵩传》则说他是“寄食墓舍以死”,大约 是到处打游击找人讨口饭吃。他是哪一年死的,各家说法也不同,或说被抄家以 后不久就死了,或说过了一年才死,《明史》则说是过了两年才死,与嘉靖皇帝 差不多同时死的,终年八十七岁左右。死后没钱买棺材下葬,也没人吊唁,直到 万历初年,徐阶的门生张居正当国,才吩咐分宜县县令收拾严嵩尸骨备棺埋葬。 这位县令遵命照办后,张居正还特地去函称赞:“闻故相严公已葬,公阴德及于 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知其为报哉?”大约觉得自己的老师对严嵩的处置未 免太过份,或者,是要借此为后人如何对待故相立个榜样吧。他自己死后,却也 差点被开棺鞭死。至于徐阶的结局,也并不怎么美妙,三个儿子被逮充军,田产 充公,若不是张居正极力维护,说不定也落得个跟严嵩一样的下场。在此起彼伏、 你死我活的内阁纷争中,只有皇帝才是最后的赢家。 〔寄自美国〕 【网萃】∽∽∽∽∽∽∽∽∽∽∽∽∽∽∽∽∽∽∽∽∽∽∽∽∽∽∽∽∽∽∽ ◆            网 人 谈 法 (下)       (夜航船发言纪要──“新语丝之友”帖子汇编) (续上期) ★不才子:美国的法律也远不是完善的,难得的是它的独尊   小保姆的案子我觉得法律能允许辩方律师玩要么谋杀要么无罪的花招已经是 老大的漏洞了;OJ的案子我当时就觉得打从挑陪审团起就输了大半了,这也是 美国法律自找的。我原来很天真地以为法律是用来惩恶扬善的,后来才发现原来 不过是为了凡事有个统一的说道--所谓统一也只是大尺度上的,概率上的。   印象中不止一次在美国影视里看到这样的故事情节:一位警探有十足十的把 握某人是凶犯--事实也如此,但又明白如果把他交给法庭,那小子多半能钻个 什么空子逃脱法网(比如借口当时是犯病什么的),所以这警探就制造或利用个 什么机缘在追捕时把那家伙一枪干掉了事。我想那些作家既然那么写,一定是明 白这种结局为公众乐于接受,那么这是不是也反应了大众在很多时候不得不承认 他们的法律系统sucks呢?   从OJ的案子以后,时常听到有警察栽赃的丑闻,警察的做法固然是侵犯了 法律,但是不是也因为法律关于取证的规定实在太有利于嫌犯而挤兑得警察生出 这样的反讽?   美国是太重视个人的人权了,有的时候只怕反而间接地害了人权。比方说一 般中低收入的美国人基本上也要勒紧腰带才攒得下子女的教育,付得起房款,退 得起休。可法律系统送一个提姆麦克维(编者按:炸毁奥克拉荷马市联邦大楼的 嫌犯之一)这样的人去见上帝能花纳税人成百上千万。   所以美国的法律也远不是完善的,难得的是它的独尊。 ★筋斗云:美国司法效率不高但可有效遏阻犯罪   是否应该“以谎言对付谎言”,是否应该“以卑鄙对付卑鄙”,这一点不仅 是这两个案件的问题,还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美国法律为了它的权威性,规定 检方和警方必须自己的行为规范,规定了犯人有请律师的权利,也正是这一点上 为什么美国的法律系统被认为是美国社会成功的原因之一。“以直报怨”,孔子 讲了,美国法律在做。不过大部份人的思想仍然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坏 人干坏事可以逃脱,并不能成为警察越职杀人的理由。司法系统有强大的资源作 为后盾,不能定罪只能说是警方和检方的努力不够,实际上大多数的警察在办案 子时非常的情绪化,而且办案水准并不怎么样,辛普森一案就是很好的例子。美 国法律系统中检方、辩方律师、法官都算得是社会的精英,智力水准是极好的, 但是警察在这个系统中的地位不高,收入和律师比起来差太远了,而且大多数人 由于工作关系,已经养成“以恶报恶”的习惯,给他们太大的权力会更恐怖。   “以恶报恶”我想是根植在每个人的本性里面,方舟子一定可以找到其生物 生存理由。看看历史中“以德报怨”的基督徒十字军行为,也就是美国法律系统 的分权概念的来源。民众定好游戏的规矩,检辩律师是游戏的双方,陪审团是最 后胜负的裁决,法官保证三方不作弊。这次保姆案件中法官兼任了陪审团的角色, 又有自己的偏向对象,大大地超出了他应该的作用,是对法律系统的基石进行动 摇,这就是我认为这个案件比辛普森更重要,更不公正的原因。中国古代县太爷 兼任警方、检方、法官、陪审团的四方角色,中国现代法院兼任法官和陪审团两 方的角色,分权还是不够彻底。   最后做定论的陪审团在这个游戏里面的地位最重要,这就是为什么美国陪审 团是随机挑选的,因为这样情形下,法官、陪审团和被告三者的利益冲突最少。 法律系统重要的不是游戏一方的短期失职,而是利益冲突下系统性的偏向。中国 的法院即使能够脱离政府的监控,独立作业,由于陪审团和法官不分开,仍然可 能出现保姆案件的判决现象。魏京生王丹的案件即使司法独立,仍然可能有法官 认为他们犯罪;但是如果有随机的陪审团和法官分开,有罪判决的可能性就小得 多了。   这样的系统效率上讲确实不能算很好,但是所树立的权威性的好处是值得的。 大家一方面讲美国法律效率不高,犯罪率太高,却又讲发展中国家无法承受如此 的系统,除非大家承认美国法律系统的崩溃,否则这中间有逻辑的问题。一个高 犯罪率的低效率法律系统能维持,那么低犯罪率的高效率法律系统怎么会有那么 多的破洞呢?   实际上,我认为与大家的想法相反,美国法律系统并不更偏向罪犯,一个例 子就是世界各地的毒犯仍然公认美国司法系统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原因之一就 是要威胁、贿赂、操纵、渗透一个法官,要比操纵十二个在城市里面随机挑选的 陪审团和法官要难得多。哥伦比亚当年第一毒贩就讲宁可在哥的监狱待一辈子, 也不愿意到美国一次审判。 ★方舟子:司法的美德在于公正,而不在于宽大   这是因为现在的美国法律系统不流行贿赂,而且他们到了美国人生地不熟, 想贿赂、操纵难度太大。不知道哥伦比亚是不是也实行陪审团制,如果是,我想 这些毒贩也是能够贿赂的。按美国的制度,要定谋杀罪必须十二名陪审员一致通 过才行,这样的话,只要贿赂了其中的一名就行了,在十二名普通公民中任挑一 个贿赂、威胁,是比较容易的。几年前美国拍过一部描写二十年代禁酒运动的电 影,其中就有黑社会头目贿赂了陪审团,被公诉人觉察,开庭时要求更换陪审团, 被告律师一急之下干脆代被告认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也是贿赂、威胁盛行,而 法律系统和现在并无两样。   陪审员候选人是随机挑出来的,但最后的陪审员却是经过挑选的,并不随机。 美国的陪审团制度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制度。一个陪审员就可以否决谋杀罪,就非 常谎谬。十二人当中,难保有谁不在审议那天吃错了药,而且许多人缺乏逻辑推 理能力,容易被诡辩所迷惑,何况一般人对法律问题并无研究,对罪与非罪未必 弄得清楚,难免抱着宁可纵容罪犯也不冤枉好人的态度,一味地宽大。世界各地 的许多犯罪组织都把总部移到了美国,看上的恐怕就是这样的制度。如果政府敢 起诉他们,他们有钱请得起好律师为自己辩护,好律师也有能力用诡辩迷惑陪审 团。美国的法律制度,是地地道道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换个中、下层的黑人,十 个OJ也给关进去了。子产说过,火看着凶猛可怖,水看着柔弱可亲,但被淹死 的人远多于被烧死的。一味的宽大,也就等于在诱人犯罪,并不是什么好事。司 法的美德在于公正,而不在于宽大。从美国最近几年的这几起大案来看(Rodney King, OJ, au pair),这个制度并不公正。这只是倍受媒介注意的案子,还不 知有多少类似的案子不为公众所知的呢。记得OJ判决后,主控人眼泪汪汪告诉 旁听的未来检察官们不要对美国的司法制度失去信心,在美国当检察官,老是看 着嫌犯在铁证如山之下轻松走脱,想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不才子:法律应该有其威慑作用,不能给人宽大的感觉   我记得陪审员的挑法是辩方挑而控方选,也就是说控方只能对辩方提名的人 选说YES OR NO,这样控方只能在对辩方最有利的人里挑对己方比较有利的,有 时大概只能是羊群里硬选骆驼的情况,这就是我为什么说OJ的案子从挑陪审员 就输了大半。   美国的陪审团制度毛病还多着呢。重案的陪审员往往需要与世隔绝不短的时 间,其结果是有的人烦了急于早回家便匆匆做个结论。还有其他因素也能影响判 决。我记得ABC或NBC曾有一个节目,在其模拟法庭上,类似的案子,只是 两个嫌犯的相貌不同,结果比较英俊的那个得以潇洒地走,而比较对不起观众的 那个则被判有罪。   我也认为法律应该有其威慑作用,因此不能给人宽大的感觉(比如废除死刑 )。对于十恶不赦的人直到结束其生命时一直给予人的待遇,是人道与人性的恰 当表现,但如不使其得到应有的惩戒则只能算东郭先生的迂腐了。 ★筋斗云:犯罪和审判本身就是一种斗智游戏,法官的责任是维持司法公正   美国的犯罪组织有很多,是因为美国的钱多,并不是由于美国司法较宽松。 实际上,自从美国通过了有组织犯罪法以后,威胁、贿赂陪审团的事极少发生。 其一、风险太大,破坏司法公正是联邦罪,FBI会立即参与调查,美国罪犯对 联邦调查局是十分害怕的。其二、不那么容易实行,法官或其他人从言行中如果 发现了有那样的事,可以马上换调这个陪审团。其三、后果太严重,控方可以以 此为理由,重开案子,而且第二次被告明显处于不利的地位。其四、即使是其中 一人被收买,案子也仅是“死结”,并非无罪,控方可以再次提出控诉。法官之 所以在司法系统中权力最大,就是因为他们的责任最重:维持司法公正。   由于有组织犯罪是联邦罪,美国犯罪组织的策略一般是法庭上据理力争和扔 出替罪羊。美国警察素质不高,但联邦局的素质非常高,黑组织都宁可在地方上 解决掉案件,犯罪和审判本身就是一种斗智游戏,罪犯是不会愿意自己的对手高 能的。   所以现在被告的策略一般有二:第一、找警方的错,由于美国法律对证据收 集有明确的规范,而警察一般来说,未必有那么高的素质。辛普森就是这样的例 子。第二、影响陪审团,不过这本身就是法庭的一部份,也是为什么大家有律师 做秀的感觉。“说之以理,动之以情”本来就是人的本性,辛普森一案挑起种族 关系就是一例。以上这两点也有运用得好坏问题,因为都可能有副作用,辛普森 案件大家觉得被告情形非常之绝望,就是这两个策略的副作用。   辛普森和保姆一案我并没有看出系统本身的不公正之处,科学在两案中也没 有什么可抨击之处。辛普森一案实在是检方的无能,和科学在案中并无多大的关 系。控方用科学证明了手套、汽车、袜子等上面都有被告和受害人的血,辩方的 科学则是主要论证血迹在场境中是否自然,是否有可能被栽赃,从头到尾辩方都 没有否认血液是属于辛普森的,他们只是要说明如果有人有意,也可能是其他人 放的,这一点上控方也无法反驳,大家的结论是血液是辛普森和被害人的,但有 意栽赃也是可能的。案件在费曼之前,大家都是偏向检方的,因为栽赃如果没有 旁证,并不是有理由的怀疑。   其实在这个时候,检方就应该重整策略。辩方的栽赃策略有两个解释理由: 一、辩方太绝望,临死乱捞稻草。二、辩方有王牌,等待最后一击。可惜得很, 检方和媒体都认为是第一种情形,直到费曼的出现,局面才完全颠倒过来。   费曼一出现,在法庭叙述完办案经过以后,辩方开始攻击,使得局面完全变 了过来。辩方成功建立了费曼的极端种族主义的形像。费曼先宣誓说他不是一个 种族分子,一生从未说过“黑鬼”一词。马上辩方的磁带里面费曼在一个小时的 谈话里面,五十多次用到这个词。在辩方已经多次明示种族紧张之后,而且有九 个黑人在陪审团中,这个案子最大可能性就是“死结”和无罪。   而这一点是合理的,费曼的证人形像已经被定义为污点证人,这意味著他所 接触的证据都是污点证据,而费曼是调查此案件的两位探长之一,他几乎接触了 所有证据,所以辩方马上要求法官宣布所有证据无效,释放被告,法官拒绝了这 个要求,让陪审团决定证据是否被污染了,陪审团的决定其实应该说是正确的。   所以我说辛普森案件是美国司法系统一次正确运作的典范,我也宁可放过罪 犯而不愿意靠那样的警察来定罪。美国极端种族分子是非常不理性的,让他们加 入警方办黑人的案件如同让被害人的父母来审判被告,这不可能有公正的结果。 而检方在此之后,根本没有机会来弥补这个损失,法庭本来就是一个斗智的游戏, 一个地方的检察官无论在智力上、经验上、金钱上、资源上都无法和数百万的辩 方律师团相比。再加上有费曼这样的王牌,辩方的胜利也是理由充足的。至于检 方在失败后的那些讲话,只是失败者的掩饰面子而已,更何况这个失败有一半是 检方的无能。   在刑事罪被判无罪后,辛普森在民事法庭被判有罪,正义仍然得到了伸张, 辛普森现在只是在坐一个更大的监狱而已,谋杀犯的名声他会背一辈子,财产完 全被没收。美国一般杀人犯都可以上电视自己辩白,辛普森将上电视的消息传开 后,电视台(NBC)受到的观众压力之大使得面谈被迫取消,有两次他想参加 慈善晚会,消息传开后,几千人的晚会大家都取消到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主持人 被迫宣布杯葛辛普森的到来,晚会才能继续下去。他虽然理论上逃脱了监狱的惩 罚,社会的惩罚更大。现在每次大家谈到他时,他一定是在打高尔夫球,因为他 没有其他事可做。   美国司法对陪审团的挑选也是法庭运作极重要的一环,由于洛杉矶市区内本 来黑人的比例就比较高,再加上辩方的资源无限,选出来的陪审团确实是对被告 有利。陪审团挑选过程是随机的公民到法庭上回答问题,检方和辩方只要有充足 理由都可以要求法官免除某人,而这个充足理由就是双方斗智、斗能、斗金钱所 在,辩方的金钱优势使得他们可以更详细地调查候选人,从而找到充足理由。除 此之外,双方还有三次无理由免除的机会,检方和辩方可以剔除他们不爽的任意 三人。   在辛普森案件中有两位陪审团在审判过程中被剔除,原因是一个人给其他人 递纸条,这算是意图影响司法公正;另一位是隐瞒了被丈夫虐待的经历,这是挑 选陪审团时的问题之一,这个人有意图地隐瞒这点,明显会司法不公正。实际上 在费曼出现之前,陪审团仍然是偏向于有罪裁定的。民事法庭时,原告成功地将 费曼的损失压到最低,主要是说费曼即使有意但是环境下他不太可能有机会,这 一点实际上检方也能做到,不过由于他们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被突然袭击之下, 找到的理由就不充份了。   至于隔绝之下,可能匆匆决定,这一点只是大家的推想,理由是不充份的, 辛普森案件拖了一年,陪审团是不会吝啬一两天的,问题是在检方总结之前,大 家就已经认定证据是污点证据,根本不需要长时间考虑。保姆一案,陪审团长考 了七十个小时,下结论非常仔细,大家实际认定了杀人罪的成立,只是考虑是否 是谋杀,最后结论是二者间的差距很小,谋杀结论是可以成立的。本案受害人是 婴儿,非常特殊,才使得二者间的差距很小,在知道剧烈摇晃会导致死亡的情形 下,剧烈摇晃就是谋杀。   至于死刑问题,大家其实是被误导了,科学上统计学和心理学上都证明死刑 对罪犯毫无威慑的作用,死刑的目的在于取得心理平衡,也就是泄愤。发展中国 家还要考虑经济问题,美国却是相反,死刑更贵。因为美国一个州大概要三五年 才能处死一个人,平时要维持设备,培训专门人才,死刑前双方律师的再次法庭 较量,再考虑到所引起的社会效应,每次浪费的钱财无数。所以除非每年处死一 大批,让罪犯老死化的钱更少,而实际上资源浪费是法律界反对死刑的一大原因, 一个罪犯被处死,法庭就要重复地上演同样的一出戏,法官、检方、证人等都会 被再次占用近两三个礼拜,这都是浪费。而美国每次的死刑执行都完全是政治目 的,政治家意图获得罪犯克星的名声。   我个人是赞同死刑的,原因却不是会对坏人有警告作用,而是可以疏解社会 大众的心理平衡。“以恶报恶”本来就是人的本性,强行为了少数人的正义感而 废除死刑,会导致整个社会的民众心理上不平衡,这所引起的坏处比死刑要大得 多。平等权利法案也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虎子:要保证司法公正,首先必须司法独立   比诸清季或民国初年,中国现在的法制已经好得太多。实际上司法从行政中 分离在西方也不过三百年左右的历史,现在谈西方法制,必然要提及英国。可英 国是在1689年光荣革命前后,才让司法逐渐脱离行政和立法,成为独立运作 体系的。万历皇帝那会儿的大明律,不见得就不比英国当时用的中世纪习惯法高 明。西方的成功之处,在于他们能将商业上通用的衡平原则渗入习惯法中,向上 影响宫廷贵族,向下影响升斗小民,最后形成今天的规模。中国在历史上始终没 有条件对自己的法制作这样的改变。   司法独立的确不能保证司法公正,但要保证司法公正,首先必须司法独立。 舟子说的,不是司法独不独立的问题,而是法官是否中立的问题。法官立场不对, 还有其他管道救济,司法要不独立,只要遇不上好皇帝,任你有十个包公撑腰, 照样沉冤难雪。   陪审团制度是海洋法系国家采行的制度,也是中世纪流传下来的老法。原本 是法兰克人部落的习惯,大约在十一世纪初诺曼人入侵英格兰时才传到了英国。 许多大陆法系的国家都未采用,原因当然就是它的效率不彰和非专业人员介入的 副作用。在美国,至迟在七十年代,就已出现对陪审团制度存废的争议。结果作 出了轻罪(依习惯法刑期必在六个月以下者)不用陪审团的判决。各州对陪审团 制度的脚步也很不一致,所以陪审团的人数其实出入也很大,并非都是十二人。 在美国,陪审团由至少六人组成(所谓petit jury),多可至二十三人(grand jury)。由专业法官判案(trial by judge)已是法界人士的共识,陪审团制度 之所以一时不能废,其实是美国丢不开这个包袱。作为一个现代法治国家的先行 者,美国是付出了代价的。想想,全世界超过三分之二的执业律师在美国,个个 想在陪审团制度中上下其手,以得渔利,这种惯性,岂是说扔就扔得掉的? ★QZ:陪审团制度有很多弊病,未必值得效法   陪审团制度并不是一个普遍的制度。就是在英美两国,也存在许多差别。陪 审团制度有很多弊病,未必值得效法。十二个人组成的陪审团,除了案情非常清 楚的时候容易取得一致意见外,意见分歧的机会是相当大的。这时候,容易被人 说服的人就很可能给善于说服别人的人说服,造成意见一边倒;或者有些人坚持 己见,造成无法达成判决。陪审员没有法官那样的严格训练,更容易受个人好恶、 思维混乱、心血来潮等因素的影响。   大陪审团在英国已经废除了。在美国,由至少十二人最多二十三人组成。其 作用只限于审查检方的初步证据(或全部证据),以决定案件是否可以成立,并 且是秘密运作,对开庭后的审判不起什么作用。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规定重罪的 起诉必须经过大陪审团同意。其实这个也可以说是个历史遗留下来的产物。以前 英国君主自己就可以决定治人以罪,大陪审团制的意图就是防止君主的暴行,还 治罪之权于人民。不过现在似乎只是一个过场了。   “司法公正”,严格地讲是指的执行法律要严格、不能偏倚,也就是对法律 的解释和司法的过程不能有误;而所谓“正义”,是一个伦理学概念,包含的是 价值判断,与“司法公正”是两回事。法官或陪审团的行为,只要是合乎法律规 定的,就不能指责为不公正。如果认为法律有问题,不能伸张我们心目中的“正 义”,只能通过说服立法人修改法律(包括对各种犯罪行为及其相应处罚的界定, 司法的具体程序等等)来加以改变,而不能通过影响现行的司法过程来进行。法 令昭彰,执法公正,也并不能保证每个人心目中的“正义”就能得到伸张。   当然,法律条文必须毫不含糊,方可避免任意解释;司法程序必须细致严密, 才能便于遵照执行。 〔完〕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杏儿 审稿:  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虎子、唐郎、一华、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FTP: xys.org/pub/xys/ (ftp://207.151.77.151/pub/xys/)      Gopher: sunrise.cc.mcgill.ca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1/)      http://xys.asianews.com/      http://www.cmpharm.ucsf.edu/~xiaowu/xys 订阅GB(HZ版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请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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