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10 (第五十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十月份增刊“纪实文学”已于十月一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林 蓝:卷首诗           §      临 江                   § 【网讯】              §     ·林 蓝·                   § 【牛肆】              §  走着走着                   §  就已经到了江边 少 君:人生自白──半仙儿     § 亦 歌:从蟠桃盛会说开去      §  正是最好季节里的最好天气                   §  你说 江心有千朵芙蓉                   §  我闻见了温润的花香 【丝露集】             §                   §  江心有千朵芙蓉 三 焦:房东的涂鸦游戏       §  开了一个上午 阿 瑟:墨梅花           §  又一个下午                   §  而我是不会游水的人                   § 【网里乾坤】            §  天黑 风止                   §  芙蓉的影子如此虚幻 方舟子:美国电影史话(连载)    §  空气里也没有温润的芳香 少少君:吴清源的围棋人生(连载)  §                   §  是不是 转身的理由                   §  已经充足 【网萃】              §  我如何能停止伤感呢                   §  尤其是在这个她们如此美丽 乔纳森:影评二则          §  又如此廉价的季节     求之不得求不得       §     此生无份了相思       §  我所做的 不过是临江相望                   §  圣人还在说                   §  你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                   § 【网讯】∽∽∽∽∽∽∽∽∽∽∽∽∽∽∽∽∽∽∽∽∽∽∽∽∽∽∽∽∽∽∽ ★ 感谢世界各地四十八位读者的一千六百余美元的捐款和PSI留学生服务公 司的赞助,新语丝已在九月底开始启用新的服务器。 ★ 《新语丝》于十月一日出版了“纪实文学”增刊,刊登长江的《战争时期的 爱情──艾森豪威尔将军与凯瑟琳·萨默斯比在二战中的罗曼史》。 ★ 经中国教育部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批准,中国基本古籍库光盘 工程于日前正式启动。这项工程计划将历代典籍一万余种经整理后,将通行版本 全文录入制作成汉字光盘,并挑选一至三个重要版本原版扫描做为附录。整个工 程预计用五年至八年的时间全部完成。 ★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经过近三年的努力,已将74卷《中国大百科全书》 全部图文数据制作成24张光盘,并于近日开始向读者征订。 ★ 首届中国像棋网络公开赛日前在“中国象棋网”举行,预计会有近三千名棋 迷上网参赛。优胜者将获得中国象棋协会颁发的等级证书,并取得“首届中国公 众多媒体网象棋公开赛”的参赛资格。 ★ 为期四个月的中国首届青少年国际互联网知识大赛九月二十八日在京开幕。 本次比赛的主题为“您应该知道Internet”,比赛同时还开办了“网络 大学”以普及Internet知识。网址为http://www.iu.org.cn。 ★ 10月7日,英国首相布莱尔和中国副总理李岚清在北京古观象台上观看了 清华大学一位学生和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学生的网上对话。连通的两个网络分别是 “中国教育研究网”和“英国联合学术网”。 ★ 上海首家网上商场──亿祥购物商场于国庆节正式开业。这是一个多媒体网 上综合商店,顾客可以进行实时的网上订购并由商家送货上门。 ★ 英特尔公司将在五年内投资六千万美元,在北京建立一个信息技术研究与开 发中心,重点研究易用电脑、互联网翻译和远程访问。 ★ 美国参议院以压倒多数票通过一项法案,在三年之内禁止联邦和州政府对互 联网征税。众议院在早些时候已通过了类似的法案。 ★ 继斯塔检察官对美国总统克林顿的绯闻调查报告在互联网上全文公布后,克 林顿作证的总长三个多小时的录像带也于九月下旬上网,与斯塔报告同样受人瞩 目。 ★ 微软公司表示,包括AltaVista、Infoseek、Lycos与Snap!等四家搜索引擎 将在未来一年内驻进微软公司的MSN.com。这四家公司总计将付给微软超过六千 万美元的权利金。 ★ 继前次普林斯顿大学发现的Java安全漏洞之后,网景浏览器也因为使用 Javascript语言,再度出现安全问题。有心人士可以利用这个漏洞,读取存于硬 盘中的存储资料,甚至可以获取使用者上网时填写的个人资料。 ★ 根据国际数据机构最近的一项调查发现,网景浏览器的占有率已经首次跌落 50%,只有41.5%。而微软的IE浏览器则有27.5%,AOL自己的 浏览器则有16.3%的占有率,不过因为AOL的浏览器实际上是修改自IE, 所以微软浏览器的使用人数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网景。 ★ 一项由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和多家公司资助的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们在互联 网上耗的时间越多,就越感到忧郁和孤独。研究结果发表在《美国心理学家》上。 ★ 加拿大工业部近日宣布,将投资1·2亿加元兴建一个全国性的高速光纤互 联网络,做为加拿大第三代互联网的核心,预计将在两年内完成。这个网络的传 输速度,将比兴建中的美国高速光纤互联网络快六十倍。 ★ 英国ZEUS技术公司近日宣布,已与美国HP公司合作研制出了目前世界 上处理速度最快的服务器,每天可处理11·9亿次访问,超过了目前全球最繁 忙的十大商业站点的访问次数的总和。 【牛肆】∽∽∽∽∽∽∽∽∽∽∽∽∽∽∽∽∽∽∽∽∽∽∽∽∽∽∽∽∽∽∽ ◆             人生自白──半仙儿                 ·少 君·   我在华府的一次搞不清是什么名目的PARTY上第一次见到他。他当时正 给一个半中半洋的小姐看手相,也许是那混血的女孩中文理解能力太差,所以他 顺手抓到了我,要我给他做翻译。等五十块美金打发了那小妞儿后,他忽然一本 正经地说我大财高运,祥云罩顶。而此时我正走背字,三张信用卡欠的钱已经超 过五位数字。也好我正好借机散心,便和他胡侃了起来。谁想他竟一侃不可收拾 ……   大凡被唤作“半仙儿”的主儿都喜欢自我吹嘘看手相如何如何准,这是因为 修炼不够。修炼够了,就像我现在这样,一般不露。以前我也喜欢炫耀,尤其是 给张贤亮看手相时,我的竞技状态简直可以获得参加奥运手相大赛的出线权了。 张贤亮何等机敏、何等智慧、何等悟性呵!在他面前你要是掰活什么情感线,男 人女人呀什么的,你简直就该倒闭了。他第一个规定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要和他谈性?他在长篇小说《习惯死亡》中有一段描写简直犹如劳伦斯的手笔。   干什么都讲究扬长避短,干脆看他的母亲。这招儿挺绝。几乎所有给他看过 手相的半仙儿都津津乐道地给他看爱情线,怪不得他不信服。我以一种宇宙口气 说出他妈的形像,诸如个头儿、肤色、胖瘦、眼睛大小,喜欢穿什么颜色的服饰 什么的。这一下子可算盖帽了。他惊异地问我从哪儿能看出来,让我从手相上指 出哪条线。我说是超感,是特异功能。   《花园街五号》的作者、《小说选刊》主编李国文,给他看手相挺累。因为 他别的不问,只问我他还能干几年。我肯定地说,两年。果然,“六四”后《小 说选刊》停刊。这事儿果然看准了,但我又兴奋不起来。   因为我也因“六四”卷了进去而跑到美国,到最不适合我这种人住的地方来 成天为糊口犯愁,把原来的业余享受拿出来挣饭吃,比李国文还惨。   真的,我十分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可以肯定地说,在我们这古老的国度里, 像我这样为一种好奇心驱使对手相发生兴趣的大有人在,许许多多“大仙”、“ 半仙儿”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没有准确统计,凭直感估计,专业和业余的加在 一起不下万千。所谓“专业”是指看手相赚钱的。找我看手相的人中,就有好些 是在某地花了钱看过手相,然后再让我看以求得一种印证,或者寻找一种心理平 衡。有的花五块钱看一次,有的花三万块,最便宜的也要花上个块八毛。记得第 一次看到手相营业是在沈阳展览馆一侧,一个挺幽静的花坛边上,一位年过半百 衣裳褴褛的老女人,攥着一位少妇的手。老女人的手象一块黑树皮,指甲挺长, 里边包着黑灰。少妇的手白得娇嫩,染着红色的指甲油。红指甲是我从她的另一 只手上看到的。我凑上前瞅着那只脏黑的手蹂躏这只粉白细嫩的手,不禁感到忿 忿然。少妇根本不嫌弃老女人的手脏,显然因为老女人看得准把她征服了。只听 她一声声地问:“那我还能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对方说:“找一个比你弱 的,要是比你强准犯克。”“哪个头儿──?”“比你高一指就行。”“那…… ”少妇显然还想问什么,但发现围了好多人就没再问,从兜里掏出钱包。少妇付 钱时没有心疼钱的感觉,老妇人接钱倒也接得爽快。不知什么时候,这地方发展 成了手相基地,摆小摊似地一个挨着一个看手相、算卦、批八字,有盲人也有闲 人,衣冠都不大楚楚,虽然我不太看得起他们,但我却由此看到手相竟红火起来。   我的朋友们说,五台山、峨眉山、龙门石窟等旅游区看手相的机会多,收费 也贵,有道士也有和尚。朋友们也曾半开玩笑地劝过我,出去看手相赚钱吧,看 一个一块钱,能成万元户,何必苦苦爬格子,一年也得不了几个稿费。   看手相与写小说似乎有缘。曾几何时,手相风靡文坛。许多著名的青年作家 被传颂为手相大师或者大仙什么的。最为著名的就有西安的贾平凹。   西安,这个十三个朝代建都的古城,总使人感到一种凝重而又神秘的氛围。 那里冒出一万个奇人似乎也是应该应份的。平凹君本身就是个奇人,文坛奇才。 他相貌并不出众,却修炼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味儿。有一次他向一位超脱凡俗的道 长请教有关道士的“冠”的文化,约好了只谈五分钟,哪知一谈起来,儒雅的道 长竟被这位凡夫俗子给“震”住了。他们兴致勃勃地谈了整整一天。我曾到西安 登门拜访过贾平凹,可惜他出差了。我舍不得走开,就在他的书房参观了一番。 他的书房不大,却到处可见墨迹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石头上有他的题诗、题字, 书柜上也有他的书法条幅,字迹清新、幽雅,飘溢着仙风道气。给我印象极深的 一幅是挂在正面墙上的达摩面壁图,图的两侧有两幅字联,字迹十分难读,端详 了好久,方认出右侧:“不可无一”,左侧:“不可有二”。字是认出来,可是 内涵尚难觉悟。   会看手相的除了贾平凹之外,还有邹志安、白描等人。记得一九八四年我到 济南去找张炜组稿,张炜在家设便宴。席间谈及手相,张炜当场让我给他妻子看, 看过他的妻子,张炜又让我给他看。我在看手相时比较注意对方的表情,比较细 心地捕捉眼神儿。可是这位成熟的青年作家始终保持一种“一潭清水”般的平静。 直到最后,他才给了个评语:“这么多看手相的,我认为邹志安看得最准,你反 次于邹志安。”他还举了个例子,说是有一次他们参加了一家编辑部举办的笔会, 邹志安在笔会上看手相大出风头。有一位主编对此不屑一顾,邹志安拉过他的手, 只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门框上:“你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那主编倚着 门框愣了半天神儿。   还有比这更神的传闻。说的是“湘军”叶蔚林、莫应丰在深圳买了台彩电, 迟迟没有到货。叶蔚林给莫应丰看看手相,便预言这台彩电一定会运到,但肯定 得碰坏一处。莫应丰便问什么地方碰坏,叶高深莫测地深吸一口气说:“一个角 。”莫大笑,结果没几天彩电到货了,打开一看,莫目瞪口呆──彩电的右下角 当真碰了个瘪。   这只是一个传闻。手相究竟有多少科学依据?迄今我也说不好。不管怎么说, 手相已经风靡全国乃至全世界。看者大有人在,信奉者也大有人在,有的甚至虔 诚之至。   起初我很喜欢给女人看手相。不仅因为女性的手比男性的手有魅力,而且, 因为女性大凡都信手相、信命。尤其是那种处于青春骚动的女性,工作、恋爱都 遇到不顺时,她们简直把你奉若神明,她们的手会因紧张而发抖,手心会冒出一 层细碎的冷汗,脸色也会紧张得失去血色。她们对你的每句话都会做出神经质般 的反应。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我尽量拣些好听的说。这时候你即便说些漫无边际 的话,她们也会往自身那根真实的藤上掳,比如你说她八岁左右大难不死,她就 会自言自语地告诉你她十四岁时住过院,算不算大难不死。你说算,她就点头了, 丝毫都不打折扣。你要说不算,她就会苦思冥想终于又想到了她二岁半时得过疟 疾。你为你看准了得意,她比你看准了更兴奋。她比你更希望准确度,成功率。 她更关心的还不是过去,过去不过是一种准确与否的印证,一但印证了,她就会 实心实意地请教未来,尤其是有关爱情。许多姑娘的内心都深藏着一种隐私。许 多已婚少妇也藏着一种隐私,这种隐私是绝对不可能外露的,不仅瞒着父母,而 且必须瞒着丈夫。据说,一九九五年在一个大城市做过调查,有婚外恋者占百分 之三十八的比例,希望有婚外恋占百分之五十五。   我有位文学朋友,他对我看手相很是信服。他信服的原因是我从他的手相上 看到了他曾与六个女人发生过性关系。他的坦率令我吃惊,他给我提供了许多消 息。在三十岁至四十岁这个年龄带的人,大凡婚姻都不幸。十年动乱中度过的青 春时光,没明白青春是怎么回事。现在看到小青年那么自由地恋爱,那么随便地 性爱感到一种嫉妒,便滋生一种“报复心理”。不是报复别人,而是报复自己。 当然这些人身上传统的道德观念还是占相当比重的,他们有子女,一般都不希望 破坏现有的家庭结构,于是,最好的办法就是瞒着一方,偷偷地寻欢作乐。这需 要一种场合,城市人口密度太大,在郊外的公园里根本找不到一处无人的安全地 带。不知谁第一个发明了朋友之间互相提供住房以求方便。他讲了一件十分“精 彩”的事情。   一天,他到街上办事,顺便买点菜还有几条鱼,就骑车回家了。他象以往每 次回家一样,轻轻地上楼,轻轻地用钥匙打开暗锁。先进厅里,把手中拎着的菜 放到地上。忽然发现关闭的寝室里有种奇怪的声音。他只一步就迅速跨到了寝室 门口,一把推开了门。他看到了一个一辈子都懊悔的镜头。他想逃出家门,但又 觉不妥,急得直冒汗,不知所措。最后,他好不容易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走进厨 房,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寝室的门开了,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他的岳父。他没有勇气去瞧岳父 的脸,却又不能不去瞧。他心里明白必须做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什 么也不介意的表情,他也许不太善于演戏,挺别扭地故意一愣:“啊!爸来了?” 岳父的宽大的额头上一片汗湿,一绺忽略了的散发狼狈地粘在眉间。眼睛低垂着, 眼球有些混浊:“哦,买菜了?”岳父的声音还算平静,不愧为驾驭千人的工厂 厂长。他们相对着,再没有找出别的话说。但他分明从岳父极复杂的眼神中,看 出了一种来自高级动物内心的呻吟,乞求:“别,别说出去。”高大的岳父走了, 身后跟着一个矮胖中年的妇女。他觉得那女人长得不如岳母,却比岳母年轻。   隔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憋不住了,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两眼发呆,她 不相信她那么尊敬的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他害怕了,因为眼前又出现了岳父那 苍白的汗湿的额头,那低垂的躲闪的眼睛。他一再叮嘱妻子千万别告诉岳母,妻 子出于对父亲最真挚的爱,终于没有告诉母亲,但是,她发现父亲越来越少到她 家来了,而且她再也见不到父亲那种充满自信,充满坚毅,充满爱抚的眼神了。 父亲一旦和女儿单独在一起时,女儿觉得不自在,父亲更不自在,纵是要寻找什 么借口躲开女儿。女儿恨那个女人,可她从来没有见到那女人。半年后,父亲患 了癌症,一命呜乎。   为父亲送葬那天,父亲单位来了好多人。他在那些人中,一眼就认出了矮胖 女人,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胸前戴着一朵惨淡的白花。她始终低垂着头,使他 无法看清她的面部。那一瞬间,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由此想了许许多多过去不 曾想过的问题,他由此而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撞见了那种场面,岳父是不会这么快 离开人世的。他把那个女人指给了妻子,妻子也只有一味地沉默。   我有位相当要好的朋友,两口子都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有一年我去 他们那里出差,他们两口子来看我。作为我来说,完全是出于一种游戏,而且当 时我刚刚学会看手相,我从他的爱情线上看出了外遇,我就实说了。他当场否认。 可是,女的却往心里去了。我多少知道一点,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女的比男的 条件优越。中国的家庭结构,如果女的比男的优越,大概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 女的大学读书时,不仅形像出众,品学兼优,还是学生会干部。男的形像用女的 话讲:“奇丑无比。”那时有许多人追求女的,那些人至今还对女的抱有幻想。 女的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是让他给骗了。但稍微留心的人完全可以听出这话里渗 着多么强烈的味道。看完了手相,彼此开开玩笑,天色已是不早了。我把他们送 出去,他们夫妻也都笑着与我告别。可我没想到,回到家后,他们夫妻结结实实 地吵了一架。妻子非逼丈夫交待我从手相上看出的那个情人。丈夫先是矢口否认, 后来被逼无奈,交待了出来,是在认识妻子之前有个女的追求他,他没答应。妻 子更来气了,质问他为什么结婚这么久,这事儿一直没告诉她。丈夫说没有必要, 妻子却一口咬定是对她藏心眼。妻子想到自己为他吃了多少苦,受了那么多委屈, 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结果竟连他的心都没换回来,就越发委屈了,哭了大半夜, 他怎么也哄不好。第二天,我去看他们时,妻子眼睛还是红肿的。她是个十分要 面子的女人,努力做出笑脸掩饰着。但她却趁丈夫不在屋时,偷偷问我:“你说 你大哥那个情人是在什么时候有的?”   我全然忘记了昨晚手相的内容,不知所云。经她提醒,我才笑了,瞅着她一 本正经的神态,我说:“大嫂,那是瞎看,闹着玩的,你还真信呀?”她说:“ 算命我不信,手相我信。”   开始我给别人看手相,的确是一种游戏式的,我自己并不严肃,更谈不上一 种神圣的境界。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我看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准,我自己也 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种境界。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种东西绝不可胡来,不仅涉 及到家庭、婚姻、性欲、爱情、爱欲,还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呢!我先说说我为 什么发誓再不给女人看手相。   去年,我随着搞民运的一批人到加州去参加一个民运研讨会,我对搞民运没 兴趣。我们住在旅馆里,连着下了两天雨,无事可干,心情抑郁,便忽然生出看 手相的念头,不想这一看竟看得轰轰烈烈,难以收场。从学者到一般会务人员, 从老到小,几乎无一人不找我看手相。使我名声大振的原因是我同屋那人比较固 执,他不相信手相,说我全根据对方的表情做出判断。他为了验证我看得到底准 不准,想了个挺绝的“招数”。他让我站在门里,而被看者从门外伸进一只手。 我只能看到手,绝对看不到人的面孔,连人的身子都看不见。这是到了动真格的 时候。我来了兴致,旁边围了好几个人,我要维护面子,就必须看得准。我调动 了以往所蓄存的各种类型的手相信息,托抚着从门外伸进来的一只只手。我说完 了一只又换一只。有人故意在旁边打岔,明明是一只男性手,偏偏告诉我是女性 的。我这时候已经不管男女了。一般情况下,男女之手有着明显的区别,男人手 骨节粗大,皮肤粗糙,而女人手娇小柔嫩,另外,男人一般看左手,女人大多看 右手。记得我一连串看了五、六个手相,然后是一片哑然。我疲惫不堪,有点昏 头胀脑,已经记不清到底对每一个手相都说了些什么。我倚靠在沙发上,门外涌 进了光露手相,不露面相的人,都是第一次相识,三女两男。他们彼此交流着, 一致认为看得准。我注意过了,其中有一位长相挺标致的姑娘,身穿一条名牌牛 仔裤。她的眼睛挺漂亮,脸上化了装,她瞅了我一眼,就低着头,定定地瞅着自 己的手心,看得出神。她情绪很沮丧,过了一会儿,她把手往我面前一伸:“× 先生,您再给我看看!”我摇头拒绝:“不能再看了,再看就不准了。”   她是那么不情愿地走了。她一走,旁边的人就说开了。一致认为我给她看得 太准。她不愿用脑子,智商低。她爱上了一个同校的博士,可人家看不上她,她 整天为此苦恼。所有在场的人全认为我看手相简直“神”了,于是乎,我那房间 涌进一屋子人,都搂胳膊挽袖子象量血压一样排队让我看手相。推是推辞不了了, 硬着头皮看吧。在一片欢呼声中,我并没头脑发昏。我预感到那个姑娘今天晚上 会睡不好的,我后悔不该给她说得那么严重。我注意她走出门时,还始终端着右 掌,眼珠子象掉进了手心。   果然不出所料,那姑娘第二天出现时,不时地瞅自己的掌心。有人告诉我, 她一夜没睡觉,动不动就哭。她同屋的人劝我再给她看看,往好的地方说说,不 然她会得神经病的。我也准备再给她看看挽回损失。她的手相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头脑线短而粗,运气线根本没有。这是一类典型的大脑平滑,庸庸碌碌的手相。 我说,你的手相是属于那种比较有福的典型。她立刻睁大了惊喜的双眼:“真的 ?”我说:“真的。”“那你昨天晚上可没说。”我忙解释说:“我昨天晚上看 得太粗,没有细看。你瞧──”我指着她的手纹,“这条线是生命线,你的生命 线又长又深,这证明你的生命长而且身体好。你这条头脑线虽然不长,但恰到好 处,说明你不象有的女人那么瞎操心,你是该想的事情去想,不该想的你一点不 去核实。”她立刻点头称道。我往下又说了许多好话,可她听着听着,突然反问 道:“你是不是故意往好的地方说?”我说不是,她不信。她说我昨晚把她说得 那么坏,今个儿又说得这么好,肯定不是真的。我再三解释,自圆其说,她怎么 也不肯再相信,不信就不信吧,那有什么办法?   可是,她仍然抱着右手看个没完。有次我们横穿马路时,她走到我身边,突 然把手往我面前一伸:“×先生,你再给我看看爱情线。”我一把拽住她,一辆 飞弛的“的士”嗖的一声擦身而过。   “大哥,你再给我好好看看。”正在开会时,她又把手往我面前一伸。我注 意到了ABC的记者们正在会场录像。天呀,这算什么事儿?我烦恼地瞪了她一 眼,她倒毫不在乎,依旧抱着右手,真令我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餐桌上会餐,她又伸出手让我看。我实在讨厌给她看 手相,但又不好不看,只有敷衍几句。她什么话也不说,抓起酒瓶子就满满地往 啤酒杯里斟满了一大杯,又给我斟了一大杯,然后就端起来要为我干杯。我当即 就被吓住了,百般推脱,她干脆一仰脖子一大杯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后 她把杯子一掼:“×先生,我根本不相信手相!”   那一瞬间,使我想到另外一个女人,她是维吉尼亚大学学采矿的,在外表上 要比这位姑娘大方泼辣得多。她让我给她看手相,我说不会看,她就来了激将法, 激得我不得不给她看。我一边看,她一边挖苦我。经她一挖苦我有点儿恼了。她 说她根本不信手相这玩艺儿,还说我纯粹胡诌,我给她说一句,她就贬我一句, 贬得我直冒火。好哇,你不是不信吗?我干脆就不客气了,专往尖刻处说。那时 是圣诞节,可我却说她命不长,只能活到四十五岁。她仍然在不停地贬我。她要 过我的手,说她也会看,她边看边说我活不到四十五岁。她和我女朋友挺熟,我 女朋友有虚荣心,她很希望她的男朋友给别人看手相看得让人信服,但她却不希 望她的男朋友在给别人看手相时说些不中听的话。我说她命不长时,女朋友就已 经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给我递眼色。看完手相,女朋友就开始数落我了。我说 她不是不信吗?女朋友说不信也不该那么说。我说她手上的生命线的确是那么短, 不是我故意那么说,女朋友说那也该讲究点策略。回纽约后,女朋友带回一个消 息令我很不安,那个女的自打我给她看完手相回到家,就开始哭。她告诉丈夫说, 她只能活到四十五岁,她已经四十三了,还只能活两年。丈夫怎么劝她也不肯听。 据我女朋友说,她丈夫气得不得了,要找我算帐。还是我女朋友会做人,她劝说, 你别听他胡说,他看手相根本不准,他还说我生命线短,活不到三十八呢!他说 他先得物色一个“备用品”。那女人听我女朋友这么一说,才露出笑脸:“他说 你只能活到三十八?”“是啊!开头我也气坏了,他在诅咒我。后来一想,一咒 十年寿!”   女朋友常年在华人圈里跑,抱怨我心眼太实,不会说话。我倒从中发现了一 个问题,不能给女人看,特别是不能给女人说得太真。越是表面上表现得大大咧 咧,满不在乎的女人就越往心里去,女人呀,头发长,心眼窄。我发誓再不给女 人看手相了。   可是,后来呢?我还是看了。一位从天安门广场逃出来的女学生,我给她看 完手相,她哭了半夜。我说太对不起你了,可她微微一笑,挺真诚地说:“不, 我很感谢你。”一位华文女记者让我看完手相,我真后悔说了句:“你得陷入终 身的烦恼!”她当时象一只遇到了大灰狼的小羊羔,那个惊吓的眼神呀!至今她 还没交男朋友,不知是不是被我那句话吓的。我想,她肯定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 句话的。   在中国人圈子中,没有爱情的婚姻太多了。如果按西方的现代理论,这些家 庭都应该解体,否则不那么人道。可是,我们必须面对我们的“国情”。一九八 零年调查,大陆的精神病患者率为千分之十二点六九,一百个人中有一个精神病 患者,目前,正以千分之三的速度递增。有人说这是个可怕的数字,其实我觉得 这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性心理扭曲压抑以至变态的人,肯定要比这个数 字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我们没有性心理诊所,也没有弗洛姆、罗洛·梅那样的 精神分析专家。但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的确有许多他们的患者,等待着一种心理分 析治疗。   据说,北京大学曾开了个心理诊所,大学生们闻讯纷纷前去瞧稀罕,却不曾 想刚刚开门就关闭了。因为穷于应付。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人表现方式不同,有的 情绪变化太快,有的神经过份敏感,有的脾气十分暴躁,但这些人有共同的问题 就是心理上的平衡失调。我们医学界统称这种人为神经衰弱,开两片安眠药或者 两瓶五味子什么的就算治疗了。对于女性,我认为更不幸。我与周围许多朋友谈 论过彼此的性生活,几乎都认为自己的妻子对性生活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丈夫主 动要求,妻子就从来就没有主动过。这里有生理上的问题,也有心理上的问题。 一位朋友的妻子相貌漂亮,也很重感情,几乎每天晚上都得搂着丈夫撒娇,否则 就难以入眠。可是,她愿搂着丈夫,却不愿与丈夫过性生活,这使作丈夫的十分 苦恼和困惑。不难看出,这位娇妻的性心理出现了变异。   我要讲一个痛苦压抑的女性,不妨管她叫D女士吧。她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 丈夫在二百哩远的一个大学任教,一个星期只能回来一次。这个女人受到的性饥 渴已是毫无疑问。她生得高大丰满,在银行工作过份轻松,下班回家除了做点饭 便没有别的节目了。她既不爱听音乐也不爱看电视,爱聊天却苦于找不到闲人和 她聊。她有个怪癖,每天吃完饭,总要反来复去地洗碗。不仅洗上好几遍,还要 放到电炉上蒸,一蒸就是两三个小时,蒸完以后再洗。你别以为她特别喜欢干净, 特别能收拾家,其实她房子里常常凌乱不堪,有时甚至连被子都不叠。她的口头 禅是“马马虎虎”。日常生活的她的确是马马虎虎的角色,缺乏女性特有的讲究。 有时候脱下来一大堆衣服不洗扔到大盆里,大盆靠在墙边,堆出麦垛一般高,她 吃饭也很随便,填饱肚子就行了。至于剩饭、垃圾什么的也随手乱倒,她对儿子 溺爱得也不正常。高兴了,就追着撵着亲;心烦了,就拿儿子当出气筒。最重要 的时刻是家里来了客人,儿子要是说了什么不大礼貌的话,等客人一走,她回身 关起门来把个孩子打得死去活来。打完又搂着儿子痛哭失声。儿子胆小怯懦,有 着很明显的“自卑情结”。她有时特别盼着家里能有客人来,有时又特别厌烦来 客人。她知识比较贫乏,却出于一种虚荣心,极爱结识老美中的上层社会人物。 她喜欢那种举止文雅的男子。她最忍受不了那种没有文静气质喜欢东拉西扯的女 人,她轻蔑地称这种女人为“家庭妇女”。   她晚上睡得很晚,几乎都是超过十二点。有时到下半夜一两点钟,她还在客 厅里乱弹钢琴,仿佛她根本没有时间概念,或许是有许多剩余精力无处消耗吧。   她爱上了一位比她小的美国男孩,是她银行的同事。平时讲话总喜欢谈论那 男子,她管那男子叫“男孩”。只要那个男孩一来,她的情绪就会大放异彩。直 到那个男孩走后,她也不停地哼唱着歌儿。她会的歌儿不太多,唱着唱着就唱到 了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她说那个男孩星期六要来吃饭,就急着开始准备了。她 从来没有那么尽心尽意地准备过饭菜,直忙活到下半夜三点,还在剁饺子馅。她 的左脚生了个疮,当时还不太严重,只觉得有点胀痛,但由于她一直不停地忙碌, 很晚才睡觉,第二天一早,脚就肿成个馒头了。她怕叫客人看出来,咬牙硬挺。 问题是那位客人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他携带了未婚妻。D女士受到了很大影响, 但外表上努力表现出热情,陪着吃饭,吃完饭又一块去院子里照相。等照完相送 走了客人,她的脚就一步也动弹不了了,当即发起高烧。要不是及时到医院就医, 恐怕连命都搭上了。她在家休息了几天,脚总算养好了。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 间里,她变得沉默寡言了。吃完饭就把门一关,不知在屋里干什么。就连她最感 兴趣的洗碗也不那么认真了。我给她看过手相,她对手相很虔诚。我说她把爱情 看得太认真了。她承认。我说了很多,当然都是她爱听的。但是,我只字没有和 她提到“性”的字眼儿。因为我不是心理分析专家,所以也就不能象那些性医学 专家那样给她做心理治疗。不过,我的话在她身上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我说: “你的爱情线上有了个岔头,但不太长,最终还是回归了。你一辈子不会离婚的 。”   她沉思了好久,说:“也对。”然后又问我:“你说我要是离婚了,能得到 爱情吗?”我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说:“人嘛,对付着过吧。”   自此,她真的发生些变化,那个“男孩”不到她家去了,她对丈夫也比过去 亲密多了。过去是丈夫回来新鲜一天,亲密一天,第二天就吵嘴,可这以后,丈 夫回来放暑假,即便住上个三五个月,他们也还是亲亲爱爱的。我不知道是不是 我看的手相使她端正了自己的爱情观,相信了自己的未来只能与并不称心的丈夫 对付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给她看手相是否符合人类文明发展的需要,但设身处地 替她想一下,她的内心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搏斗啊!可是中国的女人自古到今,这 种现象还少吗?女性是伟大的,女性也是悲哀的啊!   还有一个女人是我在国内时碰到的,她已经快六十岁了。她是一种权力的象 征,一种尊严的象征。她可以随便与别人开玩笑,可别人并不能随便与她开玩笑。 完全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一位对我看手相颇有兴趣并令我敬重的老人拽着我, 非让我给她看看手相不可。我对她一无所知,第一眼看上去,我就觉得她身上有 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她有一双挺大的眼睛,沉稳地下陷,眉骨高耸,与颧骨相对 应,充份显示出她的意志与性格。她的牙齿洁白,嘴大,笑声朗朗,有种豪放感。 她的发胖与年龄比较相称,只不过有些驼背,走路时显出一种老态。她坐在沙发 上,挺随便地将手伸给我。我倒有些紧张,因为我感到她是个有身分的人,而且 她的年龄决定了我说话必须慎重。   她或许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异样,便笑着说:“说吧,随便,不必拘谨。你们 是文人,文人是最随便的。”   她的话的确使气氛有些缓和。再加上那位老干部在旁边一直给我鼓劲儿并替 我吹嘘,我终于开口了。   “您是一位有着强烈征服欲的女性。你的征服欲曾经受过很大的挫伤。一度 您的心灵和情感世界受到了较大的刺激,随后,你压抑和扭曲了某些方面的东西, 又义无反顾地朝另一个方向扑去。您获得的东西超过正常人,而您失去的东西也 是超过常人的。”   开始她连眼睛都不肯看我,漫不经心地朝旁边瞅,可这番话使她开始正视我 了。这使我情绪倍增,信心更足。   “您在事业上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几乎您想做的事情准能做到。”   “不错,我还没有灰心丧气的时候。”她插话了。这很好,我看手相时最希 望这样,这预示一种成功,一种最佳状态。   “您使周围许多男性怕您。这是事实。可您凭心而言,您并不希望他们怕您。 您有种征服的快感,您的兴奋点在征服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您是个出类拔萃的 强女人。可是,您的内心是相当复杂的,常常自相矛盾。您既有征服的快感,也 有被征服的渴望,遗憾的是,您太缺少被征服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您的周围没 有一个可以征服您,令您倾心动情的男人。好了,我得说您的爱情线了。”   她脸上的笑容刮风般不见了,她的嘴唇抿紧了,抿出一种棱角。她往前欠了 欠身子,更近地凑近我,显得比开始时谦恭了许多。   “按理说,我应该拣些您中听的话说,但是,我觉得您不是那种浅薄的喜欢 听好话的女人,您的人生态度向来是严肃真实的,您有相当强的克制力和忍耐力, 您太刚强了,可是,您的内心却是非常非常脆弱的,只不过因为它太脆弱,您怕 被别人发现,您掩饰得相当成功。比如说,您正在流泪时有人敲门,您肯定会在 刹那间把眼泪抹得不留痕迹,进来的人顶多认为您困了打个哈欠而已,绝对不会 想到您在伤心落泪。您在爱情线上……恕我直言,有一片荒漠。”   她的手颤抖了。一边的老干部立刻兴奋地大叫:“你看看,怎么样?我说他 看手相准嘛,你还不相信,再细看看。”   我的情绪更佳了,灵感泉涌:“您曾经渴望过荒漠上出现泉水,出现绿洲, 可是,您终于没有能够得到,您现在已经心灰意冷了。”   “你看看我有几个孩子?”她的那种多年养成的掩饰和自控力又起作用了, 她显出不希望我就这个话题探讨下去,她脆弱的内心承受不了了,她把话题岔开 了。但她的提问却令我一震。我第一感觉她没有孩子,她怎么突然又冒出孩子呢? 是她故意迷惑我,还是她真有孩子?需要叫真的是她或许终身未嫁,或许离婚了, 和孩子过,再没成婚?我开始犹豫不决了。我得感谢那位始终维护我象维护真理 一样的老干部,她把岔开的话题又拉了回来。这使我可以避开有关她的孩子的悬 案,而且不必具体去说,她是终身未嫁还是中途离婚?得说一下,我当时读了一 些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荷妮的心理分析方面的书籍,而且我突然有种感觉, 我就是心理分析专家,而她是接受我治疗的患者,我抓住了她的心理继续进行剖 白。   “可以肯定地说,你对爱情已经感到不可企及,你害怕它,你躲闪它,你把 它简直视做一种洪水猛兽。这是你性心理方面出现了病态。你很孤独,你在没有 人的夜晚不止一次地哭过。周围的男人只把你看成一位敬畏的领导,而没有看到 你还是个女人。他们只以为你很强大,从来也不软弱。可他们并不知道你十分脆 弱,你也很希望有棵大树,你要靠山,你要歇歇,喘一喘,你要哭一哭,你曾努 力地与自己的脆弱搏斗,你曾希望用别的方面的东西来替代情感世界的亏空,可 你明白地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你就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幸和 痛苦。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伤会越来越加剧。”   她一瞬间显得憔悴了。她那深邃明亮的眼睛中失去了那种威慑的光芒,显得 散乱而黯淡了。   我很兴奋,我感到了我的成功。半小时前,她还是那样令我望而生畏,不可 靠近,可此时,她竟驯服得令人产生一种怜悯。于是,我真诚地说:“你比任何 人都需要一种理解,你应该有一个能够真正理解你心灵的男人,这个男人最好是 在六十岁以上。”   她把头抬起来,她的眼圈发红,缓缓淌出一道泪光。她紧抿的嘴角蠕动着, 说了一句无可奈何的话:“唉,哪有啊!”   我想安慰她几句,我觉得她的内心是相当痛苦的。她还没有离休,她还有忙 碌供她打发寂寞的时光,倘若她一旦离休,那么她会一下子被来自心理上的多年 压抑而压垮的。可是,我又觉得对于她这样的女人,任何廉价的安慰都没有作用。 问题是要对症下药,那就是让她在生活中或者说生活本身赐给她一次机遇,让她 得到一个真正能理解她并且能够赢得她爱恋的男人。可是,这种男人在哪里呢? 正如她那令人心颤的声音:“哪有啊!”这声音长时间地震荡着我的耳膜,荡向 很远很远,我觉得这声音变得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冷漠。   一般看一个人的寿命长短,都是从手相上的生命线看。生命线深而长的,寿 命就长,细而短者,寿命则短。生命线上如果有横线相切,那就是大难不死的记 号。手相不是绝对的准确,但可以起到参考作用。手相可以使人失望,以至绝望, 手相也可以唤起人的信心和力量。用卡耐基的观点看,人性的弱点之一是彼此间 冷漠,不关心,甚至很难得到一句恭维谁的好话。他说人们太需要好话了。伴随 着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现代社会必然会出现人与人之间的孤独与冷漠。一九九 零年三月《纽约时报》报道说:“昆士城三十八位遵纪守法的可敬市民,竟长达 半小时地旁观一名凶手在加顿区对一妇女连刺三刀。”《纽约时报》同年又报道 了一则消息,题为《受奸者求援之声持续四十分钟却没有人前来营救》,多么冷 漠!都市生活养成了人的冷漠,而冷漠与绝望、破坏、暴力和暗杀又都是孪生兄 弟。   一位哲人说过:“恨并不是爱的对立面,冷漠才是爱的对立面。”冷漠正如 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一样,不仅毁灭性欲、爱欲,而且毁灭原始生命力。我 们的时代不是呼吁“理解万岁”吗?我们不是大唱让世界充满爱吗?做一个热心 肠的人,总比做一个冷酷的人更有益。你不妨想一下,当你坐在列车上,对面座 位的人与你挨得那么近,一坐几小时,甚至几天,如果一个个都把面孔绷紧,谁 也不吱声,你会不会感到疲倦,乏味?而这时候,如果你给对方看看手相,那立 刻就会刮起一股融融的春风,你会发现那一张张老牛皮般麻木冷漠的脸上,都会 出现花朵般盛开的笑容,而你呢?就会得到从不同角度投射过来的羡慕与友好的 目光,那种目光还会令你舒服,起码有利于解除疲劳。   我永远忘不了在大陆时,有一次,一位老邻居把我请到他家,让我给他的妻 子看手相。她的妻子患了鼻咽癌,瘦得皮包骨头,由于烤电治疗,面部有些变形, 嘴已经连话都说不清了。我抓起她的手,看到了她的生命线正在她这个年龄线上 断断续续,我说:“如果今年过去了,肯定能活十年以上。”我这话一说,她的 丈夫──那位我从小就敬仰的前辈连忙指着她的生命线说:“这不是接上了吗?” 我立刻明白了,连连点头说:“是连上了,我刚才没大看准,没问题,肯定能活 十年以上。”   丈夫笑了,病弱的妻子也乐了。他们的紧张都消除了。已经过去两年了,她 依然活着。至于她能否活上十年,那没关系,不能说她活过来与我看手相有关, 但可以肯定地说,假若我一口咬定她的生命线没连接上,那么肯定会刺激她的精 神的。这回可好了,她信手相,也会相信她可以活到十年以上。我有点后悔,说 二十年多好!   还有一个民运人士W,是个典型的无神论者。有一日在一个沙龙里,谈到手 相时,他说他不相信手相。我就和其他朋友当场分别给他看了。结果却惊人地相 似,特别是他的生命线,在三十一岁时断了。于是,我们都说三十一岁是他生命 的坎。他一笑了之。他回家告诉了妻子,妻子也认为是戏言。可是,两个月后, W突然找到我说,前几天,他差点送命,他有点信手相了。他替别人收拾房子, 从房顶上掉下来。幸亏他用绳子绑在腰上,当安全带用,否则他从十五层的楼顶 上掉下来还能活吗!我劝他,快把生命线断了的那部份连接上吧,他也表示应该 连上。   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头脑线,这四条线构成了一个人的全部,我多么 希望每个人的手相都能如愿以偿啊!事业顺利,爱情丰富,福寿双全。   这就是我──一个不靠吃民运饭而靠自己本事活着的人。 (寄自美国) ◆             从蟠桃盛会说开去                 ·亦 歌·   前几天女儿看了《大闹天宫》的影碟后,便缠着要求讲《西游记》。有机会 能灌输一点古典文学,做老爸的自然是极乐意的。不过,慢慢讲到蟠桃盛会,忽 然对中国文化的深沉结构有了新的认识。还是先撇下女儿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再 说。   要讨论中国文化,不得不谈到“吃”。和中国相比,西方的“吃”文化极不 发达。记得刚到美国那阵,先是住在一个美国老太家里。一个星期天早晨,房东 老太好歹要我去礼拜堂观摩,出于礼貌,我只好跟着去了。   在那儿打了半天呵欠,临了说是排队吃东西了,心想:这还有点意思,于是 就来了精神。不料好不容易轮到了,竟发现只是一小片薄如蝉翼的饼干和一小口 清汤寡味的饮料,据说那是主耶酥的肉和血!   我吃完后大是摇头;想主耶酥的一身肉还是很有可做的余地的嘛,比如说弄 几盘耶酥排骨,耶和华里脊片,基督回锅肉,霉菜扣主肉什么的,那福音自然就 会远远传了开去,哪会闹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步?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 行!”这在中国妇孺皆知。天主教在中国那么多年了市场还是拓不开,其中很主 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教廷对中国吃文化知之甚少;本来由于许多代来华西洋传教 士的摸索,无形中定下了“利玛窦规矩”,也就是允许中国教民在信仰上帝的同 时,可以继续保留其固有的祭祖尊孔等习俗。但不知怎么搞的,乾隆年间来一个 教皇特使,大概是自己没有尝过中国的美味佳肴吧,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规定 中国教民除了敬仰上帝外,不许祭拜自己的祖先。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 情是可以理解的,但罗马教廷并不知道中国人什么都可以马虎,唯独于“吃”一 道是万万马虎不得;不许尊孔还好说,要是地下的祖宗吃不到可口的祭品,那还 了得!   相比之下,中国的佛道两教可就富有人情味多了。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请 的是西天佛祖、南海观音、五斗星君、黄角大仙等或释或道的一些头面人物。照 理说来,两教之间,壁垒森严,不互相砍个你死我活已是万幸,要说让大家和和 气气地同坐一桌飞觞醉月可真是千古奇闻了。谁又能想象主耶酥和真主安拉一起 共进午餐呢?可到了中国的饭桌上,什么样的冤家都是可以化敌为友的。这当然 不是卖王母娘娘的面子,而是冲着那些龙肝凤髓、熊掌猩唇、玉液琼浆、异果佳 酿和九千年一熟的美味蟠桃去的。   自我们的老祖以钟鸣鼎食开饮食文化之先河以来,民以食为天这一主导思想 就左右了我们的文化。即便是天上的神仙,也念念不忘俗世的口腹之乐。诸般美 酒佳肴当前,大快朵颐自然成了当务之急。酒过三巡,免不了要面酡耳热。醉眼 昏花地那么望去,仇敌的面目中自然就少了三分憎恶。再喝几盅下去,恐怕释老 和太上老君就会糊里糊涂攀了亲,这个拂尘一扫,那个兰花指一弹,将个长春真 人和南海观音送入尘世男耕女织去了。我以为,释道两教的融合当初一定是在饭 桌上合出来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们在读蟠桃盛会那份亦释亦道的客人名单时一 点都不觉得别扭呢?   佛祖自己是开过荤的,深谙“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这个道理,因而 对于象苏东坡那样自称“不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铁杆食肉分子,也是尽量 争取,管这号人叫居士,让他在家吃他的东坡肉,只要案头供着佛祖的神龛就行。   吃风如此源远流长且又灵活多样,“吃”自然成了汉语中最能打动人的心的 字眼。同样是劝谏国王,孔老先生在周游列国时是说“苛政猛于虎!”那些国王 们听了自然不高兴,所以孔子一生中有很多时间是在城外道旁饿肚子。而伊尹就 比孔子聪明多了。他本是个陪嫁来的厨子,很会做菜,就借机把治国的道理深入 浅出地阐述给汤王道:“治国就象是煎小鱼。那小鱼们皮薄肉嫩的,你要是一刻 不停地将它们在油锅里翻来覆去,自然就骨散肉烂,滋味全无。所以不能心急, 要让小民有休养生息的时间,也就是等到一面脆黄了,再翻过来煎第二面。用这 个法子煎出来的小鱼,放进嘴里嘎嘣脆。”汤王听后口水直流,赶紧封伊尹为宰 相,让他“掌鼎”。   有句俗话说“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其余大概都是可以尝一 尝的。关于汉语中异常丰富的和“吃”有关的词汇,前人已做过许多文章,这里 就不再赘述了。倒是有一个笑话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刚来美国时去一个理发店理发,一个大肚子的意大利剃头匠见我是中国人, 就说道:“给你说个中国的笑话吧!”     有一天在墓地里,一个西方人正好碰到一个中国人在祭奠     他的妻子,见墓碑前摆了一地的美味,那个西方人疑惑不     解地问道:“你摆了这么多东西,难道你妻子还能尝到不     成?”那个中国人抬起头来,见他拿了一束鲜花正准备放     在他亡妻的墓前,便反问道:“你插那束花在那里,莫非     你妻子在地下也能闻到不成!”   说到这里,那个大肚子的意大利剃头匠便拍着肚皮大叫:“妙,中国人真是 妙!我死后,要是我老婆每次来墓地看我时带上比萨就好了,至于花吗,真是无 所谓。”   我一面嘴上应付,心里却想,那比萨不过是你马可菠萝老祖当年从中国贩回 去的烙饼二不象,有甚好吃。想想本人前年去奶奶坟前祭墓,带去了香酥鲜旗鱼, 春笋香干里脊等六样美味小菜,一路上惹得我食指大动,要不是当年奶奶在我屁 股上留下过不少红手印,余威尚在,那几样小菜早就被我在半路就地风卷残云了。 把那几样小菜放在你墓碑前,只怕你非立刻拖着一身叮当响的骨架子从墓里爬出 来不可。   在中国,非但神仙要吃,地下鬼神更要吃,在这么浓香诱人的饮食文化氛围 里,国人于“吃”一道早已是炉火纯青。西方有一名言:“早起的鸟儿早捉食”。 乍一看,似乎已有那么点意思,可细细一琢磨,还是差了一大截:西方人在这里 讲的是早到早吃,至于虫子的胖瘦与否,鲜美与否,白嫩与否是无关紧要的,关 键是要抢在别人之前。看了这种吃法,再回头看看我老家的一句土话:“迟来和 尚吃厚粥”,那可就小巫见大巫了:一大桶皮蛋瘦肉粥,上面肯定是能照得见人 影的清汤,需得一勺一勺慢慢舀到桶底,方才吃到妙处。这是无数代挑剔的食客 在吃了无数桶稀粥后得来的不传之密。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斗胆 再附上一条蛇足:“粥不厌稠,料不厌多”。   挥开迷雾般蒸腾的热气,在桶底静静沉淀着的,不正是已存积了几千年的中 国饮食文化之精髓么!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房东的涂鸦游戏                ·三焦·   去年年底,我向邮局订了一份报纸,想不到这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先是这 些六毛钱一份的《虚构》竟然有264版,外加一只尼龙封套,它便成了厚厚的 一大本,因此我不得不把那只祖传的信箱扔掉,换上一只长宽各1米的大箱子, 它的庞大体积蜷伏在窄小的走廊里,惹得肥胖的邻居们怨声载道,我的房东说这 箱子几乎成了她思维的障碍(说这话时她正在擦去墙上孩子们的涂鸦)。   可这些实际上还不值一提,真正使我心烦意乱的是它的内容,五花八门的广 告算不上什么──即便是上个星期三我看见一只长满毛孔的大腿塞在信箱里(准 确地说是一张印了整条腿的报纸的头版),我也满不在乎,可是瞧瞧它的一些真 正的内容,准会让涉世不深的人吓上一跳。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用6号字排在一 些巨幅的广告之间,初看之下还以为是一种装饰,一种配合广告的边框或底纹什 么的,但只要有一只小倍数的放大镜,就可以发现它们的内容──这是真正让人 吃惊的所在(这是一个喜欢猎奇的时代,人人都想发现别人所忽略的东西)。   尽职的记者威尔报导:一年一度的瓜尔达人体瀑布今年的流量远远超过了往 年。瓜尔达山峰海拔3238.34米,是本国最高的山峰之一,它以它那不可 仰止的悬崖而闻名,从上个世纪中叶开始,世界各地一些对生活绝望的人不断地 涌向那儿,他们带了遗书和足够的干粮。攀登这座山大概需要两天又3.5小时 (年老体弱者例外)。到了本世纪的60年代,一些服务公司应运而生:最忙碌 是一些服装师,他们顶着悬崖上的烈风,为涌到崖边的人们制作最鲜艳与最摩登 的衣服,他们按顾客的要求当场缝制。这些濒死的人都要求穿上与众不同的衣服, 这使得设计师们绞尽脑汁(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服装设计大师就产生在那里); 而山下的人群则比较保守,他们受尽了旅游公司的盘剥,此刻正啃着冰冷的面包 仰着脖子,他们面前的景象是颇为壮观的──五彩缤纷的人体组成的瀑布飞泻而 下,他们看见那些向死亡飞翔的人穿着最为风光的衣裳,唱着一些最粗犷最下流 的歌曲。   这些不知所云的新闻的确让人吃惊。我一开始竟相信了报上的一派胡言,我 按照同一版面上相关的广告向旅游公司打去了电话,但接连几天我听到的都是忙 音(当时我认为大概是公司的生意太忙)。然而当我收到《虚构》的第二期时, 我发现我上了当。   尽职的记者达尔文报导:所谓的人体瀑布原来是一场骗局。   作为本世纪最大的骗局之一,瓜尔达悬崖的人体瀑布事件已交中央法院审理。 作为本报的特派记者,我目睹了这一事件的一些具体细节──我乘了三天两夜的 火车赶到山脚下,发现瀑布还在下落,但落下来的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却是一些 名牌厂家的产品,诸如冰箱、洗衣机、微波炉和一些过期的烤鸭。一个大公司的 总裁站在悬崖边上大声嚷嚷,巨大的扩音器将他的声音搞得惨不忍闻──他说, 为了公司300年来的声誉,他愿意献身于这座本国最高的山峰,然而笔者等了 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掉下来,据说起码有六根以上的钢索阻碍着他的偶然死亡。   我终于接受了一些好心朋友们的劝说(他们说生命有限,何必去看这些无用 的报纸),在以后的一些日子对这张报纸置之不理──然而我不得不及时把它们 从信箱里取出堆放在我窄小的房间里,否则的话我的信箱就再也搁不下任何东西。 过了几天,我请了一个楼下的园丁把它们运往垃圾场,为之我心里非常地不安, 短短的几天下来,处理这些报纸的费用就远远超过了全年的订费,可我是个银行 里的小职员,我的薪水少得可怜。   报纸是文字的载体,而文字是人的表达工具,但不知从哪个年代起,文字已 彻底脱离了事实而悬浮在空中。这是一个充满垃圾的时代,垃圾电器、垃圾气体、 垃圾文字,像一些厚积云那样漂浮着,阳光越来越少,可是人类的欲望却如泡沫 那样飞溅。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起得很早,房东正在擦去墙上的一些涂鸦,那是 楼上房客的孩子们干的,她看到我,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我匆匆走开了。她是一 个爱唠叨的女人。   我到了单位,见到防盗门开着一条缝,我并不在意,因为比我早来的人完全 可以疏忽这一关门的动作(疏忽是我们人类最可以原谅的事)。当我走入那扇门 时,一个蒙着黑布的人从墙角窜了出来,把一件硬梆梆的东西顶在我的西装后领 上。   “别逗了,这情形电影上见多了。”我说。可不是,谁都可以把一块黑布蒙 在他那张或丑或美的脸上,谁都可以拿一块金属挖个孔,然后装上火药或者鼻涕。   那人把枪重重地顶了我一下,我无可奈何地趴在了地上──这可帮了我的大 忙,在这个非常低的角度上,我得到了一种全方位的视觉效果,那些形形色色的 场景和人物都在我的眼皮之上显露无余。我看见我的年老的老总龟缩在墙壁的一 角,生殖器周围湿了一圈;那个自命不凡的琼·菲特女士正在被另一个黑衣人扒 去身上最后的遮掩;三个黑衣人包围了那只铁皮保险箱,把他们长满体毛的双手 伸向了黑暗而又窄小的空间。印制着数字和罪恶的纸币纷纷扬扬,在琼·菲特小 姐充满激情的呻吟中落满了我们那水泥的庭园。   这情景持续不了多久。那个控制着我的强盗竟愚蠢到企图控制他的同伴。   “你们把钱统统地拿到这边来。”他用枪指着那三个家伙说。   “嘿,老兄,你是怎么啦,会有你的一份的。”一个家伙说,并朝他做了个 鬼脸(看得出这是个脸上长多了肌肉的人,黑布蒙得很紧,以至于很容易从一些 肌群的运动上判断出他的表情)。   “钱的统统地拿过来。”高居于我之上的那家伙再次举着枪对他们说。   “嘿嘿,老兄,你疯了,你难道不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吗?”那三 个家伙齐声对他喊道。   我的近视眼这下帮了忙(它们对10公分以内的物体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把枪正好位于我的眼睛旁边──我看见了枪把上的一处油漆已经剥落了,露出 了木头的质地。于是我一跃而起,将那个凌驾于我之上的家伙打翻在地。我拾起 那把枪对所有的银行职员说:“伙计们,这些枪都是木头做的。”   尿湿了裤子的老总第一个挺身而出,制服了那个正爬在琼·菲特身上作威作 福的黑衣人。大反攻开始了,银行的职员们纷纷从每个房间里冲了出来,他们把 钱币、花瓶和装满了午餐的饭盒扔向那些倒霉的家伙,打得他们抱头鼠窜,落荒 而逃。   我们大家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门前的街道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老总说:“快去拉报警器呀。”我们都觉得好笑,贼都跑了,还报什么警呢。 我们都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从未有过的满足。   只有琼·菲特不耐烦地系着她的裤带,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公司对我的情况作了表扬,并在星期三晚上举行了嘉奖会。   我们老总的老总说:   “鉴于李菲特先生在公司生死存亡之际的大无畏精神,我们决定提升他一级 工资,并作为我市劳动模范向省里推荐。”他的那张脸太老了,以至于他每说一 句话,皮肤都要颤抖。   “我们还决定给英雄免费订一份《虚构》。”他说。   我的心彻底地阴沉了下来。   作为英雄的妻子,琼·菲特穿着最显眼的衣服,坐在最显眼的地方,她朝我 送了个飞吻,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我收到的唯一的一份情感礼物。   要是托人把两份报纸都送到垃圾场去,那么我得付出300元,也就是我每 个月收入的一半。所以我不得不每天亲自把它们从信箱里取出,然后在上班时扔 到单位的垃圾箱里去。   但这天的报纸我却不得不看,因为第一版上正赫然印着我的名字。   尽职的记者奥尔报导:一起银行抢劫案被我们最最亲爱的李菲特先生制止。   这个冬天很冷,这个冬天一下子还热不起来,但本市的犯罪率却有回升的趋 势,从一些不断地变成了废墟的公共设施上,所有的公民都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 论:时代在纵容犯罪。这个星期三有四个以上的蒙面人进入了本市东区的勿忘我 银行,有一个市民说这些人除了有抢劫国家财物的企图,还犯有强奸某一个银行 职员的罪行,但经过本报调查,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矢口否认有这种行为。可毕竟 在这关键的时刻,李菲特先生挺身而出,使得犯罪者的愿望付诸东流。现在,罪 犯们已经逍遥法外,他们拿着非法制造的木头手枪,在寻找过冬的住所。   有一天琼·菲特抱怨说她的情夫的床太小,希望能搬回家中住一段时间。我 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因为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谁都想留出一块空间给即将到来的 情人。   我的即将到来的情人是朱莉·奥尔斯基·特拉李小姐,她的祖上是西班牙人, 祖母和母亲都是中国人,而父亲是法国人,因此名字比较复杂,她的公司同事都 叫她特拉李。在这样一个纷繁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女人令男人们目不暇接,但 有一点她们是相同的,那就是一个女人总有一样爱好,比如琼·菲特喜欢打麻将, 我们公司的秘书江丽丽喜欢跟胸毛茂密的男人睡觉,我朋友老水鸭的妻子爱好冰 上运动──了解这些是非常容易的,你只要看看她们平常的走路姿势即可见分晓: 老水鸭的妻子走路的姿势极不稳定,身体成一定的角度朝着某一个方向倾斜,仿 佛整天都在溜冰场上;琼·菲特走过街道的时候,右手的三个指头总一直在做一 种挤压的动作,甚至下厨房时她也用这种动作处理鱼和萝卜,因此我开始跟她过 性生活时她弄得我痛得直皱眉;而江丽丽一边走一边搔首弄姿,五个指头不停地 在头发上摩擦,这表明她有一种与毛发相关的癖好。但特拉李就不同了,我在马 路上观察了她几天,竟没有看出一点迹象,她走路的步态很稳,眼睛看着前方, 眼中空空的,像置身于一片真空──除了一些肌肉的不断运动,她没有一点别的 欲望。   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特拉李小姐并肩而行。这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我们说着一些不带任何色彩也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语,除了脚下地球的引力,一切 都不会成为负担。她不会在某个街角停下要你为她买一只红色的冰淇淋,也不会 在商店的一面镜子前掏出化妆盒(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根本就不化妆),更不会在 你不注意时对一个偶然经过的英俊男人抛去一只媚眼。我们缓缓地走在嘈杂的街 道当中,像两团干干净净的空气,包裹着一些花色随意的织物,以一种永恒的频 率移动着。这种幸福真是难以言喻。   “看过今天的《虚构》吗?”我说。   “看过了第19版和第147版。”她说。   “说些什么?”我想考考她的记忆力。   “三辆卡车在一个悬崖上翻了下来,25人全部死亡。这是第19版的内容。”   她说得没错,此事就发生在那个瓜尔达悬崖上。   尽职的记者久田一报导:为了抗议上个月全国各大新闻机构严重失实,25 名高校学生集体自杀。   就在我们最最亲爱的李菲特先生击退罪犯1个月纪念日,25名热血青年从 悬崖上跳了下来。记者到达悬崖边下面时,他们正拿着25只无线喇叭在作自由 下落,话筒里播放着上个月的那件子虚乌有的事。一个准备继续活下去的组织者 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挽救新闻界的信誉,那件不存在的事到此为止终于成了事 实。而另一个留长发的学生干部则说他们做这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座特种材 料制成的大型纪念碑将在几天后耸立在瓜尔达的峰巅,上面刻着为真理而献身的 25位勇士的名字和他们的肖像浮雕,显然,这块纪念碑存在的年月要远远大于 普通人的生命。   我的肥胖的房东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哲人,她拥有一个高高的鼻子和一张 满是皱纹的脸,这一天她正在门前的花坛修整着几颗长了叶子的蓖麻,看见我们 走来,她说:“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些事的发生,因为这些全都来自于人类本身 的运转惯性。”   我们对她笑了笑,我们认为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这是一个日光有些微弱的 傍晚,在这种时候许多人都有打破周围寂静的渴望。房东是个寡妇,据说她的前 夫曾开过一家广告公司,因此手头比较阔绰。   我和特拉李走入我那个宽大的房间时,她的声音便从窗口传了进来:   “别忘了抽屉里的避孕套。”   特拉李其实是一个很丑的女人(尽管比较可爱),但比起她的许多惊人的优 点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她刚进入我的家门就为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她很快就发 现有一根粗大的电线从我的房子外面经过,而且它一直通往这幢大楼外面的垃圾 箱(为了保持宿舍区的彻底的干净,管理人员特意将它造在了围墙外面)。特拉 李在我那被琼·菲特弄得杂乱无章的的室内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只铁环、一 只衣服夹子和一根长度可观的绳子,她把我的两份《虚构》夹到电线上,让它顺 着线路滑行,然后看准时机,抽动手中的绳子,《虚构》就准确地落到了垃圾箱 子里。现在我再也不为它们感到烦恼了,甚至在早晨喝完了一杯咖啡后还要兴致 勃勃地翻上几页。   这是一个充满垃圾的年代,如何处理垃圾便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份。对我来 说,除了那些该死的报纸,琼·菲特和她那浑身的香水味也是我身边的一堆垃圾, 特拉李的到来使得这两者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置。   特拉李的头发比一般的女人都要茂密,灰尘很少能到达她的头发深处,因此 她常常一两个月才洗一次头,这又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优点。以前与琼·菲特一起 生活时,她天天都要将头发泡在护发液中两个小时,完了还要化上半个多小时涂 搽胭脂和白灰(特别是有时需要一起外出,这便使我等得心烦意乱)。而现在这 一切都在特拉李的身上圆满地结束,美好生活的帷幕正在拉开。   尽职的记者奥尔曼报导:本市犯罪率直线上升。   这是一个春暖花开、万物苏醒的季节,结束了冬眠的犯罪分子正逐一走出家 门。据不完全统计,全市有31家旅社和156家理发店已被犯罪分子控制。为 了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我们最最亲爱的市长王大块告诫市民:千万不要在夏天 到来之前去理发,政府欢迎留长发的人。   我的房东说《虚构》每年都要刊登这样的消息,但没有人会对此感兴趣。我 不喜欢早晨或者傍晚的时候跟她攀谈,因为她那肥胖的身体总要挡着我窗前的阳 光。   “每个人都有犯罪的欲望,犯罪分子深藏在我们的体内,它们也会开花结果 。”她一边说,一边拔去一些冬天留下的蓝色的草。   琼·菲特穿过篱笆走了进来。   “怎么不去上班?”琼·菲特假惺惺地说。   “老总让我休假哩。”我笑笑说。   谁都知道那个在冬天制伏罪犯的李菲特先生已被公司开除,这则消息《虚构》 上用五号字作了报导。   “制伏罪犯的人必然具有比罪犯更好的心理素质,这样的人往往以居高临下 的姿态对待工作和他们的上司。而在另一方面,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足以抵御因 失业而受到的打击。”我比较满意报纸的解释,尽管它有些美化我的倾向。   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琼·菲特了。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皮大衣,走在路 上时双手故意夸张地摇摆着,大衣飘动时里面便露出了色彩斑斓的三点式泳装( 这个季节流行的款式之一,据说是出自一个患有严重口吃的服装大师之手)。   一刻钟后,琼·菲特摆弄着她的那三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指头,擦过我的身 子走了出去。她取走了留在我这里的最后一点零碎物品。   夏天的热浪很快就波及了这个充满垃圾的城市,那些环绕城市中心的水泥建 筑、几辆过路的车子、无数显露着无限欲望的霓虹灯,都在重重地喘息着,吐出 的污浊空气到处弥漫。   尽职的记者达尔夫报导:环城南路上冒出了一具女尸。   从昨天上午开始,位于市中心的空气质量监察仪上显示,本市的空气质量指 数每况愈下。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原因:环城南路上卧着一具女尸。 许多市民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但都不清楚她是否已经死去──我市是一 个高度尊重个人权利的城市,谁也不想限制一个女人在马路上休息的自由。这个 女人身穿灰色皮大衣,大衣的领子略有些上翻,大衣里面是一套李菲特公司制作 的三点式泳装,显然,这是个上一个季节死去的人,但这女人是谁,为什么在这 个季节才开始陈尸于街头,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谜。   这事并不让我和特拉李感到吃惊,我们在看了这则消息后相视一笑,然后心 照不宣。很少会有人想到这是我新开的那家公司的广告,但所有看到它的人必定 对李菲特服装公司有了初步的印象。当然,这是特拉李出的主意。最让人叫绝的 是这则消息(广告)是用7号字排的,具有一般视力的人也许要借助于一只放大 镜(最终发现它的人必将获得深刻的印象)。直到此刻我才算明白,《虚构》上 的东西实际上全部是广告商的杰作,广告费用与字号与面积成反比,也就是说, 字越小,占用面积越少,广告的费用反而越高。开始我一点也弄不懂这其中的道 理。特拉李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   “你看见天空飞过的那只鸽子了吗?”   “看见了,不过只有一个黑点,要知道,我是高度近视。”我说。   “你想想,如果满天都是鸽子,你会看出它们是鸽子吗?”   “看不出,我会认为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再想想,如果邻居到我们这儿作客,她的眼睛最容易往哪看呢?”   “往我看呗。”我满有把握地说。   “不,应该是墙角,那些不被我们注意的地方,才会成为公众的焦点。”特 拉李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的房东在外面唱着一支不知名儿的歌,歌词的大意是:     你来了     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天气还那样热     为什么不戴上冬天的帽子   星期三上午,我还在做着一个枯燥的梦的时候,两个警察破门而入,他们不 顾我的反对,将特拉李从薄薄的被窝里拉了出来。一个警察给她那瘦小的屁股打 上个大印:犯罪嫌疑者,然后他们就把她带到警察局去了。特拉李走出房门时对 我回眸一笑,那丑陋的笑容显然是想传递给我某种信息,但我一点也看不出其中 的含义,因为她的全身上下都没有传递情感的器官,说得确切一点,她本身就是 一件无意义的东西。   我的李菲特服装公司开张两个多月来,生意还算兴隆。但满足顾客的苛刻要 求却令我们大伤脑筋,有的顾客全然不顾展示柜里的1300种款式,而非要我 们对颜色或者比例作一些大幅度的改动,尽管为此要多付出一大笔钱,但她们在 所不惜。起初凭特拉李那只精细的大脑,我们还应付得过来,但后来有这种要求 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创造性便无法跟上了。人的欲望是不可能有止境的,我的 房东常常背诵这句至理名言,现在我才算明白,人们情愿把自己包裹成怪物。   上个月特拉李到菜市场去了一趟,买来了8只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鸭、2头 羊、1头牛、7条蜥蜴和其它一些说不上名的动物,我们在办公室里专门为它们 腾出了一个房间,并雇用了3个工人来饲养它们。我们的董事办公室与畜生饲养 室是隔壁,中间隔了许多宽大的玻璃窗,此后每天我和特拉李便开始与这些大大 小小的动物们一起上班,大粪的气味在我们的公司的每个角落弥漫,但我们的生 意却因之大有起色,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们制作的服装非同一般。我们的创造力 不再受制于人类的大脑──有那么多的动物在为我们共同工作:那几只在水缸里 遨游的鸭子,它们不断呈现的姿态多么美妙,那些水中的羽毛、空中的羽毛,简 直就是时装的典范,尤其是地上不断爬动的蜥蜴,它们在作交媾时的那种高傲姿 态,为我们提供了无尽的创作源泉……艺术来自生活,这是我们公司的最高准则。   尽职的记者达达报导:森林大火在地球的一个角落里蔓延。   9月9日开始的大火来势凶猛,大约有378名消防队员在这场大火中丧生。 在地球上最为偏僻的尼加拉贝尔岛附近,尚有一处鲜为人知的原始森林,数以千 计的消防队员正涌向那里,火光映着晚霞,为他们的献身烘托出壮丽的背景。据 不完全统计,他们已从大火中抢救出了四百多具野猪、野禽的尸体。一个脸上积 满了黑色灰尘的年轻人告诉记者,这场大火是一些发酵的鸟粪引起的。连日的大 雨加速了粪便的分解,但由于空气的高度污染,由此而造成的热量无法通过大气 层散失。   我被放大镜下的这则消息吓呆了──这些宋体字是如此之小(恐怕只有9号 吧),这得化多少广告费呀。它的位置在报纸的左下角,排成了一个无规则的形 状,周围留了2公分宽的空白,而这一版面的其它地方都是巨幅的广告,这样看 起来它就像一只毒瘤长在那里──在这样一个充满猎奇心理的年代,谁都会去注 意这只毒瘤般的东西的。这个尼加拉贝尔岛,肯定对应于某个大公司的名字,但 它是什么公司呢?   我在灯下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而特拉李至今还未有确切的消息, 众多的私人侦探都无法告诉我关押她的具体地点。   尽职的记者雅里恩报导:瓜尔达悬崖上正在建造一座现代化的监狱,一些判 了无期徒刑的罪犯将被陆续转移到那里。   这一期《虚构》的头版一反常态,他们竟然用了特大号字印出了这条消息, 并且只有一个标题,而无任何内容。这些字太大了,弄得我极不习惯,便只好把 《虚构》挂到了电线上,然后使它滑到很远的地方。矮墙外面就是广阔的农场, 报纸悬在一些绿色植物的背景上,那些黑体字显得非常的醒目。我想到了特拉李, 也许她就与这则广告有关。   在我做着这一切时,我的房东目睹了这条新闻。她晃着肥胖的身子过来说: “谁都无法排解心头的寂寞,悬崖上的监狱真是我们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它 是一颗黑色的星辰,最黑暗的躯体反衬出天空的光芒。”   特拉李的罪状只有一条:杀人。有人控告她环城南路上的那女人就是她杀死 的(而事实上那女人根本就未曾存在过,她那横卧街头的体态和尸体的腐烂事件 都是特拉李的虚构──一切都为了推出死人身上那套李菲特时装)。   一张小得可怜的传票卧在我那庞大的信箱里(据说政府正在裁减办公经费, 所以不得不把传票做得比邮票大不了多少),过了四天我才发现它的存在。由于 出版物飞速增长,这个时期所有的报纸都在谈论节约纸张,人们按照政府的要求 从身边的一点一滴做起,把餐巾纸、卫生纸和纸袋的消费降低到了最低限度,可 这样一来,纸厂的工人便只好把大堆大堆的纸制品送到垃圾场去(他们大多是国 营企业,得忠于政府的号召:不能减产,也不能解雇人员)。   等我赶到那儿时,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当我在一张椅子和坐下时,那位法官对我说。他 穿着一件褪色的夹克,眼里不断地制造出凶光。   我的特拉李坐在另一把加了绳索的椅子上,已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茂密的头 发只剩下了不多的几根,五花大绑的身子不住地颤抖,扯得粉碎的上衣中裸露着 鞭痕累累的乳房。她嘴角倾斜,眼睛低垂,对我的到来根本没有反应。两个长得 与法官非常相像的男人从两边挟持着她,手里的电棍在特拉李的胸前成十字交叉。   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他的位置正对法官,以便不断 地向法官呈献媚笑。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银项链,手里举着一张委托书。 他是原告的代理人。   法官不容我申辩,就把我的情人、李菲特服装公司的总经理朱莉·奥尔斯基 ·特拉李小姐发配到本国最高的监狱──瓜尔达监狱上去了。   原告就是我的妻子琼·菲特。   某一天天亮以后,琼·菲特穿着这个季节最新潮的服装来到了我的房间。她 走进屋子时,我的眼前闪出一片光亮:她的衣服看上去简直是一堆垃圾,像是一 种出家人的百衲衣,然而所有的针脚却被拆开了。她扭动腰肢在房间里走动时, 满身的碎片便开始晃动,人体表面的各种器官也在碎片与碎片之间肆无忌惮地或 藏或露。   此刻,位于大街上的李菲特时装公司正被我的邻居们一举击破,鸟禽、牛羊 和蜥蜴蜂拥而出,它们发疯般地在大街上狂奔,为突然获得的自由激动不已。   琼·菲特的三个指头抓住了我的耳朵,一种无限妩媚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欢迎加入瓜尔达时装公司。”   尽职的记者李浜浜报导:本国最阴险的杀人犯特拉李小姐坠下瓜尔达悬崖。   前任李菲特时装公司总经理朱莉·奥尔斯基·特拉李小姐昨日从瓜尔达监狱 的后窗上坠下悬崖。她在做这事之前是作了充分的准备的:为了展示她那特有的 女性魅力(这种魅力曾征服了我们的英雄李菲特先生),早在两个月前她就向瓜 尔达时装公司订做了一套时装。她是在昨日清晨离开那扇不堪一击的窗户的,可 一开始并没有往下跳的打算,她坐在悬崖边上,穿着天才的设计师琼·菲特小姐 设计的服装,嘴里念念有词──这使得我们得以有足够的时间赶到那里。到了最 后的一刻,她显然对自己选择的颜色(灰色)不是很满意,于是,特拉李小姐用 一片锋利的石块(那是我们民族旧石器时代的工具)割开了自己的胸部。她有足 够的耐心用鲜血将那些高贵的面料涂成红色,于是,在能见度非常之低的大气层 中,我们终于目睹了一个罪犯的坠落。   ………   尽职的记者基米尔报导:森林大火终于被一场大雨扑灭。   ………   那些天空气的能见度很低(据说是由于森林火灾的影响),我变得心灰意冷, 整整三天我都没有去注意那份无聊的报纸,以至于我的房东不得不亲自把它们送 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把它们一鼓脑儿挂到了那根电线上,当它们滑行到中间地带 时,那根不堪承受的电线便断了,城市的整个一角便停了电。到了晚上,周围漆 黑一团,邻居们怨声四起。他们纷纷扬言要在第二天黎明捣毁李菲特服装公司。   我的房东趁着黑暗摸进了我的房间,她那肥大的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亡夫是个性欲旺盛的人,那种欲望源自于童年的爱好,”她用尖锐的 声调说,“那些喜欢在墙上涂鸦的男孩长大以后都有一种强烈的欲望。”   这个喜欢涂鸦的男人生前是个广告商。   “那么多的女人都喜欢这种黑暗中的涂鸦游戏。”我的房东说,她真是一个 不折不扣的哲人。 (寄自中国大陆) ◆              墨 梅 花                ·阿 瑟·                 (一)   梅花弄地处偏僻,不大好找,不过挺有名的,附近一问都知道。整条小弄其 实只有一户人家。据说原来是一户有钱人的别墅,后来有钱人没落了,人都各散 东西,别墅也荒废了。再后来别墅闹鬼,没人敢住进去,所以没被充公。   这户人家就座落在小弄的末端,正对着弄口,小弄到此为止。人家的门坊不 大,呈圆形,红墙绿瓦,传统的庭院式别墅门坊。门坊很旧,很多墙壁都剥落了, 两扇大木门也很旧,门环也不见了,看上去还挺结实的。门两边各有一个小窗, 绿瓦筒砌的窗柱,都用水泥堵得死死的。门的两边和上方露出一些痕迹,表明这 些地方曾经悬挂过门联匾额。门坊顶上探出几根绿藤,一撮紫蓝色的花垂在墙角 上。   我拉了几下门铃绳。   捷满面春风地回到家门口。每年医学院放暑假才回家一次,那高兴劲当然是 没说的。最令捷高兴的,不是可以见到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不是可以回到熟悉 而渐渐荒芜的家园,而是可以见到梅,跟梅在一起。梅是唯一让他朝思暮想牵肠 挂肚的。他还特意带回来梅喜欢吃的果脯蜜饯。   捷在门坊前停了一停,略约打量了一下门坊,大概是为了搜寻一下疏淡的印 象。红墙绿瓦仍然是那么鲜明,尽管开始旧了,墙壁也有些剥落。透过门两边的 小窗,绿瓦筒砌的窗柱,可以看到里面杂乱的花草,花香透过小窗散发出来。门 的两边挂着一副已过时的春联:“十里旗风笙入梦,一厢花气燕啼门”。门坊顶 上探出的几根绿藤,墙角上垂着的一撮紫蓝色的花,仍是那么惹人注目。   一位中年妇女应了门。查过证件后,她射过来一副怀疑的目光,然后不很情 愿地让我进了门。   梅竟然没有在门口迎接他,这大失捷所望。他在火车上发梦都想着怎样在家 门口见到梅,怎样跟梅欢喜得相拥大笑,或者激动得痛哭流涕。   门后是一条小径,两旁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夹杂着野草,连小径也差不 多给堵了。   走在小径上,捷又闻到久违了的花香,连草腥味都那么熟悉。他一眼就看到 他跟梅一起种的梅树,又长高了点儿,绿叶茂盛,大概已长梅子了。     中年妇女把我带到一座阁楼,开了门,让我进去。我放下行李,四边打量一 下这座阁楼。阁楼是木质的,不很高。从横梁的结构可以看出它分三间,两边两 间都被封死了,只剩中间这一间。前后两面都有一排花窗,前面的一排大都破烂 了,横七竖八地钉着木板条。后面一排还比较整齐,窗门大都还在,只是关得死 死的。阁楼里显得昏暗,尽管现在还未到夕阳西斜的时分。从破烂的地方看出去, 后面好像有水,也有树,看不大真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打开了靠近中间 的一扇窗门。一股清凉的湿气迎面扑来,我不禁晃了晃脑袋,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变得精神多了。   捷冲冲地走到梅住的阁楼。阁楼很大,横开三间,檐棂门窗都雕着龙凤花草, 很有些艺术气息。里面干净明亮,陈设得非常雅致,桌上还摆着鲜花,花香四溢, 让人一进门就禁不住吸上几口。   后面有一个不小的池塘,池塘左边和远处有一些假石山,还夹着很多树木和 花草;右边有一棵大柳树,在微风中袅娜而垂。这一带的大户人家都有这种后花 园和柳塘,相当传统的,可见这一户确实曾经是大户人家。绕着池塘隐隐约约有 一条小径,池塘右后方好像还有去处,柳树给挡住了看不大清楚。   天渐渐暗下来。我望着窗外,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欣赏外面的景色。这时候 是夏天,这后花园不仅不显热,还透着一股阴气,彩霞象射在淡绿色的薄纱上, 散漫着一种诡秘的色彩。   梅靠着窗台,面向后花园,肩膀一抽一搐的,看得出她在哭。捷随即放慢了 脚步,轻轻走到梅身边,双手半上半下的,不知该往哪儿放。本来他想象这双手 是捧着梅的脸,他轻轻吻着她;或是抱着梅,把她抱得老高老高,仰头看着梅激 动的眼泪滴到他的脸颊;至少是扶着梅的肩膀,紧紧靠在一起欣赏后花园的景色, 谈离别的苦和重聚的甜。现在他僵硬地站在梅身边,连应该帮梅擦眼泪都没有想 起。他显然很生气,但不知该生谁的气。                 (二)   阁楼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打着手电筒坐在地铺上看书。突然,外面响起 了女人的哭声,是忧郁的低泣,似在倾诉无尽的爱,又似在哀求他人的怜悯。我 开始以为是自己看书太入神了,鬼魂的故事总是那样令人身置其境。我还来不及 细想,一声男人的长啸倏然而起,象在诉说一段人间遗恨,一股怒气发自肺腑。 啸声几乎掩盖了哭声,一波高一波低,排空而来,震得天上的星星和着窗门微微 晃动,看着模糊;柳树簌簌作响,象有人拨弄着垂柳的枝叶慢慢走过来。我连忙 冲到窗口,向外张望,外面却是一片宁静。   捷万万没想到,梅以两行苦泪来迎接他。见到捷,梅更哭成了个泪人儿。梅 靠在他胸前,头埋在他怀里,他抚着梅的肩膀,本来他可以被梅的发香所陶醉, 但他好像失去了感觉。他的双眼越来越湿润,只看到后花园红红绿绿的一片模糊。   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啸声越来越觉悲伤,我的双眼也越来越觉模糊,模糊间 竟看见柳树闪着白光。一个白影从柳树旁边飘了出来,白色的鬼影!我的心猛然 一沉,全身打个哆嗦,眼睛却亮了起来。白影飘忽不定,绕池塘边走了一圈,应 该说是飘了一圈。我躲在窗后边,看着娇小的白影从窗前飘过,没有一点儿声响。   梅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她吟诗填词绘画弄筝,样样皆能。小时候就有人说 她是红颜薄命的那种。梅的身世也确实可怜,她的家在战乱中破碎了,人死的死 散的散,就剩下她一个。梅和捷是青梅竹马。   捷慢慢才弄明白,正是梅的漂亮聪颖惹的祸。一个部队里的高干子弟看上了 她,死死追缠,还威胁说,除非嫁给他,不然她的前途她的一切都会葬送。捷很 明白,以他的家庭背景,无论如何斗不过部队里的高干。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命运之神这么不公平,厄运尽落在他头上。   往后几天,捷把自己和梅反锁在阁楼里,不吃不喝,连姐姐也不见。或者不 声不响,或者只听到哭声,姐姐叫门也不应。姐姐只好每天给他们做吃的喝的送 去,吃不吃管不着了。唉!一对可怜的人。   早上起来,我头还有点疼。   我沿着阁楼前的小径走不远,就见着一栋房子,淡褪的红色,样式跟阁楼一 样,不过要小一点,大概是双间的。我敲了敲门,主人很快就应了门,不过只是 半开着门,露出半截身子,是昨天见过的中年妇女。我先问该怎样称呼她,她说 她叫敏。我向她要大门钥匙,省得每天打扰。她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去,顺便 把门带了一下,没怎么关上。然后她又出来了,这次门全开了,人也站了出来。 她看上去身材丰满,皮肤很白,脸色更带点惨白,一双不很深的眼睛带着忧郁而 怀疑的眼神。我有点儿迟钝地接过钥匙。   这不是游览观光的最佳时候,到处弥漫着带有墨臭的焦浊沉闷的空气,触动 灵魂的呐喊不时掠过街头。这空气和呐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无形的大大小小的 漩涡,漩涡里面充斥着激奋焦躁无奈和沮丧。尽管在漩涡的极边缘处,我仍然被 它带到了市中心。   一条不算大的河直径流过市中心,河水浑浊得显黑,纸片垃圾漂浮着,不时 有小船经过。在一个漩涡才过,另一个漩涡未到的无法量度的时空里,我注意到 一个女子徘徊在河边。她个子不高,不算丰满的身材,穿一身时下流行的草绿色 军装,头发有点散乱,甚至已经遮住了面部的一部份。   我好奇地走近点,甚至绕到她前面。   她脸上有泪痕,眼泪甚至沾湿了坠在面前的头发,还沾了尘。双眼隐隐溢出 哀伤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就算殁了至亲的人的眼神也没有这般 灰暗。衣服倒是很整齐,象是新洗换过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独自凭 在栏干边,不时来回走动。头总是斜低着朝向河心,嘴里还哼着音乐。只有一二 次她望向天空,嚅嚅而语。   我很吃惊,这样一个青年女子颓丧地徘徊在河边,与这个时代舞台的背景和 道具是多么的不协调,她所哼的音乐更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在这个黑白分明的 时代,就连五岁小孩都可以分辨出什么样的情景与时代不协调,什么样的音乐与 时代格格不入。这个悲哀的情景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一生不能忘却,以后一次 又一次地重现在我眼前,象电影的慢镜头一样。                 (三)   我再也无心到处转,买了些吃的喝的,和一卷红线,就回到梅花弄。我还是 喜欢凭着窗口,边吃着干粮边欣赏外面的景色。   午饭后,我绕过阁楼,想沿着小径绕池塘走一圈。虽然我不为景色而来,既 然来了,欣赏欣赏也是赏心乐事。就在池塘右边的柳树下,我碰到了敏,她是从 池塘的后边走过来的。我邀她聊聊,自己先在柳阴下坐了下来,自然含有迫她的 意思。敏也坐了下来,与我保持一段距离,一副不情愿的神情。她穿着朴素,跟 一般的家庭妇女没有什么两样。衣服是旧的,已经褪色了,但干净烫贴。她给了 我很好的印象,尽管无法准确地表达这种印象,它使我觉得亲近。她坐的姿势很 美,很有风度。荷塘柳岸,红绿掩映,衬着雍容的妇人坐姿,正是摄影师的最爱。   我问起闹鬼的事,她显得惊惶失措,嘴唇不知觉地颤抖,眼里涌出哀求的神 情。我见势不妙,马上转了个话题,问她一些地方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看她 对我似乎没那么拘束了,我将河边见到的说了出来。污浊的河水,草绿色军装, 伤感的音乐,徘徊的步履,散坠的头发,哀伤的眼神,沾尘的泪痕……   敏突然失了神,低下头,嚅嚅地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轻轻 揩一下眼睛,掠了一下头发。我正要跟她别过,她慢慢站了起来,向我招招手, 转身向池塘后边走去。我随即站起来跟上。   池塘后边的花草深处隐着一间木房子,因为柳树挡住了视线,所以在阁楼上 看不见。房门用铁链锁着,敏费了点劲才打得开,铁链悉悉索索地响。房子里面 不大,比在外面看要小一些,可能是黑暗的缘故。地上铺着一张脏兮兮的旧毯子, 毯子上面坐着一个男人,双眼射着凶光,不过我看得出来凶光里面隐藏着恐惧。 第一感觉告诉我,他是个疯子。他坐那里一动不动,姿势僵硬,手有点哆嗦,衣 服不是太脏,手脚也不见得很脏。房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旁边不远有一 张方桌子,桌子上除了一只大磁碗和旁边的一双筷子,也是空空的。显然敏刚才 是给他送午饭了。   “那是我弟弟,捷。”在往回走的路上,敏主动开了口,带伤感而无奈的声 调。我并不觉得太惊奇,只有至亲才会无怨无悔地服侍一个精神病人。   捷把自己和梅反锁在阁楼里,几天不吃不喝。后来他又把自己和梅反锁在池 塘后边的小房子里。这样又过了几天。   敏忘不了那一天上午,捷拿着一张信,慌慌张张地跑到她屋里,气冲冲地告 诉她,说梅不见了,留下一封遗书。梅在信上说对不起他,前途没有了,一切都 完了。还说河里是她的归宿什么的。敏被吓得心也凉了,两人赶忙冲出门向河方 向直跑。哪有梅的影儿?却在河边上找到一只梅的鞋子。捷拿着梅的遗书和鞋子, 不停地哭,一直哭到晚上。她劝也没法劝,竟跟他一起哭了起来。   “自那天起,他就发病了。唉!可怜的孩子。”敏泣不成声。   我们不觉走到敏的住处,她招呼我进去后,转身走进房间,翻出一张纸来。 是梅的遗书,上面写着:     捷       我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很害怕,但是我一     定要走,那是我的归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敏姐。我恨我     自己,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这么多的痛苦。       我们只有来世再见了,或者来世我们仍然有缘。如果你     没有忘记我,就在每年的今天,到河边来拜祭我,我会生生     世世记住你。       血色浓浓一剪梅,何堪风雪苦相摧。       几时重上三生石,共与连枝灼灼开。     永远爱你的梅   遗书写在一帧淡墨色梅花信笺上,字体娟秀,不过笔划有点乱。可以想象, 梅写这遗书时,心情有多激动,握笔的手都颤得那么厉害。我的双眼再次变得模 糊起来,字迹颤动着,仿佛是波动的水,污浊的河水;淡墨色梅花化作少女的身 影,徘徊的步履,散坠的头发,哀伤的眼神,沾尘的泪痕……   晚上,我拿出红线,悄悄地绕到阁楼后面,把红线拉开,轻轻横放在树木茂 密处,在半腰处拦住小径。然后回到阁楼。   整夜里我处于半睡眠状态,河边的情景老在我眼前出现,一幕一幕不停地转, 疯子也用射着凶光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污浊的河水,黑暗的木房子,草绿色军 装,脏兮兮的旧毯子,伤感的音乐,悉悉嗦嗦的铁链,徘徊的步履,僵硬的坐姿, 哀伤的眼神,凶恶而又恐惧的目光,桌上的碗筷……   “疯子怎么会用筷子吃饭呢?而且还在桌子上?”真令人难以置信,半睡眠 状态使我不能认真地思考。   女人的低吟把我惊醒。是一段古典音乐,轻轻诉说着爱情的悲欢。音乐的节 奏很慢,象一匹柔软的丝练,从另一个境界缓缓飘来,引领我到那境界去。那境 界是那么的熟悉。月光如水,洒在花木丛中,展现出银色的轮廓;池塘平静得象 一面镜子,反射着银光,倒映着天上的暗云;柳树垂着银色的条条,象雨檐流水, 流水中飘出一个白影,那么虚幻,却又那么自然。白影飘飘而来,绕过池塘飘到 窗前,然后飘飘而去。                 (四)   我一大清早就爬起来,悄悄地出了阁楼,神秘兮兮地向池塘后面的木房子走 去。一路上,我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地上。离木房子不远,地上一条红线弯弯曲曲 沿着小径向前伸延,一直延到木房子的后边,从一道木板之间的罅隙中钻进木房 子里面。啊!逮住了。   “你知道你弟弟装鬼。”我语带同情地对敏说。   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他还有其它什么异常的行动吗?”   敏摇摇头。   “再想想,一定有的。”   “他饭量很大,一个人吃两人的饭。”犹豫了一下,她说。   “你有怀疑过吗?”   敏又摇摇头。   “你弟弟不是完全疯吧!”   “不是。”她声音低得听不见。   “他不疯的时候干什么呢?”   “他说他学写毛笔字。还让我买了好多玉扣纸和墨汁,写字用。每几个月就 买一次。这阵子市上连玉扣纸都没得卖,就买些软点儿的纸。”   “他给你看过他的字吗?”   “没有。”   “他十年来都这样写毛笔字吗?”   “嗯。”   突然,外面传来急杂的敲门声。我和敏一起跑到前门,门被木棍敲打得砰砰 响,门坊上的灰尘都被震得四处飞散。敏急忙打开门,一班穿黄绿色军装的青年 学生站在门外,大概有十几人,拄木枪的,拿警棍的和挥动铜扣武装带的。有愤 怒的斥责,有和蔼的笑容,有蔑视的举措,也有好奇的眼光,年轻人直率的感情 一一表露无遗。   “我们是来打鬼的。”一位粗旷的男生大声嚷。   “打倒牛鬼蛇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位女生带头,众人齐 声呐喊,震耳欲聋。   敏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呆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知道这是外面那激奋焦躁的漩涡漩到梅花弄来了,我没有退路,只有充好 汉了。我问学生们打什么鬼来了。他们七口八舌地说这里有鬼,所以他们来打鬼。 我说你们是搞革命的,还相信有鬼吗?这里没有鬼,只有个疯子在嚷嚷。他们哪 里肯听我的话?一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知谁喊了一声“冲!”,一班人如洪水泛滥一般往里冲,势不可挡。我和 敏本来挡在洪水前面,一下子变成塌了的泥沙,不由自主地让洪水带着走。洪水 东涌西突,很快冲到池塘后面的木房子前。   敏在学生们的威迫下,颤颤抖抖地打开了铁链。门重重地被撞开。捷坐在那 张脏兮兮的旧毯子上,样子显得很害怕,双手抱着上身,头斜低着,眼睛露出沮 丧和恐惧的目光。一见到穿军装的学生出现,他簌声站了起来,紧握双拳,脸色 变青,目露凶光,死死盯着准备冲进去的学生。学生们倒楞了一楞,这回反而是 他们表现出怯懦。年轻人的好奇心总比怯懦更具力量,特别是集体的力量。学生 们一下子全都握紧手中的木枪警棍武装带,凝聚着一股反抗的劲,随着脸色由白 转红,这股劲就会迸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才要有所动作,捷突然身体一扭就躺在地上了。他全身抽搐,手脚颤抖, 面容扭曲,双目紧闭,口吐白沫,象发羊痫症一般。学生们的劲也随之泄了,地 上一片木枪警棍敲击的咚咚响。   敏急忙跑进屋里抱起捷的头,我也趁机拦在学生们的前面。   “小将们看到了吧!疯子一个,有啥好打的。外面那些花草才是封资修的东 西,应该清除干净。让我们一起去给它革命革命!”学生们象潮退般往外涌。好 一个“正西风落叶下长安”,好一个“横扫千军如卷席”,一径花花草草顿时遭 了殃,连门坊边上那几根绿藤,墙角上垂着的一撮紫蓝色花也被连根拔起。                 (五)   我上了门,跑回木房子。捷颓丧地坐在地上,刚才亏他演得这么一幕好戏, 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敏蹲在旁边欲言又止。我对他们说,形势对他们不利,那股 焦躁的漩涡还会转回来,这次侥幸逃得过,下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得赶快想办法。 说话间,我隐约听到房的某个角落有很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象是女人的低泣。   晚上,我又跟敏谈了。我问她,她帮捷倒垃圾的时候,垃圾里面有没有一团 团用墨染得黑黑的玉扣纸。她说有。   “这就是了。我想梅没有死,她是躲在木房子里,可能是夹墙里面。”   “这可能吗?”敏被我弄糊涂了。   我向她指出几个疑点,来支持我的猜想。一,捷的饭量大,其实不是他一个 人的,那是两个人的饭量;二,装鬼是要把客人赶走,怕被识破;三,装鬼的是 个女人,身材娇小轻盈;四,玉扣纸不是用来写字的,而是用来接女人身上的, 用墨染黑了不易察觉。还有,我今天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   “弟弟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是怕你泄露出去,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秘密。”   “这么十年,他们怎么熬得过来?”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有人说,没有自由就没有爱情。那是多么脆弱的论调, 不堪一击。这夹墙里面的爱情,不就是活生生的没有自由的爱情么?诗人不懂, 自由主义者也不懂,革命者更不懂,只有那些血液里浸透了爱情的细胞的人才懂 得和享受得到。不过他们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这非人的爱情,不可能在人间长 存。不但革命者要革他们的命,就连自由主义者也看不过眼。”   “那他们怎么办?”   “离开这里,离开木房子,离开梅花弄。趁现在天下大乱,到外面走走,闯 闯世界。”   “天下大乱,他们闯得出去吗?”   “就因为乱,谁也顾不了谁,才有机会躲一躲。等一年半载安定下来,再回 来。或者就不回来了,到农村去,农村是个大熔炉,熔得进的。”   砰!门被撞开,捷冲了进来,用仇恨的眼光狠狠地瞪着我。   “你!”   “你都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吧?”我知道他现在不疯了。他可能从来就没疯过。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可以在这呆下去了。学生们今天放过你,革命不会放过你, 你总有一天躲不过去。走吧!不要再犹豫了,这木房子不可以再留恋了。”   他显然还在犹豫不决。   “我这里有空白证明,给你们一张,你们尽快上路吧,时间不等人。现在外 面乱哄哄的,只要小心点儿,问题不会很大。其它的就要你随机应变了。你们也 用不着谢我,这一出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转头望着敏。敏点点头。   我随即写了张学生串联的证明给捷,还教他出去以后该怎么办。   这晚自然没有鬼魂出现,本以为可以安枕无忧了。谁知半夜里,霹霹啪啪的 响声和熊熊的火光把我惊醒。是木房子着火了。我冲到木房子,只见敏孤伶伶地 站在火光中。她望着熊熊的火焰,木然无神,唯有泪花在反射着火的光芒。火越 烧越旺,火焰冲得很高,远远都可以看到,它似乎有意让附近的人,也让世人知 道,这里并没有鬼,有的是一段非人的爱和恨。然而,这段非人的爱和恨,已随 着火光和黑烟消失了。我不知捷和梅是不是还在屋里,我宁愿相信不是。我仿佛 看见他们相携着在火光后面的茫茫夜色中走出后门。   火光中,敏递给我一个本子,还夹着一张纸条。我翻了一翻,是梅的日记, 和那封假遗书。依然是那娟秀的字体,不过字迹潦草,在火光中,看不大清楚。 仿佛看见日记本的每一页都留下了梅的泪痕,泪痕闪烁着象一朵朵暗红色的梅花。                 (六)     XX年X月X日       我想写点东西。这个想法象火一般,一直在我心中燃烧。     我心很痛!不知道是凝固的爱和恨,还是燃烧的灰烬堵住我     的心脉,隐隐作痛。我要把我的爱写出来,还有恨!让天下     的人都知道,曾几何时,有这么一个傻女人和一个疯男人,     有这么一段可悲可泣的爱。让人羡慕吗?让人警惕吗?还是     让人为我们哭泣。管不着了。       我怀疑我的心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害怕。我老想     着那纨裤子弟会不会回来报复,有时梦里还想。外面风吹草     动,我就缩着不敢动,生怕那人真要来。或者捷说得对,他     身边那么多女人,还少我一个吗?每次这么一想,心里就稍     稍舒坦些。       不过我的心还是痛。我痛捷,他为了我放弃了学业。马     上就要毕业了,这么一放弃就等于放弃了一切,我们已分不     清究竟是谁自私,我还是他。我们的血早已经融溶在一起了。     正因为如此,我的心就更痛了。捷的爱就象一把火,熊熊地     燃烧着我的心,火沿着血管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全身炽热着     火,我的心不胜负荷。每每想到此我就心跳加速,烦躁不安。       我知道我身体越来越弱,终有一天抵不住这火的燃烧,     象干草一样被烧成灰烬。生也是火,死也是火,我看成是生     于土而归于土,物有所终,也就不枉此生了。     XX年X月X日       我很快就适应了黑暗,我甚至不能离开黑暗。刚躲进来     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我很害怕,象是迈进了地狱之门。     现在,我反而觉得唯有黑暗能够保护我。黑暗象一层厚厚的     棉被,象保护初出世的婴儿把我上上下下裹了起来,使我感     到实在,感到安慰,感到温暖。       黑暗赐给我明亮的眼睛。透过木板的罅隙,我看到外面     的世界特别的明亮。我甚至看透了我自己,看透了这世界,     看透了世人的心。       捷有时趁着天黑跑出去给我摘来一枝梅花,雪一般洁白,     沁着花香。不过我隐隐觉得,这雪一般的洁白已经不适合我,     太纯洁,太超脱,太冷酷了。白色,是我少女时代的所爱,     并且曾经涂染了我的幻想;而现在,我反而喜欢黑色的沉实     和堕落。我把梅花染成黑色,我叫它“墨梅花”。墨梅花不     失其美丽的姿质,唯其黑得发亮,更显幽雅。我有时会捧着     这墨梅花独个儿笑,独个儿哭。我笑这梅花黑得可爱,象一     双双含情的眼睛逗我,捷的眼睛;我哭这世间上竟然再没有     人认识它,赞美它。       很难想象如果真有一天我回到光明中,我将怎样生存。     我相信我无法面对阳光的照耀,无法接受白色红色或者其它     什么颜色的挑战。     XX年X月X日       别人会说我们很傻,做人做成这样,真是生不如死。这     样说的人是不懂真正的爱情的。当爱情的烈火在你身上在你     心中燃烧的时候,你不会想到死,也不想死,尽管有时候真     有升天的感觉。你只想活,无论如何得活下去,尽量地尽情     地享受这爱,爱的象征,爱的燃烧,和爱的升华。       爱是多么轻狂,爱又是多么沉重。经得起这爱也真不容     易,也就是要经得起升华,经得起燃烧。只要这么爱下去,     就是烧成灰烬也是值得的。       虽然我过着非人的生活,我还是人;我失去人间的温暖,     但我有爱的燃烧。人们会说我没有自由,我承认,但想想,     这世间上又有谁能够享受真正的自由?社会、制度、政治、     人际关系、家庭、金钱无一不象桎梏一般锁住你的手脚,窒     息你的呼吸。当你时时听到“自由”二字,又或者处处闻到     铜臭味,你就知道你自由不到哪里去。       有那么一二次,我和捷竟探讨起自由来,那是我们没有     资格涉足的领域。我一次又一次地问捷,一个街上的乞丐与     一个机关里的干部,谁更享有自由。看着捷的窘样,我不禁     得意起来。讨论结果,谁也不比谁更享有自由。乞丐没有金     钱的自由,随之失去的是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的品质;而干     部没有作为个体的自由,无疑他失去了个性和灵魂。其实他     们跟我差不多,只在黑暗里才领略到自由的滋味。       学生时代流行裴多菲的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     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现在想起那时的热情,更觉     其幼稚。生命与自由的关系,自由和爱情位置,从来都是人     们高谈阔论的好题目,可是没有谁能够清楚地认识,全凭一     腔热血。       牺牲,是一腔热血;爱,也是一腔热血。   读着这些日记,我的手微微颤抖,象捧着一颗跳动的心,又象捧着一把火, 烧得我的脸发烫。尽管我并不特别欣赏梅的墨梅花,我不得不承认,经过爱的燃 烧,它具有那样与众不同的姿质和内蕴,使它具有特殊的魅力。   不知为什么,我眼前浮现出敏的身影。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美 国 电 影 史 话 (连载)                 ·方舟子·               九、有声片悲喜剧   本世纪二十年代,格里菲斯所创建的电影语言,在德国和苏联导演手里,又 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电影已成为一种相当成熟的艺术形式。电影导演们已经学 会了怎样通过构图和剪接有效地叙述和抒情,电影艺术技巧的各个方面都已被发 现了,接下去只需做些修修补补的改进。就在大家踌躇满志,以为电影艺术的革 命已经大功告成的时候,一场新的革命正在悄悄降临。1927年10月6日, 纽约的观众在观看华纳兄弟公司出品的《爵士乐歌手》(一译《爵士歌王》)时, 突然听到主角开口说了话:“等一下,等一下,你们还什么也没听到呢。”这一 句话,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让电影开口说话,这个探索,自电影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所谓的无声片, 并非真正的无声,都有配乐,大一点的电影院都有乐队演奏,小电影院则至少也 有一架钢琴在一旁弹奏。配乐的乐谱或者由电影公司提供,或者由电影院自己找 人谱写。有的导演,比如格里菲斯,在发行影片时都同时提供配乐乐谱,甚至尝 试过把配乐录在唱片上与电影同步放音。在《爵士乐歌手》之前,华纳公司已发 行过两部同步配乐的电影,很受欢迎。《爵士乐歌手》最初就是打算拍成同步配 乐的无声片,最后拍成的基本上也还是无声片,大部份的对话都是用字幕交代的, 真正开口说的话不过三百多个单词。这些话都不象是台词,可能是在拍摄时无意 中录下的,拍完了才决定给予保留。这三百多个没有意思的单词却引起了轰动, 华纳电影院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华纳兄弟公司见有利可图,不失时机地在 第二年推出了一部百分之百的有声片《纽约之光》,在影片中,角色们都在滔滔 不绝地交谈,几乎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通过对话交代的。   华纳兄弟公司在当时,还是大电影公司中的老小,在其他大公司的压迫下处 境相当艰难,孤注一掷,试图通过开发有声片摆脱财政困难。这个睹注下得非常 准,到1929年,华纳公司的利润就从一年前的两百万美元一下子增长到了一 千七百万美元。华纳公司的音响系统是把声音录在唱片上的,搞不好就没法与画 面同步,在实际放映中经常出差错。另一家公司,福克斯公司,也同时在开发有 声片,他们采用的是光学记录方法,把声音转换成光学信号与画面同时记录在胶 片上,这项技术,在1930年以后成了标准。   但在当时,除了这两家公司,其他公司都对有声片采取观望态度,还不想向 华纳或福克斯交专利费。他们这么做,当然纯粹是出于财政的考虑。要拍摄有声 片,需要投资一大笔钱添置新设备。大家都知道怎么拍无声片,但还没人知道该 怎么拍有声片,新的探索又得浪费许多经费。要是都改放有声片,以前拍的那些 无声片岂不就都没用了?正在拍摄的无声片不就白拍了?许多无声片的电影明星, 讲话的声音并不那么动听,或者讲不好英语,那些从欧洲来的演员,有的根本就 连英语都不会讲,这些人都是已跟公司签了合同的,就这么白养着了?最后,还 有一个世界市场的问题。好莱坞拍的无声片,只要把字幕换一换,就可以在其他 国家发行,有声片就没那么简单了,翻译、配音或加字幕,都会使出口成本大大 上涨。   与此同时,电影评论家们也都不看好有声片,认为有声片只是一项新鲜玩意, 一旦观众的猎奇心理得到了满足,有声片就会销声匿迹。至少,无声片是会跟有 声片共存的,有声片不过是廉价的娱乐,真正的艺术还得靠无声片。电影评论家 们做此预测,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时拍摄无声片时,为了避免录下机器噪音, 要把摄影机以及摄影师关在隔音的玻璃房子中,镜头移动相当困难,更不要说摄 影机的运动了。演员们为了能让暗藏着的话筒录下台词,在讲话时也不敢随便走 动。其结果,有声片倒退到了早期电影的水平,成了戏剧舞台表演的记录,甚至 连戏剧表演都还不如,至少戏剧演员还可以在舞台上自由走动。这样的有声片, 显然算不上艺术。   一般的观众才不管什么艺术不艺术呢,在他们看来,有声片就是要比无声片 过瘾。电影公司也不管什么艺术不艺术,既然观众爱看,就应该拍。进入三十年 代以后,除了卓别林等极少数的顽固分子,实际上已没人拍无声片。许多电影评 论家都哀叹说:电影艺术死亡了。   电影艺术当然没有死。有声片的艺术也逐渐得到了改进。消音摄影机发明了, 虽然摄影机因为给裹上了厚厚的消音材料而笨重不堪,但毕竟可以放在拖车上运 动,从玻璃房中被解放了出来。台词录音的问题是一个演员想出了解决办法的, 而且非常简单:不把话筒暗藏在道具中,而是绑在钓鱼杆上吊在演员的上方,随 着演员移动,这样演员的行动也不受限制了。后来又发明了后期配音的办法,先 是象拍无声片那样拍摄,然后再在录音室中把声音加上去。这样,有声片对电影 语言的应用至少可以象无声片一样成功。还有人要证明有声片可以比无声片更艺 术,象音响效果、声画蒙太奇之类的新的艺术技巧,也逐渐被发明出来。有声片 不必再使用字幕,也使画面的流动更为连贯。   即便如此,有声片的出现对电影艺术的发展并非没有消极的作用。拍摄无声 片,所需的成本较低,拍摄设备、技术都比较简单,甚至导演一个人就可以包揽 下来。而拍摄有声片,成本昂贵,没有大公司的资助很难拍得动,开拍前就不能 不考虑市场的需要;拍摄设备、技术都非常复杂,一个摄影组,若没有五六十号 人马,很难玩得转。其结果,电影拍摄越来越迎合观众的口味而不敢做艺术探险, 越来越依赖于集体创作而减少了导演的个人色彩,从一定的程度上说,也就越来 越非艺术化。   而且,有声片也限制了电影艺术的传播。无声片是属于全世界的,世界各国 的人,不管讲的是何种语言,都可以完整地欣赏无声片。但是对于有声片来说, 如果你不懂一部电影所讲的语言,你就无法完整地欣赏该部电影,配音破坏了演 员表演的完整,字幕则破坏了画面的完整。翻译一部电影要投入很大的人力、财 力,也使得国与国之间的电影交流无法象无声片时代那样方便、频繁。   此外,让人物开口说话,固然能使电影更逼真,却也可能使电影失真。让古 人讲现代话,或让外国人讲本国话,对于追求真实的电影艺术来说,是一种讽刺。   不论是好是坏,从无声片过渡到有声片,是电影史上一次空前绝后的大革命, 对电影界所造成的冲击,绝非以后的彩色电影和宽银幕电影所可比拟。当时的导 演、演员都经受了一次严酷的筛选。有声片的出现,成了压垮本来就已在制片厂 制度下苦苦挣扎的格里菲斯、斯特劳亨等无声片大师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好莱坞 创天下、甚至已功成名就的欧洲演员们纷纷打道回府。即使是美国土生土长的演 员,也可能因种种原因而无法适应有声片。无声片的影后璧克馥以及吉许姐妹, 在试拍了一两部有声片后就从影坛退休或半退休了。善演哑剧的喜剧演员发现自 己开口说话并不那么有趣,也逐渐让位给靠耍嘴皮子逗乐的演员。最不幸的是言 情片的大明星吉尔伯特,早期的录音机无法很好地记录下他的男高音,他的影迷 们第一次在银幕上听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都非常失望,原来这位白马王子的声 音是这么难听甚至吓人。在尝试了几部有声片都失败了之后,吉尔伯特的自信心 完全丧失了,从此借酒消愁,在四十一岁时即过早地去世。这一年是1936年, 卓别林刚好出品了他的最后一部无声片《摩登时代》,标志着无声片的寿终正寝。 【译名对照】 《爵士乐歌手》 Jazz Singer 《纽约之光》 The Lights of New York 吉尔伯特 John Gilbert              十、好莱坞的黄金时代   1929年,是让电影制片厂的老板很伤脑筋的一年。电影从无声过渡到了 有声,需要添置昂贵的拍摄、录音设备,雇佣新的技术人员(特别是编写台词的 作家和录音师),导演、演员要更新换代,公司所属的电影院也要添置音响设备。 这些都需要大量的资金。偏偏在这一年,华尔街的股市崩溃,美国经济进入了长 达十余年的大萧条时期(如果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让美国大发战争财,经 济萧条恐怕还不会那么快结束),使得资金的征集困难重重。不过,与其他行业 相比,美国电影业受经济大萧条的影响不大,只在1933年陷入了困境,很快 就恢复了。   实际上,美国经济最为糟糕的三十年代,却是好莱坞的黄金时代。在这十年 间,好莱坞每一年都生产五百部左右的电影,最多的是1937年,共生产了五 百三十八部;而六十年后,1997年生产的美国电影不过差不多两百部。在当 时,平均每周有八千万美国人去看一场电影,占美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五;而 在现在,平均每周大约只有两千万美国人去看一场电影,还不到美国总人口的十 分之一。在今天的美国,去看一场电影有点象是去看戏一样,是一种特别的活动; 但在三十年代的美国,看电影却是日常的娱乐。当时的电影院到处都是,票价也 要比现在便宜得多(当时在大城市一张票约三、四十美分,现在则是七、八美元 )。事实上,三十年代的美国人看电影类似于今天的美国人之看电视,而当时的 电影也很像电视,也盛行拍十几、几十集的连续剧。尽管当时的美国人绝大多数 都已破产,在贫困线上挣扎,他们却心甘情愿地交出最后一毛钱去看电影。电影 院也想方设法让观众饿着肚子来看电影,比如一张票可看两场电影,幕间休息时 做“并够”之类的有奖游戏,运气好的人可以赚点小钱回家。   在好莱坞所制造的虚假、梦幻的电影世界中,美国人暂时忘却了现实生活的 烦恼与苦痛。美国电影不仅让观众暂时逃避现实,而且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做 着政治宣传。现实中的大多数美国人都交不起房租、买不起衣服,银幕上的人物 却都住着豪华的房子、穿着华丽的衣裳。好莱坞所展示的富裕生活给饥寒交迫的 观众打了一剂强心针: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最能粉饰太平的莫过于让人赏心悦目、美妙动听的歌舞剧了,这一最具美国 特色的电影类型随着有声电影的出现而登上了舞台,并且迅速征服了美国观众。 1930年第二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得主就是米高梅公司拍摄的一部歌舞剧《 百老汇的旋律》,这部电影,被公认为是历届奥斯卡最佳影片中最差的一部。它 的成功,完全是由于迎合了当时观众的需求。   关注观众需求的不仅有电影制片商,还有社会卫道士。只不过,制片商所关 心的是如何尽量吸引观众,而卫道士却是致力于不让观众接触到含有不良内容的 电影。至于不良的标准,当然是要由卫道士来制定的。就在1930年这一年, 天主教教会人士制定了好莱坞生产准则。由于担心教会发动抵制而影响收入,好 莱坞的制片厂都接受了这套准则,并且请教会人士负责生产准则管理署。任何一 部电影都必须经过该管理署的审查、批准才能发行。如果有哪个制片人敢于私自 发行电影,则会被判处两万五千美元的罚款。这套准则为电影的内容制定了标准, 而且还极其详细地规定电影台词所使用的语言。流行在街头巷尾的俚语俗话是不 能在电影中出现的,更不用说脏话了。任何与性有关的字眼,不管是多么的含蓄, 都是不允许使用的,甚至连“性”这一词也不能用。任何与性有关的行为都是不 能表现的,更不用说描写婚前、婚外性行为了。甚至在银幕上夫妻也不能同床共 枕,而必须睡在分开的单人床上--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好莱坞之床”。性和暴 力向来是最能吸引观众的两大卖点,既然性的表现被禁止,大家就只能在暴力上 面动心思。黑帮电影就在这时候兴起,再加上经久不衰的西部片,枪,成了美国 电影中最常用的道具。如果我们从美国电影来了解美国,会以为美国生活无时无 刻不处于枪林弹雨之中。美国社会也许的确是世界上最充斥暴力的社会,但这类 电影仍与反映现实无关,因为生产准则规定电影内容必须惩恶扬善,坏人绝不能 有好下场。审查制度和制片厂制度一起,成了扼杀艺术创造的两只手。   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也是制片厂制度的全盛时期。电影制作的分工越来越细, 流水线作业也越来越成熟。牢牢地监督整个生产过程的是制片人。他批准剧本、 指定导演、选择演员。一部电影的产生,先有一个粗糙的设想,由制片人交给编 剧部完成剧本,有的人写脚本,有的人写台词,有的人写分镜头剧本。镜头的分 解都是规范化的,每一个场面都由一个长镜头开始囊括全景,再穿插一些中景、 特写镜头。镜头的位置、角度、变换都只是为了让观众看清动作和反应、说话和 听话者,此外不会有别的用意。往往只在拍摄的前一天,剧本才交到导演手里。 导演就根据剧本,原封不动地,用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进行拍摄和录音,然 后把底片交给剪辑部门,在制片人的指导下剪接成最后的版本发行。只有极少数 最重要的导演,才享有参与编写剧本和后期制作的特权。在发行之前和发行中, 制片人会根据情况决定花多大的人力、财力为影片做宣传和广告,以及发行的范 围。如果一部影片在纽约等大城市首映时票房不佳,制片人可能就会觉得不值得 再花钱为它做广告,而让它自生自灭甚至收回发行。这一整套制度,盛行于自1 930年到1946年,至今在好莱坞也还未完全消失。   我们现在倾向于把导演当成电影的作者,但在当时,人们却认为制片人和电 影明星是远比导演更为重要的决定因素。电影制片厂和电影明星也就决定了一部 电影的风格。要研究这个时期的美国电影,知道是由哪家制片厂生产的和由哪个 明星主演的,要比知道是由哪个导演拍摄的更为重要。当时的电影工作者就象现 在的电视工作者一样,认为自己是在搞娱乐,而不是艺术。艺术当然并未在美国 电影中完全消失,只不过是在批量生产的工业品中无意识地存在着。极少数天才 的导演,也能在制片厂制度的控制下努力表现自己的特色,在类型电影的框架中 求新求变。约翰·福特就是这样的全才,他导演的《公共马车》(一译《关山飞 渡》)、《我亲爱的克莱蒙丁》、《搜索者》给西部片注入了艺术生命,而他在 1940年导演的《愤怒的葡萄》,乃是美国电影史上罕见的现实主义的杰作。 但是在这个时期最具特色的导演可能是深受德国表现主义影响、注重视觉效果的 斯登堡。电影界有句名言:“导演死后就成了摄影家。”这句话,用在斯登堡身 上是再恰当不过了。他那些巧妙地运用了构图和灯光的电影的剧照,就象是一幅 幅精彩的摄影作品。   1939年,好莱坞推出了其巅峰之作《飘》(俗译《乱世佳人》)。这也 是好莱坞历来最兴师动众的一部电影,花了差不多四百万美元,雇佣了十余个编 剧、五个导演,光是为了选女主角就面试了一千四百人。制片人大卫·西尔滋尼 科从头到尾监视流水作业的每一个细节。其结果,这部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乏善 可陈的工艺品却获得了每一个制片人都梦寐以求的商业上的成功:在发行的第一 年就获得了高达七千七百万美元的票房收入,远远超过排在第二位的《奥兹巫师》 (一译《绿野仙踪》,四百五十万美元)。这部电影后来几次重新发行,在美国 本土的票房收入累计近两亿美元,如果把通货膨胀率算进去,则超过了八亿美元, 这一记录,至今仍未被打破。其底片被保存在一金罐中,正是好莱坞拜金主义的 绝妙写照。但是从那以后,好莱坞好景不再,其黄金时代也就要随风飘逝了。 【译名对照】 《百老汇的旋律》 Broadway Melody 约翰·福特 John Ford 《公共马车》 Stagecoach 《我亲爱的克莱蒙丁》 My Darling Clementine 《搜索者》 The Searchers 《愤怒的葡萄》 The Grapes of Wrath 斯登堡 Josef von Sternberg 《飘》 Gone with the Wind 西尔兹尼科 David Selznick 《奥兹巫师》 Wizard of Oz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         吴 清 源 的 围 棋 人 生 (二)                ·少少君·                 镰仓决战   1934年,吴升入六段。   1935年,吴清源在春季升段赛中取得了全胜的战绩。正当人们对其充满 厚望时,吴却于秋季赛开始前夕病倒了。“说起来有一点神秘,”吴清源自己是 这样说的,“我正读着《道德经》,突然间就失去了知觉,虽经过医生的治疗清 醒了,但这种状态也只能在家休养,于是放弃了比赛。”同时,吴清源感觉得到 了神的启示,让他回天津。回天津后不久,他加入了红十道,这也是吴清源一生 修行生活的正式开始。   1936年下半年,吴清源患肺病开始疗养。当时肺病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可 怕疾病,彻底治愈需要很长时间。好在吴清源病情不重,一年后就痊愈了。同年, 吴加入日本籍,名“吴泉”,吴用音读ご、泉用训读ぃぢみ,有半是中国、半是 日本的意思吧。   1938年秋,吴清源重返棋坛。次年,吴清源升入七段。   这时候,读卖社正酝酿一个新计划:由吴和木谷下擂争十番棋。1939年 夏,木谷实先向读卖社的记者提议:“让我和吴先生下净胜四局升降的十番棋如 何?”这就是读卖社新计划的由来。吴清源也当即同意应战,此后吴下了多次升 降十番棋,这次是其发端。   现代的职业棋手有各种各样的比赛,日本称为新闻棋战,有棋圣战、名人战、 本因坊战、十段战、天元战、王座战、小棋圣战,统称七大棋战。这些赛事大多 采用一年一度的冠军制,胜者有优厚的奖金和对局费收入,败者则养精蓄锐,再 图明年。而十番棋这种升降制的比赛,其结局只能是失败者受辱。如果一方净胜 对方四局,就要改变对局方式,比如说、开始比赛时是互先,六局后比分为五比 一,那么对局方式就得改为先相先(三局执黑二局)。若再输四局,对局方式就 改为长先。因此,升降制比赛中失败者承受的屈辱是无法想象的,棋手称这种比 赛为“见血”。   当时的木谷实七段刚刚在名人引退战中战胜秀哉,风头正健;吴清源则在重 返棋坛后升入了七段。日本棋坛在秀哉名人引退后九段位空缺;八段位的雁金准 一已退出日本棋院;七段位除了木、吴二位年轻俊才外,铃木为次郎、濑越宪作、 加藤信三位都已年老。所以,这次十番棋也隐隐被看作是事实上的日本第一决定 战。   虽然吴同木谷并不是同一师门,但自从到日本后,吴清源不论是围棋,还是 在生活方面,都把木谷看作兄长对待。因此,他与木谷实的十番棋不会有你死我 活、刺刀见红的感觉,但双方都会有紧迫感,毕竟这是决定到底谁更强的比赛啊!   1939年九月二十八日,比赛第一局在镰仓的建长寺揭幕,这也是把此次 比赛称为“镰仓十番棋”的原因。比赛规定每人十三小时,采用三日制。   当年才木谷实三十岁,吴清源二十九岁。   “跨进挂着‘无门关提唱’木牌的山门后,一条铺着青苔的石径一直通向古 杉环抱的世外清净之地。镰仓五山的第一宝刹──建长寺内的西来院,二十八日 早晨,并峙于棋界的两座巨峰──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位七段迎面对坐。本社给予 世上的赠礼、毕生的大棋战──木谷、吴升降十番棋第一局揭开了战幕。”   这是第一天《读卖新闻》的报导。当时,两人住在海滨旅馆,每天去建长寺 比赛,第一局木谷实执黑。   第一天下到黑41封盘,木谷实一改“新布局”风格,占低位坚实取地。吴 清源则潇洒地捷足先登,构筑大模样。第二天,木谷开始打入。黑77是第二天 的封着。第三天,下到白90、92,吴确保了左上70目大空。形势白好,黑 棋是苦战的局面。   然而,在120手吴清源走出失着,木谷实猛烈反击造成大劫。此时双方均 已全身心地投入、呕心沥血殊死拼杀,在这场壮烈的劫争中,木谷实紧张得流出 了鼻血。   “突然,拉窗,玻璃窗全部洞开,从山上吹下来一阵阵寒冷的夜风……脸色 可怕的吴七段正在长考。他毫不理会房间里的骚动,不,也许是没有听到骚动声, 一连三十分钟一动不动。”   《读卖新闻》的观战记如是写道。   由于医生在为木谷治疗而很嘈杂,吴清源却一心不乱、毫不知觉。为此,有 不少木谷实的棋迷投书报社质问吴清源:“当木谷七段鼻血流出,异常痛苦之时, 你却佯作不知,只顾下棋,这简直太残忍了。你为什么不马上休息一下?为什么 不能说几句照拂的话?……”一九三九年,正是侵华战争的高潮期,吴清源还收 到大量恐吓信,甚至一些知名人士也这样讲不负责任的话。   实战158手,吴清源消劫,白棋损七目,似乎败局已定。但吴清源放出了 胜负手──诱黑犯错的192手。结果黑193走出了败着。到了最后关头,吴 七段再次挑起劫争,终于实现了逆转。193手决定了最后的胜负。   晚上十一点四十分,棋宣布终局。白棋二目胜。   “黑193,对木谷先生是痛悔莫及的一手。由于这一错误,我才走了19 4、196顽抗,……转败为胜。”赛后吴清源谈了以上的感想。   这是一场始终苦战不休、势均力敌的胜负大较量。   战况激烈的十番棋共下了一年九个月。木谷实在第一局失利后,前六局只赢 了一局(第三局),第六局后,对局方式改为先相先。尽管木谷此后四局三胜一 败,但已无法改变十番棋失败的命运。   胜利者吴清源从此走上了光荣的大棋士之路,而木谷却被看成是“背运的大 棋士”。因为直到引退,木谷实也没有取得一项桂冠,无法戳穿一层薄纸,始终 离顶峰只有一步之遥。   虽不能说输给吴清源就是原因,但人们从这时起,开始把过去木谷、吴的称 呼顺序倒了过来,改成吴、木谷了。                 信 仰   吴与木谷十番棋后,下一个对手是雁金准一八段。雁金是与秀哉名人同辈的 棋手,当时已离开日本棋院,正在创办琼韵社。事情起源于雁金的发话:我愿意 同吴下一下。吴清源是七段,对局方式应是先相先,但雁金建议采用互先方式( 实际上就是承认吴清源有八段的实力)。雁金一、二局连败,第三局扳回一局。 四、五局又败,于是第六局就无限延期了。这也许是要照顾一下前辈的面子吧?   紧接着的下一个对手是日本棋院的希望之星藤泽朋斋(库之助)六段。藤泽 先前曾与吴清源下过五盘棋,五战皆胜,不过其中有两盘是让二子棋。这又是一 对有趣的组合(吴与木谷是一对)。按当时吴与藤泽的段位(吴在1942年已 成为八段),对局方式为藤泽长先。此次十番棋正处在战争的高潮期,棋手已不 能安安静静地下棋。第七局时藤泽接到了召集令,在获得特许后才回来把棋下完。 比赛结果为藤泽六胜四负,吴清源保持长先的棋份不变。吴清源在十番棋中输给 对手,纵观战前战后,仅有这么一次。   1942年,在喜多文子(女流棋手鼻祖、名誉八段)的张罗下,吴清源结 识了信奉神道的中原和子并与之结婚。由于吴清源与其中原和子都笃信宗教,称 其婚姻为“信仰结婚”,也是不错的。吴清源幼时受道教的影响颇深,后来加入 红十道,又接受了佛教、基督教的一些思想。而红十道本身也只是一个较为松散 的宗教团体,并不强迫成员放弃信仰其他宗教其他宗教,于是吴清源仅将其看作 一个“探求真理的修行团体”。所以他也不难接受妻子的信仰,并且找到共同点。 结了婚的吴清源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多了一个贤内助。妻子虽不懂围棋,但是在 生活上却能给吴清源这个漂泊异乡的中国人不少帮助。   1944年底起东京每天遭空袭,日本棋院被迫关闭。吴清源从此开始与围 棋绝缘了,这固然受到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但也同吴清源开始信仰玺宇教有关。   玺宇教,是由玺光尊──一个名叫卡冈良子的女人创立的。她四处宣传天变 地异说,自称“活神仙”,还因战后向麦克阿瑟颁发诏书而名噪一时。曾有一段 时间,吴清源同相扑横纲双叶山一道专心致志于玺宇教,成为了当时的新闻。   因为空袭,吴清源逃到妻子娘家的一个亲戚家避难,而玺光尊也躲到了那里。 后来那位亲戚家在空袭中化为火海,在逃难途中,吴清源开始信奉玺宇教,成为 了玺光尊一个虔诚的信徒。战败后,吴同玺光尊奔波于各地传道,完全同围棋绝 缘了。   大战结束后不久,日本棋院正在重建,刚刚走上正轨,吴清源的恩师濑越宪 作八段等人就多次劝说吴清源重返棋坛,但他依然继续着与围棋无缘的生活,寻 求着精神世界的真谛。然而1946年夏,经过玺光尊的特许,吴清源突然同意 对局了。于是8月8日的《读卖新闻》发表如下通告:     自从“棋界的麒麟儿”、“罕世的天才”吴清源去年宣布“终生放   弃围棋”以来,尽管其恩师濑越八段为首的棋界人士想方设法对其劝说,   但他还是……围棋的世界中悄然匿迹。现在,吴先生在隐居中由为之献   身的信仰获得神的启示,忽然撤消前言,再度拿起棋子。……吴先生现   年三十三岁,近两年来一心参悟信仰之道,此次他将在其达到极高境界   的观念世界里由净化的心灵产生何样的手谈,人们……。   吴清源解释说:“……但这次我将以大乘精神对局,不为名誉和胜负。我要 为日本人民、中国人民、在为连接两个民族之心的亲睦而奉献力量的立场上对局 。……”   不久,吴清源的对手定了下来,就是同门师兄桥本宇太郎八段。八段是当时 的最高段,桥本又在春季升段赛中以全胜的战绩获得优胜奖,同时他还保持着第 二期本因坊的头衔。当时年龄为四十岁,正当壮年有为之时。   吴清源终于再次走上了他熟悉的“舞台”,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胜利女神。 尽管吴并不为胜利而战。 (未完待续) 【网萃】∽∽∽∽∽∽∽∽∽∽∽∽∽∽∽∽∽∽∽∽∽∽∽∽∽∽∽∽∽∽∽ ◆             影 评 二 则                ·乔纳森·               求之不得求不得                   ──杨凡的《美少年之恋》   《美少年之恋》真是一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片子,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是 找不到它的位置。它是想搭艺术电影的车,想打艺术电影的牌,可惜总有那么点 獐头鼠目,上不了大场面。往下比呢,它又不算荒唐丑怪──“美少年”到底不 是金丝雀,还不致于入“鸟笼”。   也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凡香港的同志电影出台,大家都当是“春光 乍泄”般唯美经典,一厢情愿地奉为艺术品。多亏有部难看的《基佬四十》,否 则大家心态更加不正常。真不要那么天真才好,《美少年之恋》怎么跟名作比? 除了它抡的很圆的艺术腔。同是香港的男与男,它远不及《春光乍泄》刻划得丝 丝入扣,永远身份悬疑,情灶难靖。同是表现牛郎情缘,可有《我自己的爱达荷》 那般痛进骨缝,痛到爆心?同是追忆四角恋爱,《他方之恋》(Another Country)的桥段多么细密精致,更不要提艾弗雷特浑身都是戏,还附赠 无匹的贵族气质。   开篇就是兜头冷水的旁白,夹声夹气,故弄玄虚。Jet和阿青的体己话更 是酸倒牙齿:从没想过粤语里头“情深款款”那几个字有那么难听。也许是我少 见多怪,实在不晓得四个男人的情算什么,不过是一起喝过酒,倾过话,看过电 影。念兹在兹的痴缠都是所为何来,像他们随便也能移情别恋。更浪费舒淇这只 花瓶,起先都以为她是剧情纽结,哪知三来二去这人只是封绝交信的信差。许是 原打算插一束玫瑰的,后来花萎谢了,唯余花瓶立风中。算是杨凡不幸罢,我这 两天恰好读到王德威的一篇论文,里面引了Stephen Cheng的话: “如果说《品花宝鉴》证明了什么的话,它所证明的是一个无能的作家写出来的 同性恋爱情故事,正与俗套的异性恋爱故事一样,令人不可置信。无论其性行为 及感情的取向如何,平庸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总是平庸的作品。”移用到《美少 年之恋》上却是合适得很。   也并非一无是处,否则我大可忍气吞声不发议论的。作为香港的同志文艺片, 倒好像是《美少年之恋》第一次无所谓似的把同性恋的黯黑圈子呈现出来。大打 出手的牛郎主顾,寡廉鲜耻的太平绅士,杨凡在提示惯将同志生活视同唯美的我 们:这个小世界原是与外间的粗鄙暗浊同声同气,如果不是更丑陋的话。讽刺的 是,哭天抢地不让儿子做牛郎的老母好像真戏假作,走走过场而已。Sam的老 爸倒似儿子情海沉浮多年以后方才如梦初醒,知道他爱的乃是男儿身,真是个粗 心父亲。亏他那也叫惊愕,简直安之若素。是否香港人真开化到了这样的程度, 可以普天同庆,可以男男女女?反正在杨凡一手描画的空间里面,大家全都安全 自在,虽然也被清清浅浅的苦恼所困扰,虽然也为简简单单的爱情所迷惑。   “美少年”们颓废是颓废,但却是土颓土颓的,脏兮兮;“美少年”们痛苦 是痛苦,自以为奇情惊世,实际上不过是茶杯风波。我看这样的电影非但在艺术 影迷那里要碰钉,就算是从同志那儿也未必能赚够分数──讲句不在行的话,冯 德伦和吴彦祖算“美少年”吗,如果你司空见惯占士甸?说到底,艺术也不是什 么人都可以分一杯羹的,如果求之而不能得,干脆就算了罢。               此生无份了相思                   ──竹中直人《东京日和》   男人最痛。电影看完的两天当中,脑际不断萦绕的只得这几个字。不是大包 大揽,当别人都是蜜罐泡大的,唯有自己是如假包换的苦人儿。实在叠埋心水, 有种不可告人的痛。   此前也没有看过竹中直人的影片如《五个相扑的少年》,《等救火的日子》 等,无端认为《东京日和》会是部沉闷僵气的鸡肋作品,哪想两个小时下来就一 口咬定它是年来最令我心动的片子。有些作品一落地就是经典,只等着我们礼赞。   见有影评将《东京日和》跟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相提并论,未免不伦 不类:小津是大家闺秀闲中净瓶插花,不肯伤悲只肯愁的。《东京日和》完全从 男人一己视点出之,点点滴滴也像是倒吃甘蔗,总味尽在苦上。   水谷小姐来到沉溺在对亡妻阳子无尽追缅中的岛津家里,岛津在厨房里准备 奶茶,无意间错唤水谷为谷口,不禁失声泣下。原来阳子生前曾误称那位小姐为 谷口,耿耿介怀,更令到夫妇龃龉。人事已非,这个并非弗洛伊德式的口误怎不 让岛津黯然──此时纵是妻子在那里撒泼翻脸生闷气也好,总胜过枕边无人,终 宵独梦。要说死生大痛,恐怕痛就痛在无论是好是歹都无从挽回。   人生本来苦短,何况患得患失。岛津平日里也跟阳子摔碟子摔碗一吐大男人 的怨气,可他对阳子是全心全意,不离不弃。奈何阳子心事飘渺,他只觉是水中 望月,俯身掬月之日也就是波碎月损之时。对岛津而言,阳子是猜不透的谜,亦 是醒不来的梦。甚至有一次阳子对他明言“请不要对我那样呵护备至好吗?”岛 津都低头说好。我一向都认为赴汤蹈火为自己的爱人做些什么是所有男人的心头 好,甘之如饴自然算不上什么难事,反而是为了心上人的幸福,要你束手束脚, 要你少言寡语,要你自动消失那才是最令人锥心刺骨。我们都煎熬过那份了无回 应,绝没指望的单恋岁月,我们都深味过“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伤心意 味,岛津吞得下这份苦,也让我们晓得他的相思多么宿命难缠。   真正的人间传奇绝对是细细密密,兜兜转转,不可能每日也石破天惊。岛津 和阳子的生命记忆似乎是蜂蜜煮黄连,甜中带苦。白日里他们泛舟于威尼斯式的 水巷,温存不已;良夜中两人盘坐在旅驿的塌塌米上,岛津问阳子:“开心吗?, 开心吗,和我在一起?”阳子静望明月,没有回头,幽幽地说:“别问这样的问 题。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电影放到这里,我忍不住去看坐在我身边的女友。 我曾经对她说我们的生活宁可曲曲折折的深刻,决不开开心心的浅薄。她不假思 索地回答:“开心最难。”真的,开心最难。要是我们能忘乎所以地抱一次,淋 漓尽致地懂一回,冲破情爱中猜疑妒忌惘惘的阴影,那我们可说是开心了。但这 份开心有多难。   恐怕也并不全因为大贯妙子的音乐曼美,我是看到职员表放到尽。毕竟值得 你一生“念君恩”的电影没几部。《东京日和》,你要陪着只知开门七件事的糟 糠之妻看,要陪着曾经沧海心事如麻的女友看,要陪着你暗恋经年心思蠢蠢的情 人看,要陪着你生命里头的那一半看,看悲欢舒卷,看岁月无情。 (寄自中国)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亦歌 审稿:  阿飞、阿毅、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一华、亦歌、杏儿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 (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2)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编辑软件:南极星4.0◎倪鸿波http://www.njstar.com.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