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0/11 (第八十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 【卷首诗】              §       鸽子 訾 非:鸽子             §                    §       【网讯】               §      ·訾非·                    §  方舟子回国演讲纪要          §                      §  【牛肆】               § 在那边,那一片湖, 施 雨:观念不同           § 我把它, 李 信:记住比忘掉更痛苦       § 称做望乡的水。 方舟子:互联网对中国科学普及的影响  §                     §  【丝露集】              § 我看着它, 欧阳昱:蓝山二十一天──独行人手记  § 一天天盛满。 何葆国:白虎             §                     §  【网里乾坤】             § 湖的南岸,几只鸽子, 刘自立:跪着比别人矮──       § 单足而立     诺贝奖文学意义将会消亡    § 梳理着风雪。 匡 宇:场景与幻象:反思革命──   §     对勃洛克《十二个》的重新阐释 §  【网萃】               §  少 扬:红色小提琴          §                     § 【网讯】∽∽∽∽∽∽∽∽∽∽∽∽∽∽∽∽∽∽∽∽∽∽∽∽∽∽∽∽∽∽∽ ★             方舟子回国演讲纪要 以下根据文木的报导。   2000年9月底,方舟子回国探亲的消息传出,国内许多人都希望能够与 他见一面。特别是一些媒体,长期为方舟子发稿,但从未见过方,绝对不会错过 这个机会。方在网上是一位从不妥协的斗士,但在网下从各方面均看不出他有多 凶,相反倒是很平和。   2000年10月20日下午方舟子受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的邀请,在北京 理工大学新教学楼二层大教室为大家做了一场报告“网络文化与科学精神”。听 众中有相当部份来自校外单位,如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 《中华读书报》、《科学时报》、《中国青年报》、《合作时报》、《生活时报》、 《中华新闻报》等都有记者专程赶来。   方舟子重点讲述了他对科学精神的理解,他认为某种声称是否属于科学,要 看两个方面,一个逻辑上是否自洽,另一个是要看是否提供了充足的证据,这两 者缺一不可。方还特别讲到当前科技发展与科学传播面临四大“敌人”:1)科 技界浮夸风。2)人文学界对科学的敌视。这种态度是无知加恐惧的结果。国内 人文学界受西方国家“学院左派”的影响,对科学采取了敌视的态度。3)新闻 界的“猎奇”式观念与操作。中国的主流媒体抵挡不住各种伪科学与反科学的诱 惑。在中国,大报与小报不分。4)各行各业从上到下对宗教、迷信的热衷。   随着因特网的普及,种种伪科学、反科学也都搬到网上宣传自己。方舟子说 目前网上宣传科学理性、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的网站太少,内容也不够丰富。   在方的报告开始之前,司马南应邀做了精彩的发言。最后北京理工大学苏青 社长作了总结。报告后还邀请方舟子等讨论一套生命科学科普丛书的写作进展, 此丛书预计明年春夏之际推出。另据悉,方还为上海一家科技类出版社策划了一 套6本生物科普译丛。   在随后的几天内,国内不少专家学者和记者与方舟子见了面。以前大家只是 在网上与方有若干联系。这些人包括郭正谊(中国科协科普研究所原副所长)、 苏青(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社长,《方舟在线》责任编辑)、刘华杰(北京大学 哲学系副教授)、刘兵(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孔昭君(北京理工大学国民 经济动员中心教授)、司马南、申振钰(《科学与无神论》杂志副总编)、马惠 娣(《自然辩证法研究》编辑部主任)、王洪波(《中华读书报》科技版编辑)、 刘向阳(《中国青年报·数字青年》主编)、陶世龙(中国地质大学,五柳村网 站主办人)、林自新(《科技日报》原社长)、杨虚杰(《科学时报》读书版主 编)、胡亚东(中科院化学所原所长)、陈祖甲(《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庆 承瑞(中科院理论物理所,何祚庥夫人)、何祚庥(中科院理论物理所)、李建 会(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等。   2000年10月23日晚7时,方舟子应北京大学博士生联谊会邀请,在 北京大学三教105室为同学们做“因特网对中国的影响:兼谈《新语丝》网站 与科学文化传播”讲座,受到北大同学的热烈欢迎。清华大学赵南元教授等特地 赶来与方舟子相见。   方首先说,主办者所出题目太大,他只能讲其中的一小部份。方结合自己创 办并维护《新语丝》网站的经验,列举了因特网传播信息的若干特点。他特别强 调了中国现代化进程必须过理性化一关。科学是讲理性的,而宗教是非理性的。 有人声称宗教也讲理性,这是不对的。他说,中国的主流媒体应当与科学界保持 一致,要避免猎奇性的报导。   方举例说,刚才到北大南门地下室的“风入松”书店随便走走,竟然看到甘 肃科技出版社出版的“UFO探索丛书”、丹尼肯的书放在“科普”专柜上出售, 说明书店管理人员无法区分真正的科普与伪科普,风入松尚且如此,全国其他书 店可想而知。有趣的是,方在“风入松”还看到一本伪科学书的作者是“方舟”。 方说,在国外,新时代宗教一类书也很多,也有不少人买,但在书店中它们是单 独摆放的,有时放在宗教一类中,不会与科普书混放,这样读者可以各取所需, 书店不会误导读者。近年来,国内引进了不少伪科普书,有些是无意识的,只因 缺少判断力,又没有听取专家的意见,遂造成极坏的影响。看来,出版单位只凭 好的动机是不行的,还要有理性精神、有判断力,要随时请教专家学者。据悉, 丹尼肯的书曾被评为搞笑诺贝尔奖(Ig Nobel Prize),但他的《众神之车》在 国内竟然有多个译本,去年还有另一本编译的伪科学书也用了“众神之车”的名 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10月,印数1万),看来这类书很有市 场。   方还用一部份时间介绍了不久前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的警惕现代“克莱 登”文凭的文章。最近方在网上揭露“基因皇后”陈晓宁新闻报导失实,又揭露 南开大学教授杨池明的身份等等,引起网上网下人们的广泛注意。方说,没有网 络,他的揭露工作很难进行,因此网络是开展舆论监督的一种极好的工具。但方 补充,他不赞成利用网络监督官场腐败问题,认为很难取得证据,容易未经审判 就冤枉好人。   同学们对方提出许多问题,方的回答基本上令人满意。有同学不同意方的意 见,认为在当前情况下,网络监督应当涉及腐败问题。有一位女同学问方的网站 为何对鲁迅与周作人不太平等,即不太重视周作人。方回答说他更喜欢鲁迅。有 一人问到北大陈副校长“抄袭”案及恐龙蛋事件,方有些犹豫。听众坚持让他讲, 方才作了坦率说明。他认为有关这两件事的报导都冤枉了陈章良。他从自己了解 的情况分析说,在那篇被指控抄袭的文章中,陈的署名列倒数第二,按学术界惯 例,陈对那篇文章所承担的责任应当最小。另外那篇论文文字虽有抄袭,但数据 是自己做的,只能说明中国科研人员英语表达有困难。从分子古生物学的角度看, 对恐龙蛋的研究也属于正常的科学研究,陈在国际不是第一个做的,犹他大学早 有人做过从恐龙化石克隆基因的实验。当然对于用PCR方法所克隆的基因是否 是外源污染所致,学界有一些争论。方说,这些争论是正常的,不能说做这种研 究就是搞伪科学。   北大同学与理工大同学一样,又提到《新语丝》网站能否商业化的问题,以 及此网站目前靠什么经费维持,是否有“烧钱”的问题。方说,不会商业化;维 护费用靠一些固定的广告就够了,而且还有一些剩余,剩余部份用于给《新语丝》 杂志发稿费。最后一位同学问到美国是否有新闻检查现象,方说没有,自己的网 站发表什么文章从来没有官方干预,而一些同学竟不大相信。 11月9日上午,方舟子应邀在“2000中国国际科普论坛”学术会议做 “互联网对中国科学普及的影响”的报告,并获大会优秀论文奖。10日上午, 方舟子到北京师范大学举办“为什么达尔文是千年第一人?--达尔文主义的哲 学、历史和现实意义”的讲座。12日下午方舟子应邀参观杨焕明教授主持的华 大基因组中心,辩论基因伦理的问题。13日下午方舟子应邀旁听中国反邪教协 会成立大会。 有关中国反伪科学的先驱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于光远的名字到底能 否出现在“中国反邪教协会”名誉理事名单中,13日晚还让一些人费了不少周 折。结果当然是“可以”,因为最后有关部门澄清,没有任何人说过于光远的名 字不可以出现。新闻界的“无中生有”谣言(如说某人的名字不出现在媒体之类), 就像伪科学一样,传来传去,却拿不到台面。当中国科普所研究员郭正谊在于光 远家中向他简单叙述昨天晚上的故事时,于老微微一笑,显得很平和。于老说: “我已经习惯了。” 14日上午,郭正谊陪同方舟子和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社长、《方舟在线》 编辑苏青等,在北京的史家胡同拜访德高望重的于光远先生。于与方,一位是反 伪科学老将,一位是反伪科学新秀,双方早就希望能够彼此见一面。不过,方舟 子从到北京那一天起,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就将返回美国,今天则是拜访于老的 最后机会了。 不过,于光远与方舟子首先谈到还不是一般的伪科学,而是1956年的 “青岛遗传学座谈会”。不久前,方舟子在《新语丝》杂志今年第5期和《书屋》 今年第11期上撰写了一篇文章《从“绝不退却”到“百家争鸣”》,对那段历 史给出了与众不同的评论。于老说:“你来,我很愿意与你讨论,要写一篇‘喜 读方舟子文章’的文章。”于老身体很好,也很健谈,简单回顾了当年青岛遗传 学会议的前后经过。 在谈话中,于老说,在批胡风之后,有关部门进行了一点反思,在中南海中 宣部主持工作的陆定一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这并不反映领导者观念 上有了根本的变化。主要原因恐怕是对苏共搞个人迷信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想做 出另一番姿态。当时康生从德国回来,带回一些关于遗传学的不同意见。陆定一 有一天把于光远叫去,提出想找一个题目来贯彻百家争鸣方针。陆定一说遗传学 是最合适的题目,让于介入、组织。于光远回到科学处,向有关部门布置青岛遗 传学会议。那次会议依照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速记的办法,请了四个人对每天上 午的发言作详细记录,但下午的非正式讨论不作记录。于说,青岛会议的基调是 百家争鸣,还没有专门考虑伪科学的问题,现在看来是不够的,但当时能够打破 学术垄断已属不易。于说:“那时还没有关于伪科学的认识。”于光远回忆说, 他这个人批判别人不狠,斗争性不强,也导致有关部门不提拔他。于光远说: “陆定一在怀仁堂的演讲指出在学术问题上不能做盖子,不能阻碍学术发展。陆 定一这个人很好,只是有些‘左’。批判胡风时他是组长,他对周扬也不满意。” 关于遗传问题,于光远也坦率地说,他一直不相信外界对遗传一点影响也没 有的观点。“外在到内在的转化问题,我还没有搞清楚。外界对内界的影响还没 有彻底搞明白。”于老回忆说:“在八大时,人们一般不讲毛泽东思想,毛也想 做一位开明君主。但是放开一点后,就不得了了。那时还不是‘引蛇出洞’,因 为还犯不上拿人格做试验,那时确实想解放思想。我们党有一段时间是很好的, 但不彻底,认识也不够。没办法,就那么一点水平。”方舟子插话说:“我主要 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于说:“你在科学和方法论上见长,我则对党史熟悉, 这也是我很愿意见你的原因。”方肯定地说:“青岛遗传学会议在历史上确实起 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是现在看来有很大的局限性。” 于老补充说,他与某科学家的争论不属于百家争鸣。“他的东西都是什么? 我们没有共同基础。他刚回来时,我们很好。他有一个好习惯,文章后有reference (参考文献),一些不出名的年轻人写的文章他也引用,这是很好的。当时我有 问题也经常找他。但后来,他由科学家变成了政客,由内行变成了外行,(搞的 东西)由真科学变成了伪科学。”于光远还提到他以前经常讲的一段:“我年轻 时读过汤普森写的《科学大纲》,那书很全很好,但最后一章是讲灵学,我不理 解,也很气愤。” 于与方的谈话自然转到网络。于老从80多岁起用上了计算机,亲自上机写 稿子,但目前他本人还没有上网。方舟子打开于老的机器,发现于老的计算机已 经配置了上网组件,当场拨号联网到“新语丝”国内版网站,向于老展示了新语 丝网站的主要栏目和文章。于老看得很认真,并打听起来网络过滤在技术上是怎 么回事。于老一直接追问到底是什么“物质”在控制着网络能否接通,那个东西 在哪,过滤在技术上是怎么实现的。后来他终于弄明白,那只是一种权力。当在 场的人解释说,所有屏蔽最终都是无用的、只能使网络速度慢下来时,于老叹息 道:“政治权力与现代化作斗争,是要失败的。” 于老说到高兴处,让老伴取出两部新书《我的故事》和《任仲夷点评于光远 超短文》赠送大家,并签名留念。于老颇有感触地讲:“我是以老卖老,以癌卖 癌。人老了,就要说真话,莫辜负了满头白发。有人不是说‘能吃能睡能骂人’ 身体好吗!当然了,我是平等地骂,你也可以骂我吗。你暗地里骂,我则明面上 骂。我很乐观,整我我还高兴。” 末了,于老以自己的两句格言送大家:“1)时间是进步的同盟军。2)世 界真奇妙,后来才知道。” 【牛肆】∽∽∽∽∽∽∽∽∽∽∽∽∽∽∽∽∽∽∽∽∽∽∽∽∽∽∽∽∽∽∽ ★               观念不同                 ·施雨·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受忠孝礼仪传统文化熏陶数千年的中国人,与建国两百年,始终倡导自由意 志的美国人,在观念上一定会有不同,但这个差异有多大的呢?一言难尽。   美国有家连锁店,遭歹徒抢劫,一店员英勇反击,不仅当下缴了歹徒的枪, 还把他捉拿归案。这等光辉事迹要是在中国,做好事,美名扬。不但大报小报表 扬,上电视电影都不成问题。可是,这位老兄为了小店儿的利益,不顾个人安危, 不但没有成为英雄店员上光荣榜,却反而被店主解雇除名了。原因是,他与坏人 坏事作斗争的英勇行为违反了店规。此店店主对雇员有约在先,遇到任何抢钱的 道上兄弟,都得闭眼拱手把银子统统交出去。因为,在好人与坏人进行殊死的搏 斗时,难免会造成好人或无辜店客的伤亡,这种损失不是收银机里那几个小钱可 以换得回来的。   九六年回国,听到一个小学同学的死讯。她的父母亲都是军医,小时候我们 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长大当医生,救死护伤。从来,她就是一个相当讨人喜欢的 美丽女孩儿,我们在一个舞蹈队,一起跳着舞长大。后来,我进了医大,她在一 家中药店当店员。有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和一位女同事一同在店里值夜班,三 更左右,遇两名歹徒进店抢劫,女同事一开始就吓得当场昏倒,我那个同学只好 奋不顾身,一个好人对付俩坏蛋。结果,不幸身负重伤,等到天明被发现,早已 鲜血流尽,气绝身亡。经法医鉴定:“死者全身大小伤口共计二十八处,致死原 因是肺部连中六刀,伤及主要血管。阴道里没有发现精液,排除被强奸的可能。”   一直难以想像,她那么灵巧的身体,居然中了二十八刀!怎么下得了手?二 十八刀啊……。那年,她正好二十八岁,身后留下断肠的丈夫,和刚断奶的女儿。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张华,跳进粪坑里搭救农民,献出了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这 个消息,引起了全国极大的反响。这个反响,并不是针对年轻大学生舍己救人的 事件本身,而是探讨大学生舍己救农民,值不值?有人说,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 不容易,拿一个大学生的命去换一个农民的,不值。也有人说,无论是大学生还 是农民,生命的价值都是一样的。我赞同后者,生命的价值都是一样的,可是, 拿生命与钱财相比,我认为生命高于钱财,生命高于一切。那个据说年年亏损的 中药店,那晚被窃财物总计人民币九百多元,善后赔偿死者家属三千元。   生命高于一切。医生,救命者也。在美国,是否不管白医黄医,会救人的都 是好医呢?也不尽然。考美国西医执照时,最难的部份是做医德题。难在哪里呢? 就难在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上。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导致了东西方人的各 种观念大相径庭。刚开始复习时,我做模拟题,一套模拟题做下来,有关医德方 面的全军覆没,得个大鸭蛋。也就是说,按美国标准,我是一个道德败坏、极度 危险的庸医。可能因为其中任何一个题目中的问题,危害到病人的切身利益,被 告上法庭,然后被吊销医生执照,蹲大狱、吃牢饭。   在中国,只要我能从死神手里救回我的病人,我就是好医生。反之,坐视等 待患者失去生命的才是医德败坏,失职的医生。在美国,这样照办,不一定行得 通。不信?我有题目为证。   题目一,有车祸患者,重伤。大量内出血,血压骤降,需要紧急输血才能挽 回生命。此时病人意识请醒,拒绝输血。因为他的信仰,不允许他接受输血这个 医疗手段。问你,给,还是不给输血?比较这两个答案,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给 输血。我想啊,生命是最保贵的,我把你的命救回来了,你难道还会有怨言。结 果,一对标准答案,说,是我错了。生命诚可贵,信仰价更高,只要有冲突,坚 决把命抛。答案解释说,要是我给他输血了,他活过来后仍可以把我推上被告席, 医生侵犯病人的人权,吊销执照,关进大狱悔过自新。美国医学伦理有四大支柱, 其中第一个大支柱就是“自主性(Autonomy)”,什么是自主性呢?就是尊重病 人所有的决定。病人不想活,你就不要救,这是美国人的人道。当然,这要在病 人意识请醒(Competent)的情况下才算数。   题目二,有一忧郁症患者来就诊。问你,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千万不能漏掉 的是什么?我选了五个答案中,自己认为最合逻辑的正确答案。很不幸,还是我 错了。标准答案是:直接问病人,你有没有自杀的念头?天啊,这不是诱导病人 自杀么?人家本来就觉得世界太黑暗,前途不光明,活着没啥意思了。好,这下 子你一语点醒病中人,病人要是真自杀成功了,你可是蓄意教唆杀人犯哪!晚上 一有敲门的,你不得打摆子?可那正确答案的解释是,问了才能有防备,有心自 杀的可以通知患者的家人或同居者,留意病人的自杀行动。书中还有附加说明, 如果病人说有,你还得得寸进尺问人家,都想过用什么方式了结了?荒唐啊!难 怪同考的哥们儿告诉我,遇到这类题目,你就选个你认为最错的,一定命中。老 美和咱老中啥都是背道而驰,你看看英语的语序不都是反的?可不是么?要不咱 老祖宗也不会叫老美为“番仔”。   题目三,怀疑病人患爱滋病,问病人的性别取向时,该怎么问?A、B、C、 D、E,五个选择答案。我想,老美一贯的作风是有话直说,开门见山的提问方 式应该比较讨喜。于是,很笃定地选了一个直接了当的答案:“你是同性恋者吗?” 选完我自我感觉良好,有十成的把握做对。结果:还是错!我不服,去找美国医 生评理,他反问我,你问:“你是同性恋者吗?”的时候,你的潜意识里是不是 认为同性恋者有病,不正常?我连忙表白说,没有,没有。谁不知道同性恋不是 病?也治不好?鬼佬笑了,又问我,那么你为什么不问“你是异性恋者吗?”乖 乖,我词穷了。   有道理啊,医生总是问病人:“你肚子痛的时候,有恶心么?有呕吐么?有 发烧么?有腹泻么?”因为,恶心、呕吐、发烧、腹泻都不是正常的表现。后来 在考CSA(Clinical Skills Assessment)口试时,我总用最不刺激病人,最正确, 最有职业修养的问句:“你的性伴侣是男性?女性?还是两性都有?”病人开心, 我得高分,两全齐美。   入乡得随俗,我们在中国的人生舞台上表演不过瘾,还跑到美国的地盘上粉 墨登场。洋人的政治、经济、教育、思想和生活方式都与咱们老家的完全相反。 因此,表演的方式要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技巧都得好生琢磨,通俗的说 法是:“要按美国的牌理出牌”。   洋人有句俗语:“One ounce prevention better than a pound cure(一 两预防胜于一磅治疗)”,也很适合我们这些越洋的人。和洋人周旋,就要学着 睁大眼睛,看看美国和老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不然,轮到你开唱了,才匆匆 披挂上阵。那样的话,能不慌乱、惊恐、茫然、困惑、挫败、沮丧么?   只要我们学会了“一两预防”,在和老美同台做秀时,无论是文戏武戏,无 论扮相唱作,不输人也不输阵,开唱了得,开骂也了得。流沙河曾经说过这样一 个笑话:有个中国留学生与美国同学发生口角,满口英文骂之,间或夹杂着一句 汉语“我操你娘”,甚是痛快。美国学生不懂其意,急请旁观者翻译。译曰: “他说,他要同你妈妈做爱。”美国学生大惑不解,耸肩张臂,一脸无辜,反问: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瞧,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不是,白费功夫。 (9-12-00,Randolph,NJ) ★            记住比忘掉更痛苦                ·李信·   周扬同志,可以说是我长辈的长辈、领导的领导,他是建国后党在宣传思想 战线最得力的负责人之一,但要是将周扬只当一个作家看,我对他的了解便几近 于零了,就像我对冯雪峰知之甚少一样,尽管大学里教现代文学史的老师在给我 们讲到“两个口号”论争的时候,亢奋得眼镜乱颤、口沫横飞。   关于周扬,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几段轶事。据陆键东所着《陈寅恪的最后二 十年》记载,1958年,学术界开始清除所谓“厚古薄今”的风气,陈老先生 受到牵连,愤而拒绝开课,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周扬奉命南下去做工作。后来周 扬自己回忆了这段往事,他写道:“1959年去拜访他,他问,周先生,新华 社你管不管,我说有点关系。他说,1958年几月几日,新华社广播了新闻, 大学生教学比老师好,只隔了半年,为什么又说学生向老师学习,为何前后矛盾 如此。我被突然袭击了一下,我说新事物要实验,总要实验几次。买双鞋,也要 实验那么几次吧。他不大满意,说实验是可以,但是尺寸不要差得太远,差一点 是可能的。”首先,我觉得,这陈老学究真是迂得可敬又可爱,其次,我以为, 周扬回答得也很坦白,当时他的确是在做着一系列的实验,而且肯定认为这些都 是必要的,比如批评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胡适学术思想、批判胡风文 艺思想,就象周扬给自己的文章所定的题目一样:我们必须战斗。直到1967 年,他作为史无前例的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实验品之一被送进了秦城监狱。   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还不是周扬这个人,而是这个人的记忆力,何为记忆 力?最新修订的《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记住事物的形像或事情的经过的能力。 这没什么嘛,只要他有健全的心智,就应该具备这样的能力,只是记性的好与坏 而已。其实不然,往往事物或事情一旦作为记忆挤入人的大脑,就会出现不同程 度的变形,甚至遭到自觉或不自觉的删改,再拿出来的时候,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了,而周扬记忆力的惊人之处在于:他不但记住了,而且把改动过的又改了回来。 1975年,他出狱以后,听说曾经与他进行“两个口号”论战的冯雪峰身患癌 症、不久于人世,更听说这个当年的“对立面”在“四人帮”的高压之下,没有 对他落井下石,相反还讲了许多公道话。   于是,周扬去了冯雪峰的家,他回忆道:“他得了癌症,已到了晚期,说话 声音很低。家境十分困苦,我看雪峰病成这样,十分难过。我对雪峰说,我们相 识四十年来,有过摩擦、有过争论,但我从来都认为你是个好人。历史证明,你 在对待鲁迅的问题上是正确的,为人是正派的。”周扬拥抱着冯雪峰,握着他的 手,说着说着,哭了。   周扬走后,冯雪峰扶病写了一篇寓言:《锦鸡与麻雀》,文中写道:有一只 锦鸡到另一只锦鸡那儿做客。当他们分别的时候,两只锦鸡都从自己身上拔下一 根最美丽的羽毛赠给对方,以作纪念。这情景当时给一群麻雀看见了,他们加以 讥笑说:“这不是完完全全的相互标榜么?”“不,麻雀们,”我不禁要说,“ 你们全错了。他们无论怎样总是锦鸡,总是漂亮的鸟类,他们的羽毛确实是绚烂 的,而你们是什么呢?灰溜溜的麻雀。”   三个月后,冯雪峰去世。三年后,中央为他恢复名誉。又过了半年,人们为 他补开追悼会,周扬参加了,就在这一天,《锦鸡与麻雀》一文在《人民日报》 上发表。那一阵子,周扬在许多场合都以悔恨的方式谈到“文革”前自己的一些 做法,向在运动中受到迫害的人们道歉,每当这时,他就会掉泪。他还说过:派 性这个东西,宗派主义这个东西,可顽固、可厉害啦,我可知道它。那时候,两 个口号论战,我们就是宗派主义嘛,就是意气用事嘛。同一个观点的就是亲嘛。 明知有错也不肯认错,就是要争个我高你低,没完没了嘛。   我们当然不会把历史的功过通通算在个人的账上,但如果人人都拒不认账, 那么,历史就注定是一本糊涂账。   所谓“拒不认账”,很像邓拓同志当年在“三家村札记”中提到的一种病, 就是“健忘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往往有许多症状,比如见过的东西很快都 忘了,说过的话很快也忘了,做过的事更记不得了。因此,这种人常常表现出自 食其言和言而无信,甚至于使人怀疑他是否装疯卖傻,不堪信任。”说白了,健 忘症就是遗忘得乾净利落、多快好省。我曾经读过一本可怕的书,名叫《同莫洛 托夫的140次谈话》,这位莫老兄是苏联外长,斯大林圈子里的红人儿,后来 被赫鲁晓夫拿掉了,在他赋闲的日子里,一位史学教授对他进行了长期的录音采 访,然后整理成书,说这本书可怕,不是因为它对我们的现实有什么直接的危害, 而是书的字里行间透出的一股铁锈的腥气令我不寒而栗。关于大清洗,莫洛托夫 说道:“列宁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一些可疑的人。”他还说:“列宁在世的时候, 就有那么多不协调的、形形色色的反对派,总要有人放开手脚进行镇压。于是, 斯大林就实际承担起这种难题并加以解决。我认为,斯大林对此事的处理基本上 是正确的。我们全力支持他,而且我对此至今不悔。”他还认为镇压很不彻底, 赫鲁晓夫、米高扬等人早就该杀了,他至死都反对给任何人平反。这是一种多么 坚不可摧的意志呀!莫洛托夫是不是得了健忘症,我说不准,但毫无疑问,他是 一位电影剪辑大师。   我在想,晚年的周扬,心里可能挺不好受的,不断的自省、不断的道歉,对 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是一副沉重的担子,但他还是挑了起来,尽管这样 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似乎累一点。而莫洛托夫的晚年就显得轻松多了,他坐 在自己别墅的客厅里,摆着外长的谱儿,给崇拜者讲述那火红的年代,唯一的遗 憾是苏联听他山侃的人越来越少了,有一次,他对家里打扫卫生的女工说:“请 您给部长会议总局挂个电话,请戈尔巴乔夫找个机会同我谈一谈。”这个愿望没 有实现,还有一次,他看到报纸上的国际新闻,立刻说道:“请谢瓦尔德纳泽五 点钟到我这儿来。”当时,家里人觉得,到了五点,他准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 净,谁知,快到五点的时候,他竟然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于是,人们只好对他 说:谢瓦尔德纳泽同志有事,无法来见。他的晚年是多么的妙趣横生!所以我说: 记住比忘掉更痛苦。   尽管痛苦,但“他们无论怎样总是锦鸡,总是漂亮的鸟类,他们的羽毛确实 是绚烂的,而你们是什么呢?灰溜溜的麻雀。”   这篇文章快要写完的时候,中国人拍摄的电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上演了,天哪,我曾经是那样的迷恋过保尔、冬妮亚、朱赫来,这本书几乎成了 我参加高考的精神支柱。但我还是觉得,要从文学的角度全面了解那段历史,光 知道保尔怎样南征北战是极其不够的,有几本书,我推荐给大家抽空读一读,1、 高尔基的《不合时宜的思想》,作家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2、雷巴科 夫的《阿尔巴特街的儿女》,漓江出版社出版;3、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 海南出版社出版。其实,早在六十年代,中国人就曾经把一出苏联话剧改编成了 电影,这就是《以革命的名义》,直到今天我还清楚的记得,周正扮演的列宁说 的那句后来被反复引用的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出戏已经好长时 间不重播了,但那句话却总象是刚刚听到的。 (寄自中国大陆) ★          互联网对中国科学普及的影响                ·方舟子· (这是作者于2000年11月9日在“2000中国国际科普论坛”上的报告 的摘要,获大会优秀论文奖) 一、互联网是什么?   互联网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巨型图书馆,可以获取无比丰富的信息,而且一般 来说都可免费取阅。 互联网是一个开放、隐秘的多元化社区,每个人都可以上网发表自己的见解, 而且如果有必要,可以有效地隐瞒自己的身份。 互联网是一种双向交互式的新型传播媒体,与传统媒体(报刊、电台、电视) 相比,有如下的特点:传统媒体是从媒体到受众单向式的,受众对媒体的反馈时 间长、被接纳程度低、影响小,互联网则是媒体-受众双向交互式的,受众可以 即时、快速地对媒体的报导做出反应,并能够产生重大的影响;传统媒体受众间 的交互性差,没有有效的互相交流的渠道,而互联网受众间的交互性强,可以有 充份的相互交流;传统媒体控制严,言论自由程度低,互联网控制性差或没有任 何控制,言论自由程度高;传统媒体时效性强,互联网则由于容易保存、检索已 往资料,新闻、言论的影响的持续时间长;传统媒体受国家、地区边界限制,覆 盖区域有限,互联网则打破了国界、地界,无区域限制;传统媒体读者群广,涉 及了各个层次的人群,而互联网的读者在目前则以知识分子、学生为主,读者群 有限;传统媒体因发表的控制较严,信息可靠程度高,而互联网信息可靠程度低。 二、中国科学面临的敌人   中国科学目前面临着四大敌人: (一)科技界的浮夸、虚假:例如“基因皇后”陈晓宁事件、南开大学杨池 明的“疯牛病研究”。 (二)人文学界对科学的敌视:受西方后现代派、“学院左派”的影响,对 科学不了解而产生的恐惧、敌意。在西方,反科学思潮一般来说被排斥在主流之 外,局限于学术界,而中国的反科学主义者有的却主持科学传播、影响科学决策。 (三)新闻、出版界热衷于猎奇和商业炒作:例如一、两年来对“脑白金” 和近来对“纳米布”的炒作;伪科学图书和科普图书混杂;大报、小报不分,反 科学、伪科学的小道消息时见报端,最近的象:《中国学者提出人类源于金星并 将走向火星》(上海青年报,2000·11·1),《地球生命来自太空?》 (生活时报,2000·10·29),《科学家发现人体第六生命要素》(科 技日报,2000·9·24),《外星人在新疆留下岩画》(新快报,200 0·9·4)。 (四)从上到下各行各业盛行宗教迷信:反进化论、法轮功、特异功能、伪 气功等等都一度非常流行,至今也未平息。 三、互联网对中国科学普及的影响和作用   国内科普作者、记者和读者可以通过互联网利用国外资源,检索资料和询问 国外专家学者;海外华人学者通过互联网阅读国内报刊,激发、加强了对国内形 势的关注;互联网上丰富、便利的资料库和多媒体教育和即时、迅速的传播渠道 是进行科学教育的强大工具;可以将网下的争论搬到网上来,充份发挥网上的言 论自由优势,进而再反馈到网下,形成网下-网上-网下的互动,实行网上的舆 论监督。 四、网上的舆论监督   可以利用互联网的特点实行有效的舆论监督,让互联网在消除中国科学的敌 人、促进中国科学的发展中发挥重大作用。以新语丝网站为例。 (一)新语丝批判法轮功的伪科学论调和“基因皇后”陈晓宁事件   在1999年4月,我们率先从科学理性的立场,在网上批判法轮功,发表 “声援何祚庥院士批判法轮功宣言”,征集到1400多名海内外华人知识分子 的签名。今年8月,我们率先揭露“基因皇后”陈晓宁事件的浮夸、虚假,向中 国媒体发表了公开信,征集到90名海内外生物医学专家学者的签名。这样的批 判,在网上进行更为激烈、有效,而这种大规模的签名活动,也只有通过互联网 才能方便地进行。 (二)新语丝的“立此存照”   自今年起,新语丝网站设立了“立此存照”栏目,主要用于揭露国内媒体在 科技方面的报导之浮夸、虚假,已收集了数十条。影响较大的,除了“基因皇后” 陈晓宁事件,还有南开大学杨池明“主任”的“疯牛病研究”、“哈佛最年轻的 教授”夏建统、武汉苏洪国“酒变油”、浙江大学特聘教授褚健“造”文章、北 京航空航天大学校长沈士团等四人抄袭等等,都引起了国内媒体的广泛关注。 五、存在的问题   网上中文科普资料缺乏,官方科普网站稀少、质量差,网络科普工作者素质 差,“业余科学家”盛行,伪科学站点众多,民间专门的科普网站极少,这些问 题的存在,都使得互联网还未对中国科学普及发挥出应有的作用。网上错误的信 息盛行,迫切需要帮助读者识别真伪科学、真假信息,如何建立网上的权威科普 机制,产生读者能够信赖、依赖的权威科普网站,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六、专门从事中国科普的民间网站 “新语丝·科学专辑”:www.xys.org/pages/science.html www.xys2.org/pages/science.html “中华读书网·科技版”:www.creader.com/zzzx/kjzz.asp “三思言论集”: www.myscience.com.cn “五柳村”:sltao.home.sohu.com 【丝露集】∽∽∽∽∽∽∽∽∽∽∽∽∽∽∽∽∽∽∽∽∽∽∽∽∽∽∽∽∽∽ ★          蓝山二十一天--独行人手记                ·欧阳昱·   爱莉诺·达克(Eleanor Dark)是澳大利亚女作家,写过《没有时光的土地》 (Timeless Land)(其实可译作《永恒的大地》或《无始无终的国土》,等) 等数十部长篇小说。她去世后,她的儿子把她的遗产捐献出来,成立了爱莉诺· 达克基金,又在该基金的基础上于1991年正式建立了瓦鲁纳作家中心(Varuna Writers Centre),这是澳大利亚唯一的一家专业写作中心,地点设在悉尼郊外 二百公里的风景胜地蓝山镇,英文名Katoomba,开展一系列文学活动和计划,其 中一项就是作家住宿写作计划,在三个星期的时间内,给澳大利亚作家提供免费 食宿等优惠,使他们能在完全无干扰的状态下写作。我在过去两年当中,一直在 写我的英文长篇小说Eastern Slope Chronicle(《东坡纪事》),始终没有时 间写完,在只有一份申请表格而对该处毫无任何感性认识的情况下以此书填表申 请而得到了这个机会。      *     *     *     *     *   这应该是我无知的开始。进入蓝山的第三天,我下山了。我在路边野草丛中 发现了刺猬一样的板栗。一个已经开裂了,绛紫色的栗子斜躺在旁边,另一个还 保持着一个浑圆的形体,只是微微地炸开一道缝,从缝的周遭绷紧的状态看,很 像是女性的阴唇。而且它是隐在深深的毛刺中,就更加强了阴户的感觉。由于刺 人,我把板栗放回草中,抬头想看看板栗树是什么样的,但只见高耸入云的苍松, 并不见一株果实累累的栗树。我拾级而下,远远看见山下一片开阔草地,颜色绿 中露黄,有烧烤炉子,其中一个旁边席地坐满了人。我的四周尽是密匝匝的林子, 和藤蔓,和草丛。没有一样是我叫得出名字来的,除了千篇一律的剥了皮的桉树, 我在想,这样的地方,我愿意永远住下去。要是有水就更好了。   不过几分钟就到山脚,这儿流着一条尺余宽的小溪,溪水清亮见底,在有石 头的地方起着棱子,溪边盛开着点点鲜艳的红花,唯一的遗憾是一个塑料袋子缠 在一块溪底石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黑泥,使我打消了啜饮清流的念头。清亮 的溪水使我想起两件事来。母亲早年搞四清下乡去罗田,回来后曾告诉我说,那 儿的河水是白的,清亮得不得了,可以喝的。另一件事,是一句成语,叫做“水 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那时对“徒”的解释是朋友,是说如果一个人过 于洞察幽微,他就不会有朋友跟着他了。我想了一会,觉得“徒”恐怕做信徒讲 更合适,而“人”可能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大人”,也就是说,做领导的人不 能太“察”,用英语讲就是不能太“observant”,否则就没有信徒了。我在深 山中,手边没有字典,也懒得深究。随它去了。   回到工作室后,把两只板栗放在我的灰色电脑上,它们的刺在阳光下发出淡 黄绿色的光。作家中心的工作人员特蕾茜看了看我手中的东西,很觉好奇,直说 自己在蓝山住了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板栗。我说路边还有很多可捡,特蕾 茜却并不表现出很大兴趣,只说因为刺人,它们很“vicious”。用中文说是 “恶毒”的意思,但似乎对不上号。   吃过晚饭后,隔壁的堪培拉作家独自进城喝咖啡去了,我想回到计算机前写 点东西,但脑子空空如也,索性关上门,到门外散步。正前方就是一排壁立的松 树,黑压压地挡住了一大片天空,我身子稍稍一动,就有月光漏过来,立刻唤起 了王维的诗句,我在前面加了几个字,就成了我的:     只见明月松间照,     不闻清泉石上流。      *     *     *     *     *   星期三,天气很热,我沿Cascade路进城,因为是上坡,头顶大太阳照着, 一会儿就走热了。我到邮局发过信,想起作家中心的特蕾茜讲的那个关于中国人 的故事,越想越觉得有味,脚步不自觉地就朝书店挪,不知是生意清淡还是别的 什么原因,当我说明来意时,店主并没显出任何表情,脸上隐隐有些不开心的样 子。眼睛也不看人,径直走到里屋的书架前,隔着一个书架往靠墙的书架上看了 半天,又到外面的架子上儿童书籍里面翻了一翻,听我解释说想要从前出的童谣, 他“哦”了一声,说:“你要那种种族主义的东西呀。”他歪着头想了想,说: “我这儿可能没有。”旋即改口道:“暂时没有。”   第二家书店到处摆满了二手货的书,和一些坐着看书的闲人。因为没有柜台, 我就问最外边坐在窗前的一个老头子这是不是书店,他有点明知故问地说,你是 说这是不是饭店?说完还冲旁边他的一个朋友做做眼色。我说,难道我没用英语 表达清楚吗?但他同时已在肯定地告诉我,这是一家书店。所以我没有理由,他 也没有理由再多说什么。反正大家都已明白了对方。等我再次问他有没有童谣时, 他的回答已经很明显地含糊不清了。只是说那儿有一堆诗歌。   第三家书店更奇,门口一头橡胶狗,颈上挂着个牌子,上书:Antiquarian's Bookshop。里面很暗,有一人坐在沙发上看书,另有两个人站在高高的书柜前翻 找着书。店主的英文象是个移民,她指指一个黑柜子,就忙她自己的事去了。我 才翻了几本,就知道跑错了地方,原来这是卖古董书的,一本罗伯特·史蒂文森 的《宝岛》标价五十澳元。最后我去的书店是一家性商店,它就在我回家的路上。 它并不打性商店的招牌,而是大书“bookshop”,因此,我沿着露天楼梯蜿蜒而 上时,也感到理直气壮些。左手第一间房就是录相带室。不用看录相,最不堪入 目的性交场面早已赫然印在封面。从右转到左,一圈子看下来,有异性恋,同性 恋,双性恋,肛交,口交,乱交,以及捆绑吊打式。我很自然地在脸中寻找我这 个种族的脸,忽然发现,还只有我自己同族女性的脸能够唤起我的性欲。而其他 白种女性的脸,无论多么暴露,多么强烈,我都无动于衷。不知道这是不是种族 主义?   后来我到另一个地方看了看山,那是下午的事,而现在我把这些写进文中, 已经将近午夜了。写作的滞后现象使我不得不落后于现实,而且只能凭记忆。我 必须改变这种现实。      *     *     *     *     *   星期四,也就是昨天,我一字未写,倒是往袖珍录音机里说了几段诗,抄录 下来,免得忘记:       一     黄昏时分     树是黑色的     剪影     四周围     鸟鸣     虫鸣     此时的我     在Katoomba     在Blue Mountains     不知道为什么在夜幕降临的时刻     它们叫得     这么勤       二     树尖上有星星     把我的目光朝那儿吸引     黑夜在丛林中安眠     只闻狗吠     不见人影   这一天,我只写了一章,心里觉得很不踏实,完全不知道下面要写什么,写 到哪儿为止,晚上把整个大纲重新整理了一遍,才算有个头绪。   半夜起来如厕,月光满窗,白墙上横曳着树影。我听着自己的尿声结束,无 心赏月,重回梦境。      *     *     *     *     *   今天一下子写了两章,字数不多,四千不到,若译成中文,可能会到五千多。 也许全是垃圾。到头来是要扔掉的。不过,按隔壁女作家的话来说(我现在译成 中文),“有总比没强,改起来也容易些。”   这位女作家是同性恋,叫那热儿。为人处事典型的澳大利亚作风。第一天晚 餐有葡萄酒喝,我没问谁的就喝了。第二天听她说她来时带了三瓶葡萄酒,我有 点儿明白了,但还不太在意,第三天又听她提葡萄酒的事,似乎还建议我去买葡 萄酒,我就有数了。就到Liquor Land(酒地)买了两瓶,一瓶是“阿得莱德女 王”(Queen Adelaide),是干白型,第二瓶叫“TR2”,没法译。拿了回来, 皆大欢喜。第一天吃饭,她问了我很多关于中国女孩一般都叫什么名字,有没有 父母包办婚姻等等问题,第三天她就告诉我,她的小说中已经写好了一个中国角 色,就叫“茉莉花”。今天她的女友来看她,同桌吃饭的还有一个悉尼来的女小 说家,名叫散妮塔,谈起跟她的美国男友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这位名叫那热儿 的作家立刻说:“没有什么好讲的,还跟他email呢,立刻跟他断绝一切来 往。Piss him off! Get a better offer!(让他滚蛋!找更好的!)”她又讲 了一个有关她从前女友的故事,说那完全一塌糊涂,最后得利的是电话公司。她 还开了一个天主教修女的玩笑,说当修女正是那些女性求之不得的事,她的女友 开她的玩笑说,十个修女搞你受得了吗?我们都大笑。   她们吃完饭很快就回房“休息”去了。那热儿临走时对散妮塔挤挤眼。留下 我和散妮塔两个人聊天。她是印度后裔,原籍葡属果阿。她个子矮小,但眼睛很 大,黑,整齐的白牙,一笑,可看见左边一颗虎牙。当她无意间把长发甩下来遮 住半边脸时,我觉得她很美。她穿的黑背带衣胸部露得很低,除非你眼睛不看她 说话,而那是很不礼貌的,否则很难不看见她的乳沟。不过,看一会儿就习惯了, 也就不再去想它了。其实并非中国女性就美,印度女性,还有非洲女性,都有其 美的地方,关键要多接触,感受除相貌以外神态、声音、性格、穿着等的美感。 她在悉尼一所大学读荣誉学位,很迷理论,嘴上尽是德里达、胡塞尔、拉康、福 柯、萨伊德、克里斯蒂娃、斯彼伐克、霍米·芭芭等理论家的名字。她告诉我, 她不喜欢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她是澳大利亚公民,同时又是葡萄牙公民,这意味 着她是欧共体公民,可在欧共体任何一个国家工作。她想一毕业就到法国去住一 段时间,然后去土耳其,因为那儿的拜占庭文化很迷人,她还想去南非。听着听 着,我在内心感到惭愧,并不是民族自卑感,而是中年人对西方年轻人这种敢作 敢为的欣赏和对自己仅仅满足于置办房产、安居乐业的自得其乐的中年生活的悲 哀。我觉得,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她不用像我们一样,动辄抱怨这儿有 限制,那儿不自由,生活是她自己的,由她作主,这比什么都好。   她上楼到我房间来主要是想看看我编的《原乡》和我的两本英文诗集,边翻 边谈,我看出她对诗集兴趣并不大,果然,她提出想看看我正在创作中的这部英 文长篇并问我介不介意,我说当然没问题,给了她头三章,这是已经发表了的。   明天下午,她要在楼下朗诵她的作品,不知她对我的作品会有什么想法。      *     *     *     *     *   朗诵会开始之前,是作家中心主任彼得与一位姓名很古怪的女非小说家的对 谈。观众很多,大约有一百多,大多来自两百公里开外的悉尼市,并且大多是四 十岁以上的女性,老者不少,男人寥若晨星,令我失望,年富力强、身在壮年的 我混迹女人堆里写作,听女人谈写作,看女人写的书,这算怎么回事!当时心里 就掠过这种可以被批判为男权主义、种族主义的念头。实际上,听彼得讲,申请 到作家中心全日写作的作家百分之七十强是女性,剩余的是男性。当今文学的整 个操作和运转,制造和生产,仅就澳洲而言,仅就我所知道的情况,仅就我的亲 历,基本上是阴性的。   阴性到了一定地步,比阳性更厉害。那热儿离去之前,我想和她交换通讯地 址和号码,被她毫不客气地当面拒绝:“你要那干吗?”她眼睛看着她的女朋友 说。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我们和你们男人是不可能有任何关系的。此生 没有,下辈子也甭想!   半夜听见雨声,时断时续,清晨睡到将近十点才起,看天是灰蒙蒙的,看到 松树时,才发现衬着绿松枝前的丝丝白雨。昨夜友人来,在会客厅抽烟聊天被那 热儿请出门去,我们三人一起在半夜的Katoomba街道上闲荡,聊天,抽烟,觉得 空气湿漉漉的,好像是在下露,一会儿又没有了,再看远处,起伏的峰峦云雾缭 绕。   晚饭共有八人,其中包括那个名字怪怪,叫德拉希拉·莫杰斯卡的著名非小 说女作家。我单刀直入,问她是英国人,怎么会叫这种名字?她说这是波兰人的 名字。话题转到她的成功是否与异国姓名有直接联系。但我已不感兴趣了,改用 中文直接与我的中国朋友交谈,而且再也没看那个样子显得很老的女人。   事后谈起晚饭,澳籍印度女作家散妮塔立刻表示对那人的不满,说她对周围 的人根本不感兴趣,连问题都不问,仿佛他(她)们都不存在似的。我则说,不 要指望名人注意你,名人其实很boring(无聊),根本不要睬她,只当她不存在。 F__k her!操她娘的bi!(妈的,我的电脑没有bi字!)      *     *     *     *     *   星期天,人去楼空,我一人面对电脑。写昨天的事。   电脑灰色的屏幕比天空稍显蓝一点,我注意到。我还注意到,在我感到无事 可做、无事可写的时候,我已经有整整七天没看电视、没听广播、没看报纸了。 也整整七天没有性事。夜里做的梦,我是一个也不记得,只有个印象,好像阴茎 十分坚挺,但那总是小解的先兆。我忽发奇想,如果此时有一个她,我写一段, 她写一段地在电脑前,写写我们想的东西,感觉到的东西,那应该是一种很有意 思的创作,可惜除我以外,极少有人会操作此电脑,更无人懂中文,即便会,即 便懂,也与我毫不相干。      *     *     *     *     *   今天写作中心新来了一个女作家,叫西尔维娅,年约五十多岁,相当知名, 从前我做博士论文时曾采用她书中不少资料。我们吃晚饭时聊了很久,使我对她 有了一些感性认识,知道她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左翼自由派知识分子,自由撰稿 人,反对霍华得的保守政策,反对报业辛迪加垄断报业、取消澳大利亚民主声音 的做法,她说她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是很投入的,对那些埋头写作、不问国事的 作家嗤之以鼻。我发现我们很谈得来,观点有不少共同之处,比如反对美国对伊 拉克的军事威胁,反对澳大利亚无原则地派兵支持美国,等等。谈到起劲处,我 甚至谈起了澳大利亚的种种不如人意之处,言辞激烈。   每次在楼下上厕所,就会看见对面墙上贴的一张小告示,大意是不要将异物 扔进抽水马桶内,我很喜欢Foreign Matter(异物)这个词,跟散妮塔说她可以 拿去做她那部尚无标题的长篇小说的标题,她摇摇头说不行,我说那我就自己用 了。真的,我的下一部英文小说就要用这个标题了。   每次在楼上的厕所小便,一低头就会看见抽水马桶上印的“Made in England”(英国造)几个字样。写作中心的文字说明中解释道,即使抽水马桶 偶有漏水现象,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这已经是“文化遗产”,是无法修理或更 换的了。   躺在澡池里,忽然想起“帝国主义”几个字来,继而想起我的中国朋友赵君 来看我时说的那件中国艺术家在纽约或其它西方国家卖画能够卖到很豪华生活的 地步的事,还不是靠拿“帝国主义”的钱过日子吗?我的反应是:那跟拿“社会 主义”的钱又有什么不同呢?他说,基本一样,但人总得有点儿“士”气,“士 可杀,不可辱”嘛。然而,在当今艺术商品化的时代,当金钱或以金钱为基础的 奖金成为衡量艺术作品唯一的标准时,还有什么可辱不可辱的问题呢?也无所谓 杀,除了自杀。      *     *     *     *     *   用第二语言写作说话,跟用第一语言写作说话,毕竟还是有差别的。有点象 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的区别。无论如何,离开家乡多少年了,梦里的故事总是跟 家乡的人事有关,而极少关联墨尔本我的第二故乡。这说起来好像又是中国人魂 绕梦牵故乡情那浅薄的老一套,但实际情况好像总是这样。不过,英文中表现家 乡的词汇,尤其是那些围绕家乡而产生的一系列酸唧唧的形容词似乎要比汉语少 一些,因此,我用英语描写家乡时自然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笔墨和做作的感觉。 没有做作的语言,等于没有了做作的工具,人也就做作不起来了。   广东餐馆的老板说,Katoomba地方小,人古道热肠,比大地方好,我个人的 经验总有些不同。比如今天去发信,邮局的服务人员就并非对我笑脸相迎,招呼 也不打,接过信封就称重,贴邮票,非常business-like(公事公办)的,完事 后对我的道谢也置之不理,一声不吭。联想起先前去一家咖啡馆独自喝咖啡,到 一家书店看书,老板的态度都好像十分冷淡。人在这个小镇并没有很受欢迎的感 觉。也许是我这人过于敏感?我不知道。   晴了一个星期,上周末下了一场雨,这星期就一直半晴半阴,天气不冷也不 热,倒挺好过的。白天出去时听见笑鸟在树上叫,一连串“咕呱呱呱”的,又听 见“呼拉拉”一响,几只鸟从头顶飞过,悄悄走近,只见一只笑鸟缩着脖子,喙 子尖长,立在横生的枝杈上,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一声叫,眨眼间这只笑 鸟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喙子冲着刚才背对的方向了。动作极为敏捷。      *     *     *     *     *   昨天去看山,沿路说了很多诗,录在袖珍录音机里,觉得就是再费笔墨,也 不能穷尽山中的野趣,每一次描写的企图,都是在抗拒失败。况且只能依靠记忆。 而且,已经见过的美景,重新加以复述,只能令自己兴味索然,好在我无需鬻文 为生,也无文章千古的宏愿,就此搁笔,想写时再写。   今天进城,又上邮局,换了一个女的服务,态度可亲,与上次判若两人,可 见同属一地,因人而异耳。我吃饭的那家中餐馆的老板是香港人,问我哪儿来, 我说大陆,他不相信,说不象,又问我干吗,我说写作的,又说不象,还问我用 什么语言写作,我说用英文,他说就更不象了,一我不戴眼镜,二我没白发,也 没谢顶,三我看样子也不太老,四我而且不抽烟,五我显见得是中国人,用英文 写作干吗?他既然结论已定,我也懒得跟他争论,我们谈起一些别的事情,他跟 上周吃的那家广东餐馆老板恰恰相反,认为这儿boring没什么关系,习惯了就好, 反而香港让人难受,空气不好,乱烘烘的,话题不知怎么扯到澳大利亚社会福利 好,老有所养什么的,他一摇头,一摆手,说,有什么好,进了nursing home (养老院),就是等死,喏,附近就有一家,都是等死的老人,旁边就是殡仪馆, 一死就抬过去。有中国人吗?好像有一个老头子,九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那儿, 也不知死了没死,从来都没人去看他,好像有个儿子在昆士兰,很久才去看他一 次。这老板跟我谈话,不喜欢正面对着,而是站在我的左后方,扭得我脖子酸。   第一部小说的第二稿到昨晚全部写完,今天一部寄给一家出版社,另一部寄 给代理人,碰碰运气。路上想起还有些地方要改,又把第二部小说的开头想好了, 回来写了个开头,感觉不错。能不能出就是另一回事了。管它呢。   睡前跟墨尔本的一位大陆作家通过手提电话聊了会儿天,他开玩笑说我在蓝 山一定美女如云,乐不思蜀,说若在大陆搞类似的写作活动,定是又跳舞,又有 陪伴,其乐无穷的,我说这儿不一样,给你三周写作时间,你就全日写作,既无 报纸看,又无广播听,也无电视看,吃住全包,你可以清心寡欲,一写方休。      *     *     *     *     *   今天晚上在写作中心开了一个我的诗歌小说朗诵会,听众有七、八个人。如 此而已。      *     *     *     *     *   星期六下午的诗人谈话朗诵会几分钟之前结束,听众大约有二十来人,出席 的两位诗人一位来自英国,叫马丁·哈里森,另一位是女诗人,来自牙买加,叫 贝弗莉·布朗恩,我们互相交换了诗集,马丁从提包里取出一本书说,“对不起, 这本有些小毛病,但我手头没多的了。”我接在手里看看,摄影封面显得很旧, 有数处象刮破皮一样,转头一看,旁边的临时售书摊上有他的一摞诗集,全是崭 新的。心里便不是滋味了。但没做声。他出门时,我发现他原来是个瘸子,走路 一拐一拐的。   现在楼下人走得一个不剩,留下我一人面对大山敲电脑,写这些东西,跟我 在一座楼里住了一个星期的老女作家西尔维娅昨天晚上就告诉送晚饭的厨娘今天 别送晚饭来了,因为她要到一个朋友家参加“暖房”派对,我当时听了一楞,那 么我怎么办?耳边听得厨娘对我说“那我就只做你一个人的饭了”,随口应了一 声,潜意识里却有些不自在。刚刚写作中心的主任还在对我说,他们要一起去参 加一个派对,希望我能看看房什么的,澳大利亚人也许真像他们自诩的那样,十 分诚实,连不想表示友好、连吝啬都是十分诚实的。我现在可真是彻底孤独了, “独”其实应该换成“立”才对。设若一个澳大利亚作家在中国的某个写作中心 居住写作,周末时该中心所有的当地作家包括中心主任对他说,他们要去朋友家 开派对,请他代为照看一下房前屋后的事,不知该澳大利亚作家会作何感想。也 许白人已从细胞和血液中将这种人情观念完完全全剔除干净了。可我在此接触的 所有澳大利亚人互相之间都是客客气气,有说有笑,谈起家常来总好像有说不完 的话似的。我不明白,即便我的英语好到发表长篇演说、出版两部英文诗集、写 完一部英文长篇小说的地步,我还是不明白,我能理解,但不明白。   这个话题很晦气,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我想,要我这个人“梅妻鹤子”在 大山里不跟外界发生任何关系,可能会寂寞得发疯的,尽管我常常觉得都快变成 一个“耐寂寞动物”了,这是我根据汉语“耐寒动物”一词杜撰出来的,尽管我 已两周不看一份报纸、不听一次广播、不看任何电视节目,但能使我坚持下来的 恐怕还是人。昨天朗诵会间隙,观众中一位戴军绿色有檐帆布帽的男子在我走近 他身边时对我说我的讲话很有意思,经过交谈,我发现他是希腊后裔,人长得眉 清目秀,白皮细肉,一圈络腮胡子因此显得更加黑了。他说他现在还保留着七十 年代的一块毛泽东的像章和他的那本小红书,是翻成英文的,我问他看过没有, 他说看了一点,但看不下去,直到现在也没看完。他说他是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 出生的,凡在那儿出生的人,至少通四、五种语言,什么希腊语呀、意大利语呀、 阿拉伯语呀等等,他本来会希腊语和意大利语两种语言,为了学英语,把意大利 语丢了,现在每天在家说希腊语,免得再丢。谈到种族通婚,他说希腊人最讲种 族纯洁性了,基本不与外族通婚,更不可能与意大利人通婚,尽管肤色相同,但 宗教完全不一样,希腊人是东正教,意大利人却是天主教,又谈到土耳其人,这 个希腊人连声说了两次:他们是“Bad news, bad news”(坏消息,坏消息)。   今天下午我又乘朗诵间隙端着一杯茶,到外面想找个人聊天,见一人坐在椅 子上,便与他攀谈起来:   “你写作吗?”   “我不写,她写,”他指指女诗人,“我们是一起的。你呢?”   “我住在这儿写。”   “哦。”   “听说她是牙买加来的。”   “是呀,都十五年了。”   “你跟她在一起很久了吗?”   “事实上,她来没几个月我就认识她了,一直到现在。”   “她专门写诗够养活自己吗?诗可是不挣钱的呀。”   “她在读博士学位,文学创作专业的博士学位。”   “是不是那种新学科专业,写什么都行,诗集、小说、戏剧等?”   “基本如此,但报上去的题目要新颖,有创见性。目前全澳大利亚也只有一、 两所大学开这种博士专业。”   “那倒不错,博士奖学金一年一万五千澳元,连拿三年,写一部诗集,太棒 了,看来我得去申请申请。”   “当然可以呐。”   老女作家西尔维娅临走前正巧被我碰上,连忙跟我道歉说她不该把我一人留 下吃晚饭很对不起并问我明天是不是仍想搭火车沿途看看如果我想的话她可就便 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说,不了,也许我不去了,因为我也的确不知道明天会不 会被寂寞逼上蓝山火车站。我在这儿没有一个朋友,唯一面对的就是中、英两种 文字。当我今天偶然想起要与台湾一家报纸联系,拨通电话时,听到一位小姐稍 带台湾口音的普通话,我的整个心都软下来了,那种语气、那种声调、那种语速、 那种与大陆很不一样的文字结构,心想,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啊! 口水差点都要掉出来了。真的,不是眼泪,而是口水。很奇特的一种心理和身理 反应。但我实在太爱听那声音了。她不说“不谢”,而说“不嘿。”莫非我听错 了?      *     *     *     *     *   今天早上感觉很好,正如西尔维娅昨晚所说,来了很多朋友,把长桌子全占 满了,不知为什么,马丁执意要将昨天那本破书收回,换一本好的,西尔维娅不 断殷勤地把我向她的朋友介绍,说我的诗写得“marvelous”(很棒)。我跟马 丁的一个朋友聊起天来,发现他会中文,而且还挺不错,但我从眼睛的余光中感 到马丁在注意我,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而且他跟我讲话时喉咙里打了一个哽, 我是最敏感这些的,觉得这个男人不仅是他的朋友,而且是他的男朋友。我可不 愿意让他无端吃醋。   我按昨天的计划,搭火车去了Mt Victoria(维多利亚山)。本来想去 Lithgow(利斯戈),但早上刚刚认识的澳洲朋友说,不要去那地方,那不过是 个采矿小镇,而且在山脚,没什么可看。我比较相信本地人的话,就买了一张去 维多利亚山的票,提着我的包包,里面装着相机、袖珍录音机和手提电话,就上 了山。沿途“说”了不少诗,不外乎一路所见景色,是任何一个坐在我这边窗户 的游客都会看到的那种、也可能会忽视的那种。维多利亚山是蓝山制高点,但没 有市镇规模和形式,只是沿路一些散散的房屋而已,问路人市中心在何处,路人 告知说不知道,就干脆自己顺路漫无目的地走去,来到一个交叉路口,只见对面 有一座十九世纪的英国式建筑物,上面写着“邮局”字样,但颜色不是红的,而 是淡白色的,一望而知是上一世纪留下的文化遗产。便拍了一张照片。大西方高 速公路从面前横贯而过,环顾左右,并无繁华市景,又打听了一下,得知山上所 有的风景点都在步行二十分钟或开车三分钟的距离之内,而此时头顶骄阳似火, 身上已经有点儿汗津津了,便循原路准备回去了。路上在一家古董店稍稍驻足, 浏览了一下旧书,没什么很吸引人的东西,倒是店老板跟顾客的谈话引起了我的 注意,只听那位女客说“是呀,都结婚了。”而那位店老板模样的男人说,“这 些人肯定都有病。”两位女客大笑起来,说,“不,现在山上成双成对结婚的人 多着呢。你自己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可别这样跟你的儿子讲呀!”那男人看我 在看他,不好意思起来。   紧挨这家的又是一家旧书店,没有顾客,只有老板一人坐在桌边敲打电脑, 店里传出十分悦耳的古典音乐,使人立刻感觉出品味的不同。我在楼上发现许多 上一世纪和本世纪初的澳大利亚书籍,如伊妮斯·冈恩夫人写的《我们生活在内 地》(We of the Never-Never)这本描写澳大利亚内地和土著人生活的流传至 今、魅力不衰的长篇纪实文学,我看到的这本出版日期是三十年代早期,但却已 经是第二十五版了,老板说他到作者当年住过的牧羊场去过,并说该作到如今已 不知印行了多少版。我一下子想起几年前曾在一家车房售卖上看到过这本书,要 价好像是十五澳元,房东硬不肯还价,作为穷学生的我于是没有坚持要买。这本 书由于写了一个中国厨师,因此我在博士论文里专门讨论过。实际上,翻译典型 的澳大利亚作品,这本书是很值得一译的,但迄今为止,尚无一人注意到它。离 开店时,我花三十五澳元买了一本威特克著的厚达549页、于1977年出版 的《江青同志》(Comrade Chiang Ch'ing)一书。   此时我已经饿得不行,膀胱也压迫得我受不了,冲进外面挂着Tea House (茶馆)招牌的屋里时,竟以为私入民宅了,突然暗下的房间里,一家老少正在 安闲地用餐,我连声道歉,解释说我错把民宅当餐馆了,座中一人说,不用,尽 管进来吃吧,暂且把它当做民宅也无妨。我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友好的调侃,便 连订饭也顾不得,先净了手。随后在外面找了个座位,要了南瓜汤和面包,以及 一壶茶,吃了起来,附近公园鸟声盈耳,面前的大道上不时有汽车轰鸣而过,人 们都是小声说话,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我旁边桌旁的夫妻和两个孩子 以及我都是静静地在吃饭,静静地用手挥走苍蝇,忽然我感到,这就是澳大利亚, 不用看任何景色,能坐在这儿慢慢地品茶,听鸟叫,赶苍蝇,吃面包或喝汤,不 用着急地去赶下一个景点和下一趟车,这就是典型的澳大利亚了。跟今早大家坐 在饭桌前聊天,一直聊到饭吃完很久,是一样的。这其实是一个很富人情味的民 族。   晚饭前跟墨尔本的一个画家兼诗人朋友通了话,他已拿到了澳大利亚公民身 份,却要回大陆长期定居了,他正在打老虎机,说墨尔本今天奇热,三十七度, 西尔维娅也说她女儿从悉尼报告说那儿天气也很热。我这位朋友还告诉我,今年 天气都不正常,他在南京的朋友来电说,都快三月底了,南京刚刚还下过一场大 雪呢。      *     *     *     *     *   今天温度依然居高不下,到中午时分,出现了一种少有的安静,原来热得连 鸟声都没有了,直到黄昏才重又啼鸣起来,音乐般地鸣啭了很久很久。   晚饭有鱼,放在玻璃盆,在烤箱里烤了近半小时,就闻到了鱼香,是什么鱼 我不知道,白白的两大块,上面搁了番茄片和刺鼻的香菜,白色、红色和绿色, 还有三块黄色的柠檬片,另有一大袋新鲜面包和一袋淡味华夫饼干,厨娘让我在 上面抹冰激凌,再在冰激凌上面浇一层带籽的鲜黄色的热情果浆,我试尝了一块, 味道挺不错,只是冰放多了,凉得牙齿直打哆嗦。除此之外还有每餐必备的水果 蔬菜色拉,用一大块生菜叶包起来,里面是鲜红的西红柿,紫色的洋葱圈,奶黄 色的坚果,酱色的橄榄,红萝卜片,香菜,等等,全是生拌的,我很喜欢。   西尔维娅走了,我一人在灯下慢慢吃完了饭,直到窗外夜色苍茫,什么也看 不见了。独自一人,我将度过今夜。      *     *     *     *     *   昨天去悉尼开我第二本英文诗集的发布会,完后留宿一夜,今天下午乘火车 回山,下车时冷雨扑面,冷风嗖嗖,山城上空还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雨雾,本想 一到家就开始写作,不料怎么也开不了头,繁华的悉尼与寂清的山城形成了如此 强烈的反差,动的惯性使我无法趋于静,只好找些小事如收衣服、推垃圾桶到路 边、写信等等来做,好让自己取得心灵的平静。但直到很晚洗过澡后,我才写得 出这几个字来。      *     *     *     *     *   最后几天简直就象在梦中度过的一样,写的兴趣递减,每每想到写作似乎已 经成了女人的职业、女人的专利,就感到兴味索然。最后一周另有一个女作家也 在楼上住,但除了和人碰面时打招呼以外,我与她完全没有机会讲话,因为她平 时基本上是呆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见人的,从我这儿只听见开门关门声,地板走 动声,等,好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因为厨娘告诉我,说她唯一的十六、七岁 的儿子前不久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因此她总是keep to herself。由此我也对 keep to oneself这个词有了深刻的感性认识。   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新来的女作家林达和她的男友一起吃了晚饭, 她的男友一上来就拧开收音机听摇滚乐,我这才注意到放在餐厅里的收音机,吃 饭时摇滚乐一直响着,很刺耳,吵人,我几次想说出我的想法,碍着这位新男友 的面子没说出来,最后受不住了,才提建议说能否把音响调低一些,那位男友很 知趣,自己也说早就在想是否把它关掉。林达原来是搞中国文学翻译的,中文很 好,但最近几年写起小说来,一下子出了两本,卖得很好,现在在写第三部长篇, 已经是全日制写作了。她很健谈,谈了不少她的写作和出版经验。   星期天上午本想去Campbelltown看题为《超越中国》(Beyond China)的画 展,都说这画展值得一看,它囊括了悉尼七、八个相当前卫的大陆艺术家的作品, 一看地图上的距离,跟到悉尼差不多远,坐火车来回要四个多小时,想想算了, 还是在家写点什么吧,但想到明天就要走了,要清东西等等,很难静下心来,抬 头看见拉上的窗帘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仿佛有人在外面迅速地开关灯玩或来回 扫描探照灯,知道是云彩和太阳在玩把戏,便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站了一会儿,只 见对面一排巨松有一片象蒲扇一样伸出的松枝忽然慢慢亮了起来,直至通体透明, 鲜绿无比,忽又暗下来,跟其它的松树一律地呈墨色,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知道 又是太阳在搞鬼。   晚饭前最后逛了一次山,回到家时已经暮色苍茫,脊背上津津有些汗意了。   明天很凑巧,大陆出我诗集的那家出版社经过蓝山,要在离我仅十分钟之遥 的一家餐馆吃中饭,并带来了他们出的我的第一本诗集,我有点儿兴奋,因为尽 管我已出了两本英文诗集,但出中文诗集还是第一次。这已经不是“带母语回 家”,而是把母语带到澳大利亚来了。 (寄自澳大利亚) ★               白 虎                ·何葆国·                下不停的雨   没有人准确记得这场雨下了多少天。看样子,它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满天飘飘洒洒的雨滴,如风扬起的白幡。很多事情是和雨一起来到土楼的。                 孩子   孩子从坡岭上跑下来。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硕大的脑袋象拨浪鼓一样, 不断地旋出雨滴,白白亮亮的,一闪又一闪,不断地融入稀薄的雨幕中。雨水糊 了他一脸,他也顾不上擦,好像伸手擦一下,后边的什么东西就会赶上来抓住他 了。从坡岭上跑下来,是一块略有起伏的丘地,尽头便是土楼的大门。看到了土 楼的大门,还有楼门厅高高的木料和走动的人影,孩子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大 口大口地喘气,好像恨不得几口就把一辈子的气喘掉。这是一个衣衫褴褛,身材 瘦小而脑袋奇大的孩子。他的眼里还有着恐惧和惶惑。虽然浑圆阔大的土楼给了 他安全感,但是回想起刚才在林子里的情景,赤裸的脚板不由往上窜起一股刀刮 般的寒意。孩子又跑了起来。他向土楼跑去,一边跑着,一边从嘴里发出含糊不 清的声音。   楼门厅混合着杉木和泥土的气味。坐在杉木堆上吸烟的长根三公伸下他的长 腿,杉木一样在地上站住。奔跑的孩子含糊地喊叫着,撞上了长根三公的膝头。 长根三公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疯癫癫喊什么?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几乎没有使劲,就满手是水,所以 不得不甩了许多次手。孩子从头到脚只有眼睛是干的。地上很快淌了一汪脏水。 孩子仰起头看高大的长根三公,嘴里咿咿呜呜地说着。   你说白虎?长根三公说,嘿嘿,你说你看见了白虎?   去去去!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在他淋湿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这其实只是 很轻的一掌,却几乎使孩子朝土楼的天井俯冲而去。                 土楼   土楼在持续不断的雨声里显得无比寂寥。   七十二个房间环环相连,层层叠起,一楼灶间(和楼门厅相对的是祖堂), 二楼禾仓,三楼卧室,这样便围出一座圆土楼,三层楼计有二百来个小房间,象 一只巨大的蜂窝一样。楼中间抱了一个天井。天井中间有一口水井。   孩子走过楼门厅,站在一楼的廊台上望着天井上空圆圆的天出神。土楼是圆 的,土楼上空的天是圆的,这是很奇怪的。但是孩子并不认真去想。他想起的是 刚才在林子里的情景。                 孩子   苍茫的暮色层层包围了土楼。雨没有停下来,只是后劲不够地小下来,嘀嘀 嗒嗒从屋顶上掉下来,然后又从二楼披檐上掉下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好像虫叫一 样,布满了土楼内外。   孩子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一部楼梯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他淋湿的衣服 已经被风吹干了,象浆过似的包着他单薄的身子。一阵山风从天井上空吹下来, 二楼屋架上啪地掉下什么东西。孩子猛然惊醒,他睁大眼睛,看到二楼的走马廊 上躺着一只朽坏的小竹篮。孩子马上想起了母亲常常带着一只小竹篮到广华岩烧 香的情形。现在,母亲不会再去烧香,母亲躺在床上已有许多天了。一年前,父 亲离家出走音信全无,母亲便更加频繁地去烧香,但是前些天母亲烧完香淋雨回 来,病情也就和这场雨同时到来绵绵不绝。现在,也不会有母亲喊他吃饭的声音 了。孩子听着雨声,感觉到它一点一点地消失,而肠胃饥饿的吱哩咕噜声骤然清 晰起来响亮起来。   孩子站起身,走下了楼梯。孩子的脚步在木梯上啪哒啪哒地踩响,带着一种 成人式的懒散和疲惫。孩子下到一楼廊台,他木然地站住了。楼门厅灯火通明一 片繁忙的情景使他感到惊讶和陌生。   堆好堆好,有水,你这个鸟人听见没有?长根三公说。   开山,代昌,杂木都扛到天井去!长根三公说。   长根三公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在人前人后挥动,组织从山上扛木头回来的 人们放好木头。   孩子踮起脚尖,拿开自家灶间虚扣的门锁。吱──门推开了。一种冰凉而腐 烂的气体迎面扑来。孩子没有拉开半截腰门,他站在半截腰门外面,让灶间里的 气味一阵阵地冲击他的鼻子。他明白他不会找到什么吃的,他又把门关上。   孩子默默地走到廊台边缘,朝天井里拉尿。他听见尿声压过有气无力的雨声, 心里有了一些莫名的高兴。向楼门厅望去,长根三公瘦高的背影出现在他的视野 里。从长根三公的裆下望出去,孩子看到了整个土楼大门以及大门外的丘地和坡 岭。扛着木头的人们一个个跨上门槛,朝着长根三公的裆下钻过来。孩子忽然感 觉到长根三公那么的高大,不可言喻地害怕起来,扭头便住楼上跑去。                 长根三公   都回来了是不是?长根三公大声地说。   晚上早点歇下,别以为就你有老婆,省着点,明天鸡叫就上山!长根三公说。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天天到山上砍树。长根三公是这一集体行动的组织 者和指挥者。实际上,长根三公才四十出头,但是他的辈份在土楼里是最高的。 长根三公看到楼门厅的杉木又堆高了许多,眼里晃晃闪出了白银似的光彩。他吐 掉嘴时含着的烟头,哼起山歌小调,沿着廊台走去。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长根三公的裤管。长根三公一看,是山格坐在廊台靠 墙的石凳上,伸出一只麻杆似的手抓着他。八十多岁的山格是土楼里年纪最大的, 辈份却比长根三公小,他脸上的表情让长根三公很吃惊。   怎了?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看到他脸上一半照着清冷的夜光,一半黑黑地 阴郁着,他那只独存的眼睛便在黑着的脸上灼灼闪亮。   你是怎了?长根三公的语气里立即有了不快。   长根,这些天人们砍树都砍疯了。山格放下手,艰难咽了一口水。不能再砍 了,长根,不能。   你吃老,长根三公说,老糊涂了!   你知道一些什么死人骨头?你的脑袋跟不上形势了。我是族长,我是村长, 我做的事你有眼没口,少插嘴!长根三公说。   长根三公不高兴地走了。如果不是看在山格岁数大的份上,他会用一巴掌来 代替那些话的。长根三公家的灶间和祖堂毗连,他走到门前就看到老婆阿素趴在 灶洞前吹火。拿酒来!长根三公说。   他这时感到累了。进了灶间坐下,便有一口长气徐徐而出。阿素抱起灶前墙 角那瓮家酿红酒,轻轻放在桌上。阿素是他死掉老婆十五年之后从永定湖坑续弦 来的,正好比他小了十五岁,一副小头小脸的样子,温顺能干,但是不爱说话。   长根三公倒了一碗酒,埋头下去便是半碗。他抬起头时,嘴两边的胡须上挂 了一些酒滴。你也来喝一碗?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阿素从没听到丈夫这么温和地问话,心中热热地一颤,她似乎很用劲地摇了 摇头。她满怀感激地抓起锅盖,舀出给丈夫加热的白肉鸡蛋汤,端到了他面前的 桌上。   你也想喝?长根三公说。   阿素扭头一看,半截腰门上探出一颗硕大的脑袋,两只眼睛盯着饭桌。原来 丈夫是向他问话。   进来,说说你看见白虎的事。长根三公说。   但是孩子扭头又跑了。                 孩子   孩子又跑上了二楼。刚才他就上了二楼,沿着走马廊走了一个圆圈,这样他 一个不漏地看到每间禾仓都锁着门。找不到任何食物的结果使他下到了一楼。但 是长根三公异乎寻常的亲切叫他害怕。孩子这时又跑上了二楼,在环形的走马廊 上跑起来。孩子的脚步没有力量地踩响楼板,跑动的身子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显 得飘忽,好像一只飞动的乌鸦。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我看见了白虎!我看见了白 虎!他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喊着,借以驱逐饥饿。                  雨   雨又大起来了。仿佛歇一阵蓄足了劲,从天空上劈头盖脸地朝土楼撒下来。                 土楼   土楼的雨夜沉寂而黑暗,只有朝天井落下来的雨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并且 轻轻地触动土楼厚如底墙的寂静。   有人推开虚掩的土楼大门,幽灵般走了进来,回头把它关上。门轴转动的声 音浑厚,悠长。                 孩子   孩子在梦里又见到了那只老白虎。孩子是在走近洞穴时看见它的,梦里的情 形和白天的情形一样。白虎刚刚睡醒,前蹄撑起了它无比硕大的脑袋,孩子一下 子看呆了。白虎通体雪白,象是用糯米做出来的。它很老了,双眼丑陋而满含忧 伤,这使孩子忘记了害怕,他想走进去和它亲近。但是这时候,白虎呼啸了一声, 孩子立即感觉到一股气浪挟裹着虎腥味从洞穴腾涌出来,他看到一脸虎威,他害 怕了,他扭头就跑。我看见白虎了!我看见白虎了!孩子边跑边喊。   你看见什么了?   孩子被推醒了,他睁开眼睛看是阿圣表叔。阿圣表叔俯着身子看他,又问, 你看见什么了?   我,我……   你说你看见白虎了?阿圣表叔说。阿圣表叔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上拿着一 把锈迹斑斑的猎枪。他每天夜里都悄悄走出土楼,到山上寻找那只传说中的白虎。 土楼里的人都说阿圣是个疯子,他的脑子坏了。   你真的看见了?阿圣表叔说。   孩子惶然地点点头,他说,我饿。阿圣表叔把猎枪背到肩上,然后抱起孩子 走下楼。走到自家灶间门前,阿圣表叔放在廊台上,他刚打开门锁,孩子便拉开 半截腰门,一头撞开门,朝壁橱狂奔而去。   你饿坏了。阿圣表叔说。   你先吃饱肚子,再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看见白虎的。阿圣表叔说。   孩子一边往嘴里塞进一团冷饭,一边看了阿圣表叔一眼,忽然感觉他的装束 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古怪而威严。   我看见了。孩子说。   在山上。孩子说。   我没骗你。孩子说。   很白很白。孩子又说。   阿圣表叔眼光冷峻地看着孩子,这使孩子心里紧张了一下。   真的。孩子说。   阿圣表叔终于点了点头,他说,我知道。               传说中的白虎   在氏族传说中,许多年前,土楼南面的大山林子里生活着一群虎。后来,林 子面积逐渐缩小,虎也随之一天比一天减少。但是,人们始终相信,有一只白虎 没有死去或者离开这片林子。这只白虎就像人们始终生活在土楼里一样,始终生 活在它所熟悉的大山林子里。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它,它有如一团迷雾,久久弥漫 在氏族的传说中。                 孩子   雨声嘀嘀嗒嗒响了一夜,象一支神秘的手轻轻敲击着土楼。   孩子醒了过来。孩子象一条狗一样睡在祖堂的供桌下,他在睡梦中又一次看 见了白虎,但是他听到了许多杂乱的声音,梦中的白虎随之消失。孩子睁开了肮 脏而惺忪的双眼,他看见长根三公象巨人一样站在天井的井台边吆喝。   走走,你们几个先上山!长根三公说。   代昌你这鸟人,我不是说过了,晚上别干得太猛?带上缆绳,快走快走!长 根三公说。   喂,阿圣,跟我们去扛木头,有钱赚呢。代昌说。   孩子的眼光从井台边移到廊台上,他看到阿圣表叔坐在靠墙的鸡鸭箱上,低 着头擦拭那根老猎枪。                阿圣表叔   你整天擦那鸟枪,你就懂得擦、擦、擦!长根三公叹了一声。   人家阿圣想找白虎呢。代昌说。   阿圣端起枪瞄准,他眯着一只眼,神情显得古怪而庄重。枪管在空中移动, 最后停在了代昌的脸上。   阿圣你疯了,你别走火呀!代昌抓起地上的缆绳,慌忙向楼门厅跑去。   阿圣收回他的猎枪,在枪口上吹了一口气。长根三公走了过来,用一种忧伤 的语气说,阿圣,你本来是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现在连虎屎都很 难找了,哪有什么虎!那白虎更是老祖宗胡编乱造的,你真是呆,连呆子都不信 的事你也信?长根三公说,白虎谁也没见过,木头从山上砍下来,运到外面就是 钱,这可是谁也见过的。   阿圣背起枪,满怀坚定的信念,象一个孤独的战士,一声不响地走出土楼。                 母亲   母亲形容枯槁,象一只正在腐烂的死鱼躺在床上。她忽然看到门轻轻地推开 了一缝,孩子的脏脸嵌在门缝里。哦,孩子……她死水般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过,过来……母亲艰难地说。   孩子推开了门,向母亲走去。卧房里散发着浓烈的草药气味,使他的鼻子一 阵阵抽紧。   孩子……母亲从被窝里颤颤抖抖伸出爬满蚯蚓般血管的手,想要抓住孩子, 却无力地跌落在被子上。   孩子,过来……母亲说。   孩子循着母亲艰难转动的眼光,看到了母亲床前短凳上一碗清汤般的稀饭。 孩子知道,母亲生病卧床许多天以来,都是小姨妈在侍候她。孩子的眼光被那碗 稀饭牢牢吸住了,他欣喜地走过去,然而双手伸向饭碗的动作却一点一点慢下来。   孩子,吃吧……母亲说。   妈再活没几天了,你吃吃吃吧。母亲说,脸上不知不觉淌满了泪水。                  雨   满天空飘起了白幡一样的雨。                 土楼   土楼里充满树木的气味。   楼门厅的杉木高高堆到了楼板下,两堆杉木之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好 像幽深的峡谷一样。天井里横七竖八躺着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杂木,在雨中默默 地闪出水的光亮。                长根三公   楼门厅装不下了,都扛到祖堂去!长根三公站在廊台上,大声地指挥着人们 搬运木头。   长根三公,这些木头什么时候运出去?代昌扛着一根浑圆的杉木,停下来问 长根三公。   雨不停,满路都是泥浆,车怎么开进来?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抬头看了一 眼圆圆的天空,心里叹了一口气。   人们扛着木头,从廊台的左右两边向祖堂走去。祖堂里很快又堆起一堆杉木。   山格拄着一根棍子,颤颤巍巍走过来。长根三公一看到他,便扭头朝另地边 的廊台走去。   长根,你别走,山格说,我跟你说几句。   长根三公站住,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怎了?你又有什么话了?长根三公说, 你嘴痒是不是?   你看,人们砍树砍疯了,山头快光了,山神会报复的。山格说,山神不会不 声不响让你把树全砍光,山神……   我说过,这不用你管!长根三公说,你操什么心?你怕没木头做棺材是不是?   山格两手拄在木棍上,愣愣的说不出话,好久才重重叹了一声。   长根三公走进自家灶间,立即感觉到很异样。阿素没在灶间里,一切的东西 都有条有理地放着,整个地显出一种寂寥的意味。掀开锅盖,里边空空的。长根 三公有一些疑惑。病了?在卧房里睡觉?长根三公忍住心里的火气,装作没事地 一步一步走上三楼。自家卧房门上那把上锁的门锁象是突然飞了起来,狠狠砸了 他一脸。这小女人肯定是跑了,长根三公想。                 母亲   母亲的喘息越来越艰难,这一天已经细若游丝了。来看她的人告诉她不要紧 不要紧,实际上她们都明白,她捱不过几天了。   要不要叫你男人回来?有人问。   母亲的眼神木木地定住。许多天前,小姨妈就这样问过她了,她只是摇摇头。 她心里明白,男人一走杳无音信,男人是没想过回来了,男人对土楼里的生活厌 倦了,男人到外面寻找幸福去了。   卧房里静静的,充满一种死亡的气味。   孩子被带到了母亲的床前。孩子的眼睛透出深深的恐惧,他想跑,但是两支 腿软软的抬不起来。   母亲的眼光在孩子的脸上定格,然后渐渐僵硬了。                 孩子   孩子似乎从土楼里消失了,人们常常好几天才看到他一次。孩子还穿着母亲 出殡时的那件孝服,白颜色已经变得很脏了,钮扣全散开。人们看到他时,他便 在嘴里呼呼叫着,象一只小动物一样奔跑而去。白衣服兜满风,在风中飒飒作响。 孩子心里喊着白虎!白虎!白虎!                长根三公   事实证明,阿素千真万确是跑掉了。长根三公接受了这一事实,然而他无论 如何也无法理解,阿素跟他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有得吃,有得穿,到底是犯了什 么,不说一声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长根三公照旧每天指挥大家上山砍伐树木,他向人们隐瞒住了阿素跑掉的事 实,只说她回娘家了。   过几天就回来的,长根三公说,她也好久没回娘家了。   许多天过去了,阿素依然没有回来。有一天早上,人们左等右等等不到长根 三公露面。往常,他总是早早就吆喝大家起床。可是,今天他自己起不来了。长 根三公病倒的消息立即传开。大家似乎很疑惑,怎么长根三公那样的人也会病倒 呢?                  雨   雨声嘀嘀嗒嗒,在林子里幽幽地鸣响,象一支不可理喻的曲子。                 白虎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阿圣表叔手持猎枪,已经在林子里走了好几天了。一种 执着而疯狂的意念指挥着他,使他不知饥渴和疲惫。   忽然,他的眼睛唰地一亮,一道白光从一棵大树跳跃到了另一棵大树后面。 阿圣表叔心里惊喜地叫了一声,迅速端起了猎枪。砰……   阿圣表叔奔跑过去,他看到地上躺着的却是孩子,胸前的孝服上开出了一朵 鲜血梅花……                 土楼   有一天夜里下了暴雨。砍光了树木的山上,黄土长了脚似的向山坳里的土楼 奔流而去。泥土就这样把整座土楼埋葬了。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跪着比别人矮               ──诺贝奖文学意义将会消亡               ·刘自立·   做此命题,可能有人认为是危言耸听,很荒唐。但是鄙人认为,这是一个趋 势,也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一定会逐渐展开,展开其终极之 指向,这个指向就是,诺贝奖评选活动及其委员会的最终消亡。而这个指向是比 较明显的。   西方后现代理论的宗旨,就是取消中心话语体系,转而走向多元话语系,并 由此对大叙述的权威性及其艺术性,提出质疑。按照这个逻辑,一切的文本,如 果是出自作家的自由主义的思想,那么,这样的作品,就在所谓的后现代的意义 上,获得了他的不可以被权威话语和权威人士(如果今天还有这样的人士的话) 妄加评论和任意诠释与界定的,独立的位置。所谓的不可评论,是说,当一个作 家,他的严肃的作品一旦出世,那么,他在话语权力方面,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了 一种天赋话语的权力。无论他是被别人加以肯定,还是被别人加以否定,都将是 对于后现代逻辑的最大嘲弄。按照后人的观点,在上帝死了,或者被人屠杀以后, 宗教的关怀,也就是说,我们一向所说的终极关怀,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动摇。为 取代上帝的话语权利而作出的所有努力,在经过两次世界大战以后,虽然有所修 复,但是随之而来的,对于上帝和以他为代表的一种权威话语体系,已经呈现既 不可以完全复活,也不可以完全死亡的机敏状态。抑或说两难的状态,无可奈何 的状态。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人们对于来自官方和任何权威机关的任何授权, 对于他们所颁发的任何荣誉,都不会在无论是实际上,还是在思想上,加以容忍, 更不要说接受了。   法国人萨特的例子,是最好的证明。   而在前苏联和在今天的中国发生的事情,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问题的同 一性。因为在那里,只是争论权威属于谁,或者由谁来界定权威的问题,而不存 在对于权威本身的拒绝。不管他们是权威性的拒绝,还是拒绝权威的权威性。进 而言之,在主张多元化的当今世界上,对于诺贝奖的拒绝,曾经两次呈现出对于 一元化,而非多元化的自觉和不自觉的拒绝。然而这样的拒绝,却是与真正的多 元化化刚好相反相成的。在前苏联,斯大林的对于诺贝奖的拒绝,不是缘于他的 什么后现代性思维,而是完全相反,他的观点是,只有苏联官方,才是评判的唯 一标准。是诺贝奖的评选标准,违反了他的真理。而,无论如何,事情还是按照 一种极为滑稽的面貌出现了。帕斯捷尔纳克被迫不得领奖。于是,我们看到一幕 前现代时期的黑色幽默剧。我们对于那样一种并不见得完全莫名其妙的做法,进 行彻底的反思。他们的做法有了结果。在那个体制下,人们不是倡导拒绝,而是 倡导服从。苏联人,要不服从老斯,要不服从老诺。但是,其实人们应该二者都 加以拒绝。因为从一种反向的思维出发,斯大林的对于诺贝奖的拒绝,刚好应该 成为我们,起码是你们,在天地另一方的作家们,在另一个角度上,拒绝领奖的 理由。事情的表面特征应该如此。虽然这种多元化的本质意义是负面的。而其正 面的意义,就是你们应该像萨特一样,行使一种对于他人的权威话语的拒绝。而 这样的一种拒绝,在我看来,是对于自认已经产生了后学思考的人们的最大的考 验,而不管他是生活在东方,还是后来又跑到西方去了。   按照例如利奥塔的,关于大叙述破产的理论,在当今的欧美世界,几乎没有 人可以再自称是权威话语的源头了。对于思想的所有有形和无形的陈述,连同其 附带的价值系统,只能是对于权威话语陈述的二律悖反,或者似是而非,这个类 似相对论(非科学方面)的,德里达式的观点。在这个层面上考虑问题,问题的 结论,似乎应该起码是,对于某一个什么人,对于某一个什么委员会,都只能报 以怀疑的态度;而这样的一种怀疑,是极为严肃的怀疑;虽然这样的严肃,并不 排除我们常常看到的荒诞和怪异。严肃的悖论,当然已经不仅仅是严肃了。当真 理的基本定义,在西方已经彻底遭到怀疑的今天,还有人以为,什么诺贝奖的演 说词,和那些文学家们的说话,是一种真理,这样的幼稚,在我们东方文化落后 地区的人们看来,也同样是极为可笑的。   我们的观点是这样的。诺贝奖在大多数的国家为现代化而奋斗的时候,其存 在是必要的。它有其存在的充足理由律。而当以萨特为代表的后现代作家,在思 想的文坛上出现以后,诺贝奖的思想意义,起码开始处在消失的过程当中,至少, 在他们给后现代化的国家的文人,发出他们的早已过时的,所谓的权威性话语的 时候,他们的哲学性的和理论性的逻辑,就已经不那么权威和有道理了。这样一 来,诺贝奖的话语对象,只好面对第三世界的所谓的大作家们了。在这些作家的 眼里,他们的思想进程,无疑是在自觉或不自觉的引领其同胞们的思想进入一种 现代的进程。虽然这样的进程,或迟或早,都会推进到那个必然的阶段,就是说, 对于权威本身的否定。而这样的思想,正好处在前现代话语权威的阶段。于是, 在诺贝奖的颁发仪式上,人们看到一方面是第三世界的作家们,在那里附和权威 的介评,另一方面是,权威们对他/她进行估价。这样的场面,在萨特看来,当 然是极为荒唐甚至可悲的。然而当今的作家们,不具备,或者不愿具备萨特式的 观念和立场。不愿意付出由此立场而带来的思想的和心理的负担。他们不会遇到 像博尔赫斯和乔依斯那样大于诺贝奖的人物,对他们大喝一声!说一个“不”字! 他们依然可以自我认同地,享受他们似乎说出真理之愉悦;说出好像举世公认的 所谓的权威话语,说出他们的真理,并且合理合法地赢得他们的没有人可以剥夺 的权利,享受他们的举世公认的伟大的,几乎与生俱来的荣膺。他们虽然年纪已 大,但是他们的古典式的英雄梦,今天早上已经降临。几乎是一种帝王般的心理, 不禁而生,鲜如朝霞。他们得到极大的满足。这时的他们,刚好迎合了这句被改 装了的话,“我奖,故我在”。   人们说,诺贝奖的中国情结如何如何,其实,决定对中国人是否颁奖,是那 些权威们,在这个权威扫地的今天,所能够做的,也最乐意做的,也许是最后一 件事情,因而也是最为滑稽的和荒诞的事情。几个冬烘的老同志,在那里维持着, 坚守着上个世纪产生的,早已过时的游戏规则。他们的全部存在,是因为相对于 得奖人的“我奖……”,而略微加以改进,就叫做,“我决定,故我在”。这是 他们在新时代所能玩味的,几种不多的“过去时”中的一个游戏。他们编制的文 学评奖权威之权利链条,就像法国人福科所言,已成网络。因为除去这班英雄, 还有平民百姓中的体育的和歌星的英雄,等等,在他们的旁边,做着同样的梦, 炮制着同样的荒唐。这是卡莱尔的英雄史观面世以来的,最后的发展和变形。在 未来的二十一世纪,诺贝奖还会继续,但是他的无可挽回的没落,将逐步成长为 铁定的现实。它的没落或者势将没落,刚好像今天的明星梦一样,在本质上,已 经失去其内在的魅力,而大大不同于人们早先对于古代英雄之崇拜,对于上帝之 崇拜。   而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互相交织的多层次的文化构成之局面中,人们 对于诺贝奖的态度,也会日见分离,而朝向一种反权威话语的嘲弄和戏噱的态度。 像中国诗人在八十年代,对待T.S.艾略特等人的,那种无条件的崇拜,势将 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阅读今天的得奖人的文本的时候,我们或许能够认同诺贝 奖委员会的观点。但是这样的认同,早已不是我们对于说出了那样一句伟大的箴 言的人的崇拜,他说,我们自己之所以渺小,是因为我们跪倒在他们面前!(大 意)这当然不是我们自己的,带有后现代反权威话语的观点;做这样的类比,也 正像说同一句话的人所说,是很危险的。然而,我们的用意,是在说明,反对权 威的话语,也并不是到了今天才出世的;只是其内在的涵义已经大大改变。这是 极为重要,也是极为必要的。   我们认为,当福克纳比起欧·亨利和霍桑;乔依斯比起狄更斯和王尔德;普 鲁斯特比起雨果和斯汤达来,开辟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本时代的时侯,二十世纪 中叶以来的得奖人的作品,已经不具备此一层次上的意义和水准。而在这个极为 重要的进程里,除去前述提到的福克纳,现代派的最高文本的实验,完全没有受 到诺贝奖委员会的重视。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们的,对于结构和解构思想文本 的无知和忽略。而问题的本质恰好是,他们自己,自外于后现代哲学文本的思考 和怀疑。他们不向博尔赫斯们发奖,是一个必然,而不是偶然!这里,有着内在 的多重意义。其一是,我们在大的方面,对于预设的权威和权威机构的怀疑,是 必要的。我们也许从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开始这样的怀疑。在这个时代,已经完 全没有必要,让人们,让读者,去产生什么新的偶像崇拜了。   但是,紧接着第二,他们在上个世纪建立起来的道德的和文化的标准,对于 仍然生活在实际上的二十世纪,甚至十九世纪的第三世界的国家的人们来说,其 权威性的持续出现,似乎还是必要的,也有着某种充足理由律。就像今天的得奖 人的作品,有着他的第三世界的伟大内涵一样。但是问题的提法已经改变。因为, 当第三世界的人们的前现代心理,和西方世界的人们的传统心理,互相碰撞的时 候,起码,某些西方的读者,对于他们的前辈的自由主义的话语系统,也会产生 逆反心理;这种逆反心理,又会转化成为一种对于东方异乡情调的追求;这类追 求,我们在莱布尼兹,克洛岱尔和庞德的身上,都似曾相见。对于这样的鱼龙混 杂的局面,伟大的选择,只能面对最为先进的作家的作品。在我们看来,这样的 作品,就是广义上的博尔赫斯们的作品!任何向后看的,又完全无法和我们的 《红楼梦》,他们的《神曲》相比较的作品,在读者的面前,是毫无意义的二等 货色。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伟大作品,可以是最古老的现代派作品;而一个平庸 的现代派作品,也可以是最为陈旧的,毫无新意的作品。这是时间在开我们的玩 笑。   人们还记得,有关东方人在西方骑自行车的象征性的故事。比较后现代社会 的文化的时候,必将产生一个极大的误解,就是,西方世界的人们,要求我们用 他们的世界观,来剪裁我们的传统文化的素材的时候,我们会极为悲哀地,但却 是极为合法合理地提出一个问题,也就是说,西方的人们,何以不用东方的传统 的(注意!!!我想必须指出,意识形态的东西不是我所谓的传统文化,因为老 马等人也是来自西方!)文化道德等等价值取向,来要求西方的人们,来要求诺 贝奖委员会呢?只有这样,在总合东西方的,古往今来的任何文化价值的时候, 人们才可以在把比如庄子的话语系统,和比如阿特吾德的《盲人的暗杀》之风格 等,相提并论。而在这样的一种相提并论当中,诺贝委员会显然是大大的心有余, 而力不足了。 (寄自中国大陆) ★            场景与幻象:反思革命          ──对勃洛克《十二个》的重新阐释                 ·匡宇·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勃洛克(1880─1921),俄罗斯象征 主义诗歌最杰出的代表,20世纪俄语诗歌中卓越的抒情歌手之一。理解勃洛克, 如同理解所有大诗人那样,如果我们在对其代表作《十二个》进行解读时,“不 考虑这种交融于心的整体,不考虑勃洛克的‘理论’,不联系他的具体哲学”, 那么就“意味着没有读懂勃洛克,意味着将他肢解为可怜的审美修辞手法和他称 之为‘侯爵洼地’的政治上的党性”。   创作于1918年1月的《十二个》,一般被认为是勃洛克最杰出的作品, 并且诗人自己也这样说,“《十二个》──不管它怎么样──这是我所写的最好 的一首诗。因为当时我是和时代同生活的”。然而,一旦将这首长诗与他的优美 抒情的早期作品《美妇人之歌》或稍晚一些的《白雪的假面具》等诗作比较,就 会发现,似乎抒情性有所减弱,勃洛克那种特有的舒缓、忧郁、疑惑的语调被十 二个赤卫队员有力而强悍的步调所取代,在强烈音乐节奏的作用下的戏剧化叙事 所造成的紧张气氛又增加了诗歌语言形式的速度感和内在叙事结构的压迫感。   然而,实现文本叙事可能的,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人物的活动情节──即“行 动”并未作为叙事对象来推动情节的发展。高潮得以实现,是由于对人物的内在 情感与心理活动的细致描写所导致的,如第4、5节彼得鲁哈的内心独白。就上 文所分析的全诗的戏剧性因素(尤其是第1、6、12节内在的关联)而言,对 叙事结构或戏剧性起引导作用的似乎并非“呈现”──即并非叙事诗所关注的以 时间流动的方式加以呈现的事件的过程,而更多的是关注在这一过程中的人的因 素,以及这一过程所蕴涵的意义。   因此,在这首叙事与戏剧性紧密结合的诗中,他所掩盖的仍然是诗歌的抒情 性(或曰叙事诗的内在抒情背景)。《十二个》采取的,不是诗人与诗的抒情主 人公同一的直接同步抒情,而是使叙事成为可能的抒情主人公的人物的抒情和作 为叙事者的潜在抒情。   勃洛克始终是一个抒情诗人,是浪漫精神的又一产儿。如同他早期对美妇人 热烈的歌颂与追慕,在本质上,他的浪漫主义是建立在超越性情怀和终极幻想的 基础上的,是历史震变的预觉。革命前的勃洛克悲哀呻吟,徘徊迷惑,革命来临 时,他则变得精神焕发、生机勃勃。是革命,是时代给勃洛克带来巨大的神秘感 觉,让他全身心聆听革命。他感受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且用这种复杂的感受能 力改造物质性,使事件或世界真正归顺于自己的心灵与意志,用诗的形式加以表 现,在这一过程中,他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奥秘。诗歌的人物、事件、冲突,只是 现实的局部,只是观察表达无限的窗口。无限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革命,而革命 就是与“暴风雪”和“夜”统一的宇宙。革命就是艺术。现实中的革命越激烈, 其包容性越广大,则它越能引起诗人心灵的共鸣。革命是行动,勃洛克就是幻想, 革命所趋向的正符合勃洛克所要求的:对旧的、腐朽的世界在瞬间的推翻;对建 立一个美好世界的承诺,更重要的,是革命所饱有的巨大激情让勃洛克情绪激动、 心灵震颤。作为勃洛克早期预感的现实化存在(“这些早期预感现已世界末日的 色彩,并且同关于取代全部旧东西──文化、生活方式甚至‘人种’的思想紧紧 融和在一起”),他在欢欣喜悦的同时,也有一种似乎美好事物会失败的预感, 尽管“它健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为崇高正义而斗争的呼唤”,这也就是在十月革 命这段时间,他谈起在腾飞时丧命的浮士德的儿子欧福良的原因。因此,这种对 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物可能会失败的推想或猜测,又引起诗人心中崇高而壮烈的 悲剧感,而这一悲剧感又让勃洛克在革命中听到了对自己从前信念的响应:   “只应这样生活,向生活提出无止境的要求: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 等待意外的东西;不相信‘世上没有的东西’,而相信世上应有的东西;哪怕这 东西暂时还没有也不会很快到来。但生活回给我们的因为──它是美好的。”   《十二个》是作者在叙事为表象的形式下,对十月革命(或历史、时代)的 一次抒情,在这种意义上,诗人所持的革命观显然是理想主义的、激进主义的、 浪漫主义的、乌托邦式的革命观。   在浪漫主义的追求极端生活态度的勃洛克看来,不管在革命过程中有多么丑 陋粗暴的行为,革命始终是伟大的。如同他自己在1918年5月31日写给吉 皮乌斯的信中所说,“我不知道(或者──我知道),为什么你不能在十月的丑 相后面看见十月的伟大,这些丑相是很少的──它还可以更多一些”。即是说, 在诗人看来──而且在《十二个》中也表现了──伟大的革命必定有一些丑相, 但是这些丑相并不足以掩盖革命的正义性和合理性,而且,为了实现革命的历史 目的,为了通向美好的未来,采取何种手段并不重要,过程还应该更加暴力些。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勃洛克想象的那样好。“理性主义和道德意义上 地谈论革命,是毫无意义的”。之所以说革命是进步的,这不是站在道德主义或 审美的角度上来评价的,而是从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个立场上而言的勃洛 克的“伟大”和对“伟大”笼罩下的丑相的认同,是由于他先验地、抒情地、象 征性地假设了一种超越现实的永恒性,而实际上并不存在永恒的道德与正义,存 在的永远是具体的历史和永远在流变的历史中的人的价值。   从古至今,人类历史上的革命,有美好的许诺,有振奋人心的鼓动与煽情, 但是,“革命的结局总轮到暴君伪理统治人类,接下去,伪理猖獗,民不聊生, 再接下去,周期性的大规模又勃发”。在某种程度上,革命是具体的社会变革与 动荡,其本质是对原有权力的改造与颠覆──而且,如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和 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它们不仅仅是对原有政权的改变,而且更大范围地涉及到社 会体制、文化传统、宗教信仰等(后两者更是要改造人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的革 命,从而成为社会革命。在对现实世界的具体改造过程中,革命对改造手段的运 用,反过来,又使革命自身与权力同化,成为新的现实、新的权力。革命之所以 能够继续,是因为它依靠着一个独立于它并为它提供本体意义(指导思想)的源 泉,和一个具有与这种意义相对立的(敌对)的意义的现实世界。但是,革命本 身并不具有本体意义,它的评判标准或曰价值需要被赋予。革命永远是行动的组 合,而非思想的凝结。革命永远是社会各方面这样或那样因素共同激发而出现的 结果,在这样或那样的因素与革命的关系中,或许会找出清晰的内部原因,但是, 为什么是这些因素的结合以及这些因素结合促成革命的偶然性,却并非思想或精 神的作用。因此,革命的悲剧性就在于,非理性的革命──正如同非理性力量在 历史中占统治地位一样──本身是通过凝聚人民的自发的非理性力量实现的,而 革命组织却总是想使革命的非理性自发本能理性化,而非理性自发本能的源头是 个人,理性化过程的承担者最终也会落实到个人。因此,革命的悲剧也就转化成 了个人的悲剧。所以,笔者认为,勃洛克在《十二个》中向我们反映出了革命时 代个人改造的悲剧进程。   然而,这并不是说,群体(集体)就一定是具有理性的。在长诗一开头,作 为群体形像出场的赤卫队员们(组织)仍然是旁若无人地胡乱开枪,嚷着肆无忌 惮的粗鲁语言:   我们要用子弹射击神圣的俄罗斯──     那坚强的,     那农村的,   大屁股的俄罗斯!   这里所体现出来的强烈性爱意识,正是来自于人的本能冲动。一旦革命来临, 革命本身所具备的破坏和征服功能与男性的性的潜在动机与欲望极其相似,所以 革命很容易引发人的本能的、自然的、非理性的力量。但同时,具体个人的具体 行动又隶属于群体(革命组织)的理性的意识形态,这样,破坏、暴力行为的发 生,在一定程度上是在概念性抽象性极强的标语口号或所谓的阶级意识与革命的 敌我观念的驱使下进行的。于是,非理性的具体个人进入了非理性的个人的集合 ──群体,群体的非理性的本能冲动找到了使其合理化和目的性的借口:   我们要叫所有的资产阶级吃吃苦,   我们要煽起世界的大火   那血中的世界的大火──     主啊,求你庇护!   什么是“所有的资产阶级”?这一类概念是很容易与反抗、颠覆等字眼所具 有的激情联系上,因为它只是作为一个符号被革命的赤卫队员们所接受,可这个 概念的真正的承担者又并非是通过分析而得出的理论,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个具体 的人。因此,对“所有资产阶级”的仇恨其实就转化为对在现实生活中具体个人 的仇恨,而对个人的仇恨或由此而引发的报复又被对“资产阶级的仇恨”这一标 语式口号加以合理化,赋予崇高意义。第2节末尾:   坚持着革命的步伐吧!   永不休息的敌人不会打瞌睡!   天寒地冻,十二个在巡逻,可是他们却看到了卡奇卡和万尼卡坐在暖和的酒 馆里(第2、4节),心中不免嫉妒、怨恨。而万尼卡此时的身份也成为他们仇 恨的对象:   ──万纽什卡现在也发财了……   ──万纽什卡从前是我们的人,现在变成大兵啦!   ──喏,万尼卡,你这个狗崽,资产阶级,     试一试,你敢和我的情人接吻!   对于彼得鲁哈而言,卡奇卡是过去的一段记忆,尽管这段记忆尚且美好(第 5节),可是,现在,她却与敌对阶级的大兵在一起,因此,她也是敌人,也是 一个被仇恨的对象。在冲突高潮的第6节,卡奇卡被打死之后,出现的是第2节 末尾句子的重复。这里,暴力行为、对没有直接冲突的个人的射杀,仍然被革命 者当作是革命行为。革命本体意义的源泉,也许是对实现自由、正义、平等与博 爱的计划,但是在现实中,仇恨、本能的冲动及一切非理性的因素使这种意义失 去了价值,反而让理性的概念成为非理性暴力行为的托词与借口。在革命的行为 中,目的与过程相混淆,“这时的逻辑是革命寻找胜利→胜利给予力量→力量即 暴力”。革命本身的非理性特征,在具体的事件或场景中必定会将希望指导革命、 引导革命的理性力量掩盖。因此,在第7节才会出现这样的句子:   彼得鲁哈放慢了   急速的脚步……   他抬起头,   他又快活起来了……     唉,唉,   今后寻乐并没有罪呀!   关上楼房吧,   马上就有抢掠!   打开地窖吧──   穷人们现在要进来游逛!   这几行诗出现在战友们用革命的“负担还更重”教育彼得鲁哈之后,显得极 具讽刺意味。另外,要注意到这一段诗是在第7节的最后,而第7节是高潮的第 6节之后的过渡,其平缓的情绪是建立在彼得鲁哈深情的追忆之上的:   ──哦,同志们,亲爱的,   我爱过这个姑娘……   我和这个姑娘度过了   多少个暗黑的、醉人的夜……   ──因为她火般的眼睛里   那放胆的勇敢,   因为她右肩膀   那颗鲜红的痣,   我这个糊涂的人就杀死了她,   我一时心急就杀死了她……唉!   在这几行诗里,有着一个人对自身美好情感的怀念。对于这一个人而言,此 时的他是独立于十二个之外的另一个人……因为彼得鲁哈的懊恼、悔恨和心底深 处对卡奇卡的爱,使他在反思自己的行为──从这个角度而言,思考着的彼得鲁 哈(个人)是理性的、静观的。个人的自觉,内心向善方面的苏醒,匹夫之勇背 后的刻骨柔情,这些都与革命队伍、信念、手段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在这样 的情况下,理性的个人与以理性的指导思想为借口而本质上是非理性行动的群体 产生了不和谐。于是,彼得鲁哈的队友们开始教育他了:   ──咦,你这个无用货,还颠三倒四地讲废话,   彼得卡,难道你是个娘儿们?   ──真想把心翻出来   给人家瞧?请!   ──维持你自己的尊严!   ──约束约束你自己吧!   ──要来安慰你,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的负担还要更重。   亲爱的同志!   在组织(群体)看来,个人一旦进入组织,那么个人就是这个组织的一分子, 个人应该而且必须服从于群体。于是,往往会造成这样一种状况:群体的组织性 与纪律性不仅成为约束和规范个人行为并使之与群体保持一致的准绳,也成为了 取消个人选择、个人道德诉求甚至内心情感的有力工具。而“当纪律一旦摧毁个 体人的意识与良心,它也就成了集体的杀手”。另一方面,身处大动荡时期的俄 罗斯,个人的渺小感与恐惧感又增强了个人与群体的趋同,因为只有依靠集体, 个人才能获得改善自身地位和生活的力量。这样,个人的个体意识与判断就会受 到群体情绪和判断的控制、限制,进而奴役。正如上文已经分析过的群体的精神 统一性倾向,使他们“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提供给他们的各种意见、想法 和信念,他们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 并且倾向于把十分复杂的问题转化为口号式的简单观念。非理性群体对“这个时 刻”的理性的个人改造,就采取了这种手段。   这种改造的后果就是,约束个人的道德和社会机制在群体的非理性行为中失 去了效力,“孤立的个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或洗劫商店, 即使受到这样做的诱惑,他也很容易抵制这种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 他就会意识到人数赋予他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 屈从于这种诱惑。出乎意料的障碍会狂暴地摧毁”。当然,在这样动荡的时代, 并不存在以个人责任为基础的法制,个人对自己行为的反思,更多的是良心上的 忏悔,可这种忏悔又被群体所认同的信仰所淹没──就算从法制的立场上说,在 群体中消失了个人利益与目的的人变成了一个无名氏,“法不责众”的经验使他 意识到,他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他抬起头,   他又快活起来了……     唉,唉,   今后寻乐也没有罪呀!   个人的悲剧又一次在历史中重演:个人在与群体的对立中,不是失败,就是 被群体所异化与奴役。尽管勃洛克在本意上并未对这样的状况有所不满,但他那 敏锐的诗人触觉,却又很自然地描写了渺小的彼得鲁哈的个人悲剧,“长诗从而 触及到了此后的苏联文学用了整整数十年苦苦探索(有时甚至走向极端和失之偏 颇)的主题之一:个人与革命的关系,个人为革命所作出的牺牲”。在这首诗里, 勃洛克将个人改造的悲剧进程最终指向了耶稣基督。   在谈到《十二个》中的耶稣形像时,勃洛克自己有一段话非常有趣,“我也 不喜欢《十二个》的结尾。我很希望这个结尾是另一种样子。当我写完时,我自 己也很惊讶:为什么是基督?但是我越是看下去就越加清楚地看见了基督。于是, 我当时这样写到:‘很遗憾,是基督’。”这表明,也许基督这一形像已深入到 俄国知识分子的潜意识内,“当它被某种不明原因的因素激活时,会违背诗人的 主观意愿呈现出来”。   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所独具的公民意识,逐渐使勃洛克从 早期对美妇人的崇拜和神圣化逐渐转变为反思和脱离,由永恒之美拯救世界变成 了相对具体的“俄罗斯灵魂的光和美是对民族生活进行社会改造和精神改造的源 泉”。渐渐的,基督开始出现在他的俄罗斯与革命的主题里。社会现实的越发黑 暗,俄罗斯面临的艰苦处境让勃洛克体会到一种“受难”的崇高情感与悲剧性, 在《俄罗斯》一诗中,他写道:   俄罗斯啊,赤贫的俄罗斯,   你灰色的茅屋,   你飘荡的歌声   是我初恋的泪!   我不会怜悯你,   我小心翼翼地背着自己的十字架……   这里基督形像与抒情主人公(等同于作者)化为一体,“受难”意识的背后 是拯救意识的加强。但是,如同勃洛克所理解的美妇人形像一样,基督形像不仅 是抒情意义上的,而且还是泛神论世界观意义上的。   同时,基督的形像并非是和平的,宽容的象征,而带有暴力的、复仇的倾向:   河流、湖泊、沼泽   由点点的水滴汇聚。   生在阴暗僻静处的   林间水滴 为惊恐的俄罗斯   带来基督之火的讯息。   “基督之火”,这与《十二个》里面的“四周围是──火,火,火……”形 成呼应。这火,是烧向“现在不快活”的神甫同志的火。神甫是教权的代表,对 旧社会、旧制度的革命,势必对与之相结合的教权进行颠覆。但是,在这一过程 中,革命的勇士们却是非理性的、情绪化的本能冲动,“自由”和“没有十字架” 只是狂欢的一种表达,这种宣泄的激情却有成为全诗指向基督的一个伏笔。   在第4、5、6节中,诗所展现的是一个在非理性的革命过程中的暴力与血 的世界。第7节出现的彼得鲁哈个人的忏悔很快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群体节奏 明快有力的教育和彼得鲁哈被群体异化之后的粗野腔调。第8节中,由于群体的 庇护,消除了彼得鲁哈对自身罪行的忏悔,而将害死卡奇卡的罪恶算到了敌对阶 级的头上,但同时,他仍然能感觉到宗教的力量──“主啊,请你安慰你女奴的 灵魂吧……”当旧的政教合一体制被破坏之际,也是宗教复归个人心灵之时── 仅仅是应然态,而非现实态。所以,当彼得鲁哈看见“雪像漏斗在旋转”,“像 圆柱在升腾”而喊出“哦,多大的暴风雪,上帝保佑我!”时,群体马上又一次 压倒了他:   ──彼奇卡!唉,不要讲废话!   圣坛前的金帏   能庇护你什么?   你这个没有自觉性的人   应该正确地判断,健康地思想。   终于,在“前进、前进、前进”的歌声中,主人公消失了,成为了“二个没 有圣名的人”。在叙事的人称上,只有一个抽象的“我”──其实质是以十二个 为背景的“我们”。然而,在前几节所潜在蕴涵的基督形像却在这时显现出来, 与全诗的各个意象形成呼应。“基督手举的红旗不仅仅是红色的,而且是‘血红 的’。这个象征性的细节中,有卡奇卡无辜的血,也有导致卡奇卡被杀死的那块 红斑;晶莹的雪花则令人联想到卡奇卡的雪白的牙齿;白玫瑰的花环是彼得鲁哈 和卡奇卡肉体之爱的变体与升华”。十二个们看不见基督,他们只是隐约感觉到 这个形像的存在。而在勃洛克那里,这个非现实的存在是勃洛克精神理想、道德 理想、美学理想和社会理想的象征与最终结果。   笔者之所以认为基督的出场是一个幻象,并非是指就诗的具体内容而言的虚 幻形像,而恰恰指的是基督形像出场的过程和必然性以及勃洛克本人对基督的理 解,使他成为了一个幻象。   正如上文已经分析的,文本的叙事指向最终落在基督的身上,但这不足以弥 补其内在的矛盾。基督教的基础,“是无条件地承认作为上帝的形像和类似物的 所有人的个性价值,不容许把人的个性作为手段和武器”,“人的灵魂比全部世 界的帝国都宝贵;基督教永远注重所有个性的人并关注他的个人命运。人,永远 是个别的和不可复制的人……人比社会更为基本和具有更深刻的现实性”。也就 是说,拯救的对象,应该是独立的、自主的、具有个性的个人。而在革命的进程 中,在历史与时代的进程中(在诗的叙事进程中),个人已经在群体中消失,阶 级在革命的名义下掩盖和隐瞒了人和人之间的个体差异,彼得鲁哈不再是彼得鲁 哈,而是作为彼得堡街头无数多个巡逻队十二个中的一员。如果说基督的出现是 来拯救或赎罪的话,那么,无疑,拯救的承担者业已消失或者异化,使行为本身 失去了意义。也即是说,“革命时代的个性改造的悲剧进程”的最终表现,是无 视这一进程的来龙去脉和实际情形的。   另一方面,如果承认了基督形像在文本中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那么,笔者所 要论证的问题就是在这种艺术的合理性的基础上,诗人本人对基督形像理解的虚 幻性。   正如本文一开始所论证的,全诗在叙事性的掩盖下有一个更为深刻的抒情背 景:对革命的抒情。共产主义革命的激进性、对社会真理和人间上帝之国的探寻 以及对乌托邦的信仰和拯救精神让勃洛克在直觉上有了一种亲和力,这种仿佛类 似宗教的革命的精神吸引着他──如同很多文人那样,他对待革命并非冷静客观 的理智分析,而是情绪上的契合。这种浪漫主义的革命观又与一种古老的启示主 义结合在一起,即基督教关于太平盛世的预言──相信邪恶终会被消灭,一个纯 粹而美好的世界将取而代之。因此,把浪漫主义的冲决秩序规则、颠覆传统和习 俗的一面落实到社会实践行动上面,与摧毁旧世界、创造“新世界”──人间天 堂的冲动相结合,基督这一形像正符合革命的象征意义,并且成为联络宗教与革 命的纽带。再者,基督体现了勃洛克的美学理想和社会理想。对世界整体性、泛 神论的认识,对生活非此即彼一元化的态度和要求,使得勃洛克对待革命持一种 激进主义的态度。“世界和谐”这一美学思想又与索洛维约夫的“世界性灵”, 尼采的“音乐精神”,叔本华的“世界意志”等结合在一起,成为勃洛克美学思 想的最高理想。这一理想所具有的超越性和具体化为尘世的实在性与基督“神── 人”双重本质相对应。基督形像成为勃洛克在革命的过程中,通过现实而趋向未 来与完满的一个中介。这一理想化的中介又成为勃洛克社会理想的象征:不仅仅 是指人间天国的实现,而且还是指社会、精神生活(重铸性灵)甚至新的人种的 改造的过程。这正如同在《十二个》中所体现出来的基督带领着赤卫队员们前进。 新人种即是这样既富有宗教情怀,又在最高理性的指引下行动着人。   但是,由于在倾向革命时是以一种情绪化的方式而非理性思考的方式,这就 注定了勃洛克不能分清革命与宗教的本质区别。尽管无产阶级革命使用了“造神 说”,“利用和激化在人们心中业已存在的宗教情绪,使它转化为无产阶级革命 的激情”但这不足以掩盖共产主义无神论、反宗教的特征,在改造社会的方式上, 共产主义革命采取的是极端的暴力破坏方式而非宗教救赎的温和方式。就目的而 言,宗教向往天国,是来自彼岸的安慰,而共产主义革命则是要将天国世间化、 现实化。因此,勃洛克所理解的基督形像就只是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主观臆想, 只存在于他自己的世界。   此外,就美学理想与社会理想而言,以一种绝对的、理想化的社会观念来指 导社会、人种的改造,而不是基于现实的、经验主义的立场,那么,这种对最高 理性的崇拜和信仰势必会在这个非理性的世界的进程中显得高远而不切实际。需 要提防的是,勃洛克的在这种信仰支持下所要求实现的社会改造和人种改造的思 想,一旦逾越了艺术的领域与政治权力结合,而作用于社会,就会流于对社会的 破坏,从而使这一理想丧失了意义。   综上所述,基督形像作为勃洛克的理想形像的出场,只具备了艺术上的审美 价值。一旦将这个形像与勃洛克对时代、革命、社会的理解结合在一起考察,一 旦意识到这一形像不但是文学意义上的象征,而且还是勃洛克的理想作用于现实 的寄托,就会明白,在真实的历史与革命场景中,耶稣基督不过是一个幻象而已。   对待革命的抒情态度,浪漫主义、激进主义的倾向,一元化的价值标准以及 理想主义,构成了勃洛克面对现实、并将这种现实观改造为创作的基础。在社会 大转型(1789法国大革命、1917俄国十月革命、1949中国共产主义 革命),有相当一部份知识分子都是富于激情地追求终极目的与至善结果,希图 在变革中彻底地改变社会、改造人民,创造一个乌托邦──体现在勃洛克的《十 二个》和他的思想观念中,就是努力寻找一个完美形像所象征的无限的整体的世 界。象征主义的通过象征形像观察无限世界的思想,对终极目的之探求是以唯理 主义(理性至上主义)作为认识论基础的。极力夸大人的理性认知能力,认为人 能够认识绝对真理。这种思想基础不仅仅在诗人身上有所体现,并且反映在极具 诗人气质的人文知识分子身上。   理性至上主义的历史渊源,来自于古希腊哲学与基督教神学,尤其是柏拉图 的所谓“第一原因”、“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通过理性分析综合实在世界 而达到的,这是一种神赋予人的能力,所以理性的渊源应该上溯及于一个全能的 超人的力量,一神教的上帝就是这样一种力量的候补人”。(这也是《十二个》 中基督形像的潜在基础)唯理主义所信奉的真理的整体不可分性与真理的一元主 义,是一元的、排他的的真理观,而不是多元开放的真理观。在现实中实现这一 真理的此岸性,实现审美理想、哲学思维与现实的同一,也就是用这种理想与思 维作为改造社会和个人的手段,并且创造历史。为了实现一个符合理想标准的完 美的人间天堂,一切“丑相”都被神圣化──实际的情形却是“一切建造人间天 堂的实践在现实中总是不可避免地导致人间地狱”。勃洛克并未意识到,对社会、 历史甚至人种的改造,其思想根基正是这种唯理主义所导致的理想主义。自持掌 握了绝对真理和完美思想的知识分子对“改造”的热衷,若一旦与政治权力相结 合并针对全社会以及个人实施,势必将社会思想趋于统一的轨迹,而这种与政权 相结合的思想又拥有了霸权──在理想主义的名义下实行的专制主义。   因此,就《十二个》而言,笔者在本文第一部份所提到的,基督形像带来的 是文本逻辑归宿和文本叙事的开放性,不单单是纯文学的,不单单是审美性的, 而具有了意义层面的价值。即在上述的思想基础的作用下,基督最终出场并且和 十二个们走向远方,但是,这些思想并不能解决他们走后怎么样的问题。   就现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十二个》提供了一个反思自身的平台,在这 上面,可以看到世纪以来(甚至更早)知识分子的些许特征与心路历程。如果不 把本文看作对勃洛克的苛责之作的话,那么,笔者愿意提供几个在笔者看来更为 合理的思想概念,作为面对社会与历史的出发点:经验主义相对于理想主义;渐 进主义相对于激进主义;多元主义相对于绝对的、一元化的、整体真理观。此外, “在走向自由的时候,不可能把对人的爱和关心抛在一旁”。 (寄自中国大陆) 【网粹】∽∽∽∽∽∽∽∽∽∽∽∽∽∽∽∽∽∽∽∽∽∽∽∽∽∽∽∽∽∽∽ ★              红色小提琴                ·少 扬·   二十世纪末,加拿大,蒙特利尔。莫里兹等待的检验报告终于有了回音。作 为一个古乐器鉴定家,他无法按捺对那把红得不寻常的小提琴的强烈好奇。他在 电梯间迫不及待地拆开黄色信封,急于了解提琴涂料的成份。   他惊呆了。   电梯门关上前,莫里兹手中的资料已散落一地……       *          *          *   一六八一年,意大利,克里蒙那。布梭提正在作坊里为一把刚完成的小提琴 做收尾的工作。这把琴是他的登峰造极之作。他要用这把琴迎接他将在今夜出生 的儿子。他的妻子说,月圆之夜,她将产一子。   是夜月圆。布梭提尝到了丧妻和丧子之痛。       *          *          *   一七九零年,维也纳。普桑师傅牵着小维斯的手向王宫走去。普桑心中没有 丝毫怀疑,这个来自深山修道院的孤儿,绝对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王子抚着小维斯的琴。啊,这琴,能卖吗?王子问。普桑师傅有些为难。他 为了训练这孩子、替多病的他找医生,已经花了不少银子。可如今,这孩子已经 离不开这琴了……   不打紧,王子说。我没准连这孩子一起收了。让他来一段吧。   小维斯提起琴弓,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在第一个音发出以前,他就已倒在冰 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葬礼结束时,普桑才知道,那把红色的琴,已随小维斯入了土。       *          *          *   凄厉的琴声在山间响起。   盗墓人任由棺木散落一地,自顾自地催着那四根弦。那琴,便若丧了孩子的 母亲般,椎心刺骨地哭着。       *          *          *   十九世纪末,英国牛津。波普忘我地拉着琴弓。啊,这声音!他闭上双眼, 耳中听到的是规律地加着速度的重音,和维多莉亚在他身下的呻吟。到底他是爱 哪个多些?   维多莉亚出走了。她说他是自私的。是么?没有了肉,灵能单独存活么?   维多莉亚终究是爱着他的。然而当她冲进卧房时,却见到波普的身下躺着那 个吉普赛女子。是她带着那把红色的琴,流浪到了波普的领地。   这贱人!这到底是谁的错?   惊怒交集的维多莉亚举起枪,扣下了扳机。   红色提琴腾空飞起,松脱的琴桥拽着弦在空中回转。       *          *          *   上海和记商号里,波普的中国佣人把琴盒打开。红色的琴颈上,有一道明显 的伤痕。   怕是不值什么钱了。   老板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琴头上有颗小得不能再小的宝石。   老板给了几块银洋。佣人拿起一枚用劲一吹,嗡嗡声在耳边响起。       *          *          *   “项培,喜欢吗?”妇人问道。   “嗯!”小女孩捧着红色提琴,满眼都是笑意。       *          *          *   一九六零年代,中国上海。封、资、修正在革命的熊熊烈焰中被摧毁。项培 匆忙地烧着唱片、乐谱。从地板下,她拿出一把封藏多年的提琴。   她迟疑了。这时她想起周元。   “我是党的干部,”项培对周元说道:“我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同一天早上,周元才刚因教提琴而险遭红卫兵小将们批斗,是项培的机智救 了他一命。   “项老师你放心,”周元道:“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          *          *   莫里兹被叫去办公室。杜瓦拍卖公司请他来鉴定这批由中国政府捐给加拿大 的古琴,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莫里兹会有这么多额外开销。   “我们的红色小提琴,莫非就是‘那把’红色小提琴?”   莫里兹笑着点了点头。         *          *          *   一六八一年,意大利克里蒙那。布梭提扛着亡妻的尸首进了作坊。他把她放 平在凳上,小心地剪下一簇她的金发,做成了一把小刷。他再捋起妻的衣袖,在 她洁白的手腕上迅速地切下一刀。暗红的血线沿着雪白的臂膀落下,滴在铁盆中, 发出叮当的响声。   布梭提把血和入涂料中,拿起发刷,仔细地替他新做成的琴开始上涂料。发 刷抚着琴背,如母亲抚着婴儿。琴身上则是一片血色的殷红。       *          *          *   琴的命运,其实在一开始就已被预言。布梭提的妻子问卜于家中帮佣的吉普 赛老妪,老妪以五张牌答之。这五张牌铺陈了故事的主线。牌的内容,随着故事 的发展,一一得到应验,谜底也逐步揭开。老妪以为她算的是布梭提妻子的命运, 却不知阴错阳差,她所预言的,竟是一把小提琴坎坷的一生。   故事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跨度达三百年,场景由欧洲而亚洲而北美,人 物频繁更迭,惟有这把小提琴本身,是贯串全片的唯一主角。不同文化的风格, 在同一把琴上,经由不同的乐风得到了呈现;而人类有限的一生,则和小提琴坚 韧的生命力成了极强的对比。   出资拍摄本片的Rhombus Media,正是多年前为钢琴大师顾尔德拍摄系列短 片的同一家加拿大公司。本片会以蒙特利尔的拍卖场为中心,自非偶然。导演吉 拉德年纪虽然不大,却已在影界和古典乐界有不小的名气。除了拍摄著名的顾尔 德短片外,他也是马友友极受欢迎的六部曲《巴赫灵感》的导演之一。在《红色 小提琴》中,他不但导戏,也参与了剧本的写作。本剧的故事,是他和另一位写 手兼演员麦凯勒的共同创作。麦凯勒在本片中也客串了一个小角色,饰演莫里兹 的得力助手。全片格局宏大,所花预算却惊人地小:一千四百万美元!充份显示 出独立制片的高效率。   影片的剧本无疑有着既现代又古典的双重性格。剧情在进行中不停出现时空 倒错,故事也呈复杂的多线进展,但是另一方面,故事的总纲其实在一开始便已 提出,内中的复杂性,基本没有离开这个大框架。事实上,小提琴的未来是由一 个活在过去的老妇所预言;而其过去,却是由一位活在当代的鉴定家所发掘。照 导演吉拉德自己的说法,这两人有如整出故事的旁白者。在他们口中和眼中发展 出的两条顺序相反的剧情线条,在故事末端神奇地汇合,有如一曲赋格的结尾。 观众不到最后,不能尽窥其结构上的对称性。   本世纪德国音乐家卡尔·奥尔夫的《布兰诗歌》(Carmina Burana),与本 剧有异曲同工之妙:以命运女神的颂歌始,中间有风格迥异的多元发展,最后以 命运女神的颂歌终,完成一次生命的轮回。巧的是,《布兰诗歌》也是有着现代 呈现,却采取古典架构的创作。不同的是,《布兰诗歌》中无处不见的豪放和青 春,在《红色小提琴》中,却成了凄婉的独白……   本片一开始,便出现一段忧伤的小提琴乐段动机,这段动机如鬼魅般在全片 中以各种形态出现。作曲家柯瑞格里亚诺的音乐和美国小提琴家贝尔的演奏,让 人很容易回想起约翰威廉斯和帕尔曼的《辛德勒名单》。只是在《辛德勒名单》 中,小提琴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在《红色小提琴》中,小提琴自己却成了主角。 抛开了沉重的历史感,观众反而更容易注意到小提琴个性中浪漫与激情的一面。   本片的演员阵容也很可观。   故事情节横跨五国三大洲,导演又坚持当地取景用人,其难度可想而知。几 个演员中,张艾嘉当然是最为亚洲观众熟悉的。她在剧中一人饰项培和项母两个 角色,算是本片几个要角之一,只是和其他角色一样,由于只在片中一小段担纲, 发挥的余地还是少些,十分可惜。饰演小维斯的演员康兹可算是其中比较抢眼的。 父亲是匈牙利的乐团指挥,母亲是奥地利的长笛演奏家,康兹年纪虽小,音乐的 演出经验却已非常丰富。两岁习钢琴、四岁习小提琴,康兹目前已在德、奥等国 出了不少唱片,也常上电视电台演出,原本就是个天才型的孩子。在片中他也露 了手真本事。姑不论片中演奏是否为配音,他的左手至少是按在正确的把位,即 使在速度极快时也是如此。张艾嘉则一望可知只是在虚应故事。   黑人名演员山谬尔·L·杰克逊一般会被归为好来坞演员,但他在本片中饰 演莫里兹,的确展现了功底深厚的一面。独立制片会找上他,显然是谨慎挑选过 的,票房不是唯一的考量。杰克逊在片中的演出非常内敛,没有夸张过火的表情, 一场捧着提琴入神的戏,非常令人难忘。   莫里兹这个角色,在全剧中有极特殊的地位。提琴因他慧眼独具而重见天日, 吉普赛老妇三百多年前预言的命运,也要经他之手方能完成。   本剧在观众了解到提琴的身世后,大半的疑团已经解开。但是敏感的观众不 免要对它的最终归宿感到好奇。在加拿大的拍卖场上,来自奥国、英国和中国等 地的各方买主,已经把价钱叫到两百万美金以上,究竟鹿死谁手?要在谁的手里, 它才能得到最后的平静?   它诞生于一位名匠之手,最终在另一个世纪之交,也被另一位名匠所发掘。 然而在此剑拔弩张的场合,为观众解开这个三百年谜团的名匠莫里兹,竟也和观 众一样迷惘了起来。   “当你朝思暮想之物,一旦竟尔出现,你当如何?”莫里兹茫然问道。       *          *          *   莫里兹原该直奔机场返回纽约,却在拍卖场下了车,让出租车司机在附近等 候。他步入会场,把风衣交给侍者,告诉他走时别忘了提醒他。   他走进拍卖厅,拍卖已近尾声。最后一个拍卖项目就是重头戏:红色小提琴。 他匆匆绕道进了里间,把琴盒打开。里面赫然是另一把红色的小提琴!这是他以 重金买来的仿品。   趁着工作人员说话的当儿,他慌忙把架上的真品和手中的赝品调了包。他急 忙步出场外。出租车就在对街。正要过去,却被人高声喝住:   “莫里兹先生!”   他头也不回。   “莫里兹先生!”那人显然正追奔而来。   他快步过街。一部轿车疾驶而来,眼看就要撞上。一阵刺耳的煞车声!   “莫里兹先生,”侍者喘道,“别忘了你的风衣。”   莫里兹笑了。他接过风衣,提着琴盒坐进出租车。车在夜色中向机场疾奔而 去。在车上,他拨通了打往纽约的电话。   是夜月圆。莫里兹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女儿,爹地有个特别的礼物要送给她。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赋格 审稿:  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唐郎、杏儿、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