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3/03 (第一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重构·小国寡民·乡愁                   § 苏洗穑:重构·小国寡民·乡愁    §      ·苏洗穑·                   § 【牛肆】              §   邻家人                   §   牵出棕色的长鬃马 弘 农:当农民和我们沦落为民工…… § 文 章:在家做“三陪”       §   年轮被倒置                   §   木的门槛 【丝露集】             §   磨蹭,光滑,凹陷                   §  李红丰:故乡            §   旱烟杆或者 纪亚利:夏天的表情         §   雨滴 曾 蒙:在远方,在成长       §   得得                   §   不紧不慢 【网里乾坤】            §   敲打梦境                   §   乃至 丹尼尔·丹尼特:《达尔文的危险观念》§   生活     中文版前言 (方舟子译)  §                   §   门半开半掩 蚂 蚱:林徽因的诗         §   枣落了一地                   §  【网萃】              §   女人们编织草帽                   §   麦杆扇,蔑席 胡丘陵:2001年,9月11日   §   闲话附在鞋上                   §   沙沙行走                   §                    §  (寄自美国)                   § 【网讯】∽∽∽∽∽∽∽∽∽∽∽∽∽∽∽∽∽∽∽∽∽∽∽∽∽∽∽∽∽∽∽ ★ 本刊编辑应帆的长篇小说《有女知秋》于2003年元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目前全国各大书店有售。完全网络版阅读: http://bbs2.netease.com/culture/corpus.php?user=yingecho ★ 微软公司董事长比尔·盖茨访问北京期间,微软公司与中国政府签署了《政 府源代码备案协议》。根据协议,微软公司将向中国政府开放视窗(Windows) 操作系统的源代码。此前微软公司只向俄罗斯、英国和北约提供过视窗源代码。 ★ 中国互联网协会全体成员共同制定的《中国互联网协会反垃圾邮件规范》开 始实施。该规范共有九方面内容,规定凡加入中国互联网协会及接受该规范的电 子邮件服务提供者,必须建立垃圾邮件的信息收集、反馈和处理机制,并在反垃 圾邮件时,遵守共同原则,采取统一措施,从而全面开展反垃圾邮件行动。 【牛肆】∽∽∽∽∽∽∽∽∽∽∽∽∽∽∽∽∽∽∽∽∽∽∽∽∽∽∽∽∽∽∽ ◆          当农民和我们沦落为民工……                ·弘农·   我的手头有一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辑、商务印书馆 1988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在词典的第790页,亦即词语“民变”所在页 码的次页,有一条对“民工”一词的注释,是这样的:“在政府动员或者号召下 参加修筑公路、堤坝或者帮助军队运输等工作的人”。时间已经过去了15年。15 年弹指一挥间,多少大大小小的哀伤之事、扼腕之事、荒唐之事、无奈之事和激 动之事,乃至茶余饭后佐以谈资的无聊之事,尽皆樯橹灰飞烟灭。这“民工”的 含义也早已在词典编纂家的鹰隼之眼下早已“与时俱进”了。倘若新出的词典还 照抄着老版本这样解释着,就不啻为一个笑话了。当然,我们发笑的原因并不只 是出版者盗印的版本太老,而是源于这样一种事实——如今的民工早已不是在什 么“政府动员或者号召”下去参工了,他们的“工作”也早已超出了“修筑公路、 筑堤坝”的范围。都市新闻天天在嚷,春节即将来临,城市里许多岗位或者服务 告急:张三家的下水道堵了,李四家的抽水马桶坏了,王五家的保姆回家要结婚 了。“哎哟,这帮老祖宗,怎么就只念着回家过年、结婚,怎么就不想想我们怎 么过呀,撂了担子就走人?”这是电视台采访时惯常的腔调。从这种熟稔的职业 语气、脸色、眼神,无一不可以揣测到,如今的民工在城市里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本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评头论足的。年头岁尾,在电视台,都市报,这些都 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就像年一过,不出一周,媒体也会扯起嗓门齐声喊“某某地 就业形势十分紧张,希望广大民工朋友慎择去向,不要盲目……”一样。然而, 人民要吃饭,男人总归会一把拉了妇人,鼻涕一抹,膝头一跪,喊声“老爹老娘, 我们走了,二老在家多多保重”,就拖儿携女,长扁担,铺盖卷,上大连的上大 连,下广东的下广东,闯江苏的闯江苏,才不会理你这个茬!待到媒体嗓门喊哑 了,也不见个动静,这时候城里人才恍然发现,在自己的身边,地铁里,汽车上, 马路边,胡同里,到处都是“那种东西”。   然而,“那”却不是一种“东西”,“它们”是“人”,宪法里明明写着的。 这种“人”叫“民工”,人们对离开土地、颠沛流离在城市冰冷的水泥墙间最底 层、角落里的一种人的称呼。   或许我们鄙视农民的历史太过于久远了,以至于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我们早 已把他们打入了18层地狱之下的永远不归路。这就是亿万“民工”,之所以摆脱 不了自己命运的文化宿命。中国的经济发展了,这是事实;但是,许多农民的日 子却没有见好,不得不沦为“民工”,结果反而更加悲惨,这也是事实。我们的 媒体天天在唱我们的竞争力是如何的大,并且声言这种竞争力将延续多久,因为 我们在相对长的时间内有廉价的劳动力。这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可是自己还 浑然不觉,也是官方对中国民工生活直言不讳的绝好写照,更加具有讽刺意义的 是,这种论调更活灵活现地体现了知识精英和政客们对广大落后地区将坚定不移 地继续落后和贫穷下去的一种坚强信念,否则一旦他们的境遇改观,这种优势将 逐渐不复存在。我每隔2、3年要回一次家乡,对农村的现实非常熟悉。我的家乡 在西部,而且是昔日光荣的革命根据地。在我的印象里,1985年前后是家乡变化 最大的一段时间,至少大家仿佛一下子都不用饿肚子了。但是,至此之后,时间 已经过了18年,家乡鲜有什么变化。一条多年以前就挖出来的公路,一处处散落 在山上山下的村落,瓦房,草垛,夏日的芭蕉,冬日的寒山瘦水,明晃晃的水田, 不时仰天长鸣的鸭子,远处乡级公路上偶尔经过的客车、货车,这就是家乡的写 意,似乎亘古不变。在冬日的晴天,有时候可以听见唢呐,一长串队伍,鲜艳的 颜色为寂寥的山村增添了一抹生气,这是有人娶亲。走进农家小院,看屋里屋外 的陈设,除了晾晒的衣服稍稍要好一点以外,一日三餐,变化不大。入夜最大的 变化是,家家户户的14或者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开了,虽然效果不忍卒观。但 这些黑白电视机大多已经买了好多年了,这些年变化很小,鲜有人舍得或者出得 起价钱去换一台彩色的。许多人说,外面打工越来越不容易了,工作难找,更要 命的是,这些年的工资反而不及从前。“出门打工不是好玩的。”许多人说。只 有年纪稍轻的人才受得了那份苦。一般上了40岁,出去也就难了。在农村,许 多人初中一毕业,无钱继续上学,或者根本就不想念书了,都纷纷出去打工,依 靠自己的年轻挣得一点血汗钱。时代在变化,每一个来自边远山村的农家子弟的 命运和人生轨迹也因此和从前迥然不同。过去,似乎除了读书,没有别的路。但 是,真正靠读书这条路,摆脱“农皮”的很少。在我的家乡,那些年有一个词语, 叫“农皮”,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说法,意思很明显。不过,这些年这 个词语,除了在一些比较老的人的口里,已经听不到这样的话了。农家子弟早已 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陌生了。一个个城市的名字,省的名字,以及所在的方位, 坐什么公共汽车、火车,价钱,所有这些,他们都了如指掌。读书,因为考试的 门槛越来越低,也依旧被一些家长所认同,不少农家子弟也能去上中专、专科, 甚至大本。但是,毕业之后,没有多少人的境遇比那些没有学成、在外面打工的 人好多少。读书于是不再是一个神话。“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找不到工作,读 了也是白读!”我认识的一个老人在多少年前就这样说。其实他才50多岁,并不 算老。现在想来,他的话仿佛是一道咒语!许许多多读完了书,没有找到正式的 工作,就在城市里漂荡,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漂荡在城市的街头,一不小心碰 见了昔日的伙伴。“怎么?你也在这里呀?”一口乡音顿时消解了昔日因为考上 或者没有考上大学造成的隔膜,如今,共同的命运使大家在街头相遇!心酸?不。 难堪?不。生存的艰难会磨蚀掉所有原初的情感。“我不是不想写信,而是怕感 染上了那种情绪。”我从前的一个同学,到北京来,在京西租种了一块菜地之后, 我去找他,他对我这样说。语气表面的平静掩饰不了他内心的痛楚。他在高中成 绩并不差,因为考试不顺,进入了一所区中学。后来,他离开了那所学校。他在 京城卖过豆腐、酸奶,发过广告单,卖过中国结。大多数飘荡在外的人,包括民 工,出了极个别“有门道”的之外,难有好的结果,不过一年挣个几千元,好的 上万,回一趟家乡,年一过,又出去。于是回家——民工春节回家成了中国最引 人注目的一道风景。可是细究起来,里面有太多令人感动和同情的东西。回家干 什么?为什么要回家?有些人一家几口都在外,家里根本就没有亲人,为什么也 要回家?什么是家?诸如此类的问题,有多少社会学家曾经关注过,并研究、统 计、调查过?回家的原因不外乎几种:第一,苦了一年,找一个机会换一口气。 民工有多苦?你经历过苦难吗?把你最苦的苦难再乘以10,就是民工苦难生活的 常态。民工为什么非得回家才能换一口气呢?为什么?因为城市驱农如逐蝇。老 板、工头克扣工资和生活费,生活条件极度艰苦;还不敢上大街,大街上有狗的 嗅觉一样灵敏、设备配置先进有如美国特工一样的警察,随时会把你抓到一个暗 无天日的地方,叫人拿钱来取人或者驱逐回老家;还有,城市人普遍歧视民工。 许多城市人,一辈子也是条虫,但是有一个本领,那就是,他能一眼看出、嗅出 谁是民工。他有权利歧视你,他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他是这个城市的王。没有安 全感,得不到最起码的尊严,找不到一个倾诉对象,除了回到他的家乡,他的心 灵得不到安慰,他劳累了一年的躯体得不到安慰。于是,选择回家,不惜一切代 价也要回家!一辆辆汽车,一列列火车,一根根扁担,一条条蛇皮口袋,一方方 铺盖卷,一个个飞动的车轮,一幕幕窗外倏然而逝的夜景,一袭袭婆娑有如屋后 某一棵树的影子,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满载着回乡的烈酒,朝着心目中的某一 个目标,在飞奔,在运动,在逐渐却又十分艰难的接近。这种情绪,混杂着精神 上和体力上的某种疲惫,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社会最光天化日之下,却最不为 人所知,或者最不为人所愿知、提及的一道最隐秘的风景,仿佛一个美人额头厚 厚的脂粉下掩盖着的一处不愿被人揭开的伤疤。第二个原因就是,相对于其他人, 在我们这个社会,似乎还有民工最眷恋家乡,挂念老母老父,念叨妻子……民工 识字最少,学问最少,但这些情绪,似乎他们最多。谁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人生识字胡涂始啊。所以,我愿意说,与其我们读了那么多 无用的书,忘掉家乡,忘掉父母,忘掉本色,为了私利可以不择手段,升了官也 照贪不误,还真的不如像民工一样,踏实地活着。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发展”,这个时髦的词语,似乎所必须付出的代 价。从农民到民工,这种称谓的变化,反映了中国——我们这位伤痕累累的母亲, 她的进步,以及在这种苦涩的进步中,她似乎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近年来,城市 化是一个叫得最响的词语,因为那些政治经济学家在自己的奏本中道,中国要想 真正强大,经济真正搞上去,必须走城市化道路,农民必须变成工人。这是十分 漂亮的逻辑,然而,透过这个漂亮逻辑的表面,你难以发现“人”的影子,除了 把他作为一种工具和手段之外。只是不幸和幸运的是,在这个逻辑里,农民终于 可以脱离厮守了几千年的土地了。这种脱离的代价就是终于有机会成为民工,哪 怕遭人厌弃。早上我下楼,一群民工正把大袋小袋的水泥往楼上搬运,一个中年 的妇女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边走出电梯,一边不满地嘟哝:“这算什么事儿 呀?都是些什么人呐——”民工用廉价的劳力和臭汗换来“市民”居室的温馨, 还外加鄙视和白眼,就是这个“事儿”。这是时代的天平,谁也没有办法挪动砝 码。   其实,透过“民工”进城的表象看,实际上几千年来,城市化就在我们身边 缓慢而痛苦地行进着。陈胜吴广起事,是进城。李自成的最高理想,不也就是 “进了北京城”吗?范进中举,同样是进城,因为举人不呆在农村。读着《儒林 外史》,我们耻笑了多少年范进了,殊不知,多少年来,多少农家子弟,包括我 自己,无不是在追随范进。只有考取了大学,才会像范进一样衣食无忧,才会所 谓地“光宗耀祖”,才能让父母颐养天年,报效父母。失去升学这条自古华山一 条路,命运就会像扫帚一样,把你扫向时刻与瓦斯为伴的千米煤窑下,离阎王最 近的建筑工地上。无论XYZ,ABC,在温情脉脉的字母和公式后,都写着一排血红 的大字——进城还是不进,是生存还是生活?住在镇里的孩子常常耻笑乡下孩子 的简陋,刚刚更事的衣衫褴褛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街边,望着镇上穿戴整齐的孩 子在操场上骑自行车,心里想,要是我哪一天也住进一间有玻璃窗的房子该有多 好。然后,上了高中,听到班主任老师经常告诫的一段“经典教导”是:“读不 读大学是决定你穿着皮鞋哼着小曲到粮站去买粮,还是穿着草鞋汗流浃背地到街 上卖粮的事情。接下来的事情你看着办吧!”北京城里的老师也告诫那些生在福 中不知福的孩子:“北京的马路每年都修得多,有的是地方去,到时候去跟人家 民工抢,还没人家有劲呢”。于是考大学,成了摆脱农皮的阳光道。然而,好景 不长,90年代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挤破了门,因为据说只有在这些地方 才算“进城”,而在这些地方的父母地眼里,城市的定义早已经是“美国”了。 转眼又进入了21世纪,高校扩招,大学生多如民工,于是,工作、人,在相互鄙 视和被鄙视的较量中,一切都归于平静。最初进城的梦想和激情最终被日常生活 的琐碎和不安替代。这样的生活和民工有何两样?民工被我们歧视着,就像我们 被生活所歧视一样,或者说,就像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自己歧视自己一样。   每一个人都在梦想寻找自己的“城市”。在这寻找的路途中,无数人像民工 一样地活着,无数民工像“非人”一样地活着。岁末的钟声即将敲响,北京城里, 按照往年的规矩,那幢最大最响的钟也要敲响。一年一度的敲钟,象征着富足、 美满、祥和和祝福。当钟声敲响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民工,站在冰冷的草棚边, 坐在建筑工地临时搭建起来的工棚里,或者大街上、寒风里中国网通旗下的、白 天看起来色彩十分鲜艳的公用电话亭旁,瑟瑟举起电话。   也不知道有多少民工和“游子”,此时此刻正奔波、辗转、彷徨在路上。   更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民工和“游子”回到家乡,跪倒在又添华发的老父老 母的面前,或者一把抱住离别已一年甚至更久的妻子,泪流满面。   “都40岁了,还哭什么!”妻子搂住似乎已经垮掉了的丈夫说。“都大学毕 业好多年了,还像一个孩子一样,没有长大!”白发皤然、年迈的父母搂着怀里 昔日大学生的荣耀,老泪纵横,深邃而又坚硬的目光里凝固成一道仿佛要噬进整 个天空的漩涡。   而此时此刻,我也想要说的是,民工兄弟,不要哭了,擦干眼泪,回到家乡 就再不是什么民工了,回到家乡就是拿得起、放得下,哪怕受穷也要堂堂正正做 人的农民了;还有,像民工一样的大学生,也不要哭了,擦干眼泪吧,忘掉暂时 的忧伤,让我们一起念起当年峥嵘岁月时,阳光下我们暖卧在校园青青的草坪上, 清风拂面来,细数落花时,经常念起的那些熟悉的句子: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2002年岁末于北京) ◆            在家做“三陪”              ·文章·   没想到我这个崇尚个人奋斗的职业女性在家会沦为“三陪”。岂止三陪,细 数起来怕是五陪六陪也不止呢。   家有一夫一子。夫四十有三,已过不惑。子九岁不足,八岁有余,尚未摆脱 恋母情结。这两位一色儿的寸头。每天下班回家就只见两个圆圆的黑脑袋在眼前 晃悠。我这唯一的异性在成为少数民族的同时也升格为珍稀动物。家里的两个男 子汉“争风吃醋”,不是嫌我跟他说话太少,就是抱怨陪对方聊天太多。把我本 来就少得可怜的业余时间瓜分得干干净净。   陪儿子学习是每日必作的功课。老师要求家长每天听孩子朗读一段章节小说。 我心说你英文重要,我母语也不能忘,就自作主张外加一段汉语百科。儿子可没 我这么浓的爱国情怀,每次一让读额外的这一段就讨价还价。由于他不配合,读 书时间无形中从半小时延长到四十分钟。除了读书,还时不时有家庭作业拿回来。 儿子做作业的时候,我得坐在书房里看书随时帮助解决疑难问题,以防这小子叫 两声没人理就不懂装懂蒙混过关。偶尔遇到没作业,还乘机塞几道应用题帮他脑 子绕绕弯,否则准被老师教成个傻老外。   陪儿子踢球是左邻右舍的一道风景线。每天吃完晚饭儿子嘴一抹就拉上我蹦 蹦跳跳地去路头小学校的足球场踢球。他跑得快,踢前锋和前卫得天独厚。抢球 时那不要命的劲儿像极了他那球场上的亡命徒老爸。按说这陪练的活儿也轮不上 我,他爸年轻时正经踢过几天球,是个现成的教练。可惜训练太成人化踢了几次 就被儿子炒了鱿鱼。从此儿子粘上了我这个对足球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一发不可 收拾。没想到这么陪还真陪对了路。在我眼里,儿子的每一脚是那么地道,那么 精彩。一声声惊叹中儿子的自信成长起来了。他后来踢进了温莎代表队我这个陪 练功不可没。   儿子对Lego的兴趣也是我“陪”出来的。买回第一套Lego时我就发现这看上 去很普通的塑料块拼起来竟这么多变化,真是培养孩子创造力和动手能力的绝好 玩具。虽说他玩起Lego来半天不挪窝,不用我盯着,为了保持他这个爱好,还是 搭进去不少时间。比如上次Lego的“登上火星”大赛,我为他拍参赛作品用了整 整一个周末。平时遇到他有什么构思比较巧的设计我也不厌其烦地拍下来寄给 Lego杂志。选角度,调焦距,为了拍出他的独具匠心,常常趴在地上折腾半天, 真不是件轻松活儿。今年儿子如愿以偿被选进学校的Lego俱乐部,开始设计电脑 编程的机器人。这当然是我“陪玩”的结果。   儿子学钢琴,我这个当妈的经历了一个由“陪”到“不陪”的过程。开始时, 那是百分之百的“陪学,陪练”:老师上课时,我坐在旁边,回家练习时,我不 离左右。后来老师说为了培养孩子的独立性家长不必一块儿听课。我也乐得有点 自己的时间,于是得寸进尺跟儿子商量,这“陪练”是否也可取消。不想这小子 满口答应。他可能早烦了妈妈像个周扒皮似的盯着他干活。我说这意味着从今天 起老师讲的内容妈妈一概不知,如有困难自己设法解决。他像个大孩子似的满脸 庄重地点点头。这以后,我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听到客厅传来那愈来愈悦耳的 琴声。   花了这么多时间在儿子身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好在丈夫的要求也不高, 只要陪他看看录像就行。出来时间长了难免会有文化饥渴。君不见同胞回国带回 的不再是衣服、土特产,而是整箱的中文电影、电视连续剧。这些精神食粮有如 一股甘泉在北美这片中国文化的沙漠上营造了一块绿洲。这几年,我陪丈夫在电 视机前跟随《来来往往》的中国人观看《大腕》们演的《生活秀》。《离婚启示 录》的主持人告诉我们,《甲方乙方》《有话好好说》,不要吵起来《没完没了 》,有了矛盾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堆积情感》最终只能换来《一声叹息 》。在《康熙帝国》,我们结识了《铁嘴铜牙纪晓岚》和《还珠格格》,和他们 一起经历了《激情燃烧的岁月》,穿越《黑洞》,观看《日出》,迎来了《阳光 灿烂的日子》。我们和池莉笔下的芸芸众生一起喜怒哀乐,为琼瑶故事中柔肠百 结的男女一鞠同情之泪,更为张成功反贪、反黑大手笔所折服。   不知不觉中,“陪”已经占据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成为我家居生活的主 要内容。   陪别人固然是一种付出,但生活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了给你回报。陪儿子学 习我收获了一个自信乐观的翩翩少年;陪儿子踢球,我人到中年仍精力旺盛,腰 腿硬朗;陪丈夫看录像,我一闲对百忙,身心健康。我乐在“陪”中。如果可能, 我愿永远陪在儿子身边,伴随他成长,永远陪在丈夫身边,一起老去。在人生的 秋天,踩着往事的落叶,领略晚霞灿烂,夕阳红透。 【丝露集】∽∽∽∽∽∽∽∽∽∽∽∽∽∽∽∽∽∽∽∽∽∽∽∽∽∽∽∽∽∽ ◆              故 乡               ·李红丰·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境遇,就是一个漫游者、一个巡游者的存在,他 除了通过虚构以外不可能达到绝对的休息,而这种虚构就是哲学反省的责任所进 行的全力反抗。”   ——马塞尔《存在的秘密》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 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个路走来。”   ——罗宾德洛那特·泰戈尔   一   雪在漫天飞舞。我斜倚在船舷上,默然的独自望着江面,江面宁静而平和。 在墨影与竹梢的次第掩映下,一绺绺茅草搭成的棚舍,仿佛那硬化成团状的稀粥, 被造物主用强迫的元素,植融在这一块块早已板结的土壤里。四周是一畦畦粘满 霜白的菜地,菜地里有着随处可见,用红褐色的泥土垒成尖圆的坟冢;可遍布其 中的,却还是那互通信息的神经元和叶脉般桠叉纵横的束枝。在静山与水流之间, 裸露在地表的它,总像是在若有若无地给我们透露出某种暖色的气息。   窗外,风不时地呼啸而过。父亲用他穿在身上的蓝布棉质大衣紧紧地裹着我, 我昏睡在父亲的怀里。父亲那疲乏的双眼这时轻轻地微闭着,脸上还带着若有所 思的笑意。斑绿色的列车在摇晃地向前驶行着,我眯着双眼,可旋转的眼眸中闪 现的却不是那应有的一片片漆黑的夜幕,茄紫、暗红、靓蓝的圆圈在不停地持续 放大收缩,继而相互的反复缠绕着,就像那起伏不定的DNA漩涡……   雪花在轻轻地飘逸,一朵接着一朵,宛若家乡的小屋,在黯然别离的叠影下, 梳洗着自己那早已稀疏得可怜的鬓发。我拚命地向父亲怀里蜷缩,但飕飕的寒气 似乎早已浸入了我的骨髓;也不知为何,全身却忍不住地不停颤抖起来,好像是 自己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拂去那堆满全身的雪花。此时,悬空的脚板在不停地 向外冒着冷气。风还在不停地刮着,哐挡哐挡的前行节奏仿佛在不停地提醒刺激 这已经沉睡的乡村;它时而奔跑似的增速,时而徐徐的在一个裂断的区间里停了 下来。瞬息间,幽黑而深邃的一串串隧道,就宛如那一缕缕被镂空残蚀的余痕, 浮在天际里挥之不去。   草舍后面,一缕缕炊烟在袅袅的升起、聚集、蜕化……;那飘游自在的姿态, 恰如脱壳的灵魂在自然的色彩中历劫轮回提炼那多变似幻的梦想。幽逸而不坠。 我不明白,它们怎么会就这样,怎么能如此平静地安睡在这自身都难以言说的历 史里。这时,天际边的尘埃在不停地流逝变幻融解。暮色在渐渐的降临。是啊! 它们早已经失去言说表达自身存在的权利,看上去就像是对任何事物,乃至外围 的丝毫刺激都不起作用的绝缘体。但如此无语的沉没,仍令我心惊肉跳不能自抑。   我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躯,轻轻地;然后沉默了片刻,无可无不可地再次靠 在船舷上。此时,淡色的乌云仿佛正勾勒着某种宿命的形状。雪依然下个不停, 此起彼伏地,宛若封尘在记忆中那轻盈欢快活泼的蜻蜓。哎!这自然生命的内核, 正以如此流动连续的山水写意画,呈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么我该如何面对?风在 来回不停地往复摇曳,就像一枚细小的卵石在不经意间掉进了池塘里,微微的漾 起驶向彼岸的思绪。   突然,吱的一声,悠长尖锐的音刺就撕裂了这自然完美谐和的肌理,仿佛那 崩溃的岩石在顷刻间奔泄入平静的湖面;渐渐地,沉深的底蕴就融化成一丝丝乳 化的雾霭。润湿的眼眸就渐成微漾的涟猗。在暗黑的轨道上,列车停滞下来,像 是在等待什么……此时,或许黑压压的空际与碎成断片的时间,在此悄无声息的 联结,幕后的一切交易正在进行。鼻酣齐鸣的乐音就划一齐整的,消逝在这片寂 沉解裂的素元中。与此同时,父亲那发黄的手指上还挟着一根未熄灭完全的香烟。   二   远远的地平线上,二三盏孤灯似乎在传递着某种难以表述的信息。就在此时, 那瘦弱单薄的身躯上仿佛已染着几缕欲坠的暮色,潮湿的空气在轻微地震颤;风 微微地吹着,树的记忆在一圈圈的流逝。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仿佛看到几缕蜡黄 的光线正吸合着雪雾在慢慢地穿行……霎时,那和谐归一的均质似乎已被打破了, 我好象明白了些什么,或许这种感悟体验对我的一生而言应是某种难逢的荣幸。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盯着江面,一动也不动。此刻,船舷激起的层 层涟猗在一波波涌起的浪花中颤动消解复活。风徐徐地停了下来。   悄然间,我已站立在这块空寂寥落的旷野上,冷冷地俯视着这天与地。灰蒙 蒙的山峦在平行交差错动着,在变蜕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一个正在准 备射击掠杀一切的超级射手。我已获得了上天授予的某种神巫般的能力。此刻, 卷起的尘埃正畸幻着无数的影子,那映像下闪烁不停的光线,却像是在传递某种 远久的信息。厚大的舌头却在不自觉得舔着嘴唇,或许此时的我正做着一个甜蜜 无比的梦。   我伸出双手不停地拨弄着天空飞翔的雪花,一片又一片;渐渐地,眼框里就 布满了湿润的潮水。我出神地望着它那自由的魂魄,在内心不停地祈求许愿着, 祈求它能飘坠在我的掌心,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于是,我仰着头轻轻地向前 吹嘘这洁白的晶荧。她欢快的回应着、兴奋的跳着,一次接一次从不间断,或自 由的左旋或开心的右转或冲刺似的上升或轻轻地下坠。也不知怎的,我像是醉了; 此时,瘦弱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旋转起来,似乎这婀娜的身姿在不停地旋转 着时代的舞蹈;渐渐地,我的手掌也欢快的合着这盛大的节拍。   我就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这新时代。是的,事隔多年后的我也从不否认,自 己是以如此欢醉迷沉的方式走近这崭新的时代。就在这时,宽阔平静的江面,却 突兀地显示出那多愁变诡的辙痕,雪色的归旅也就像婴儿的摇篮般随之轻轻地晃 动起来。   我抬起手端着枪瞄准着那一圈圈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的移动靶环,沉默了半 晌。我犹豫着,迟疑着就像是这件事自己必须下定某种万难决心似的,我已感觉 到了这其中所包含的巨大风险。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或许这抉择跟自己的人生 际遇有着莫大的关系。可不知为何,我的右手却还是下意识地揉了几下干涩的眼 睛,揉着揉着,这眼框里竞然流下几滴还算清亮的眼泪。咸咸地,就这么悄然无 声地滑落在我的嘴边。“哎”,我叹息了一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若无其事 地呷着嘴品尝起来,是这么的有滋有味。老实说,至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 怎么会有如此这般的心态。这时,身体却不自觉得摇晃了几下,往后退了几步才 站稳。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微闭的眼睛,仰起了头上下转扭了一圈,然后 就向四周不停地来回扫视了几次。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冷寂默无声息,让人放心。 于是,我稳定了一下心神。的确,我应不再有任何丝毫的犹豫和片刻的怀疑,到 了我该实现我所有的计划与梦想的时候。“机会可是稍纵即逝呀”,我喃喃自语 道:“或许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就像巨形 的磁石深深地吸附俘虏了我。要知道,我是无法放弃这难得际遇。于是,我端好 枪再次眯起了右眼瞄准着前方。此时,一滴阴郁的墨汁在悄然地印染这灰黑的天 际,归旅在不停地驶向远方的港湾。   三   窗外,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我瑟索不停地抖动着的全身,像个 受伤的刺猬似的早已蜷缩成了一个实心的圆圈。覆盖着白雪的山川在不停地展延 着,飞坠的雪花在敲击玻窗,冰硬,充满了恐惧,使人惴惴不安,或许一场渐渐 逼近的灾难就像那乌黑发亮云彩在叹息地掠过这混沌未分的天际。就在此时,嘴 角却突然抽动了一下,那张收缩过度的脸皮就下意识地露出了某种会心的微笑。 我好象感悟到些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这是一种十分特别的念头,怪怪 地,可转瞬间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苦恼着,因为我无法让它为自己停留片刻。 冷漠而倔强的棱角像幽灵一样又重新浮现在脸上。   不知怎的,喉咙却突然着发涩起来,舌头翻卷着,在不停地寻找着唾液想让 它滋润一下这干裂的嗓子,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手指抖动的刹那间,撞针就被 这样打开,拇指就勾动了弑血的扳机,叭,叭……几下清脆的响声就泠然地划破 了这沉没的元素,霎时,飘浮多变的靶心就不停绽放出一朵朵幽蓝的火焰,此起 彼伏地,犹如专为某个重大盛典庆祝的焰火。乌黑发亮的枪管在疯狂地不停射击 着。   在重重的夜色里,轮船就要驶进宿命的泊位,进港靠岸了。月色还是那么淡 淡的,仿佛用牛乳浆洗净的雾纱,薄透中略带一点蛋黄的色泽。此时,母亲从船 舱里走了出来,语气颇为焦急地催促道:“丰儿,你在外面呆得太长了,容易感 冒,赶快进来。”翻卷的波浪也此刻安静平复下来,在静默地舔吻着松懈残败的 岸堤。我转过身来,安静地望着母亲,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对着母亲说道: “不要紧,我还想呆一会,您进去吧,我没有问题。”说完后,我就转过身来静 默地望着江面。这时,母亲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用手轻轻地抚去我发丝上的 雨雾;然后,一言不发地就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使尽地大声叫喊。我胜利了!我拚命地狂笑。是的,我胜利了。我来回不 停地跳跃欢呼奔跑。我取得了这无所置疑的胜利,我击中了这所有的靶子还有它 那幻变出的无数影子。这时,暗淡脆弱的光线,正若有若无地射进这矩形的车窗, 仿佛用它不朽的魂灵,给我们这些已进入休眠死亡状态的过客,认真细致地描着 进入天堂后那各种各样的妆束,时而淡淡地,时而浓妆艳抹……在这块默然无语 的土地上,我应是那无可争辨的主宰。片刻间,酸蚀浑浊的味道就从空际缝裂中 拚命挤了出来,悄然地成为这时维的主宰。   这已经迈入新时代的旅客,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被某种宿命的质素以如此宽 容和蔼的方式,打发到这移动的灵椁里报到;时间上还是相当精准及时,手段也 果敢冷决。要知道,这就是“他”给仍旧活在世上我们的终生承诺,或许这也是 “他”所许下的那所谓唯一不变的承诺。金黄的外沿在旋转撕裂着,我的脸在不 停抽动着,形变的笑容正被裂解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漩涡,渐渐地,我偏离所有 靶心,融化在无际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一声悠长的汽笛就迎接新年的方式泠然地划破了那充满醉意的霓 虹灯。渐渐地,散落在江面的残存鳞甲,在不停地聚集消散。或许在某个散落遗 失的甲片里,你会发现那残存的刮痕上还留有一道道血丝的痕迹。堤沿上稀疏的 芦苇在迎风摇曳着;天际里在闪烁着飞驰如梭的火焰,四处漫延飘荡,宛若在烈 火油烹间劈叭作响,颤变中,浊黄的江水就转换成了盛大宴会上那一条条鱼白色 的丝带。   霎时,眼眸迷惘了,泪溅碎了,渐暗的光线就显影定格出一缕幽蓝的倩魂。 梨花般的雾雪就沾湿世界的眼眸,雨珠般晶荧剔透。这恍如梦幻中的童话令我沉 醉于其中而不愿复醒。就在这时,岸堤上的探照灯正以间隔几秒钟的节奏射出一 缕缕雪白的光束,刹那间,就映满了天空。   四   斑驳的甲板上已站满了渴望归家的旅客,他们兴奋地指点着对岸幢幢房舍, 彼此交换着口袋里香烟,亲热地用着相互都能听懂的语句乡音攀谈着;突然,有 一位旅客旁若无人的独自哼起曲子,曲调雄壮而宏丽,他的年龄约莫三四十岁左 右,失魂落魄的模样;看上去给人感觉有一点精神失常。岸堤上,一个未被完全 残蚀的身影正艰难地浮出黑暗般的森林,哐挡一声,船连接在驳船上,靠岸了。 此时,时针已指向零晨二点三十分,就这样母亲牵着我和姐姐下了船,慢慢地走 上了堤岸。   我踩着松软的积雪,默然无语地朝前走着。这时,母亲指着离我们不远处一 个单薄瘦弱的身躯轻声地对着我的耳边说“你瞧,你父亲来接我们”,顿时,我 高兴极了,蹦了起来,使尽地向不远处父亲挥舞着双手。刹那间,我仿佛离开了 无限展延的地平线,飞了起来。我感觉我已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我能飞起 来了,我能在时维与空维交错的元素中自由地翱翔,瞬息间,隧道的尽头似乎已 为我打开。   父亲在不停地向前跑着,瘦弱单薄的身躯,就像风雪中颤抖的枝桠在不停地 探询春的气息。噗通一声,屁股就落在地面上,我拚命向前刨着,一道道行驶的 辙痕在不停地,向地平线的另一端点上展延伸长。此时,天蓝色的中山装就像一 枚记忆中的珍贵邮票,在我眼眸里来回浮动,不经意间,就贴满了我所有的心坎; 顿时,我的泪水中充满了欢乐的情愫,甜蜜的感觉就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 明亮的眼眸在不停地绽放那晶荧的花瓣,弯曲的半径在不停地组合着,霎时,归 家的信封就准确邮寄到位。   我蜷缩在厚实的棉被里,床是由三张木质乒乓球台拼合而成。晚风阵阵吹来 深长尖锐的汽笛声,时断时续地,令人心醉痴迷,但我总觉得,此时的自己仿佛 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全身颤抖个不停。雪依然漫天飘洒,不时有枝桠托不 住越来越重的积雪,发出“喀喀”的折断声。不知何故,眼睫毛却突然眨了一下, 极不情愿的我只好从暖和的被窝里伸出手来揉了一下眼睛,这时取暖用的小煤炉 仍在卟哧卟哧地往外吐着蓝色的火苗。一切都是这么静寂。我安静地望着矩形栅 栏上漏尽的一缕缕灰白的光亮,渐渐地,黑色的溶液就已然完全暝灭了我蜗居的 空间。   船在向前不停地驶行着,斑驳多姿的栏杆上叠满了厚软的茸雪。夜色正以一 种新时代的速度垂直降落于这块甲板;粼粼的水波被牵动成一钝角,呈放射状; 它们消失后片刻间却又卷土重来,有时它们是那么遥远宁静和缓,有时却几乎在 瞬息间断裂成飞翔的烟蔼;而在其它特定的时刻,在始终模糊不清的同时却又那 样的使人急促不安,那样的迫近自己的灵魂,那样的内涵多样性;真的,我觉得 这似乎一种精神疾病的发作,或许这就是宏大的主弦律的反复无常,要知道它似 乎是我一生的生命。霎时,轻盈的泡沫将我融汇其中,飞舞、成形、变流、隔分、 裂变,卷入一股渐渐增强的旋风,天与地已没有分隔的界限,四海之内已成一统。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切,这如同往昔的过去,仿佛就是那一堆燃烧已尽的灰烬, 雪已失去它应有的魂魄,卷入这渐渐升腾起的雾尘。刹那间,我已变得白发苍苍。   我揉捏着从枝桠上的刮下来的雪松,调皮地把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然后, 试着把它反复涂抹上脸旁,让他变得发红;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洁白 的冰冷。不一会,我和父亲已走进了一条相当冷僻的街巷。虽说已临近年关,但 这里像是没有往昔过年那应有的气氛,静寂地叫人恐惧发毛。碎破的青石板正弯 弯曲曲地从一个残破的城门洞里的延伸出来,尽管厚厚的雪已成功将它完全覆灭。 父亲牵着我的小手在慢慢地向前行走,就在此时,暗幽的光线似乎已穿透了这白 雪的地面,也不知为何,我突然使尽甩开父亲的手朝前面奔跑起来,越跑越快, 迎着风,张开小嘴大口大口的喝着纷飞飘坠的雪花。我独自不停地向前狂奔,像 是发现了某种独特的秘密,似乎自己已能和宿命的“他”进行单独自由的沟通。 这时,我已全然听不见耳边那父亲的呼唤自己小名的声音。   “慢点跑,慢点跑,别跌到……”喊着喊着,父亲就奔跑起来,紧紧地跟着 追了上来,椭圆的影子在不停地组合畸变着,此时的雪仿佛在不停地渗透一种冰 冷的元素。跑着,跑着,我就跑不动了,蹲在雪地上,双手叉着腰大口的踹着粗 气;这时,涨红的脸颊上已有少许的汗珠,关爱的语气随着风雪始终荡漾在我的 耳边。我用手指轻轻地把脸上的雪花刮下来,然后捏成一团,使尽地把它扔向远 处,脚上的袜子已被雪水湿透,刺骨般地冰凉。与此同时,惨白的光线似乎抑制 不住激动在某个展延的时空点上拥抱交汇,兴奋的颤动着。   五   在老宅的大门前,一位年约八旬老人平静地坐在石阶上,嘴里叭叭嗒嗒地吸 着旱烟,笑咪咪地望着这流逝的一切。柔媚的小山相互依偎着,宛如折叠的波浪 无时不在显露出那刀纹般的印痕。阳光温暖而圆润。他静静地望着走近院门的父 亲母亲姐姐和我,大门早已破旧不堪。我睁圆着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心里 却在不停地打鼓道:“他怎么能如此的旁若无人,丝毫不介意有人从他的身旁走 过,在他眼里我们似乎并不存在。”父亲牵着我往里面走着,慢慢地,小心翼翼, 一步步,像是怕惊扰什么特别神圣的东西,气氛阴冷而诡异。那是我第一次回到 故乡,一种血缘传承家族意义上的故乡。可在我的记忆里,我总觉得破败的老宅 里仿佛有一种沉腐发霉变质的味道;说句实话,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何时有这种 异样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应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结点间掉进过一个封存的十分 久远的冰窖。   走进院门,靠近住屋的左边有两棵槐树,其中一棵大,一棵小,叶子也基本 上凋落殆尽,大的那棵槐树下有一口水井,井不大,属于私家所有。父亲走上前 去,使尽地摇着轳辘,很快就牵汲出一桶水来,大声地喊着走在后面的母亲姐姐 和我,与此同时,玩皮的我以急行军的速度快步跑上前,抢先伸出双手迅速的捧 着从父亲那里接了一把井水,做着鬼脸得意地回着头。光线似乎越来越强,我浑 身焦燥不安,颤动起来,仿佛那黝黑的皮肤里有一种烧灼的滋味。此时,墙缝上 的苔癣、四处蔓延滋生的杂草像是再次获得新的元素植入蓬勃而生。   我轻轻地呷了一下,淡淡地略带稍许甜味,顿时苦涩干裂的嘴里就有一种清 凉浸人的感觉。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身上,他霍然地从石阶上站了起来,抛下 自己平时赖以行走的拐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就呆呆地独自站立在院坝中间, 蛋黄的光缕层层叠叠的从天际里延伸下来,洒在他的身上,仿佛圣者头顶上那黝 亮灿烂的殒圈。不一会,他的双眼已泪痕斑斑,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渐渐地,他 就十分自然的伸出双手以大约直角的角度迎着太阳。   我惊呆了,茫然无措地望着这突发的一切,手里捧着的水也不知何时从指间 的缝隙里溜了出去,悄然的渗透进斑驳多姿的地面,一圈又一圈的向外展延着…… 霎时,阳光就笼罩着他那瘦弱的身躯,他仿佛燃烧起来了,就像一团熔化的火球, 内核的岩浆在四处喷射。远远看上去,呆滞而空洞的眼眸就像那昔日曾经无比光 鲜的门楣。要知道沉没对他来说应是一个即将发生的问题,恐怕他再也无法回避, 但如此的蜕化应是人生那逢的荣幸。突然,叭的一声,长而油黑的烟枪上就掉在 地上,顶端部还悬吊着一个三角形的烟袋;慢慢地,他就倒在地上,嘴里还含着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条路十分冷僻,平时已很少有路人经过,地面是用青石 板铺成的,雪厚厚地踩上去吱吱作响。   我明白,从人的本性来说,世俗中的你我似乎更渴望在速朽的躯壳里不断地 制造所谓新的发现,或者说重新组装拼合一个接一个且无法间断,看是全新的神 话来使这尘埃遍布的心灵奄奄一息的魂魄获得某种“特定的复苏与利益的决醒”。 《旧约全书·诗篇》上不是说,“他们在旷野荒地漂流,寻不见可住的城邑。” 是的,我再也无法找到任何可以辨驳的理由。不知何时,雨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 停,涂满红泥的竹墙上正悬挂着用竹蔑串起大小不一的萝卜片和火红的海椒,纵 横交错的田埂上有着被人随意抛弃的草鞋,四处散漫着。   六   薄暮黄昏,待到黑黝的密林梢头仅余一抹亮霞。我踩着裸露的礁石,慢慢地 逡巡于江边。飘浮成山的垃圾被江水反复浸泡冲洗着,眨眼间,就泛出大量白沫。 杂草丛间到处都是倾颓的墙基和成堆成堆破碎的砖瓦;梧桐树,孤零零地根植在 这片荒芜很久的草滩上,也不知什么原故,那凋零的树冠大面积的向下翻折,像 似被上帝砍掉头颅,显得十分苍老和憔悴。   不知怎的,我却突然想起了波特莱尔的《恶之花》中的一首小诗《鬼影之四 ·肖像》。我喃喃自语的反复背诵道:   “指向尘埃的病患与死亡,已经减弱了   那为我们如此炽烈燃烧的火:   在那睁圆的、热情的、温柔的眼,那征服的嘴,   那些安慰的吻,那温热、那狂欢的响应中,   现在剩下了什么?   唯有彩粉绘制的外表,   在褪去的颜色里,被逝去的时光无情地,   用他征服的翅膀弄得模糊、粗糙。   可是我依然反抗你,黑色的刺客!你决不应该去杀   活在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那人是我的荣耀和欢欣!”   此时,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黑色的刺客”,你谋杀了我的记忆,我的荣 耀与欢欣,我的……“这自由的呼吸”。瞬息间,松软发黑的江泥已成徐徐隐去 的浪纹的痕迹。   要知道,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或许从某种角度而言,我们应有 着相当充分的理由回溯过往并以某种特定的文本再次重新阐释叙述这些;当然, 我从不否认人们或许还会认为在这块流血不止的地域上,我们已成功地打破了笼 罩在我们头颅上那几千年的不死循环;刹那间,虚脱的意识形态神活就已被这不 可战胜的物质化和所谓的信息化所击溃取代……在思维的不朽史诗里。渐渐地, 灰黑色的夜幕就抽丝般剥蚕而出,窒息的乳纱就笼罩了我的双眼及全身,霎时, 在流动的眩河中我就融化成一团团湿润的雾气。   夜色已经深沉,围炉上的火焰一闪一闪地眨着将逝的火苗。父亲平静地讲道, 八旬老人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长辈,按族里的辈份应比父亲还高上几辈,在老人年 龄非常小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在外闯荡,垂暮之年也是独自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返回 故乡,仿佛世上的一切在他身上都未曾发生过,宛如院子里的古井在静寂中领略 自然的色彩。在晴朗明媚的日子里,他会准时在这个时间,坐在石阶上暖暖地晒 着太阳,吞吐着干枯的云雾,然后取下烟袋用烟锅敲地面几下,转过身来随手拍 下身上的尘土,四处扫视一遍后,就以缓慢拖沓的步履蹒跚地走近家门。   父亲还说,老人家身上有着波澜壮阔传奇般的经历,从任何角度来看都算得 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杰,目光前卫睿智……就在此时,缓缓而行的光缕却忽然 加快节奏,瞬息间,摇曳不停地铃铛声就幻变成在狂风暴雨中那战马奔驰嘶喊声。 老实说,平凡的我此时非常渴望有一种思维的求异与人生的奇变……   破旧的屋檐上在不停往下倾泄雨滴,就像一串断线的帘珠,正以极快的节奏 敲击这大小不一的灰色石槽,坠落中不时地飞溅起阵阵雨雾。石槽里的溶液早已 乳化发酵冰冻,织成一圈圈口字形的脉络。沉淀在液面里的屋檐仿佛迎受着悬崖 的质询。霎时,盛满记忆的情愫就复活了异质的内核,仿佛在流逝的镜面上次第 绽放那樱桃般的花瓣。   七   暖意的阳光已轻轻地抛洒在地上,阴湿的雾眸也徐徐地消散开了。渐渐地, 银白素丽的世界就显露出某种朽腐的空间,美丽纯洁的质素仿佛就这样被一点点 残蚀融化掉。我和父亲走在归家的路上,走着走着,父亲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里 抽出双手,对着手掌深深地呵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对母亲说着家里的琐碎事情; 走在前面的我,却高兴地跑个不停,蹦着跳着,嘴里不停哼着才在学校里才学会 的歌曲;我一会拾起地上的枝叶出神地看个半天,一会又垒起雪球不停地抛向天 空。就在此时,心血来潮的我,伸出双手用突然袭击的方法抖动起枝桠上那厚实 的积雪,顿时满天的梨花绽放了,使人感觉到迷人春意已提早到来,厚厚的冰在 一层层结着冻痂。   小屋里十分阴暗潮湿,只有一个朝南的狭长窗口,窗口上安满了木条,外面 被浓密的树枝遮掩着,几乎透不进阳光。站在窗台前向外看,一棵长得十分茂盛 的树紧挨着窗子,枝枝桠桠的树杈仿佛黏合进这颓朽的墙面。我默然地坐在床上, 窗外是一片洁白晶荧的世界,雪花在轻轻地自由翱翔,这一切静寂的令人窒息。 或许在某个不经意间,雾绒的精灵就渗透进这黑暗的另一面。   不知何时,我从万仞悬崖上一直坠落到狭窄的深谷里,飞溅的浪花顿时如雨 点般把我重重包围,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漩涡时而残破碎裂时而又重新组合一个个 更大的回忆;这时,天也变成阴黑的幕布,在惨淡的经营着;渐渐地,烟雾似的 浮云就笼罩在墨绿色的溶液里。我仿佛进入了这记忆的河流,它时断时续、忽快 忽慢、忽走忽停;突然,意识的天地间明亮起来,一道白光从天上直射而下,霎 时,我就熔化在这白色的火焰中,一缕青烟在冉冉上升飞驰,淡薄的,痉挛的, 垂死的,漠不关心的目光……此时,地底的凉气就悄然的渗透入我的膝盖,冰得 刺髓。   停滞了,自然在悄悄地流变迁化;或许在这全新的颠覆中,我还能寻回自己 那早已失落的魂灵与躯壳。喧哗的元音在风中徐徐的融化,风雅颠狂中却含有一 种深邃恐怖的气质。我孤独地来回张望这狭窄的空间,感到自己仿佛又踏进一座 原始森林的边界。厚厚的青苔和枯死的藤萝已深深缠绕于其中,犹如沉没你我的 沼泽。破损的屋檐下还悬吊大小不一的冰柱子。   我似乎从一个陷阱里又走入了另一个陷阱,或许对我而言,这就是一个根本 无法逃避的宿命!霎时,雪白的光线就泻入我早已习惯了黑暗的幽室。雪仍然下 个不停,时间就更深的楔入黑暗。我躺在家里的小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那闪烁 不停地光焰,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得这子时的夜色有一种腐蚀颓废的味道;那 往昔的心潮涌动却已不复存在,仿佛已被上帝之手轻轻地拂去。   月光是那么的晦暗干涩,树皮的折皱却在一圈圈的增加,慢慢地,脆弱蚀残 的时间和异化变格的空气就在我的躯壳与魂灵里生凝僵结固化。耸立在地平线上 的那棵老树此刻看上去却又是那么的孤独遥远,宛如沉积在空气中那一团看不见 的浓雾。与此同时,噼叭的爆竹声响彻云霄,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空气里的硝烟 味,稍纵即逝的心灵光束…… (完于2003年1月22日夜) ◆           夏天的表情  ·纪亚利· 一 小禾怎么知道她会在那个长长的灰暗的走廊里碰见雨呢?当小禾用有点潮湿 的眸子看雨时,雨的眼睛也在看小禾。小禾的心在那一瞬间狂跳起来。雨的脸是 端正的、年轻的,雨眼神很忧郁,眉毛长得很漂亮。雨厚厚的嘴唇显得很朴实。 雨和小禾一起走过那个长长的走廊,小禾多么盼望那个走廊再长一点,这样小禾 可以跟在雨的后面多走一会儿。雨的背影是勇敢的,小禾很想用手搂着雨的腰, 把头靠在上面眯着眼睛笑。 二 小禾离婚了之后站在了雨的面前,雨要小禾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小禾看着 桌子,一声不吭。后来小禾把自己走过的日子,记忆中的所有的一切一股脑地倒 给了雨。雨说他会对小禾负责的,还说一定娶小禾。小禾笑起来。小禾认为离婚 后的日子会很美。  三 雨爱小禾,爱得沉重,因为他无法面对他的妻子,也无法面对小禾期待的眼 神。秋天来的时候,他看见小禾常常在一片又一片金色中守望着,那些麦田里收 获着的人们刺伤了小禾的心。 小禾离开了,小禾把雨的爱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带走了。小禾没有钱,没有 朋友,小禾单薄的身影在陌生的城市边缘穿行,小禾在下雪的日子睡在地下室里 想雨。 小禾再见到雨的时候,他们都有些陌生了。小禾的笑容有些哀怨,雨的笑容 象是被寒冷的天冻住了。可小禾扑到雨的怀里的时候,他们一起感受到了彼此的 心都跳得那么热烈。 四 雨常常有孤独袭来。小禾走了,雨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场景回忆起小禾那些妩 媚的样子。小禾喜欢摆弄雨的耳朵,把小下巴搭在雨的肩膀上象只小鸟一样地叽 叽喳喳没完没了地对雨说着情话,雨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切。小禾问雨:“你烦 不烦我呀?你喜不喜欢我呀?你疼不疼我呀?你爱不爱我呀?……”雨把小禾的 脸狠狠扳到自己的眼前,咬牙切齿对小禾说:“爱你!爱你!我想咬死你……” 五 有个男孩子叫南,南非常喜欢小禾,南约小禾喝咖啡的时候小禾总对南说她 和雨的事。一个夏天雷雨交加,南从国外回来,小禾去看南。南告诉小禾在国外 想小禾的时候就从头上揪掉一根头发。南给小禾看一个信封,小禾哭了。那信封 里有许多头发,南的头发是乌黑乌黑的,那些头发黑黑地躺在小禾手掌心里。小 禾手有点颤抖。那天小禾没有走,小禾被南搂在怀里,小禾听见的仍是雨的心跳, 看见的是雨的眼睛。那是小禾仅有的一次对雨的背叛。     六 雨只对小禾发过一次脾气,那是因为雨误会了小禾和一个男导演的关系。小 禾特别委屈,小禾像以前那样抱着雨的腿,吃惊地看着雨。雨流泪了,他紧紧地 搂着小禾,雨觉得自己对不住小禾,他不愿意别人欺负小禾。小禾吓坏了,小禾 求雨,求雨不要伤心。雨把小禾的脸捧到自己的心口,想把小禾带回家去,天天 守着小禾。那个夏天的黄昏,天边有许许多多血红的云朵,小禾的脸粉红在雨的 面前,雨轻轻吻小禾的每一个指尖,然后用嘴吻干小禾眼里的泪。小禾把花瓶里 五彩的鲜花全摘下来,花瓣儿洒在澡盆里,漂了一层五颜六色的花瓣,小禾躺在 水中娇小得像个婴儿,那个晚上天也醉了,那些晚霞一直都不肯褪去。  七 小禾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 雨的妻子是个冰美人,永远仰着高傲的头。小禾有的时候对雨的妻子有点言 语上的攻击,可雨总是宽容地对待小禾的“恶劣”。雨说小禾是个孩子,而妻是 个女人。小禾问雨男人是不是不喜欢小禾这样的人做妻子,喜欢小禾这样的人做 情人?雨说我们又没在一起过日子,怎么知道呢?小禾也会做饭洗衣呀,小禾的 女红很不错。雨说不能抛弃妻,也舍不得小禾。那小禾怎么办?雨让小禾嫁给南, 小禾不吭声。 小禾坐在雨车的后面,对雨说,我要去种一大片向日葵,我天天站在向日葵 旁边等你,好不好?雨紧紧抱着小禾说,我不能是你唯一的阳光,我照耀不了你 的一生。   八 雨生病了,小禾心疼不已,雨的脸色有些灰暗,小禾想如果雨死了,自己也 不活了。小禾告诉雨,她身体每样东西雨都可以拿走。雨说小女孩的东西我那能 要。小禾求雨:“你要吧,你要吧,心肝什么的,都给你。”雨笑了,摸着小禾 的头说你有点好玩,别逗了,小禾又说:“真的!真的!真的!”雨笑得灿烂, 雨笑得凄凉,雨笑得无奈。  九 小禾在遥远的地方给雨打电话,告诉雨她怀了雨的孩子,可雨不信,小禾举 着电话在有风有雨的晚上狂哭。小禾恨雨,恨得想把雨给撕了。小禾最好的朋友 小午去看小禾,小午不许小禾要这个孩子,她们在一个又闷又热的日子去了医院。 药物流产是很危险的,可小禾吃完了药第二天就飞去了云南。飞机不知飞在哪一 片万米高空的时候,小禾的孩子掉了下来,是一小块象指甲盖那么大的小肉团, 小禾的心在滴滴答答地淌血,浑身软软地没有力气。外面蓝天白云,小禾很想扑 下去。一个月后小禾过生日,小禾在那天晚上给雨打电话,可雨说他要陪妻子去 旅行,小禾的心再也流不出血了,脑子一片空白,她说:“你杀了两个人,你杀 了以前的小禾,也杀了小禾和你的孩子。”雨对小禾说:“小禾你嫁人吧,我不 可能和你在一起了,我老得爱不动,累得动不了了!”  十 小禾在最新鲜的夏天把头发剪了,三十六岁的小禾终于不再为雨痴狂,小禾 爱了雨十年,小禾说还要用十年忘了雨,再嫁一个老头,组成一个夕阳红之家, 让黄昏恋灿烂夺目。小禾又要远行,雨不敢送小禾,小禾对好友小午说自己想不 清楚雨到底爱没爱过自己,小午把她的眼睛瞪得特大,说雨是真的爱小禾的,是 真的,一定是真的。小禾哭了,很久没有流泪的小禾说:“真的爱雨,永远不会 再象爱雨那样爱上别人了。”小禾又说:“如果有一天雨还要娶她,就是八十五 岁,也嫁给雨,而且高高兴兴地嫁给雨,那个时候雨已经九十九岁。” ◆           在远方,在成长             ·曾蒙·   一   我要走了。远云,你知道的。我可不愿这样离去。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一 份热诚的爱恋、憧憬,一份如诉如泣的往事留在了这里。   为什么一切都那样平凡而显得那么无力解脱呢?你说让快乐留在我的身边, 带一份甜蜜和记忆离开这亚热带的故园。一切真的有那样潇洒吗?   高一臣站在窗前。放假了,寝室里的兄弟都走了,以前感觉宽敞的寝室此刻 更加空旷。晓帆的棉絮还留在床上,让高一臣代为包裹好,帮着放到床下。刚才 晓帆的老乡来喊他走了,走时,他和一臣紧紧地握了握手,送别到操场,高一臣 对晓帆说道:“晓帆,一路快乐!”“你也是,盼能再见面!”   七月白花花的阳光穿过榆钱树茂密的树叶,斑驳地摇曳着晓帆的身影。他走 得很匆忙,这个可爱而令人敬重的彝族兄弟,他那沙哑的普通话还回荡在高一臣 的耳边:“盼能再见面!”   仰望天空,太阳依然如往昔那样高悬在蔚蓝的天上。蔚蓝的天空,一尘不染 的天空,只有在峡谷,在这个可爱的城市,才可能看到如此高远明净的好天气, 使人在一种平和气度中感到我们在大自然面前是如何清澈。   真的要分离了吗?事实上,高一臣是无法回答的。昨天父亲只是说买好了火 车票,是7月2号的。这样说来,仅仅只有一天的时间了。远云说过她今天来学校, 怎么还不来呢?   的确,高一臣被来来往往的事情,被这无情的现实所折磨所吞噬。在他17岁 的经历中,他无法说出每次的感受。正如对于明天的分离一样,他无法说清。他 又想逼迫自己有所感受,但在他脑子里只是一片迷茫和混沌,这种知觉一直缠绕 着他,使他看不清太阳的颜色。   远云啊,你说过太阳是蓝色的。是昨天你对我说的,真的吗?太阳是蓝色的!   现在,太阳在高一臣的头上旋转,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旋转,就它释放出来 的大幅度、高温度的黑子,已把一片光明、刺人眼目的光明投放到地球上芸芸众 生的头上。谁也不能躲过太阳的光芒。远云还来吗?这个自负清高的女孩。高一 臣走在点缀着淡淡榆钱花的地面上。是昨夜的风给我带来的礼物吗?我要从这上 面走过,红红的榆钱花是不是一种好的征兆呢?我是不是太爱幻想了,对一切都 那么天真的幻想?他知道,一旦他被生活证实了自己的向往和幻觉都是那么遥远 难以探测时,那就是他抵抗住人生最低沉的那根弦发出的不和谐的共鸣吗?   谁与你共鸣过呢?高一臣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是远云吗?远云她高贵,与 她谈话他是很受制约的,他害怕把自己脆弱的思考和对现实不和谐的思想真正告 诉她,连父亲母亲他都没有真实地袒露过心机。高一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沉着 却在心里隐藏着千万悲伤。这正是他既坚强又软弱的原因。   记得那次从教室出来,远云就问他:“高一臣,你为什么对现实不满?你难 道没有血肉吗?”“可我有灵魂!我厌恶他们!”   班长严波一次在班会上大谈特谈历史。他配吗?他也配谈历史?高一臣想起 一句名言:“没有人发现历史,没有人造成历史,也没有人看见历史,如同没有 人看见草怎样生长一样。”   高一臣看不起班长,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只忙于自己的学习。上次远云他 们正排练节目,迎接五四青年节,让他组织一下,他却说:“各有各的分工,这 个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一个家伙配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吗?“下来! 你不配站在讲台上!”高一臣大声吼了起来,全班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扫向他。     “你不该那么大胆。”远云深思了一会,在下楼的时候对高一臣说道。他们 走向回家的路上,确切地说是走向远云回家的路上。高一臣在学校住宿,在红墙 在男女生混合宿舍大楼。“我看不惯他,他知道多少呢?”最后一句也好像是对 自己说的,高一臣的心战栗了一下,他没抬头看远云。“李远云,对不起,我不 该对你这么说。”   “没什么的。”远云的睫毛在傍晚的雾霭之中跳跃着,她真美。这个高贵的 公主,一袭白衣白裤,把她衬托得格外玉立不可亵渎。她怎么成为自己的好朋友 的?高一臣想不起了,只是感到对李远云,高一臣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旦看 到她高挺的鼻梁,他就有这种感受这种滋味。   那天就是站在这片荫凉的榆树林子里的,那时的榆树花落满了一地,红红的 碎碎的花朵好像就是一夜之间铺垫上去的。而晚霞,辐射着钢铁工厂高高的烟囱, 倒映到这狭窄的、十分幽静的小树林里,格外地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就像油画 中的暖色调,好像在哪见过似的,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是在高更的一幅什 么画里?他记不清了。   “你真勇敢。”远云的目光停落在他红色上衣的肩胛上。“别送我了,我走 了。”远云洁白的背影渐去渐远。高一臣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他真想她转 过身来,或者他喊她一声,再谈点别的什么。总之,这个晚上似乎很难熬了。高 一臣想对她再谈一段时间,等太阳下山再说,可是她已走了。他也没有喊她一声。   二   吃了晚饭,高一臣匆匆地走进教室。学校都放假了。以前穿梭不停的绿裙子、 白裙子们都荡然无存了,像一阵什么风把他们刮得很远很远。偌大的操场,那圆 方形的足球场上又长满了嫩嫩的青草。暗淡的乌云笼罩著天空。天空很低,空气 很闷热。要下雨了。   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雨季是很富于诗情画意的。在来这个生长木棉树的美 丽城市时,姐还揶揄过他,说那里一到夏天就是雨季,雨季多美啊,美得会令你 落泪。   故乡是没有雨季的。故乡的云时常压得很低,那个燥热得难忍的故乡。而这 里呢,即使天空看似很高,即使天上挂满蓝色的云朵,洁白的雨丝有时也会斜斜 地编织在天空。是的,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   可过不了几天就要离开这里了。高一臣既留恋又有一种早点离开这里的紧迫 心情。人真怪啊,伫立在窗前的高一臣喃喃着。人有追求,时常向着目标勇敢地 攀登,但在雨凉时分,在子夜暗淡的月光穿过窗棂,他就会想起过去的一切往事, 一切哀伤就徘徊在自己生活过、爱惜过的那片原野,即使那里充满积雪、充满污 秽的垃圾,即使那里贫穷、寒冷,那里缺乏这座美丽城市的旖旎的风光、亚热带 的乔木林、那有风一吹过就动荡起来的白草地,可人为什么还要怀念过去的岁月 呢,即使是艰苦。即使是令人落泪。   昨天夜里,晓帆陪他最后一宿。晓帆本来是可以当天走的,这个可爱的少数 民族兄弟,以他灼热的情怀,沉默寡言的举止,在室友里,高一臣与他是最默契 的一个。晓帆曾经帮助他度过了多少情绪低落的夜晚。因为每夜睡的很晚,天气 炎热,他们就靠在单人床上谈自己的家乡,那魂牵梦绕的家乡。   晓帆的短发好看,身体也魁伟,酷似好莱坞影星史泰龙。难怪班上的女生总 是嗲声嗲气喊他“龙”过去“龙”过来的。   他就站在一臣的身后。夜色降临下来了,很闷热,却没有雨。   “一臣,远云让我告诉你,她明天不送你了。”这是预料之中的,他也不愿 远云送自己。送一下有什么意思,何况还要留更多的惆怅更多的失落在内心深处。 这是他很难在孤独时分排遣得了的。“也好。”晓帆又说:“当我离开一个温暖 和爱恋的地方,我就会默默地,一个人走。”晓帆望着窗外。“把苦果留给自己 品尝。”高一臣回答晓帆,好像也回应着他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份悠远的天地,那 里实在太远太远,既不可望也不可及,因此他使用的语调就多了一份幽怨之情, “我们都变成了封建时代的高阁闺楼的纯情女子了,‘过尽千帆皆不是’,在自 己最懦弱的时候,便开始用那种卓越的孤独,浸入内心绝望的本质回望过去的历 程。这是八十年代的中学生最大的悲剧。”   “不说这些了,一臣,你真是个评论家。其实很多同学都不像我们。他们快 乐,生活幸福,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他们却优柔寡断,很忧伤很寂寞,在心里埋 怨着自己的命运。其实他们并不懂得生活。那么,我们又懂得生活吗?我时常在 想我那酒歌和弦子舞所包围的小山庄,那里的人们恬和、宁静,因为他们懂得什 么是生活,因为他们善良,纯洁,因为这些,他们并不埋怨生活。不像我们,时 常在寂寞或孤独的时候内心却波澜不已,狂飙的海潮拍击我们心中的暗礁,而这 暗礁是我们自己设计的一道难题,往往就这样注定了一代人的失落。这也是文明 向前演进所带来的后果。我爱我的家乡,虽然十分贫穷,但乡亲们心地干净,没 有私心杂念,所以他们很幸福。”   “是的,晓帆,我看过他们生活的画片。从你与世无争的生存态度上,我会 理解这个优秀的伟大的民族。我们是不是离现实太远太远,老师只是需要我们的 高分数,可是我们真正能埋下头去读几页书本吗?我不爱我的家乡,真的,晓帆, 或许我不应该以这种忘恩负义的态度对待那片养育了我的土地。可是我说的全是 真话。因为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在我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泯灭的创伤。那时, 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一人在生产队劳动,母亲在地里干活比任何人都要勤恳, 她心地善良,还时常以自己虚弱的身体去帮助别人。那时,因为只有母亲一人在 队里干活,完不成工分,到年底就分不到粮食。可坚强的母亲从没掉过泪,她始 终让我们努力学习,特别是大哥已考上水兵,队上却不放人,说什么家里缺少劳 动力,大哥的命运就是这样造成的。家里没有房子,在农村,没有房子就意味着 不能娶亲。那个可恶、贫穷、落后而又野蛮的故乡,大哥三十岁都还找不到媳妇。 最后他跑过新疆、西藏。大哥从小就聪明,讨人喜欢,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是 完全有把握考上大学的。可他在远方从此就没有了音讯。我并不是不爱戴这个世 界,但我总是认为,这是生活留给我的阴影留给我的反思,我不想诅咒世间还有 美好、善良,还有我所没有看见的东西,那必定是另一层高层的、理性的、非常 文明的景观。因此我拼命读书写作,我只能用文字来把我所压抑、困惑的内心世 界倾诉于纸上。”   “一臣,不说这些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来,抽一支,这是你所喜欢的‘攀 枝花’。”“好吧,今晚我们对坐到天亮。你怎么学会了抽烟,这是《中学生行 为规范》所不允许的啊。”“还不是为了你。难得一次相逢啊。或许此后一别, 我们再不能见面了。”   一种酸楚又深刻的感觉袭击着高一臣的心,他说话时的激动,那善于思考的 目光在深邃的闪亮之中逐渐黑暗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吸烟。他盯着窗外陷入思考 之中。他好像忘记了晓帆的存在。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吞吐着烟雾,浓浓的烟雾 就像林中的雾霭,覆盖着他脚下行走的地面,淹没着他隐秘的脑袋。   那一夜没有雨声。   三   高一臣站在榆树林里,站了很久,他知道,他在冥冥之中相信这点:远云一 定会来到的。已经等她一小时了,可她一定会到来的。虽然远云拒绝了来送他, 来看他最后一眼,但他相信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尽管很朦胧,让人失落,使人 在等待之中持有一种深深的惆怅。   他叹着气。他想吸烟。这是他很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在蓝蓝的烟雾中,一切 都会烟消云散,不再有什么来缠绕自己易于忧伤的灵魂。他真的在这种毁灭性的 湮没自己的方式里,无数次地解救过自己。看着那细细的、长长的、透着一股淡 淡香味的香烟一截一截地燃烧,他的心里就舒坦多了,轻松多了。   现在,他就急切地想吸一支烟。在点烟的姿势中,他把头埋得很深。一朵红 红的榆钱花坠在了他的头发上,他听到一种仿佛来自很远的,他等待很久的一丝 脆响,尽管非常纤弱非常不易被人听到。   这路,这路上的三叶草,这路旁不粗不壮的榆树,这榆树上悬挂了近两月的 红花,在他来说,在高一臣的眼中来说,是很熟悉很欣赏的风景。他时常徘徊在 这条路上,不管是傍晚,抑或是他独自一人走出宿舍,走出那座时常有欢声笑语 的房子,男女生的歌声飘荡在这座红房子的时候,他就走出去,独自一人走在这 条路上。低着头,又望望天。   呵,这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多么灿烂的思维。一切都在排斥,一切又都从脑 袋四周慢慢聚合而来,时而宁静,时而喧闹,时而有从头上吹过的冷风,摇曳着 高一臣心里的每棵花草。   昨天,远云走时没有留下什么别的话语。她的眼角似乎隐藏著一种什么。她 想告诉我什么呢?可她又为什么没说什么呢?她会来吗?   他怀疑自己掉进了一种深渊,既害怕又想热烈地奔赴去尝试和体验。他没有 这种感受,只是觉得,远云眼中隐藏着一层他明白的、他很容易明白的那种意思。 远云高贵,是的远云高贵,她是一位公主,在她第一次与我交谈时,她的眼睛、 她的鼻梁、她的紧闭的嘴唇告诉了我。她是不可欺骗的,可实际上,她又是不可 捉摸的。在这种揣测中,高一臣感到既甜蜜又伤感。他知道,他以后如果一无所 有,没有地位,在事业上一事无成一败涂地,那他们只能是一段真正无法说清却 又令人神往的少年时光。那段时光严严实实地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它使高一臣 想到很久以后,他会珍惜,会加倍留恋。   就是那种缠绵悱恻的记忆吗?是什么构成了我们之间的可能呢?她是一位高 不可望的少女,洁白的少女,她是女神,而我高一臣,只能是凡夫俗子。尽管远 云说我会成为一颗巨星,可她并不承认我会成为白马王子。   多么卑微的品质啊!当这样思考着一切看似非常渺茫非常不现实的问题时, 当他想到这层无法刺穿的层面,那披戴在远云脸上的面纱,使高一臣在心里诅咒 著自己:多么卑微的品质啊!   当此时,他透过一些日子,透过荫凉的通道目视远方,目视那愈来愈狭窄、 成为一个小小圆环的远方时,当他在无望的思考中闪过远云及她洁白的衣裳、高 高在上的背影时,他就禁不住痛骂自己。   不仅仅是他知道自己出身贫寒,在下层生活中挣扎过重重岁月,那牛粪旁的 家门坝,他一直在那里吃饭、休息,嘤嘤嗡嗡的蚊子叮咬他的肉体的时候,虽然, 那时,在他童稚和善于无端幻想的黄昏时分,他盼望过远方的山峦、远方的江边, 父亲教书的那个地方。父亲,那个神情严峻,很少看到笑脸的父亲,一年只回来 一次,每次回来都要仔细检查他的作业,而看到父亲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温和的微 笑时,他就想起在牛粪堆旁憧憬起远方的那些朝朝暮暮,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对 于前途的光明的笑意。   可一来到这个地方,这榆钱树掩映的通道,走在这落蕊铺得很软而且走上去 那么让人感到舒坦的路上时,高一臣他往往就被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压抑他内 心一派向往和憧憬的光芒所笼罩。当他回过目光,看到这种花香鸟语的环境,他 总感到自己失落了很多。到底失落了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但他感到最深的一 点就是:自己在真的走向堕落走向毁灭。当远云的面容,那高贵的美丽的面容在 他眼前出现,他便从内心加倍肯定了这种想法。   远云她不会来了。即使她来了,她那样的女子对于我这个无足轻重、时而狂 妄时而低沉得难以自拔的灵魂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廉价地伶悯我罢了。或许她 根本对于我,只会出现那种上层俯视底层的同情的面容吧。   其实我也没有告诉她来看我,来送我,高一臣向回校的方向转过身,继续走 着。是的,她不会来看我了。她不是在昨天对我说过“别送我了,我走了”?她 是在含沙射影地暗示这一切非常朦胧的不可能的事实吗?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我 们都不应如此啊!   高一臣感到有一种罪孽,不可饶恕的罪孽正在折磨着他。是对父亲对母亲的 一种罪孽,对远云高贵的灵魂的一种罪孽。他感到他无法补救,他更感到他被这 种罪孽包围得越来越深。他想呼唤,想喊叫,喉咙有一种东西阻塞了他的声音。   他感到手尖灼痛。他从梦一般的想象中惊醒了,一看,是他的烟头烧着了他 的指尖。他匆匆弹掉那烟头。踏着嚓嚓的声响穿行在长长的通道中,荫凉的路面 没留下高一臣的身影。   四   唐诚收到高一臣的信已近一周了。忙于期末考他没有回信。在这个师范学校 里,两门功课不及格就得留级,远方的一臣兄弟呀,我少年时代的伙伴,你能理 解我吗?你喊我别回信,难道真的是你要回家乡吗?那个地方,你每次来信谈到 不是很美很使人留恋的吗?你本该在那块有花有草蓝天悠远的地方学习的,而故 乡,到处都是积满灰尘的树林,很低矮的天空和屋檐,清晨从这里望出去,永远 也望不到边际,一片雾霭统治着这个山区。即使在夏天,如此炎热的夏天,天空 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燥热,有一种被抑制的真实,它来源于这片氛围,这片上空、 这片并不富饶、人口却相当密集的土壤。   一臣兄弟,你说你要回家乡了,那种语气又无奈又使人丧气。还记得在一起 读过的小学、初中吗?放学回家,你总是爱一个人走在后面,埋头不语,每次我 逼你说出你想的究竟是什么,你只是那么淡然地笑着,目光望着巴山起伏不断的 山峰:“我有时想自己拥有一辆摩托,在平坦而广阔的公路上奔驰,远方有一个 可爱的家,我就想着在那路上奔驰的感受:快乐、充满激情、充满幸福;有时我 想自己在一座高楼上写作,在夜晚眺望星空;有时我想自己是个什么家,总之有 一种衣锦还乡的光荣,当我像现在走在路上一样很骄傲又很平常,在内心却涌起 一层涟漪,那是看到家乡几十年后剧烈的变化之后我想的太多了,又太不切合实 际。一旦回到家,这种幻想就会一溜烟跑得很遥远很遥远。”   一臣,从小你就富于幻想,从不被自己悲惨的命运所屈服。我知道你那个家 庭,你妈妈的艰辛,以及你远离故乡多年没有回归的父亲,在那个背景上,你既 有幻想的空间,又有被繁重的体力劳动所压迫、却并无怨言的现实。你很小就为 家里挑煤,从很远的矿山挑回来,我是可以想见那种艰辛的,而那时你才13岁, 才小学五年级啊。   一臣,在班上你是好学生,你是老师喜欢的宠儿,你也桀骜不驯,很高傲, 从没有低头对谁说过软话。班里那些野种也从没欺负过你。那是他们对你那种藐 视,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的藐视,你的部分高贵使他们深深畏惧。一臣,就这样, 你以优异的成绩从初中毕业了,你只填了高中,可为什么你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 书呢?那些分数并不在你之上的人却能进重点中学?这是为什么?   记得那个难忘的八月之夜吗?我、陈亮,还有你,我们小时候的伙伴聚合在 陈亮的那艘采石船上,度过了一个多么有意思的夜晚。   陈亮早年辍学,由于家庭原因,也由于他那份不愿被人怜悯不愿被人施舍的 个性,使他自己找到了一份他很珍惜的工作。当我们静静地躺在陈亮那杂乱、狭 小的吊床上,当听到耳边哗哗的流水声时,我们又是怎样的沉默。两年不见,有 好多话要说,在那条船上,我们只是默默地抽烟。在夜幕中,我们谁也看不清谁 的脸。可我们知道,我们自身由于各自的心情、环境造成了各种隔阂。这是谁的 过错呢?   洲河清脆的流水声响彻在耳畔。是那种勾人心弦,是那样地使人依恋这个小 小的岛上的一切风景。这是一个小小的岛,船就停靠在岛的岸边,河水从脚下席 卷而过,一种嘈杂的却很易分辨,那中间有一些物质的碰撞声,还有垃圾在水中 丝丝的分裂声。   陈亮吹起了口琴。他一向乐感很好。在学校,他就是受人尊敬的“音乐家”, 他吹起了《昨夜星辰》。这是一首刚刚流行的乐曲,出自一个悲怆缱绻的台湾同 名电视剧。我看完了全部。他那种声音完全不应该出自我们这个年龄,如霜后红 叶,满面秋色,却真挚、浓厚、娴熟、惋怆、悱恻。我们都屏住呼吸,我们听着 这首曲子必定出自他内心不能自已的悲哀。在这个狭小的范围内,我并没有同情, 却是对他有千种尊敬。他的做法,是我们没有的胆识。   一臣,那时你躺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你的呼吸也相当均匀,你想了些 什么呢?只是最后在回家的途中,你说:“陈亮生活太苦了,他多么可伶。”  是啊,一臣,我们三位兄弟,就数陈亮最不幸,不仅仅是因为他体弱多病、 孱弱消瘦,而且他有一个值得很多人掉泪的家。家庭的不幸运,迫使他离家自谋 生路。拿他的话说,呆在那个家,是没有勇气生存下去的。  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一臣,这个世界留给我们的只能是一幅破败的面孔, 为何我们却还要装出一幅虚伪的笑容去对待去面对眼下这些悲惨的结局呢?你说, 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还要去埋怨结局呢?你说,生在四川是种错误,生在四川 的农村就是错上加错,就是一种罪过,是你说的吗?我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理解 的。我知道你憧憬过生活啊,热热烈烈地憧憬过啊,“憧憬了,又有什么用呢? 一个人的家庭就会决定一切。不管你以后升入何种地位,你永远都是农民的儿子, 永远带有那种粪土脚下的卑劣。”你说你只是在诗中歌颂著这片土地,可你心眼 里只是在刻骨铭心地诅咒著,那主宰自己命运的土地呵。   一臣,你要回来了,分别了一年,你又要回家了,你很坦然也很虔诚,你说 又要回到自己那片土壤,曾经播下了你太多幻想的土壤。在异乡,你想种植自己 的那棵木棉树,可在你上学的时候,看到那棵枯萎最后死去的树时,你在心里只 能承认了,遥远的永远不能真正把握。   然而我们能拒绝什么呢?   你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陈亮,去看看他。这也是我的意思。我们不应 该忘记那位最小的兄弟呵,他现在还在写诗,依然过着那种孤苦伶仃的生活。有 谁真正企求过,一辈子,这以后的一生都在平淡和寂寞之中度过了,除了大师, 吞噬着人间烟火的,却在骨子里超脱人间烟火的大师,再就是白痴。陈亮他还在 写诗呀。在他那艘夜晚有叮当清脆的流水声的采石船上。那有着朦胧的、悠远的、 不可企及与攀摘的月光轻轻覆盖在甲板上,小岛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宁静。   五   洪水暴涨了。久久的雷阵雨过后,唐诚散步到洲河旁,看到的就是那奔腾翻 滚的河水吞没了稻田里的庄稼。田里的秧禾还很嫩绿,七月的阳光轻轻播撒在上 面,还能看到刺目的反光。在阳光轻摇的田园,浑浊而又黄色的渠水流向河里。 好久没看到阳光了。阳光,这大野恩赐万物性灵和生机,令人怀恋的阴泽地,唐 诚感谢这大好时光。他的确有一种新鲜感,这种感觉使他的内心一片虔诚,充满 博爱和歌声。这种歌声使他内心一片光明。   再次拆阅高一臣的信时,他听到了这种歌声。他那位可伶的兄弟,天才的兄 弟,用泪水和血液的声响歌颂着这片阳光。这家乡恩赐万物的阳光,使他在一日 一日获得和猎取中升华而高扬。那是普通的常人难以掠过的高度。   但是看到洪水,使他又增添了不少不安。他想起一个人,这样的天气使他想 起一个人,那个人他默默地在心底祝福她,祈祷她,尽管她留下了太多的流言蜚 语,太多的无法启齿的种种话题,但他怜悯她,更多的是给她祝福和祈祷。   他在心里说:主啊,赐福她吧!给她以爱,以善良,以同心合意,以真情, 使她的婚约臻于永恒的坚固。   一当他听说她要结婚,在他心里曾激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波澜,进而是愤怒。 虽然他理解她,从内心去理解她,但她是那样不可捉摸,她是那样令人气愤,令 人难过,令人不敢言说。   唐诚去过她姐家,询问过这件事,当他听到他们的婚礼就在这几天内,他感 到脑袋一片昏眩,尽管他对自己说,不值得去挽留,不值得自己去珍惜,可他到 底对他姐姐说了:“在家里,我已把她那些信件都烧了。真的,你就用不着去找 她了。”我还要去找她吗?我值得去找她吗?   从她姐姐家里逃出来,唐诚不知自己走在哪个方向。但当他黑夜里回到寝室 内,坐了半天的车,他已经十分疲惫、沮丧,却没有睡意,他一直不知道这是不 是梦境,一切都来的那么突然,那么令人不可抗拒。他在心里说,他完全失败了, 他再也没有勇气了。   正如眼前暴涨的洪水,在一夜之间,它们就从汹涌的地面突奔盛大,继而汇 聚成一片如汪洋大海的风暴。没有鸟儿从河面飞过,没有落叶在河中漂浮,往前 那蔚蓝得清澈见底的水被彻底地搅浑了。他想到自己宁静的生活,他考虑过为什 么突然会这样混沌。虽然他寂寞,可他看着大学的函授教材,他想奋斗,想再次 和命运挑战,他是不甘心被命运战死的。他信哲学,他把枯燥、无味、干瘪的哲 学精神奉为最高精神,在暗无天日,在所有的室友去街上遛达的黄昏和傍晚,钻 研着自己的功课和学问。他不承认一定要成为伟人、名人,但他要奋斗,有一种 潜在的思想内部的顽强应战的品质,对他来说,就是不甘于世俗的抗争。唐诚他 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所以实际上,他的生活极为单调,连必要的散步谈心的机会 他都不会拥有。但他爱自己的生活方式。   有很多人都只是在平庸和虚无之中偷度终生,他们缺乏一种必要的信仰,他 们的一生是很灰色的,不是吗?当唐诚看到班内以至这个环境那么令人不快的师 范学校内,那么多的信男信女,那么多的挤眉弄眼,他是瞧不起的。但在他,却 又有种难言的悲哀。并不是他没有资本挤身于这个享乐主义集团内,而是在他的 本质内部,他不甘这样沉沦,这样堕落。有一天他走进教室,看到体育委员和文 艺委员正搂抱在墙角时,他一眼都没有斜视他们,拿着书本大步跨出了教室。从 此,他再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话。   在唐诚内心,他却也曾经希望获得一个真心爱他的少女,这在他,他是不可 能再抛出自己的感情了。当听到吴媚媚同郝志强结婚的消息时,他对这一切都是 很反感的。   从很大程度上说,他爱吴媚媚,爱得深沉,也很艰难。可最终回报他的,却 是这无情的结局。这就是结局吗?唐诚在内心里说,这真的就是人生吗?当你用 心去发现去挖掘美好的东西,去找到生活赋予我们的热望时,一切都如烟雾大面 积地笼罩着我们自身的命运。谁也无法摆脱这最具杀伤力的羁绊。   上次陈亮来信谈到了这件事,最后只是说:“我认命了。”陈亮小兄弟,我 的小兄弟,你真的认命了,任凭命运的捉弄了吗?你闯荡这么多年的社会,获得 了一部分资金,你真的看破红尘了吗?可我什么都没有啊?一个师范生,既无后 门,又没地位、经济实力,我却做不到看破红尘。红尘是什么?是笼罩在命运边 缘上那层撕不了的烟雾吗?陈亮。   什么时候能与你见面呢?陈亮,我的小兄弟。   六   与吴媚媚相识真是一场错误。这也有高一臣的错误呵。高一臣,你这个可恶 的玩家,却让你不幸而言中:一切会在戏剧之中开始又在戏剧之中结束。   吴媚媚是风靡全校的人物。那时她刚从外地转来读初一时,就天不怕地不怕 地与她的班主任,一个地道的封建老太婆干了一场,大吵了一回,吵得火热得很。 据可靠消息说,是因为吴媚媚不愿回答老师问她是不是课余时间爱钻教师寝室干 起来的。吴媚媚真有劲,那个老太婆,我们初三的老大哥遇到都敬畏三分,她还 敢与老太婆大吵特吵吗?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唐诚有些茫然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是真的吗?那个李商隐在他弹奏他一生第50根琴弦时,只能是一片茫然。这是一 种前兆一种必然的归宿吗?只是在唐诚,他还是记得一些,因为连同一种痛恨一 种对吴媚媚彻骨的恨,使他不再想这方面的事。可就一般情况而言,在夜深人静 的时候,他又是多么地悲伤呵。他蒙着自己的被单,在子夜无语地倾诉,在生命 绝望的哀伤里,他不能振作起来。事实上他已经在自己制造了一种罪过。这是他 的朋友、亲人都不能原谅的罪过。   但在他生命之中,拥有那么完美的憧憬的少年时代,在与吴媚媚的通信和见 面中,在吴媚媚的爱情召唤和唐诚对爱情、对初恋一往情深的追求中,他最终是 获得了吴媚媚的。可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的谣言,几年前的谣言, 在今天已彻底被证实了。   初一第一学期后,吴媚媚在冬夜雨冷、寒冷交加之中跳河了。刚听到消息, 唐诚一股脑地奔到了河边,那时吴媚媚已经被客船救了起来,已送医院去了。听 说没有危险,但唐诚与众多的观望者一样,也没有探听到多少内容。只是早听说 她与郝志强,她的语文老师,刚从师专毕业的那个又小又矮的家伙在谈恋爱。吴 媚媚漂亮,有资本,成绩又好,学校拿它没当一回事,事后就没再听到什么。可 她为什么跳河呢?学校近来不是很好的吗?只听到一个学校的教师子女透露出一 个消息:郝志强受到了记过处分。这与吴媚媚有关吗?   唐诚与吴媚媚只交往了一件事。因她是初一的语文科代表,唐诚作为一家中 学生报社小记者采访过她,事后,吴媚媚找过他几次,都是稿子的事。吴媚媚文 笔不错,又美丽大方,她又很乐观。但有一次,唐诚从眼镜片后扫描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迷人,如一汪春水,在长长的眼帘下的眼睛却隐藏着一丝郁悒和忧伤。 这与她鹅蛋脸的脸颊上闪烁的欢乐,一种跳跃着的亮丽是很有区别的。   后来,高一臣邀我到医院去看了她一次。她却没有说话,始终沉默着,连请 坐的手势也没有。我们只好站在窗前,看着阳台上那一盆在冬天的气候里微颤的 玫瑰花。红色的花瓣在风中战栗着,如一个在寒风中站立的苦命的久盼亲娘回家 的小姑娘,令人万般同情。   唐诚和高一臣就是在转过身后,用这种感觉,这种眼光看待吴媚媚的。她长 长的眼睫紧闭著,好看的疲倦,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困顿而呈现出松弛的疲倦,使 这两位很富同情心,很有文学才能的才子闭目不忍再看。这对他们是一种伤害。 这种伤害是谁给予的呢?有谁能给予他们一种正确的全面的,没有世俗和偏见的 答案呢。   终于他们跨出了沉重的一步,看到吴媚媚的睡意,唐诚在心里难受了很久。   吴媚媚病愈以后,她就转学了。   因为课程的紧张和面临中考的时间迫在眉睫,他们已经渐渐忘记了吴媚媚的 事情。只是在郝志强走过教室,或者他们遇见他的时候,唐诚才在心里被刺了一 下。   在会考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六月初旬,唐诚收到了吴媚媚的信,她已在另一 个城市边缘的小镇上读书。信中她写道:  “唐诚、高一臣:谢谢你们对我在我的人生中遭受最不堪的哀伤的袭击的时 候给我那么多的勇气和鼓励,虽然你们来看我那次,我没有礼貌,只是请你们原 谅,我那时的确心已一片死灰。我等待着上帝对我的判决。我没有勇气对你们开 口,只得借笔一下。这真是个悲哀,你们现在还记恨我吗?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本来走的那天,我是想去看你们的,可表哥不让我去哪里,我在他们的押送下来 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   “可这里的一切又吸引了我。我想努力去弥补我心中的罪过,弥补青春留给 我的空白或损失。   “我再次感谢唐诚,在我走向深渊之时,曾经努力帮助过我,你那些言辞那 些鼓励,那些永远使我难忘的时光永远地珍藏在我心中最隐秘的一角。希望有一 天,我用自己争取到的成绩来报答你们的一片关怀和爱护。作为你们不争气的小 妹妹(请允许我这么说),我是在十分矛盾的心境下写这封信的。你们应该忘记 远方那只飞过阴灰的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死鸟般的弱女子。  “祝你们会考走运,中考争取一个很好的成绩,考上自己理想的学校。”   七  这是半年之后听到的有关吴媚媚的音讯。这个可伶的小妹妹,这个只能向恶 毒势力低头,曾经以一死来沉默来消融来抗争的弱女子,却这样善良,这样使人 怜悯和同情,更多的却是心头上沉甸甸的一种分量。   唐诚顺利地进入了这所师范学校。他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落,在这种失落之中, 不仅仅是高一臣,最后一位伙伴的离去,在异乡去完成自己的追求,只留给唐诚 一片灰心和丧气。这里的同学,都丧失了初中时期向上的力量,他们一个个是那 么地平庸,安于乐道,沉醉于扑克、象棋、麻将之中。他只有给吴媚媚写信,告 诉她自己的命运,以及高一臣的去向。   很快他收到吴媚媚的回信,还寄来了几篇作文和日记。在有一篇日记中她写 道:“我珍惜他,在我少女的心里珍藏过他,内心里爱戴他,他的才华,他的不 泯灭在世俗的烟雨云雾的发光的思想,他的光芒的温暖和照耀时刻围绕着我,可 我以后却不能把握,最后离开了那个我曾想有理想的地方”这是写给谁的呢?唐 诚只把他作为一般的作文性材料装入了信封。   可是有一天,天刚下完大雨,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眼看得很远很远,这 是雨后少有的天气。近十二月的日子里,草叶都渐已干枯,以至最后倦缩在路旁。 教室里很安静,他很想给吴媚媚写一封信。有一两周没给她写信了。她又会伤心 吗?上次她没及时收到他的信,在给唐诚的信里说:“如果我再盼不到你的信, 不能及时收到你的信,也许我又没有信心了。”   唐诚铺开了纸张,想了很久,在开头写下“媚”这个字时,他的心里一片混 乱。但他还是写上了满满的两张纸。他在那两张纸上倾诉了他十八岁从没倾诉过 的感情。最后他附了一份报社招聘特约小记者的通知,让她填好。   当这封信发出之后,唐诚很惶恐。他不知道吴媚媚那篇日记上的他是否就是 他唐诚,但他有一种感觉,是他,只有他,她不是把日记寄给了他吗?那么还有 什么怀疑的呢?唐诚对什么都不在乎,特别是流言蜚语,当吴媚媚出现了那件事 情后,他只是增加了对世人的厌恶,他曾对高一臣说过,他不相信吴媚媚这件事 是真的。他不相信。与吴媚媚说过几句话,在教学楼的过道里,吴媚媚那美丽的 眼神,那明亮的、大大的、惊喜的眼睛告诉了他:她是纯洁的,美丽的,而不是 那种任人泼污水的人。   这是一种叛逆精神吗?从小唐诚就很倔强,他争强好胜,从不服从人的说教。 在家里,他是当乡长的父亲的幺儿,是掌上明珠。在他的生活里,似乎并没有什 么阴影。要说有的话,恐怕还是看到吴媚媚不高兴的眼神和脸色之后。   在惴惴焦急、忐忑不安之中,他度过了两日。随著元旦晚会的到来,他作为 主持人,事情一多,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因为过得很充实了,心里好像也不要 欠着什么了。   那天,大概过了好几天之后,当他在上物理课时,外面的同学喊他:“唐诚, 有人找。”得知是一位女同学、有著长长的披肩发时,他想起了吴媚媚。唐诚连 假都没来得及请,就向校门口奔去。在团委办公室遇到团委书记潘老师,潘老师 喊住他:“唐诚,你们支部的节目下来了,要抓紧啊!”“没问题,潘老师,你 放心!外面有人找我,我先去了。”   他匆匆地跑走了,朝校门口跑去。有着倾斜的、坡度很陡的通向校门口的那 条路上,吴媚媚正站在校门前面。她长长的披肩发很自然地披在肩后,看到唐诚 跑过来,她快速地转过身去。她长胖了一些,这与她的照片有点区别。绿方格子 绒毛衣紧紧地裹著她丰满的腰身。他感到好一阵激动。   他走进她,她转过身来:“你来了?”唐诚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笑了,很 甜:“我走了八个小时,从早晨七点走到现在。”“你怎么不坐车。”“没坐到。 我是给你送钱来的。我愿意做报社记者。记者真威风。”唐诚笑了,“其实,你 不带钱也可以的。吃饭了吗?我们出去吧。”   唐诚和吴媚媚走向了公路。那天下午天空还飘着毛毛细雨,她的长发还湿漉 漉的:“你的头发打湿了。”“没关系的,我的身体很棒,不会有什么的。”    唐诚不知说什么。看着她较矮的身材,看着她鹅脸蛋上长长的睫毛,看着她 圆润结实的背影,唐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种甜蜜贯穿于唐诚的周身。他 习惯于沉默,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走向了公路。脚下的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不 时还听到被脚踢起的石头甩到前方坠落下来的石子与石子相碰的声响,很亲切很 干脆,一直扣击着唐诚的心弦。而头上那十二月蒙蒙细雨飘拂在她的肩上,浓郁 的发上。在微风中,唐诚嗅到了一种很好闻的香味,在风中久久拂动着。   八   李远云坐在黄昏的窗前。素白的窗帘露出两片大玻璃的方形窗户。她看着窗 外的蓝天,低头看着眼光之中的黄土地。她在想:告诉石晓帆的那句话该不该呢? 高一臣能抵抗得住吗?我不愿伤害他,他本需要我去安慰他一下的。 一臣, 你能原谅我吗?   你是否还徘徊在那条浓密的、微风从榆钱树树枝间吹拂过来的路面上,默默 地等待着我吗?石晓帆会告诉你吗?如果他担心,他没告诉你,这个黄昏你又等 我多久呢?一臣,我也不愿意这么做的,我不敢见你,我害怕不能控制住自己, 如果我在你面前哭了,那不是我曾告诉过你的,我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我能抵住 一切灾难和厄运。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班主任办公室里,你从内地转学到这里,我来报到,你父 亲正和班主任交谈。我偷偷地看了你一眼:长发,很黑,脸上罩着一层严峻,一 副黑里透红的眼镜在你脸上泛着光芒。你那件上衣格外刺目,你这一身与你沉默 不语的性格很不和谐。一臣,那时我看到你时,你真有一种力量震慑着我,我知 道,你具有另外的气度,一种洋溢着力量、热情的力量吸引着我,当我第二次看 你,想不到遇见了你的目光,我再也没正眼看你了。   在开学典礼上,班主任介绍了你,说你发表过不少文章,来自大巴山山区, 请大家互相关照互相学习。我相信了我那种直觉,一臣,你真的有那么一种风度 和神采。一臣,这些我在给你的信上已经谈了,我不想埋在心底。一臣,你却说 我是一枚定时炸弹,一触即发。你是说的那次我们关于你那篇《远行在雨季》说 的话吧。你写得很动情,我也被你感动了,可我觉得就你的水平还应该具有更多 的内容,更深的内容。我说了这些,说内容浅白,还应挖掘更深。你就说了那番 话。   从没想到你会成为我十六年来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我把自己的所有历史 都告诉了你,对你说了我那远方的家乡,那离大理蝴蝶泉不远的地方,告诉了我 家里的情况,以及自己以后的理想。不知怎的,我不想在你面前隐瞒什么,是不 是我太爱表白自己了。   你说你爸都夸奖过我,说我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可他知道我们的事情吗? 一年了,我们同学一年了,你爸什么都不知道,作为外语科代表,我经常到你家, 可你爸永远对我那么好,对我那么热情,给我的永远的是鼓励,我真心敬佩他,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从他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里,我总觉得我对不起他, 对不起给我慈父一般关怀的老师,因为我们在一块的时间太多了。我承认我默默 地爱上了你,虽然我从没在信里,在话里表达过,也默默地分担着你那份来自你 内心深处那份孤独与绝望的哀伤。我是这样做的,在一起时我尽量给你快乐,让 你高兴。你说我的声音真好听,我就给你多讲话,你能感受到这点吗?其实我也 是不爱多嘴的女孩,可我和你呆在一块就有无数的话语,这真有点怪。   记得那次我陪你到文联去找与你通过信的那位编辑吗?那天,是体育课,同 学们都去游泳了,我们在那位对人很真诚的老师那儿呆了近两个小时,我们谈了 好多。我用的是普通话,回校的路上你问我:“他的普通话可以吗?”“不行。” 我想让你吃惊。不想你说道:“不过,他对人太好了,话说得不好有什么关系?” 我本想听到你的赞誉,可你这个傻瓜就是领会不到那层意思。   曾听你说,每次出门都会遇上打架斗殴的,我也看见过,可我对你说:“我 从没遇见过。”可那天回来我们真的看到了很惨的一幕:   在四路公共汽车站牌下,我们看到八个男子打着一个看似很本份的小伙子。 不知为什么,他们那么狠毒地打着他,出手很重,有的打得自己的手都软了,被 打痛了,却还捶打着他的胸膛、脸庞,那个小伙子被打得流出了鼻血,脸上流下 的血染红了他的衬衣。你喊出了声:“他是小偷吗?”你当时就被人拉走了。我 也惊呆了。从没看到过那么狠毒地打人。   回来时你重复着那句话:“真想不到渡口这么野蛮。”我能说什么呢?渡口 有文明、有高度的文明,可污秽和垃圾往往就堆积在花朵下面。你的脸色很严峻, 你谈起了你家乡那种平和、与人为善的公共场合。你说要是在你的家乡,看到八 个人围攻一个人,决不会有人袖手旁观的。你说这是野蛮的,没有人性的地方。 我听了心里很难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并没看到黑暗的一面,反而还以拥有 这个日趋繁华的新兴城市而自豪,可在你面前我真的无话可说。我又能说些什么 呢?看到你绷得很紧的脸,我心里难过。   你送我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我们被那场突如其来的角斗失去了我们本来很兴 奋很愉悦的心情。我只能让你回校,让你别送了,你说再送一分钟。我说是最后 十秒了。你就从“10”“9”“8”一直数到了“1”,才说我不送了。一臣,你 看着我好久,你才转过身去的。   我是多么希望你再陪我多走一截路啊。可你这个傻瓜把一切都很当真。   九   一臣,我听到了父亲的黑管乐了,从客厅的窗口飘进我的耳朵,那么高远、 细腻、低音部里常常循环着哀而不伤的声音,在我耳边飞溅,如同海边的浪花拍 打着我的脚踝,父亲就站在那礁石上,吹奏着发自他内心的音乐,一直盘旋在我 人生的上空,那蔚蓝而广阔而澎湃的海面上。  一臣,我告诉过你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我所敬 爱的人。一臣,你没见过我的父亲,他很正直,虽然是人事科长,但他从不干一 件有负于自己良心的事。我爱他,爱他那种高大那种品质,在心里,我幸运我有 这样一个值得我尊敬的父亲。   一臣,父亲业余爱好就是吹黑管,他也爱文学爱美术,他的爱好真广泛。有 一次问你喜欢什么艺术,你说你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初中曾搞过一段时间,后 来你父亲没有同意你的选择。但作为一种爱好,对自身的修养是很好的。一臣, 在教室里听到你吹口琴,我心里真高兴。   那次你出事那天我没在教室。听同学说,那天晚自习你在教室抄诗,你父亲 到教室来找你,看到你抛开功课那样做,他当时就生气了“我告诫过你,成绩提 不上来就别写什么诗!你配写诗吗?你能成什么诗人!”你的稿纸被他撕了,他 走后不久又回来喊你:“高一臣,明天滚回去,我明天上午就给你买车票!”你 当时就哭了,是学习委员江涛来安慰你的,他第二天一早就对我讲了那事,说你 大滴大滴的泪珠掉在镜片上,好令人伤心。他说高老师真不该在教室里对你那样 发火,那样来伤你的自尊心。   一臣,虽然那天晚自习江涛和你的老乡到你爸寝室劝他,他才说出了真心话, 他说你是他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他最后一个负担,你其他几个哥哥真是经过千 难万苦才跳出了农门,你不能让他失望。看着你一天一天的成绩直线下降,他告 诫过你的,他也并不是想扼杀你的爱好,他说写诗对自己的成长也是有很大的帮 助。他只是不愿看到那种窝囊劲。他用心多么良苦呵。   我只感到我内心有一种无法弥补的罪过,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天中午你 写给我一张纸条,让我寄一篇稿子去参赛,最后你说,你再也不写诗了,那就是 你的绝命诗。回家我看后很伤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你如此伤心,直到那天 晚上发生事情我才知道。我那天夜里给你写了一张纸的话,我说如果真的你不再 写诗的话,就把我所有写给你的信和我送给你的稿纸全部烧掉。我是应该相信这 点的:认识你,就是因为你具有诗人的气质,你会成为真正的诗人的,我才默默 地为你做着那一切。你知道吗?一臣,那夜我没看进一页书,我不敢断言我能否 使你回心转意,要是你真正与诗歌断绝关系,我将怎样度过自己以后的时光呢?   你第二天给我回答了。你说你不再说那些气馁的话了,你说你很小就选择文 学,把诗歌作为自己终身信仰一般地追求,你不会轻易抛开她的,也是抛开不了 的。一臣,看后我有多么高兴。你那么重视我的意见,竟连你父亲的忠告你都不 听了。   你建议我们以后中午每隔一天看课本或读课外书籍,我听了你的意见,也和 你度过了那么多难忘的中午。一臣,记得那些中午吗?在班主任办公室,我们一 起默默看书,配合得多好。你总是为我默默打开水,我从没谢过你,我也希望你 那样做,给我关心和爱护,那是我多么快乐的时光。但我总是冷冰冰的,从没对 你笑一下,可我偷看你的眼神又是多么专注啊,一臣,你从来没有发觉吧,我偷 偷地看你的时候。   可是你就要走了。回到那个你很热爱的故乡去。我本不该伤心,我说过我应 该替你高兴。你对我讲过小时侯一起玩耍的伙伴,你对我讲过你们游泳的那条河 流,围绕在你读书的那所中学,和那四面环山,却很贫瘠的故土,以及故土上那 些桉树、柏树,在灰蒙蒙的尘埃中挺立的样子:那么肃穆那么傲视贫穷的岁月。 一臣,我应该为你高兴。  可是一臣,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以后真的能再见面吗?真的能走到一块儿吗? 你有这种信心吗?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本该去看你的。可我不愿那样做,我们或 许不再见面更好些,你很善解人意的,这次你能原谅我吗?   一臣,真的,我想哭。好久我都没哭过了。你说你不相信女孩能不掉泪。你 说女孩应该掉泪的,这不应该理解为软弱,而是母性温暖细腻的感情所特有的。 一臣,我只能对你哭。我只能为你哭。   十   昨夜我在梦里看见了你乘坐的火车了,你在向窗外探望,看到你那幅垂头丧 气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难过。   一臣,你知道我昨夜坐在窗前有多久。我一直坐到凌晨三点钟。我的脑子很 清醒,我想过了我们在一块的一点一滴的时光,那些充满着欢乐的所有细节。我 又想到你明天将离开这里了,或许我们永远就不能再见面了。   永远不能再见面!这是谁给我们的残酷的现实呢?难道所有的美好的总是过 眼云烟,总是令人丧气和令人暗自心惊,在孤独无语的子夜去吞食那份苦酒?   一臣,记得在六月中旬,你给我推荐了一个中篇小说,是《花城》杂志上一 个中学生写的《十七八岁的人生》,那个故事很悲惨,主人公不甘于堕落不甘于 平庸的现实,他参军到了前线,最后他牺牲了。而在他身上没有鲜花,但他的脸 上挂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十七八岁的人生!我们正处在这样的年龄,我们把持住了真正的人生吗?像 那位荷枪战斗在老山前线的小战士,我们的同龄人一样值得吗?一臣,那夜我在 桌前掉了很多的泪。我想到了我们,就有半月的时间我们就将永远分离,或许你 会像那位主人公一样,卧身于异地,却没有一位朋友和亲人在最后时刻看上他一 眼!   一臣!我们谁都不愿虚度人生。你说你知道自身的软弱,那种来自神经最细 最脆的感情,那种天生的自卑时刻陪伴着你。一臣,你为什么要自卑,你干吗要 认定自身的命运呢?一切都可以改变啊!你说你以后考不上大学,将到草原和沙 漠去流浪,去乞讨,去过非人的生活。我知道你或许会那么做的,你说你以后还 要写一部带着你的血泪的小说,一部笼罩着人生与命运的交响曲。   我只能垂泪!我为什么没能过早发现你那种潜伏在你内心深处的悲哀和自卑 呢?我为什么不能拯救你呢?有人会拯救一个人的肉体,有人却会拯救一个人的 灵魂,从思想本质重新塑造他,使他认识到自身的光芒。   与你在一起你为何从没暴露这种思想呢?难道面临着日日临近的分别的日期, 你真的就彻底地软弱了吗?一臣,你多么令我伤心。   但我应该去看你。今天没去看你,我明天一定加倍补偿。我要去看你。真的, 一臣,今晚我后悔了好久。看着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看着月亮逼近窗棂,李远 云是很镇静的。她要去看高一臣,为他们父子俩送别。   父亲的黑管声还一直回荡在她的耳畔。那低婉、动人,一种浓浓的悲凉气氛 围拢着他。尽管她镇静,善于控制自己,但她呼吸也感到很有点异样。她想哭。 却没有眼泪。   七月二日,李远云八点钟从家里出发,到学校已是八点半了,她跑到高一臣 的寝室,门已经锁上了。她立即有了一种预感,自己见不到他了,永远见不到他 了。   她一口气跑到他父亲那里,门也锁着。邻居说高老师七点半就走了。就这样 走了。他们的车是两点半的呵,高一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为什 么撇下我一个人就独自走了呢?你真狠心!   李远云向回家的路上跑去。这条路她太熟悉了,可今天却没有他来送我,以 后再也不会有他送我回家了。他不肯让我见他一面,不肯让我说一句告别的话。 他就这么匆忙地走了,把一种不忍目睹的悲剧留给了我,让我为你后悔,可你却 不肯和我见面,你为何不让我到学校来,不邀我到学校来呢?   我不会再理你了,高一臣,不管以后发生天大的事,我都能顶住,能支撑着 并坚强地生活下去,我不会乞求你的宽恕,也不想再向你解释什么。   李远云向回家的路上跑去。她跑的很快。她掉着眼泪向回家的路上跑去。   她的这种悲伤来自那两扇门,那两扇紧锁的门。它们隔绝了她通往那个世界。 只留给了她一个残损的世界。为此,她愈要争辩,却愈使她难过。   经过他最后一次站立的那棵凤凰树前,她停住了脚步。那天他送李远云回家, 远云让他留下他家的地址,却不想他发了很大的火。在她走了一截路时,他在后 面吼道“李远云!把信给我。”他跑上来就夺了她手上的信封,三下两下撕了, 就转过身走了。没回过身来,他就走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送她回家啊。走了那么远的路,他却无端地对她发了火。李 远云看着凤凰树愈来愈伤心了。她的眼角又掉泪了。   她流着泪向回家的路上跑去,她在心底发誓:高一臣,我永远不见你,我恨 死你了,你好狠心,好狠心!你真会折磨人,我永远不理你!高一臣,我恨死你 了。   李远云流着泪跑在回家的路上。她经过的路旁,凤凰树在七月初的天气里开 得特别火热。   十一   高森对儿子很愤慨。来到这所重点中学,就他的学习成绩,还有考学的希望。 可他就是不争气,时常僵着个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丢了魂似的,目光空 洞极了。他沉落了,一点朝气都没有了,我难道就愿这样让他消沉下去吗?我做 了些什么呢?   暑假我是收到李远云给他的四封信的。我没有给他,至少在这种时刻,对他 非常重要的时刻,我不能让他掉进那种过早的伤痕之中去。他太年轻了,却自诩 非常明白事理,一切都看不进眼里去。对于李远云我是明白这个女孩子的,要是 高一臣考不上大学,他们发展下去,雁鸿飞传,不更是对他们的一种损失吗?我 并不是要遏止他的自由,我也赞许他交一些好朋友,这对他的发展是很有益处的, 但对李远云,他们早已超出了那种一般朋友的界限。什么“I miss you and kiss you!”这就是李远云,那个在我心中很沉静、文雅的女孩说出的吗?是她 用自己的笔写出来的吗?   当来到这个学校不久,我就给李远云去了一封长信,我不阻止他们的自由, 这对我这个年龄层的人来说是够开明的了,但我想对她说,你们还小,实际上也 是这样,你们还没有真正经历过各种痛苦和磨难,一切都不是想象之中的那么完 美。对于一个人,即使他有很远大、辉煌的前途,而且他也是那么刻苦,那么努 力地向着那个方向发展,你也只能促使他前进,而不能淤泥于感情的泥潭。高森 写道:“看到你的四封信,我是很吃惊的。说老实话,李远云,我在心中彻底否 定了你以前一切美好的形象。你文雅、沉静、遇事有见解,可以想象,你给高一 臣很多帮助、鼓励,这是我应该感谢你的,因为我的确很少关心他。因为我们父 子俩长期以来是很难见面的,他的许多心思我是捉摸不透的。即使这样,我还是 应该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劝你:克制自己的情感。我并不认为这种情感不健康,相 反,这是人类最伟大与美好的情感。但你应该学会珍惜,学会理智,学会控制, 学会把这种潜力,对一个人真心的爱化为实际行动:那就是──你们都应该努力 学习。这是你们唯一的办法,唯一的通途。   “虽然我们分别了,但渡口,那个我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我在骨子里爱着 她。我在那里奋斗过,拼搏过,因此面对过去了的岁月,哪怕遭到了来自家庭的 种种不幸,都没有摧残我。来到新的环境,许多情况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需要 我快速地去缩小这种距离。因为我无悔,所以我没有悲伤的回忆,当我想起在那 片黄土的峡谷里的过去时代,我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种向往,一种甜蜜,这种向往 和甜蜜,只属于那些奋斗过的人。   “我说的这些话你可能理解。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你姐的影子。你知道你姐是 怎样酷爱学习的吗?如今她要考博士生了,你不应该努力地去追赶她吗?记得那 次我们去市里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比完赛已近晚上11点了,没有班车,我们就步 行回校,在路上你给我讲了很多你家里的事情。你说你敬佩你父亲,你说你爱这 个环境,你没有不努力奋发的理由。有时你看到前面你姐的那个丰碑,你在心里 说你一定要超过她。   “事实上你有可能超过她。在你与高一臣的交往中,我没有发现你们已经发 展到了这一步。我很担心的,我也在心里自责,没有及时发现,或许你们是对的, 但或许你们也是更错的。人生的路全靠自己走出来。你要把握自己。   “我不想你们延续这种错误。这也是对你,对高一臣的最大的忠告。你的信 我不会给他的,请你原谅我的一片苦心。虽然我不愿意这样做,虽然这是不道德 的。但作为一个父亲,你要明白:当他愧对自己的子女时,他的心里有多难过。”   高森他不知道为什么叙述了那么多,他象是在给一个久未相逢的朋友在倾诉 衷肠,而不是对自己的学生,对一个晚辈。开始他本有很大的怒火的,但在一行 行的文字推进中,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委屈和愤怒。而他自己也很惘然,给李远 云谈了些什么呢?什么是人生?人生这个主题谁能真正把握住,并且说得清呢?    他心里一阵悸动。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光。在高一臣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 年轻时候的影子:目空一切心中却一片悲伤。20岁进入大学。那个远离四川的黄 土平原,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高森却以优异的成绩被那些来自城市、来自高层 社会的同学所佩服。他衣不遮体,在那个年代,一件棉衣,就整整穿一个冬天。 但他却从不与他人高攀。他勤奋、刻苦,从没有放弃过一分一秒。那种动机 不知来自哪里,好像他生来就只是一个适宜清贫生活的书生。在外语系,他是首 屈一指的佼佼者,但他很少参加那个时代的 “忆苦思甜”,系里,班里组织的, 在他看来是不值一提的系列活动。他觉得,只有把书念好了,以后好好报答人民, 就是最能体现爱祖国爱人民,为什么这些人却热衷于那些表面的活动呢?难道中 国人都喜爱一窝蜂,都喜爱赶热闹吗?   很多问题那时高森是没有时间考虑的。他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没有一个人 真正关心过他,要说关心过他的,真正关心过他的,倒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一直 埋藏在他心里。   都50岁的人了,还回想往事干什么?高森喝了一口苦丁茶,目光望着窗外。 窗外再也没有黄色的,褐色的山峦了,这里绿色很浓,在金秋十月的阳光的照耀 下,也格外有一种风味。   高森渐渐离开了儿子的事情,忘记了儿子的事情,他的目光怔怔地,一转不 转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十二   高一臣恨这个环境。他恨透了这个环境。一切对他都十分不利:必须按时睡 觉、起床,一切活动全由学校安排。在第一天来到这个学校的晚上,学校还没有 正式上课,由于天气太热了,身上出了很多汗,他独自一人来到洗衣台去洗澡 (学校没有洗澡堂),却被值周老师赶了回来。他心里有很大的火,却没有发作。 对这里的老师他也有一种憎恨,他觉得老师对待学生怎么用那语气:“走!走! 不许洗澡,睡觉了!再等两分钟不走,我就摔盆了!”这是老师吗?怎么像劳改 场,学生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与父亲来到这个重点中学,他就觉得自己被送进了劳改场。这里的学生个个 都很紧张,地地道道的哈吧狗,连走路都没有抬过头。开学没几天,学校就处分 了近十个同学,不是与老师发生争吵,就是不按时作息。他对这个学校有一种反 感。处分学生就那么简单!   但是校长却在全校的会上说,这么二千多人,我们不采取强硬的措施,就无 法使学校正常运转,要是每个人都各行其事,没有纪律和制约,这能算一个真正 的集体吗?有战斗力吗?!我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们学校要有铁的纪律。受不了 这个罪的,可以转学,我们是欢迎的。   校长那副尊容,是不敢恭维的,大腹便便,十分可笑。一脸的菩萨相,满肚 子的专制。高一臣对在台上讲话的那个最高统治者很是反感。听他说什么了:我 们是决不允许学生对老师发生口角和争吵,绝对不允许!这是我们的校纪。学生 对老师应该是尊敬的,学生必须服从老师的教育和批评,如果老师有错,我们欢 迎同学到校长办公室来反映,我们会委婉转告的,但我们是坚决杜绝与老师当面 顶撞,无视老师,进而辱骂老师的行为的。一旦发生,严惩不贷!   高一臣在心里问他:老师就是真理?这里的老师十足的野蛮,野蛮极了!他 们配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   下课时,当高一臣站到走廊前,双手放到栏杆上,他把眼光投放得很远。遥 远的天际呀,他只看到了雾霭沉沉的那个远方!永远的雾霭沉沉。桉树叶低低地 搭在了走廊的柱子上,风时不时很低旷地、令人回肠荡气地吹来,扬起了他的耷 拉在额头的发丝。此时他的目光深沉而忧郁。身旁的同学在粗俗地开着玩笑,尽 是那几句很脏的话。他想走远一点,不让那种声音钻进自己的耳朵。可他离开他 们一步,他们的声音反而更高了。   高一臣从没有想热爱这个校园。这个小小的校园,与那里,他魂牵梦绕的那 个遥远的地方,相差太大了。这里只是单调,树木也是歪歪斜斜,杂乱无章的。 高一臣不欣赏这种谈不上风景的景象。那粗壮的桉树总是倾斜着,难看极了。他 有时觉得,他不应该以这种敌视的态度,很不正常的方式来看待这个环境。可在 心里,他觉得他已受够了,这种压抑,这种无可宣泄的愤怒和记忆。他从没在心 里反思一下自己,他还总是沉湎于往昔。那远方的一年的时光呵。   可有一件事给高一臣以极大的震荡,在他一日一日逐渐沉落,像一潭死水的 心中激起了一层波澜。那是中期考试后的一个中午,校长请人找他到办公室去的 那个令高一臣十分震动的星期天的下午。   校长坐在他的对面。校长满面欢喜,在他保养得很好的脸孔上有一层红光跳 跃在上面。“高一臣,今天我找你来的主要目的你肯定还不知道。也许你有些惊 诧。但你不必心存芥蒂。或许我们的一些做法你是不理解的,但我想你会渐渐明 白,以至后来会感激的。我不想在你面前高谈阔论,但我们的工作,我们的一切 心思都是为了你们,你们的目的是考学,所以我们只能这样要求你们。  “今天我不谈这个。只是听一些老师谈起你,说你融不进集体圈子,你独自 一人给自己画了一个地狱,使你在这样的环境苦闷,也无法摆脱。我知道,从与 你父亲的交谈中知道你内心有一种悲哀,你无法彻底地排遣它。但我对你说:高 一臣,你不要把自己包裹起来,虽然你认为这个环境,这样的集体对你,对你来 说过于平庸过于粗俗,但是高一臣,你是男子汉,你应该也有必要面对现实。这 不是编造故事,不是诗中的浪漫和那些不现实的对环境的不满。从心底,我是佩 服你那种,在你同龄人中不多见的才华和气质的。   “文学作品是来源于生活的,尽管最终它高于生活。但没有谁否认过文学作 品不是来源于生活的。一个艺术家,又特别是一个在向这种方向奋斗的年轻人, 应该把自己的火热的情感,自己的发现依附于他所生活的空间、环境。如果他不 能这样说,这样做,那只能只闭门造车,最终很有可能被自己折磨疯狂,终究会 失败,你说呢?”高一臣点了点头。他不明白,这个专制的老头,这个权利成功 者,为高一臣所鄙视的这个对自己滔滔不绝地谈论的老夫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尼采就是这样的化身。西方一些卓越的艺术人才,比如凡高、普希金等等, 最后都以死来回报这个世界。这是什么造成的呢?是不是与他所处的时代、国度, 与他自己不投入更好的生活,不热爱生活所造成的呢?你现在却在艰苦的环境里 苦苦地馈赠着最具魅力的礼品,你想过没有,一个诗人,他把自己经营构建出来 的、甚至是用血与泪写出来的作品,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和共鸣,是不是很可悲呢?   “一个真正的作家,要具有广博的自然知识、丰富的社会知识,才能写出好 的作品的。我们是应该培养你的。但我还是忠告你,高一臣,你去热爱你周围的 人吧,你会发现这平凡的世界会有很多闪亮点,会使你感动的。  “最后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已被评选为90年度十大中学生诗人,这是你 的通知。我们要通报表彰,请珍惜你的荣誉,努力地攀登。”   与校长握手后,高一臣走出了办公室,外面的阳光很刺目,白花花地挂满了 桉树的叶片。他沉思着,怀有一种很激动的心情向教室走去。   十三   高一臣试着去热爱生活。他与校长谈话之后,他着实地思考了一番:不应该 陷入自我折磨的囹圄之门,这是他也不愿意做的。虽然恋旧的情结,那来自神经 最脆弱部位的忧伤时时在夜幕低垂,夜深人静时缠绕他的心,他就想起与远云在 一起的时光,无忧无虑,尽情欢笑而又收获颇大。他好久没收到远云的信了,只 是后来远云说给他写了四封信,在那个漫长的暑假,他却只去了两封信。他感到 内疚,感到对不起她,但他无法弥补,他真的无法弥补。应该感谢的是石晓帆, 他时常关心着远云。想到这里,高一臣就宽慰多了。   桌上就摆着远云的一封信。过去了两个多月远云的来信。远云说了些什么? 求他原谅,也请他不要回忆过去,把那片快乐或忧伤悄悄地藏起来,隐藏在记忆 的一角,不去翻检它,也不使它腐烂。说得多轻松呵。什么时候远云学会了掩饰 自己?她没有说心里话。   这是个孤独的夜晚。父亲回家去了。圣诞之夜只有他一个人拥有这份寂寞和 宁静,高一臣感到很感激。他已投入到了新的学习环境。成绩和创作都有很长足 的进步。现在,远方的朋友的礼物就摆在他的桌上。   他拆开了远云寄来的纪念卡,还有一张她的近照。这是他写信去要的。纪念 卡上她写了一首诗,题为《走过昨天》:“忘记忧郁/我们走过昨天/迎接头上 的太阳。”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远云,她的目光永远那么高远,她不甘心做一个 平庸的人,她说,“我们都不愿做一个平庸的人。”平庸,这个与高尚、伟大相 对立的词,但一个人的确真正做到平庸也是很可贵的。平凡与平庸有一定区别, 在这世间,做一个平凡的人很简单,但做一个平庸的、无能的、安于现状的人是 很不易的。那是因为他不仅无所追求,心地却坦荡如砥,没有忧愁,被生活所淹 没不很好吗?为什么要高人一头呢?为什么要高于现实,去苦苦维持那种内心的 高洁呢?   高一臣接受了朋友的祝福,远方的朋友呵,听到了我的声音了吗?谢谢你们, 我终于有了一点成绩,谢谢你们祝福我以后成为大诗人,成为写出人间悲欢史的 大诗人。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我会努力的:远云、石晓帆、江涛、朱雯 。   有一种晶莹、发光的东西在高一臣的眼前荡漾着,烛光在他的眼前晃荡,他 好像静谧于一个他非常怀念非常熟悉的某个河流的岸边,他的思想被一种高远而 肃穆、神圣的天光所真实地照耀。他像一片很轻的羽毛,在一种温暖的、白雪皑 皑的景致中穿行和飞越。这是他思想内部那种不安分的想象、那种被动荡激情蒸 发而形成的一种神秘。他想吸一支烟,他想坚持这种很舒坦、很令人瑕思的幻想 历程。有一种雪峰,他喃喃着,在远方,它一直阻挡了我的视线。他的眼角有一 种如烛光的焰火在跳跃着,飞翔着,他盼望它沉重地坠落下来,溅湿朋友们的礼 物以及他那一片潮湿的心境,可那种柔软的东西没有落下来。   远云在对他静静地审视着。她那俯卧于草地的洁白的衣裙,在高一臣眼里如 一片悠远的、静谧的、圣洁的白云,他是捉摸不到的。她很远,她对他审视的目 光使他想起从前的日子,她似乎还隐藏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心事,她想告诉我吗? 为什么她要隐藏起来呢?她的目光很深,她的眸子像一泓深深的秋潭,秋水,她 那美丽的、在他的建议下留起来的披肩长发,渐渐地遮蔽了阳光和高远的天空。 她背后绿色的草坪,那绿得透亮的万年青在她洁白的身影后形成一种更有诗意的 点缀和装饰。高一臣又注视着他那么熟悉的、非常地令他有些丧气的面孔,在那 里,他看到了一种冷峻与恬和、宁静而悠远的那种他非常熟悉的,为此使他非常 地忧伤与不可把握的命运的挑战,和他因此而产生的失意。   远云,你高雅的神性只能使我陷入困境。我们之间永远存在一种界限,这是 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之间的差别而形成的不可调和的心理矛盾。我无能说出这 些,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真正的原因。只是,远云,我是把握不住的,犹如命运, 犹如自己的生命,我是不能使自己好好地去争取去剥夺,至少我现在还没有那种 勇气。   这一年的春节,高一臣去成都参加颁奖大会。他作为全省五大中学生诗人之 一,受到了流沙河、沙丁、马识途等老一辈诗人作家的接见,他们还合了影。   在会上,他认识了另外九个成绩卓著的同龄人。那天,他们在青城寺的一个 阴凉的树林里,从早晨谈到晚上,那个来自山城的小姑娘胡娜还弹起了吉他。他 们忘记他们彼此才刚刚认识,他们谈得那样投机,那样快活。   如果说这一天高一臣的确很高兴的话,如果这一天,当他们从山中回到各自 的宿舍,当高一臣躺在软软的床上,望着月上中天的明朗的景象,他突然滋生出 一种浓浓的悲哀。这是每当他在高兴之后所滋生出来的灾难性事件。他说不出这 是什么原因,在他心里,他认为他本质里也不全是悲哀,他也有兴奋的时候,但 他从来没有与知心的,谈得来的朋友发泄过,每当高兴过后,独自处在一个孤单 的环境里面,就象现在,高一臣望着卷帘窗上圆润的月盘,看着那洒满在天空中 的云朵上的雪花一般的月光,他的心里被一种什么东西在提升,也在被沉落,最 后的也是最真实的感受是沉落的那么低,那么快,也那么的沁人心脾,冰凉冰凉 的。   高一臣叹了一口气,他点燃了烟。我该去看看远云了,我应该去看看她的。   十四   唐诚和吴媚媚的关系被扭曲着畸形地发展着。唐诚他明白自己已经在罪恶地 犯着错误,是任何人都不能原谅的错误。他逃课与她出去耍了一周,即使在没有 给任何人请假的情况下,他与吴媚媚那几天却玩得相当快乐,也相当的模糊,一 切在懵懵懂懂地过去。   唐诚吻了吴媚媚。是吴媚媚与他那么亲近,与他坐在同一块石头上时他产生 了那种想法。他好像很应该,很自然地看着吴媚媚,他们的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吴媚媚用眼珠看着他。她笑着。   迷迷蒙蒙的雨飘拂在空中。洲河,以巨大的银白的一条丝带一样围绕着沙滩 向前蔓延而去。这是风景,在冬天的雨雾中,更显得朦胧、空灵,充满了无法说 清的一种生机,似曾相识,又相当陌生。   犹如坐在身边的吴媚媚,唐诚感到他在哪里遇见过,可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自己也说不清。唐诚迷蒙地望着她,吴媚媚笑着,洁白的牙齿与朱红的薄薄的嘴 唇、她那粉嫩的鹅脸蛋,那闪亮着火焰的眼睛给他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冲动, 逼使他渐渐地、一步一步地挤向吴媚媚的身体,最后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他喃喃地、梦呓一般地喊着她的名字。此时。吴媚媚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她长 长的发丝拂在他的身边或脸上,他都一一轻轻地梳理到一块,放到她的脑后,用 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耳廊、耳垂,他喃喃地说:“我吻你。”声音是那样地轻, 那样地远。   那是唐诚多么大的勇气之后所得到的快乐,这是唐诚十八年来从未体验到的, 他已没有思想似的,但他却非常清新地,就在这种忽闪忽闪的思想波动中吻着她。 他没有想到她身上的流言和污水,即使刚才他还说,不要与她交往,她说她是一 个坏虫,要把人带坏。可他却笑了。他相信她是纯洁的,对他,她是纯洁的。吴 媚媚离开了他的身体,甩了甩长发,用眼角看着他,那种余波对他来说很迷人。    在她离开他的那天夜里,他们发生了什么呢?这是唐诚不想再回忆的。清晨, 那是在大雨初歇之后的一个清晨。地上的积水被他们的脚印踩得很响,天很黑, 他打着手电,一直把他她送到河边。她就要乘早班船离开这里了。   但唐诚心里充满着一种愉快。虽然一夜没睡,可他很清醒,吴媚媚她也是这 样,她用河水洗了脸,她往脸上涂了点粉。他走上去,紧紧地抱着她。她吻他的 眼睛、脸庞和鼻子,最后他告诉她:“以后快乐起来吧!不要忧伤了,行吗?” 她在黑暗之中使劲地点着头。他看明白了,一滴泪挂在她的眼睑上,在晨光的反 射下很醒目。   吴媚媚就乘着早班船离开了他。一周以来,他们的心贴的很紧,他证实了自 己的诺言:要让她快乐。他用自己的初恋唤醒了一个被世俗和流言中伤的沉淀过 的灵魂,现在,这个灵魂用她少女的全部温柔、多情以及她的美丽吸引着他。他 在心里说,不要埋怨生活,只要有爱,有青草,有雾霭,在这个黎明即将到来的 时候,我要静静地等待太阳出来。   一线很白的,带有点深黄的、金色的光束照射到水面上。那船已经起航了, 他看到吴媚媚向他摇动着手绢,他向她重重地挥了挥手。他的心里装满一种沉重 的甜蜜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时一阵风从背后拂过他有些发烫的脸颊,他 用手抚摸了一下,然后向学校走去。   十五  不假而别,班主任在班上狠狠地批了他一道。唐诚与班主任的关系应该说是 很好的,加上他又是团支书,所以也没有给他纪律处分什么的。但唐诚觉得班主 任对自己有些不满,拿班主任的话说:不要看不起人,走哪里到我这里打一声招 呼,我几时阻止过你们办什么事了吗?只要是正当的,及时的,我不会不准假的。   为此唐诚好久都没有到班主任那里去了。他觉得他自己背着班主任,与女朋 友出去玩耍是不应该的。他怕见到班主任。班主任也是一位年轻人,与他本没有 任何隔阂,但他总不想去班主任那里。   元旦回家,父亲狠狠地教训了唐诚。他们不知怎么知道了与吴媚媚的事情。 他们是痛恨吴媚媚的。父亲的声音很尖:“你没听到过她的言语吗?她是跳过河 的人!你不要丢我们的脸!”   刚登家门就被训了一顿,唐诚心里很不好受。父亲又来询问国库券的事情了, 问是不是他拿的,他承认了,拿了一百多元,为的好办证件,用国库券换了钱。 “我不相信!我一个月给你的生活费、零用钱还少吗?是不是你给了吴媚媚了? 我一定要当面问她个究竟!我还要去找她妈妈,教的什么女儿!”唐诚无法阻止 他,父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现在,当他读师范了,父亲才没大声对他说过话。 可今天,他真的,真的有点忍受不了。他觉得吴媚媚没有错,即使他自己做错事 了,为什么要去找她呢?这对吴媚媚又是多么大的打击呵!   的确,这件事给吴媚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唐诚的父亲以乡长的名义去找过 吴媚媚的妈妈,当面问吴媚媚那件事时,吴媚媚被气哭了。父亲可是亲口说的: “是唐诚说的!他说是给你办证件用的!”她心里绝望极了,她哭了一个下午。 她不理解自己所受的这些打击,所遭受的攻击和诽谤就是从唐诚口里说出的吗? 那个软弱的家伙,他永远坚强不起来,上次本想与他商量逃到外省去,看他那个 熊样,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说到口里的话都吞了回去。那个软弱的家伙,他 真的污蔑了我吗?他为什么口是心非呢?她知道与唐诚相识,爱上他都是一种无 法原谅的错误。他们一家在这个乡是很有势力的,她是不敢、也不可能高攀的。 但她却与唐诚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一定要忘记这一切,忘记这一切!他们是 不允许我存在的。   那个讨厌的虚伪的唐诚。  唐诚给父亲留了几句话就到学校去了。他在纸上写着:“我有选择的权利! 你们即使以后不承认你们的儿媳妇,那么,你们现在就忘记你们这个不争气的儿 子吧!”   他是流着泪离开家门的。嫂子和哥哥都问他到哪儿去,马上就吃饭了,他头 也不回,一声也没说就走到了车站,到学校去了。   孤独的校园只有他一个孤独的身影停留在这里。同学们都回家去了,他感到 自己无家可归,他孤独极了。空旷的校园里,冬天的傍晚有很湿润的空气笼罩着, 使他的内心痛苦而冰凉。他用苍凉的眼光注视着苍凉的天空。“难道这个罪恶的 世界不允许我存在吗?我有什么错?”那点小数目的国库券只是父亲的一种借口, 他想扼杀吴媚媚,他知道父亲是个心狠手毒的家伙。他恨父亲。从小他就有这种 感情。那个家伙时常围绕着权利、金钱而搏斗着,暗地里互相残杀着。他的那些 儿子,我的那些哥哥,有多么的可怜啊,他们被金钱所扭曲、侵蚀了的灵魂呵。 唐诚感到无望,随着时间和在这个没有朝气、令人颓唐的环境里生活久了,思想 就暗淡无光了,他在平庸之中埋没了自己。他感到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从小 就憧憬的那份崇高的、现在对他来说是那么遥远的理想啊!   他也曾努力地去摆脱这种负罪心里。他也曾逼使自己忘记吴媚媚,在内心, 他有一种预感,当他把自己的心靠近吴媚媚时就有这种预感:他们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自己的家,是不可能允许吴媚媚的存在的,甚至连她进门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怎样的世界!多么的不公平!一个弱女子呵,当你走错了一步,社会是不会 原谅你的。你只有死亡。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吴媚媚当初那种惊人的举动。但是, 唐诚在心里认为吴媚媚比他坚强多了。从她从小丧父、艰难的生活历程磨练了她 那种锐利的眼光。当她看唐诚的时候,他是感受到了那点的。   躺在床上,虽然一天没有吃饭,他也不感到饿。他感到眼睛和头皮好沉重, 黑暗向他的身子压过来,漫无边际。他的呼吸也有些艰难。他那么微弱的呼吸声 渐渐消失了,唐诚在忧伤里沉沉地、疲倦地睡去。   十六   假日结束不久,同学们都回校了。校园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又开始上演新 的剧目了。唐诚的对比是很清晰的,他独自一人呆在学校,日子很平常很艰难的 过去,那时他才知道日子也有不好过的时候,那样的日子过得多么慢呵。当夜晚 到来时,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唐书记,瘦了这么多了!苗条了啊!”第一个来寝室的“唐老鸭”提醒了 他,他瘦了。“大概是你视力有问题吧。怎么一两天就瘦了呢。”唐诚对他笑着。 “有可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我们有三个月不见呢!”“唐老鸭”摇拽着 走了。唐诚摸了摸脸颊,冰凉冰凉的。  我不该被生活抛弃呵!生活曾爱过你,给予过你理想的。唐诚突然认识到了 自己现在陷入各种紊乱的不堪之中的原因。可惜我没有鲁滨逊的胆识,我要是一 个人在荒岛生活,那是受不了的,也许我会疯,也许我会被野人吃掉,或许我会 跳海。那个环境呀。   而眼前这个渐渐复苏过来的校园在他眼里,可爱极了。他从没有这种感觉, 那虽然有些破败的房屋,那树林之中缠绕的雾霭,都那么使唐诚,在他遭受杂乱 的、他那本来就柔弱的、受不了沉重打击的内心里涌起了一种热爱之情。唐诚倚 靠在门上,望着操场上来去匆忙的同学,潮湿的泪水浸上了他的眼帘:我要重新 振作起来!我要振作起来!   唐诚不安于各种忧伤的侵蚀和袭击,不安于自己这样掉进感情的深潭。他知 道拯救自己的唯有自己。他将努力去恢复他以前那种匆忙的却很充实的生活。现 在,他又埋在书堆了,埋在他很久都没摸过的自学教材中。   现在他就看着对鲁迅先生《伤逝》的评论文章。是的,文章说得很好,没有 物质世界的精神生活只能是空中楼阁,这就造成了涓生的悲剧,二三十年代知识 分子的爱情悲剧。他想到,超前的,逾越自身环境的爱情注定也是悲剧性质的。    在这种匆忙的生活中,唐诚企图忘记过去的一切。事实上经过与家庭的那场 决裂,他的大胆,他最后也感到后悔了。事实上,父亲也有道理的。但他不愿接 受那些硬帮帮的教诲。而现在,他已经忘记了那些,他要投入到新的环境中去。 他时时感到自己思想的空白,你不要堕落呵,你不应该堕落。当他这样对自己说 的时候,他的眼里就有一种潮湿的东西浸进了他的世界,一种水,冰凉冰凉的水 吞没着他的胸膛。你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而你获得的又有些什么?   没过几天,唐诚收到了吴媚媚的信。她拆开,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可鄙 的家伙,你把国库券偷去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吧!你是那样虚伪、 伪善,你在欺骗一个弱女子!那么,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永远不愿再听 到你的消息!”   看完那封信,唐诚倒在了床上了。他点燃了火柴和香烟,把信烧了。他看着 那一缕缕烟圈从嘴里吐出,心里很平静,他不难过,相反,他很轻松,似乎他摆 脱了一种羁绊,一种套在他脖子上的缰绳,他终于挣扎着跳了出来。他感到一种 很宽心的微笑蔓延在他瘦削的脸庞上。   可是唐诚喝醉了。在每月老乡聚会上,他喝醉了。他第一次喝下了半斤白酒, 他在老乡的关心询问下,“发生了什么事,唐诚,告诉我们!”他一言不发。他 瘫了下去,“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我对不起她,我扼杀了一颗灵魂。”   过去一年了,她也结婚了。回想以前的时光真的不值得留恋。那在他身上发 生过的,影响过他生活的那一切,现在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虽然当唐诚 听到那最初的消息,他有些震荡,有些消沉,有一种风飘飘、雨潇潇的奚落感, 被吴媚媚,被命运所折磨和连累,但这一切又是多么遥远啊,仿佛不曾感动过他。 当唐诚从她姐姐那里回来之后,他就更加明白了,吴媚媚与他已经没有内在联系 了。   高一臣,我的好兄弟!记得那个暑假我们三位兄弟的聚会吗?一年了,我们 才聚会一次。没有酒,只有那长长的细细的香烟,伴着陈亮那低回的乐曲飘荡在 流水与夜露之中。晶莹而洁白的流水声撞击着他的心,唐诚心里明净多了。而他 的事情,这两位兄弟都没法知道,他感到自己对不起他俩,可告诉他们,只能更 加增添他们的惆怅和忧郁,有什么用呢?他们各自的心中都装满着一部曲折的、 催人泪下的历史,我是不应该再去掀起他们的波澜。他俩的脸色在月光的照射下, 是多么的平静,一年了,我们都长大了,特别是高一臣,脸色的神情更加深邃了。 他的目光里折射出一种高远的内容,使唐诚在内心不忍把自己本来已消失的,对 他来说如同昙花一现似的一闪而过的那段虚假的爱情,在高一臣,这个在诗歌里 梦游的好兄弟,灵魂里穿行的歌手,在陈亮,这个黑黢黢的,被阳光剥去了休息 时间、披星戴月的、淹没在社会最低层的可伶的兄弟,他亮堂的额头,坚毅的、 不肯认输的目光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卑微、猥劣的品质,在他们面前,他 好像矮了一大截。   月亮,静静地悬挂在高远的天空。时光就在这氤氲、不可捉摸的过程中过去 了半年。叮当的石头,那水下莹白的石头在天长日久之中显露出一种浅浅的、暗 暗的光来。   十七   高一臣受到了远云一家人的热情接待。远云的父亲,瘦削的脸颊透露出豪气 和骨气。他正对高一臣微笑着,是长辈对晚辈那种平易和和蔼。她的妈妈,她提 着他的手提包,“远云说你今天到我们家来,她父亲很高兴呢!我们只听远云谈 起过你,说你很有前途的。”   高一臣脸红到了耳根。虽然远云告诉了他,听到她妈亲自说出来,他的确红 了脸。他只能说:“李叔、郑姨,这次来麻烦你们了!”“上次请都请不来哩, 还好这次来了,有什么麻烦的呢?来看看分别半年之久的这个城市,也会增添更 多的见识的。”她爸对他说。   当火车一路驶过西昌,他就看到了那黄色的土壤,他那么熟悉的、那么热爱 的黄土地呵!他终于看到了它,高一臣好激动,好激动!一路上他还担心,在见 面时与他们说些什么话,他有没有约束和拘谨,现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她那戴着厚厚镜片的博士生姐姐对他说话了:“高老师好吗?是他写信告诉 我们你可能来渡口。这下你就不会吃惊了吧。”她调皮地摇了摇脑袋。   最急的是李远云,她站在高一臣的背后,手里还拿着太阳伞:“好啦,好啦, 别责怪人家了!你们没看到他多累吗?”想不到她在家里挺淘气的,他从来没听 过那种带着奶腔的话,她真是个娇气的小姐!   高一臣只是想来看一下远云,在她家里他呆了三天,他很忙,所以很少与她 父母谈论别的话题,他在赶写笔会的见闻。可远云知道他害怕与父母交谈,当她 父亲问她时,她总是说:“你没看见别人多忙,他在赶写稿件。你别去打扰人家。”   可是他走的时候,当远云把他送到火车上的时候,她望着那趟载着高一臣远 去的列车,她的眼角是潮湿的,就这样匆匆地聚会,又匆匆地离别,人生啊,聚 散两依依呵,在汽车上,在驶向火车站的汽车上,远云与他还欢声笑语哩,可他 就要走了。她的眼睛潮湿了。她举起沉重的手臂向他招手:再见!一臣!我们何 时再相见呢!   高一臣望着洁白的裙裾在风中轻轻摇动。远云,那站在由于火车启动带来逐 渐强大起来的风声里的远云,那长长的披肩发在风中扬起的远云,他心里再次拥 有了一种失落感。我见她一面有什么用呢?不是又会得到离别后的凄凉吗?我为 啥又干了一件蠢事呢?我们的地位本来就那么遥远,虽然我努力地向那个高远的、 举世瞩目的、艰难万险的地方奔驰着,但我以后到底能使她幸福吗?   火车飞驰地跑在单程线上,远云的裙子在风中摆动不停。再见!远云,我并 不能给你带来欢乐呵!原谅我,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的。   十八   当高一臣从远方回来,回到他的故土,他感到的是真正的贫穷与富裕、文明 与落后的对比。这一趟远门,他更深地体会到了这点,更强烈地体会到了这点。 故乡呵,那水磨之中咿咿呀呀的喘气声,难道真的是那首撕裂心胸的歌所唱的吗? 是祖祖辈辈沿传下来的那种不带任何色彩的歌吟吗?那首歌隐隐约约地缠绕在他 的心中,可是他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很困惑,很疲倦。家乡的山呵,家乡 世世代代翻耕日月与星辰,翻耕贫瘠和潦倒的犁铧呀,高一臣心里有一种难言的 悲哀。   这是来自那遥远的那个远云,远云的家庭给他带来的这种刻骨铭心的失落的 心情。他真正地体验到了,他是很现实的,他一直在追求幻影中的海市蜃楼,而 沙漠,故乡荒凉的,沙漠一样的山峦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才被彻底地惊醒了。   他想哭。他想哭自己的命运。在乡村,虽然他的生活在别人的眼里是幸福的 了,但他总觉得不满足,他更没有得意。相反,他只要想到遥远的、几千里以外 的那个人,他就止不住想哭。但是谁能埋怨命运呢?命运是天生的吗?把一部分 人分配给贫穷和苦难,把一部分人降临在幸福之巅,我只能远远地眺望啊。   高一臣望着河水。客船在隆隆地向上游驶去,向他那个家驶去。他想看看妈 妈,他这才想起已经有半年了,他还没有回过家。现在都是正月初一了,他才从 远远的地方载着一颗沉重的心、一种负重的情向他的家里走去。他很疲惫,但他 一直把眼光投放在河岸的两边,嫩绿的麦禾在田地里安静地生长着,它们才刚刚 萌芽出来。   可他刚回家,才把脸洗了,还没吃饭,他父亲就对他说:“你知道唐诚出事 了吗?”他妈阻止了他爸:“新年大节的,不要说那些。”可他想听到唐诚的消 息,那一定是不好的消息,好久了,我没关心过他了,他怎么了呢?“他怎么了?”   “他死了。就在前几天。”啊!唐诚,我的伙伴,你真的走了吗?高一臣被 父亲的话惊住了,但他知道这是真的,唐诚他肯定走了。   高一臣再也吃不进饭了。他走向他的房间。唐诚,他点燃了一支烟,你为什 么而去呢?他喃喃自语。他很迷惘的思想里想起了唐诚在不久前给他的一封信, 信中谈到他再也没有勇气生活下去了。那段时间他很忙,没给他回信,因为唐诚 经常有那种语气,他就没有放在心上,真的他现在走了,可我欠他一笔债啊。他 只轻描淡写地谈到他父母的不和,以及家庭的四分五裂,他的二哥因为贪污受贿 被抓了。所以他说,他没有勇气生活下去了。他真的那么软弱吗?   高一臣看着乡村上空那袅袅炊烟,那萦绕在芭蕉树、竹林上空蓝蓝的炊烟, 以及明媚的天色之中飞来飞去的小鸟,他对自己说:唐诚你为何生活不下去呢? 你那些理想、你刻苦的追求都丧失殆尽了吗?你什么时候走向那个绝望的、孤独 的方向的,你为什么不等我们一下呢?那个地方更加荒凉,更没有温暖,没有伙 伴,没有知心朋友呵!唐诚!   高森不知何时走进他的房间的,他悄悄地坐在床上,看着高一臣。高一臣感 觉父亲注视自己的目光。他纳闷地叹着气。他灭了烟,转向父亲,想对他说点什 么,但他开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知道你伤心,但你能顶住的。唐诚他是你儿时的伙伴,你会明白他的。 在本质上,他这个人很善良,也很软弱,经不住打击。因为从小他就处在他父亲 那种得宠的爱护之中,他没有像你和陈亮经受各种磨练,当他终于成长起来,并 且看清了家庭里面的罪恶,他辨不清方向了,但他想摆脱来自家庭的束缚,但他 不能够。所以他走了。”   “可是爸爸,他心里有很多的痛苦,这在他上师范之后更突出地表现了出来。 但我相信,他肯定还有什么更大的创伤,比如爱情,这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在爱 情和家庭的双重痛苦之下,他是无法摆脱的。”  “我也是这样思考的。唐诚不可能是巴金笔下的人物,那是旧社会,可我不 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什么都没有留下,连一句话,一封信都没有!他吃了一瓶安 眠药,第二天他嫂嫂喊他吃饭时,他已经僵硬了。”   唐诚肯定还有一些没有告诉我们的秘密,他不愿告诉,他把那份谁也理解不 了的神秘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天夜里,高一臣坐在窗前,看着忽明忽落的焰火, 看着乡村里一片欢腾,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安谧。他想给唐诚写点东西,可他摆在 书桌上的白纸一句话也没留下,除了他小心写上的那三个字“祭唐诚”。   十九   唐诚的去世无疑是对高一臣的一个巨大的打击。这些天,他整日整日地坐在 竹林里,徘徊在黄昏的小路上,他在考虑人生,人生真的到头来是一场悲剧吗?   他想起了他的大哥,那在他记忆里永远存留的大哥,他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 时光:小时候,是他教会了我游泳,在竹林掩映的堰塘里,他天天都教我,用他 肥肥的手托着我的腮帮,时不时还吃几口水哩这些都成为记忆了,大哥现在他在 哪里呢?他还活着吗?他肯定还活的很好吧。大哥,何时你才回家来呢?我们分 别已经十几年了哇!   还有唐诚,小时候我们不是说过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吗?你,我,还有陈 亮,骑着我们的摩托车到黄河、长江,到沙漠,到西藏,我们一直计划穿过唐古 拉山,穿过世界屋脊,去寻找那佛境圣地,那布达拉宫黑色的神灵柱,我们会在 那里找到我们一生都在寻找的寄托以及信仰,那俯视人间、泰然地俯视人间的芸 芸众生相。在那里,我们将看到我们赖以生存的哲学,我们的诗歌!可是唐诚, 我亲爱的兄长,你却离我而去了!   高一臣望着天空。不管是白天或者夜晚,天空总是那么遥远,那样不可企及, 那么可想可望却触及不到边缘。   那天,父亲给他摆谈了他十几年来从没有听说的父亲的故事。在大学,父亲 也爱上了一位成绩、风度都出众的姑娘,他们情投意合,互相鼓励,始终保持着 名列前茅的姿势。但终于有一天,当他去了一次她的家之后,他感到畏惧了。他 知道她家是那么富贵,她家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破落的读书生,衣衫褴褛 地出现在她家时,她的母亲盯着他看了好半天,那从眼镜框里斜射出来的眼光深 深地刺痛了高森。是的,他们看不起我,我也是走不进那个阶层的,仅仅因为他 穿着鞋子走过地毯,她的母亲就用那种眼光看他。高森没说一句话就走了,他呆 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呆下去。背后他听到她喊他:“高森回来,你回来,这么晚 了你到哪里去?”他听到了哭声,他也哭了,他用手背抹着眼泪,在那个冰雪密 布的城市的街道徘徊了一夜。   “我害怕你重复我的悲剧。你应该明白,李远云考上大学之后,你如果被生 活所淘汰,你是没有勇气再像这样痴心的:或许并不是这样,而是你们之间存在 的差异迫使你做出正确、果断的选择。因为你不能去牵连另一个人,因为她是无 辜的。爱一个人应该有责任感。生活在这个世上就应该负责任。   “你也取得了成绩,出了一本书,但你的时间在限制你在压迫你,如果不能 免试,你想过没有,你只有半年了,以你的成绩,如果完全投身去复习,你还有 希望的。你应该考上大学。   “我并不是扼杀你对诗歌的那片忠诚,你想饶幸通过这道关口是很难的。四 川没有一个先例呀!一臣,你想过没有?你只是一个教员的儿子啊!我们去求谁 呢?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分数证明你竞争和面对这个世界惟一 的方式,你的目的:你要活下去,而且还要勇敢、坚毅、幸福地活下去。生活会 感动你的,还有许多事情等你去做。你现在该全身心投入学习了,你必须跃过你 人生的栏杆。相信你,一臣,忘记悲伤!振作起来!把你那种狠劲拼出来,只苦 你半年!”   我只能考学,只能考上,不然,我会一败涂地。我不愿看到唐诚那种失败者 的面容,可怜的唐诚啊。   高一臣站了起来,他弹了弹裤子上的泥巴,揉了揉眼睛,走向竹林,走向外 面阳光飘摇的地方。   那是家乡正月的太阳,像一轮火红的,并不刺目的苹果悬挂在天空。乡村一 片广袤的大地上生长着嫩绿的麦苗,高一臣行走在吉祥的、金黄的阳光下。   他背后隐藏着、省略着好大一片风景。   1991.6.20─6.21夜脱稿于蒲家中学 【网里乾坤】∽∽∽∽∽∽∽∽∽∽∽∽∽∽∽∽∽∽∽∽∽∽∽∽∽∽∽∽∽ ◆          《达尔文的危险观念》中文版前言 丹尼尔·丹尼特 ·方舟子译· 对进化论的态度在全世界有一种有趣的模式。所有国家的科学界都已接受新 达尔文主义的自然选择进化论在根本上是合理的,是标准教材的一部分。但是非 常一致的是,在非科学家之中,在许多方面对它还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抗拒。一个 有教养的人士声称他并非达尔文主义者,这在许多国家中还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但是谁会公开怀疑地球是圆的并围绕着太阳运行呢? 宗教信念是这种怀疑态度的一个源泉:许多原教旨基督徒,以及原教旨犹太 教徒和穆斯林,发现达尔文主义有关地球上创生的故事和他们的传统宗教信仰之 间的冲突激烈得不可忽视。在美国,“神创论者”和“智能设计论者”试图对物 种起源建立另一种科学解释,但是至今为止,这些全都是对科学所做的可怜的拙 劣模仿,不值得进一步的考虑。虽然他们并不够格,一些尽职的科学家还是耐心 地听取了他们的说法,已一丝不苟地检验并推翻了他们的论证。由于他人的这些 工作,我在本书中不必再考虑它们。 我面对的是抗拒达尔文主义的一种更微妙的源泉,各种大致上是暗含着的、 并不公开承认的畏惧,在从哲学(特别是伦理学和心理哲学)到美学到一般的社 会科学等范围广阔的领域中歪曲这个学说。在许多这些领域中,有一种理念认为 达尔文主义在生物学中有其合适的位置,在那里它能够解释鸟的翅膀形状和鲸的 鳍足,但是在人文学科或人类文化中,它不起任何作用,只是提供了一个基本的 动物基础,一个有着全部的哺乳动物装备的人类,但是心智以某种方式超越了进 化。那些对进化论闯入其地盘感到不满的思想家一般来说根本不是出于宗教动机。 他们具有最彻底的非宗教和无神论思想,但是他们还是无法舒服地对待这个观念, 即进化过程不仅解释了夜莺的飞翔,而且也解释了一首对夜莺的颂歌。在本书中 我论证说,一首诗就像蜘蛛织的网和河狸建的坝一样,是一种生物产物。伦理体 系或司法系统也是如此。那并不意味着所有严肃的探究都必须在基因的层次上进 行。远非如此。生物学在基因之外还有许多东西。而且我也不是建议在人文学科 中用生物学方法取代传统的分析和解释模式,但是的确必须用生物学事实做出调 整和适应,这种看法已被证明在许多思想家中是令人奇怪的不受欢迎。 许多人想要保持传统的鸿沟,让它们尽可能的宽:人类及其活动在这儿,而 动物及其活动在那儿;社会科学在这儿,自然科学在那儿;人文学和美学在这儿, 科学和技术在那儿。如此等等。既然人们有一种可以理解的恐惧,担心科学世界 正在席卷人类世界,那么很显然,那种为世界上所有自然的和人工的设计现象提 供一个统一观的理想没有什么吸引力。我的目标是要说明为什么这种抗拒是误入 歧途的,而且通过更多地注意进化起源,我们如何能够增强我们对人类创造性和 人类活动的深度和广度的理解。一位达尔文主义的最早的批评者把这个根本方法 叫做一种“奇怪的推理倒置”,而它是奇怪。起初看来它是把一切全都上下颠倒, 让目的从无目的中出现,意义从无意义中出现,价值从运动物体的平淡无奇的无 价值中出现。但是,一旦你习惯了它,它就是一种洞察所有创造的鼓舞人心的统 一观,一个希望的源泉,而非绝望。 自本书首次以英文发表后的几年来,在进化生物学中已发生了许多事,但是 我们所学到的东西丝毫也没有推翻这里的任何主张,有许多还增强并扩展了这些 主张。我们对进化的理解正以快速的步伐增长着,本书对正在许多领域中被更为 详尽地阐述着的体系提供了一个概括。 丹尼尔·丹尼特 2003年3月 注:这是作者为《达尔文的危险观念》(Darwin's Dangerous Idea)的中译 本所写的序言,该书由方舟子翻译,将由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 ◆             林徽因的诗                ·蚂蚱·   白话诗走过近一百年,回头来看,当时曾名动一时产生较大影响的诗人如胡 适、郭沫若和徐志摩等一些的作品已渐渐显出其粗糙和单薄来。而当时未曾产生 重大影响的一些诗人的作品却依然保持其艺术的永久魅力。林徽因的诗就可以算 一个。林徽因三十年代初在北京开始诗歌创作,由于身患疾病并长期从事中国建 筑学这门专业的开创性研究和教学工作,其作品产量并不丰厚。一直到逝世前的 五十年代,总共只创作发表了大约六十几首诗。但这些作品却体现了林徽因独特 的艺术风格的非同一般的艺术才华。   林徽因早期受新月派影响写过一些充满比喻的浪漫主义抒情诗。这些诗虽不 象徐志摩的作品那样热情奔放具有冲击力,但却更精练含蓄和玲珑剔透。下面这 首发表于1931年四月《诗刊》第二期的“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就体现了林徽因 诗歌的一个特点。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   写这首诗时林徽因正因肺病在北京香山疗养。但从这首诗并不能看到多少痛苦 忧伤的影子,而只是间接地表达了作者对世事无常的感悟。这种感悟是通过一系列 感觉意象的合成来实现的。这些意象涉及“急雨”,“云霞”,“日影”,“花放 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河流凝成冰雪”,“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等等。这种表现手法是林徽因诗歌的一个很大特点。五 年后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篇“究竟怎么一回事”的随笔,集中 阐述了她对诗歌和写诗过程的看法。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 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 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 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 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份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 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 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有如此清晰的现代诗歌观念和实践在三十年代的中国无论如何都算是很早熟的。 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林徽因的诗歌创作没有成型期,而是能一出手就是杰作。这种诗 歌观念用钱钟书后来采用的波德莱尔的观点就是利用通感。它在林徽因同年发表的 “题剔空菩提叶”中有了更纯熟的体现: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和前一首“谁爱这不息的变幻”比,这里的意象不再是写实的而是创造的,“那一 天一闪冷焰”,“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都属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 说的理想之境而非写实之境。   除了这种直抒胸意的抒情,林徽因也善于应用比喻和象征的表现手法,但因她不 喜欢用抽象的办法去表现抽象的理念。所以更多的是用比喻来表达具体情感,林诗有 很大一部份的爱情诗,都是用这种方法写成的。在“究竟怎么一回事”一文中林徽因 还写道:“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和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语言”,当然同 时又“无疑地,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像情感合一的语言”。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   这首“那一晚”发表在1931年四月的《诗刊》第二期,在这首诗里“推出河 心的船”被当作自己感情的一个比喻,随后所有关于爱情的表达都由这条船的意象 来代言。同时在这首诗里还可以看到典型的新月派主张的诗歌的韵律和节奏。它与 同年秋天何其芳发表的名作“预言”有着非常相似的风格。三十年后,在文革中, 二十岁的天才诗人郭路生以一首“相信未来”闻名大江南北,他的老师据说就是何 其芳,而郭路生的两首在全国知青中广为传诵的诗“烟”和“酒”竟象是模仿自林 徽因的这首“那一晚”。 燃起的香烟中飘出过未来的幻梦, 蓝色的云雾是挣扎过希望的黎明。 而如今这烟缕却成了我心中的愁绪, 汇成了低沉的含雨未落的云层 …… (烟) 火红的酒浆仿佛是热血酿成, 欢乐的酒杯是盛满疯狂的热情。 如今,酒杯在我手中颤栗, 波动中仍有你一丝美丽的眼睛。 …… (酒)   林徽因诗歌的另一独特之处还在于其特有的音乐节奏,这从下面这首“人间 四月天”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一点。这首诗用人间的四月天来表达对爱人的赞 美,也有说是写给她两岁的儿子梁从诫的。这里在表现手法上用的仍然是象征比 喻的办法。这首诗的韵律充满阻断,但却很有音乐性,不落窠臼。和徐志摩的那 首著名的“再别康桥”比,这一首同样是热情饱满,但手法上要更现代。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清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实际上,根据一些文坛故友的回忆,林实际上是个对文艺理论有很清楚把握 的人。她的写作实践常常能准确地体现她对理论的看法,而她对理论的认识,也 常常能和她的写作实践相一致。和浪漫主义者主张诗歌表达灵魂躁动,象征主义 这力求图解抽象观念和情绪不同,林徽因认为艺术本身的完美在它的内部。美是 林徽因诗歌的一个重要追求,这主要体现在她的一些田园诗里。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香草,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象烟── 象烟。   林徽因的田园诗表达了一种美的意境和淡淡的悲悯情绪,就象陈子昂的“念天 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种风格我们又可在新生代另一重要诗人海子那里找 到了再现。也许只是巧合,但看了海子的一些抒情短诗,我们就不会觉得猜测海子 受过林徽因的影响是完全的凭空捏造。下面这首海子的“九月”可以算是一个例证。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这首诗所表达的情绪和采用的中心意象都和上面林徽因的两首“时间”和“雨 后天”有很大的类似。林徽因的田园诗不是自然的直接描述,也不是凭空想象的理 想之境。而是合乎自然的意象和情绪构成的一种完美的艺术之境。和后来的新生代 部份诗歌发展成只会编造看不懂得意象比有很大的不同。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这首诗和下面海子的八月在情绪和意象上也具有很大的可比性,它们都用八 月和山峦等意象构造出一种无耐和深思。从这里我们至少可以看到林徽因诗歌的 一些超前性和永久艺术魅力。 八月逝去 山峦清晰 河水平滑起伏 此刻才见天空 天空高过往日 有时我想过 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 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 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 一只空杯子 装满了我斯碎的诗行 一只空杯子——可曾听见我的叫喊! 一只空杯子内的父亲啊 内心的鞭子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   虽然生于名门,又被胡适称作“中国最有才华的女人”,林徽因的一生也算是 历经磨难,除了半生被病魔所缠,还经历了梁思成的车祸和终生残疾,父亲的被杀 害,亲密朋友徐志摩的飞机失事和死亡,以及三弟恒在对日空战中的牺牲等等,还 加上国家沦陷和家庭纠纷。但林徽因的诗却少有受其影响。到四十年代末,林徽因 的诗除了更加注重节奏和音乐性外,感情也更加真挚,下面这首“一串疯话可以” 略见一斑。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支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缅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可惜林徽因的诗歌生命就到这里结束,没能留下更多的优秀诗歌作品,建国 后,林徽因以身怀绝症之身,全力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中,她不仅是国徽和 人民英雄纪念碑主要设计者,而且奋力挽救了传统工艺景泰蓝,为国家建筑美术 和工艺事业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同时也于1955年以五十一岁英年病逝。但作为 二十世纪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女,林徽因的诗歌也必将与她的其他事迹一样为后人 所记忆。 2002.10.5. 【网萃】∽∽∽∽∽∽∽∽∽∽∽∽∽∽∽∽∽∽∽∽∽∽∽∽∽∽∽∽∽∽∽ ◆     2001年,9月11日        ·胡丘陵· 如果你感到这寒冷的冬天有些漫长 请用我的诗歌取暖 如果你感到被撞的地球还在疼痛 请用我的诗歌疗伤 ——题记 第一章 ! 1 2001年,9月11日 曾经被欺骗的曼哈顿,真实得 谁也不曾怀疑 这是21世纪一个平常的早晨 两只原本可爱的鸽子 吞进了,圣水与仇恨浇灌的几粒粮食 和一千零一夜故事 迷失在,绕树三匝 总不能筑巢的楼林 将毁灭的方向,当成 回家的方向 2 生命和使命,同时撞上 美利坚,美丽而坚固的大厦 和8点48分,这一刻骨铭心的时间 那些叫做石油的文明乳汁 因为在地下 或者与伊拉克那些 也只能在地下生活的儿童 一起埋葬得太久 迸出伤口,野蛮地燃烧 将世界上最亮的月亮 熔化成血液,从哈得逊的脉管 急剧扩张 让地球的每一条河流 都掀起,滚滚巨浪 3 那股通过卫星传过来的浓烟 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小女孩美妙的琴声 被嗄然撞断 老奶奶菜篮里的西红柿 滚落在地 流出血的汁液 楼上平常喜欢逛街的孩童 一个个撞得跑回家来 一向只关心农作物收成和病虫害的农夫 也开始关心 两幢大楼里人们的命运 一对无话可说,即将分手的恋人 撞得惊恐地抱在一起 开始有话可说 兄弟俩一位从美国打来电话 声音呜咽 一位揣着拒签的移民申请 哼起了小调 养老院里 一位朝鲜战场断腿的老兵 露出了他一生中,最为灿烂的笑容 另一位曾用机关枪击毙过15名美国大兵的老兵 愤怒地表示 如果需要,他将与50年前的敌人一道 走上反击恐怖的战场 4 就这样,许多因为拥有这两幢高楼 总是仰视的头颅 和许多因为没有这两幢高楼 也必须仰视的头颅 都低了下来,盯着那些屏幕和纸张 看一看,高高在上的 钢铁、水泥和石头 究竟是些什么模样 畅通的互联网被撞成 纽约的消防通道 拥护不堪 地球所有晴朗的天空 都下了一场小雨 高高耸立的20世纪 在这一瞬间 撞得支离破碎 撒落在两度沦为废墟的地球 我的那些从海中打捞的整整齐齐的诗句 也被撞倒在海里 东一行,西一行 至今,还在不知所终的旅途 到处流浪 第二章 ? 5 是谁,将人送上天空的工具 变成将人送上天堂的工具 是什么样的风,吹得那些 嫩绿的橄榄不管春夏秋冬 都是枝叶飘零 是谁,使那些传递甜言蜜语的motorola 传递绝望的信号 是谁,在那些种地瓜的黑土 种下了地雷 是什么样的命令,让那些 应该拿铅笔的小手 拿起了钢枪 是谁,使一些无辜者 成为另一些无辜者 不共戴天的敌人 6 是谁,使一向强硬的帝国 开始觉得,自己所有的建筑 硬度不够 是谁,使遥远的北极熊 感到了雪山的崩裂 是谁,撞得在那一百年里 轻轻一碰就成瓷片的china 阵阵作响 是谁,将那些废墟上崛起的智慧 再垒起一堆废墟 成为多少清理工人 都无法清理的思想 是谁,将我们 这些天一直压在新闻堆里 每个人的腹部 都钻进几枚不同方位的导弹 那些从窗口跳下的冤魂 从纳粹的集中营 一直跳到南京的土坑 良知的浓烟 湮没世界上 所有笑声 7 为什么,一位从小怕羞的孩子 变得死也不怕 穆罕默德·阿塔 你从小就想成为出色的建筑师 为什么却成了 最高建筑的毁灭师 拉登拉登拉登 你那蓬乱的大胡子里究竟藏些什么 为什么,轻轻一动 就有人 赴汤蹈火 除了那个半岛上 很少有你的声音 为什么总有人 用鲜血和生命 兑现你的金钱和誓言 为什么一幢高楼倒了下去 另一幢,也以身相许 这些钢铁和石头 在灾难与灾难中交媾 也分娩出 美丽的爱情 8 为什么,人生的道路千条万条 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啊 你们为何各自 只指给他们一条道路 上帝,佛,安拉 天堂如此美好 你们为什么 不能成为朋友 伊斯兰,屈服的人群啊 你们能与上帝和平相处 为什么,就不能与人类和平相处 为什么,培根死在 走向耶路撒冷忏悔的途中 为什么,哥白尼、布鲁诺的 鲜血 至今还在广场上 开放着鲜花 为什么,无情的山石 难以衰老 而有情的人类 却艰苦凄怆 为什么,珠穆朗玛峰 最高的风光 却只能让雪山上 那些最低级的动物分享 9 为什么奥西里斯 被他的兄弟塞特杀害 而塞特的儿子又杀了塞特 杀来杀去的故事 流传了六千年,还在流血 为什么乌特纳底什提的诺亚方舟 至今还在巴比伦的洪水中 漂浮 为什么要激起 阿喀琉斯的愤怒 黑血浸泡的《伊利亚特》 为什么至今还有人重复朗诵 怜悯之神 酷爱好战的神啊 你们为什么要达成 唯一的安拉的协议 10 什么使非洲的大象 无影无踪 什么使亚历山大公主 孤独的蝴蝶 失去了朋友 什么使鸟儿,找不到筑巢的森林 什么使所有的动物和人 都恐怖得 不能作声 什么使生命成为一种疾病 什么使死变得 不可救药 什么使人类走到 约翰·莱斯利的尽头 11 当剑与矛取代纸和笔的力量 当战袍裹紧婴儿 放弃智慧的世界 已经容纳不下整个世界 寂寥的深夜,谁在敲门 当我们用出口的罗盘 换回向往已久的时钟 时间也就停在那个朝代了 谁告诉我们 谁指引我们 为什么屈原的一百七十多个问号 都被拉直以后 又出现一千七百多个问号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为什么 诗人啊,千万别大彻大悟 当江淹写就他的《恨赋》 才华,不尽也尽 第三章 —— 12 或许,越是耀眼的高楼 对不属于他的人 越是刺眼 太阳的亮光 被玻璃幕墙,反射到 大洋的彼岸 使那些躺在帐蓬中的人 耿耿难眠 当树根指引他们 从干涸的沙漠 走到取水不尽的城市 因为不准随地吐痰的缘故 一吐,就吐出血来 真正流着蜜和牛奶的哈得逊 不能让人随意吮吸 高楼越高 小草越长不成小草 城市越是喧嚣 失去圣城的流浪者 越是孤独 因为金属的骨头,脸上 总是霓虹灯的光彩 那些放牧羊群的皮鞭 却不得抽赶贵妇人牵着的小狗 手痒得总想做些什么 目光愤怒的时候 怎么也看不到 正义的花朵 开放 道路越是宽广 越不知道 路,在什么地方 塑料袋包装的城市 使乡村的孩子惊奇 也使乡村的孩子恐怖 荆棘中的大厦 和那些电一样 总不让乡村的孩子触摸 于是,就有了雷电 13 脱胎换骨的奴隶 一代一代,不再纠缠 皮肤的黑色 一次世界大战 1000万冤魂,注释不了 一次结束的战争的战争 几个狂人,就吞噬了5000多万生命 因为季风的滋润 集中营幸存的犹太人 使高楼越长越高,在空中 脉脉含情 谁都羡慕 谁都被引诱 作着自己的梦 一些人带着信仰 朝着麦加的方向 一些人带着金钱 朝着纽约的方向 许多人常常被坚硬的 英语和美元 撞得遍体鳞伤 巴黎的雨,经常移在 纽约的上空 纽约的雨 再也下不到巴黎 惠特曼那些草叶的种子 只能在高楼的缝隙里 生长 高楼成林的时候 汤姆叔叔的小屋 再不会有人撞击了 雨果的悲惨世界,没有大厦的毁灭 也就不清楚 悲惨在哪里 雪莱总让他的西风,吹走 最美最崇高的颜色 天天制作牛奶和蜂蜜的高楼 也有制作眼泪的时候 14 十九世纪仿佛什么都没留下 只留下,罗纳尔·诺贝尔的遗言 和那笔炸药炸出来的奖金 于是,许多科学家和文学家 都想闻一闻那火药的味道 瑞典皇家学院 总是硝烟弥漫 可以解开人体的基因密码 却不能解开思想的密码 可以克隆牛羊和人体 却不能克隆思想 到处都是医院 却不能医治灵魂的创伤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 你从乡村发掘的技术的 拯救力量 为何总是寻找不到 巴门尼德的无蔽 弗兰克·卡伯特森 可以向太空输送物品 却不能给非洲饥饿的儿童 输送更多的饼干 我们用技术打垮了我们 加加林和那些生活在太空中的人啊 你是否感到 超凡脱俗 15 沿着肋骨,我们一步一步 登上楼顶 只见释迦牟尼的菩提树上 几个果子,全是苦的 万念俱灰 也是我们一种恐惧 耶和华的旧约变成新约 新约又变成了旧约 那不论有弹奏还是无人弹奏挂在柳树上的琴 至今还在哀鸣 今年你囚禁他 明年他囚禁你 坑坑洼洼的地球,每个人都是 巴比伦之囚 荒凉的阿拉伯 白色的头巾,向石头顶礼膜拜 在洞穴里,坚持思想 坚持羊皮牛皮和骨片上的经文 枣子面包也接受了安拉的圣谕 诱人的72位美女 珊瑚上的老人 全部返老还童 只是特洛伊战争诞生史诗 所有的史诗 都是复仇与英雄 伊利亚特,奥德赛 让波寒冬的神骏 静静地啃牧草吧 雅典娜温柔地 摇着橄榄枝的时候 阿拉伯的麻雀 叫过不停 如此迷人的风光 是不是波德莱尔的花朵 在撒旦的诗篇里开放 16 或许,人们遗忘了 “人人生而平等 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 不可让与的权利”的宣言 或许,人们遗忘了 “任何苦难,只要尚能忍受 人类还是情愿忍受”的经验 或许,杰斐逊 那些被删除的谴责 总是从墓志铭的石碑里钻出来 17 或许,高楼提高到一定的高度 注定要成为废墟 或许,那些钢筋、水泥 一切从石头开始 必然要还原成石头 或许,城市的一切,诞生于火 必然要还原于火 是什么催眠这两座大厦 高楼站立是8 倒下去,就是∞ 站立是两幢大厦 倒下去是两座桥 从此岸到彼岸 许多人,从蚂蚁的春天走过 我却不能过去 守着废墟 就守着祖父的墓 也守着自己的婴儿 有一天,我和高楼一起 平静地躺在手术台上 用宗教的刀,剖开我的胸膛 慢慢地,医治创伤 刀越生锈 牙齿越是尖锐 风是兵刃上的月亮 呼啸而过的时候 所有的星星都闭上眼睛 其实,河流就在身旁 因为自来水的网管 遍布全身 血液变色,还不清楚 浓烟的舌头 舔着蓝天的伤口 闪电堆成一座山 马,驮载着青草前行 拨动着地球仪 回忆起那年宇宙的碰撞 将那年的热情和陈年往事都冻在冰箱里 应该向钟表膜拜 只有他们能记住 岸很真实 不管浪花多么温柔 点点滴滴,都在啃噬我的时间 18 常喝别人用水勾兑的酒 总嫌太淡 喝自己酿出的酒 一喝便头脑发昏 只有把大洋都吞进去 让那些饥饿的鲸鱼 在回肠中翻滚 大楼的门太紧 许多想进去的人常常进不去 许多想出来的人却又出不来 两幢高楼,只是上帝的 两个棋子 坍塌是奠基的开始 奠基是坍塌的开始 上帝的高楼倒了 仍然属于上帝 闭上眼睛 高楼总是立着 然而,我们又不能闭上眼睛 登上楼顶 也就登上了刀锋 大楼坍塌的瞬间 我已经老了 只有自由女神你还是年轻 你可要拿好手中的火把哟 千万别烧毁我的情书 放下弓箭的但丁 唱起了神曲 唱到14233行 十日谈还是没谈清楚 就让炭疽病的话题 再谈十日、百日、千日 弥尔顿失明的时候 也就失去了乐园 失去了浮士德的一瞬 若是所有的大楼 都与这两幢大厦一样的高度 任何飞机 都不可能准确撞中 19 其实,火焰的方向 就是我们行动相反的方向 也是灵车缓缓行进的方向 很多石头落地了 本·拉登的心里 一次要多一块石头 在歪曲的目光里 许多道理再也直不起来了 给太阳输入液体 切掉那黑斑的部分 让世界,在湛蓝的天空下暴露无遗 独处的时候,我常常想将所有的衣服 拼成风帆 任白骨和夜莺歌唱 尸体醒来的时候 绝不会作下一次恐怖的报复 彻骨的痛 也由此,失去光芒 这是前不见古人的历史 大楼是大家的楼 却不是家园 大楼倾斜的时候 所有的哭声 都是直的 再先锋的叫喊 再狂热的迪斯科 都不如这一瞬间 为什么总是留给美国 血淋淋的记忆 交易所不再交易 市长朱利安尼偶然的一撞 被撞成了 风云人物 20 长江黄河流淌的都是酒 醉得人躺在故乡不动 不醉的人漂向了海洋 一半,尸骨消失 一半,体强力壮 中国只倒塔 不倒高楼 金死了,变成水 水死了,变成木 木死了,变成火 火死了,变成土 土死了,变成金 沉戟的斑斑铁锈仍未销去 如果周郎的东风 不吹给彼岸的阿塔 大楼,依然矗立 珠穆朗玛的雪下 覆盖着多少牛羊的尸骨 只是无人发掘 便长成石头与琥珀 不管西服多么笔挺 我都挽起衣袖与裤脚 我常常从汉语散步到英语 又从英语散步到汉语 临终的遗言 我想还是汉语 学习外国的语言越多 我的汉语,讲得 更加流利 21 高楼没有叶子 也就没有鸟儿来筑巢与哺育 诗人只写森林 这次来了两只鹰 五角型的楼里 飞出更多的鹰来 诗歌有撞击大厦的力度 我的诗,更能够 建造大楼 油画的高楼 没有断裂的地方 高楼也就容易断裂 中国画有许多断裂的地方 中国的高楼 却难以断裂 陈子昂哭倒了幽州台 孟姜女,哭倒了长城 然而沙龙 却哭不倒 哭墙 西塞山前,张子和的桃花 从唐朝开到现在 年年斜风细雨 然而人们早已回归 空调的家园 不论贝多芬的田园还是悲怆 所有的交响曲 都是用不同的乐器 发出同一种声音 22 其实,21世纪的朝霞 已随着建筑师的翅膀 伸上了蔚蓝的天空 只是警报年年惊醒春天 城市的树上,比乡村 更容易结满炮弹 高楼的骨头原来也软 闪念之间青年撞倒了老年 许多单身的男子在嚎叫 大厦里面 不能埋葬女人 其实,因为年龄才长胡须的汤姆 今天不需要忏悔了 遗言比什么都真实 所欠的债务,不需偿还 这个月的税款,也不需交纳 还有戴维曾欺骗过妻子 现在也不需要解释 那些窃获的商业秘密 你要用它打垮你的对手 还有那份造假获得的 银行信用书 于今,一切都已没有意义 二根光柱升起来 光,是所有美国人的呼吸 整个世界,沉默无声 短短几分钟 如同一个世纪漫长 许多人哭了 只有拉福格在笑 悠里西斯遇到的美人鱼 被女神的火把照亮 楼内的生命 与巴米扬大佛一样 肉体永远属于大楼 灵魂,被弥尔顿的诗句 逐出了乐园 用拉撒沿路乞讨的资金 来修复这两幢大楼吧 让每一层,都住着一个 哈姆雷特 重建二幢大厦容易 重建心中的理想太难 山崎实啊山崎实 设计的时候你是否想过 信仰和高楼 谁真正坚不可摧 第四章 ( ) 23 我咀嚼这些砂子和石头 周身疼痛 高楼崛起于 艾略特的荒原 纵然繁花紧簇 也免不了,荆棘丛生 诗人的葬仪 也拖得太久了 八十年的丁香花 至今还在等待太阳 不知能否,从废墟的石缝里 长出燕子的模样 让这些瓦砾 把身子冲洗干净 窗子变形了 眼睛,永不变形 许多陌生的面庞 在废墟中细细交谈 真正做到了 以心换心 泰坦尼克倾斜时 有人绅士般地拉着提琴 其实音乐家知道 离开甲板同样危险 大厦倾斜时 没人拉琴了 音乐家知道,陆地不是大海 离开危险就不危险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 人危险,处处也都危险 不论保险的理赔价值 相差几何 都是毫无意义的数字和游戏 所有的生命 都是同样的价值 那窗口飘落的纸片上 是否都写着 “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 一律平等” “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 和人身安全” 谁都知道,这绝不是地球上 最后两幢高楼 竣工时 多少工匠,彻夜难眠 我受伤了 所有心痛的人都受伤了 撞倒的,全是旁观者 24 每年的冬天 我都等待你和那场春雨的降临 望断千轮,都不是 那辆大蓬车 波德莱尔的花 久开不谢 大厦里的人都必须 走同一条路 用同一种姿势屈服 只有农夫,在宁静的山林里 随着野兽的道路追行 兰亭不撞也倒了 梓泽早成丘墟 滕王阁毁了又建 建了又毁 只有王勃那只孤鹜 还在飞翔 相距了一百多年 圆明园废墟里的石头 与世贸大厦废墟里的石头 工艺差不了许多 只是圆明园中的许多瓷器 嵌在别人的博物馆里 而世贸大厦的瓷器 彻底粉碎 大江健三郎 写得出这样高的高楼 却写不出撞得这样惨的高楼 死海是海,死海是死了的海 然而死海实实在在地活着 只是在人们的心中 已经死了 大厦倒了下去 诗歌崛了起来 好多年前,中国就有穆旦 和穆木天 两根柱子顶着 戴望舒的雨巷 湿漉漉地 怪不舒服 徐志摩那公子哥儿 因为缺钙的缘故 这次恐怕不能娇声娇气 沙叶拉娜沙叶拉娜地 再别高楼 25 朋友朋友,我看你看大楼的目光并不生动 砍掉年轻的树 就是拐杖 扶着它,即使是残疾人 也能走出 好莱坞的恐怖电影 风萧萧,易水与幼发拉底河 一般的寒凉 壮士荆轲的匕首 先在自己的心脏上刺上一刀 方才出发 要是撞一撞寒山寺的钟 该有多好 人造的灾难和人造的卫星一样 令人惊奇更令人恐惧 既有外伤 又有内伤 烟雾,是高楼吐出的 最后一缕蚕丝 将文明包裹在宇宙 巨大的茧里 我注视着那个冒烟的伤口 那是你的全部精气 即使不倒也是一具僵尸了 还不如在轰鸣中 涅槃 想想那多伦多峡谷 如果让多情的风雨 慢慢剥蚀你的躯体 或许,早一天毁灭 比晚一天毁灭 更有价值 美利坚,教会了许多 只能上升不能下落的逻辑 咫尺天涯的两幢楼 等得太久了 共同消失 成了一种过程 26 大厦的影子 早已穿越国界 把整个纬度都遮住了 大厦倒下了,影子变成了经度 看不清楚 影子更是影子 不必拉门 大楼所有的门都为你开着 可你自己的门 早己关闭 别人进不去 你也出不来 注定要在烟火中窒息 从窗口逃生 听听那些哭声和喊声 阳光都跳进了海里 渴望那些珊瑚 都长成海绵 两滴眼泪掉了下来 大西洋咸了许多 问一问殉难者 消失的那一刻 痛,还是不痛 走向死亡如此坦荡 就像走向彼岸 成为众神的一个 车来车往 都在碾压着父亲的肉体 虎狼一般的吼着 其实十分孤独 那是上个世纪就储存的哀鸣 只是不知道 谁还在赞颂谁还在歌吟 张开的手指 都是残缺的 问一问天堂里 有没有导弹和坦克来往 27 在地球最核心的部分 总有许多炽热的思想冲动 海面,波涛汹涌 海底,也难以宁静 或许今天是丘陵 明天就是山峰 两幢大楼,都穿着 皇帝的新衣 纽约有不有庄周的蝴蝶 孔丘因为没有轮船 也就不能到达大洋彼岸 龙是拼凑起来的怪物 那么多人,顶礼膜拜 千年来赋过的那棵枯树 现在还是枯树 只有皱纹让你回忆伤心的事情 嘴唇与茶水约会是如此艰难 白发便是故土 小草呻吟的时候 玫瑰上面就是刀锋 镜子里的人很不真实 真实的只是镜子 不要理会那些 乱七八糟的乐器 它只是为了 规范你的呼吸 飞机就是他的桥梁 远方的许多人 从不怀疑大楼的真实 死亡,其实不是一个人 孤独的事情 死亡其实就是交响 无数的生命 构成乐章 精密的钢材其实很粗糙 原子里有许多空隙 善良和恶毒全塞在里面 论品质,还不如 原始的石头 28 在没有柴草没有麦穗 也没有向日葵的高楼 只有水中倒影的冲动 水可以干净很多东西 却也可以脏污很多东西 水很温柔 水很可怕 水,深不可测 水中稚嫩的少年 在瞬间头发就变白了 释迦牟尼的姿势 坐也好,站也好 还是释迦牟尼 几千人长眠不醒了 几十亿人却一同醒来 同时发现,梦想不再 圣母玛丽亚 诗歌中最美的花朵 谁的雨露令你生长 耶稣无缝的外袍 打起了补丁 十字架森林一般立着 但丁塔,同为风雨 而倾斜 天堂里,有许多大厦 29 两幢高楼死亡了 许多高楼将建在坟地里 所有的碎片 都发出冷冷的寒光 其实,我和所有的高楼一样 都渴望飞翔 因为高,受到许多仰视和崇拜 同为高,受到许多屈辱和打击 我不怕撞断手脚 和脊梁 就怕撞击我的心房 和那头上的月光 高楼在的时候向往高楼 高楼不在的时候 我只有回家 所有窗前的月光 都是一个模样 三闾大夫是为那个月亮 而投入汨罗 李太白也是为了那个月亮 而溺入长江 只有蝴蝶美丽 经常毫无恐怖地 在坟上乱飞 高楼是蝴蝶吹倒的 大厦其实和向日葵一样 总朝着金钱 一天要扭上几回脖子 扭断的时候 牛津词典里 也就多了许多新的名词 爬在最高处的 有商人也有诗人 但打开窗户 任冷风削瘦面颊的 只有诗人 两幢高楼,我看来看去 就是郑板桥二根瘦瘦的竹子 30 即使脱掉所有的牙齿 也要从废墟的石头里 嚼出音乐与鲜花 心脏鼓动我一次次攀登 110层,层层都装着财富 层层都装着智慧 智慧属于自己 许多财富不属于自己 财富常常使人遗忘 遗忘了珍珠港的故事 才有了朝鲜和越南的故事 遗忘了朝鲜和越南的故事 才有了伊拉克和科索沃的故事 遗忘了祖父 才有了父亲 遗忘了父亲 才有了自己 头上的钢盔依旧 生命,何时贵如导弹 一些人称作英雄 一些人却叫做恶魔 一些人称作壮烈 一些却叫做恐怖 都说战争神圣的时候 谁都不再神圣 每个都是一颗螺丝钉的人 总有一天,每个人 都是一部独立的机器 总有一些机器 不是生产,就是撞击 心中的高楼依然屹立 只是在不同的国度 不同的心中 难怪所有星球 都是圆的 原来,所有的终点 都是起点,所有的起点 都是终点 31 我不懂事的时候 爷爷给我讲遥远的故事 我懂事的时候 只能讲爷爷的故事 整个美国成为了一只包裹 教人都想看看并且拥有 但又都怕那炭疽的病毒 不要将它传给善良的人们 也不要将他传给恶魔 最好是,自生自灭 有时也醉里挑灯 看文天祥生锈的剑 遗忘过去的梦 就多晒一晒故乡的太阳 去年的桃花 在春风中孕育 分娩的全是笑声 不论是直立的麦芒 还是稻穗低头默哀的模样 只要颗粒饱满 我便感到 心里踏踏实实 第五章 / 32 整个冬天 我都生活在水里 阴郁的天空 到处都是鱼 啃我的脚趾和手指 仇恨制导的飞弹 比任何武器都先进 当骨头和血肉成为子弹 也就再没有 穿不透的堡垒 在无形的梦想里,任何天网 都不能隔离 上帝与孩子的联系 不论战争多么正义 任何炸弹,都不可能 炸出文明 格兰卢斯林的草地非常安静 一只温柔的小绵羊 静静地啃着青草 啃得地球上的纸张 一夜间 贵了许多 那些日子 我们一听到广岛 就浑身颤栗 其实,曼哈顿和广岛差不多 都是在用无辜者的鲜血 证明正义还是非正义 命名是战争还是恐怖 追求用火炮和机关枪 说话的人们呵 其实用餐具和酒杯也可以对讲 用肉体也可以对讲 在科尔战舰上 受伤的总是读书声 每天都让那些鹰,守望 温暖的巢穴 哺乳着雏雁 衔着橄榄枝来 33 谁不渴望美丽的家园 在那恐惧的时间里 我一听到国歌就热血沸腾 一看到国旗 就泪如泉涌 不要怕这堆废墟 在所有的城市 都装进塑料袋的时候 中国红楼里的女子 早就葬下了无数高楼 许多梦中的墓穴都在宫殿 谁也不曾梦想 自己的墓 如此奢华 只是每个人都一身干干净净 随葬的,只有 一种理念 和一个时代 幸福与钢材一样硬朗 幸福与钢材一般脆弱 直至毁灭 始知价值几何 将基础伸向地下越深 也就是向空中越伸越高 废墟里的梦才是真正的梦 活着的人,全都在 做死人的梦 不要再渲染工程的浩大 掘土机天天都在 啃我们的骨头 将所有的道理都抛开吧 人类,是人类自己的敌人 只有阳光不会衰老 只有影子不会腐烂 离人类最远的是人类 离时间最远的是时间 离空间最远的是空间 生生息息,枯枯荣荣 地球上的东西 还在地球 34 听一听小珍妮稚嫩的童声 妈妈,我才俯瞰这 美丽的城市 为什么要成为最后的一瞥 妈妈,我要摘取红红的太阳 可太阳,一下子 就倾斜了 太阳好热,我好热 原来不是太阳在燃烧 许多吊灯都成了他的玩具 只是小手 来不及动弹 听一听爱丽丝的电话 “妈妈,我爱你” 然而,这是最后一次 肯顿逃出大厦 第一眼就看见赶来的兄弟 他未曾意识到 所有的消防队员 都成了他的兄弟 总有人在叫喊 不知是誓言还是遗言 一句“让老人先走” 一句“让伤员先走” 真的就让开了一条生的道路 老人未必生还 伤员未必活下来 真正活下来的 是这语言,以及那条灵魂的绷带 世界上人口最多的 国家主席的慰问电 与阿拉法特的血液一起 粘贴在美利坚的伤口上 就在这一瞬间 此岸变了彼岸 就在这一瞬间 寂寞变成了再生 就在这一瞬间 罪恶变成了救赎 就在这一瞬间 恶花结成了善果 35 奥玛·里维拉的导盲犬 惊恐地跑出去,又回到 这位盲人的身边 在人体成为炸弹的时候 一只犬,拯救了一个人的生命 我常常深入瓦砾之中 看看那些时间的根 是否还在吮吸水份 我在这冬天被撞成三个我 一个在高楼的坟墓里 一个要十年后 被我的智慧包裹 一个要百年、千年后 再勃发青春 36 一个世纪的时间 怎么经得起这么一撞 我们不能,再走那条 撞得变形的道路 即便是圣者 也不应为死亡 感到高兴 当欧洲的十几个国家 围绕同一种货币旋转的时候 一根铅笔划出的三八线 还不时牵动地球的神经 越南的椰子里 至今还有火药的味道 伊克拉的小宝贝 还与宝贝石油一起 在地下生长 南斯拉夫的桥还在冒烟 蓝色的多瑙河 还在忧伤 耶路撒冷的锡安山 何时能够安宁 犹太的哭墙 让人哭了近十个世纪 至今还是 泪水涟涟 耶稣啊 你最后的晚餐 还不吃完 成为多少 无辜殉难者的晚餐 37 想一想用身子丈量大厦的人 总是惊魂未定 肯尼迪用血浇灌的树 枝繁叶茂 英·甘地的翅膀 还在抖动 拉宾那只扣过无数扳机的手 与阿拉法特紧握的时候 许多母亲的眼泪 被季风吹干 有些信念越是坚定 人比其他动物就更为凶残 曼哈顿的故事本来就陈旧了 期望比高楼更高 此刻,在所有的眼睛中 站立都是人类最美的姿式 怕只怕被两把尖刀同时刺伤的心灵 常把炊烟当成烽烟 38 如果大楼有兵马俑守着 是否有人撞击 如果没有神的暗示 如果没有哥伦布 可能就没有高楼供人撞击 原来骆驼在沙漠驮着的 全是尸体 高楼里种不好庄稼 只能关那些狮子、老虎或大象 生是如此的美丽 敲一敲生锈的钟吧 雁来雁去 唳声凄惨而悠长 秋风呢喃的时候 情人约会在刀锋上 任狂风掀起铁窗 小草的一生 就是时间 那些恐龙 把那些光都装进瓶子里 撞倒了的时间 还是时间 第六章 …… 39 感谢那些撞不倒的新闻 使我们在大洋的彼岸 目睹那真实的瞬间 在被废墟压得不能动弹的日子 我只能饮历史缝隙的泉水 维护生命 每年的这一天,同样会有生命诞生和消亡 同样会有笑声和哭声 同样会有总统 为他的政治推销所有的手段 同样会有平民 为他的一生,渴求和平与安宁 撞击的过程 是我抵达诗歌的路程 死去的大厦 让诗歌活着 诗歌让我活着 然而,我怎么也 活不过我的诗歌 我的脚印一深一浅时 大厦早已 歪歪斜斜 把诗歌贴在伤口上 收藏那些阳光 穿在冬天的身上 让石头和钢铁 都长满翅膀 其实,高楼的模样 让闪光灯照得 青春已逝 大楼倒下来 是你起飞的方式 看看高楼是否存在 只是证明自己的眼睛 是否存在 想想许多城市 定向爆破拆除的大厦 多么悲哀 还不如被人撞击悲壮 这楼不是撞倒 世人会慢慢忘却 正因为被撞倒 才成了历史永恒的大楼 伤痕累累的时候 如果不倒下来 纵使修复得天衣无缝 也难以光彩依旧 40 将那些石头和砂子 都埋在地下 让它们慢慢发芽 长成大楼的那一天 每一个果子 都是一个新家 不是自身砸碎了锁链 而是别人帮他砸碎了锁链 对于想离开这大厦的人 对于被股市套牢的人 对于被迫从此跳楼的人 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城市的废墟里吧 有利于许多大厦的幼苗 从石缝里钻出 将多米尼的山羊 都放出栅栏 许多朋友,都撞得 素不相识 不论是谁,撞倒的 都是自己家园的一部分 如果格林尼治的时刻 停留不动 大楼还是两幢大楼 41 沿着恐龙的骨骼 我又走了回来 在火焰中舞蹈 烧掉所有的肉 炼就骨头 砍掉头脑 只有一只手绘出一栋高楼 拨一拨地球仪 心便开始旋转 醉倒在世界文明史里 在漆黑的夜晚 所有的皮肤 都是同一种颜色 读惯了血液书写的《古兰经》 自然就不怕 为安拉流血 智慧的恐怖 比野蛮 更为恐怖 赶出森林的鸟 天空无比宽广 鸟,越是孤独 勇敢者不是敢于死亡 而是敢于生存 不是用鲜血 浇开将军肩上的花朵 而是浇灌田园的庄稼 42 总爱追求刺激的国度 总算有了刻骨铭心的刺激 以致今后的岁月里 都不看《独立日》那些电影 目睹大厦倾斜的儿童 在他们的眼中 一切都是正正直直的了 其实,所有的恐怖 都是阳光的恐怖 没有阳光,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阳光,也没有去向 只是他们仓促地消灭 来不及精心打扮一番 窗子倒下了,月光站立着 父亲倒下了,儿子站立着 高楼倒下了,土壤站立着 人体倒下了,思想站立着 门槛倒下了,身子站立着 电梯倒下了,双腿站立着 这个神倒下了,那个神站立着 于今,废墟热热闹闹 只有过去的照片,冷冷清清 整个纽约市政厅 撞得风起云涌 43 原来世界上最硬的 不是钢铁,而是骨头 世界上最精确的制导不是卫星 而是思想 我乘着诗歌的电梯 青云直上 虽然还是冬天 花蕾牵引我 沿着那条秘密的小道 走进春天 让蝴蝶和蜜蜂 舞蹈彩色的话言 怎么不撞倒杜甫的茅屋 让所有流浪的儿童 都住进,从不漏雨 只漏香槟只漏牛奶的伊甸园 仔细看看废墟的石头 与耶路撒冷哭墙的石头 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哭的人 各不相同 哭得越凶 撞击的灵魂 越是兴奋 44 青年少年啊 用你的劲腿去跳《天鹅湖》吧 都去拉一拉维瓦尔第的小提琴 或许,那操纵手柄的手 会改弦易张 即便拉出血来 也不要去扣那扳机 面对这些无辜的死难者 我和60亿人口一样 都是这次撞击的幸存者 伤痛的人们请永远记住 不管做错了什么 还是做对了什么 无辜的生命,都不应该 成为攻击的对象 不要用个人的躯体 秘密地制造恐怖 也不要用国家的机器 公开地制造恐怖 不要使用人体炸弹 更不要使用核子炸弹 45 时间清理着瓦砾 我用所有的诗句祈祷 让清澈的河水 都流着牛奶和蜜蜂吧 让坐在坦克上的儿童 都坐在迪斯尼的游乐车里 让揿报话机的小手 敲打电脑 给海洋对面的少女 发出友好的Email 让手中的钢刀 都成为收割的镰刀 让所有的枪声 都变成 禾苗拔节的音响 让所有的炸弹 都用开山凿石吧 或者,融化高山的冰雪 让纯净的水 浇灌荒凉的沙漠 生死度外的青年啊 请把你们的血 都献给医院吧 把你们的骨骼 献给那些在地上匍匐的人们 把你们的眼膜 献给失去光明的人们 让非洲土著人身上的树叶 换上西装 让受伤的孩子 既服西药也服中药吧 让所有导弹控制键上的手 都弹一弹肖邦的前奏曲 伊斯兰伊斯兰 请揭开纱巾吧 让我看一看 阿拉伯少女美丽的面庞 请把你的力量都用来射门吧 全世界的人们都为你欢呼 诵读《古兰经》、《圣经》和《佛经》的人啊 也读一读中国唐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的诗句 让地球村庄的人们 都欢聚在和平的树荫下 共度一回 诗歌的节日 清理好废墟 连同那些可怕思想埋葬 让时间告诉天空 ——要风的时候就刮风吧 要雨的时候就下雨吧 要阳光的时候 到处都是,灿烂阳光 ※※※※※※※※※※※※※※※※※※※※※※※※※※※※※※※※※※※ 本期编辑:杏儿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阿飞、亦歌、赋格、虎子、方舟子、古平、唐郎、笨狸、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 s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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