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01 (第一四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春之祭                  § 林 蓝:春之祭          §      ·林蓝· 【网讯】             §                  § 在一个冬日的早晨 【牛肆】             § 做一场不完全的爱                  § 之后裸体起立 不懂就问:我的太太是个博士生   § 手指伸缩之间 田 牛:灰狗车夜谈        § 空气里灌满 陈义怀:漂泊,在路上──D君手记 § 那被听、被演、被传说了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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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都是没有多少学术含量的简单的实验结果,发表在影响力很低、来稿不拒 的所谓“垃圾期刊”上。这在国内学术界是相当普遍的现象,网上对此进行了大 讨论,反思国内学术界以SCI论文数目做为学术评价标准的弊端。 四、中外通吃教授起争议。中国科技大学特聘教授潘建伟等人被指同时在中 外机构担任全职职务,而大部分时间在国外工作,未能履行一年九个月在国内工 作的合同。这种用国外的成果到中国获得荣誉、地位、金钱的中外通吃现象让人 们反思当前中国引进海外人才的政策。 五、数学大师也打假。唯一一位获得菲尔兹数学奖的华人数学家、哈佛大学 教授丘成桐激烈批评中国学术腐败,特别批评其原学生、身兼普林斯顿大学和北 京大学两校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田刚弄虚作假、剽窃,引起北京大学数学学院 反击,众多海内外数学家在网络上对此争论不休,丘成桐也在中国媒体上被封杀。 六、二刘移花接木造论文。清华大学医学院院长助理刘辉、安徽师范大学常 务副校长刘登义先后被发现把别人的论文拿来当成自己的论文,捏造论文发表记 录。清华大学为此再次发出要求其教师检查其履历的内部通知,刘登义造假案则 被列入2005年安徽省十大教育新闻,但二人至今安然无恙。 七、著名学者骂娘又赖账。研究农村问题的“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 副研究员于建嵘的学术职务和学术成果在网上遭到质疑,于建嵘以污言秽语怒骂 提供讨论平台的主持人,如此回应竟然得到国内一些学者、记者的喝彩,声称暴 露出“私人学术打假”的弊端。之后于建嵘又称是其朋友用他的名义替他骂娘。 八、“昏教授”现身打官司。几年来一直在网上吹嘘自己并支持学术腐败的 网络神秘人物“昏教授”被发现其真实身份为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教授肖传 国,正在竞选院士,并被揭出众多弄虚作假的行为。肖传国声称质疑者侵犯其名 誉权,竟动用地方保护势力。武汉法院特派两名法警向正在北京开会的方舟子递 交诉状和传票。 九、伪科学人士喊冤。伪科学组织“天地生人”联合上海《新闻晨报》记者 污蔑“反伪斗士”制造了反伪科学“三大冤案”。知情者出来说明事实真相,进 一步揭露伪科学人士的欺诈行径,伪科学人士及其支持者自讨没趣。 十、教授胡译畅销书。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朱振武主持翻译的畅 销书《达·芬奇的密码》、《天使与魔鬼》和《数字城堡》被发现翻译质量低劣, 低级错误比比皆是。此前科普畅销书《万物简史》也被发现存在同样问题。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6年1月11日记者冯玥报道《“国网”人气之后 看什么》。   电子政务虽然已经算不上新鲜话题了,可被称为“国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中央政府门户网站正式开通,还是引来不低的人气——2006年1月1日正式开通第 一天,就创下33万人次访问量,点击率超过4千万,新华社报道称,“一跃成为 全球人气指数第二的国家级政府网站,仅次于加拿大联邦政府网。”1月5日,人 气已经超过了加拿大政府网,位于全世界政府网站排行首位。   我国从1999年开始实施政府上网工程,截至2004年6月,gov.cn下的域名总 数约1.4万个。然而相当数量的政府网站被批评是“死网”、“睡网”,有的只 是一个空架子,有栏目没内容,有的更新慢,至于和用户的交流就更为有限。业 内人士希望,中央政府门户网站的开通,对其他政府网站能有引领和推动的作用。   点击www.gov.cn,首页上主要有今日中国、热点专题、政务公开、政府建 设、法律法规、政策解读、新闻发布等12个栏目,以及国务院部门网站、地方政 府网站、中央企业网站的链接。主题服务分为公民、企业、外国人三类,分别导 向“生育户籍教育婚姻……”、“开办设立、年检年审、工商管理……”、“领 事司法、在华就业、出入境……”等具体内容。   网友“陈老汉”在自己的博客里这样描述:“令人欣喜的是,一改我们心目 中党报党刊上长篇累牍的歌功颂德,除了一些简单的国家领导活动文字报道和图 片以外,网站内容更多地偏向于服务功能。在当前大力建设服务型政府的阶段, 无疑给各级地方政府树立了一个榜样,也给充满期待的中国网民一个新的希望。”   网友“胡一郎”对“国网”的感觉也还不错,他给出的分数是:“速度:8 分;支持语种:8分;搜索:7分;可用性:9分;内容品质:7分……”得分最低 的项目是“互动性”,只有“5分”。   他解释说,首页能够互动的入口只有网上调查和总编信箱,相对较少。所有 内容不设跟帖,没有BBS,没有留言簿,没有编读往来,没有来信选登。所有文 章末尾有责任编辑,但无法联络责任编辑。网页末尾有纠错服务,但链接到邮件 入口,不方便。   “只能看,不能说”——这是让诸多网友非常不满意的地方,以致一位网友 直言:“目前的‘国网’还是一个单向网,只是管理者向网页上单向灌输,却没 有‘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国人说话的地方。”   对于沟通互动便捷的网络世界而言,这不能不说是未尽其长。   不过,记者欧阳对此有不同看法。她觉得,网友们之所以执着于要求在政府 门户网站上的“发言”机会,是由于在现实的生存环境中,通过人民代表、媒体 等来表达自己意见的渠道,都不够充分和畅通。   欧阳认为,在合理的社会状态下,政府门户网站最主要的功能应该是解释与 服务。而目前的“国网”,恰恰在这方面很不到位。   “注意,是‘解释’,不是‘宣传’。”欧阳说,这一点对比加拿大政府网 站,不难明白。   进入www.canada.gc.ca,选择语言,页面非常简单,分类指向明确,搜 索功能强大。有些信息被做成专题列出,可以直接选择进入。这其中既有当下热 点如“禽流感”,也有国家大事像“大选”、“2005年财政预算”、“上一财政 年的政府支出”,还有与生活相关的“领取护照”、“更新身份证”等。   点开“你纳的税都花到哪儿去了”(where your tax dollars go),动画、 示意图、文字,告诉你上一年度政府的总收入,具体来源及支出去向。为了便于 理解,专门把以百亿千亿计的数字,折合成相当于一元的几分或几角。如果你希 望了解某方面的更多详细信息,还可以继续沿着链接一路追下去。   北京大学网络经济研究中心研究部主任杨冰之认为,中央政府门户网站对于 整个电子政务的建设,具有很强的示范和规范作用。电子政务先进的国家,如美、 英、新加坡等国,是把门户网站作为“电子政府”与公众进行沟通、提供公共服 务的最主要渠道。   据他介绍,这些国家的政府门户网站几乎全以服务性内容为主,强调直接服 务能力,在首页上都有“do it online”字样。新闻极少,一般只有一个栏目, 而且不在显要位置。为了方便获取和使用政府信息资源与服务,都有功能强大的 本网站搜索引擎,新加坡甚至直接租用GOOGLE,而美国联邦政府发展电子政务计 划的文件、各种申请登记表单、消费者保护信息、政府公开出版物等,都可以直 接在网上下载。   美国第一政府网站(www.firstgov.gov),称自己的目标是“使政府能够 更接近每个美国人”。首页上,除了在“Contact Your Government”(联系你 的政府)栏目下,有编辑好的政府各部门及参议员众议员的各种联系方式目录外, 还有一行字,声明“任何关于联邦政府的问题”,都可以拨打一个特定的800免 费电话。   相比来说,“国网”的宣传意味还是过浓。大部分内容和综合新闻网站差别 不大。一位网友甚至调侃,大概是由于新华网承建,所以充斥了过多的新华网消 息,以至于“令人怀疑是不是到了新华网的某个子站?”   “2006年1月1日正式开通首日,虽然政府网的主要浏览者政府机关工作人员 在节日期间不上班,但中国政府网站的访问量仍然保持增长……”一篇新闻报道 如是说。   “这背后隐含的问题是,‘国网’的用户究竟是什么人?是机关工作人员还 是普通百姓?是给人看的?还是给人用的?”记者欧阳说。不同的定位,表现在 网站的功能设计上,自然也各有不同。   杨冰之也一直强调政府门户网站“服务的极端重要性”,“只有以公众为中 心,才能发挥最大效益,否则就会事倍功半,并难以保持其可持续发展。”他认 为,我国政府门户网站的发展,目前正处在从第一阶段“以政府为中心,发表信 息为主”,向第二阶段“以公众为中心,提供服务为主”的过程中。   加拿大政府网站上的一个栏目,让欧阳印象深刻。那是一个问卷式样的小调 查,12道题目,近百个选项。涉及年龄、婚姻状况、健康水平、子女、受教育程 度、居住水平、有无服兵役等,无关具体的个人信息。问卷的目的,是为了让你 了解“你可以享受的合法权益”———可以申请哪些政府救助,儿童基金,或专 门针对妇女的补助,或接受职业培训、再教育的渠道,等等。   再有,假如,一个中国公民和一个加拿大公民,同样为了申请身份证明,查 询各自的政府网站,会感受到怎样的不同?   咱们的,相关法律、申领手续、收费标准,10个问题,加起来的解释不过几 百字。还算明白,但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冷冰冰。   人家的,分类索引更细致,具体到社会保险卡、出生证明、公民证明、永久 居留证、移民证明等各类不同,甚至详细到如果你居住在某区,可以通过电话申 请,电话是800免费电话。还有单列出的一项,提醒你如果身份证明和信用卡放 在钱包里丢了,应该如何处理,尽快通知哪些部门。   “所谓服务,不是一个空词,表现在这样具体的细节之间,表现在站在谁的 角度考虑问题。”欧阳说,而网上电子政务所能达到的服务水平,与现实中政府 的服务意识,必然息息相关。   从2002年起,计世资讯公司每年都会发布《中国政府网站评估研究报告》。 2005年度报告显示,政府网站整体水平变化不大。多数政府网站的功能服务很简 单,主要是办事指南和部分表格下载,基本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网上审批。   该项目组对69个国务院组成部门网站、31个省级政府、32个省会城市及计划 单列市、201个地级政府和129个县级政府网站进行了评估,网站功能服务一项, 从国务院组成部门到县级政府网站的平均分,全部不及格。   “不过,话说回来,”欧阳认为,“政府网站只是政府提供服务的一种手段, 根子还是在办公大楼里那些实实在在的人。而且,13亿人里不过1亿网民。”   新华网总裁、中国政府网负责人周锡生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建立中央政府门 户网站,推动电子政务建设,是推动政府机关转变作风,建设透明、高效、务实、 廉洁的政府的一项重要举措。   网友“王不不”的概括是:“它意味着中国政府从行为方式上向现代政治文 明的主动靠拢”,就此而言,“国网”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其当下的实用价值。 ◆ 以下摘自《北京青年报》2006年1月6日报道《博客网站是馅饼还是陷阱?》。   在北京林大北路的一座不起眼的六层小楼中,博客网占据了4层楼。据一位 内部人士说,公司马上要把最上面的一层楼退掉,这样能省下50万元左右。办公 室里面人不多,在这个并不温暖的冬日里显得冷冷清清,有大约三分之二的桌子 空着,桌子的围挡上都挂着铭牌。   在圣诞节和新年前失去工作,对于博客网的上百名员工,算不上是一个好消 息。   对于投资者来说,博客网站就像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而外面的人又很想 进去。   自知名博客网站、所谓Web2.0代表的博客网圣诞节前连续两天的大裁员过后, 许多人似乎又看到了2001年网络泡沫破灭的前兆。   ■圣诞裁员,寒冬里的不祥之兆   尽管没有一个官方数字可以提供,但是大部分消息源将博客网裁员的人数说 到了100人以上,最早在网上出现的消息为180人。采访时,从四位离职者和三位 在职者口中,记者还得到了136人、几十人、140人、180人、200多人等五种完全 不同的数字。   博客网董事长兼CEO方兴东并未多谈,他否认了裁员过百的说法,“几十人, 大概百分之十几左右,作为公司,我们不可能裁员超过50%。”博客网负责新闻 发言的副总裁荆涛的手机,则一直没有人接听。   另外一位博客网高层并没有提供裁员人数,只是表示:“现在博客网还有 300名左右的员工。”在博客网去年八九月份员工巅峰时,人员接近500人,此后 开始大批的员工流动。   但是一位被裁员工提供了很确切的数字:“走的人数是136人,周四(12月 22日)和周五两天加起来。”   如此算来,130人左右规模的裁员,会是一个比较接近事实真相的数字。   不过博客网大裁员并没有让众多离职员工表现出足够的愤怒,也没有在网上 引发过去联想裁员之际的争议。他们大部分是在12月22日或者23日接到公司电话 后,说召开会议必须参加,然后到刚刚布置好的会议室,大概几分钟就结束了会 议,随后到人力资源部迅速办理了离职手续。   一名员工表示,传说中排队裁人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只是一些办理手续的地 方暂时有些忙不过来,人有些多,“办理得很快。”   博客网为离职员工提供了两个月薪水,如果算上还没有发的一个月工资,有 些人一下子得到三个月工资,尽管不多,但是支撑过春节应该不是问题。   不过他们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期权补偿,之前很多人来到博客网,是因为听 说博客网将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期权将非常有诱惑力。   一位离职员工表示,有了两个月工资,外加相当于一个月工资的补偿金,他 暂时要休息一段时间,因为春节前,很多公司停止了招聘进人。另外一位离职的 技术人员已经找到了新工作,还有一位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个部门的离职员工,也 在找新工作。   一位离职员工表示,“我心理上早有准备,但是还是有员工觉得受不了,因 为他上午可能还在干活。还有的是好几个月没有转正,还有一些员工刚刚转正。”   被调整的员工人数最多的部门,要算是内容和设计部门。一些在博客网的员 工和离开博客网的员工证实了这个说法。几乎每个部门都有不同规模的裁员,战 略调整对于一个公司来说,往往意味着有些员工必须离开。   一些未经证实的消息是,博客网将一些部门完全外包或者独立出去,包括移 动事业部和才收购的中国黄页,这样这些部门的员工不能准确地算是否被裁员, 这也引发了裁员人数数字上的差别。   当然,中层调整并不多,人们没有听到中层员工离职的消息。   ■大干快上,经营管理弊病显露   该烧的钱烧了,但却没有带来相应的收入,就不得不压缩成本,降低开支。 现在,几乎所有的评论家和批评家,博客网离职以及在职员工,基层、中层和高 层,不约而同地将博客网裁员归结为一个主要的理由———“没有找到盈利方 向。”   一般来说,博客网站的盈利主要依靠短信、广告、无线以及博客空间托管。   “现在公司还是以广告和无线业务为主要收入来源,看上去确实和门户网站 没什么差别。”一位博客网高层说,“但我们的确应该找到一些更与众不同的盈 利模式。”显然,从这位人士的口中,宣称是互联网2.0的博客网并没有找到更 好的盈利方式。   另外,这种似曾相识的大干快上,也在一定程度上注定了博客网的转型。   去年的七八月份,博客网曾经想要大干一场,号称一千万美元风险投资进入 的方兴东,动用了更多的资金与资源进行市场推广。博客网宣称:要成为中文第 一博客网站,并争取成为全球第一博客网站。博客网开始大批招聘,人数一度超 过400人,这也为圣诞前的大裁员埋下了伏笔。   一名离职人员表示:“人太多了,很多人慕名前来,博客网几乎到处是总监 和主编。”   如今博客网又不到300人,而在去年年中“大跃进”的时候,每天都要招很 多人,流动量非常大。“那时候进人很容易,也很快,可能都不怎么考虑就招进 来了。”   调整已经基本结束。博客网把此次调整叫做“升级”,而不是“转型”,未 来将强调应用和服务。但在很多外人眼中,他们就是在转型,不过怎么转,似乎 仍存在着很多疑问。   “他们(博客网)的思路不清。”中国博客网董事长胡之光表示。“整个产 业链并不成熟。大家在用户互动、网站的粘性、应用服务方面做的都不好。”   方兴东宣称自己的博客网就是web2.0,博客网是基于博客的第二代门户,是 “中文第一博客网站”,目标直指号称中文第一门户网站的新浪、搜狐和网易三 大门户网站。同时,在指责门户网站已经过时的同时,博客网的页面和内容以及 盈利方式,却越来越向门户网站方向靠拢。   他是一个文人,他是一个反微软垄断的斗士,他几乎成为博客这个概念的代 言人,他很热衷于说web2.0时代到来,他还将木子美、芙蓉姐姐这些网络名人罗 织到博客网名下。但是方兴东被人质疑最多的一点是,能否领导规模如此巨大的 公司。   “没干过这么大的事,现在看起来,管理一个大公司还真不容易。”这位高 层表示,无论是在管理上,还是经营上,都跟不上。   “方兴东做事事无巨细,喜欢亲历亲为。很多特别具体的事情他都会过问。” 一位博客网高层表示。方兴东早年创建了互联网实验室,十几人,后来创建了博 客网前身博客中国,人员并未达到今日之规模,刚开始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一位离职的基层员工则表示:“我挺佩服老方的,很文的一个人,擅长写尖 锐的批评文章。但他就是一个文人。”一部分员工也正是由于方兴东的影响力而 前来,但现在“心灰意冷。”   对方兴东批评最激烈的人员算是他曾经的战友,Blogspower制作人,正在创 业的周永德。周永德创建了一个博客,名字很刺激:扒方兴东的皮。里面有这样 一句话:方兴东正站在悬崖上,我不妨推他一把———周永德。周永德在博客网 获得第一笔50万美元的风险投资之前,与方兴东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并离开了博 客网的前身博客中国,独自创业,在离职之前,方兴东曾经与他讨论过的期权承 诺没有兑现。   ■全民博客,想象中的盛宴   中国到底有多少博客,恐怕谁也说不清楚。胡之光称其注册用户近500万, 其中40%是活跃用户。“所谓活跃用户是每周最少写一篇博客。如果在国外,每 个月写一篇就算活跃用户了。”   而根据另一位专业人士的看法,情况却并不乐观。他认为国内不同博客网站 的博客之间有很多是重复的,“假设按照百度公布的中国有大约1500万名博客, 通常活跃的也就2%-5%,如果按5%来计算,活跃用户只有75万。”圈子里把 一个月写一篇博客的看作是活跃用户。“即使是有100万活跃用户,盈利点也达 不到。因为互联网是靠规模来盈利的。”   zcom公司总裁黄明明提供的数据更悲观,中国不超过一万到两万人在认真地 写博客,不过几十万人的受众规模是不可能产生经济效益的。   但不可否认,即使博客网没有找到盈利方向,新的博客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涌 现。   在最原始的以文字为主的博客形式之后,又陆续出现些新的模式,跨出了文 字的范围,比如说图片博客或者叫做拍客(在博客中展示图片为主),DV博客 (以DV影像为博客的主要内容),播客(把电台的模式搬到网上),等等,让大 家眼睛一亮。   “但仔细地看一下,它们满足人们的,还是娱乐的需要。”再之后,包括韩 国的赛我网(一个以虚拟房间为主要内容的社区),以及国内的猫扑社区,包括 比较老的知名社区天涯社区,都声称自己是博客。张本伟说:“博客就像一个套 子,每个网站都把自己套进去,只要它是让用户主动、自由地在上面展示自己, 无论以什么形式,文字或者图像。”   获得著名风险投资凯雷投资的zcom公司,主要从事电子杂志业务。刚刚开通 了拍客(手机图片博客)的zcom总裁黄明明告诉记者,他们和纯粹的博客不一样, 拍客只是业务中的一个部分,而且随着3G到来,手机博客会越来越有市场。   “最早起来的未必能够成功,也许他们起的是教育用户的作用。”黄明明表 示,1998、1999年中国最早有互联网的时候,决不是只有三大门户,“现在博客 网发展可能到了一个瓶颈的阶段。”   ■问题所在,是一种生活还是一场秀   博客能否像方兴东所说,从“你我的网络”变成“你我的机会”?   “目前的博客网站,还是一阵风。或者是我们引导的不对,或者是我们还没 找到更好的刺激用户的方式。”一开口,曾经任中国博客网副总裁的张本伟就指 出问题所在。“我们可以用惨淡经营来形容目前的市场现状,另外一个比较贴切 的词是雷声大、雨点小。”   自去年年中离开中国博客网之后,张就一直在考虑博客的前途问题。他认为 博客网站的发展存在两个最根本的问题:第一,博客到底是一种时尚,还是人们 生活中的一部分,它到底能否像某些业内人士所说的那样,改变人们的生活;第 二,做博客网站,应该从娱乐入手,还是从应用入手。   首先,至少到今天为止,博客还没有改变人们的生活。其次,博客是一种娱 乐方式,还是必不可少的应用。“现在看,真正的博客并不很多,跟风的多。它 就像一个秀场,就像一阵风。”张本伟说。   “如果你的大方向错了,技术再好也没用。”其实,这也是众多看好博客的 创业者所疑虑的。   那么,到底什么是博客?   “整个市场有个误导,那就是一说博客,就让人认为是写东西。”这是因为 在当年博客概念的导入上,给人以根深蒂固的感觉,博客就是‘写字’。“事实 上,并不是这样。我认为未来各网站应该共同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重新定 义博客。   中国的互联网还是娱乐导向,不然很难赚到钱。张本伟认为,”现在博客用 户真正的想法是什么?秀自己。而网络粘住用户的关键是什么?人际交流。“从 目前网络的消费主体来看,这些上世纪80-90年代出生的人更有个性,更愿意展 示自己,所以要抓住用户的最基本特征———”秀“的感觉。   “2006 年竞争的焦点,就是比谁让用户‘秀’的感觉更好。在秀一把之后, 让用户之间互动,产生黏性。”经过半年的准备,张本伟将在2006年1月中旬上 线一个“个性门户”———喔塞社区,在私下里他称之为集成式多媒体博客,这 里面包含了四大部分内容———文字、图片、音乐和虚拟房间,他希望这个网站 未来能成为用户打开电脑之后的一个“个性门户”,包含互动、新闻、生活应用 等等一系列的服务,它让相当一部分人改变打开页面的方式。   “我们要把工具提供全。首先,人来了,我们给他自己动手DIY的功能,让 他充分地展示自己;其次,他以后的每一个行为,都能让他找到一个群组,这是 一个社区的核心,让他找到一群人,把用户粘在这儿;然后,让他和其他的个体 产生互动,快速消费。”   ■盈利方向,水中之花还是现实之饼   “博客的真正爆发点还没有到来,如果博客有革命性的提高,成为人们生活 中的一个部分的时候,并且用户基数达到一定数量级别的时候,博客网才可以盈 利。”黄明明表示,现在中国所有媒体的广告收入加起来才不过一千亿元人民币 出头,和美国互联网广告90亿美元的规模差不多,这表明中国还有巨大的互联网 广告空间没有开发。   “线上和线下业务的整合,新媒体结合手机,能保证互联网的盈利。”黄明 明说。   国外的博客网站也开始进军中国,试图在中国庞大的博客市场分一杯羹。北 京维亚泰克网络技术有限公司与韩国最大社区网站Cy-world合作的重点项目赛我 网,于去年六月登陆中国。韩国赛我成立于1999年,到了2003年的8月用户出现 了爆炸性增长,目前韩国赛我拥有了1500万的用户数,一天的收入就达到20万美 元。   赛我网总裁全胄镐表示,赛我第一次在韩国的盈利是在2003年的12月,然后 收入都在不断地增长,去年赛我网在韩国一年的收入达到了2亿美元。赛我在韩 国的盈利由虚拟物品销售、移动赛我、有版权的音乐上传和品牌主页组成,其中 虚拟交易收入约占40%,移动赛我30%,品牌主页占30%。韩国赛我的盈利经过了 一个发展的积累过程。全胄镐认为,中国赛我网目前的发展重点不是赢利,而是 首先花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把基础打好,累积赛我网的用户数量,特别是培养赛我 网的忠实用户甚至”中毒“用户。   曾经在1999年上一次互联网创业浪潮中有过失败经验的黄明明表示,现在的 新创业者也许要做到两点,才能避免重蹈当年互联网泡沫的覆辙。一要相信你的 业务方向是正确的,要坚持做实事,让你的用户需要你的产品。另外就是不要着 急烧钱,不要过早燃尽用户的价值和热情。   创建于2002年11月,也许是国内第一家博客网站的中国博客网董事长胡之光 说。“成立博客网站可以说是玩出来的,以前玩社区,玩BBS。有了博客网站之 后,至少你的发言不会被别人的给顶下去。这种感觉是最好的。”   目前中国博客网的收入主要来自广告,无线业务即将推出,而用户收费还未 列入计划。“我们的广告团队在2005年7月份建立,8月正式运作,到现在有百万 人民币数量级的收入。”胡之光说。12月28日,公司主办的“移动博客论坛”在 北京召开,公司开始推出移动博客,以包月的形式向手机移动博客用户收取大约 20 元的月费。   “2006年将推出新的应用,增加新的收费模式。”但他不愿意透露具体内容, “在推出应用之前我们不会宣传,因为这太容易被复制了。”   “对于博客如何盈利,大家都在探索,到底应该通过什么模式。”胡之光并 没有给出一个很切实的答案。但他认为从公司的角度讲,中国博客网很容易实现 盈利。“我们只有100多人,而且在杭州,运营开支不多,很容易实现盈利。如 果想的话,我们2006年上半年就可以盈利。”   ■web2.0,只是一个概念   “什么叫web2.0?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有一批企业这么叫而已。”中 国最知名的风险投资商IDG副总裁章苏阳认为,这只是一个网络发展进程中的概 念。“我们现在更注重的是,这个公司的商业模式是否可以长期持续下去。”   IDG投资了另外一家博客网站中国搏客网(BLOGCN),这是博客网的主要竞 争对手。对于博客,章苏阳举了一个例子,王府井有很多人,你认为会不会有人 过来开店?   同样,博客有大量的用户群,都是自发的,一旦用户群到达一定数量,就会 出现市场。“只要聚集了人气,就可以盈利,将来博客也可以替代很多东西。”   “目前的产业有问题,它处于畸形的阶段。”胡之光说:“我对web2.0也不 认可。所有的技术早就有了,都是1999年以前的事情。”   “整个(产业)给人感觉太虚了,概念上炒作太多了。而真能把应用做好的 企业太少了。”胡之光告诉记者,这与前一段时间互联网上市热潮有关。“大家 在互相学习,把一个概念炒大,然后就用这个概念上市圈钱。上市是个方向,但 你首先要把公司做好。”他认为,其实,现在博客的外部环境非常好,用户的认 知、增长都很快,但如果大多数公司只为了上市,而让用户产生不好的体验之后, 就会把整个产业搞砸。   而在亚洲最大的风险投资公司之一软银亚洲信息基础投资基金CEO阎焱眼中, 概念是一回事,实际是一回事,具体的问题要具体分析。“互联网的应用,包括 电子商务等,无线应用,数字媒体都是我们关注的对象。”   与一些音乐网站比起来,几个博客网站得到的钱根本算不上什么。张本伟表 示,如果是风险投资商看准了的,认为比较成熟的方向,风险投资商一出手就是 上千万美元。而博客网站,基本上都是几家联手投资,即使是热衷这一领域的老 牌投资者,也没有一家的投资超过500万美元的。   “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web2.0。”一位博客网离职员工抱怨道。 【牛肆】∽∽∽∽∽∽∽∽∽∽∽∽∽∽∽∽∽∽∽∽∽∽∽∽∽∽∽∽∽∽∽ ◆           我的太太是个博士生   ·不懂就问·   博士生是住在象牙塔里的孤独群体。据报道,我国目前在校博士生人数不过 在13万人左右。虽然从绝对数量来说仅次于美国和德国而位列世界第三位,但是 对于13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人均博士拥有量就少得可怜了。令人不解的是,居然 有少数专家指责中国在搞博士教育大跃进。他们也不想想,他们整日价嚷嚷与世 界接轨,如此少的人均博士拥有量怎么与世界接轨?从小学开始能熬过20余年寒 窗读到博士的人不过千里有一,而能读到博士的女生更是万里有一,能读到博士 的漂亮女生简直是凤毛麟角。比中一千万头奖彩票概率更小的是,我的太太是个 读到博士的漂亮女生。   经过数年精心研究,我发现女生能够读到博士,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形:一是 女生把做学问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其中有些女生本来并没有打算做学问,但是 后来发现除了学业之外没有可以和其他女生竞争的,索性就真的做了学问,这种 女生通常被俗人称为“才女”;二是女生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无奈继 续读硕士,读完硕士发现找工作更困难,被迫做了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 三是男友或老公读了博士女生“夫唱妇随”的,鸳鸯双栖蝶双飞,令人羡慕不已; 四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高学历妈妈而读了硕士又读博士的,母亲为了孩子 什么都可以做,何况区区一个博士。   我的太太却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情形,她读博士完全是遵从父母之命。她的 父母,也就是我的岳父岳母,终生有一个遗憾,就是没有机会上大学。我们这个 时代,是乡下人到城里受教育;他们那个时代,是城里人到乡下受教育。大多数 的父母总是希望儿女来实现自己没有能够实现的宿愿,我的岳父岳母亦是如此。 所以,我的太太从懂事开始,按照父母要求,“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 书”,直到没有学可上、书可读为止。幸亏我的岳父岳母不知道,国外有人读了 十来个博士读到了退休年龄。不然,恐怕我只有继续接力供他们的女儿读书了。   我是在我的太太读大四时认识她的。那时的我,经历了两次失恋的打击,被 女孩子踹得鼻青脸肿,早已对所谓的爱情心若止水。灰头土脸的我,和我的太太 相遇时,被她误以为是在伙房烧煤的,虽然令我难堪,却也在情理之中。我的太 太,对学校以外的世界全然不懂,对所有的人都很热心、很善良、很温顺,对我 这个“烧煤的”自然也一样。漂亮的女孩,很难经得起浪漫和死缠烂磨。我呢, 心眼好、脸皮厚、嘴皮油,难以让善良的女孩一次一次拒绝。在全北京都沉浸在 庆祝共和国50华诞的雨过天晴的下午,我们开始在人流稀疏的西郊植物园秘密约 会了。恋爱,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情比恋爱更甜蜜。且不说在大学校园里幽静 的小路上一圈一圈地慢慢绕,也不说在风景如画的公园里湖面漂浮的小船上一桨 一桨地轻轻荡,也不说在细雨绵绵的黄昏中弧形的电话亭下一滴一滴地细细数, 单说两个人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紧紧地挤在一起,亦是别有一番情趣。   最先察觉情况的是她的舍友,很快全班的男生也都知道了。三年多的大学生 活中男生们有贼心无贼胆地始终关注着的他们的班花恋爱了。那个他们共同的敌 人一定是很不一般,或者非常有貌,或者非常有才,或者非常有钱。窥探之下, 大出他们意料:这个人又老、又丑、又穷,这样的人即使有才也不会才高八斗。 原来他们的班花择友标准如此低。斟酌再三,他们不甘就这样拱手相让,选出三 五个向她发起了攻势。一开始,我还真的有些担心。过了一段时间,我悬着的心 慢慢归位。这几个毛孩子乳臭未干,跟她要么谈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要么谈什 么美国英国意大利,还死硬地保持着不值钱的矜持,和浪漫与死缠烂磨不搭边。 我和他们几个的告别战发生在他们毕业前夕。女友的爸爸希望她在毕业前请一请 她的同学,我作为她的男友和他们正面交锋了。很快,我就到了醉的边缘。要想 保全金身,只有装醉了。我烂醉如泥,被两个人拖到了他们的寝室。我的女友在 舍友的陪同下来看我,那帮坏坏的男生凑过来想看看我的丑态。我深情地看着我 未来的太太,醉醉地说:“宝贝,来,让我吻一下。”咂着胜利的滋味,我甜甜 蜜蜜地睡了一夜。   我的博士生太太是个读书的好料,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知道。这也怪我的岳 父岳母,从小把她照料得无微不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在北京七、八年了, 连北京的二环、三环、四环在哪里都不清楚。有一个周末,她背着个大大的包从 学校回来,我在地坛接她。她一下车,我就说要带她去一个很有名的地方吃饭。 她欢欢喜喜地跟着我往前走,还不时雀跃地到街旁的时装店、音像店、礼品店瞧 瞧。走啊走,她觉得累了。我告诉她,就在前面。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我们到了 一条小吃街,买了很多好吃的。我太太边吃边问:“这是什么地方?下次我们还 来吃。”我告诉她:“这就是闻名中外的王府井小吃一条街。”太太是个博士生, 家里的粗活自然都是我干了,买菜、洗菜、切菜、炒菜等等,全是我的份内工作。 太太每次逛书市,都忘不了给我买几本做菜的书,对我提高厨艺大有裨益。什么 盐水虾、清蒸鲫鱼,什么高升排骨、糖醋排骨,我都已做得炉火纯青。过一段时 间,我打算参加一个西式面点班。要知道,我太太很爱吃西式面点。   我的太太在家里是个乖女孩,在学校是个乖学生。这年头,踏踏实实做学问 的导师并不多,大多是把做学问当作营生的手段,招学生是为了应付课题交差。 导师尽管口头上鼓励学生与他争论问题,但是当学生真的意见与他相左时,往往 会恼羞成怒。我的太太从来是按照导师的吩咐出色地完成各项任务,心里即使有 疑问也不敢怠慢。这样的学生哪有不讨导师喜欢的?我的太太在导师的指导下学 问做得有声有色。设计实验方案、进行实验观测、汇报课题进展、撰写课题报告 等等,俨然一位整日忙碌的科学家。天道酬勤,很快我的太太在国外发表了几篇 什么SCI文章,得到了学校的表扬,被评为一等奖学金。不过,我的心里却大不 以为然,老外一贯喜欢中国陈旧落后的东西。张艺谋导演的垃圾电影《红高梁》、 《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都是先在国外获得什么大奖,然后才在国 内公映的,大多还是单位包场,个人愿意买单的没有几个。   博士生的生活是单调、紧张、忙碌的。单调平淡的日子好象一张一张从复印 机里出来似的,即使有所不同,也不过是油墨的深浅不同而已。持久的忙碌使我 的太太患了轻微压迫性工作狂,一日不工作,总觉得欠了这个世界一点东西,晚 上睡觉前不闻闻有油墨味的纸张是睡不踏实的。青春漂亮女孩子的日子不能一直 这样过!我太太的生活应该有鲜花、有阳光、有笑声,应该花花绿绿、五光十色。 有一次,第二天就是新年的第一天,我把太太从密密麻麻的文字堆中拽出来,带 她去看这个城市的夜景。从满是情侣的KFC出来,我们到了天安门,广场灯火辉 煌,人群熙熙攘攘。逛得累了,我们进了仙踪林,在吊椅上晃晃悠悠吃着精美的 食物,看着姑娘小伙们随意地消磨自己的青春。夜深了,我们无处可去,只好依 偎着绕花坛散步取暖,都想等到看着共和国的五星红旗缓缓升起。人更稀了,天 更冷了,路更静了,我们更乏更困了。虽然没有看到国旗升起,但是我们幸运地 赶上了第一班回家的地铁。   转眼间,我的太太明年就要毕业了。前几年还和香饽饽似的博士研究生怎么 一下子就成了晚市的大白菜了呢?人才招聘会上,我的太太费力地在拥挤的人群 中移动。那些招聘单位的人员心中大喜,这个钱花得太值了!即使把收到的简历 当废纸卖,也赚回参展费了。我太太的同学好不容易挤到一家展位跟前,把简历 恭恭敬敬地递过去,人家扫了一眼说:“我们不要博士。”“收下我的简历吧, 你们把我当本科生使好了。”好说歹说,人家不情愿地收下了她的简历。我太太 一看有门儿,也把简历递过去,人家说什么也不收了。太太回来高兴地对我说, 她投出去了好几份简历,什么麦当劳啊,大屯街道办事处啊,星光私立小学啊, 对她的简历很感兴趣。是啊,这是个改革的年代,总得有人为这场改革做出牺牲。 如果每个人都能找到合适的位置,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享受改革带来的好处, 那我们的经济学家哪里还能找到合适的位置呢?   我常常为我的太太是个漂亮女生而骄傲,为我的太太是个博士生而自豪。我 只不过人实在一点,心眼好一点,老天就给了我这么大的恩赐,我还能有什么奢 求呢?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寄自中国北京) ◆            灰狗车夜谈  ·田 牛·   感恩节开车回家,先有撞车和轮胎扎钉子的意外,后有洛杉矶地区交通大堵 塞的麻烦,花了九个多小时才到家。上次回家还心有余悸,不想再开,就搭灰狗 车跑了个来回。   洛杉矶灰狗站夜班车北上的队伍总是很长,我在开车前半小时加入排队的队 伍。灰狗站接受电话预订和电脑预订,实际上车找座位却是先到先得。有趣的是 灰狗站人多的大地方也是用行李排队,和国内久违了的那种排队方式差不多,不 过我们那时候用小板凳和砖头。   我是后到的,不想坐后面的空座位,那里不但有厕所,发动机和空调机的噪 音也很大。有位亚裔妇女隔壁的位置空着,我一面问她我可不可以坐在她边上, 一面在猜测衣着整齐的她是走亲戚还是出差。   这位女士谨慎地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她马上用普通话问:北方人? 我说随便啦,当我上海人好了。“侬讲上海(闲)话?”看我点头之后,她非常 开心:“我的运道真是好极了。没有想到在车子上又遇到上海人。”这会儿轮到 我奇怪和有兴趣了:“侬运道哪能好法?”   以下是她在颠簸的车上用上海话讲述的,我的一些问话被省略了。   今天是我来美国的第47天。昨天还在拉斯维加斯打工,今天来洛杉矶办事 情,夜间就出发去这个地方打工。(她掏出张华人职业介绍所开具的不伦不类的 介绍信,我一看地点是旧金山和沙加缅度之间的Vacaville。那是一百多年前华 工在旧金山登陆后,走旱路继续东进,去淘金、筑水坝和修建铁路的必经之地。) 我不会讲英文,我不会念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老板和我讲好了,管吃管住,每个月一千九百块。这个工资我很满意了,你 晓得吧,我来美国前在上海老人服务中心,每天忙四位老人,工资只有八百块, 以后还没有加的。我以前在银行做清洁工的时候,每天工作12个小时,工资只 有一千三。我跟先生说我每个月可以赚一千八百块,故意少说一百块,他都不敢 相信这是真的,连声说太好了。他很开心,说在上海做一年也做不出这么多钱。 是不是此地对上海人的印象都不好?接待我的洛杉矶家庭旅馆老板跟我说,上海 人都吃不起苦,一般的餐馆老板都不要上海人。要我不提自己是上海人。   我怎么会吃不起苦?真是笑话。到洛杉矶的第三天我就去拉斯维加斯打工了, 用赚来的钱做了两件事。一、买了手机和电话卡,可以每天和家里联系了。二、 让律师给我转身份,交了一千多块。脑子要清爽(楚),身份不要黑掉。拉斯维 加斯的工资不高,我又不喜欢赌博,我是来赚钱的。所以我就接着找,正好有人 介绍我到这个地方去打工,我的运道真是好极了。   说我的运道好,是我们十月底来的时候是六个人,只有我进关了,其他五个 人被移民局原机遣返了。啊,事情是这样的。国庆节期间,我们这帮小姊妹聚在 一起,不知怎么就聊起办到美国来打工的事情来。对方的开价是十一万,外面普 通的行情是十八万。我马上跟先生说了,伊也认为值得航一记(博一次)。侬还 说贵?侬去打听一下,福建人没有三十万根本拿不到。替我们办理手续的人也要 先看我们的素质,他们不是马马虎虎谁都接受的。先交了签证费用,怎么和美国 领事面谈,都教过了,我们都事先练过。现在上海美国领事馆的签证是通过邮政 局国际速递局邮寄的,据邮局的人说现在生意很淡,每天大概就只签出十五个人, 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拒签,而我那天就是拿到签证的第十五名。侬讲讲看,我的运 道好不好。   出发那天是阴天,他们几个都有亲友送,还开着面包车,在机场还拍照留念, 闹猛得很。我就是自己一个人,邻居说我又不是去苏州杭州,哪能一个人锁上门 就走了呢?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先生刚刚找到一份在牙防所做警卫的工作,正好 是第二天上班,不敢请假。孩子们都要上学,也不能来。   是的,我有两个孩子。我怀第二胎的时候心里也很害怕,叫我先生想办法。 伊那时候是国棉二十九厂的一个车间主任,有啥办法?伊就去找工会的领导,工 会领导讲不要怕,你们算是少数民族。你们害怕了,打掉就打掉了。如果下决心 保牢,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先生是回族,广东的回族。我们家才不管回民不回 民,先生猪肉照吃,我们经常笑话他辱没祖宗。   老大在复旦大学新闻系,考上以后就要交钱。上哪里去找这十万块钱学费? 我们在北京路上有个门面房子,租给温州人了。我就去找到温州老板:小陈,我 想请你帮个忙。你能不能把三年的房租一次性付给我,我每个月少收一百块好吗? 他说:姐,没问题。他叫我姐哎。这样把孩子的学费给凑齐了。啊,没钱?没钱 你能做什么?没钱上什么学?现在救护车把人拉到医院,医院马上就告诉你两小 时之内钱要到位。如果钱不能到位,病人就被晾在一边,现实得很。   我原来单位在上海商业一局,做建筑材料的,经济效益不错的,每个月可以 拿到三千多元。可是领导觉得把这些店承包给温州人,经济效益会更好。我二十 几年的工龄就是一次性买断了。我的运道还算好,早买断的只有七、八万,我最 后走,拿到十五万。   在拉斯维加斯打工也是十几个小时,那比在银行做清洁工的时候“写意”多 了,我不觉得吃苦。干活要有窍门,要用心,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不用脑筋。 现在这里算是什么苦啊,我在阿联酋的时候不知道比这里苦多少倍。你知道吗, 我在阿联酋送货的时候,手腕经常被塑料袋勒出一道道红印子。我给家里打电话 的时候说:这里有安全感,至少警察在路上看到拖拉杆箱的人不会抓。阿联酋的 警察专门抓我们这些送货的人。   对啊,银行清洁工不做后,我去了阿联酋,在那里做了六年。对,六年,中 间没有回去。我们不是公务出差,没有长签证的,我们每个月要离境一次,出去 一次再回来,这叫“飞签”。阿联酋的夜晚一片漆黑,路也不好,去飞机场的路 总是要人担心受怕的,哪有这里这么多灯光。阿联酋的警察也凶,警察专门抓我 们这些送货的,抓进去就罚款。我被抓过好多次,后来就想办法和警察搞好关系。 哈哈,我是卖DVD的,阿联酋的警察也喜欢看电影。他们会点名要某个电影,也 要色情片。我只要有,就会给他们一两张。如果没有就说:Today, No. Tomo- rrow, Come。我会要他们的手机号码,第二天打电话给他们,要在哪个路口等 我。后来认识五十多个警察,就再也不担心被抓了。我们不进货的,专门有人进 货,批发给我们,我们就是送货。阿联酋的白天有多热你知道吗?在五十多度的 温度下,我拎着塑料袋一个办公楼一个办公楼地跑,警察看我一个女人在这么热 的时候在外面跑,都不好意思来抓我。我都是现金转成美金,等够一定数量了就 寄回上海。后来晓得可以直接汇款,不必换美元,钱到上海就是人民币。后来那 里生意不好做了,我才回到上海。   上海去阿联酋的人不少,很多同居的,也有许多不像话的事情。最多的是有 人被警察抓住了,同居人就把伊东西和钱卷走,男的,女的都是一样。这种人根 本就不能相信。   吃过阿联酋的苦,来你们这里打工一点点都不觉得委屈。能干多久就干多久, 一个月可以赚国内辛苦一年的钱,有什么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这么顺利就签出来 了,时间太短,没有什么准备,只带了几件衣服就出来了。等我有地址了,让家 里给我寄衣服过来。   我比他们走运,我们来的时候是一共是六个人,在飞机上填I94表的时候, 他们跟着广播填,错了又改,不让移民局起疑心才怪。我就请空姐替我填,她们 每天干这一行,哪里会出错?我下飞机前给航空公司写表扬信,让空姐也高兴。 对移民局官员怎么讲话,我们在上海都学过怎样应对。移民局问我有没有其他人 一齐来,我说没有。事后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进关了,其他五个人被移民局看 出毛病来,原机遣返了。他们在美国倒是有亲戚朋友的,本来想跟着他们借光的, 现在一切都靠自己了。在里面等了一个多钟头,仍旧没有他们的影子,我只好一 个人出来了。还好临上飞机前,和先生商量过,打电话给洛杉矶家庭旅馆老板, 叫他来接我。如果能够借其他人的光,就给他一点钱,不能让他白走一趟。结果 还是我运道好,家庭旅馆老板还说我大胆,敢在机场里面等了一个多小时,不怕 移民局起疑心。他都等到不耐烦了,还以为我也出不来了呢。   我现在除了做生活,晚上就是听复读机,学习英文。餐馆的简单对话已经会 了很多。上个礼拜,有客人要Butter,我不知道Butter是牛油,没办法就问客 人,客人很好,就教我。啊,你说上海人讲的“白脱油”就是牛油啊,噢。   这次我去新的地方,还带了条新棉被,拉斯维加斯的工友送的。她说跟我一 起打工很开心,还不舍得我走。现在条件好多了,也有餐馆经验了。我不知道今 后会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了。把身份调整好,能够多赚点钱就多赚点,国内辛 苦一年还不及这里做一个月的呢。将来最好把先生和小孩接出来,我心里面只有 他们,每天给他们打电话。(她忽然哽咽了几秒钟)我算是运道好的,否则孩子 的学费靠我在老人服务中心的八百块工资就完蛋了。儿子和女儿现在都懂事了, 替我照顾先生,女儿每天早上能给先生煎荷包蛋,磨豆浆了。外面的豆浆不知道 什么质量,我们都是自己头天晚上泡好黄豆,早上现磨现做,很方便的。他们要 我在外面安心工作,身体要当心。   灰狗车在弗瑞斯诺站停下,休息二十分钟。几个带草帽的墨西哥人下车,灰 狗车南段的司机大都讲双语,帮他们从车厢下层拉出几个大号的行李来。我劝她 (她给我看车票和介绍信时已经知道她的姓名)去一下洗手间。她迟疑了五分钟, 相信我会留在车上帮她看行李后,下去了。   她搭这班车的时候,正愁不知道在哪里下车,也无法问司机。没有想到在车 子上正好碰到我,又是上海人,所以喜出望外,说自己的运道真是好极了。我下 车前,帮她拿手提行李,告诉她要凭订在车票上的行李票领取大行李。在沙加缅 度车站等半小时,有一班西行车,沙加缅度到Vacaville只有半小时的车程。   我以前见过很多这么出来打工的,也帮助过一些人。有个韩国车行老板讹诈 一个华人单身女子的修车钱,我去理论时,那韩国佬说我没有资格管。我义正词 严,说我女朋友的事情怎么管不得?一样可以告你。实际上我连人家的名字怎么 写都不知道,临时打个抱不平而已。灰狗车上这位是个勇敢,有自尊心的女性, 旅途全程没有打听我的姓名住址,她不知道我干什么工作,也没有任何暗示希望 我这个老华侨出面帮忙。在许多地方,她表现得比当年的女知青还要自信和坚强。 除了空泛的鼓励和建议,我没有给与什么帮助。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不懂外语的 中年妇女为什么会花这么大的代价两次出国。那个表面繁华似锦的上海,每天有 多少类似故事发生?离开祖国很久,我并没有忘记上海工人曾经有过的那句让农 民和知青非常羡慕的唱词:“这新社会,咱们码头工,翻身作主多自豪,生老病 死有依靠……”   对别人来说,把它当小说看当笑话听都没有关系。我本来上车就准备睡觉, 第二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可我在摇晃的长途汽车听到的一个几乎是我同龄人的故事后,我就毫无睡意 了。我问了些我感兴趣的细节问题,没有想到国内的生存居然这么不容易。   在农场时代我就知道上海国棉二十九厂,我也知道当年每个大一点的单位有 脱产的写作班子。记得该厂的原因是一位青年工人写信给桑伟川说:“希望你为 了真理和革命继续战斗。真理将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那时候真是羡慕无忧无 虑不知进退的上海工人。   每次回国,和熟人朋友见面,都是浮皮潦草地彼此问寒问暖。国人比较要面 子,往往喜欢将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拿出来,走麦城的不提。我很久很久没 有坐下来静静地听一个普通人讲述自己的“好运道”。尽管知道女人在特定环境 里比男人更容易适应陌生环境,听过该女士的讲述后,感觉依然震撼。 (寄自美国加州) ◆ 漂泊,在路上……               ──D君手记 ·陈义怀·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国内国外,一条无尽的漂泊之路。   几年来,你几乎乘坐过所有的交通工具──飞机,火车,轮船,汽车,三轮 车,人力车……你不知道家在哪里,实际上你从来没有家的感觉,只有一个个排 列在旅途上的驿站──北京,上海,广州……你在这些淹没在都市的小鸽笼里吃 饭睡觉,撒野做爱,苦闷彷徨,欢笑哭泣,止痛疗伤,短暂的停泊之后又重新上 路。   一个个不同的客户,一张张陌生的脸,人群中你和他们相遇,他们就成了你 的上帝你的饭碗,上帝是永远不会犯错,也永远不能得罪的,而饭碗也是你安身 立命必须牢牢抓住的东西,这年头吃碗饭不容易。即使面对某个你在心里把他叫 孙子恨不得抽他几个大嘴巴的人,你也得把他像爷一样供着,即使一个比东施还 丑的女人坐在你面前,你也得夸她有气质……从来都是阳光灿烂的笑脸,厚着脸 皮,放下自尊,有时甚至是昧着良心忍着恶心,推销你的产品,一天天计算完成 的定额,月末能拿到多少钞票。钞票,这个在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少不更事的时 候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你斤斤计较梦寐以求的宝贝,你无法像曾经羡慕 的陶潜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因为你家中还有老母妻儿等着你拿银子回去,还有 弟妹读书上学需要你供养。万幸的是,你还没有遭遇卡夫卡笔下那个旅游推销员 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一只大甲虫的厄运。   你曾经那么讨厌大锅饭,你义无反顾地砸掉了自己的铁饭碗,你看不起那些 一张报纸看半天一把椅子坐一辈子的人,你认为他们都是混日子没本事的家伙。 你豪情万丈地选择了漂泊之路,就像李太白当年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子 岂是蓬蒿人”那样意气飞扬,不可一世。可上路了你才发现,这是一条荆棘密布 的旅途,私企、中外合资、日资、韩资、美资、欧资、台资,走马灯似的一个个 地换,不是别人炒了你,就是你炒了别人,你还得提防背后的冷箭,暗处的匕首, 不是说这个世界没有温情,但职场就是战场,不是你失业就是我下岗,你要有充 分的思想准备,你不能有妇人之仁,否则,受伤的永远都是你。于是,你开始怀 念大锅饭,开始真正认清了“资本家”的本来面目,开始懂得了马克思那句“资 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是怎样的至理名言,但你已破釜沉 舟背水一战,你没有退路,更何况好马还不吃回头草。   同学都叫你白领,说你混得好,去过那么多国家,挣了多少美金欧元,可你 的苦却只有自己知道。你害怕同学聚会,害怕听他们说这个升了处长,那个当了 老总,而你表面光鲜,其实不过还是一个打工者。   你不再探究疯狂爱过的哲学——悲观主义,存在主义,唯物主义,唯心主义, 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维特根斯坦、韦伯、舍斯托夫、别尔嘉耶夫, 你认为他们都是无病呻吟,都是扯淡,生活才是最真实最残酷的哲学。你开始喜 欢酒精的麻醉,甚至还在迪厅吃过一两次摇头丸,连你自己都觉得有些堕落了, 但你还不失为一个有良知的人,你只是在生存的漩涡中挣扎扑腾,你需要释放, 如此而已。   你似乎成了一个老人了,开始怀念童年,怀念故乡,怀念村里的猫娃、狗娃, 想起他们你的嘴角会情不自禁地浮起笑容,鼻子发酸眼框发湿。你一步步离开故 乡,却又一步一回头地寻找着故乡,可故乡只是一种甜蜜的回忆,一个越来越遥 远的梦。而你已在路上,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向前走!  (于2005年12月26日) ◆  孙悟空新读 ·田 辛·   孙悟空很小的时候就热爱学习,又聪明又刻苦,因此很得长辈们的喜欢。他 刚刚七岁,就被猴族们推荐到一个著名的学校去学习。这个学校位于灵台山,名 叫三星洞。三星洞学院是全国最著名的学校,她是一所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直接连 读的学院。他在这里又遇上了一个最好的老师,那就是闻名遐迩的教育专家菩提 祖师。菩提祖师教学有方,素质教育搞得最好,他注重学生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 展。历史上称他有六千弟子,出了一百零八条好汉。当然喽,孙悟空在这里学习 经常得奖状,品学兼优。据说孙悟空的同学牛魔王、铁扇公主就因为谈恋爱被勒 令退学了。这说明三星洞学院纪律很严厉,严师才能出高徒。孙悟空在这里学了 十六年,拿到了毕业证。当时菩提祖师本来想推荐孙悟空到哈佛大学去硕博连读, 可是孙悟空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做错了一件事,他在上学的路上变了一棵怪树吓唬 其他同学,菩提祖师知道后很生气,就让孙悟空回花果山工作了。   在花果山上,孙悟空不负众望,经营花果山公司很有成就,花果山股票很快 上市啦,而且连年分红最多,是盈利最好的企业。孙悟空这时沾沾自喜了,不再 看书学习,光想法玩了,公司让助手去管理,花果山公司开始走下坡路。他跑到 东海龙王敖广那里,花了10亿元人民币买了一个玩具,叫定海神针,改名曰如意 金箍棒。过了一段时间,作为花果山公司董事长的孙悟空突发奇想,发明创造了 一个齐天大圣的称号,并且到玉皇大帝那里注册齐天大圣的商标,玉皇大帝以为 他闹着玩,就同意了。孙悟空高兴极了,齐天大圣的广告招牌树立得满山遍野。 这还不过瘾,有一天,他竟然用如意金箍棒把天撞了一个窟窿,从天上掉下几块 石头,传说崂山就是这样形成的。恰在这时,王母娘娘开蟠桃宴会,赴宴的太白 金星从窟窿里掉下去了。孙悟空知道了有蟠桃宴会,却没有请柬,很生气,他问 一个仙女这是为什么,那个仙女说他不入流。这更激怒了孙悟空。他于是大闹天 宫。弄得玉皇大帝没有办法了,只好请来最高法院兼大智大慧科学院的院长如来 佛祖开庭审理孙悟空。如来佛祖铁面无私,依法判决孙悟空500年监禁,关押在 五行山下。   在五行山下的监狱里,孙悟空痛定思痛,无计可施。他认为花果山的经济确 实有了飞速的发展,已经能和韩国相比,最大的失误是忽视了教育,思想教育根 本没有抓,在教育上的投入不够,也没有树立终身学习的观念。他又开始读书了, 每年一百卷,500年就读了五万卷书。孙悟空这种勤奋学习的事迹被记者广泛报 道,一时成了新闻人物。观音菩萨从人物访谈的电视节目里看到了孙悟空,一时 想起博导唐僧教授要招几个徒弟,虽说已经推荐了猪八戒、沙僧,可是国家的扩 招任务还没有完成。再说唐僧又和大唐天子李世民是结拜兄弟,唐僧从李世民那 里申请了一个国家级重大课题,那就是人人皆知的西天取经大课题,因为还需要 到几十个国家去搞实地调查,以获取第一手资料,也为了数据的准确性,李世民 特地拨给唐僧八亿美元的科研经费。唐僧曾经向观音要一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 人,经常到世界各国的图书馆去查阅资料。观音想到这,立即打电话给唐僧,郑 重地推荐孙悟空,唐僧当然同意了,带研究生就像放羊一样,多多益善吗。   孙悟空拜唐僧为师傅了,也参加了西天取经大课题组。唐僧买了宝马轿车, 雇了小白龙为司机,却很少给孙悟空、猪八戒、沙僧讲课,只是在课题组里列出 了九九八十一道世界难题,自己可能解决不了,也没明说。这些难题大部分是孙 悟空解决的,他毕竟读的书多,还能在各国的图书馆之间飞来飞去,索引科学家 的文献,理论功底也深厚。猪八戒、沙僧的任务是搞实地调查,提供数据。唐僧 师徒历经十四个寒暑,考察了许多王国,行程十万八千里,总算完成了西天取经 的大课题,共写出了九九八十一篇论文,全部发表在国际SCI刊物上,不能一一 列举,最典型的有这么几篇,是发表在美国《科学》、英国《自然》期刊上的, 题目如下:五庄观的奇异人参树,三打白骨精之必要,红孩儿敢变观音,虎、鹿、 羊的法术是伪科学,通天河不能通天,六耳猕猴是假猴王,火焰山的火能扑灭, 朱紫国的中医药能医相思病,玉兔精不能和唐僧结婚。西天取经的大课题结题报 告送给了大唐天子李世民,被评为最大发明创造科研成果奖,还修了望经楼永远 珍藏。唐僧很高兴,立即向孙悟空、猪八戒、沙僧颁发了博士学位证书。大智大 慧科学院的院长如来佛祖也在大雄宝殿里接见了唐僧师徒,一一授予享受正部级 待遇的终身荣誉称号。孙悟空的称号是斗战胜佛,不仅被聘为美国加洲斯顿大学 全职教授,还被大智大慧科学院聘为博导、全职教授,每年能带100名研究生, 年薪1000万元人民币。 ◆         千万别让“过年”成为一种回忆  ·王人龙·   记得我小时候,每当过年的那一天便是我最高兴的一日。可以穿上妈妈买的 新衣服,与小伙伴在户外放鞭炮。转眼间,将近十几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如 今自己已长大成人。狗年的钟声正一天天临近,雄鸡即将完成它的任务,在新的 一年就要来临之时,我竟感受不到一丝的年味。   超市里人来人往,不过我相信这与“年”无关。那家超市正在打着店庆的晃 子,招揽生意。假若不是这样,人们还会有心情采办年货吗?人们在物欲横流的 社会,多了一些浮燥,少了几许安逸。   国人越来越让我感到奇怪了。中国人的传统应该是过农历新年的,可是如今 很多人对我们熟知的传统敬而远之,却对国外本与我们八杆子打不着的“节日” 情有独钟。比如说,圣诞节、情人节,难怪端午节都被韩国人“占为己有”了, 中国人,太不知孰轻孰重了。   是什么让我们“远离”春节?是什么在左右着我们的节日取向?我想,心态 决定一切。是不是我们过于奔波凡尘太久,渐渐失去了应有的动力。人们往往愿 在新的一年抱有新的梦想,希望有个好的开端。今天,可能更多人会把“过年” 当成“过关”。一到春节,势必要去看望亲朋旧友,去的时候不能双手空空,很 多人都会考虑送对方何种礼物,礼物是否合适等等;有人觉得,一旦春节过去, 就要面临新的挑战,比如就业、婚姻、家庭、社会,种种一系列的现实问题,这 些问题会毫不客气地摆在面前。我们正在丧失源泉,所以我们品尝不到“过年” 的乐趣。   “过年”本无过,何以惧“过年”。如果把圣诞节当成是一次“释放”的话, 那么春节又意味着什么呢?春节本应是最轻松的时候,与家人在一起度过短暂而 美好的时刻,摘下我们约束我们太久的“面具”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现代社 会不应凡事都以“物质”为第一位,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发张贺卡,不都是 “拜年”的最好方式吗?人类终将要返朴归真的,不妨让“人本善”的我们“纯 真”一把,过一个有年味的春节,因为,“年味”让我们失去太多美好的东西, 例如,面对家人、邻里、朋友时的微笑。   也许我们不富有,也许我们很平凡,但这不能成为失去“年味”的因素。无 论你贫穷与否,无论社会地位的高低,“过年”属于每一个人的权利。过年就是 过年,我们应该回归到传统中去,我们要为过年而“过年”,贴春联、放鞭炮、 穿新衣,高高兴兴地,忘掉一切本应忘掉来迎接“年”的到来。不能让“过年” 成为遥远的回忆,而应该继续延续“回忆”。   我亲爱的朋友们,就要我们从现在开始,像儿时那样“过年”吧,莫让“过 年”成为过去。 【丝露集】∽∽∽∽∽∽∽∽∽∽∽∽∽∽∽∽∽∽∽∽∽∽∽∽∽∽∽∽∽∽ ◆ 温暖的回忆(外四首)                 ·訾 非·      温暖的回忆 爷爷披了衣裳走入田野 他咳嗽的时候 我远远跑开 月光的袍 加在他的身上 当他感到冷 便抓紧我。 禾麦满盛月色 土豆继续腐烂 你拖走影子 用两只袖口捂住霜冻 你的眉梢上 河流 日复一日 改变着方向。 你拍打床铺 奶奶拍打麦芒 深不见底的夜里 我从厚厚的壳中醒来 困惑的油灯下 一只干涸的梨子 在它自身的香味里沉睡 2005  你在苹果树下荡秋千 1 我熟悉这样的夏天 当藜草略施粉黛 当拉拉藤轻轻啃咬脚后跟   这样的夏天 红蚂蚁在土地缝隙间穿行 细腰蜂在水洼边缘啜饮大海 你在苹果树下荡秋千 2 你在苹果树下荡秋千 高高飘起又落下 我不会忘记 你飞扬的长发 风儿越过你的指尖 3 我不会忘记我们在栾树下避雨 衣角被风吹乱 大水敲打远处傲慢的屋檐 4 雨后安静的果园 透明的梨子在冥色里 昏然睡去 泥泞的山道上 一群黑羊踅入草丛 它们低头饮水 咀嚼黄昏的滋味 宁可忍受鞭子也不肯离去 2005   七月 石榴在火中洗浴 光的箭羽 一只只穿越甜蜜的水 家门紧闭 午后离开的人 一把大锁锁住了面孔 南风吹来,摇动记忆 石榴缄默  花喜鹊,悉心拆开自己的羽翅 一个念头悬空 沿着自己的分量慢慢落下 你不明白 七月灿烂的消息在凌霄花的动荡里 高高的树梢上 知了大声嚷嚷 它的企图,却是另一个秘密 七月你在南方, 看着大雨发愁 我在北方囚入光的监狱 石榴灼目 高高的狱墙上 玻璃闪闪发光 2005  半壁店上空的月光 从十层公寓的阳台上望出去 远近高低的楼群 木然呆立,灯火淡然 蝉的嘶鸣 在这夜里 已然暗哑 滞留在五环路内的热气 将海淀区一带团团围住 路灯明亮 照耀空落的人行道, 一些影子在那儿堆积 另一些 乘着夜色迅速逃走 一辆卡车 追赶着自己的声音  迟疑中 摸索着前行 西南一代的工地上 灯火通明 亮黄的光 将什么推开又合拢 这干燥的夏夜 乃有一弯秦朝的月亮贴在 不怎么干净的灰色幕布上 她怔怔地瞧着 这陌生的城市 眼角阒然不动 四周也没有星星 我逆着这不合时宜的月光 看了许久 雾 便从街那边飘了过来 这是在十层公寓的阳台上 在别人的家里 我朝楼下望去 那拔地而起的高度 令我眩晕 2005夏 于北京 立水桥 十三号城铁 将你抛在望不到星星的站台上 人们沿着台阶 走下凡界 浓雾,把面目侵袭 倒卖发票的男人 低声询问 把暧昧的眼神 塞给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可能 几个女人叫卖玉米 三元一个 不无理由地 期待着你们 你摸摸衣袋 那张 过期的车票 多像这座城市 躺在那儿   脆弱,方正 并且湿漉漉的 在糖炒栗子刻板的香气里 一切都在发生 立水桥站 一个身影莫辨的人 躺在被细细切割了的 铁轨上 一晃就不见了 2005秋于北京 ◆ 到彝家吃花酒(外一篇) ·许文舟·        花酒不是很俗的那种,喝酒的男人必须有美丽的女子相伴,为男人充当杯中 物,最后被男人酒后的行为污辱或沾污。   彝家女孩跨过十五岁的门槛,意味着自己已经懂得事理,可以接受真心喜欢 自己的男子的火把果,可以戴上追求自己的异性的火把花。这时,作为父母,也 看在眼里,都会择一个黄道吉日,完成“吃花酒”议式,这样,求婚的男子才能 大大方方进屋。   祖祖辈辈都在滇西凤庆县腰街这一横断山脉上生活着的彝族人,虽然还处于 贫困线下,还在为一日三餐忙碌奔波,但对待自己有女儿成长,都十分在意,必 须过完“吃花酒”仪式,似乎好事或者爱情才会光临家门。作为彝家姑娘也十分 看重这个仪式,她们一样可以在“吃花酒”之后,把刺绣着象征爱情的小鸟的鞋 垫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把自己喜欢的男子约到闺房对歌。这个日子一般定在二 月一个属虎而且有桃花盛开的日子,这一天的到来,彝家姑娘心里象灌着蜜一样, 整天象只小蜜蜂,相约着要好的朋友在到山里采回马婴花、杜鹃、山茶、十里香 等鲜花,为吃“花酒”的伙伴搭建花枝招展的花棚。   花棚内摆一席丰盛的酒菜,让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坐于正上方,其余伙伴 围席而坐。姑娘的至亲长辈,热情地为客人们敬酒,添菜,伙伴们频频举杯,向 “吃花酒”的姑娘祝福。   就在“吃花酒”吉日择定之前,主人得把酒酿好。采集东南方向枝条上初放 的桃花半斤,浸于玉米酿造的烈酒中,密封15天以后即可饮用。在繁花似锦的日 子,品一杯桃花酒,在面泛微红,心波荡漾之际,你的思絮也会与春天的花儿一 起怒放。   彝家女孩可能不大懂唐诗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但她们认为,桃花 的红正是她们希望在自己脸上实现的东西,于是在泡什么花入酒的问题上,父母 们是有些迁就了。从喝下来的效果看,已让人难以分辨是花为女人增色,还是女 人衬托了花的妩媚。   “吃花酒”不是节日,却可以前去做客,主人会把到家里闲蹿的每一个客人 待为上宾,客人也可以坐到举行仪式的姑娘面前,与之对歌。对歌讲究的不是歌 词的好坏,而是你的诚意,如果你随意的发挥得到姑娘的认可,说不定“吃花酒” 的当天,你便会得到面若桃花的姑娘的芳心呢。 春咏                 一   时光利剑击破冬的凛冽,绽放春讯泛起的花蕾。惊雷滚过岁月的码头,人间 翻出又一页明媚。   击鼓吧,青铜呼唤,从远方邀请一行行飞翔的紫燕,大写数行春的宣言;高 歌吧,银质的唢呐,从广袤的地平线出发,又在需要稼穑的泥土,纤插起程的誓 言。   春啊,年年都用河边的柳枝写意,今年却在农人脸上泛起。厚厚的寄托陪种 子入土,朴实的愿望铸到锋利的犁铧。   年年都在一朵朵鲜艳里添上多情的一笔,今春,拨节的树枝,举着残存的冷 寒,萌芽的笑意,却已预言丰收的桃李。   此刻,高原被轻风抚摸,滋生浅浅的绿意。迎春花挣脱风厚厚的棉衣,放逐 蛰伏于心的欢喜。                 二   凝注节令的神谕,默咏构思三冬的祷词,水带着伤痕破浪,雨为渴了一年的 种子殉道。   春啊,最先在乡村露现芬芳的谜面,冰雪拥挤成溪流,时光逐波在故地。再 痴呆的蝶翅也能闻到花的鼻息,再迟滞的鸟歌也能破译吉祥的晨曦。   春跨过高原千山万壑,再陡的山坡种得上酥雨布道的色泽。春来到田间地角, 再坚硬的泥土也敞开待孕的胎体。   闲了一冬的钢锄脱下锈蚀的冬装,催促着庸懒的胚芽,让萌动的希冀变成向 秋天冲刺的箭镞。开张的钢锄,翻阅《诗经》里出产桃花的泥块,让入土的豆牵 藤着陆的希冀。                 三   冥思去岁的收获,再丰硕的日子也只能温润泛黄的历史,展望明天的日子, 再阴霾的天空也能被倒贴的福字澄明。 此刻,润雨读懂时间的咆哮,时间跨过又一座断桥。 我们出发。给种子寻觅安适的胎居,让汗水找到发酵的路道。   我们出发。约上老牛,到承包到户的田畴,给嫩嫩的芽叶穿上爱的襁褓,镰 刀才能把收获约到山岗上的仓廪。                 四   春天是流水、是冰。是烈焰是飞翔的火星。春天是发情的泥土,是牛粪哺育 的青草。春天是白纸,是细雨杜撰的诗稿。父亲纤插在承包地里的呐喊,浮动着 浅显的思想。   把萌动的芽当作利箭,再迷漓的旅程也了无挂牵。把吐蕊的花当作笑颜,纵 是失落也能蓄储前行的豪情。   春天只是一个轻轻的红口哨,或者田埂上飘摇的红纱巾。是一组下田的钢锄, 正约着等不及的种子翩跹起舞…… 红对联为鸡年精霹地小结,起程的犁铧翻开狗年的诗篇。 ◆   无端先生 ·沈喜阳·      “诗龄二十岁之时,‘无端先生’投海自杀。”吴助总如是说。   我初次得识无端先生,是在一次朋友间的私人聚餐上。那时各种酒刚刚登上 电视的广告版面,我们那个江南小城里,正时兴一种“香泉”的名酒。席间忽听 一陌生人随口吟道“香泉一杯未入口,美人颜色娇如花”,我立刻对他兴味盎然, 不经主人介绍,我们兀自攀谈起来。此后即成酒友。有一回,两人都是阮囊羞涩, 却又端坐酒店豪饮,因是熟客,酒家戏言要扣留我等。无端先生就甩下西装上衣, 并甩下两句诗:“且典西装当酒,与君沉醉江南。”我不禁以筷作槌,击节叹赏: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遂引得酒家及顾客侧 目摇头。   那时节有何许愁也?也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吧,也不完全是。无端先生在大 学学的是中文专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而时事潮流则是人文精神逊位于物质文 明,他又喜欢摇头晃脑吟诗作赋,在现实生活中“书呆子”之帽无须购买自能落 到他头上。然表面之佯狂难掩内心之酸涩,他曾有诗句云:“不敢装疯不敢狂, 天涯望断岂彷徨!酒中冷眼笑千载,梦里横刀平四方。”又曾赠我四言诗云: “春花寂寞,秋叶飘零。寒窗苦雨,月夜清茗。光阴老去,怀抱无成。漫漫长路, 踽踽独行。”捧读再三,一个“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行吟诗人 形象就溢出字里行间,“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而这样的行吟诗人,在中国已 走了几千年,走到何时才算终了?   无端先生自言七岁习诗。令祖父信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的古训,从小即命他把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可以想见,每个春晨秋夕,一 老一少面对春花秋月,抑扬顿挫习对作诗,倒也颇具古风。然而那一老一少,只 要分寸把握得稍不适当,很容易滑到遗老遗少上去。我有时说起他的呆气,未尝 不传自其祖父的熏陶;因为这迂呆,未免不耽误其前程。无端先生就大摇其头, 声言若非其祖父授给他作诗这种抒写胸臆的方法,他又凭什么熨贴他那躁郁的灵 魂?难道要他声嘶力竭地嚼着满街爬虫似的流行歌曲来发抒他那狂野的情感?我 默然,随之信然。   他的名姓只被外人提起,朋友熟人之间,都称他“无端先生”。因为他本姓 吴,又因为他言谈之间,吟咏之中,最喜用上“无端”二字。日常闲聊,他会无 端高吟“锦瑟无端五十弦”或“今古无端入望中”或“无端却被秋风误”之句, 令听者吓一大跳。文学传统上,他有他自己的“四书”。韵文中,他推崇楚骚和 唐诗;非韵文中,他钦服《史记》和《红楼梦》。他曾有一绝述其推服云:“天 空地阔楚辞忧,一字唐诗轻万侯。司马雄风多发愤,半生穷瘦卧红楼。”他自言 楚辞的忧愤深广如天之空如地之阔,唐诗的一个字能使万户侯失去分量,司马迁 的《史记》乃“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而对于泪尽泣血之作《红楼梦》,即使 半生穷困潦倒,也当深深浸淫其中。谁若是派定他心目中“四书”的不是,谁就 会无端遭受他的猛烈攻击,直至怒目相向,几挥老拳。当代作家中,不乏舞弄旧 体诗者,无端先生不但鄙之若呕吐物,而且无端的恨屋及乌,大肆指摘他们的其 他文学作品。但他独举聂绀弩先生之大旗,说聂的旧体诗别开生面别有洞天别启 风气别成一家。“高情不入时人眼”,很自然的,他的高论总被我们无端或有端 地嘲弄一通。   在无端先生请我“斧正”的诗句中,我一直记忆犹新的有两句:“心头壮志 眼中血,身外浮名天上云。”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功名意识,从来就是挥之不去的情结,无端先生正值青春华 年,说什么“身外浮名天上云”,岂非诛心之论?而“心头壮志眼中血”,又分 明是舞干戚之刑天的猛士形象。既豪壮又酸楚,似豁达实执着,这两句诗把无端 先生立体化了。我一方面看到他鄙视俗世荣华,视功名富贵如浮云的傲世之态; 另一方面又见出他以天下为己任,渴望建功立业实现其雄心壮志的用世之心。中 国老派文人很少能把傲世之态和用世之心紧密结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 其身”是很难达到的处世境界。大多数文人在身处下僚时都不能振起自勉竭智用 力,常常任傲世之态淹没用世之心,于是蹭蹬磋跎没没一生,此即腐儒、酸儒。   自从无端先生考取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我已好长时间不闻无端先生的音信, 我很想念他。想念他就像在这个坐飞机飞来飞去的时代,想念细雨骑驴的感受一 样。他的存在,不合时宜但又极具个性,即便是鸡立鹤群,也迥异于鹤立鹤群。 我会无端地吟诵无端先生的诗句,无端的感奋和忧郁。但最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 劈头一句话即是:   “诗龄二十岁之时,‘无端先生’投海自杀。”   他说在他把所有的诗稿都焚化之时,“无端先生”也随之灰飞烟灭。他硕士 读的是自费,随之攻读博士,几年来备受贫穷之折磨。博士毕业后在一家研究所 整理故纸,仍旧是穷酸无奈。一次某款爷请客,他吃了一肚子气。一怒之下,他 递上辞呈,一头扎进珠海,现在是某制药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人称吴助 总。珠海珠海,珠玉之海,商战之海。吴助总在珠海劈波斩浪,活得极匆忙也极 汹涌,极汪洋恣肆也极漂泊无根。一个古典文学专业博士成为制药有限公司职员? 放下电话,我始于震惊,终于茫然。无端先生还是被时潮裹挟,全民皆商,他亦 不免鹤立鹤群,自然再没有时间高吟低唱。倘若他仍旧鸡立鹤群,久困下僚,又 难免走上衰亡覆灭的腐儒、酸儒之路。即或打捞吴助总于商海,吴助总又岂能变 成无端先生?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理应扩大上下求索的行吟诗人之队伍,然而 于行吟诗人自身而言,却又是“高处不胜寒”。这高寒,是该当行吟诗人自己耐 得,还是这个社会帮助他耐住?   无端先生死了,我黯然。吴助总生了,我亦黯然。 ◆   速  度 ·木 木·                1   到了冬天,高松早上起床就变得没有以前那样的勤快。这一天早上,在高昂 不厌其烦的催促下,他才很不情愿地爬起来。   高昂说,我是你老子,你不听我的你还听谁的,看你那样子像是欠揍,你还 去不去参加比赛?   这种时候如果还不起床,那就有戏给我看了,高松想着父亲的木棍一下子爬 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高昂除了用木棍揍高松外,还有就是,只要见到高昂把眼睛一 闭,他就会像一只酒缸子似的倦在那里散发出酒味了。地点一般在某人家里的酒 桌之下。高松就想,高昂还是闭上眼睛的好。   到了冬天,他变成酒缸子的机会多了起来。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冬天是收老 人的季节。你今天还看到的那个在院墙下晒太阳的老人,明天也许就见不到了。 接着,全村的人都到他家里去喝丧酒。他的儿子或者孙子,在这一天就会跟你猜 拳行令,大呼小叫,什么似的。这是常见的事。因此,高昂就一次次地将自己倦 成一只酒缸子,缩在桌子底下,对别人散发着酒的气味。但在高昂没有缩成一只 酒缸之前,他的木棍会很准确地挥向他的屁股。   高松光着身子爬起来。窗外是一些光秃秃的树木,秋天开始的那些夜里,树 叶像狗那样地叫着落了下来。早上,很有些冷意的风呼呼地刮着。屋外是颠子阿 三的哭声。还有那些公狗们争风吃醋的打架声。高松想起了姐姐。想如果没有这 些畜牲烦人的吵闹声,想如果校长不选中他做运动员,也许高昂会让自己多睡一 会儿。   这一天,全镇中小学冬季运动会在镇中学的运动场举行。高松将代表上庙村 小学,参加小学组男子1000米比赛。   以前,那是以前姐姐高胜美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父亲都这样对姐姐和自己 说,你们听听外面那些畜牲,都吵死人了,你们还睡得着。接下去的整个早上, 都听到姐姐的嘴里就要吐出像蚯蚓那样的文字的声音来。   高松曾问过高胜美,他说高胜美,你为什么要读这些像蚯蚓一样的东西。   高胜美说,学好这种东西才能出国,我要离开这个走路都是满身灰尘的鬼地 方。在村长家里的电视里面,高松见过胸脯很大屁股很翘的外国女人。他很喜欢 那种样子的女人,但他不喜欢她们怪怪的眼睛。高松有一天把这些话告诉高昂。 高昂发现自家的房子像个鸟笼,以至姐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让高昂觉得她 是一只春天里早上的水鸟,而鸟笼却有了摇摇欲坠之感,这让父亲有了苦闷的心 情。他带着苦闷的心情想,这样的鸟笼是关不住鸟的。   要不是她读的是外国话,高松准会告诉高胜美她读书的声音很好听,在村里 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了。自从高胜美考上了大学,高松再穿着姐姐的红色碎花 运动衣去上学就不再被四毛、老潘和韦扣他们笑了。每天下午,高松穿着姐姐的 红色碎花运动衣,跟着校长来到村外的机耕道上训练跑步的姿势。校长说,你的 速度没问题,问题在于姿势,他怕高松不懂,姿势,就是你跑步的样子。   高松不知道自己的跑步姿势好不好看。他只知道自己在我们村小学是跑得最 快的。那天,校长把五年级和六年级的男生叫到一块,来到村外的机耕道上。就 开始了那次乱七八糟的赛跑。那天,高松以一只鹅的姿势远远地跑在了最前面。 韦扣和四毛一前一后,被挤得掉进了蓄着水的田里面。最后,校长一边拍打着被 我们跑步时扬起来,又落在了他身上的灰尘一边对高松说,你跑得最难看,但你 的速度令我很满意。   正是因为高松的速度,让他在男子组的1000米比赛中得到了第一名。校长也 得到了我们镇教育委员会的表彰。总的来说,校长在那天是很高兴的。   比赛后的第二天是星期天,镇教委通知校长星期一上午去开会。这天上午我 们小学六年级破例没有上课。因为学校只有校长和一个幼师。幼师孙小媚管不了 我们,我们马上就要毕业,到镇上的中学去读书了。每天可以站在邮镇边缘的黄 溪河的大桥上,看桥下面清亮河水里的鱼。   整个上午我们在小学的后山上玩捉特务,老潘很像小品演员潘长江,我们又 觉得潘长江很像特务,因此,每次都是老潘扮特务。   到了这一天的傍晚,校长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忧心忡忡地行走在两旁是水 田的机耕道上。这条机耕道是村里农业学大寨时代留下来的,年久失修,所以校 长必须全神贯注。   我们站在山上就注意到了他的忧心忡忡,而非以往的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是 喝了二两,忧心忡忡是有了心事。我们疲惫地看到,他的脸色好像平日里回答不 了学生提出的一个语文题时的那种样子。初中毕业的校长最头痛语文课。他在回 答不了我们的提问时就是这种脸色。这多少有些让我们看不起他。   每次站在校门口迎接他的人一定是幼师孙小媚。孙老师是我们村里率先戴上 乳罩的人。她用乳罩拉开她与村里其他妇女的距离。在上庙村小学校长是最大的 了,就连校长也无法与她搞得很近。她每次迎接校长,只不过从他那里要回自己 让他帮买的雪花膏和发卡。她总是不停地变换雪花膏的品牌和发卡。象是在让我 们感觉她老是新的一样。尤其让我们恼火的是,只有村长的儿子小宝每天用他的 太子车拉着她在村街上疯。留下她的疯笑声灌满村人的耳朵。   每天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小宝开着他的太子摩托,响着好听的马达声来到我 们的教室门口,迎接孙小媚老师。太子车冲进正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玩耍的孩子 们中间,孩子们象水一样被车分开,等到车停下来时,又象水一样合拢,苍蝇般 地叮住车子。小宝那个小王八蛋骂骂咧咧地拔掉钥匙,东一脚西一脚地踢开他们。 四毛、老潘和韦扣他们还不死心,赖在近旁,嘴巴啧啧有声。这样的情景每天都 可以看到。   应该说,高松是唯一一个不去围观的人。因为姐姐高胜美对这件事的看法是, 小宝和孙小媚太庸俗太浅薄。但这一天,高松也围了上去。因为他觉得他是我们 镇的冠军了。冠军的速度是令人满意而骄傲的。冠军应该走近与速度有关的的东 西。   在黄昏里,高小宝的太子摩托通体发蓝。高松突然间有些喜欢上了这架机器。 他看着它,好像看到了一匹通体发蓝的宝马,在那里静静等待着出发。   校长从镇上带回的忧郁气味,与六年级的我们有关。六年级期中考试的成绩 在全镇排倒数第一。这是从没有过的。但在我们看来,那是校长的事,与我们无 关。直到这一天的黄昏,大家都是很高兴的。   黄昏时分,高松走近了高小宝的太子摩托。看上去,他与四毛和韦扣他们没 有什么两样。   这时,高松、四毛、韦扣他们几个一起站在车旁。他们一起表示对它的羡慕 之情。高松想,以前为什么拒绝接近这辆车呢?那应该是高胜美捣的鬼。他们在 那里说起车子奔跑在机耕道上的样子,那才叫快啊,高松感叹说。   村长的儿子小宝和孙小媚老师在幼儿班的教室里说话。我们看见他已经把自 己的身子贴到孙小媚老师的身上去了,他的嘴与孙老师的嘴接得很近。我们还发 现他的手伸进了老师的衣服里,老师的肩膀白晰发亮。高小宝的身子像蛇样扭来 扭去。   孙小媚老师说不要这样。他们在弄你的车。   你骗不了我,他们不敢的,他们哪敢,我才敢,没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孙 小媚老师闭上了眼睛。   等到孙小媚老师睁开眼睛时,她看到高松已经坐了上去,并快速地向操场下 面的斜坡滑去。孙小媚在他的耳边说,不要弄了,你的车被别人开走了。   哪个敢,你别想骗我,今天我吃定你了。他说。   突然,孙小媚尖叫了起来。当高小宝听到她那种像是撕碎了玻璃的尖叫声时, 他才回过头。他看到了自己的车已经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后来,四毛和韦扣他们说,高松真是命大,要不是他飞出去挂在那一丛藤上, 那他不死也要残废。虽然高松没死,也没有残废,但他摇晃着走上来时,高小宝 冲上去就给了他两个嘴巴。大家看到高松的脸上很快地长了十根规则的藤。要不 是孙小媚老师及时赶到,那高松是真的不死也要残废了。                  2   这一天高松很晚才回家。那时,天已快黑了。黑夜将白天吞下了去大半。刚 走进门,高松就抱住父亲高昂的腿,爹,你救救我爹。   在村长来过之后,父亲就去村口的赵洲家的酒店。此时,高昂醉眼朦胧,身 体像打摆子的人那样抖了几抖,表示了他的厌恶。接着高松像皮球那样滚到了堂 屋的门槛边。屋外的光线在门槛外边泛滥,与屋内的阴暗形成强烈反差,很像一 张夜晚拍摄的照片。他看到父亲高昂的酒糟鼻在屋内闪闪发光。高松从门槛边爬 起来,走到院子里,外面的寒冷越过院墙跑了进来,一下子将他包裹起来。   高松来到墙根下面,就像白天那些晒太阳的人,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厚厚的 棉衣蹭着墙面,沙子哗哗往下掉。   要是在以前,每天这个时候,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个火星,那是高昂在那里抽 烟。他的烟一直要抽到高胜美做好了晚饭,她跑到院子里来叫他吃饭了为止。现 在,高胜美不在了,就没有人煮好饭菜伺候高昂。他想,高胜美去上大学了,现 在也许在那所北方的大学里风流快活呢。想到这里,高松就快意地笑了起来。   半夜里,高昂来到了院子里,他有些意外地发现高松不见了。   这一天夜里无风。夜像一个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鸟窝,村庄沉在它的底部。高 松走出院门,拐上村街。经过村长家时,他家的小黑叫了起来,这使得高松不得 不加快了脚步。他捡起一块石头向村长家的院子里丢了进去,小黑哑了一阵。他 这才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白天,高松在村长家门口的村务宣传栏上,见到了刚刚张贴上去的市人民法 院的判决通告。通告的最下边是市人民法院院长的手写体签名:江艺平。这么一 想,不知怎么的,就把自己意识成一个通缉犯了。在他的想象里,通缉犯衣衫褴 褛,头发蓬乱,还粘上几颗碎草屑。在黑夜里,他看不清自己的形象,这让他越 来越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通缉犯。   夜黑得厚厚的,霜风吹着他的脸。高松感到自己的皮肤在被夜的手冰冷地拍 打着。这一刻,他的头脑异常地冷静,他像白天那样跑过村中那个大大的晒谷场, 跑过无人的机耕道。他只想跑出村子再说。等到他跑出了村子,他掉过头,他看 到那些灯光一盏一盏地落了下去,村庄也随着落了下去,就像他逃离的出路,投 进黑夜里,沉落得无声无息。   转过身子,他继续了奔跑。跑得比以前更快。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是一个 运动员。一个乡村运动员。运动员看到夜色往身后退去,山林往身后退去。他甚 至有了飞翔的感觉。他感到自己飘荡了起来。他感到了自己的速度。   他往山林里跑,想我躲进山里,那他们就找不到我了。这时,清平水库的大 坝出现了。他飘样地上了大坝。水库的排洪涵洞口出现了。涵洞口出现在夜里, 像是黑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好像夜在此时被用了另一种形式地打开,似乎要吞 没什么。这些,都还是在他很清醒的情形下看到的和想到的。如果不是他感到自 己真的飞了起来的话,他还会继续清醒。   但他却飞了起来。在凌空飞起的时候,他想到了使自己飞起来的,是那块放 在涵洞口边,给守水人休息的大石板。接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冬季运动 会上领奖台上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想,速度让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高松失踪之后不久,有一天下午,几个皮肤很白,衣服很整洁的人,跟在高 胜美的身后,一起走进了我们的村子。大家都觉得这样的事情非同小可。人们倾 家而出。这一天的阳光黄爽爽的,干干净净从天空上跑下来赶这趟热闹。   全村的人几乎都挤到了高昂家的院子里。这样一来,人们从外面看上去,那 几个皮肤很白的人像几个白白的馒头散在一群黑乎乎的窝窝头里边,格外的醒目。 让那些趴在院墙上挤不进来的人,一眼看过去,就将他们认了出来,并对他们品 头论足。   不断有消息接力似的从里边传了出来,告诉外面的人。   那几个外地人是大学里的老师。   那几个老师是送高胜美回来的。   高胜美被学校开除啦!   原因是高胜美做三陪女被公安局扫黄扫着了。   村长的儿子高小宝就跨在那辆经过修理的摩托上,用一只脚支在地上,好像 摩托的第三条腿。那就难怪了,难怪高胜美的腰比在家时粗多了,我还以为她过 上幸福生活了呢?高小宝说,我日他妈,这种女人。   他开着车走了。   到了傍晚,村长送那几个人回到镇上。他再回到村里时已是夜晚了。村长对 每晚都到他家里打来麻将的毛和平,韦兴安和潘乐东说,每月只给150元生活费, 还不如我在镇上读初中的孙女,我大儿子每月给她300元,真是不叫人活了。   毛和平他们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一天晚上,高小宝的手气很坏,老是点炮。毛和平他们刚说完原来是这么 回事啊,他打出一个四万,毛和平就喊:胡了,胡了。   高小宝恨恨地说,高胜美如果不读书,或者答应嫁给我,我少放他妈的几炮, 留几炮给她,供她读书是绰绰有余,也不会搞到今天这个下场了。   他们大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碰撞在一起,发出麻将那样的哗哗之声。   高胜美回到上庙村的日子以来,整天在唱一些软绵绵的歌。她唱夜来香,哼 江南小调。高胜美不再读那些蚯蚓一样的东西了。人们看到高胜美的往事被她用 歌声淹没了。   有一天,高胜美知道了弟弟已经失踪多日了。这才让她停止了歌声。她停止 了歌声,也停止了在这个村庄里抛头露面。   那些天,高昂四处打听着儿子的下落。当他回到村里的时候,那个颠子阿三, 依依呀呀地告诉他,他看见高胜美背着书包走了。   回到家里,高昂趴到灶台里,伸手往里面摸了一把。他摸到的是冰冷的灰烬。 这就是说,要想再追回高胜美是不可能的事了。但高昂还是以自己死去多年的老 婆,曾经用过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情感。他依着门框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些泪水, 从很深的地方流了出来。                  3   高松突然失踪的一个月后,高昂才理直气壮地走进村委会的办公室打了个 110。110说,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请问你是哪里。   高昂说,我是邮镇上庙村,我儿子失踪了。   那边沉默了一下说,这样的情况,你应该先找你们当地的派出所报案。   他想了想就挂了电话。那时他想,儿子肯定是出事了。挂了电话高昂问胡秘 书要不要钱。胡秘书说不要。高昂就对着胡秘书大声地喊道,我知道不要钱,就 是想试试你。他喊完之后心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我还怕什么呢?   打完电话,高昂突然觉得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就村上村下地走了几 个来回,转到村口赵洲家开的酒店,就走了进去赊了一壶酒,和一盘猪耳朵。高 昂刚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赵洲的女人就拿了一个账本对他说,高昂叔,快过年了, 你看你什么时来结下帐,你都吃了我一个月的酒和猪耳朵了。   高昂伸了脖子看了看那个账本,他看到一大串名字,他们依次是村长、村书 记、胡秘书和村里其他的一些人。高昂看着那些名字,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他 感到自己的泪水从很深的地方流了出来,散乱地经过那张粗糙的脸。他想就是那 几个名字害了我们的孩子,害了我们的全家。他趴在桌子上悲伤地哭着,像一棵 被西北风刮着的老树,发出呜呜的声音。   接近春节的那几天,市场上的鲜鱼行情看涨。承包清平水库的养鱼专业户唐 先洗,准备放干了水库的水捉鱼。在开闸放水时遇到了麻烦,在他拔掉塞子时水 轰轰地往涵道里灌,过了不到两分钟,水就像吃饭被噎住了似的再也不肯走动了。 他为此想出了很多的对策。但整个放水的涵道有五十多米长,因此,他的许多对 策都显得有了鞭长莫及意味。帮他干水库的那些人猜测,一定是什么东西卡在涵 道里了。   最后,唐先洗不得不架起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水。按照以往的经验,抽干这 些水大约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所以,抽水机轰轰地响着,那些水也卷着他的忧郁 一块儿扬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村里的人们都来看唐先洗家鱼塘,想趁机浑水摸鱼。当人们看 到的是满满的一水库水时,他们就不断地咒骂那塞住涵道的障碍物。   来到这里的那些中老年人,他们一起回忆了1965年修水库的情景。他们说, 如果不是这一年冬天的最后两个月连续地下雨,那他们今天坐上去的这个大坝, 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坝。依照规划,他们是准备将大坝筑到与两旁耸立的山头一 样高的。要是那样,我们不仅仅用来灌溉,还用这些水来发电。这些人坐在大坝 上面,把下面田野的景象收在了眼里,人们还把出现在田里劳动的高昂也收进了 眼里,他们想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人们看着高昂在忙碌,说他终于从酒精 里面走了出来啦。人们看着他将水库里沤了一冬变得肥美的水,引进自家的稻田。 他们在阳光下大声地说话,抽着劣质的卷烟。   四毛,韦扣和老潘他们来到水库的大坝下面的涵道口,在那里对着黑乎乎, 而显得深远的涵洞喊叫。当他们听到自己变形的声音时,他们认识到了这么一点, 快乐也可以这样诞生。于是,他们三个人轮流着喊叫,为他们制造的效果所陶醉 着。他们突然听到涵洞了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这让他们害怕了起来。他们想涵洞 要出水啦。   唐先洗来到涵洞口看着那些急泻而出的水,脸上的喜色像那些水击打在岩石 上,形成的泡沫那样迅速堆积。他快速地向坝上跑去,他边跑边叫,停机,停机。 这时,坐在大坝上面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站了起来,像高低不一的木桩。那些 木桩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表情,那些表情被那些藏在水中的鱼虾抓得痒痒的。   水库下面是我们村和临近的几个村的水田。冬天,他们袒露着泥土,冬生草 泛着黄绿的颜色。高昂来到田里,把唐先洗抽出来的水引了进去。现在,又将那 些从涵洞里奔涌而出的水引了进来。与高昂同来的还有四毛的爹毛和平,韦扣的 爹韦兴安和老潘的爹潘乐东。他们都是勤快的人。   高昂在那里挥舞着锄头斩断那些枯死的草和生机尚存的草根。大家从一个勤 快的人的角度来想,过一段时间,那些被霜打过,被雪冻过的土地就变得松动起 来,等到了春天,高昂就要扛着犁铧,去耕耘自己的土地了。   干了一会儿,高昂感觉到,春天好像要来了。心说怎么不这么热呀。他想脱 掉身上的棉衣。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就看到毛和平和他的儿子四毛,从接近水 库的田里向他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   毛和平告诉高昂,你儿子的鞋子从涵洞里冲了出来,我儿子四毛认得他的鞋 子,那双回力牌球鞋。   四毛说,我认得高松的鞋子,那上面有我弄上去的墨迹。说到墨迹他很不好 意思。   高昂停下手里的劳动,他并不在乎那些墨迹。他只是从那双鞋子的出现看到 了儿子的结局。他问我儿子的尸体见了没有。他抽了抽鼻子,好像闻到了过去的 事物的气息,有了某种金属的锈蚀味。他感到鼻子很酸。   毛和平很激动,手和脚不断地划来划去,哪里还有尸体,是铁都烂完了,都 一个冬天了。   高昂用手中的锄头,将站在田里与他说的四毛和他的爹赶到了田埂上面。他 弯下腰说,你们不要挡住我,我要整田埂了。   被赶到田埂上的父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高昂对还没有走开的父子俩说,我 要整田埂了,你们不要挡住我。   毛和平父子走开了。走向远处的毛和平问儿子四毛,你知道水库为什么修不 成吗?他的四毛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话就不是你儿子了。   毛和平说那倒也是,如果你懂你就是别人的老子了,那一年,发生的可是件 大事。   听到他们父子的谈话,高昂又一次地感到了自己的泪水,从很深的地方流了 出来。那些泪水打在自己被冻裂的沾满泥土的脚背上,他意识到被自己挂记了很 久的一些东西,与这些泪水一起破碎了。 【网里乾坤】∽∽∽∽∽∽∽∽∽∽∽∽∽∽∽∽∽∽∽∽∽∽∽∽∽∽∽∽∽ ◆   弱者的哲学与强者的逻辑    ·李东赫·      前些年,谈论犹太人的书出了不少,还很是火了一阵子,有的是日本人描绘 的犹太商法的翻版,有的抄自流传于西方的犹太生意经。光看那些书,犹太人似 乎就是一个善于经商,有一整套金钱观的民族,八面玲珑,精明无比,但这决不 是犹太人真实的面貌,至少不完整。   2002年1月出版的《犹太人的礼物》,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犹太人。上 卷《智慧的故事》汇集了犹太民间故事,大部分来源于《塔木德经》、《米德拉 西》、《密西拿》等犹太经文;下卷《智者的箴言》则包含取自《律法书》、 《传道书》、《虔敬者的书》、《圣经》等书的故事、寓言和格言,以及千百年 来犹太智者们对浩瀚经书和种种现象的解释。尽管编著者没有按惯例翻译一些 《圣经》人物的名字(如大卫王变成戴维),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但纵观全书, 编著者没有对犹太人顶礼膜拜,也没有添油加醋地篡改犹太人的观点,还选择了 不少犹太笨蛋笑话,尽可能让人欣赏原汁原味的犹太智慧。其中,给我印象最深 的就是他们的生存哲学。请看一个绝处逢生的故事:   叟当的居民做了一张漂亮的床来招待客人。如果客人太高,他们就把他的腿 锯短来将就床,如果客人太矮,他们就把他拉长,直到四肢被拉断为止。 有一次,依利沙来到叟当,他们让他睡到那张床上去。   他拒绝道:“自从我妈妈死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在床上睡觉了。” (《叟 当给陌生人准备的床》,上卷第187页)   熟悉古希腊神话的人看到这个故事,可能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在古希 腊神话中仅次于赫拉克勒斯的大英雄忒修斯也碰到过用床整人的坏蛋。年轻时的 忒修斯在前往雅典寻父的路上扫除了一些拦路的强盗和怪物,他先是遇见了扳树 贼辛尼斯。这个辛尼斯能把松树扳弯,把过路人的双脚分别绑在两棵树的树梢上, 一放手让松树伸直,过路人就被撕成两半。忒修斯打死了这个恶棍。随后,又遇 上了人称普洛克儒斯忒斯(意即抻人匪)的强盗。这个拦路匪有一长一短两张床, 他强迫矮小的路人躺在长的床上,把他抻长,逼高个子的路人躺在短的床上,把 他的腿脚砍掉,砍得和床一样长,因此得了这个外号。他想害死忒修斯,却被英 雄处死了。   古希腊英雄以暴制暴,杀死了强敌,而中世纪的犹太人却用语言摆脱了危机。 为什么会这样呢?道理明摆着,英雄的力量比敌人强大,中世纪的犹太人则处于 绝对劣势。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往往由弱到强,有时候还由强到弱。 充当弱者的时候,必然动用所有手段,千方百计求生存,问题比较简单,但变成 强者之后如何适应新角色,却十分重要而复杂,要是再由强到弱,重新定位更是 难上加难。   在犹太人的《圣经》中常常可以看到战争的记录,作为民族历史和宗教经书 的混合体,《圣经》中祖先光辉的征战故事必然会影响到犹太人身心的方方面面。 不过犹太人自从被古罗马征服后,大致从公元一世纪开始,在将近两千年时间里, 鲜有武力抗暴的时候,这和他们独特的世界观、末日观有密切关系。在那被欧洲 各民族视为害死耶稣的罪人,肆意践踏的年代,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忍气吞声, 逆来顺受,这种事例数不胜数,而下面的一则故事可以说反映了到19世纪为止的 欧洲犹太人极其典型的心态——为能够活着而庆幸。   乌克兰小村子里出了大祸。逾越节前一个年轻姑娘被谋杀了。反犹太的人们 趁机在农民里煽动反犹的情绪,栽赃陷害说那姑娘是犹太人杀死的。 农民们全 都愤怒无比,眼看着就要对犹太人动手了。   消息传来,犹太人们吓坏了。他们都聚集在教堂里,撕着衣裳,或是匍匐在 圣柜前。正当他们向上帝祈祷的时候,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兄弟们——兄弟们!”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好消息!我们刚刚发现,感 谢上帝,被杀的姑娘是个犹太人!”(《上帝的怜悯》,上卷第261~262页)   我不知道,该为这个弱者含泪的笑发笑,还是应该为弱者含笑的泪流泪?联 想到以色列人现在的所作所为,这个故事是否可以仅仅将主角改为巴勒斯坦人, 也照样说得通呢?   神话,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当做有趣的故事欣赏,希腊神话和犹太圣经产生于 人类的幼年时期,而我们生活在人类的中年期,必须分清传说和现实的区别。在 古老的传说中,英雄打死了敌人,故事也就结束了,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但是 在现实中,可没有这么简单,不仅不能随便杀人,而且杀人必然招致报复,自己 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 都同时具有强者的特性和弱者的特点,必须根据不断变化的实力改变想法和做法。 由弱到强后,我们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曾经欺负过我们的人,那样做,只会种下 仇恨,招来无尽的仇杀,还会早晚被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所侮辱。暴力的循环只 能是恶性循环!   犹太人在没有自己的国家,任人欺侮的绝对劣势中生存了近两千年,其思维 方式不能不打下深深的弱者的烙印。自从1948年建国后,以色列逐渐成为中东地 区经济、科技、军事都很发达的强国,但以色列人至今没有摆脱弱者的思考方式, 没有充分利用自己的强大谋求发展,而其浓厚的宗教意识造成强烈的圣地拥有观, 其惨痛的无国受辱史,尤其是20世纪3,40年代德国纳粹的犹太人灭绝行动,又 和“欢迎居住在世界各地的任何犹太人都来以色列定居”的国策合在一起,造就 举世无双的保护、扩张国土意识……以色列人——犹太人早已成为强者,却还没 有学会做一个强者,享受做强者的乐趣。   穷兵黩武,试图依赖血腥镇压和报复打击恐怖主义,保住以色列安全的“鹰 派”(强硬派)忘记或回避一个极简单的事实:他们永远不可能从自己身旁赶走 所有巴勒斯坦人,也不可能杀死所有巴勒斯坦人,更不可能灭绝所有阿拉伯人! 他们最近还建造隔离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的墙,这些人存在一个致命的思维盲点: 巴以冲突决不仅仅是领土矛盾引起的,国土多出那么一点点,居民点多建几个, 并不能保障安全,也无助于以色列的经济繁荣。作为当今世界领土大国的中国、 俄罗斯、美国的历史和现状都雄辩地说明这个道理,而曾经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 国——大英帝国的兴衰也充分证明了国家的兴盛和国民的幸福决非单单取决于国 土大小和人口多少。他们不愿意正视很多巴勒斯坦人、很多阿拉伯人不再把以色 列人赶出中东为目标,承认以色列国存在的现实。他们也不知道当他们的枪炮杀 死一个巴勒斯坦人时,不仅在巴勒斯坦人和阿拉伯人心中种下了仇恨,还教会那 些人怎样斗争,更可怕的是让巴勒斯坦人也学会了他们的枪炮逻辑。他们更不愿 意回顾当他们的部分祖先在欧洲遭受磨难时,另一部分祖先在阿拉伯社会过得相 当好。有些史料显示,以色列建国后,伊拉克的一些犹太人不想移民以色列,犹 太极端分子甚至针对那些人开展袭击、暗杀行动,迫使他们搬到以色列。有些以 色列人坏就坏在滥用武力,他们不仅忽视了武力的局限性,也忘却了他们的祖先 对军队和武力的告戒:   “一个统治者如何使敌人敬畏?”   “让他的军队随时准备着,但慎用军队。”(上卷第283页,埃及托勒密国 王和七十名犹太智者的对话)   像神话中的英雄那样杀死敌人,似乎是强者的行为,但非把敌人杀死才放心, 其实还不是强者的做法。与所谓的“敌人”坦然相处,最终化“敌”为友,才是 真正的强者,我愿意称之为最强者。如果说,弱者的哲学是生存的哲学;那么一 般强者的逻辑就是我比你有劲,你就得听我的话,更准确地说,就是霸权逻辑; 而最强者会与所谓“敌人”和平共处,谋求共赢。保持适度的武力,以免遭受打 击,但尽力威慑,不轻易动用。与所有人和平共处,把所有人的力量都用于人类 的发展,弱者逐渐会成为强者,乃至最强者,或许可以说是非暴力的奇迹吧?   值得庆幸的是,近年来已有一批以色列人认识到了武力的局限和弊端,开始 用最强者的方式思考问题。很可惜,前总理拉宾倡导和平,却被不愿意放弃弱者 思维方式的人杀死了,那些人甚至不敢与本民族持不同观点的人和平共处!但拉 宾的思想观点并未绝迹,2001年11月19日成为工党新主席的海法市长阿姆拉姆· 米茨纳(57岁),就是拉宾的忠诚追随者。米茨纳对沙龙政府极其不满,认为其 正将以色列引入死胡同。他批驳“只要恐怖主义存在就不能谈判”的观点是愚蠢 的。他的名言是“我们必须谈判,就当恐怖活动不复存在;我们必须向恐怖主义 宣战,就像我们没在谈判一样。”他向民众呼吁:“以色列是本地区最强大的国 家,为何不能为了和平去冒些风险?只有做出妥协,才能留给子子孙孙一个可供 建设的家园。”(据2002年11月21日《环球时报》)据说,米茨纳在以色列显得 过“左”,在目前中东形势下号召力不如沙龙等右派,但我想,时间终究会站在 正确的一方。   俄罗斯总统普京最近表示:我们没法选择邻居,只能选择与他们和平相处。 作为一个有悠久扩张历史的大国的领导人,普京有如此眼光和见识,透出最强者 的气息,不能不令人倍感欣慰,想必也能让那些时刻幻想扩张领土或念念不忘 “收复故地”的人们清醒一些吧。   (《犹太人的礼物》,褚松、郭朝 编著,金城出版社,二○○二年一月版, 上下卷,45.00元,ISBN 7-80084-407-2/B·15) ◆   时代的觉醒者 ·武俊岭·   看了《世界文学》第6期上俄罗斯诗人、先锋派作家、剧作家达·哈尔姆斯 的照片与中篇小说《老太婆》后,想写上这么几句。   我看他的照片,脸微微侧着,左眼几乎全是眼白;右眼虽然眼白多些,但那 瞳仁也不肯全露,而是让眼皮遮住了一些。这样的外在形象,所表露出来的神情, 是孤傲、是高贵、是独立特行、是不随波逐流。可以让我想象到:在那一个连高 尔基这样重量级的人物也不免说些假话的时代,达·哈尔姆斯是一个例外。   小说虽然标为中篇,其实只23页,也就是有16000字左右吧。小说是 用第一人称写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如下:开门见山地写我遇见一个老太婆。之 后,我去散步,与友人在一小酒馆喝酒,喝酒后继续散步。回家,老太婆进来, 进来便坐在安乐椅上,让我给她磕头。老太婆死在椅子上。我不管她。睡了一觉 吧,睁眼一看,老太婆没有了。近看,才知道老太婆移到地面上了。我还是不管 老太婆,出门去买面包。遇一小妇人,感到有魅力。与之对话,她很痛快地答应 与我一同去喝酒,去我的房子里。二人同去商店买肉买酒。但是,我却偷偷溜了。 找友人,两人把酒肉解决了。回家后,开门,惊惧欲死,因为那死了的老太婆竟 然朝门口爬行呢。最后鼓起勇气,进去,老太婆反而静止如石头了。最后,我用 一个手提箱把老太婆一装,乘车几十里,扔在了沼泽地里。   这样的内容,在三十年代的苏联,那是无法发表的,所以也就只能以手抄本 的形式流传于世。因为与官方文学的格格不入,1930年,达哈·尔姆斯的作 品遭到毁灭性的批判。直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其作品才重见天日。作者,分 别于1931、1942年两次入狱。最后一次,病死于监狱医院,年仅37岁。   现在再看达·哈尔姆斯的小说,便可以较为容易地通过其内容的荒诞不经, 品味出作者对于那个时代的不满、诅咒与愤恨了。你看,老太婆进门便视别人的 安乐椅为己物,坐上去,并且让“我”给她磕头。“我”呢,还顺从地执行老太 婆的命令。这情节,其象征性还是比较明显的。后面写到的老太婆死于椅上,死 后还能移动到地面上,还能往门口爬行,都能给人以联想。至于那小妇人,几乎 像个小动物似的,“我”说什么,她便同意什么,显然也是那个时代某种人性的  揭示。小说中的一点温情所在,便是“我”与友人的两次同饮了。两人随便吃喝, 不拘形迹,可陈心迹。   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有不容于世、于多数人醉得陶然时 (目前中 国,北京的一些有名的作家学者,为了保住自己的那点可怜地位,心口不一,心 声不露,实乃乡愿。可见中外相同之事,所在多多),能够清醒、痛苦的心灵。 这样的心灵,是高贵的。这样的心灵,是一种化石,可以把时代的本质,显露无 遗。 达·哈尔姆斯生于1905年,其父为海军军官。其母为贵族。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八日) ◆ 简论巴金前期创作所受屠格涅夫的影响 ·令吾刚·   早在三十年代,鲁迅就曾称赞:“巴金是一个有热情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 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⑴七十余年过去了,巴金以自己优秀的作品和 人品充分表明,鲁迅的称誉,他是当之无愧的。现在,人们已公认巴金是一位伟 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是我国当代杰出的语言大师之一。                 一   凡研究巴金者,无不注意到外国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对巴金创作的影响。 但是,研究者往往强调十九世纪俄国民粹派作家和无政府主义者作品对巴金前期 创作的影响,虽然也提到十九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却往往一笔带过。   我们综观巴金半个多世纪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揣摩他的前期创作,他那简洁 优美的文字,流畅抒情的笔调和字里行间的炽热情感,都使我们感到巴金深受屠 格涅夫的影响。   屠格涅夫的作品如《春潮》等,早在“五四”时期就翻译过来了。就在巴金 开始创作他第一部小说《灭亡》的1927年,闻名国内的《小说月报》即连载了赵 景深翻译的屠格涅夫的代表作《罗亭》。当时受屠格涅夫影响的作家绝非少数。 郁达夫说过:“在许许多多古今大小的外国作家里,我觉得最可爱、最熟悉、同 他的作品交往得最久而不会生厌的便是屠格涅夫……因为我开始读小说,开始想 写小说,受的完全是这一位相貌柔和、眼睛有点忧郁、络腮胡长得满满的北国巨 人的影响……”⑵这段话是能够代表巴金的。可以说,巴金的创作风格远比郁达 夫的创作风格更接近屠格涅夫。                 二   从作家的气质和个性来说,巴金和屠格涅夫也更相近些。   这两位大作家都具有真挚而丰富的情感,敏锐而细腻的感觉;为人直爽,宁 折不弯;视名利好似枷锁,重友情甚于生命。这大概是由于两位大作家的身世也 大致相似之故吧:屠格涅夫出生于封建贵族家庭,其母亲是封建庄园的暴君;巴 金出生在一个封建地主大家庭,其祖父是封建家庭的独夫。屠格涅夫从未得到过 母爱,而巴金则过早地失去了母爱。也正由于童年生活中的这些阴影而使他们的 性格都带有忧郁性。屠格涅夫和巴金都受过良好的启蒙教育,却又都从家中老仆 人那里获得不同于封建家教的言传身教。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封建家庭,成为仇 恨封建专制、反抗黑暗、追求光明的进步作家,都成为一代青年的良师益友。   固然,他们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但是,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社会与 十九世纪的沙俄专制社会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所以,巴金喜爱屠格涅夫及其 作品,且有意无意受其影响,绝不是偶然的。                 三   无庸讳言,屠格涅夫是一个温和的渐进主义者,而巴金早年曾是一个无政府 主义者。他们的某些作品也曾引起时人的激烈争论。然而,屠格涅夫和巴金始终 是以批判现实为己任的,反抗黑暗、追求光明乃是他们一生的总方向。   细读巴金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即可感到:那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和青春的激 情,是这两位大作家所始终保持的,自由、平等和人道主义亦是这两位大作家所 始终坚持的。知识青年,是他们小说里的主人公;封建黑暗,是他们抨击的主要 目标;爱情,则是贯穿他们作品中的一根红线。   青春、爱情、斗争,多么激动人心的主旋律啊!所以,屠格涅夫和巴金都拥 有广大的青年读者,都在一代青年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众所周知,屠格涅夫的一系列作品被誉为十九世纪中期俄国社会解放运动的 艺术编年史⑶;而巴金则“用他的作品帮助了中国的革命”,⑷在二十世纪三十 年代的中国,不少热血青年,读了巴金的作品后,才毅然走上了革命道路。                 四   说巴金受屠格涅夫的影响是有意又无意的,这是指巴金并非完全师承于屠格 涅夫。   有意的,是指巴金有意识地学习和借鉴屠格涅夫的创作手法和主题。特别是 短篇小说,巴金也说他用第一人称讲故事的写法是受屠格涅夫的影响。这点,我 们从巴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复仇集》中能明显地看出,特别是《初恋》等篇。 巴金1932年写的短篇小说《在门槛上》(收入《将军集》)乃取材于屠格涅夫的 散文诗《门槛》,这是许多论者和巴金本人都提到的。还有一般论者忽略了的 《沉默集》中的《春雨》,这个短篇的主题显然是从屠格涅夫一篇演讲《哈姆雷 特与堂·吉诃德》(1860)⑸提取的。屠格涅夫在这篇演讲中评击了俄国十九世 纪中期的哈姆雷特主义。“哈姆雷特们”无信仰无决心、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以“探讨”掩盖自己的无能。屠格涅夫高度赞扬了堂·吉诃德为信仰为正义而勇 于献身的精神。《春雨》则反映了我国三十年代小公务员那种庸庸碌碌的可怜生 活。巴金呼吁他们宁可像堂·吉诃德那样为正义和信仰而死,也不要像哈姆雷特 那样犹豫不决,在“试探”的幌子下为吃饭而苟活。   长篇小说《家》是巴金的代表作,许多论者常将《家》与《红楼梦》比较, 甚至不惜篇幅。巴金却说:“《复活》——我的《家》就受它的影响。”⑹其实 巴金的文学素养是古今中外熔于一炉的,《家》乃兼取了中外各文学大师之长。 不仅仅是托尔斯泰、曹雪芹,还有其他文豪大师,其中当然包括屠格涅夫。 《家》中曾数次引用屠格涅夫名著《前夜》中的一句话:“我们是青年,不是畸 人,不是愚人,应该自己把幸福争过来。”⑺农奴制垂死挣扎的俄国需要英沙洛 夫这类争取社会改造的英雄,高老太爷们当道的旧中国当然需要觉慧这类敢于冲 破封建牢笼的青年先锋。漫长的七十余年过去了,《家》至今仍鼓舞着那些正与 残余封建意识作斗争的中国青年,这是巴金当初所未曾料到的。   无意的,是指巴金创作上所受屠格涅夫的某些影响是无意识的、潜移默化的。 如散文中诗意地叙写和那种抒情性激情,其感染力是相当大的(也许是巧合,屠 格涅夫和巴金最早见诸报刊的作品都是诗歌。后来都不写诗了,可笔锋总常带诗 意情感。与缪斯的初恋已永远留在他们的心里了)。小说则表现在描写爱情以显 示人物性格的手法上,表现在作品中必不可少的女性塑造上。正如屠格涅夫笔下 有娜达丽亚(《罗亭》)、丽莎(《贵族之家》)、叶琳娜(《前夜》)、达吉 雅娜(《烟》)等女主人公一样,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爱情三部曲》中的 众多女性是那么栩栩如生。谁能忘掉《家》中的钱梅芬、李瑞珏和鸣凤姑娘呢? 还有张蕴华(琴)和许倩如,还有《春》、《秋》中的淑英和淑华,《雾》中的 张若兰,《电》中的李佩珠,等等。这些女性各具性格,异彩纷呈,为推动情节、 展示主题而不可或缺。研究屠格涅夫的专家指出:“屠格涅夫的许多女主人公的 诱惑力(尽管她们心理类型不同)在于,她们的性格是在富有诗意情感的紧张关 头显示出来的。”⑻“屠格涅夫通常是借助爱情波折来考验自己主人公的意志力 的。”⑼巴金如何呢?他说:“我并不单纯地描写爱情事件的本身,我不过借用 恋爱的关系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⑽ 因为“一个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伪, 而在‘私’的方面往往暴露出真面目来。”⑾看来,屠格涅夫致力于描写爱情的 奥妙,巴金是早就领悟了。   同屠格涅夫一样,巴金常常以周围的朋友作为创作的原型,有时也把自己的 身影写进作品里。可是他没有写那种当时颇为流行的“自传体小说”。因为,他 写作是为了批判现实而不是为了自我表现。   屠格涅夫和巴金都非常注重自己作品的社会意义,他们擅长情节的诗意描写 却并不追求唯美主义,他们也常抒发忧国的悲愤而未曾陷入感伤主义,他们的作 品不乏浪漫色彩但始终是忠实于现实生活的。                  五   巴金从事文学创作,绝非走的模仿之路。   他学习屠格涅夫却并不像屠格涅夫那样注重人物肖像的刻画和环境风景的描 写,巴金他深知中国青年的喜怒哀乐,他是立足于中国大地上的。   巴金的写作习惯也和屠格涅夫截然不同。屠格涅夫写小说总是先做认真的细 致的准备工作,例如他创作长篇小说《父与子》,还事先替作品中的主人公巴扎 罗夫写日记。⑿巴金则“往往提起笔来之后才顺着人物的活动让故事自然发展下 去,有时甚至五分钟后究竟写成什么样子自己都不知道。”⒀   巴金并不像屠格涅夫那样看重自己的创作生命。巴金说:“我开始写小说, 只是为了找寻出路。”⒁他“不想把小说当成名山事业”,不追求那“永久存在 的价值。”⒂   然而,巴金在文学道路上欲罢不能。因为“现实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在后面 鞭策我,使我拿起笔来。”⒃是的,巴金始终是把自己的笔当作追求光明打击黑 暗的武器的。   值得一提的是,巴金和屠格涅夫对写自传都毫无兴趣。屠格涅夫曾多次谢绝 别人要他写一篇自传的请求,他说:“我的全部传记都在我的作品中。”⒄巴金 对写自传也素来反感,直到1979年他回答谭兴国访问时也说:“……自传,我写 不出来。”“我不想别人替我作传。”⒅巴金不需要庸俗的捧场而惟望中肯的评 论。他说:“几十年来我不曾遇见一位别林斯基。”⒆是啊,中国新文学诞生以 来,迄今未出现一位伟大的文学评论家。否则,巴金的创作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 就。   巴金有很多很多外国文学老师,而屠格涅夫乃是其中突出的一位。我们不必 把巴金说成是中国的屠格涅夫,但是,巴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屠格涅 夫在俄罗斯文学史上的地位是相当的,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同样光彩夺目的。   巴金已去,但巴金精神永存,巴金的作品永远是年轻的。哪里有青年,哪里 就有巴金的《家》。 注释: ⑴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鲁迅全集》第六卷第53页。 ⑵郁达夫《屠格涅夫的〈罗亭〉问世以前》。《郁达夫文集》第六卷第176页。 ⑶俄国19世纪民主主义者、文学评论家尼·亚·杜勃罗留波夫语。转引自黄伟经 译屠格涅夫散文诗集《爱之路》第164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⑷⒃⒅谭兴国《巴金的生平和创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⑸屠格涅夫《汉姆莱特和堂吉诃德》(论文)发表在1860年1月的俄国《现代人》 杂志。该文于1928年由郁达夫译成中文。参见《巴金研究论集》第243页,重 庆出版社1988年版。 ⑹《巴金答法国〈世界报〉记者问》(1979年4月17日)。见《巴金论创作》第 68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⑺屠格涅夫《前夜》。第21页。 ⑻⑼智量《“小说家中的小说家”—— 屠格涅夫艺术特点散论》。《文艺论丛》 第十八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⑽⑾巴金《〈爱情的三部曲〉总序》。《巴金论创作》第62—63页。上海文艺 出版社1983年版。 ⑿⒄鲍戈斯洛夫斯基《屠格涅夫》(冀刚、慧芬、希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年版。 ⒀⒂张慧珠《巴金创作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⒁巴金《文学生活五十年》。《巴金论创作》第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⒆巴金《十卷本〈巴金选集〉后记》。《巴金论创作》第169页。上海文艺出版 社1983年版。 【网萃】∽∽∽∽∽∽∽∽∽∽∽∽∽∽∽∽∽∽∽∽∽∽∽∽∽∽∽∽∽∽∽ ◆             到纽约去,到纽约去 (选自应帆创作中的长篇小说《两极》第一章)   ·应 帆·   艾美从伊色佳出发来纽约的那天,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一早起来,天气 微凉。她抱着打成一个包裹的棉被枕头下楼,转头却看见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天 边云蒸霞蔚,五色纷呈,煞是壮观美丽。她不由停下来看,夏剑明抱着一箱书跟 在后面,问她看什么呢。艾美就道:“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这么美丽的朝霞了!” 夏剑明把车后盖打开,将书放进去,站在那里喘着气道:“是啊,很少这么早起 床的。谢谢老天爷,给这么个好天气出门!”艾美把她的床上行李放在后座,蓦 然想起一句古话来, “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她停在那里,就想起母亲、 姐姐、弟弟、乃至父亲和故乡来,想去应该是母亲曾经说过的这种谚语吧,也许 是早就去世的父亲。可是那么一刹那,似乎他们都离自己的生活很近,恍如刚刚 别离。夏剑明道:“上去再搬其他的吧?”艾美一下子也就醒过来,意识到自己 身在他乡,要去一个更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工作,而母亲、艾华、艾军和故乡一 如既往地遥远而不实在。   等他们出发的时候,那一轮太阳也收敛了一早的锋芒,变成和煦温暖的初秋 太阳,照着公寓楼前露水晶莹的草地。一展如毯的草地上点缀着小朵的白色黄色 的花儿们,虽然也美,却多少透出点秋花的没落和苍凉意味来。不过这一日的天 气几可算完美。一路上起伏绵延的山峦犹自葱茏,偶尔一两株性急的树变了颜色, 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和谐入目的点缀。晴朗的天空里只有几朵淡淡的浮云,一 路若有若无地跟随着他们。开了车窗,虽然外面别的车辆的噪声有点刺耳,那缓 缓的小风却带来无限惬意。   艾美是第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开这么远的长途。虽然夏剑明有心一路开过来, 艾美却坚决要求自己开,只让他在副驾驶座上做参谋,告诉她什么时候可以换道, 帮她选择喜欢的CD放进播放器,或者调找合适的调频台。艾美起初还有些紧张, 开了一个多小时,也就渐渐一半麻木一半自如起来。路上的车也不多,从后视镜 里看,长长的高速公路在身后如波如缎地向后延伸,却终是被隔在一道山峦之后, 几辆或红或黄的车子倒像是被波涛或者绸缎扯涌而起的玩具,在它们平滑的表面 上一路向前地流淌着,飘游着。   夏剑明坐翻看了半日地图还有他们自己事先从雅虎地图上打印出来的行车路 线,然后放矮座位,在他的近视镜框上又套金边的茶色墨镜镜片,打了一个哈欠, 道:“底下五六十里直开就行了。早上起得早,我有点困,想打个盹。”艾美叫 起来,“那怎么行?你得给我看路的。”夏剑明“呵呵”笑道:“没事的。你开 车,我放心。”艾美也就不再坚持,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道:“现在是不是宾 汉屯那一带了?上次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附近的路边树林里方便的?”夏剑明不由 笑起来,道:“应该是吧。我哪记得呢,就记得你当时的狼狈相。”艾美微微脸 红,笑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我觉得自己就因那次才喜欢上你的。” 夏剑明的视线从镜片上方投过来,好奇问道:“为什么?”“不为什么。就觉得 你挺君子的,然后又偷窥你,很奇怪的亲密接触,呵呵。”两人这么说着,夏剑 明一时也不急着打盹了,倒把两年去纽约的事情又回忆了一遍。   三年前,艾美到康奈尔大学报到的时候,夏剑明在机场接的她。后来找房子、 买家具直到再后来的每周买菜购物,也是夏剑明鞍前马后地效劳左右。他们之间 比较暧昧的拍拖则始于第二年的春末。那时,除了买菜之类的必需的日常接触之 外,夏剑明和艾美开始从事偶尔在周末晚上一起去看电影之类的非必需性的半亲 密接触。而艾美真正开始爱上他,却还是在新学期开始的九月,在他们去纽约看 了崔健演唱会后返回伊色佳的旅途中。   在纽约的时候,他们就在夏剑明大哥夏剑黎在泽西城租住的一居室公寓将就 了几个晚上。他们弟兄俩在客厅里一个睡沙发一个打地铺,艾美独自占用了卧室, 虽然时有尴尬,却还算顺畅。在纽约下城的包威利舞厅观看的崔健演出更是让艾 美难忘,让她想起在北京读书时为数不多的几次看听演唱会的经历。那几日,夏 剑黎带着他们在博物馆里流连,去中央公园散步,到爱丽斯岛看自由女神,沿着 第五大道走马观花,上帝国大厦鸟瞰华灯璀璨的纽约夜景,在唐人街饕餮久违的 中国美食。在伊色佳憋闷得要发疯生病的艾美,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在美国求学 生活的一点乐趣和光明。   在他们回伊色佳的路上,艾美向夏剑明无数次地表达了对夏剑黎在大纽约地 区工作的羡慕之情,夏剑明只在一旁暗暗笑着,偶尔道:“以后想来就可以来了, 也就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啊。”艾美咕咙一声道:“他又不是我哥哥。”说了,也 觉得有点唐突,好在夏剑明只忙着看路,并未追究。   等他们渐渐远离了大纽约地区的喧嚣,路两边的景色也更绿更静起来。到了 纽约上州的宾汉屯一带,更是青山连绵不尽,道路蜿蜒起伏,暮色也从四下里冒 出来,悄无声息地包裹着一切事物。艾美忽然有了便意,却半天不见可以停靠的 休息地带。她起初跟着CD里面的齐豫一起哼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 在远方”,渐渐就默不作声,反而拿一根手指轻轻敲击车窗玻璃。敲了一会儿, 就只是拿手指在车玻璃上按来按去。夏剑明也感觉到她的沉默,不时隔着墨镜望 她一眼。   艾美又熬了漫长如一个小时的十分钟,终于发问道:“下一个出口还有多远 啊?”夏剑明转头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里程表,仿佛无心地踩了踩了油门,轻笑 道:“马上就到了。”   不久就是一个非正式的出口,夏剑明小心减速,慢慢驶到乡间小道上去,路 的两边却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子。艾美明白他的意思,等车停了,也就一路小 跑到树林深处去。她撩了裙子褪下内裤蹲下来方便,被那响声几乎吓了一跳。等 她方便完了,才忽然来得及害羞,自己兀自红了满脸。她抬头看了看夏剑明:他 站在车边上,好像在注视着有没有来往车流,一条腿不自觉地抖动。艾美想自己 本是个乡下丫头,到路边的树林草丛里方便一下,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 是跟一个男性一起经历这样的尴尬境界,还是头一回。然而夏剑明却懂得她一般, 那样不经意地守护的姿态,让她心中涌起了一阵阵的温暖和感激。她磨磨蹭蹭地 回到车边,问了一句,“你要去嘛?我可以帮你看着。”夏剑明略略犹豫了一下, 笑道:“也好,省得路上再停了。”他就也走到暮色渐浓的树林中去。艾美起初 转眼看别处,等他走开了,却盯着他模糊的背影,看他拉了拉链,然后抖动,再 拉回拉链,不由笑了一下,却忙又转了眼睛。夏剑明回到驾驶座发动车子的时候, 艾美在小包里找新的CD,看见他的裆部,就又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夏剑明却捕捉 到了,问她“笑什么”。艾美把CD放到播放器中,却笑而不答。天已经很黑了, 夏剑明开了车大灯,又回到了高速公路上面……   两人回忆完了,都不由微微笑着。艾美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夏剑明笑道:“又来了。在机场看到你的时候啊。”艾美不信他,只道“骗我”。 夏剑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笑道:“真困了。你有情况,就叫我一声。啊?” 艾美抿嘴而笑,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随即转回去注视前方路上,却笑道:“有情 况?什么叫‘有情况’?好像在做间谍侦探似的。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吧?”夏剑 明不与她辩,只在嘴边浮出浅浅笑意。艾美从方向盘上抽出手来,在他的脸颊上 轻轻掐了一把,又忙着回去抱紧方向盘,如同刚学游泳的人抱着救生圈一般,小 心翼翼地不敢懈怠。   收音机里放着Sheryl Crow的歌,“The First Cut is the Deepest”,艾 美时不时跟着哼上两句,虽然腔不成腔调不成调的,却忽然意识到这歌词里面颇 有触动自己的地方,仔细想却又想不清楚,内心深处暗暗叹息一声,同时又瞄了 一眼正在小寐的夏剑明。   夏剑明肤色白皙,端正的国字脸稍稍有点胖圆的嫌疑,但依然眉清目秀鼻直 口方得算得上英俊青年。他还有两个浅浅的、颇为迷人的酒涡,为他平常有点太 过正经的面孔凭添了一丝惹人疼爱的男孩气息。夏剑明在康奈尔读生物化学的博 士,父母在国内都是这个领域的教授,他的导师更是此间名流。这两年他的期刊 会议论文都有进账,学术前景应算是一片光明。他本人在家更是做得一手好菜, 一份杂酱面做得味道十足,在康奈尔的同学朋友间享有盛名,也成了他们每次在 家请客宴友的拿手好菜。   一晃他们也谈了两三年的恋爱了。第一回去纽约再回到伊色佳的时候,艾美 感觉她在美国的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一切未知都储存在那个美丽的博士梦里, 她几乎从没想过她是否有朝一日也会来纽约工作和生活。谁也没想到她会在随后 的一年内转成硕士,并在春季学期开始的时候找到了一份在纽约的工作。可惜的 是,夏剑黎已经在一年前换了工作,跑到硅谷去谋生了。不过他还是让他以前的 熟人帮艾美找了房子,是在蒙圣那做访问学者的一个中国人家租住的三居室里面 的一间,要价四百五,说是很便宜了,却也几乎赶上艾美和夏剑明在伊色佳租的 那个宽敞的一居室的租金。   中午时分,艾美开到了新泽西境内,路上的车辆不知不觉地增多起来。车行 的速度仿佛都更快,艾美不时被人超过,再看自己的速度表,还是六十五英里每 小时的恒定,心里暗暗纳闷。车流的噪音呢,也似乎渐渐加强了刺激人耳的分贝, 害得艾美只好摇上了两边的车窗。夏剑明也似乎被那突如其来的“安静”吵醒过 来,睡眼惺忪地问“我们到哪儿了”。艾美说“进了新泽西了吧”,却不知怎么 有种血液流动加快的感觉,心跳也较先前更剧烈些,让她怀疑纽约的节律已经从 百里之外开始跟她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发生感应了。她脸上却并不露声色,只是紧 张地注视着前方道路。   夏剑明一路看着,经过一个小镇的商业区时,就道:“不如在这儿停一下, 加点油,吃点东西。回头就要进纽约了,到时我换你来开吧。”艾美听他指点, 减了车速,然后拐到路边的一个雪铁龙加油站。她刚要问夏剑明谁下去加油,却 见一个黑人已经走到他们车边,打开了油箱盖。艾美吓了一跳,道:“他要干嘛?” 夏剑明摇了车窗,给了人家信用卡,说了一声“加满为止”,再回头跟她解释道: “新泽西加油站都不是自助服务的,有专人加的。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 艾美似乎记得他说过,却不清楚,当下也不追究了。她取了车钥匙,开门出来, 一脚触地时才发现那条腿抖个不停,一时大呼小叫道:“你看你看,我的腿、手 都在抖呢!”夏剑明转了过来,搀住她,又按她双肩来停止她不自主的筛糠,笑 道:“第一回开长途,露怯了吧?紧张出来的,过一会儿就没事了。”艾美道: “还笑呢。都怪你平常不给我开长途的机会,这下子临阵磨枪,可不就露怯了?” 夏剑明“扑哧”一声,又道:“又不讲理了吧。平常老叫你开车买菜,你总不肯。 这会子反来恶人先告状。”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了太阳镜片,又问道:“去小店 买几瓶水吧?”艾美跳了两步,倚着一根石柱子,道:“你去吧,我看着咱们的 车子。”夏剑明笑她道:“得了,没人会开跑咱们的破车的。这一路开过来,居 然没出问题,我都很惊讶了。就这破车,送人,人都不一定要的。”艾美乜他一 眼,挥手道:“你去吧。”夏剑明也就一笑,转身到小店里头去买水。   这边的黑人加完油,给了艾美收据。艾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来给他,那人 满面开花地笑,又连说了几句“谢谢”,然后就跑开了,倒让艾美有点发毛。她 正纳闷着呢,夏剑明提着一匝波兰德矿泉水走过来,问她:“你给他钱干什么? 这个加油服务不要付小费的。”艾美看那人已经跑远,只得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 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两人四周望了望,倒看见一家写着中文名称的餐馆,赫然就叫“黄鹤楼”, 又有什么“湖南美食”之类的英文字眼。夏剑明笑道:“名字倒诗意得很。明明 是湖南菜,怎么非要到人家湖北的楼里来吆喝着卖呢?”艾美笑道:“你明明一 个中国人,怎么跑到人家美国来混了呢?”夏剑明大笑:“这下你倒是问住我了。 要不就去尝尝这湖南菜?”艾美无异议,脑子里却尽想着“故人西辞黄鹤楼”和 “此地空余黄鹤楼”是怎么联接在一首诗里头的。   夏剑明发动车子,开了几步也就到了“黄鹤楼”饭店的停车场。两人锁好车 进了餐馆,才发现它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完全“美”化了的小小中餐馆。他 们分别点了号称本楼特色的“湖南牛”和“湖南鸡”的特别午餐。等菜来的间隙, 两人环顾小小的店堂。柜台上方和一边墙上挂贴着菜单和怎样防治鱼刺卡喉的图 片,另一面墙上还挂了两幅中国的书法作品。艾美站着仔细研读那两幅草书帖子, 这才想起原来是有两首关于黄鹤楼的名诗的。一首是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 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 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另一首却是李白的 《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 见长江天际流。两首感怀伤别的诗,忽然让艾美心生惆怅。夏剑明在那边招呼道: “得,菜来了,快吃饭吧。”   吃过饭继续赶路。艾美坐在一旁看地图和行车路线,时时看一眼高速上呼啸 而过的车辆,这时倒觉得有点担惊受怕的,不像早上专心致志地开车,又是另外 一码事。她想着有趣,就笑对夏剑明道:“怎么开车的这种感觉跟看电视似的。” 夏剑明微微转头盯她一眼,笑道:“此话怎讲?”艾美就道:“我看你开车,再 看边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情倒是惊惊乍乍的,不像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时候,只 管着要平稳地往前开,反而没什么杂念的。就像观众看那戏里的人悲欢离合的, 说不定又哭又笑的,人家戏中人还浑然不觉呢。”夏剑明道:“你就瞎联想吧。 要我看电视剧,全看剧中的无聊男女哭来闹去的,我自己只管冷笑之、嘲笑之, 就行了。”艾美哑然失笑,想了片刻道:“唉,不知道到了纽约还有没有那种一 个周末看二十集中国的电视连续剧的日子呢。已经是17号出口了,18A应该很快 了吧?底下就快进林肯隧道了。”夏剑明直了直身子,又看了看路上转瞬而逝的 路牌,不知觉地又踩重了点油门。   不想那个18A出口却害得他们费了半天周折,开过了20出口也不见它,只好 又从高速公路那边返回来重找,才知道那是在18出口上的一条支路。由此转上 去纽瓦克和泽西城的大道,再开不久,林肯隧道的入口处就已经在望了。就那么 一段在望的距离,却堵得不轻,直有磨挨了半个小时才真正到达。   交了过道费,跟着其余车辆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可行双车的林肯隧道。因光线 昏暗,艾美也放弃了看地图的努力,抬头望望,只见两壁上的黄色路灯一盏接一 盏地转瞬而过,想到他们正在穿越哈德逊河底,那隧道墙壁莫名地给她一种潮湿 之感,心底也不由升起一阵微妙的恐怖和颤栗。车前车后以及左首的其他车辆, 一个个循规蹈矩,却又丝毫不让,仿佛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无 可避让无可躲闪,只好不断被裹挟着向前,或者说向纽约城里冲进去。   开了好几分钟,前方终于有点“豁然开朗”的架势,却转眼便是鳞次栉比的 楼房高低交错地扑面而来。头顶上方的路标繁多,左转右转直行,仿佛清楚礼貌 却又威严冷酷。夏剑明稍稍犹豫,后面的人已经按了一声喇叭来催促。夏剑明骂 了一声,也就不管许多,沿着最方便的左边出口转了出去。   三转两弯,就上了一条通衢大道,路两边行人渐渐多起来,甚至路中间也时 常有人小跑而过,俨然一幅中国城市里的混乱交通图景。艾美左右张望,不由笑 道:“我们是在42街上耶!”夏剑明神色紧张,道:“你知道我们在往哪个方向 开嘛?”艾美伸着脖子找太阳。微偏在身边高楼后的太阳,却也不知是在南还是 在西。夏剑明眼看身后有红灯,又没有车子跟在他们后面,就慢了车速,开了车 窗,对艾美道:“你赶快找个路边行人问问我们该怎么走?”艾美慌忙拿了地 址条,看见一个白发老太刚从路边的UPS包裹中心走出来,正往前面的一个汽车 站蹒跚而去,就叫唤道:“哈罗,你能帮我个忙嘛?你知道去这个地方怎么走嘛?” 白人老太回头一看,凑过来看了看艾美手上的纸条,满面笑意道:“噢,甜心儿, 你们迷路了嘛?你要去97街公园大道?这里是十大道,你们得沿着这个向东方向 一直开,开到公园大道,在公园大道上左转向北,开到上东城,就很容易找到97 街了啊。”临末,老太又关切地赘上一句:“亲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嘛?”艾 美连忙点头表示明白。老太又笑道:“你们是从香港来的嘛?怎么你的英语带着 点英国腔调呢?”艾美又惊又笑,正不知如何解释,后面绿灯已亮,一串车子已 经从街那边创将过来。艾美忙着挥手称谢,老太笑说“不谢”走开去。   夏剑明在一旁也听个大概,立马转上正道,跟上前面已经移动的车辆。一路 过去,竟是越来越繁华、越来越热闹的几个街区。先是UPS的一辆辆发货车,接 着就是邮局,再过去竟然是纽约的汽车总站,他们两人都还有点印象。过了那八 大道,道路两面已经是人山人海之势,有不少人在电影院门口看电子布告牌上的 电影目录。路两边的店牌花花绿绿,唱片店、电器店、冰激凌店、披莎店、内裤 店、鞋店,有无名小辈的狭窄店铺,也有大名鼎鼎的麦当劳、苹果蜜、星巴克、 TGIF之类,一家挨一家,挤得密不透风的。店铺的门脸之上更是寸地寸金地布置 着各种广告,奇异的画面、夸张的文字、善变的屏幕,各种装置尽逞其能,妄图 吸引行人的目光;更有许多巨大的霓虹灯广告,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失色不少, 却依然妖媚暧昧地许诺着她们在夜间的加倍精彩。一路前去,行道上的行人更是 各色各等:有匆忙赶路的,也有走走停停、看人看风光的,有警察骑着高头大马 踽踽而行,有人手里拿着一叠叠的传单向行人兜售,也有小贩们围拢着他们烟火 熏人的热狗烧烤高声叫卖,还有全身漆得银白的行为艺术家缓慢地做出种种机器 人的动作,图莎夫人蜡像馆门口则有一群人围着布拉德·皮特的蜡像合影留念, 更有三四个黑人就在附近的街头又说又唱地翻跟头,仿佛免费的戏园里搭出的一 台又一台戏,各自精彩地吸引着自己的观众。街上车辆也如行人一般多姿多彩, 除了色彩不同大小有别的小轿车之外,还有人骑着自行车在车辆缝隙里勇往直前, 有人踩着三轮车带客一路解说,还有七八个人踩着一个不晓得有多少轮子的车子 也从艾美他们身边忽悠悠地往前去了,两节车厢白底蓝边的公共汽车也跟着凑热 闹,边上自然还不时有大红亮黄的敞篷跑车招摇着过市,以及深黑或者奶白的长 长礼车徐徐驶过。抬头一看,两边都是高楼大厦,大街中间鲜见阳光,倒仿佛幽 暗的海底一般。艾美感觉他们的小车是缓慢行动在海底的一只小鱼,身前身后则 是无比奇妙的海底世界里的色彩斑斓的其他种类,而那些礼车、公交车几乎就像 大鲨鱼、大鲸鱼一般从自己身边游过去,很有威胁力,幸好似乎没有被吃掉的危 险。   一路跟着红绿灯的节奏开过去,忽然一条大道从中岔过。艾美顺着那岔道一 看,原来就是百老汇大街,在那边硬是岔出两个小安全岛来。一边岛上是纽约警 察局和华纳兄弟的纪念品专卖店,另外一岛却较为空阔一点,不少人来回逗留着, 对着前后的建筑物和巨大的广告牌照相。艾美猛然惊醒道:“我们是到了时代广 场了吧?”夏剑明笑道:“可不是,到了纽约的心脏来了。前面的人好像少一点 了,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艾美听他一说,无来由地觉得时间紧迫,就加紧 看两边的风光,似乎想要把纽约心脏的能量都呼吸进到自己的体内才好。   再往前去,就看到一个偌大无比的公园。公园中间是一片草地,四边都是高 高的树木环绕,在城市中心呵护出一片养眼的绿洲来。公园的草坪和四周都有不 少人坐在那里,一瞥之间,仿佛可以想像纽约人休闲的图景。公园南边的高楼上 居然有镏金的雕饰,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紧接着公园,就是一个气势恢宏的 纽约公立图书馆,在高楼林立的环境里,居然也自有一股令人沉静的气质。艾美 抬头往前一看,又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楼宇尖顶,不由道:“那不是克莱斯勒大 楼嘛!”夏剑明也笑道:“前面已经是著名的第五大道了!”   两人一路往前开去,看到路的左首就是著名的中央车站,然后是莱辛顿大道, 再到三大道。夏剑明道:“好像不对吧。公园大道应该在三大道前面的啊。”艾 美一看地图,果然是错了。两人又往前开了一会儿,找了机会停下来,再问了一 个路边行人。听了人家的指点,他们就向前转上一大道,向北开了那人所云的三 到五个街区,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左转上一条单行道,果然不久就看见了所谓的公 园大道。   公园大道名副其实,路心是一条足有两个车道宽的绿化地带,栽树种花的, 比他们刚刚经过的四十二街和一大道等等又多了不少自然的气息,两边人行道上 的路人却并不多,显得更加安宁。偶尔有年轻人横穿马路,一身短装打扮,大约 是去中央公园跑步的;也不时有老头老太们,推着颇有美国特色的四角拐杖,走 走停停;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们,也点缀着来去公园的马路。   这一路,他们赶上绿灯的节奏,居然一气不停地开了将近四十个街区,为一 个红灯稍做停留之后,再跟着绿灯开了一两分钟,就已经到了九十七街──他们 的目的地了。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那条街道两边都停满了车辆,留下中间一 道,勉强够一辆车子挤过去。可巧他们到时,有一辆车正好开出来,夏剑明就不 由分说开到空位边上,又挪移了半天,把车子给泊好。   下车前,艾美拉下车顶上的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眼。她先出车,来回 看了下门牌号码,又与手中的地址条对照,原来是临近公园大道的一栋楼。外表 是青灰色的砖面,三四级台阶上去,就是一道玻璃门,门的左首边是一排传呼器。 艾美按了2A的传呼,又回头跟还在车边的夏剑明挥了挥手。传呼器里传来一阵嘈 杂之声后,有个童音问道:“谁?”   艾美清了清嗓子,用标准中文道:“我是从纽约上州来的,你们家的房客。 我叫艾美。”那女孩也不回话,直叫道:“爸,妈,住房的人来了,在楼下呢。” 夏剑明抱着被子什么的走过来。艾美就道:“好像他们一家三口都住在这里呢。 不过也好,跟一个男的住,倒可能更尴尬。”夏剑明站在她身后的下一级台阶上, 喘了几口粗气。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看见一家三口人隔着玻璃门走来。男 的四十上下,个头一米六五左右,有点显瘦,穿着短裤汗衫加拖鞋,倒还是一个 知识分子的样。他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男的开了门, 笑道:“哎呀,你就是艾美吧。我们等了你老半天了。”艾美也忙笑道:“您是 胡建国吧?这是我的男朋友,夏剑明。迷了一下路,比计划的到达时间晚了一点 儿。”胡建国和夏剑明握了握手。胡建国又介绍了他的老婆和女儿。他老婆叫张 爱红,仿佛四十更上的年纪,留着短发,脸上似乎涂了很厚的粉底,给人很绝望 地在青春尾巴上挣扎的感觉。   “哎呀,我们等了又等,可算把你们等来了。刚刚还纳闷呢,早该到了啊。” 张爱红嗓门不小地说了一通相见恨晚的话,弄得艾美和夏剑明又忙着道歉了一回。 最后倒是胡建国插话解围道:“你们搬东西上来,要不要帮忙?”夏剑明道: “我们自己能行。多谢!我们现在可以上楼先看看嘛?”张爱红笑道:“当然当 然,”又责备她丈夫道:“看我们刚顾着说话,都不晓得让他们先进来坐了。”   五个人上楼梯的时候,艾美走在张爱红身后,就顺口问道:“张大姐,我事 先都不知道您住这儿呢。”张爱红笑道:“我刚从伦敦过来的,看看他们父女俩 怎么样。我在英国作访问学者,老胡在美国,典型的两地分居。不刚开学嘛,我 看看小蔚适应得怎么样,过几天就得回去。小蔚啊,你得跟这个大姐姐好好学学, 上个康奈尔那样的好大学,才能在美国找到一个好工作。”女孩儿匝唇吐舌,挣 脱她妈妈的手,跟上前面的父亲去了。艾美心里暗自发笑:怎么自己喊张爱红大 姐,张还叫她女儿喊我大姐了呢。   胡建国开了门,领着他们去看艾美的房间──走廊进去右首的第一个房间。 房间很小,大约一百尺不到。里面放了一张床,床垫一看而知是从街边捡回来的。 床对门的这头有个小衣柜,那头则对着临公园大道的一个窗户。床前两三尺的空 间将将可供一人来回走动。艾美内心深深失望至极。   胡建国两口子笑容可掬地问道:“怎么样?我们刚刚给你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艾美忙着解开眉头,转身笑回道:“谢谢啦。”“要不要再看一些卫生间和厨房?” 艾美和夏剑明对看一眼,齐道:“好啊。”   卫生间紧挨着艾美的房间,长条形的,从里到外浴缸、马桶和盥洗台一字儿 排开。一根铁丝绳从窗户拉到这边门上,上面挂晾着毛巾和衣服。艾美到美后从 没看过这等卫生间景象,不由偷偷对着夏剑明笑。夏剑明也跟着抿嘴,两个浅浅 的酒涡就微微显现。   “卫生间的卫生最难弄了。我们希望每个房客都能自觉保持卫生。女同志嘛, 一般要好些,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的,对吧?但我们也不是没见过那些很邋遢 的女生,哎哟,她们走出门去,一个个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你要到她们家里一 看,唉,你简直不敢相信她们有多邋遢:鞋子袜子衣服到处都是,卫生间从不清 洗,水池里碗筷堆得泡得长毛……”   艾美姑妄听之,却不答话。夏剑明走到尽头,看了看浴帘半掩的浴缸,又走 回来。四个人退回走廊,再往前去,就是另外一个长条形的房间,号称厨房的所 在。看着倒不小,却有些空旷:一个老态龙钟的煤气灶孤零零地靠在一边墙上, 墙的上方则乱七八糟地装了几个形状奇怪的小柜子,水池边是一个摇摇晃晃的旧 桌子当作案板用的,另一边是当作餐桌的又一张旧桌子。左首靠门处一个淡绿色 的老冰箱,此时忽然不甘遗忘地响起来。艾美进了厨房,忽然意识到厨房是没门 的,回头一看,原有一张半卷着的布帘子,想必就是门了。她再一看,发现又少 了两样东西,就问道: “你们没有微波炉和电饭锅嘛?”胡建国和张爱红对望 一眼,笑道:“没有。我们不喜欢微波食品,有报告说会致癌的。我们都是做医 学方面的,所以对这个更小心点。我们喜欢用铁锅煮饭,味道更香。”艾美不置 可否地“噢”了一声。夏剑明笑道:“你们的生活质量太高了。要是我们也能这 样这么讲究就好了!”胡建国笑道:“你们还很年轻啊,所以也许暂时不用担心 健康问题。”艾美又走了几步,在窗口看了看外面已经分岔的公园大道,马路对 面是一座高楼,中间的“公园”有几棵枝残叶败的树勉强支撑门面,横穿大道的 97街其实是一座桥,桥底下是延伸到路面的地铁和火车轨道,锈迹斑斑的有点刺 目。她走回厨房门口来,问道:“我们可以看看客厅嘛?”   胡张夫妇犹豫了几秒钟,仿佛没有料到艾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最终却还是 笑道:“当然了,这边请。”他们转出厨房,再掀起一到布帘子,就进了客厅。 客厅本身不大,装饰更是乏善可陈。客厅左右两边似乎都连着房间,想来该是他 们夫妇和女儿的卧室。胡蔚坐在靠东墙的一张桌子边写作业,桌子上摊满她的文 具和书本。靠南墙的是一张老柜子,上面放了一台似乎更古老的电视机。各式各 样的椅子凳子散坐在客厅的各个角落,要不是颜色衰败,几乎有点现代装饰艺术 的意思。   张爱红邀请他们坐,“开了一天的车,一定很累了吧?”夏剑明摆手感谢道: “还好,多谢多谢。我们还要搬东西上楼来呢。”艾美又问道: “这个区还好 吧?离黑人区哈伦很近了啊。”“哎呀我们都在这儿住了一年多了,从来没听说 过什么事情。”胡蔚打断她父亲道:“爸爸,我们上次还在巷子里看见针头呢, 洋洋说肯定是他们吸毒用的针头。”她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夏剑明和艾美,接着 道:“有天夜里,我们听见枪声,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张爱红坐到她女儿身边, 把胡蔚揽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小孩子家尽胡说八道。你们别 听她的。我们中国人洁身自好,住这附近的又大多数是访问学者和博士生,一般 很少跟那些人来划子的。你不惹他们,他们一般也不会惹你的。”   艾美耸肩而笑。夏剑明道:“我们该去搬东西了。谢谢你们!”胡建国从裤 带上解下钥匙串,然后解了三把钥匙下来给艾美,又解释道:“这把大的是楼下 进门用的;这两把进公寓,一上一下两把,一个管反锁的。”艾美问道:“我的 房间没有锁?”胡建国道:“是没有,如果你想装,可以装一个,我们不反对。” 夏剑明又插嘴道:“没关系,我们看看再说吧。”“你们要不要帮忙搬东西?”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能行。再次感谢!”   胡建国又到门口,跟他们演示了一番怎么开门怎么反锁,然后就回客厅去帮 他女儿做作业了。艾美隐约听得他们争论对一些简单的英文句子的理解,不由暗 自发笑。她和夏剑明下了楼,又试了一番钥匙才去车里搬东西。   站在台阶上等夏剑明摸索着开那玻璃门,艾美就道:“这么小一个房间,价 格都赶上我们两个人在伊莎卡住的那么大的一居室的价格。”夏剑明笑道:“纽 约居,大不易啊。刚开始嘛,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稳定下来了,再找好的 吧。”艾美道:“唉,你呢,明天就又回到又美丽又安静的伊莎卡,一个人住在 咱们又宽敞又舒服的大公寓里去了。我呢,大约少不了要和这家人龌龌龊龊的。 他们给我感觉不是很nice。”   夏剑明花了好几分钟,外加一额头的汗,才终于把门打开。两个像辛勤的小 蚂蚁般,来来回回运了好几趟,终于把车里清空,所有东西都塞到那个不足百尺 的小房间中来了。他们拿着最后一盏大落地灯上楼时候,倒碰见胡建国一家换了 衣服准备出门。胡蔚换上了一双旱冰鞋,扶着她父母往外滑走。胡建国道:“带 她去中央公园去溜旱冰。你们自己招呼自己吧。对了,给你们一张纽约地铁图。 你们不是说要出去吃饭嘛?这个地铁图很有用。”   艾美站在自己房门口,看他们一家三口鱼贯而出,忽然有点感触,想当初自 己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大约也就是胡蔚的年纪吧。她回头对夏剑明道:“你知道嘛, 我像这女孩这么大的时候……”看到夏剑明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纽约地铁图,她 忽然没了说的兴致。过了分把钟,等她也坐在床上,夏剑明问道:“你刚才说什 么?”“没什么。小时候你爸带你们去做什么体育运动嘛?”“好像没有吧。也 许教过我游泳,别的真没印象。我对体育一向不是特别感冒啦。我们去哪里吃饭? 中国城还是法拉盛?”艾美仰倒在床上,道:“随便吧。人都累死了。”   两人又振作精神把包裹、箱子和盒子一样一样打开来,铺床、整理衣服、安 装电脑电视,折腾了老半天才算停当。这时艾美才发现她的房间里没有电话插座, 把床拉开来沿着内墙找了半天还是无果。两个人偷偷跑到客厅看了一眼,就那里 有条电话线,连着个老式电话机。艾美把电话机从一堆黄页杂志上拿起来,听了 听,似乎是好的。放回电话,她就笑道:“好了,看来我每次打电话接电话,都 要在他们的监视下进行了。”   夏剑明也长叹一口气,把她拉到怀里,两人一路半推半拥地回房去。经过那 几尺长的黑暗的过道,夏剑明安慰她道:“我们给电话公司打电话看能不能在你 房间单独拉条线啦。别担心这个那个的了。”进了房,关了门,他亲了亲艾美的 耳垂。   两人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睡不着,却也不想说话。等到艾美睁开眼睛再看 房子:现在衣柜里挂满她的衣服,床垫上铺了她整洁干净的床单褥子,小桌上并 排放着她的电脑和电视,床脚下放着一排她的鞋子──一切似乎并不是那么糟糕 了,她忽然有点放松和满足的感觉,不由笑道:“还真是啊,这房子现在看着像 个真正的卧室了。真是奇怪,人气对一个房间来说有这么重要。”夏剑明没反应, 艾美就坐起来摇醒他。夏剑明支着胳膊眯着眼打量房间,道:“你会在这里生活 得很好的。你是我认识的适应能力最强的人,之一。”艾美听他声调怪异,转头 盯着他看了半晌,笑问道:“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在夸奖我呢还是在讽刺我?” 夏剑明笑道:“都不是。就是实事求是实话实说。”艾美笑骂他“扯淡”,却拿 起一只枕头蒙住他的头脸。夏剑明先着意挣扎了一阵子,然后就装死不动。艾美 移开枕头,看见他双眼闭着,却满脸含笑,如同婴儿,心间不由温柔涌动,不由 低头亲吻他的眼睛。夏剑明也不睁眼,只仰起头来搜寻她的双唇。   吻完了,夏剑明道:“我会想你的。‘想你想得睡不着觉’的想。”艾美不 言语,半日方道:“看你的嘴唇,又裂了。得用点润唇膏吧,老要人提醒着。” 她一边给他抹润唇膏,一边唠叨:“马上伊莎卡就是冬天了。你得保护好自个儿 的皮肤。别像前年最后要看医生。”夏剑明道:“那你得时时提醒我。我的皮肤 啊,就听你的话了。”艾美收了润唇膏,道:“得了吧,别装天真了,噢?自己 学会照顾自己。我饿死了。咱们去唐人街吃饭吧。”   再到街上,暮色已降。天空已是多云的灰黑,好在人造的灯光已经点亮了整 个城池。街道上的人流车流却似乎要比下午的时候为多。艾美和夏剑明先又去检 查了一下他们的车子,确保车厢的前后座没有任何可以吸引小偷眼光的东西。两 人辨了方向,就往96街的地铁站去。艾美就道:“真是奇怪,怎么晚上比下午更 热闹似的。”夏剑明就笑道:“这才不奇怪呢。第一,下午时候我们是在车里, 离人群比较远;第二,人家城里人,天黑了,生活才真正开始呢。”艾美信他有 理,却笑道: “哎呀,夏先生果然足智多谋。”   买票时,夏剑明准备买两张临时地铁票。艾美忙道:“我得买一张月票吧? 以后得天天用呢。”夏剑明一拍脑门,一边给她换买月票,一边笑道:“可不是, 我都忘了您要成为一名纽约客了,要天天‘西装革履地在充满尿骚味的纽约地铁 里穿行了’ !”   坐六号车直接到了中国城,已经是快八点了,许多店铺还没打烊,熙熙攘攘 的游客们还在杂乱无章的街道和店铺间流连忘返。艾美和夏剑明来前有人给他们 推荐了几家饭馆,两人一边找,一边逛店,不时被好久不见的中国物什给吸引。 逛了半天,倒买了几种水果蔬菜,荔枝、梨子、豆苗、苦瓜什么的。在一个杂货 店,艾美看到一个只要三十多刀、交现金可以免税的电饭锅,不由分说买了下来, 庆幸又解决了一个生活难题。   两人疲累至极,也没了找什么上海菜馆四川菜馆的精力和心思,就在街边随 便找了一家面食店,当然面店招牌里号称他们能做“唐人街最好的面条”。那个 又像服务员又像店主的人给他们端了面条上来,顺便给了他们账单。夏剑明瞄了 一眼,就叫起来:“账单里居然说包含了18%的小费。这什么黑店啊,哪里有什 么服务嘛?我待会儿找他们理论!”   吃完了,他果然跟那个收银员说起来。“你们为什么强制收18%的小费?你 们唯一的服务就是把面条端给桌上来。18%,也太黑了吧?”“这是我们的店规 啦。我们知道很多中国人不付小费的啦,所以只好强制执行罗。”那收银员一嘴 普通话里头夹满广东话的腔调,透出多少“不出我们所料”类的讽刺来。“如果 你们吃得好吃得多,服务当然会更好更多罗。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把收银 机里的硬币拨弄得”哗啦哗啦”响,不耐烦地等着夏剑明付账。夏剑明道:“这 是bullshit!付小费本来就是自觉自愿的事情。我要向纽约消费者协会投诉你们!” 收银员懒懒地乜他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人流稀少的街道,冷笑道:“好啊。需 要打电话嘛?”夏剑明气急败坏,把左手的装电饭锅的塑料袋子转到右手,道: “你别以为我不敢!”艾美叹了口气,拿出十五块钱,递给那收银员道:“得了 得了,差你38分,没问题吧?”她伸手拉了犹自气咻咻的夏剑明,“走吧走吧。 不值得。”收银员“哗啦哗啦”关了他的收款机,一边嘟啷“哈,又是一对外地 人”,一边走到后面的厨房去。   去地铁站路上,艾美道: “不就两块钱嘛。你干嘛这么较真不高兴啊?” 夏剑明道:“我也闹不清楚,就是很气愤。你看这天,怎么这么黑沉沉的,那边 还红的。”艾美看了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拿闲着的手挽住他的胳膊。   回去的地铁上倒比来的时候更拥挤热闹。有些年轻人似乎刚参加什么party 回来,两眼通红,衣服凌乱,谈笑风生。也有的人似乎才出门去参加聚会,头发 有型衣服有款身上有香。一个无腿的乞丐在车厢里爬行着要钱。一个黑人小孩又 翻跟头又唱歌,每到一站,要了钱再换一节车厢。一个中国人拿着一包DVD和电 池、玩具什么的,声音不大地叫卖着:“DVD,一刀;电池,一刀。”艾美有时 看见她和夏剑明在车窗玻璃里面的影像,每个人手里擎着两三只装满东西的塑料 袋子,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很尴尬地穿行在属于别人的城市里。   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多。胡建国一家还没睡,艾美拿了荔枝去客厅和他们 一起吃,一边跟他们讨论点闲事儿。胡蔚很喜欢吃荔枝,她父母却要她不能多吃, “这水果上火的,吃多了不好。”艾美笑笑,跟他们再聊了几句,也就收拾了剩 余的荔枝,跟他们道了再见,到厨房去把荔枝放到冰箱里。出来时,偶尔看了一 眼垃圾桶,里面堆了一堆虾壳猪排骨头什么的,心道:他们的晚餐倒是很丰盛的。   等夏剑明洗了澡,艾美也洗漱完了准备回房睡觉时,张爱红敲门进了卫生间。 两个女人会心一笑。艾美挂好毛巾,就往门口走。张爱红道:“你男朋友睡啦?” 艾美有点吃惊,回头道:“是啊。”张爱红坐在马桶上,笑道:“我在伦敦的时 候,要是有个朋友过来临时住一夜,我们房东还要额外收我们钱呢。”艾美莫名 惊诧,待要说什么,张爱红已经自接自话了,“当然了,我们都是中国人,哪会 那样呢?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去?”艾美不晓得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道:“计 划是明天就回去。”张爱红就道:“噢。那好。你们还没结婚吧?你知道吧,我 们孩子才十几岁,我怕时间长了,对她影响不好。你出去时候能顺便带上门嘛?” 艾美本要问她“什么影响”,被她这么一催,倒没了跟她争辩的力气,就顺手带 了门出来。在黑暗的过道里,她突然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发笑。   夏剑明已经睡下了。公园大道上流动的车辆不时把车灯光透过窗户打进房间 来,在床上明暗流转,打出一条条的光线来。艾美爬到床里头,挨着夏剑明躺下 来,笑道:“你知道张爱红刚才在卫生间跟我说什么了嘛?她跟我暗示,因为你 在这里过夜,我们应该额外交钱的。有趣。房租和订金可是两三个月前就寄给他 们了呢。还说我们未婚同居会影响她女儿……”   夏剑明搂住她,叹气道:“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真好闻!”他开 始摆弄艾美的头发。艾美伸手到他的T恤底下玩弄他的乳头,又道:“等下子。 关了灯吧,那个女的还在隔壁卫生间呢。”两人在黑暗里默默做着前戏,等听到 张爱红关卫生间门的时候,终于抑制不住地在床上翻滚呻吟起来。艾美道:“在 新地方,还真有点新鲜的兴奋感,是不是?”夏剑明一边大喘气,一边发出一些 含糊不清的音节。   然而这只是一次短促的做爱。夏剑明不久就高潮而泄,在艾美身上瘫软了几 秒钟,然后支起身子,很不好意思地问艾美怎么样。艾美伸手摸他的额头,轻轻 擦去他额上的一层薄薄的汗水,道:“还好啊。今天都太累了。快睡觉吧。”夏 剑明拉了她的手,开始咬吮她的手指,一颗眼泪却忽然不争气地落在艾美的手背 上。艾美有些惶惶的,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忽然听到窗子玻璃上 一阵阵的雨声。艾美道:“听,真的下雨了?”   夏剑明坐起来,转身去看去听,然后又下了床,拉起半垂的百叶窗,站在那 里看雨听雨。艾美也翻转了身,趴在床上看。窗外的街灯照出夏剑明修长、苍白、 赤裸的身体,艾美忽然一阵冲动,也下了床,赤脚走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从后面 拥住了夏剑明,双手却停留在他的私处。夏剑明身体颤抖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做。 艾美把脸贴着他的脊背,捕捉着他男性皮肤的肌理和味道,却似乎只能搜寻到隐 隐约约的雨的声音和温度。   他们在黑暗和静寂里听那雨声。雷声在远方隐约嘶吼,在对面高楼的顶上, 偶尔有闪电刺破夜空,让麻麻的雨线在那刹那间更显得厚密亮白,那几棵树在风 雨里摇动她们妖魅的黑影。离窗不远的街边,一条小溪似乎已经成形,哗哗的流 水声音不急不缓地传上来。街角处,不时响起人的欢笑声诅咒声。雨,不停地落 下来。   末了,夏剑明道:“上床吧。别冻感冒了。”艾美松开他,点了点头,先上 了床。等夏剑明也钻到被子底下的时候,她往里又挪了挪。到最后,她几乎贴墙 而睡,感觉反而更舒服点。   “今天早上出门时候,我就知道天要下雨。”黑暗里,艾美轻声道:“朝霞 不出门。今天的朝霞实在是太灿烂了。”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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