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05 (第一四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DC赏樱                  § 林 蓝:DC赏樱         §      ·林蓝· 【网讯】             §                  § 一个五分钟的盹后 【牛肆】             § 就是春风又绿的两岸了                  § 这被汽车的呼啸 挤满吵醒的 简 杨:故事后面的故事      § 95号高速的两岸 沈喜阳:文学是为情而造文之学   § 穿过美国的马里兰   ——评简杨的《一条汾河门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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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信》的文章,还同时出现在网易、搜狐、人民网等主要门户和新闻网站上,只 是标题稍有不同,跟帖数都超过数千条。 高杰今年23岁。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一时冲动”写就的评论,竟然闹出 了这么大的动静。他的论辩对象刘忠德今年已73岁,文化部原任部长,现任全国 政协常委、科教文卫体委员会主任,中国工程院主席团顾问,中国演出家协会主 席。而引发争论的导火索,正是2005年风靡全国的选秀节目——超级女声。 刘忠德“三批”超女 4月21日,刘忠德出现在中国剧《天鹅湖》的新闻发布会上,对于正在海选 阶段的“2006年超级女声”活动,刘忠德表示:“超女、超男都来了,说得不好, 就是对艺术的玷污。” 4天后,《华夏时报》再次发表记者对刘忠德的专访《全国政协常委称超女 让年轻人受到毒害》,文中刘忠德明确表态:作为政府文化艺术有关管理部门来 讲,不应该允许“超女”这类东西存在。 4月26日,有报道称,超级女声品牌运筹商——天娱传媒董事长王鹏对“刘 忠德批评‘超女’”的报道回应说,“他有说的权利,我也有蔑视他所说的内容 的权利。” 4天后,刘忠德专门就批评“超女”一事召开媒体座谈会,指出:“超女” 的毒害在于参加者和观众受到错误引导,认为不用努力就可以一夜成名、一夜暴 富。这是违背艺术规律的,对教育也是极大的破坏。 据参会媒体报道,刘忠德拿出《广电总局关于进一步加强广播电视播出机构 参与、主办或播出全国性或跨省(区、市)赛事等活动管理的通知》,其中规定, “分赛区活动不得在当地省级卫视播出。播出的节目要力戒庸俗、低俗的现象, 不能迎合少数观众的猎奇心理、审丑心态”。而湖南卫视4月22日开始播出的海 选节目,多以选手出丑搞笑为主。分赛区活动上了卫视,也属违规。刘忠德在会 上直指广电部门对“超女”监管不力,表示并不排除以教科文卫体组织来干涉 “超女”进行评选的可能。 4月29日,湖南卫视做出回应,提出了三点自律原则:拒绝穿着暴露、定位 涉嫌低俗的报名者;评委进行点评时不再出现尖刻的质问,不出现带有侮辱和嘲 笑的语言;节目播出前严格审批,剪掉对观众的健康审美有不良影响的内容。 其后,王鹏声称绝无“蔑视”之说,只是某些媒体断章取义。而湖南卫视也 表示将在近期专门派人前往北京接受刘忠德常委的指教。 高杰:我们想“高雅”但口袋里没有钱 “我很早就看到了对刘忠德的报道,也不同意他的观点。”5月8日,高杰在 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多次重申,他不是某些网友所怀疑的湖南卫视的“枪手”, 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新闻系学生。高杰就是他的真名。 适逢“五一”假期,高杰把写好的文章贴在自己的博客上,同时投给几家他 常看的网站。湖南网络新闻总站——红网的《红辣椒评论》栏目率先贴出此文。 红网正是超级女声的官方新闻网站。 我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属于听着“四大天王”的歌,读着金庸武侠小说, 看着美国大片,伴着香港电视连续剧长大的那代人。但是我绝对不承认自己是被 “超女”毒害的青少年,相信我的同龄人也同样不会承认。我觉得您太低估了您 的孙辈们的鉴别力与欣赏水平。当然,我不排除我们这代人中的某些人会做出一 些不理智的行为,但那只是个案。我想即使没有“超女”的出现,“一夜暴富”、 “一夜成名”的心理同样也会出现,并且不只出现在我们这些80、 90年代的人 身上。 作为80年代出生的人,我们并不抗拒您所说的高雅艺术。在某种环境下,我 们也会舍弃流行来聆听古典,并且会有想听一场音乐会的冲动,然而我们的这些 冲动却被高额的门票拒之门外。有时我们也会有学某件乐器的想法,然而高昂的 音乐班学费常常使我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可笑——难道您不知道艺术类专业 的学费高得足以让我们这种工薪家庭的孩子羞于向父母提出任何要求吗?难道您 不知道音乐会只能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才有,并且一张门票贵得等于我们 三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为什么喜爱甚至追捧“超女”?那是因为“超女”的低门槛。参加者没 有报名费之忧虑,欣赏者也没有门票之负担。我只要想唱就可以唱,并且还有老 师的免费点评。尽管某些老师的言论有点尖锐,但是我们中国人不是有句古话叫 做“忠言逆耳”吗?略带讽刺的点评恰巧打碎了我们许多人的明星梦,让我们安 心学业,这有什么不好的吗?这不是为铲除“一夜成名”的思想作出了不少贡献 吗? …… 听说您一手栽培的所谓中国剧《天鹅湖》将要上演,希望它的门票不要太贵, 希望它不只是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上演,希望您以全国政协常委兼科教文卫 体委员会主任身份向教育部提议加大对于中小学特别是中西部地区中小学艺术教 育的投入,希望您能够为寒门学子解决些实际问题……最后还希望您不再担任诸 如“中国汽车形象大使选拔赛”、“全国房地产模特大赛”之类活动的评委了, 因为这些活动在我眼中比“超女”更加低俗、更加有害青少年的成长、更加有辱 艺术之名。 “我不是最早批评刘忠德的人,在我之前,网上已有大量评论,很多见解比 我尖刻。”高杰把自己的原文和经网站修改后的版本,一并贴在自己的博客上。 他解释说,“80后”是在不断转贴过程中,逐步被网站编辑强化的一个标签。而 这个标签也成功地吸引了更多的眼球。 2005年暑假,高杰看了几场“超女”的决选,他并没有成为谁的“粉丝”, 但从中感受到了“娱乐和愉快”,并把对“超女”节目成功模式的探讨作为自己 小论文的主题。 这封公开信,倏地把这个23岁的青年推到了漩涡中心。“有媒体把标题做成 《大学生炮轰高官》等等。其实此前我只接受过一家媒体的采访。”高杰感到不 安,他要求不要透露他就读的学校名字。而这段经历,也将成为他研究新闻传播 的一个绝佳案例。 多元社会需要多元表达 有媒体做过统计,一天之内,新浪网上网友对高杰“公开信”的回复近万条, 平均每6秒钟就有一个网友参与讨论。其他主要新闻网站的情况也类似。 支持刘忠德者说:“一味放纵市场选择,只能让一个民族在精神上陷入迷 失”;“作为湖南人,我也反对和厌恶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节目,这个节目纯粹 是想通过人为炒作来捧红没有多少演唱功底和没有受欢迎的作品的人,是鼓励一 夜成名的思想,而不是提倡脚踏实地的作风,捧星味太浓,让人倒胃口”;“应 该为未成年人指引正确方向,未来属于他们,但未来不是唱歌的世界”。 一位自称也是“80后”的网友“渔火江枫”说,以刘忠德的名誉和地位,如 此做法,定不会如同某些评论员或者网友所说的是“借着 ‘超女’的名气炒作 自己,以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他完全是站在一个文化界掌舵人的高度上去看 待“超女”问题的。他不惜背负“以权压人”之嫌,是准备给我国的文化艺术界 来一次大规模的“拨乱反正”。 持不同观点的一位网友说,刘忠德对“超女”的讨伐,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场 景:一群居委会的大爷大妈,手握剪刀走上街头,警惕地搜寻小伙子们的长发和 喇叭裤。 5月2日,网络名人老榕在自己的博客上写下:“我年过四十了,从小到大, 似乎一直被毒害个没完:上小学的时候,被告知孔子及其言论是毒,结果看那些 批判文章的时候,发现被批判的孔子及其言论很有意思,进而发现四书五经都很 有意思,再发展到对一切诗和经都有兴趣。上中学的时候,被告知与刘忠德操办 着的中国剧《天鹅湖》同名的芭蕾舞剧是毒,而且是剧毒。那时,我这革命干部 后代偶尔可以走走后门,偷偷混进内参电影院看看《天鹅湖》什么的,一不小心 也果然中了毒,到现在还是这些高雅艺术的FANS,百看不厌。上大学的时候,被 告知‘电子音乐’是毒。当时我们的政治教科书,艾思奇老先生编的,赫然就有 ‘资产阶级腐朽的文化,如……电子音乐……’,后来看到雅尔先生带着成吨的 电子设备到午门外演奏被定性为高雅的音乐会,真是无限感慨。” 这篇《我们到底被毒害个有完没完》,创下了老榕本人博客史上访问和评论 的纪录。这还是在上网人比平时少的“五一”长假期间。就连老榕本人也看得 “目瞪口呆”。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濮存昕日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超女”办得很 好,是孩子们的节目,并请大家不要去指责它。著名歌唱家李双江的徒弟许飞, 是“2006年超级女声”长沙赛区预选赛第二位获得直接通行证的选手。李说,流 行歌曲有创新意识,且很敏锐,他支持徒弟参赛。希望“超女” 们用心去享受 这个过程,不要太在意竞争而要看共同的参与和提高,保持一颗谦虚的心。 网友梁发芾说,《诗经》中的不少诗歌,都是来自民间的流行歌曲,后来得 到人们的承认,就成为高雅的经典。国粹京剧产生于民间,在当时鄙俗至极,但 现在也高雅得不得了。艺术的高雅与否,从来不是一两个权威凭自己的爱好可以 一言定夺的。“我反感刘忠德的说法,这种说法中暗含着极为危险的信号,就是 要用政治的、行政的手段,来强行控制文化的走向,控制人们的娱乐选择”。 在阳光媒体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主席杨澜看来,“超女”固然算不上高雅艺术, 但其代表了流行文化的巨大活力,更是一代人生活态度的宣言——那就是勇于展 示自我,勇于与众不同。在中国的近代史上,艺术横遭践踏的事例不胜枚举,多 少“假、大、空”的作品都曾与艺术相提并论。相比之下,“超女”虽有粗糙之 处,却是率真的。“真”是所有艺术形态最核心的共同之处。从这一点来说,你 可以不喜欢这样的选秀活动,却也不能限制别人喜欢的权利。 红网编发了署名张若渔的评论:消费时代来临了,一切价值被重估。高雅文 化被请下神坛,取而代之的,是娱乐的、先锋的、寄托个人经验的大众文化。精 英艺术家们并不甘心于艺术主导权的丧失,所以才对诸如“超女”之类的活动不 遗余力地讨伐。而在品尝到了大众文化的甜头之后,公众也感受到了捍卫艺术主 导权的必要性,人民需要自主选择和免于胁迫的艺术。 文化部原部长、现任全国政协常委兼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王蒙在去年的一 场报告和今年“两会”接受采访时说:“超级女声是通俗明星,但并不意味着她 们就是精神导师、学习楷模。目前一些明星实质上就是消费符号,供大家取乐。 我们既不必大惊小怪,也不需要期待得过高。因为就像一本畅销书,一部票房高 的电影,有时候甚至你还不理解它是怎么回事儿,它就一下子火了。我们还是以 比较平常的一种心态,努力发展自己认为最好的。也不用眼睛盯着自己不服气的 东西,非得拉下马来不可。” ◆ 以下摘自《法制周报》2006年4月24日李敏的报道《博客进入速朽拐点》。   我们还没有充分思想准备的时候,关于中国博客的争议就需要爱思考的人们 直面。   著名学者麦克卢汉曾说,“信息传播是人的延伸。”作为时尚便捷的信息传 播模式,博客这种全新的表达方式满足了人们对自由、率性的渴求,因为有了这 种传播方式,过去叹息只能当看客的人们不禁让人惊呼“人人有权传播时代”真 的到来了。   但是,我们要且慢狂欢。因为,仅仅4年(据传,中国的博客现象起源于 2002年),曾经流行的博客时尚因为与道义、法律底线的双重冲撞,徘徊在一个 十字路口。   中国博客面临速朽   4月13日,多家媒体用较大的篇幅全文刊登了一则央视著名主持人周涛的公 开声明:“前段时间某博客上发表的所谓揭露我个人隐私的文章……其中虚构和 不实成分伤害了我和家人的感情……”她指出,这些文章内容纯属子虚乌有,她 保留追究对方法律责任的权利。   周涛指的是,日前某自称周涛大学同学的重庆某主持人在其个人博客上披露 了周涛的所谓“校园往事”和“两段婚史”。   据报道,周涛在接受采访时说,她对所谓“两段婚史”的博客文章和报道感 到很无聊:“那篇博客从开始就很可笑,说的一些事情与真相相去甚远。我做主 持人已经十多年,希望大家能多关心一些别的事情,而不要再在这种无聊的事情 上炒来炒去。”   仿佛一个转折,只走过短短4年的中国博客却有了许多具有标志性或转折意 义的事件。如果我们稍加梳理,就很容易发现,博客已从3年前以木子美为代表 的靠自我暴露赚取眼球发展到靠暴露他人隐私增加点击率的新阶段。   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还有,博客这种时尚的交流方式与平台还变成了某些人 的口水战阵地。快意恩仇式的恶意诽谤、非礼中伤,使得本应该是严肃的圈内论 辩赛衍变为全民的“泼水”(口水)节。不屑于其中趟浑水的一群曾经的“博 客”,纷纷“告退”,高晓松、白烨、陆天明等一批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文化娱乐 人士将自己的博客关张后拂袖而去。   虽然理由各有不同,但如此多的知名人士几乎同时选择了逃离,说明生长于 中国的博客仅仅4年之后就面临着生命的拷问与速朽的尴尬。   跳脱衣舞的泼妇?   与西方国家了解博客是从德拉吉报道克林顿性丑闻事件及9·11事件的博客 即时报道不同,中国人真正了解博客并大面积接触博客则是缘于木氏女人的蓄意 暴露的私人性体验。2003年一个以“木子美”为笔名和网名的女性网络写手在 “博客中国”发表性爱日记《遗情书》。短期内,博客访问量激增。就这样,身 体纪录与自曝隐私成为博客在中国的另类主旋律——中国博客给大众的印象则更 多的是隐私、裸露、窥视的集散地。   “中国博客,让我想起一个贴切的比喻——一个边跳脱衣舞边出粗口的泼 妇。”中国人民大学法学教授杨大文说,脱衣舞的例子已经够多了,从“妈咪” 木子美到紧随其后的竹影青瞳、流氓燕及芙蓉姐姐、芙蓉大娘等,后者的代表就 是最近的韩寒的“文坛最后都是祭坛,文化圈到最后都是花圈”的惊世言论了。   “博客就是个人负责的黑板报。”善打比喻的知名社会活动家司马南接受记 者采访时这样说,这块黑板报写些什么、怎样写、写给什么人看等等所有决定权 全在自己手里,没有人把关,也没有人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自然,博客里就 少不了出位的内容。“这些内容包括,爱说假话人制造的谣言,不知天高地厚的 人说的狂言,为了出名不惜用身体写作者的淫语秽言。”   “有人愿意脱裤子就有人愿意当看客。”司马南说,此时如果没有一个人站 出来大喝一声,这样的表演就可能继续甚或被效仿。譬如,自木子美事件后,那 个打上木氏烙印的网名叫竹影青瞳的人靠情色写作,周点击量达到了13万人次。 中国人的看客心理在博客里又一次表现得淋漓尽致。   知名社会学家巩胜利说,中国的博客一开始就是食垃圾长大的。没有经过食 品消毒,没有营养的均衡配置,喂养出来的难道不是畸形的怪胎。 “与国外某 些崇尚精英式博客不同,中国博客很多是为了吸引眼球而开设的。在欧美,最受 追捧的往往是那些精英阶层的博客或很具实用价值的博客。”巩学者说,博客疗 法成了现代美国患者的新时尚,成为集体治疗的一种新方式。据估计,目前有 1500万美国人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博客网站,近一半的博客人都将博客当成一种疗 法。两相比较,答案很明了。巩学者说,同样的载体,不同的内容,效果当然不 同。譬如,博客好像一个容器,我们用它装色情、暴力与攻讦等垃圾,他们则把 它插满温情、博爱与信任的玫瑰。   速朽博客尚有自新之路   从自我暴露狂到叫卖别人的隐私,从无门槛的全民办报(黑板报)、全面开 评到全民开骂、全民群殴,中国的博客从一个拐点走到另一个拐点。   中国博客的4年,只有2004年相对风平浪静——2002年开局,2003年木子美 用性体验增强了人们对博客的直观感受;2005年,除了“一个视频舞女的身体日 记”算是对木氏鼻祖的纪念外,以新浪为代表的门户网站力邀名人开博成为博客 界的大事件。董路、徐静雷成为名人开博客后“成绩优秀” 的代表;2006年, 周涛一份措辞严厉的声明与几场不欢而散的论争之后,问诊博客成了媒体不约而 同的判断。   “中国的博客如果不在自律中自新,那么它无法摆脱速朽的宿命。”中国人 民大学法学教授杨大文说,自新首先要从自恋、自我、自私中摆脱,拓宽博客的 辐射作用,不断开发博客的潜在能量。   如何规范隐私披露、窥视与被窥视、谩骂、虚假信息发布等现象。中国博客 创始人的方兴东认为,博客要划归传统媒体的监管体系。   “虚拟世界”有时如一面镜子,能很好地观照现实。司马南说,什么样的人 格决定什么样的博“格”。“当然纯粹靠自我约束不行,靠自然净化其效果也值 得怀疑,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网络游戏规则才是治本之策。”司马南慢条斯理地 总结道。   博客七大病状   中国的博客发展到今天,呈现出以下七大病状:   流言当道——感冒   流言本应止于公开,可是博客的出现让流言兴于公开。“徐韩恋”的受关注, 也许正因如此!所谓“各抒己见,越描越黑”。这个现象还极具传染性,如感冒 病菌般。此为第一大病。   鱼目混珠——白内障   博客中鱼龙混杂,而信息量之大亦是前所未有,消耗了阅读者的大量时间。 但受众苦于无法看清,就如同患了白内障般,也就只好认命了。此为第二大病。   众口铄金——高血压   博客世界信息的真实性,那是相当值得推敲啊!虽然零门槛的制度让所有国 人都有了畅所欲言的机会,但似乎也为人性的险恶埋下伏笔。央视名嘴周涛也因 此而不堪其扰。这种“无中生有”的伎俩,往往让人血气上涌。所谓“积毁销骨, 众口铄金”!此其第三大病。   非礼“才”视——色“氓”   博客中的个人隐私描写,最大程度的激发了人类的窥私欲。孔子的“非礼勿 视”,到现在 “勿视”没了,就只剩“非礼”了!此其第四大病。   无病呻吟——自恋狂   博客沉迷者往往沉迷于自我世界,执着于个人情感宣泄。弃家国于不顾,心 中只想“断肠人在天涯”。甚至丧失个人信仰与追求,不思进取靠自恋支撑。此 其第五大病。   臭味相投——狐臭   “君子之交,和而不同。小人之交,同而不和”。在博客中臭味相投者,往 往喜欢拉山头占地盘。韩寒与白烨两位,也可算是此中高手了。其实看似团结一 致,实则将国人 “三人成虫”国民劣根性再次发扬光大了!而且见到自己臭了, 也就看不得别人香了。此其第六大病。   “看客”心理——心理变态   博客中的某些“英雄”,往往以“仁义道德”的口气“哗众取宠”的心态, 危言耸听。让本就缺乏冷静思考习惯的国人,头脑发热。国人的“看客”心理, 也在博客中出现了几何数的膨胀。所谓“枪毙远不如砍头过瘾”!此其第七大病。 【牛肆】∽∽∽∽∽∽∽∽∽∽∽∽∽∽∽∽∽∽∽∽∽∽∽∽∽∽∽∽∽∽∽ ◆            故事后面的故事       ·简 杨·      刚来加拿大时,我在一个中餐馆里当女招待。上班的时候,我要在腰间系一 个黑色的多功能袋子,袋子里放着餐巾纸、笔、帐单、客人给的小费。一走起路 来,硬币就在袋子里轻轻作响。顾客叫那种腰带是Pouch,和袋鼠妈妈身上的袋 子是一个词。后来我想学点儿真手艺,便转而干起了厨房杂工。我梦想着等丈夫 学成毕业了,他落脚到哪个地方,我就到哪里开一个餐馆。我没有打算念书,只 想自己做自己的老板,攒点儿钱后便把餐馆卖掉,去周游世界。我羡慕那样的生 活,勤奋地挣钱,快乐地挥霍。   做厨房杂工很累,但后来我却常常想起那段经历。中餐馆的世界非常有意思, 我在那里遇到了很多难忘的人。一位老板有香港大学的学历,一位师傅曾是国内 某家大企业的工程师,一位常用普通话唱歌的广东厨子曾经偷渡过好几次。每逢 厨房生意冷清了,我们就坐在一个有半人多高的案板旁,一边包馄饨,一边聊过 去的经历。厨房的油烟大,但无论外面的天气有多冷,门也不能关上,冷风从那 丝敞开的门缝里刮进来,会把门口的地面盖上一层雪花。前几天,我正在商店购 物,突然觉得被人从腰间轻轻抱住了。“阿简!”一个女人欣喜地叫道。回头一 见那人花白的卷发,我便微笑了起来。她是我曾经的老板,开了一辈子的餐馆, 但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下厨房时还穿着高跟鞋,象随时要去参加晚会一样。 中餐馆里的人就有这么奇妙。   我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工,直到以前跟我一起干活的女孩子们都纷纷读书去了, 还很快乐。但常常在不忙的时候,尤其是在做着切菜或炸春卷那样机械性的活儿 时,我脑子里就乱得要命。您想象吧,一个系着条油腻围裙,戴着顶棒球帽的厨 房女杂工,想着餐馆里的见闻和自己过去的理想,心里一阵阵翻动。渐渐地,我 就想起了自己久已忘记的爱好:写小说。   2003年,我第一次参加新语丝主办的PSI文学竞赛,送的作品是《11982》和 《不期而遇》。这两篇小说的女主人公都和中餐馆有关,现在想来,我觉得绝对 不是巧合。   有一年,我认识了一个女招待。她会一边等着出餐,一边和我聊天。她长得 不美,有两颗突出的兔牙,留着中分的老式短发。但她很活泼,说话之间常常朗 声大笑,好象她的生活格外好过别人。有一次,她对我说,她读书借了很多贷款, 但她不觉得苦,因为男朋友正在国内等她。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女孩子 很执着,说自己一定要回去和他结婚,再把他接出来。不久,女孩子就回国结婚 去了。我也再没有见过她。她就是我写《11982》的契机。   《11982》的女主人公叫宁乡,宁就是南京的简称。我因有过一个南京籍的 朋友,对那个城市充满了好感,也因此在一个叫作宁乡的女人身上,寄托了我对 感情和人性的希望。11982是Freecell里的一个游戏。有位朋友告诉我,那一局 是打不开的。我不信,试了好几遍,发现果然如此。我常常在有指望赢的时候, 会一下走入绝境,感觉上有些象我出国后一度黯然的心情。但它又相当有诱惑力。 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却会觉得自己在成就着什么。感觉上又象 我一度陷入困境的思路。但一个人若能把计算机关闭,或把那个游戏永久除掉, 或在生活中发现了新的焦点,它的魔力就永远消失了。   《不期而遇》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篇小说,写到最后时曾长长叹息。有人 问过我:“他”是谁,“她”是否是你?我回答,不知道,不是我。《不期而遇》 写的是一种普遍的失落,我经历过,你经历过,他和她也经历过。这种失落是永 恒的,也是美丽的。虽然它是由于青春期的固执或愚蠢造成的,但它会在人成年 之后的各个阶段跑回来,象失落的童年一样,让我们在某些瞬间的沉思里微笑、 叹息。不管有多少人说过“天造地设”“你是我的唯一”等等很美丽无伤的话, 但我却认为,爱情中的偶然性是很致命的。如果文中的她当时上了不同的大学, 或上了大学后所作所为和小说中叙述的全然不同,就不会与“他”相遇,又会和 “他”相遇。爱情中除了充满偶然性外,还充满了必然性,即一个人的性格决定 了其自身的命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小说中的两个人能重新选择的话,我看他 们还会重蹈覆辙。因为性格即命运,一些永久的遗憾就是因为性格而产生的。   《不期而遇》后来得了三等奖。那一年,我在网上发表了十几篇作品,除了 个别网友曾从专业的角度给了我中肯的批评之外,绝大多数读者的意见总是简单 的好或不好,真或不真。我很喜欢在网上写作,但有时候会因为听不到回声觉得 非常孤独。对我来说,《不期而遇》的获奖,就象是从很远的地方听到了一个回 声。   2004年我送往新语丝PSI文学赛的作品是三个中篇:《倒叙哀情》、《夏天 在维多利亚》和《逐鹿记》。   先说《逐鹿记》吧。如果我知道前辈图雅已用“逐鹿记”作过文章题目的话, 我会把小说命名为“角逐”的。这篇小说是一个总结青春期生活,或向自己交帐 的作品。我写的时候很愉快,因为写作的过程就是回忆大学生活的过程。小说涉 及的是青春期的失落和朦胧的性意识。   在这三篇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夏天在维多利亚》。我写东西时很随意, 即从不勉强自己或为写而写,而总是在漫无边际地想。有时候故事虽然有了,我 却很长时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有时候我觉得已把某个故事全忘了,但不知受了 什么触动,它又会在最想不到的时候跳了回来。我也很认真,即想摈弃以前用过 的方法和相似的情节,回避雷同。   《夏天在维多利亚》就是这样一篇既随意又认真的小说。和它最后表现的意 义相反,起初的写作契机和婚姻完全无关,重点在女人之间的友谊。我那段时间 常想着一句话,“好朋友就象一座山,什么都可以向她倾诉。”有一天,我正准 备上街买菜,刚离开家就突然想起了那句话,接着又想起了山间的回声。我便把 车开了回去,坐下来写字。文中的两个女人就是彼此的山。一种深厚的友谊能延 续那么多年,是因为经历了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才懂的考验。但在很多时候,无 论一个人有怎样关爱的朋友,其内心的挣扎还是必须经过自己的内心得到解脱。 在那些时刻,人会无比脆弱,也无比孤独。在小说的结尾,女主人似乎对她一团 乱麻的生活理出了头绪,但事实上,她只是释放了一次郁积在心里的苦闷。那些 以前困扰她的因素,今后同样还会象幽灵一样追逐着她。生活常常是这样,只有 过程,而没有答案。   获得那年二等奖的《倒叙哀情》,其写作契机也很偶然。我有次和一位女子 聊天,被对方的一句话很触动。那位女子和配偶都有稳定体面的职业,孩子们也 优秀听话,属于成功了的早期留学生,她对配偶出国后的精神状态却很不满意。 她从心里藐视他,失去了对他的尊重。其实那个男人并无大错,不象李新河那样, 做出了不忠于婚姻的行为。她是唯一知道自己真实心态的人。我后来想,背着如 此沉重的秘密,却要若无其事地和家人谈笑风生,她一定活得很痛苦。   小说发表之后,读者们讨论很多。我无意责备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一个 婚姻能发展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两个人共同掘墓的结果。我同情徐静如。她是 一个典型的陪读太太,在国内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虽然不一定能做出惊天动地 的事业,但她有过自己喜爱的工作和生活。可这一切都因为李新河的出国留学而 终止了。陪着别人移居异国并不轻松,仿佛植物猛然被从土壤中拔起,人没有选 择,只能服从。徐静如就是一棵从地里被连根拔起的植物,她始终没有从移居的 阵痛中复原过来。但我也同情李新河。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充满了苦恼。他为一家 人不懈奋斗,却不被妻子理解,得不到儿子的尊重。我更同情他们的心理孤独。 一些华人虽然在异国建立了事业,过上了所谓幸福的生活,但很多人活得很孤立, 除了家庭中的其它成员,没有朋友亲人。这种特殊的几乎是静态的生活,可以把 许多微小的矛盾升级扩大。我们中国人向来对心理健康不大重视,总是相信只有 不为的事情,没有不能的事情,对家庭秘密更是守口如瓶,让它们永远藏于内心 深处,直到腐烂病变。   很多读者对结尾的悲剧觉得不忍。两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回去读过那篇小 说,因为还记着写作时自己异常沉重的心情。我后来幻想过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尾, 即病入膏肓的徐静如并没有在文中死去,小说以李新河看了她的日记后,在风雪 中朝医院走去而结束。但我又觉得那样的结尾虚伪。因为现实中确实有这样一种 生活,什么都象尘埃一样静静飘落着,等活在其中的人有了窒息之感时,却怎么 走也走不出去了。让徐静如活着固然能慰藉一些读者,但失去了癌症和悲剧的象 征意义。   2005年我送给新语丝网络大赛的作品也是三部:《梦蝶》、《回首夕阳红尽 处》、《一条汾河门前过》。   《梦蝶》看上去很花哨,其实很简单。我某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站在 一间房子里找东西。醒来后我本想把那个有意思的梦写下来,但写着写着就写成 了一篇小说。《回首夕阳红尽处》在手法上很跳跃,但在意义上没有走出《不期 而遇》的影子。   《一条汾河门前过》构思于2002年。2001年,阔别故乡七年的我终于回了一 次家。在那以前,我的加拿大朋友常喜欢问我一句话: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是否 有过Culture Shock?说实话,我记不得自己当年怎么被加拿大震惊过了,但那次 回家的经历却让我相当震惊。我觉得自己象是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虽然 面对一样的亲友,一样的城市,一样的汾河。让我最震惊的不是具体景观的变化, 而是世态、人情和观念的变化。一天早上,我一边扫地一边和母亲、姐姐聊天。 起初我只是问了一下某个儿时夥伴的近况,母亲也只是回答说那个人早离婚了。 但我们说着说着便提起了更多离婚了的人。他们中间有我小时候的朋友、大学同 学、也有姐姐的同事、院子里的邻居,共十几个人。其实那些人都是在不同时间 离婚的,我因七年没有回家,猛地听说,感觉却是: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   后来,我到南方旅行了几天,又坐着大巴赶回了太原。两个坐在我前面的中 年男子正在聊天。一个说,山西人过得真苦啊,报上统计了,说城市居民在副食 上花钱最少,在粮食上花钱最多。另一个说,可咱们山西人在银行里攒的钱,一 点儿不比别人少。正说话间,坐在车最后排的一个女人用很高的声音打起了手机。 她的语气炫耀,不断提到自己怎么受公司经理的信任,陪经理出去吃饭,跳舞, 经理和她出差时,还把他酒店房间的钥匙给她,让她整理行李。她毫不尴尬,好 象是成心要让车上的每个人都听到。   人变了,汾河也变了。汾河太原城区段治理美化工程建于1998年10月,2000 年9月首期工程完工并对外开放,总投资5.6亿元。我回家探亲时,汾河公园建成 还不到一年。新迎泽桥的两岸相当美丽。一天晚上,我沿着公园朝南边走去,渐 渐地,堂皇美丽的人工花园不见了,蓄水池里清亮的水也消失了。月光之下,我 看到了一条无比熟悉的汾河,在未经改造的河道里缓缓地流动。我虽然曾在汾河 边上长大,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它有怎样的关联。但那时我站在河边,看着 它象泥浆一样浑浊滞缓的水,两眼不由发热。   回到加拿大后,我一直躁动不安。但直到2002年夏天,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我才写下了初稿。然后便将它放起。2003年我拿出看了一次,改了一次。2004年 又如此重复。   《一条汾河门前过》不是写爱情的,而是写变迁的。我觉得人们在物质上得 到满足总是很容易,但若在精神上失落了却很难修补。我想在作品中表述一种古 老恒久的品质。它从汾河存在那天起就已经存在,在汾河被美化装扮了的今天也 依然没有消失,它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象丁汝兰那样的普通人,就是这种古老 恒久的象征。汾河的力量,是普通人生命的力量,是永远让我仰视令我卑微的人 的力量。这种力量有时候显得很脆弱,尤其是在所谓“与时俱进”的喧嚣之下, 它不受主流文化的弘扬和青睐,显得奄奄一息,似乎有了灭绝的危险。但它永不 会死。因为它是根,土,母亲的乳汁,父亲的脊梁。   有人认为我在小说中表达了一种悲观和怀旧的情绪。我不这样看。丁汝兰, 姐夫,唐凯丰属于上一代,现在快五十岁了,而丁强正当壮年,棒棒则青春年少, 是真正的未来。我对未来和普通人的力量总是充满了希望。有一种精神已薪火相 传了几千年,它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丁汝兰并没有原型。我把她写得很美,总说她穿蓝色的衣服。她和蓝色似乎 融为了一体。能把蓝色穿出品味的女人应该肤色稍淡,很有活力。她总是留着一 头短发,面目线条应该很分明,脸颊稍微塌陷,短发正好使得她的脸颊略显丰满。 她还有一对灿若秋水的明眸,有时不怒自威,有时略带笑意。   在这篇小说中,我写了很多对自己来说非常温馨的细节。曹操过河的故事是 我小时从父亲那里多次听过的。唐凯丰的皇冠牌轿车在初稿里是大红色,但当我 把小说的那一段通过电话念给一位朋友时,她连声反对,说大红俗艳,体现不了 唐的气质,要用勃艮的才对。为了感谢她,我将那辆车改成了她最喜欢的颜色。 小说里还多处写到了太原的街道,那是我的一位同乡建议的。“你要多写一点老 家的风物”,他说。棒棒喜欢车,他看到唐凯丰的皇冠后,初稿里是这样写的, “这车真好,开起来的声音真亮。”我先生听了这段后建议,“好车是没有噪音 的。”所以后来棒棒会遗憾地说:“(这车)好看是好看,就是车发动起来的时 候声音太小了,不气派。”   文章写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但我还想说些什么。   2005年,我又回了一次国。在我父母居住的院子里,象《一条汾河门前过》 里的姐夫那样,有一个人也在看门房。那人三十出头,是一位美丽的下岗女工。 她和丈夫、两个孩子都住在那个门房里。她能伸展的空间窄小得可怜,出了门房 就是宿舍楼的大院。但她在沿着墙根的地上养了几盆花,那条供人们来来往往的 小路也就变成了她的花园。她还养了两条小狗,狗们躺在阴凉里,满足地打着盹 儿。她的两个女儿没有地方玩耍,就坐在院子里的砖头上游戏。你若见了她,一 定会象我一样,觉得她很了不起,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希望。   我只和她说过一次话。有天早上,我要去五台山。五点钟时,我走出了楼门。 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一个人沙沙沙的扫地声。她在衣服外面套了一件白大褂, 嘴上蒙了一个口罩,正在挥动一个比她还高的大扫把。见了我,她把口罩摘下, 说,你姐姐昨晚已经告诉我了,你今天要出去玩儿,我已经为你把锁打开了。   谢过她,我朝大铁门快步走去。我几乎是夺路而逃。听着身后她扫地的声音, 我不由问自己:我凭什么?   但愿我永远能问自己一声凭什么吧。只要能问,我就还是有救的。 (寄自加拿大) (编者注:《一条汾河门前过》获本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一等奖) ◆           文学是为情而造文之学                 ——评简杨的《一条汾河门前过》            ·沈喜阳·   白居易《与元九书》云:“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从创作的角 度强调情感是文学创作(广义的“诗”)的根本,作者首先要有真情;又云: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则从接受的角度指出文学作品之打动人心,也首先是 以情动人,读者是为情所动。托尔斯泰这样概括文学艺术活动:一个人“在自己 心里唤起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某些外在的符号 有意识地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而别人为这些感情所感染,也体验到 这些感情。”[1]也是从文学艺术创作和接受的角度强调情感的重要作用。简杨的 《一条汾河门前过》(以下简称《汾河》)最成功之处即在于它的出于作者之情 而达于读者之情。它的叙事技巧很朴实,正好与它的内容相匹配,朴实真挚,以 情动人。事实上,任何文学作品,无论如何卖弄技巧,最终还是要以真情打动读 者;如果不能以真情打动读者,就绝不是好文学。文学是人学,文学更是情学, 是为情而造文之学。   巴尔扎克说他的《人间喜剧》写出三四千个人物,而“全部人类感情都在他 们的皮囊底下颤动着”,又说他能够理解“描写人类感情的历史的重要和美妙” [2]。当然不能说全部人类的感情都在《汾河》中的人物皮囊底下颤动,事实上 《汾河》尚未达到那种高度概括的水准,然而我们的确可以通过小说所塑造的不 多几个人物来见识人类情感的重要和美好乃至无奈和悲哀。这篇小说的中心人物 是大姐丁汝兰,这是一个因放弃自我而拥有自我的奇女子。说她放弃自我,是因 为她很少为自己考虑,作为“纺织厂皇后和大院之花”,大姐的美丽有目共睹, 然而她谈恋爱时一心想找的是一个能帮助她照顾幼小弟妹的男人,她宁愿牺牲自 己的浪漫以使弟妹们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她毅然切断与唐凯丰的感情,在流产 后不久以衰弱之躯硬撑着于凌晨之际走完两三公里的路,是因为她要保持一份内 心的尊严。正如唐凯丰所言:“现在这世道,还有几个女人像她那样把羞耻和自 尊看得比什么都重?”正因为她放弃了常人所苦苦追求的东西,从而也就得到了 常人所得不到的东西,也许她的一生都是清贫艰苦,但是她高踞在尘俗浮华之上 牢牢地在人们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与她相辅相成的是姐夫黄国华。如果说大姐是 一个内外都美的人物,黄国华却是一个外表丑和内心美相结合的人物。他是一个 又矮又丑又有病的男人,胆子又小,然而却有一颗善良美好的心。他对姐姐真挚 无私的爱,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丈夫和姐夫所难以做到的。 正如作者所慨叹的,像姐姐那样的女人已然不会再出现了,其实,像他那样的男 人也难已再出现了。他最终要求把自己的骨灰撒入波涛汹涌的汾河,既表现他要 纵浪大化的决绝,也暗示他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作为与大姐对照的人物则 是“我”的前妻王秀子。她并非一个大奸大恶之辈,她只是过于向往舒适安闲的 生活,这本来也没有错,而且她是要通过自己的奋斗来获得这荣华舒适。她去国 后对“我”的想思应该说也是真诚的,她也真诚地渴望“我”能去国外团聚。然 而,在爱情和享受之间,她选择了享受。“我”并没有直接责备她的意思,只是 把她和大姐的无私比起来,她在人格上似乎无形中就矮了一截。如果注意到吃西 瓜一事,王秀子向往虚荣做作的一面其实早已呈现出来;如果注意到幼时诅咒自 己的妹妹,王秀子自私无情的个性也能由此窥斑知豹,这也是小说的精巧之处。 作为与姐夫黄国华对照的人物则是唐凯丰。唐凯丰有学历有地位有金钱,这些都 是黄国华所没有的,但是唐凯丰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你姐夫我是比不上的。 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唐凯丰比不上黄国华,就在于唐凯丰的爱不 坚定执着,就在于他屈服于他母亲所表现出的软弱。一个有情意的男人必须要有 担当,而唐凯丰对“我”大姐的爱跟古人所谓的“始乱终弃”毫无二致,有情意 而无担当的男人自然跟有情意有担当的男人是无法相比的。他也是输在人格上。   虽然黑格尔认为艺术拿来感动心灵的东西可好可坏,“既可以强化心灵,把 人引到最高尚的方向,也可以弱化心灵,把人引到最淫荡最自私的情欲。”—— 这样的艺术见解“替艺术所规定的任务仍然完全是形式的”[3],但是它的确道出 了艺术感动心灵的两种不同的结果。好的艺术品必然是“把人引到最高尚的方 向”,必然能够强化人的心灵。《汾河》写姐姐的自尊好强,写她始终保持着一 份轻尘脱俗的人格操守,写姐夫的善良美好,写他丑陋外表下包裹着的聪明才智 和高尚美丽,这既使读者的心灵感到坚强而温暖,也把一种巨大的钦敬和感动播 撒到读者的灵魂深处。姐姐的超凡脱俗之美和她的人格清白之光相映生辉,姐夫 天性中的善良美好展示了人性中美丽高尚的方面,很自然的,它们把读者的心引 向最高尚的方向。姐姐姐夫这样的人,就像是美好的事物终将消逝而永不再现一 样,怎不令人生出无尽的怅惘?这种怅惘实际上寄托着作者对姐姐姐夫这一类人 的渴慕,也是对那种不顾操守毫无人格一意追求享受和屈服于外在压力虽有情意 但无担当者的批判。   我这里提及文学是为情而造文之学,这个“文”,乃是孔子所说的“言之不 文,行之不远”的“文”,亦即有文采的“文”。有了真情,还需要用有文采的 “文”来承载,否则是行之不远的。《汾河》就时时展现出这种“文”。比如 “我”想到:“一个在茫茫宇宙中十分抽象无形的女人,很难在这霓虹闪烁的浮 华世界里邂逅的女人。她有些不可更改的孤独和骄傲的气质,与周围的时尚及喧 嚣是那么地格格不入。在芸芸众生中,她像飞鸿一样迅速远去着,像隐士一样把 自己深深包裹着,又像空谷幽兰一样固执地自爱着。那样一个女人,已经不是这 个时代所能孕育的了。”这一段一唱三叹,饱含着对大姐那类人的最高赞颂,令 人吟咏再三,回味无穷。又比如姐夫在一个风狂雨暴之夜,要“我”陪他去看城 市繁华之外的汾河。“夜色里,一条充满泥浆的河,在大雨瓢泼中,正无声地向 前滚涌着,流淌着。在波涛那摧枯拉朽的冲击下,河床里的谷物,堤坝上的蔓藤 很快就被淹没了。这条河依旧是那么顽强苍凉,当人们以为她只是一条点缀城市 的饰物时,她却像一位坚强勇敢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被人遗忘的地方和时刻,在 褐色的幽光上,闪耀出她那永恒的魅力。”这不是人工修饰的像上海外滩一样光 艳照人的汾河,而是处在自然本真状态下的汾河;其实,它更是一种象征,它把 姐姐姐夫和处于自然状态下的汾河绾合在一起。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河,从来就不 是生活的点缀,而是生活的最原色,虽洗尽铅华却又闪耀出永恒的魅力;沧海横 流,方显英雄本色,在最关键之时展示出最内在的力量。作者仿佛要把他对姐姐 姐夫的无限深情像奔腾咆哮的汾河水一样倾泻出来!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某些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束缚,打 通了文体的内在壁垒,受到英美批评界的高度称赞。我读《汾河》,也常常淡忘 了作品的小说文体,不由自主地把它当作散文来读。究其根由,既在于作者以充 沛的真情统驭全篇,使作品成为一阙献给姐姐姐夫的赞歌和挽歌,读者的心随着 姐姐姐夫的命运颠簸而无暇他顾;也在于作者以日常生活中的琐细小事串联全篇, 不经意间写出,才更具有真实性和说服力。比如“我”给外甥棒棒讲三国的故事, 外甥发现了我随嘴所说故事的漏洞,这样一件小事在职业作家笔下也许不会出现, 因为它似乎与主题无关,殊不知这样的细节恰恰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   托尔斯泰认为文学创作“可以用脑来写,也可以用心来写。”[4]用脑写作, 可以字斟句酌,往往文从字顺;用心写作,则意象纷至沓来,词句难以表达涌动 的情感。这种心、脑创作的区别适可以刘勰的“为情而造文”和“为文而造情” [5]来比拟。“为情而造文”,是心中有情感涌动,不能不形诸笔墨;“为文而造 情”,是心中无真情,偏要绞尽脑汁安排文字虚构情感。刘勰肯定“为情而造 文”,贬斥“为文而造情”;托尔斯泰每当开始用脑写作时,也总是搁下笔, “力求单单用心来写”[6]。《汾河》是和着血泪用心写下的真情之文,至情之文, 但我以为其中也有用脑来写的成分。小说弥漫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感和色彩,姐 姐和姐夫之间相濡以沫的情感令人信服,而姐姐和唐凯丰之间后来那种超越现实 的理想关系,明显带有人为的想象的因素。在生活的表象下,这种理想的关系也 许存在,甚至作者曾在现实中见到过,但是它不是生活的本质,而生活的本质要 残酷得多。一个负责任的作者,必定会在自己的作品中揭示生活的本质,而不会 让一时的表象蒙蔽自己并进而蒙蔽读者。姐姐在情感上可能对过去的一段爱情有 所留恋,但她在理智上已经决绝地抛弃了这段感情,否则,她就不是现在的姐姐 了。另外,“我”和前妻王秀子之间的感情纠葛,是作为姐姐姐夫之间的感情的 对立面来写的,这种有意的对立也是用脑来写的明证。当然,“我”和王秀子之 间在作者看来也许是一种真实的状态,但是把它放在整个氛围下,它却显得是作 者的“有意为之”。这里有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即某些原本是“用心来写”的 内容却可能给读者以“用脑来写”的印象,如何处理这种矛盾,简杨还得进一步 摸索。   总之,真实是文学之生命,情感是文学之灵魂,抒写真情则是文学之至高境 界,简杨的《一条汾河门前过》是一篇抒写真情之美文。托尔斯泰说:“艺术只 有当它使用最朴素最简短的方式唤起人们共同的情感时,才是好的和高级的。” [7]《汾河》以朴实、简洁、真挚的内涵,唤起了人们对尊严和无私的珍视,唤起 了人们对人性美善的向往。   1 托尔斯泰:《什么是艺术?》,丰陈宝译,见《托尔斯泰文集》第14卷, 第17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2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陈占元译,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 论选》(下卷),第16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新1版。   3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第58页,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4 托尔斯泰:《〈童年〉第二稿 〈致读者〉(片段)》,陈燊译,见《托 尔斯泰文集》第14卷,第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5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   6托尔斯泰:《〈童年〉第二稿 〈致读者〉(片段)》,陈燊译,见《托尔 斯泰文集》第14卷,第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7 托尔斯泰:《论所谓的艺术》,陈燊译,见《托尔斯泰文集》第14卷,第 1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寄自中国上海) ◆       浪漫和现实      ·楚有才·      以前考托福有一道题目:是浪漫点好还是现实点好?请给出你的答案并讲述 你的理由。这个题目真的是很难回答,因为生活既不能太浪漫也不能太现实,太 浪漫则无度,太现实则无态。做生意太现实的话可能不一定有真正的商业朋友, 只能算是一个partner,太浪漫可能会赔本。有一位朋友戏称法国人太浪漫了, 因此做生意也会大手大脚挥霍,结果法国的两家企业反而被中国企业兼并了,这 当然是笑谈了。人生很难在理智与情感中徘徊,这个度还真不好把握。   其实从根本上来讲原因,我觉得决定浪漫和现实的根本原因其实不一定是一 个人的本性或者生活态度问题,而是经济基础决定的。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说 过这样一句话:人是英雄钱是胆。这句话说得很“现实”,是啊,没有钱的英雄 就没有胆气办大事,在小的方面可能连一顿像样的晚餐都请不起,更无法向心爱 的姑娘表达爱慕之情了,当然这句话也许说得太武断,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很 “现实”,我们不能嘲笑现在的人很“现实”,因为那样的话我们自己本身就沦 落到了“现实”的俗套中去了,因为99.9%的人是现实的,女怕选错郎,男怕选 错行,女孩要选一个经济基础好的男子(当然是在感情和物质不可兼得的情况下, 选择经济基础),男的要选年轻貌美的女子这就是“现实”,因此无论是男人还 是女人都是很现实的,至少是在潜意识里面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的现实只不过 是表现方法和形式不一样罢了。其实关于这些现实本来无可厚非,因为这本身就 是大自然的丛林法则,是进化的使然。在生物进化中雌性动物往往会选择勇猛好 斗具有安全感的雄性,因此他们的物种就可以延续下来,雄性动物也是寻找体态 健美的雌性动物这样的话也符合优生和物种的生存和竞争。只不过到了现代社会 所表现的方面不一样罢了,但是我们要说的一点的就是有些时候太现实则丧失了 自我。   我说:浪漫和现实的选择取决于经济基础,有些人可能对此有意见。那么我 就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有两对夫妇,其中一对夫妇很有钱,每天都可以吃 得起鱼翅汤,但是偶尔一天他们一起去喝了一次稀饭,他们也感觉很浪漫(因为 前提是喝得起鱼翅汤再喝稀饭就没什么了,反而可以改善口味,也很浪漫);另 外一对夫妇他们只能每天喝稀饭,偶尔一天他们攒钱喝了鱼翅汤,虽然短时间内 很浪漫,但是他们在平时的生活中肯定不浪漫,他们会为今天吃什么省钱而犯愁, 会为打车还是做公汽而犯愁,你说他们会浪漫吗?当然我们不否认在现实生活中 确实有很多贫贱不移的、感情坚定的人们,但是我要说的是一个普遍规律。再比 如:如果让一个百万富翁去装扮一个乞丐,他会觉得可以体验生活,不觉得丢脸, 因为前提是它本身就有经济基础。   有些人看了些韩国和西方的爱情电影,觉得韩剧和西片的爱情比较经典,比 较感人,为什么中国的电影不感人,很假呢?其实我想还是经济基础决定的,韩 国和西方他们的物质基础比较完善、社会保障体系比较发达,失业还有救济金, 还有医疗保险,没有户籍制度的约束,也没有太多的道德的伦理的舆论的约束, 因此他们往往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们可以自由地追寻自己的爱人,因 为他们本身可以不怕失业(有社会保障、没有户口制度),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道 德约束,不怕别人说闲话,中国历史悠久禁锢很多,父母总是在小孩的旁边唠叨 嘀咕,看是否门当户对、生辰八字、属相是否相冲……想得太多,因此很痛苦, 怎么快乐得起来?怎么浪漫得起来?其实我们在看到了西片浪漫情节的表象的时 候,并没有看到他们浪漫的基础,因为他们有物质保障。换句话说同样的那一对 夫妇生活在中国的话,他们肯定也会变得和我们一样。我时常看到西方的年轻人 背着一个包(backpacker)全世界流浪着生活,随遇而安,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工作 一段时间攒足了钱再去下一个地方,其实这是殖民时代拓荒者的作风,他们想追 寻拓荒时代的浪漫,留下浪漫的流浪的书信,我们看到很多文艺作品里面那个孤 独流浪的年轻人拿着破旧的皮箱,里面是信札日记……他们可以浪漫呀,举个最 简单的例子,他们的护照很管用,全世界半数以上的国家都可以免签证,中国人 就办不到,出一趟国门难上加难,还要看签证官的颜色,你说能浪漫吗?因为国 家穷呀,没有物质基础人家不给你浪漫。   以上从个人说到了国家,从生活说到爱情,从浪漫说到现实,其实很多时候 我一直觉得咱们中国人生活得太苦太累,是世界上最为辛苦的民族之一了。做父 母的也累,做孩子的也累,做妻子丈夫的也累,再加上医疗、就业、养老、买房、 婚嫁……哀民生之多艰!屈原早在2000多年前就叹息了。上次去了一趟印度,觉 得印度人民也很苦不亚于中国人,但是至少有一样我们比不上他们,没有他们浪 漫:他们天生好歌舞,打开电视机半数以上的电视是歌舞剧,郎才女貌,英雄美 女,载歌载舞……中国的歌舞剧很多是革命样板剧,你听听白毛女、洪湖赤卫队、 沙家浜就对了……   马斯洛的五个需求层次说得很好,人们对浪漫的需求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需 求和享受,在温饱安全没有解决的时候,是没办法浪漫的。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 天,让我们首先富起来然后逐步实现更高层的需求…… (寄自中国上海) ◆     公共生活与身体伦理本       ·程一身·   公共生活是一个有些暧昧的概念,或者说它的意思过于宽泛。我这里用它只 是指发生在当代社会公共领域里部分情形,而且这些情形是与身体密切相关的。 具体地说,它主要涉及到公共厕所、公共浴室、舞厅以及妓院这些地方。   在我看来,私人领域里的身体只对自己展开,似乎并不具有多少伦理意义。 因而,身体的伦理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公共领域里产生的,也就是说,它牵涉到另 一个拥有身体的人,这个人可能是有形的,也可能是无形的。所谓无形的人指的 是一种虚拟的在场,尽管身边寂无一人,但是人们往往会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 自己。这种情况下的身体仍然具有真切的伦理意义。事实上,只要曾经有过公共 生活,身体几乎就习惯于永久性地滞留于伦理之中,很难达到完全纯粹个人的地 步。从本源上说,任何生命的诞生都不是天然的,而是来自父母身体的结合。因 此,家庭就成了伦理的生产基地。中国古人把它概括为五伦,即夫妇、父子、兄 弟、朋友与君臣。其中的前三种都发生在家庭之中,朋友可以视为异姓兄弟,君 臣可以看作变相父子。因而,作为伦常之理的“五伦”其实是家庭内部之理。夫 妇相随、父子相传、兄弟相从,每个人都生活在家庭的纽带当中。就此而言,伦 理与生俱来,从最初的家庭,到学校以及社会当中,伦理已经成为身体交往中的 稳定自我意识和行为尺度。从归属的角度来说,伦理其实是一种观念,这种观念 主要体现在对自身行为的规范方面,并通过身体的一举一动体现出来。在厕所、 浴室、舞厅以及妓院这些地方,身体伦理的意义尤其明显。   家庭中的厕所一般不分性别,这并不能掩盖其中的尴尬与隐情,只是相对而 言还是比较自由的。因此,这里分析的主要是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第一个特点 是男女有别,从高度文明的城市到荒蛮偏僻的乡村无不如此。但是,无论男女, 在公共厕所当中,人们的排泄会出现与家庭厕所中不同的情形。在厕所里,人们 展开的是自己一向隐藏得最深的部位,一旦有别人在场,意念就会不自觉地使包 括排泄器官在内的整个身体处于抑制状态。这时出现的一个常见症状是排泄迟缓, 甚至无法完成。原因就在于身体上落满了无数只眼睛,尽管这些眼睛大多是在意 念中生成的。作家刘震云在一次讲座中谈到他撒尿的经历,那时他当了兵,在长 期行车之后,大家站在火车门口向外撒尿。刘震云说由于火车总是动,他怎么也 撒不出来。其实我觉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从背后催他“快点” 的那些当兵的人。可以说,正是别人的目光潜在地抑制了他的撒尿行为。这种抑 制体现的无疑是一种身体伦理,由于要展露深藏的隐秘,因而把自己的身体藏起 来就成了人们的潜意识。在这类行为中,他人的在场是造成问题的关键,没有他 人就不会有这种潜意识。所以,身体伦理从来不是自由欢快地释放自己,而是面 对别人时倾向于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意识,就此而言,他人成了自身行动的障碍, 萨特说的他人即地狱就是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透彻表达。   公共浴室里的身体伦理却别具新意,因为在那里男女并不分开。仅此一点, 就为浴室里的身体提供了无限乐趣。排泄是一种义务,它的快感仅在于自我释放, 而洗澡则是另一种情况,人们在把自己身上的灰尘洗掉的同时,还可以观看别人 是如何清洗自己的身体的。就此而言,在公共浴室里的洗澡除了日常的实用意义, 还有一层迷人的色情意义。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再看到游动在水上的那一双双眼 睛就不会奇怪了:它们体现出来的正是色情。因此,色情像性感一样属于一个身 体对另一个身体的感觉和判断。尽管色情是个指涉不明的词语,但是根据人的感 官差异,我觉得大致可以把它分成以下两个层次,即实际性占有与幻想性占有。 前者主要是触觉占有与味觉占有这两种,后者则包括视觉占有与听觉占有,至于 嗅觉占有虽然有些虚幻,但并非出于人们的幻想所致,因而仍然属于实际性占有, 是实际性占有的一种特别形式。这样一来,实际性占有的色情往往建立在快感的 基础上,而幻想性占有则属于比较纯粹的美感。弗洛伊德所说的性幻想以及曹雪 芹所说的“意淫”其实都属于幻想性色情。不断观看美人的花容月貌,反复聆听 美人的悦耳声音,其实都是一次次地视觉占有或听觉占有。这种占有仅仅生成于 想象当中,而想象无非是在身体受到视听刺激后所产生的自然引申。因此,只要 在人们视听所及的公共领域当中,人的身体始终是保密的对象,就连乞丐也知道 用破旧、肮脏甚至是残缺的衣服把自己的身体裹住。于是,在公共浴室里,那些 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裸体往往会觉得浑身长满了生殖器,原因就在于他们突然失去 了遮羞布。而大街上那些引领时尚的人无非是在小心遮掩与极力公开之间使自己 的身体取得危险平衡而已。   至于实际性占有的色情主要发生在跳舞以及嫖妓中的行为当中。就色情所带 来的冲击力而言,萦绕于耳际的声音作为一种持久性影响往往比不上四目相对的 瞬间撞击,但是这些和触觉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因为触觉是身体接触当中的 最亲密形式。在跳舞中,双方身体不仅接触了,而且是公开接触,这无疑是对身 体伦理的重大突破。更进一步的是嫖妓,准确地说,嫖妓这种实际性占有行动已 经不再属于色情,因为色情的本意是在未曾实际占有之前的情意投射活动,而嫖 妓分明已经变成了直接的性行为。最近看了一个韩国电影,一个女大学生被卖到 一个小镇做妓女,第一次自然无比艰难,但是此后就逐渐习惯了,并且慢慢和别 的妓女争起客人来;而嫖客们除了泻欲几乎没有别的任何目的。曹雪芹对这种实 际性占有的频繁性行为持一种极其反感的态度:“……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 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 淫滥之蠢物耳。”(第五回)和“意淫”相对,我把这种实际性占有的性行为称 为“体淫”。一般来说,处于“体淫”当中的人由于一心忙于泄欲而几乎完全丧 失了感觉能力,其中自然也不会再有色情的余地了。而作为“体淫”对象的身体 则处于毫无遮拦的情形当中,这时候的身体摆脱了一切禁忌,在原始冲动的催促 下百般寻求自我的满足。在性行为当中,两个人的身体结合成了一个身体,并因 此呈现出超越伦理的倾向。中国古人把这种情形称为“昏天黑地”,泄欲中的身 体向整个世界展开,而整个世界如果不是被完全丢在脑后,那就是以一种向他们 的身体袒露无余的形式存在着。   四月十七日 (寄自中国湖南) ◆               学术的名义     ·河 子·   社会由很多很多人有机地组成,这是自明的。人的活动是以利益为追求目标 和调节机制的,所以马克思说,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对 人而言,利益是多样的丰富的,有个人的物质利益、社会声望、道德名誉等,亦 有类似于群体利益那样的普遍利益。尽管个人利益需要通过社会而获得实现,但 所谓的普遍利益存在极大的欺骗性。   人总是在某种名义或符号下,冠冕堂皇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争取他想要的东 西,安顿自己的生命,所谓“师出有名”是也。名义或符号是抽象的,当下的所 思所求是具体的。名义是普遍的,而人们的注意往往只局限于自己的家庭、单位, 以及他能获取什么。前者是虚,后者是实。   人在名义下进行活动。至今,人们已经推出数不胜数的名义,如科学、哲学、 人文、发展、道德、公正、爱,等等,等等,这表明了人类社会生活的丰富性与 复杂性,这些让人感到人的生活的趣味。有一种名义叫做学术。术这个字在汉语 中含义丰富,有心术、道术、权术、医术、战术、术数、帝王之术等,有时指一 种本领,有时指深谋远虑或权变,可以肯定的是,术不是性情的真实表达,术体 现了人之为人的那部分狡猾特征。学术一词,显然同学习、知识等活动有关,属 于精神生产,集合了读书、实验、发现新知识、写作、发表以成为学者、科学家、 教授、研究员、院士的那部分人,即社会、人文、自然学科的从业人员,这是一 个群体,故名学术界,略称学界,学界中人在学术的名义进行活动。   学界以其精神生产的特征,与体力劳动、经济活动相区别,又由于他们在一 定前提下,享有话语权,并不断宣扬真、善、美、公平、正义、自由等符号,所 以也自居于社会反思阶层,是社会良心的承载者,一方面学界中人以此建构角色 意识,另一方面,则在学术的名义下,对社会现象或事件发表看法。相对于我们 社会中占人群大多数的失语或尚未获得话语权的人来说,学界中人有自身的优越 感,是非黑白皆由学界中人的口中发出,怎能没有指点江山之酣畅淋漓的快感。 学界中人能将声音形之于文字,让更多的人甚至世界看到,这都没有问题,因为 他们所说的内容总是可以拿在台面上的,他们宣扬真善美,唾弃假恶丑,他们在 感动人的同时,也在感动自己。然而他们的文字所建构起来的世界却是空虚的, 与他们的实际生活并不相干,因为空虚的世界是绝对高尚的,却不是生活,实际 生活却涉及利益,有高尚与卑劣之分。正如所有官员都以奉公廉洁为荣,以贪污 腐败为耻,这是他们在反腐倡廉的大小会议上建构起来的虚拟世界,实际生活中, 有些人能做到将虚拟世界与他们的个人生活合而为一,有些人却在开完会后就以 实际的腐败而被揪出。这看起来是个笑话,却不足为怪,因为名义与利益可以隔 离开来。学术活动可以建构一个高尚的虚拟世界,但这并不代表学界中人的本色, 尤其在学术与利益挂钩的时候。   自古以来,学问或学术,都为有钱、有闲者所垄断,此一阶层被叫做士,财 富、闲暇,当然还有学问,体现了他们的身份。自古以来,就有学而优则仕的习 惯,于是学问又与权势深相联结。有了这些,怎不让人心向往之,怎不让人孜孜 以求,显贵者重于斯,贫贱者亦唯此是求。范进作为潦倒的考生的时候,他老丈 人带一副猪大肠给他家,还要捎带上一句烂忠厚没用的人来奚落他,一朝中举, 他便成了老爷,成了文曲星下凡,有了房产、奴仆。前后落差如此之大,乃至于 范进的老娘承受不住而死去。你能嘲笑范进吗?中举有如此多好处,自然要考到 中年甚或老年。利益难道不是搞学问的人的真实的想法吗。今人与古人无别,有 了利益回报,才会有人去投资,设无回报,谁还会去自讨那份苦吃呢?学者与农 民、工人、商人、官员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投资的方式不同罢了。   学界中人打着高尚的旗号,在学术的名义进行着自己的活动,他们常常觉得 他们肩负着利益天下人的重任,但作为真实的人,他们住往只肩负着自己或亲属 的利益。他们是人,亦有七情六欲,有且甚至超于多数人的利益要求,只不过他 们在抽象的符号下进行活动,符号成了他们的手段,符号掩盖了他们的真实动机。 符号在欺骗着天下人,也在欺骗着学界中人自己。以符号谋生,与以体力谋生, 本质上是一致的,并不存在道德上的高下之分。   目下的学界中人,大多集中于高校、科研机构,医院、政府也有。撇开高尚 却抽象的名义不论,他们实际上是为一己之利在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毕竟谋 道是长远的抽象的,谋食才是眼前的具体的。评上教授,有了职称,才会提高薪 水,以前可以分到房子,现在可以买到房子,各种待遇都会因有了教授职称而水 涨船高,有了入仕的机会,还能四处讲学,更重要的是,他头上的紧箍咒会少一 些,不再受人决定,而能决定他人。“我是教授,我怕谁”,学界中人有教授头 衔,就意味着是专家,幸运的话,还能成为院士、学会会长、学科评议组成员, 在学界掌控着生杀大权,他就会活得很自在,利益也会滚雪球一样集于一身,验 证着“马太效应”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性。能有这些回报,为什么不去争取做教授、 专家、院士呢?   老实一点的,性子慢的,会一步一步地去接近并达到做教授的考核指标。大 胆一点的,性子急的,少不得要通过非常手段来达到目的,非常手段大概就是通 常所说的学术腐败了。一稿两投或多投是学术不良行为吗,可各种期刊待刊的文 章都排到来年了,谁又等得及呢。抄袭是学术道德败坏,可你说要是自己写一篇 文章那容易吗。走人情,拉关系,是学术风气不正吗,可不这样做,如何发文章、 评职称呢。多快好省,巧干快上,为了尽早评上教授,成为专家,冒险的念头怎 不蠢蠢欲动。毕竟一步一步地做下来太慢,投入的精气神也太多。   学者异化了,学术活动异化了。马克思说,劳动者异化,源于劳动异化,劳 动异化,源于生产关系异化。生产关系异化,表现为资源为少数资本家占有,导 致劳动成为多数人得以生存的手段,劳动者也不能通过劳动来实现人之所以为人 的本质。同理,学术活动的异化源于学术机制的异化。学术机制的异化表现为学 界中人的利益掌控在他们的管理者手中,管理者虽然也可能是专家,但往往只能 是某一领域的专家,而他们又管理着所有领域的学界中人,由是之故,数字化管 理成了他们解决矛盾的首选方案,看数量总比看内容要少动些脑细胞。学界中人 出数字,数字出教授,这同小官出数字,数字出大官,是同一道理。数字化管理 是懒人政治,最多再将这些数字区分为权威、核心、普通或A、B、C而已。数字 是抽象的,却易于操作,何必看内容,何乐而不为。于是学界中人为实现自家的 利益要求,要利用各种手段发文章、出数字,最好当然是权威或核心了,这样以 来,学术活动的异化乃至学术腐败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学界中人不再考虑学术 的本来意义,良心、真实、深度、创新都放在第二位吧,摆在首要位置的则是关 乎自家实际利益的学术活动了。学术堕落了,成为抽象的名义,成为谋食的手段 之一。好在学界中人脑子都比较灵光,即便造假被揪出来,也总是能够立马找到 应对之策来。在学术的名义下,有多少真实动机被隐藏,当人们期待学术为他们 提供真实的时候,学术却只是少数人谋生的手段,为了谋生,学界中人不惜告诸 公众以谎言。 【丝露集】∽∽∽∽∽∽∽∽∽∽∽∽∽∽∽∽∽∽∽∽∽∽∽∽∽∽∽∽∽∽ ◆   等不及樱花盛开             ·訾 非·         此起彼伏的春天 每一朵消息         都是那么匆忙         人们从岸边走过,不经意间         留下只言片语         他们看过了花,         掺和了冬天的印象         在日渐单薄的衣衫里企盼         一些暖意         这样的春色,是几番照耀了我们         水边待月         那笛声悠扬处,是谁怯怯地         不敢攀摘         “已经有蜜蜂屡次来追问”[1]         它们曲折的路径         密密缠绕着记忆         ——去年的春光,像伸过来的一只手         被紧紧握住          [1]朱湘《春歌》 ◆ 大    雪              ·高荣强·         下雪之初我首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然后打扫我三楼的寓所。         等到大雪真正开始的时候         它就可以马上清洗我的心         它就可以马上清洗我的思想。         静静地坐在窗前         细致入微地观察雪花从高空         坠落大地。小心地守候         小心地感受,雪         怎样缓慢地进入我的肉体。         注意不要惊动睡梦中的羊群         注意不要碰到神的伤口         渐渐地圣洁的白色填满了         黑暗的泰山周围         丘陵大地上逐渐展现一片美好的事情         这是下午6点多钟         雪已下了一个时辰         大雪降临大地所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         我抽着卷烟         在窗前和甜蜜的喜悦会面         我抽着卷烟在窗前与美妙的幸福交谈         大雪掩去了这一切         大雪掩去了金钱和现实中的苦难         她比昨晚的小姐更动人美丽。         这场雪来势凶猛         这场雪还没有减弱的迹象         这场雪越来越大啦         下雪和下雨不能同时而语         北方的山东 雪轻柔地到来         它所产生的温暖没有源头         它的诱惑也没有理由         它给我带来的快感更没有什么能够证明         它完全让我抛弃了的梦想和努力         雪温柔地漫过来了         贴紧了我的肌肤         充满了我的全身和大脑         我的心脏开始飞         我居住的楼房开始漂浮起来         我脚下的大地也漂浮起来了         花和诗集显示出了她软弱和无力         虚幻的历程和生命的沉重得到解脱。         雪下个不停         大雪弥漫 大雪飞舞         雪就是雪 雪的思想一无所有         此时我忘却了语言         我忘记了怎样开口说话         我不会去和另外的任何事物交流。         我想到了死亡这个词         我想让生命停止跳动         我想让时间凝固         雪已下了六个时辰         泰山周围的黑暗被积雪驱赶而逝。         我喜欢这本质的光明         幽长宽广的白亮让你感觉到踏实平静         释放全部的压力和污言秽语         大雪覆盖了大脑和眼里的         一切病毒和污垢。还有风情万种的爱情         它们全部改换了门庭         世界一片洁净和和平         这个时候应该有酒的陪伴和帮助。         悄悄地啜饮         悄悄地看棉花覆盖了一切事物         心脏恢复到最初         心脏恢复到原始状态         悄悄体验棉花怎样裹紧我的灵魂和躯体         雪越来越稠密         此刻已是午夜时分         我不会睡去更不会醉。         所有的生命都已隐去         雪在密密匝匝地下着         雪在欢快的舞蹈         雪在尽情的歌唱         雪在肆无忌惮地表演         雪在酣畅淋漓地飘落         在北方这座小城         时间已久,大雪即将封门。         雪 今夜只有你是我亲密的伴侣         雪 你不要立刻停止         雪 你要下三天三夜。         只有你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心境         只有你给我带来全部的依靠         我的女人卧姿优美         我的女人喜欢睡眠的功能。         时间。生命。停止。         大雪,你要这样继续下去         你是我今夜存在的唯一         今夜没有其他思想         今夜没有其他别的什么目的         今夜的雪把人类全部淹没         今夜雪就是世界的全部    ◆            感怀父母的双手             ·李有旺·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在农村的父母亲,我就想到他们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天亮到天黑,那双手这样活计放落,那样活计又提起, 总没有休息的片刻。地里的庄稼要伺弄,庄稼要长好,要锄土、要施肥、要打药; 秋收的时候,要颗粒归仓;家里的牲畜要喂养,大牲畜要赶到山上放牧,生猪、 鸡鸭要经常喂食;就算在农村,一日两餐是少不了的,烦琐的家务事要得做,做 好饭菜,喂好猪鸡,本应该休息一下了,母亲又想到孩子的衣服要缝补了,孩子 的鞋没得穿了;父亲又想到犁坏了,刀子要磨了。晴天雨天,那双手就是停不下 来,那双手就得忙碌不停。   父亲的那双手,是典型的农村男性从事农活的手。他的手,已经与农活打了 半辈子交道,不管再做多么苦多么重的活计,手掌也不会起血泡了。父亲的手掌 大,厚,手掌心的颜色呈淡黄色,手掌的指跟位置和指头的骨节部位厚厚凸起; 手背上青筋暴露,手背的指跟部位长着浓密的黑毛,指头粗、短,指甲硬、扁。 父亲的这双手,轻的时候握着锄把、刀把、犁把,重的时候抱着石头、搂着重木、 举着铁锤。农忙季节,父亲要犁田、要耙地、要锄禾,要端驮子、要挑重担,要 一遍遍侍弄庄稼,这些都要靠父亲那双手;农闲季节,父亲的双手也不得闲着。 作为农村人,农忙季节要育好稻、种好麦、植好玉米,民以食为天啊,弄好吃的 这是头等大事;农闲季节要出外挣点钱,要买食盐、要买化肥、要买衣服、要买 鞋袜、要交电费、要交孩子的书学费,什么都得用钱。天上不会白白掉下面包, 这钱,大多要靠父亲的双手去挣。为了挣几块钱,父亲要去帮人家起房盖屋,要 去帮人家砌石墙,父亲要去做苦力,这些,都要经过父亲的手。农村里的人都知 道,农村人挣几块钱不容易,钱都要过手掌心磨出来的。   母亲的手我从来没有见她洗干净过。我想,母亲的双手,就算用半包洗衣粉、 一条肥皂也不会洗干净。母亲的那双手,要割猪草、要缝缝补补、要洗洗涮涮、 要挖地掘土、要薅草施肥,手背手掌都黑黝黝的,指甲凹陷,手掌心纹络深陷, 手指骨节突出。母亲说,她的指甲在小的时候是饱满的,就像我的手指甲一样。 只是长大后经常做农活,指甲变的凹陷了。母亲还说,手指甲饱满的人长大后很 享福。想想我倒是确实享福,父母将我攻读成材,无须在田地里过脸朝黄土背朝 天的生活了;而母亲,我倒不觉得她怎样的享福,她还得操劳,她的手还闲不下 来。不知道母亲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看看母亲平时的作为,怎样劝她,她 的双手仍然一直忙碌不停。我想,这辈子母亲是难以享福了。   如今,父母已经近六十岁了。六十岁的年纪,虽算不上年事老高,但对工薪 阶层来说,大多已经退休了。工作上的事已经完全退了下来,退休后,有工资做 保障,生活无忧,日子安闲。闲不住了,就打打门球、练练体操、养养鸟儿、种 种花草,这些都不想做的,就下下象棋、搓搓麻将、玩玩扑克,或聚众聊天、或 出外旅游、或借以调节似地偶尔做做体力活。我的父母就没有这样好的命运了, 在农村,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还是主劳力,插秧季节到了,还得插秧、还得放田水、 还得犁田;秧苗长青了,还要灌水、还要施肥、还要除草、还要打药;播种季节 来临,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平整土地、要播撒种子;庄稼长高了,要担农 肥或化肥去施、要薅铲庄稼;秋收季节,要把粮食赶在雨水来临之前收获回家。 稍微享福一点的,要喂养猪鸡、要到山上放牧、要在家带领孩子、要办理好家务。 一年四季,风里雨里,一双手还得忙碌不停。前不久,考虑到父母这么大年纪了, 在家里要做这、要做那,永无休息的日子,便想到把他们接来到县城居住。父母 亲来了,开头几天倒住得很舒心,可好景不长,就发现他们一会坐、一会起的, 有时夫妇俩还唧唧咕咕不知所云,有时见他们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的。起初,我 们还以为哪里怠慢了他们,便处处更是小心起来。可我们发现父母还是很不安生, 有一天,母亲直接向我们提出来说在不住了,要回农村了。我们问,是不是我们 哪里对你们不好了?母亲说,你们对我们很好,吃得好、住得好、穿得暖,可我 们在不住啊,你这里没什么做的,你爹和我一整天休息着,我们闷得慌啊,挂家 了,家里边的畜粪还没有运到山上,家里边的猪不知你弟弟和弟妹是否喂得饱? 有一窝小鸡快出窝了,出窝迟了是会饿死的。我劝他们,家里边的事有弟弟和弟 妹料理着,你们就不要担心和牵挂了,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母亲说,家 里边的事靠你的弟弟和弟妹根本靠不住,他们不会算计,心根本不贴在农活上。 好说歹劝,都无济于事,最后,父母没住几天就回去了。父母回去后,可以想象, 他们又要为家务活计忙碌不停了,他们的双手肯定又停不下来了。唉,真不知道 父母的双手什么时候才会有停歇的时候?   我常常觉得父母亲的双手就是一本人生的大书。读了数以万计书籍的我,真 正能够用心阅读父母亲双手的这本大书应该是在我为人父亲之后。这本书,记录 着父母一生的辛劳,凝聚着父母对支撑家庭辛勤付出的真情。这本书,作为子女, 是一辈子也难以全面读懂的,是一辈子也读不完的。怀想起父母的双手,我的心 灵常常被这本书籍里的文字感染着…… (寄自中国云南)     ◆      寻  陵     ·刘海婴·         楔子   天汉二年,贰师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召陵,欲使为贰师将辎 重。陵召见武台,叩头自请曰:“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 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上曰: “将恶相属邪!吾发军多,毋骑予女。”陵对:“无所事骑,臣愿以少击众,步 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上壮而许之……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 尺刀,抵山入峡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陵便 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大息曰: “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 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 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 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 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 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 遂降。……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 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 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 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 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摘自《汉书》   一、大庄子   我们的包里放了三斤水、六个馍、一斤酱牛肉、还有两斤鲜枣,两人背着它 们,在通往臭水墩的路上兴冲冲地走着。大庄子乡的张老板离弃了我们,因为他 找不到车,但他在乡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于是羞于再见我们。   大庄子没人知道李陵,但知道大红山的有几个,那有个矿山,每天都有车过 去拉矿石,这些矿石据说会在嘉峪关炼成钢。“古战场吗?”张老板说,“到处 都是,但大红山好象没有。”资助编纂乡志的张老板甚至还知道老虎山,但他不 知道李陵在老虎山与匈奴打了最后一仗。   庄稼渐渐变成稀稀拉拉的骆驼刺,不断赶上来的拖拉机和卡车对我们的招手 无动于衷。臭水墩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是一座普通的烽火台,不知道为何 会有这样难听的名字。我们正打算象以往那样,爬到上面看看景,一辆开往鼎新 的中巴停下来,我们犹豫了一下上了车,鼎新在大庄子乡的正东偏北,我们猜想 应该有一段路是和大红山的方向一致的,按照资料上的说法:自臭水墩东北方向 十五公里有碱泉子,又称古关,再朝正北走四十公里就是大红山,老虎山的南端 则与大红山东端相接,南北走向。我们希望这辆车能把我们带到碱泉子附近。   但司机不知道碱泉子,一个老头指着左侧前方,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碱泉子 就在那一带,更远处还有一排红色的山,“对,那些就是大红山,”老头说,他 问我们去那干什么,我们说随便玩玩,他提醒说那只有铁矿。不久,我们又看到 一排红彤彤的山,老头说这也是大红山,我们有点不知所措,那么矿山的具体位 置呢,老头说不准。   我们在岔路口下了车,继续往北是额旗方向,车子则朝东驶去。这里有一排 简易房,象个工地,一个壮年汉子走出来,我们向他讨了点水喝,他们是修路的, 其他工人都回家了,剩他一个人看机器,关于碱泉子、大红山之类,他一概不知, 但他说往里走9公里,确实有个矿山。这两天来,头一次听到明确的里程数,我 们谢了他,离开公路,向左侧小路插进去。一只黑色的鸟在前面匍匐低飞,若无 其事的身姿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它显然受伤了,我赶上几步把它抓住,它在我 手里凄厉地叫着。我们想把它交给那个工人,又担心他会把它吃掉,后来我发现 那个汉子站在原地,正远远地冲我们笑呢,我就晃晃手里的鸟,他摇摇头,我只 好把鸟放到地上,看着它在戈壁上跌跌撞撞地远去了。   终于听到了机器的声音,是从前面一座削平的山上传来的。时值中午十一点 半,虽是深秋,头上的太阳依然毒辣。我们开始按照资料定位传说中的老虎山, 《汉书》上称之为鞮汗山,应该是匈奴的叫法。但是,前面似乎找不到垂直相交 的两道山岭,即便这几座矿山也只是孤峰兀立,与资料中的描述相去甚远。   进了矿区,看到很多枣树,中间围着一个篮球场,几个小伙子在打球,一个 托着茶杯的中年人走过来,从他嘴里,我们得知这里不是大红山矿,我们在公路 上走过头了,就是说中巴应该早一点把我们放下来,那里有条岔路通向大红山。 他建议我们回到那条正确的岔路上,况且这会他正准备搭货车回大庄子,我们可 以和他一路。   走回头路令人沮丧,所以当听说前面还有一条废弃的老路时,我们都来了精 神,那人说走这条路,约莫三十多公里可到大红山,我们就顺着他的指引,穿过 矿区,从另一个矿工那里,我们又证实了他的说法,这位矿工还提供了一条重要 信息,他说每逢遇到岔路,你只需记着朝左拐。   二、大红山   我们走出矿山,迎面而来的是更为波澜壮阔的戈壁,大地在微微起伏的延展 中找回了原初的感觉。回头望望,哪有矿区的影子,只有褶皱纵横的荒原,连着 前面这瀚海戈壁,如浑然一体的广袤的坟茔,何曾有过人的踪迹呢。不久,随着 地势的抬高,我们看到了一条横亘在远方的铁红色的山梁,在它的右端,依稀绵 延着另一道峰峦,我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没有问题,正是南北走向。   这条路曲折蜿蜒,而且模糊不清,很多地方仅为车辙,在一个岔路口,我们 目测了大红山的距离,不会超过二十公里,我们决定直行,任凭那条小路在左侧 渐行渐远。   我们翻过一个又一个缓坡,坡上盖满了五色斑斓的石头,我们低着头,希望 能辨认出箭镞之类的东西。我的旅伴捡到一块酱红色的石头,拳头大小,重如铁 块,他摩挲着舍不得仍掉,因为它象极了一块煮熟的牛肉。风在灿烂的阳光里飞 舞着,发出古远的肆虐的笑声,这声音也带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快感,在身不由 己的时候我们偶尔会遇到它。   看到一只金色的野兔,它从我们身旁掠过时,轻逸的身姿仿佛在空中游弋。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不到它的同类,也看不到它的天敌,这是只孤独的生灵。 但我知道,那些在暗中窥伺我们的眼睛,不是我们所能发现的。   我们在一个小丘上休息,喝水,每人吃了五颗枣。不远处,还有几座绿色的 小丘。大红山则变得愈加清晰了,我甚至听到了采矿机的轰鸣,但是与它垂直的 老虎山却模糊了,其实,在我们的右侧,始终匍匐着一道时断时续的深褐色的丘 陵,我曾揣测这是老虎山的余脉,然而走到目前,仍不见高大的主脉,却只见些 模棱两可的小山。当然,也许这是不值得忧虑的,我的旅伴说,老虎山很可能就 躲在大红山的背后,关键是大红山已在眼前。   这些绿色的小丘上并没有草木,只是布满了富含亚铁盐的矿石,我们捡了几 块晶莹的小石子。由于太重,我的旅伴终于依依不舍地丢掉了牛肉。   我们进入了一片地势低平的洼地,只要雨水充足,这里就能形成一个湖泊。 现在,虽然地势又在徐徐上升,但已没有任何突起能够挡住大红山了。我们开始 搜寻山上的人迹,寻找树丛和房子,我们已经打算今晚在矿山里安顿,吃碗牛肉 面什么的,再向矿上的人了解一下情况,做好第二天勘察的准备;当然,最好还 能烫烫脚,我们的大脚趾都在隐隐做痛。   太阳已斜得很厉害了,风里则夹了些寒气,我看了时间,将近四点钟,这样 的时节,在戈壁滩上,当真是个危险的时刻。所幸我们终于来到了大红山脚下。   赤裸的大红山静卧着,泛着沐浴后的肤色,它没有远处看来那般高峻,相对 高度顶多三百米,跨度大约一公里多。看不到任何树木,我们四只眼睛已经把大 红山上下左右舔了数遭,矿山看来应该在背面,只是机器的声音早已停了,风依 然大大咧咧地吹着,却更显出旷野的寂静来。   我们试着爬上山,希望能尽快俯瞰到目标,在半山腰,我们看到了第三只孤 独的生灵,一条黑褐色的蛇从土卡垃下面伸出头来,慌张的吐着信子,然后蜿蜒 着柔软的腹肋,优美地逃走了。   坡度越来越陡,很难找到坚固的石头作为支撑,除非具有蛇的柔韧性,否则 爬到山顶绝非易事。我们就沿着山腰切向山梁的西侧,期望着能到达远处一个低 矮的鞍部。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有一种失落的情绪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蔓 延着,我们纵然不敢相信,却终究无法抵御那顽固的宿命感,所以当我们辗转来 到那个鞍部,伸长颈子望着空空如也的后山时,我们谁都没有感到吃惊。   我们忽略了路,在戈壁滩上,这是个要命的疏忽。   三、苦熬   现在,在苍凉的夕阳下,我们茫然四顾,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我 们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象是玩着某种注定失败的游 戏,烦躁不安地等待着终局。后来,我指着远方露出的一个红色的山尖说,也许 那才是真正的大红山,我的旅伴惨然一笑,谁知道呢,红色的山太多了。   然而,我们终究还是朝着那个方向。伴着我们颠簸的步履,那红色的山尖也 象火焰一样一上一下地跳跃着,虽然到它跟前似乎还有一倍的距离,我们却只能 朝着它行进了。   设若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则夜里十点前到达至少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 在夜幕下,我们会不会再次迷路呢?会不会遭遇传说中的荒原狼呢?关于狼,张 老板和他的伙计们众说纷纭,我倾向于:狼是肯定有的,主要是多寡的问题。   我们越过一些被水冲蚀的沟垄,这种地形让我们感觉到脚趾的疼痛,记得它 们的存在。我回过头,那座曾被我们一相情愿任命的大红山,已在视野里变成一 掊委琐的堆积物。接着,转机来了,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深深的久违的车辙, 这真是一根救命稻草,虽然很难说这就是当初那条逢岔路必左转的小道,但由于 它朝着我们行进的方向延伸,红色的山尖作为大红山的可能性加强了。   或许这条路竟是龙城故道也未可知,或许从现在开始,我们走的正是李陵当 年且战且引的路线。   落日挣扎着向大地投射出最后一抹余辉,既然夜走戈壁已成定局,我们就得 格外珍视这晚照庇护下的睡眠,在一处被掏空了半壁的土丘下,我们决定躺下, 我的旅伴计划睡到9点钟,养足精神后继续上路。我的头刚一沾地,幽深的蓝空 立即扑面而来,这种洗浴般的快感和着远足后的疲惫很快恍惚了我的神志,虽然 偶尔会可笑地闯入狼的意象,正如将士们在梦中仍警醒着匈奴一样,但这仍可称 作幸福的安息,若不是风在骨节中间窜来窜去,我们大约就这么睡过去了。   露宿戈壁滩,即使在黄昏也是难以消受的,我们爬起来,象两匹牲口那样抖 擞一下酸痛的身体,除了继续在路上苦苦淫奔,我们别无他法。囊中的水已经告 罄,所幸先前两人并未出很多汗,因而不觉特别干渴,更大原因也许是被下体的 沉重掩盖了。   黑黢黢的山陵,在我们左右两侧时断时续的陈列着,铁似的僵硬、阴沉,好 象有无尽的苦难,却又丧失了诉说的能力。“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 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大 地再一次向上倾斜,在远处形成一个U字性的坡顶,我们约定,那将是个歇脚的 所在。“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虏不 利,欲去。”现在,麻木的腿脚让我们有一种步履如飞的错觉,我们都一言不发, 象两头沉默的困兽,在这石头般的沉默中,充塞着惶恐与恼怒。“单于遂遮道急 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 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我们仍在苦熬。   四、 蒙古包   杀气骤然散去。就在那个U字型坡顶,我们看到了两个蒙古包。   有哪个旅行者曾远远望到过暮色下的蒙古包?他该惊叹那冰一样透明的银色, 在晚霞的回光中,仿佛正在溶化。   这是一片宽阔的谷地,两座毡房就安静的蹲在中央,象两只温顺的白驼。我 们甚至还看到一辆白色的车子,在路上往来逡巡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这辆 车应该能把我们带到大红山”,我的旅伴说,我说不必,我们不是应该住在这里 吗?   我记起来,这片谷地很可能就是古代的弱水河谷,在西汉凉州地图上,这条 河被标以虚线,与黄河、渭水相比,确是名副其实的虚弱不堪,它发端于祁连山, 注入居延海,整个龙城故道与其并行。即使在李陵那个时代,弱水也是一条经常 断流的季节河,现在,在漫漫黄沙戈壁中,连它的蛛丝马迹也休想寻到了。但是 假如掘地一丈,喝到祁连山的雪水仍是可能的。   现在,我们就朝着这么一口水井走去,这口井在路边,离毡房也并不远,我 们远远看到木杠上垂着的吊桶,所以我们知道那是一口井,想到马上就能一饮甘 甜润泽的冰川雪水,我们才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了。但是,几乎在发现水井的 同时,我们也听到了狗叫,这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如怨如怒、如泣如诉, 当我们和水井近在咫尺时,狗已在井边恭候多时了。这是一条草原上常见的牧羊 犬,通体黑色,长着鬣毛,个子不大,并且居然还栓着锁链,锁链一直延伸到其 中一个毡房,增大了它的作战半径,我们纵然已不怕它,但听到它悲愤的狂吠, 仍不免心惊肉跳,早放弃了吃水的念头。和这个畜生发生正面冲突是愚蠢的,我 们当然更愿意采用政治方式和平解决,我们期待着主人出来解围。   两个毡房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口,依稀是那种老式的嘉陵。 我们断定里面有人,那人也许正隔着门缝窥视我们也未可知。忽然想起先前那辆 白车,举目四顾,却已没了踪影。两人只好绕过水井,这当儿,从毡房后面,忽 的跳出一只大公羊来,它的出现让我们暂时忘却了刚才的苦恼,转而由衷赞叹眼 前这绝妙的造物:这哪里是一只羊,分明是一位高贵的王者。它高大威武,体格 雄壮,浑身上下莹白如玉,一尘不染。我立时领会到“羊大为美”的真正含义。 而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在我们面前踱来踱去,不时抖一抖缎锦般的毛发, 仪态优雅至极。这种沉稳的从容不迫的风度着实震住了我们,有一刻我几乎觉得 它就是这蒙古包的主人,它用乜斜而迷离的美目审视我们时,真是摄人心魄,看 得出它在笑,由于彻底洞悉我们的困境,那里面带有一半同情、一半嘲讽的意味。   我们试着走向毡房,但只要踏入狗的活动半径,后者就会怒不可遏地把我们 赶出来,它对我们的意图了如指掌,我们站住,它也站住,我们坐下,它则卧在 地上眈眈相向,我们稍有动作,它就一阵狂吠,象是铺天盖地的机关枪扫射。我 是最不喜欢狗的,对狗叫更是深恶痛绝,但狗的责任心却由不得你不尊重。我们 只好对着毡房高叫:有人吗?里面有人吗?喊了半日,都是无人应答。这时,那 只大公羊开始雄赳赳地向水井奔去,狗的视线警觉地跟随着它,它动起来真是象 一架漂亮的马车,它在井边停住,悠然地喝着桶里的水。狗不自觉地从地上爬起 来,一边面露难色地回头看看我们,一边迟疑的向羊的方向游动,忽然它开始暴 跳如雷的狂奔,原来羊正溜向更远的地方,这对看家的狗来说,显然是不能容忍 的。狗的暂时离去给我们制造了机会,两人迅速地向毡房靠近,我甚至已看清毡 房的门并没有上锁。但狗的速度似乎更快,羊在它的驱赶下已慢悠悠地回转,它 复又闪电般的向我们冲来,我们只好再次退却,甚至比刚才退得更远。陷于这种 两线作战的困境,狗显得相当恼火,它气急败坏地朝我们和大公羊叫着,在它眼 里,羊已成为我们的同谋,这使它的叫声中又格外增添了几许仇恨。相对于狗的 激烈态度,羊一直表现得神闲气定,即使被狗赶来赶去时,也不忘保持它那翩翩 的风度以及斜睨眼神中调皮的笑意,它存心想掩护我们可能不假,但更多的应该 是在戏弄狗的同时从中取乐。   气温在急剧降低,我们不得不跳着脚来回走动,如果等到八点半还不见转机 就必须作个决定:要么冲进去,要么走人。我们又向毡房喊了几声,音量不高, 首先是我们不抱希望,其次是昏暗中我们惟恐会惊动什么不速之客。狗突然又朝 我们身后叫起来,看得出,它兴高采烈、激动万分,并不时的立起来,仰着脖子, 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们回头看时,远处山坡与天接壤的地方形成一层 鱼肚白,象是一条狭长的幕布,过了一会,幕布上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影。我们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小的人影,让它在我们贪婪的目光里一点点长大。狗决计 想不到,我们心中的喜悦要远远超过它。   那人上下颠动着越走越近,他戴着单帽,恍惚是个年轻人,我迎上去叫他大 哥,但到了跟前我才发现他是个老人,便连忙改口叫他大爷,他的坐骑也不是马, 而是一头毛驴。我向他说明了原委,尽量说的凄惨,最后我请求借宿,他只是点 点头,我们就跟着他走向毡房。那只狗虽然对眼前这一切尚感困惑,但它马上接 受了事实,没有做更多的纠缠,它安静的尾随在后面,我回头冲它莞尔一笑,这 畜生也正端详着我,多半在揣摩我们和它主人的关系。   毡房里相当简陋,两张床铺夹着一个带烟囱的火炉,一些杂物堆在地上,昏 暗中依稀还有一条小狗怯怯的看着我们。主人点上灯,电来自手摇发电机,我们 问这儿就您一个人吗,他说就是。他给我们倒了奶茶,又拿出几块淡黄色的干饼。 他身材矮小,年纪五十多,牧区的人都显老,也许实际要年轻些。那只小狗开始 舔他的腿,很奇怪,这是只哈巴狗。他让我们先歇着,他还要把羊赶回来。他转 身出了门,门外已经很黑了。   我们歪在炕上,喝着热茶,由于心里格外舒坦而相互傻笑着。灌了五六碗水, 我们顷刻间睡去,朦胧中,哈巴狗时而舔我们的臭袜子,时而莫名其妙地怒叫。 后来,咩咩的声音陆续传来,伴着牧人的呵斥。我们爬起来,外面已相当冷,大 爷正把一团团白如牛乳的羊群赶成更大更白的一团。稍远的地方,一个孤独的影 子仍在穿梭着,我们知道那是大公羊,看家狗则懒得再去管它,此刻它正闷声不 响的蹲在一边,咀嚼着什么东西。   我开始在宁静的旷野上解手,我闭着眼,让自己溶解在这黑夜里,宛如少年 时代临睡前的状态,那时,我第一次尝到对死后的恐惧,现在这种恐惧却难以重 温了。我睁开眼,面向苍穹,我被一条浩瀚的白练惊呆了,如此灿烂的星河,我 原以为只是存在于古代的传说中。我匆匆起身,招呼我的旅伴奇景共赏。这条晶 莹剃透的巨大河流,几乎就悬在我们头顶,里面的星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象 漫天飞谢的雪点,即使在青藏高原,我也未曾看到这许多星星。在我们过来的方 向,北斗七星低垂在一隅,勺体紧贴着大地。   帮主人拾柴的工夫,我们又在星空下迷失了很久,后来我们进了屋子,开始 和主人聊天。   “大爷,这附近有个老虎山,您知道吗?”   “不知道。”   “那么大红山矿呢?”   “没听说。”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原来大爷是额旗人,三个月前才到这里,这毡房是一对年轻夫妇的,他们外 出打工,让大爷替他们放羊,一天二十块,大爷是他们的亲戚。   “大爷是蒙古族?”   “蒙古。”   “这蒙古包里没看到成吉思汗的画像,您知道成吉思汗吗?”   “知道。”他笑了。   “听说过匈奴和李陵的故事吗?”   他摇头。   “你们干什么的?”他终于问。   “我们来找一个古战场,就是那个李陵和匈奴打仗的地方,这地方在大红山 附近,那还有个矿。”   “前面也有个矿。”   “是吗,好极了,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   “您曾经去过吗?”   “放羊时在山上见过。”   “大爷,前面有座红色的山,是不是在这座山附近?”   “就是。”   我们长出了一口气,我觉得该谈点轻松的了。   “大爷,这地方有狼吗?”   “有。”   “多吗,是不是经常叼羊?”   “就是。”   “不过,现在草这么少,动物也少,狼不会很多吧?”   “就是。”   他开始埋锅造饭,我们说有饼足矣,但他坚持煮了一大锅米饭。我帮忙切了 土豆、洋葱和西红柿,没有肉,当它们炖在一起时,冒出的香气还是勾起了我的 食欲。我们围着炉子,一面吃一面聊,哈巴狗安静地瞅着,象个懂事的孩子。我 一连吃了两大碗,我的旅伴则因为腹中不适而草草搁箸,大爷对我们的食量感到 失望,他看着剩下的大半锅饭说,我们走了那么多路,起先他还担心不够。   我们把枣拿出来给他吃,他不情愿地吃了一颗,看得出他很喜欢,于是他吃 了第二颗、第三颗,这枣还是在大庄子买的,比时下流行的冬枣要好得远,他喝 着茶,一边慢慢地吃着,他吃得相当有节制。   我坚持睡在地上,大爷铺了毛毡在上面,我们熄了灯躺下。不久,哈巴狗爬 到我被窝里,作为代价,它需要殷勤地舔遍我的全身。我默认了这桩交易,闭上 眼由它胡闹。在接下来的漫长睡眠中,只要我稍有动作,都会收到一阵热烈而湿 润的回应。半夜,我忽然醒来,听见大爷吃枣的声音,我凝神听了一会,复又进 入深深的梦乡。   五、 梦境   霎时,他知道没人愿意和他做伴,他被彻底遗弃了。别人把他和卫律相提并 论,他却尝不到卫律的快活。结束了结束了,一年来他为之狂喜的念头:苏武归 顺匈奴,这是继续活下去的支柱。现在结束了。苏武以死相拒,却把他逼上了绝 路。他是个天才的赌徒,他们祖孙三代都是,他的家族流淌着赌徒的血液,死不 服输。单于说那就把苏武杀掉吧,卫律早就劝我这么做啦。他说苏武是豪杰不能 杀。单于说我也不想杀他,但既然是豪杰就不能归汉。单于边说边喝了口汉人酿 的米酒,这个矮壮的脸上布满刀疤的男人,杀掉他,他怀念着从前的欲望,却不 能感同身受了。他信马由缰,走在冰冷自由的荒原上。必须独来独往。他望着天 边苍白的残月,不禁弯弓朝那方向射了一箭。牧人们远远看着他,“咱们的右校 王从不带随从。”“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汉人都是这样多愁善感。” “怎么会呢,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壮士。”他回到自己的毡房,饮过妻子递来的 马奶。“快看看这些狐裘,”妻子说,“大单于送的,他凡事都记着我们。”   “我们?”他说,“就是,”蛮族公主继续说,“大单于对你比对卫律还好。”   他默然坐了一会,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把射死的野兔给妈妈瞧,又怯怯地 叫了他。他的儿子,和他一样沉静,但他不喜欢他的鹰眼。他咽了两块干肉,便 坐在一隅,拿出胡笳吹起来,身陷北地后他就学会了这玩意,吹的都是自己琢磨 的调子,不好听时妻子就制止他,今天她却由他信口乱吹。夜来了,狼嗥四起, 象他的胡笳。单于不放苏武归汉对他无疑是种安慰,现在他对绝对的孤独真是又 敬又怕,他记起苏武因帝崩而悲痛欲绝时自己艳羡的心情,罢罢,失去了效忠的 权利,这已是昨日烟云,更深的秘密在于他失去了效忠的能力,这个没人知道, 苏武也不知道,他身体的这部分机能已被阉割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为他三代不 曾得到的微薄的赌利,他不断的下更大的赌注,不断的陷入更凶险的赌局,现在 他彻底输了,他总算承认,这最后的赌局已经结束。他听着妻子熟睡中沉重的呼 吸,立时感到孤寂难耐。这憨憨的少妇既崇拜他,又梦想着重塑他。那边的使者 来了,双方没什么战事,特别是这样的初夏,牲口们都在撒欢。单于召见了他, 仍是为苏武的事,单于奇怪汉使怎么知道苏武还活着。单于在怀疑他,会不会是 卫律从中作梗呢?他想起李广利,还有那个被利用的李绪,一切都毫无意思,他 说他衷心希望苏武留在匈奴,良久,单于说留不住了。他赶到那片光溜溜的山冈 时,被夕阳烤红的云彩正逐渐褪成黑色,牧人坐在高处,他听到马鸣,就抬起头, 半明半暗的天空下,人和马形成一幅剪影。来人略做沉吟,他说我特来告诉你, 你的愿望实现了。他把脸转向一边,那里有一座毡房泛着水银似的清辉。晚上两 人相对而坐,北海的潮声不时打断他们的低语,后半夜他们就长时间静默,单听 那潮声,当他再次吹响胡笳的时候启明星正升起来,他觉得死期将至。三十年后 苏武临终时蓦的记起这一刻,生死与荣耀曾变得面目全非,这其中的意蕴何在, 他已来不及想个究竟,他只是惘然地记起那人,那歌,禁不住老泪纵横。   六、 老虎山   当我们顺着小路拐向另一个方向时,我回过头,蒙古包已在视野之外了。阳 光依然灿烂。经过一夜的休息,我们走得格外轻快,一连三个小时没有歇脚,尽 管土质沙化也给行走造成了不便,我们仍然在中午时分赶到了红山对面。   我们坐在路边,一边咬着风干的面饼和牛肉,一边查看地形。在我们的左侧, 星罗棋布的点缀着许多毛茸茸的草甸,这应是个放牧的好地方,而我们也确实看 到了远处的牲口,就在一座山下,隐隐约约的,说不清是马还是骆驼,红山则紧 贴着这座山,一字朝西排去。路的右侧,离我们三、四百米处,一趟黑色的山陵 自北面风尘仆仆而来,在路上,我们曾几度与它结伴而行。这样看来,地形完全 契合,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地方。不过,昨天的教训使我们谨慎 了许多,严格说来在找到矿山之前,这些山的身份都必须存疑。   当然,这也不妨碍我们先到黑色的山上走上一遭,如果能寻到一些遗迹,甚 或挖出李陵突围前埋在地下的珍宝图章,那么老虎山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于是,我们就嬉笑着,一溜烟朝右奔去,我忽而觉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兴奋, 仿佛是骑在匈奴的马上,口里大叫着:李陵、韩延年趣降!风很快把我的声音吞 没了,周围山形陡然增添了几分峥嵘肃杀之气。然而到了近前,我们却有些失望, 这些山布满了黑色的石砾,或者不如说是石砾堆积而成。看不到一棵草木,也没 有可以藏兵的深沟大谷。我们踩得石子哗哗作响,蹒跚着一路掘到山顶,也没找 到一件不同于石头的东西。   静穆的红山正对着我们,山顶最高处还插着红旗,除此之外,极目望去,这 四周已看不到任何红色的山了;我们还记得蒙古大爷的话,他说那个矿不远。但 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没有找到矿山,这是当务之急,找到了它一切都迎刃而 解。我们从山的另一侧下去,再一次来到路上,我们当然不敢离开路,我们就顺 着它继续蜿蜒而下。   我们希望这条路能擦着红山的东端,并拐到它的背后,这样,矿十之八九就 在那里。但实际上,路似乎是沿着红山山脉,一直向西延伸的。当然,现在我们 必须相信路,何况它会在中途拐向红山的某个垭口也未可知。   约莫走了一公里,我们看到远处两座白色的山体,象是两顶巨大的帐篷。我 们断定,这样平直的线条决非自然天成,所以完全有理由把它们和矿山联系起来。 尽管它们看起来似乎远了点,但如果真是大红山矿的话,多走一些路自然是值得 的。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红山山脉的尽头,也看清楚了那两座白山,它们 象两张惨白的脸,既没有血色,也缺乏表情,我们匆匆从它们旁边经过,这样白 的山,质地也许是石灰,也许是白垩,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却提不起任何兴趣, 我只想匆匆地逃离。然而,这条路是什么意思,它仍在向西疯狂地延伸,延伸, 似乎在够它永远够不到的东西。它要找的东西和我们一样吗?为什么我们还要鬼 使神差地跟着它。但是看看这回头路,我们下的赌注有点大,我们得硬着头皮玩 下去。   一棵大树在前面,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是人迹的象征。临到跟前时,我 们把脚步放慢,眼睁睁看它缓缓地变成山坡上斑驳的色块。   又一座帐篷,随着地势的升高,逐渐露出它的白冠,没有锋利的棱角,甚至 也不是纯粹的白色,一般来说,也许应该可以断定那不过是一座平庸的小丘。但 是,还不能充分断定,就是说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还需要走近些,再走一公 里,再下一公里的赌注,才能彻底看清它的真面目。   我们终于停在一个缓坡上,讪讪的相互望着。我说这样下去不成,“但是这 条路总会通向一个地方啊,”我的旅伴愤怒地说。跟不下去了,我们知道,只要 我们一停下来就意味着大局已定。我们站了足有五分钟,听任这柔弱的小路从脚 下挣脱出来,继续飘然西去,它到底要投向哪里,前面还有多少个微薄的希望等 待着它?而我们,要回头,要回到原点,要无谓地把中午变成黄昏。   我们愤愤不平地走着,各自厌恶着自己,而由于能在对方脸上读到这种羞愤, 我们又相互厌恶着对方。很快,我们开始分道扬镳,他走原路,我则在草甸和灌 木中穿行,我们走过白山,走过红山余脉,我们的横向距离已经越拉越远,我偶 尔侧目望去,那个小小的人影在高大的骆驼刺间跳跃着,我料想他看不到我,这 使我有一种超然的旁观者的感觉,象是看着一出皮影戏;同时我也担心这危机四 伏的草木丛,一旦遭到什么袭击的话,他是不知道救我的。   脚掌在悄然肿胀,大地变成一副刑具,举落之间,不断重复着逃脱与惩罚的 变换。我不得不频繁地关注我的旅伴,盼望着那个小小的人影能停下来,至少也 能放慢一点速度或者调整一下走姿。但是没有希望,那个机械的影子,如同一只 上足了发条的钟摆,在高大的骆驼刺的缝隙间忘我的跳跃着,他似乎从未向我这 边看上一眼,他已深深陷入大地的魔法中。   当我再一次看到路的时候,红山上的旗帜正迎风招展着,我知道我们算是回 到了起点。我坐在路边,把鞋脱下来,然后心安理得的眺望我的旅伴,他似乎并 未朝我走来,我就大声招呼他,同时我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很痛快地调整了 方向,十五分钟后,我们会师。他大声说,怎么会有这条路?我故作惊讶道,这 不是原来的路吗?他摇头,我指指正前方耸起的山峰,他说中午爬的山不是这座, 我才记起当时曾有人在此山前放牧,不过现在我们在它的背面。   看来,我们再一次犯了路线错误,尽管这次我们没有离开路,但是却忘了逢 岔路向左的原则。那么为何我们没注意到这条岔路呢?难道是爬那座黑山时错过 了吗?我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白白耽误了三个小时,当初若是不爬那座山, 或者,即使爬上去后仍从原路返回,甚至,能找到牧人问一问,都不会落到如此 田地。   而且,更糟的可能性是,这也许并非是第一条岔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 条岔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就只有天知道了。然而事到如今,我们不是只有听天由 命吗?稍感安慰的是,我们总算没有沿着那条西向的小路走下去,我们否定了它, 重新回来,现在正走在一条尚未被完全否定的新路上。更何况,右侧这红色的山 峰,在我们心底始终是把它当成大红山看待的,或者至少是大红山的第一候选者, 虽然沮丧的情绪已令我们怀疑一切;至于眼前这座山,我们忽然觉得它比我们爬 过的那座要高大得多,体态也臃肿得多,即使仅仅从位置上考虑,它都更有资格 成为老虎山。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当初对它视而不见,假如我们首先去勘察它,并 顺便请教一下牧人,事情岂不顺畅许多。当然,如果牧人还在的话,现在去问也 还不晚,这条岔路说不定就能绕到山前。但是如果遇不到牧人,仍只能寄希望于 顺着路找到大红山矿。   我们很快发现,这条路既没有拐向我们心目中的大红山,也没有拐向我们心 目中的老虎山,而是在两座山之间若即若离地蜿蜒着。更为甚者,路有时会突然 中断,几十步过后,又渐渐恢复成路的模样,如此反复数次,这种心不在焉的特 质着实令我们失望,以至于每走一步,我们都会因为加重了回头路的代价而心中 滴血。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并无实质意义的意象却激励着我们走下去,这便是 远处白雪皑皑的祁连山,第一眼看到它们时我还认为是天边的云朵,想想当年, 那死里逃生的4百步卒看到这些的时候,他们觉得边城还会远吗?   路在沟壑间穿行,越来越崎岖,红色的山峰已被我们甩在身后。我忽然大叫 起来,我的旅伴疑惑地看着我,是个女孩,我说,在我们的右侧,一里远的地方, 有个穿红衣的人,她旁边显然是一口水井。我们欢快地朝她喊了一阵子,没有得 到回应,我们就走过去,终于发现那不是个人,只是一具有着鲜艳装饰的马鞍罢 了。我们在井边坐下来,斜阳仍然散发着足够的温情,我的旅伴甚至象老虎似的 打了个盹,直到某个庞然大物过来把他吓醒,原来是一头驴,从山上出溜下来, 看见我们倒也吃了一惊。我们断定那牧人会接踵而至,就放心看驴子如何恢复常 态,如何小心翼翼地喝水。等了半日,却不见牧人出现,我试着爬上驴子下来的 山坡,又喊了几嗓子,仍是一片沉寂。牧人在我们的寻找中担当什么角色呢?很 显然,如果身后这两座山的确是大红山和老虎山的话,那么找到这个牧人,他就 能拍着胸脯向我们确认这两座山的身份,除非碰巧他也是个外来户,也就是说, 如果这样的假设成立,找到这个牧人的意义就是重大的;但是,假如真正的大红 山和老虎山并不在这一带,那么即使找到牧人,也很难期望从他嘴里获得什么消 息,唯一的好处大约只是借宿而已。相比之下,大红山矿的优越性则是明显的, 因为无论何种情况,只要找到矿山,也就找到了一切。   于是,我们仍回到路上,我们继续沿着它走了很久,这赌注有多大还很难说。 我一直在想蒙古大爷的话,他在放牧时都能看到的矿,为什么到现在我们也看不 到。这不是离奇之至么?   我站在一座土塬上,看着满目的纵横交错的丘壑,象无边无际的愤怒的大海, 我的旅伴仰头看着我,我说什么也看不见,我忽然觉得欲哭无泪,这次,希望真 的已经凋零殆尽了。   黄昏又至,太阳亦无力照看我们。   做了一场梦,推倒重来,仍回到昨天,寒夜,狼,苦难的荒原,周而复始, 这凶险的赌局一经陷入就永无休止。我们甚至也不曾看到,蒙古包,牧人,我们 离人间是那样遥远,我们也并非来自人间,与我们看到的所有生灵一样,我们只 是在这荒原上孤独地梦游,无始无终,日以继夜。   不再冀希大红山矿,甚至不再冀希一个落脚处,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冀希来沾 污这干净的心境,这样纯粹地走下去已是绝妙无比,唯一希望的是,这条有着我 们铁石心肠一般僵硬的小路,能够通向另一个星球,另一个世界。   然而,当这条不同寻常的小路向左拐去时,一座蒙古包赫然呈现在眼前,我 立刻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七、大红山矿   没有狗,也没有人,毡房的门锁着,铁丝围成的羊圈里空空如也,只在门前 空地上晒了两张羊皮。我们绕着毡房走了几遭,料定这必是先前那牧人的住处无 疑,便找了背风的位置坐下,专心等他回来。   这里也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而且比昨天的那一个更宽,路横切过去,向对面 山上延伸。远处的祁连山已看不真切,尽管夕阳在地平线附近磨蹭了好一阵子, 但它已没有光焰可以穿透那辽远的空间了。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在我们来的方向,牧人出现了,仍是个老人,不过身材 也许要高大很多,他骑着的毛驴,十之八九就是我们下午见到的那头。我们站起 来向他致意,他疑惑地看着我们,他说你们俩在这干什么?他说话时表情威严。 我就把我们的来意和盘托出,他说哪有什么古战场,年轻人不知深浅,在这迷了 路可不是好玩的。不过他证实,插有红旗的那座山确系大红山无疑,老虎山也与 我们后来的猜测相合。我不禁扼腕。至于这座蒙古包,老人说并不是他的,这家 主人外出了,在这空等是没有用的,他也是为找一只丢失的羊才来到这里。他敦 促我们趁着天亮赶快离开,到三公里外的一个矿上歇息。我们说是大红山矿吗? 他说就是。沉吟片刻,我们表示更愿意住在他家里,“这样不行,”他很痛快地 拒绝了我们,“我家离这远得很呢,况且我还得找羊。”他一指前面这小路,说: “顺着它翻过山就能看到矿,只要三公里。”说罢他便掉转驴头匆匆走了。   接下来的路途中,我们摆出一副急行军的架势,甚至一溜小跑着,在空旷的 荒野上,我们被夜幕追逐,我几度回头,端庄的大红山在远方缓缓晃动,仿佛提 示着,明天我们还要再次折回。   我们爬上山,看到前面一片削平的山头,绿色的矿床,以及烧黑的焦土。我 们辗转其间,但是没有人迹,这里宁静的出奇,与其说它是个矿山,不如说它是 一堆新石器的遗迹。风吹过来,我们都打了一个寒噤,黑夜来临,鬼魅会在这里 跳舞。   我们逃也似的离开这个废矿,地势忽然变得很平,路继续在前面漫不经心地 伸展着,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不久,我们看到远方微弱的两个亮点,在 半明半暗的天空下闪烁,我们又不由自主地跑起来,真正的大红山矿原来在那, 但岂只是3公里呢?伟大的蒙古人,一切遥远的距离在他们眯细的眼睛看来都是 那般切近。渐渐的,灯越来越亮,甚至机器的声音也不再虚幻了,这该是个很大 的矿,屋舍俨然,树木丛生,有操场,还有小卖部。我们要用水、香肠和美梦来 填补自己的脏腑。   越来越近,灯却暗淡下来,我们看清那只是两盏很普通的白炽灯,吊在一架 隆隆作响的机器上。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红山矿吗,在偌大的原野上,茕茕孑立, 没有树,没有房子,甚至没有人,就这么两盏黄灯,象两只浑浊、呆滞的眼睛。   我们绕着机器转了一圈,看到了矿井的出口,一桶矿石正被机器的前臂钩上 来,跟着爬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工人,他似乎看了我们一眼,但很快开始忙自己的 活了:摘掉矿桶,把矿石倒在固定位置上,再操纵机器把桶放下去。干完这些, 他坐在一边喝起了水。我们连忙凑上去打招呼,他是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操着四 川口音,他说其他矿工都在井下,有七、八个人,睡觉也在井里,很挤,要在这 里借宿得征得大伙的同意。正说着,井下传出一声闷响,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说 里面在爆破,看到我们有些犯愁,他又道,再走五公里有个大红山矿,那里条件 好,应该有睡觉的地方。这就对了,赫赫有名的大红山矿尚不在此地。但是,还 要再走五公里,况且,真的只有五公里吗?我们告诉他蒙古人的公里是个很大的 单位,他说确实是五公里,甚至五公里还差那么一点。他的表情让我们放心。   我们在黑夜中疾步如飞,谁也无心记起,再看一眼漫天的星辰。四十分钟里, 我们死死盯住前面飘忽的灯火,仿佛不这样做就会让它溜走一样。大红山矿,我 们总算明白,原来和大红山相隔竟是如此的远。我们翻过界墙,灯光仍是昏黄的, 雄伟的矿山,只在夜色中勾勒出一个影子。然后,汽车、房子、人声、马达的轰 鸣,应有尽有。我们直奔排在最前面的那辆卡车,我游到驾驶室旁边,问那司机 几时走,后者惊恐地回答说十点,我请求搭车,我的旅伴看着我,我们决定不再 玩下去了。司机缓过了神,他矜持地表示同意。我们便四处觅食,没有小吃店, 迎面一队矿工,说伙房里还有剩饭,我们就让人领着来到一尊铁锅前,灶台下的 火已经熄灭,锅似乎尚有余温,里面晃荡着浑浊的面片汤。我腹中不再饥饿,我 的旅伴涕泪横流地干了两大碗,几个工人围着旁观,我负责回答他们的问话。在 那个四处漏风的工棚前,我们对着皮管子灌足了凉水,洗了脸,我的头有些发烧。 一屋子的人,甚至还有个年轻姑娘,是什么东西吸引我们到这里来,我们的解释 不能令他们满意。这些河南劳工很快对我们失去兴趣,又继续他们原来的野话了。 10点钟,我们走出去,车还在老地方,要等到矿石装满还为时尚早,地下传来炮 响,那姑娘被一伙人簇拥着下井了。我蜷缩在床角,我向睡在上面的矿工表示抱 歉,能四肢舒展着躺下该多么好。屋里挺冷,我的旅伴可能坐在板凳上,靠着我 颤抖的身体,我管不了许多。午夜一点,我被人叫醒,东倒西歪的上车,司机换 了另一个人,我的旅伴被拒载,我塞给司机两张二十的人民币,于是我们上路。 车子颠簸着叫人无法睡去,没有人说话,过了许久,隐约看到外面的高大芦苇, 会不会是碱泉子呢?我们睁大眼睛,远处闪烁着长龙也似的路灯。我问公路和矿 山的距离,司机说四十公里。车子向右拐到公路上,我看到了197公里的路标。 我们开始睡觉,到大庄子时我醒着,我想我们仍然可以下车。   但我们已决定不再玩下去了。   尾声   清晨我们到了嘉峪关,找了旅馆躺下,反复作着各种结局的白日梦,晚上, 我们乘上去兰州的火车,然后上海,杭州,香港。我的小儿哮喘病终于复发,历 时一月的咳嗽,沉重的感冒几乎把我压垮,为了减轻负担,在香港,我把它传给 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菲律宾人。   至于李陵,他在漠北跟他的妻子和孩子继续活了很长一段日子,他无所作为, 也没能成为圣人,有时他奇怪地惋惜自己没有在刺杀李绪后死去,他认为从那时 起,死亡本身已经死了。公元前88年,他拒绝了汉朝的迎归,屈辱是不朽的,除 了永远在屈辱的瀚海里清洗屈辱外,他别无他法。到了人生的晚景,他不时看见 悲壮的祖辈象当年一样在大路上招引,于是他揣摩自己约莫走了一条差强人意的 羊肠小道。他的妻子,完全担起了管教儿子的责任,后者虽然和他感情淡漠,却 继承了父亲自命不凡的性格,成年以后,由于政治原因,他遭到了呼韩邪单于的 追杀,最后不知所终。   ◆     我愿是条鱼      ·方达明·           安徽出大官,包拯曹操朱元璋,安徽也出穷人,比如张小张。   张小张今年虚岁二十实岁十八,张小张在厦门去鼓浪屿的轮渡上,轮渡上都 是人,轮渡在海上。天乌乌,要落雨,空气凉丝丝的,腥得人的毛孔一个一个醒 过来,海水不蓝,近的有点青,远的像黄泥汤,轮渡犁过去,船舷边上都是浪, 白花花的,海水多呀,都挤到天边去了。张小张知道大海很大,可当他看到这么 多的水时,还是猛吃了一惊,望着不远处的小岛,嘴巴大起来。   一个小老头左手拿着地图右手指着小岛,早起的小鸟般放声尖叫:你看你看, 小金门!才一海里!两个世界啊,才一海里!!   小张的心蹦到嗓门眼,啊,暗叫一声。   小老头的头发白苍苍的,不远处的小岛绿油油的。   张小张在淮河边上跑来跑去,淮河里都是水,颜色让人起疑心,一边挤挤搡 搡一边翻白眼。张小张手里握着一张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村里村外地走亲戚。 可他一张口,亲戚的脸就变了颜色。二叔抓着他的手说,真替你高兴啊,只可惜 这段时间手头太紧,要不,等圈里那口猪崽大了,卖个好价再借给你?邻村四姑 家的院门甚至在他的影子一探入村口就合上了,小张扬了嗓子喊:“姑!”—— 没人应,屋顶上,炊烟正蛇着腰往天上跑。小张知道,陈校长家的门肯定大开着, 陈校长肯定准备好了一个大信封,里面都是钱,挺刮刮的百元大钞纸,粉红,像 猪里脊,听生物老师说,人肉就像猪肉,人最像猪,猪是人最亲的亲戚。可张小 张不可能去找陈校长,不可能。小张累了,小张坐在四姑家的院门口翻来覆去地 看通知书,小张想,要是上面写的是清华或者北大有多好!那样县里和镇里的主 要领导就会赶集似的挤到家里来,不停手地掏出一个个大红信封,一次又一次地 解决“贫困学生的上学问题”,而且还要上电视,大家一块儿说车轱辘话。可惜 啊,就差那么两分!自己当时怎么就晕了头,那么简单的题都能写错!肯定是饿 昏了!小张一生自己的气,小肚子就胀起来。   小张想要尿,小张睁开了眼,小张愣了好一会。小张就坐在离日光岩风景区 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树下除了脚边一小块扇形地面是干的外到处湿淋淋,看 来,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小张擦擦嘴角的涎水,仰脸望望头顶的树,树叶圆圆 的肥肥的,在微风里心满意足地上上下下,不知是什么树,一束阳光穿过树叶扎 到脚面来,小张的心缩了一下。   陈校长是小张他们村小学的校长,陈校长生了一对金鱼眼,泡泡的。陈校长 是诗人,有门派,小张记得很清楚,陈校长说,叫新死亡,当时小张吓一跳,瞪 大了眼瞅陈校长,好像陈校长一不小心把身子蹬直了。陈校长人长得不怎样,可 校长阿姨很漂亮,比陈校长的字还漂亮,校长阿姨这几年不在家,听说她在南方 的一个城里上夜班,衣服穿得少少的,身上喷得香香的,陈校长家新盖了大瓦房。 人家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的笑。小张的学费一直是陈校长出的,村里像小张这样 的孩子不只一两个,陈校长家有钱。   小张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妈妈,一想起眼睛就湿湿的。可是妈妈的眉眼越来越 模糊了,有时闭上了眼也想不清楚。有妈的日子真好!有妈的日子不会饿肚子。 那年妈妈生小妹,太使劲了,一口气没接上来人就硬了,奶奶说,女人的命不值 钱。小张的爸爸到广东去打工,在私人小工厂,一去三四年,回来时没带回什么 来,手指倒是少了三四根,两眼有点直,整日坐在门槛上捏着剩下的手指,数天 上的云。   三年前,夏天,在陈校长家,知了舍了命地在树上叫,陈校长说,这是你的 学费,到了一中,好好读,钱不够,尽管说。小张中考考了全县第二名。小张说, 我不读了。陈校长说,为什么?小张不说话。这还能为什么?!小张怎能用阿姨 上夜班的钱读书!小张的裤子在夜里湿过了几回,知道什么叫上夜班了,知道后,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撞墙,撞得墙皮噗啦噗啦往下掉。   两人僵在屋里。屋外的知了大概也感到气氛不对,不吱声了。就这时,门外 一个男人挣破了嗓子:“我拿什么针灸!我情愿溅雪疯猴!”那声音起点高,再 朝上一点就不像人声,像杀猪,像狼吃了枪子,一下就把空气撕裂了。   那人是小张的堂哥。小张家的亲戚都会读书,但都穷,堂哥也不例外,他从 上高一开始花的就都是陈校长的钱。堂哥上的是重点大学,不过校名不叫北大、 清华或者复旦,而且他学的是哲学。堂哥说,哲学就是研究人到底为什么活着。 堂哥这年毕业了,他拿了一大叠的材料在北京城里冲来冲去地找工作,可是,没 人乐意接收他,有人还拍了桌子:“谁需要你研究人为什么活着?!好死不如赖 活着!”他听了神色大变,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了,还是陈校长前前后后坐了几 天的火车,才把他运回了村里。   现在小张知道堂哥唱的不是什么“针灸”了,堂哥唱的是“我拿什么拯救, 我情愿见血封喉!”小张还知道这首歌的原唱是个姓孙的,只是一直没弄明白这 姓孙的到底是公是母。   堂哥认不得陈校长了。陈校长望着堂哥越走越远的背影,两只泡泡眼都化成 了水。陈校长别过脸说,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别做亏心事。   小张踩着堂哥的脚印走到日头底,阳光烤得小张的后背滋滋滋地响。陈校长 冲到门口抻长了脖子喊:你是头犟驴子!你遇事要三思,要忍啊!   小张第二天就上了火车,火车一路向南向南。火车一路说,“不吃”、“不 吃”。小张一路没吃饭,净喝凉白开,小张吃不下,因为他只买了到合肥的车票。 一路上查票查得紧,小张有几次慌得胃差点翻到嘴里来。到了白水,火车长叹了 一口气:“吃——”停了,小张终于忍不住了,闪下车来。   小张随着人流涌进白水市。一看街口立着的地图——白水再往南去就厦门了, 厦门再往南呢,是大海。   白水市中山公园正在举行大型人才招聘会,热气腾腾,有彩旗,有喇叭,有 电视台记者,有卖小吃的,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小张夹在人缝里,两条腿不由自 主地扛着身体在公园里四处游动。突然,人堆里一声尖叫:“蛇!”整个公园像 马蜂窝着了火,轰隆隆响起来。小张的身子往上一浮,小张慌了,手脚冰凉。   小张一直没弄清楚自己怎么就和一群肩扛手提各式大包小包的人挤在了一辆 破面包车里,满车的人腔调各异但脸上都一色的汗水和尘土。小张在他们的身上 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心里稍稍安定下来。面包车哐当哐当开出了市区,开进了一 个工业区,工业区很大,到处都是烟囱和围墙。不过,面包车却没有半点停下来 的意思,径直朝前开,烟囱、围墙唰唰唰往车后跑。   半天后,到了一座山下,路不见了,车“吱——”一声呻吟,终于刹住了, 刹出了漫天的尘土。小张一踩着地面眼睛就让尘土迷住了,只好闭着眼任人顶着 往前走。   住了脚睁眼一看,是个砖窑子,一个油头粉脸的小胖子在大声嚷嚷:“身份 证交出来!身份证交出来!”小张有些纳闷。这时,小胖子身后有一人光着身子 拖了一大板车的泥砖拱出来,那人又瘦又黑,上上下下都是泥巴,只在下身围了 一块破布,身子因为用力,躬得像一只煮熟了的浊水虾。那人一边往前拱,一边 望定了小张直摇头。小张心中一惊,后背全湿了,赶紧借口尿急,出了窑子望着 远处的工业区拔腿狂奔。   在一斜坡坡底,一辆三轮车驮了小山一般高的青菜,车上有个黑瘦汉子正牛 了劲往上蹬。汉子蹬得全身都是水,可三轮车不听话,一个劲的往下出溜。小张 想都不想,赶上去腾出一只手就帮着推。上了坡,汉子下车边擦汗边望着小张笑。 汉子是一家台资厂食堂的大厨,本地人,他把小张带进了他们厂。那天晚上,小 张兴奋得大着眼睛看了一夜的天花板。   小张卖力干活,小张在各种地方卖力干活,他干过的活有择菜小工、流水线 工人、泥水工、空调装修工,他甚至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来钻去叫卖过山东 馒头,不过,后来他又回到了第一家厂子,因为虽然收入不怎么样,但老板能够 坚持月月开工资。小张省吃的俭用的,可是,三年下来,挣下的钱也仅够妹妹交 学杂费。眼看妹妹初中快毕业了,小张着急了:高中的学费可不是个小数目,小 张又不许妹妹用陈校长的钱。   还好,小张的身体横着长大了不少,走在路上脚底板也踏实了一些,不再见 到人赶紧侧了身让路了,并且,见识多了许多,比如他发现工业区里有许多台湾 人,他们大大小小都是老板,长得不怎么清楚的也能到厦门包二奶——二奶是一 些年纪轻轻的女性,胸前都长了两只很好的奶,她们专为某些特定的人服务,非 妓非妾,行业性质比较特殊。他还知道金门也是台湾,工业区里的台湾人大多是 金门来的,听说,到厦门鼓浪屿爬上日光岩就可以望见金门了,有大金门小金门, 住的都是金门人,金门人都是台湾人,有钱,爱喝高粱酒,爱吃萝卜干。望着他 们吃多了精饲料的大白鹅似的在面前摇来晃去,小张起了心思,想,自己要是有 机会到金门过日子就好了!不然,远远地望上一眼,也成。   妹妹来信说,不读了,要到南边来打工,实在不成,就学校长家阿姨上夜班, 反正不累。小张把指头咬破了,涂出两个大字:“不行”,外加一个感叹号。小 张把信摁入邮箱就坐了公交进市区,在中山公园下了车。   闽南的确很南,才6月,白水的蝉就在公园里叫翻了天。   公园门口横着一大巴,豪华,上写大字:“采血”。小张心里一动,上了车。   下车时小张手里捏着一盒菊花茶,臂上挂一凉伞,怀揣一本献血证,脚底有 点飘。小张明白了,如今,不兴卖血了,都是义务献血,不给钱,给菊花茶,还 有凉伞。小张还明白了,自己是B型血,公园门口的阅报栏上说,韩国人找媳妇 要验血,专找B型的,为什么?B型血的聪明呀!可是,聪明有用吗?   小张飘到公园对面,眼前是一张大红纸,有字,每个都有碗口大:招服务员, 男女不限,底薪1200元,试用期3个月,包食宿。小张不信,揉了揉眼睛:没错, 1200元。赶紧进去。   春燕站在总台。小张一见春燕,狠狠吃了一惊——她是妈妈,还是妹妹秋燕?   春燕是领班,春燕比小张大了四岁,春燕很关心小张,她说,第一眼就把小 张看作自己的弟弟了。   小张搞清楚了,试用期3个月是不支钱的,只给吃住,1200块?3个月后再说。 这里是酒家,剩菜剩饭总是有的,住宿?有地方躺直了就够了。冲着1200块,小 张每日转得像个风火轮似的。   人一旦有了盼头,时间就变得很漫长。   身边的服务员走了一拨又一拨,都是犯了错才被辞退的,都没领到钱,他们 走的时候,挥一挥衣袖,连空气都没带走一丝。小张眼里看着,心里不住地提醒 自己,小心、小心。因为有春燕姐的关照,小张悟性又好,所以客人们对小张的 服务都很满意,小张当然信心满满,感觉胸围也大了不少,有次老板陪几位台湾 人喝了酒后还拍着小张的肩膀说,不错,好好干,我给你提薪!那几个台湾人也 咬着舌尖直点头:细细,细啊,少年家,爱拼才会赢啦。   前天是9月10日,教师节,再过一天小张就满三个月试用期了,可以准备在 每月的月底数工资了,底薪1200,表现突出的,还有奖金,分红,想起来右手的 拇指跟食指一块痒。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大厅里来了不少教师,当然都是被人 家请的。小张负责的这两桌人员的组成有点古怪,左桌是一个税务的请八个教师, 人家是同学,右桌是一个教师带着老婆和女儿让五个家长请,那教师是高三年的 班主任,小张喜欢他,因为他斯文,满嘴的谢谢谢谢,而且老抱着女儿眯眯地笑。 小张听了一会就明白了:右桌四个长得丰满的家长分别是工商、税务、电力和检 察院的,另一个又矮又干巴的是个小私营厂老板,专门做桌罩、床罩之类的小东 西。两桌人的心情都相当好,他们对小张帮他们点的菜都很满意,小张的心情当 然也很好,他甚至站在他们身后小睡了两分钟。   右桌要加菜,他们不用小张帮忙,他们自己点:爆小卷、空心菜、白萝卜汤。 爆小卷就是炒鱿鱼。小卷上来的时候那个老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刚要把筷子放 下,他右手边的小老板一拍桌子:“上错了!我们要的是油灼墨鱼!还好,我们 还没吃。不然,就说不清了!”四个胖子也一齐啪啪啪拍起桌子来——上错了上 错了上错了!我们要的是油灼墨鱼!小张的脑子一下空了,嘴巴大大的像吃了铜 蜻蜓的母鸡,两眼珠愣愣地粘在老师的小肥脸上。那位老师不说话,他转头望自 己的老婆,他老婆正大了眼瞅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他脸一红,脖子一直,小卷 进胃里去了,小卷滑过食道的时候,他的脖子明显鼓了一下。   春燕过来了。春燕说了半天的好话,说得嗓子都沙了。春燕说,这盘菜钱我 出行不?春燕说,你们能不能放他一马?他不容易呀……   可四肥一瘦齐了声吼:“不行!”吓得那老师的女儿尖着嗓门哭起来。春燕 的眼泪也滚了出来,胸前湿嗒嗒的。   买单的时候小老板又拍了桌子:怎么没打折?!叫你们老板来!   老板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板说,打折打折。   小老板踮起脚贴在老板的耳朵边说了一句话,说完了回头望着小张挤眉弄眼, 他大概是因为喝了酒没法控制住音量,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我演得不歹吧!”   老板瞪着小张:明天你走人吧。   小张开始抖,一直抖,从头到脚连毛孔都抖。   人走光了,大厅里的灯也熄了,小张还在抖。小张的眼睛蓝幽幽的,像传说 中唱六月雪的窦娥。春燕看不下去了,从阴影里飘出来,搂了他坐在墙角的沙发 上,她把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可小张还是抖个不停。春燕心一横,解了 扣子,她闭了眼说,吃吧!   小张“哇——”,嚎起来,把头深深扎了进去……路灯光挤开窗帘,轻轻地 淋在沙发上,还有,他们的身上。   小张总算明白过来了:老板压根就没打算过给工钱,三个月一到,找个碴一 脚踢你出去,绝不管外头刮风还是下大雨,反正街上找活的人多得是。老板老板, 老是板着脸,板久了,变木头了,良心就没了。春燕原以为老板看到小张那么能 干,兴许会把他留下来,和自己一样当个领班呢!   小张吃过很多次亏,可没有一次比得上这回,硬生生的,死活吞不下去。怎 么办?想办法呗。昨天一大早,他就打了民工维权热线,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 男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决断——他甚至连春燕也没跟她说上一声。劳动局长是新上 任的,很有在电视上与广大市民见面的必要,所以半小时不到,率一大队人马浩 浩荡荡就开来了。局长阔嘴大脸,眉毛紧锁头皮锃亮,如果不是个子矮锉,那么 形象可以说是很威猛。到了门口,局长摸出一片梳子抿着嘴左左右右调理了一番 坚守在脑门外围的几根头发,又用掌根压了压,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说:开机!   老板的嘴筒撅老高,脸色像清晨的公鸡。他嘴里不情不愿:全白水都这样, 又不是就一家,干吗非得找上我,我又不是没烧香……   局长不在乎,局长拉了老板到边上去,硬了脸贴着老板的耳朵说了一通话, 最后一句是回过头来对着镜头说的:“请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支持!”   老板狠狠恶了小张一眼:你等着!   等就等。不过这一等久了点,站得腿木愣愣的,局长头顶都是汗珠子。还好, 老板终于还是出来了,笑得跟一朵花似的。他挤到镜头前,左手高举一塑料袋右 手薅住局长的手使劲摇:“谢谢您的指导!我以后会坚决维护打工者的合法权 益!”老板把脸转向镜头:“欢迎广大观众朋友到好又好酒家消费,我们好又好 酒家价格公道服务水平绝对一流包您满意……”   说够了,手一扬,塑料袋飞到了小张面前的水泥地上,“咔!”脆响—— “去去,拿去,你的工钱!你踩路牙子仔细数去吧!”   那是一整袋的零钱,有硬币有纸钱,面值最小的一分,最大的五毛,一张上 块的也没有。小张看了一眼,数都不数,甩上肩头。他本想跟局长道声谢,可人 家局长正对着镜头大声说话,脸红喷喷的,只好沿着人行道走开了。   小张一路走一路张望,可路边的银行里都有不少人,只得继续往前走。到了 胜利西路,总算看到一家银行的大厅里没有人影,抬头一看,高大,气派,叫中 国工商银行。   银行小姐把钱“哗——”倒在桌上时,那些硬币噼里啪啦兴高采烈地蹦了好 一会,害得小姐左拍右按的恨不得自己是个千手观音。小姐叫来一中年男子,小 姐叫那男子“主任”,主任满脸是笑,他甚至倒了一纸杯凉水递到小张手里。小 张很感动,差点叫他大哥。主任说,他们正在评选“青年精神文明号”,已经给 记者打电话了,请小张好好配合。   记者来得比白水110还快,记者喝了几杯好茶,架起DV叫大伙摆好姿势开始 数钱,因为不少纸币是残破的,所以大家忙活了许久,记者很受感动,特意来了 几个特写镜头。当凉水在小张手里捂热了时,镜头转向了小张:请你谈谈感想和 原因。小张赶紧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本想握着主任的手再说声“谢谢”,可人 家把手掖进了裤袋里。   说完了感谢的话开始说原因。刚说上两句,记者眉头一紧:就到这里吧,我 们白水的务工条件还是良好的,欢迎你再来。   那些钱总共360元,一元不多,一分不少,正好。小张想,老板真是个有心 人,生孩子不长尻屁眼——白水市的最低生活保障是每月120元,人民币。   日头刚往西边一歪,小张就把钱领了出来,合计有:一百元的三张,十元的 五张,外加一张五元的。另外五元留在存折上压底。一出银行的门,小张就把存 折塞入了垃圾桶,转身进了肯德基。小张有了点钱,中国人有了点钱就喜欢上肯 德基,小张身上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肯德基也是鸡,不过肯德基的鸡 肉吃不出鸡味来。小张不在乎,小张吃得直打嗝,顺便还在那里小睡了一会,去 了三趟厕所,大解一,小解二。小张在肯德基里呆的时间是长了点,可是没有一 个人给他脸色看,因此虽然小张是第一次进入肯德基,虽然小张没有吃出鸡味来, 他还是理所当然地就喜欢上肯德基了。   离开肯德基时天已大黑,银都大厦楼前围了许多人,齐齐仰了头望一面大电 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白水热点”,全是新闻,小张住了脚挤在人堆里也仰头望。 小张在电视里见到了两次自己,一次在好又好门口,一次在工商银行大厅。小张 发现自己在电视里不叫张小张,第一次叫民工李四,第二次叫郊区青年农民王五。 小张还发现电视里的自己越看越像别人。人们的眼睛忙着,嘴巴也没闲着,人们 说,劳动局长、好又好老板和工商银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好样的,人们还说, 李四王五运气不错,尽碰上好人了,奇怪,这两人长得还真像。小张有些激动, 特意挤到人群前面去,转过脸来让大家看,可大家正眼都不瞅他一下,有个光膀 子的还一把将小张扇到路牙边上去:“挡什么鸡巴挡!”小张以为自己会生气, 可是竟然没有,这连他也觉得吃惊。小张摇摇头,拖起圆鼓鼓的肚子游了开去, 游到了街上的灯光人影里。   夜总是要深的,夜深了人未眠是不太自然的——9月11日晚上到9月12日凌晨 之间,小张踅进了中山公园,小张累了,人虚虚的心空得像被套,他想找条石凳, 把自己的身体摊上去。   可是,能躺人的地方都有人:几个拾荒的,一个穿衣服不穿裤子的疯子,还 有七个少年。南门那几个拾荒的睡着了,北门那个疯子把呼噜打得像雷,东门的 少年们听到脚步声,一齐从石凳上直起来,一群土狼似的长了脖子望小张,小张 也侧了头看了看他们,他们望了一会,大概是脖子酸了,又一齐卧了下去,和石 凳长在了一起。   小张走到了西门,总算在路灯下发现了一条石凳,上面没人。石凳下面特别 亮,走过去一瞧,原来,石凳下面都是水,可能是积的时间太长,臭得小张倒吸 了一口凉气。小张不管那么多了,小跑两步,跳上去,把身子放倒,放得平平的, 眼睛闭起来。   后来,小张在梦里发觉自己冻坏了,眼鼻手脚都疼,只好醒过来,将身子踡 成一个球。咦,动静有点不对——公园里有几条影子在阴影里游动,不时地低低 哀嚎上几声。是狗,找不到家的狗。其中一条白花斑点的踱到小张的面前,认真 选了个角度,后腿蹬直前腿下压,像个优秀的艺术体操运动员,俯下嘴去,轻轻 地舔。它的动作从容不迫,优雅,高贵,瞧不起人,看得出以前在有钱人家呆过。 它的嘴一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灯光就乱了,“嗡!”一阵雾升起来,噢,蚊子, 那么多的蚊子。小张喂了一声,可那狗只是乜斜了他一眼而已,人家喝饱了脏水, 屁股一扭一扭的就走远了,头也不回一下,好像他只不过是一团会出声的空气。 小张心里有点酸,只好抬起眼望天,天上有几个星,一动不动,傻了似的。   起风了。空气排着队从小张面前走了过去,蚊子也排了队从小张面前走了过 去。小张挠挠头,站起来,跟在蚊子后面走出了中山公园。   小张一路向南,向南。   白水市的最南边是人民广场,过了人民广场,招招手就可以搭上去厦门的车 了。   小张喜欢人民广场,小张在工业区干的时候去过好几次,那里晚上经常放老 电影,老得银幕都是雪花的老电影,比如地道战,比如小兵张嘎,比如铁道游击 队,等等。据说,人的精神追求档次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在广大市民热衷于欣 赏进口大片的大好形势下,应该注意到民工们的思想水平已经提高了,此举正好 极大地满足了广大民工的精神文化需求,及时对民工进行了爱国主义教育。小张 有时也奇怪,为什么民工得爱国,市民却不用。那里经常有记者出没,当然,天 一黑,都是外来民工,各种腔调都有,从北到南,听得耳朵都花了,大家漫无目 的地溜来荡去,小张就喜欢漂在人群里,脚底踩棉花似的,找不着地,心里暖洋 洋。这里一般情况下不赶人,不像工业区周围的村子——小张有时闷坏了,跑到 村子里看戏,可往往刚一站稳脚跟,就有套了红袖箍的治安员抖着电筒般粗的橡 胶棒吼过来:走开!   人民广场有鸽子,很多很多的鸽子。   小张走到人民广场,天已大亮,鸽子飞得满天都是。   人民广场北边入口处,一个中年男人骑在小马扎上,短裤板寸,发色斑驳黑 少白多,赤着上身,一身的滚刀肉,边上戳着一个木牌子,牌上有大红字:下岗 再就业,卖粉鸟。大字下还有几行小字,仔细一瞅:“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 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 我至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 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见小张过来,中年男子摸出一把玉米丢在身边,立刻,许许多多的鸽子乌云 一般盖下来,抢。他手一长,捏住一只,三下两下,鸽子就裸成一团肉。他把那 团暗红的肉举向小张:“十块,便宜。”小张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中年男 子牛起眼:“不要?不要你走过来干鸡巴鸟?!”   小张看了一眼他那双血淋淋的手,侧过身往前紧走几步。   广场的最南边,是片开阔的大理石地,灰扑扑的一地鸽子。鸽子们的头拚了 命地上上下下,啄。鸽群边上,半蹲着一位老太太,正不断地往鸽群里撒碎米, 嘴里“咕咕咕咕”轻声招呼着,她一边招呼一边说,慢点慢点,还有呢乖乖,慢 点,别抢、别抢,别噎着了……老太太一头银发,脸色红润,日光泼在她的白头 发上,像撒了一堆碎金箔,亮闪闪。望着那头银发,小张的心像大日头下的冰块, 慢慢散成了水,小张的眼睛湿了,不由的住了脚。小张的影子拖到了鸽群里。   老太太回过头来,眯了眼瞅小张,整整一刻钟,突然,脸一板:“走开!躲 远点!你们这种人!外工仔,没素质。走开!别吓坏我的小鸽子,死民工!!”   小张傻了一下。不过,一眨眼功夫,小张就回过神来。小张的身子略略往前 一倾,木木地望着老太的白头发,突然,咧开了嘴笑:“一、二、三!”   小张冲向了鸽群。   鸽子,轰,飞起来了,天一下黑了,小张不见了。过了一会,他又出现了, 身体竖成个“大”字,脚下都是鸽屎、碎米粒,和羽毛,还有两坨鸽子,都烂了, 不过爪子还在一抽一抽地挠着空气。   老太的嘴巴张得像山洞。   上鼓浪屿的轮渡真奇怪,不要钱。小张上船的时候,斜对面那座大楼唱起了 歌,海风一吹,歌声悠悠忽忽,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喝多了甜酒似的,踩不着点, 哦,是《鼓浪屿之波》。小张上了九年学总共学会了两首歌,一首是《抬头望见 北斗星》,另一首就是《鼓浪屿之波》,都是小学时陈校长教的。陈校长说,他 参加校长培训班时考察过鼓浪屿,当时教育局长健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边剔 牙一边介绍鼓浪屿的风土人情和特色小吃,局长很亲切很幽默,逗得大伙哈哈大 笑,差点把整条街笑翻了,他在队伍的尾巴,跟着笑得脸都麻了,不由得边拿手 直搓腮帮子边斜了眼四处瞟,冷不丁一眼就看见了著名女诗人舒婷,舒婷左手牵 着一个小男孩右手翘了兰花指提着三根油条,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舒 婷鼻子上架了副白框眼镜,目不斜视,嘴角咬着一丝笑,他当场腿就酥了,两耳 朵灌满了海关大楼传来的《鼓浪屿之歌》。想起了陈校长,小张的眼眶受不了了, 忍不住拿袖口蹭了又蹭。   “鼓浪屿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台湾是我家乡。 登上日光岩眺望,只见云海苍茫,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见到你,美丽的基隆 港……”   小张心里哼着歌,脑袋随了节奏左右摇晃起来:登上日光岩眺望——!望什 么呢?望台湾啊!望台湾的金门哪!   可日光岩的门票顶得小张收不住脚,连连退了好几步。小张抬头瞄了瞄天空, 天阴沉沉的,乌云都压到树梢了,现在上去,别说眺望台湾,估计连几百米外的 厦门岛都看不清楚。不上去了,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不可能叫张小张。小张一动 心思,眼前忽然阴了下来,身子一阵发冷,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并没有睡好,腿酸 得要抽筋。小张本想在日光岩门外的庵里坐下来歇一会儿,可庵里那位小尼姑的 脸色不是太好,只好踅到一棵大树下,背顶了树干下巴抵在膝盖上,望地面匆匆 来去的蚂蚁,望着望着,眼皮重起来,小张使劲睁了两下,睁不开,干脆,睡了 过去。   梦做完了人也醒了,小张还是想看台湾,想看金门,不过,小张不想上日光 岩了——爬个大石头就要六十元,怎么说手法也实在重了点。办法是人想的,小 张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游览指南——刚才上岸时小张学着别人的样子随手抓了一 本,本以为是用来挡太阳的,可鼓浪屿上到处都是树,用不着,于是在手里捏出 水来。   好,就皓月园,皓月园里有郑成功,站在水边的石头上。郑成功是什么人? 郑成功收复台湾啊!——郑成功面对的,肯定是台湾岛,至少,是金门。而且, 价钱还接受得了。   小张把15元交给了正在瞌睡的售票员,售票员似乎不是太乐意,撕了票丢出 来就又趴下脸去,小张前脚刚踏入园内,售票员的呼噜声早已在背后起起伏伏了。   哇,这么多的孔雀!孔雀的个子很小,孔雀的大便真臭。孔雀们把尾巴撑成 一把把大扇子,正在模仿T型台上的模特,板着脸移来移去呢!这些扇子色彩斑 斓,只是都破破烂烂,小张平生第一次看见孔雀,心想,看来孔雀翎的爱好者还 真是不少。孔雀很有教养,一见人影,不慌不忙收了尾巴,拖着屁股从从容容地 往树丛里走,显得很讲鸟道。小张眼尖,发现树丛里还有一堆孔雀,只是尾巴光 秃秃,屁股肥肥的,像极灰母鸡,它们一见长尾巴的孔雀走过去,立刻围上前叽 叽喳喳唠叨起来,长尾巴的孔雀扬起下巴挺了胸,爱理不理,领导一般,摆出一 副成竹在胸对生活充满信心的姿态。小张恍然大悟:开屏的是公孔雀,秃尾巴的 是母的。作为一个男人,小张实在羡慕公孔雀——同样是雄性,同样没有钱,可 生活的幸福程度相差也太大了。   郑成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大得有些离奇,形状也古怪,像一口倒扣 过来的深底锅。郑成功很高大,有大槐树那么高,郑成功扶剑挺胸眯眼,远眺前 方,屁股冲着孔雀园。   小张走到郑成功脚下。哇啊,眼前一下亮起来:天上一朵云也没,没头没脑 地蓝。海水浮上来,都贴着天了,仿佛可以踩着缎子似的波纹走到对面的小岛。 海水真蓝啊,都蓝到天上去了。   郑成功望着的,不就是那小岛吗?!船上的小老头说,小金门啊!   小张的心又提到嗓门眼了,怦怦怦,撞得跟只小鹿似的。   郑成功的脚边原先斜卧着一个人,见小张过来,人家一挺身爬起来,在郑成 功的小腿前面昂首直腰站成一个小郑成功,这个小郑成功的脚边塌着一个倒翻过 来的军帽,里面有几张五元十元的人民币。那人站了半天,见小张只是和他并排 竖着,嘴巴大开,喉结一上一下,两眼都直了,却没有半点往帽子里放进点什么 东西的意思,于是不学郑成功了,转过身说,喂,喂喂。   小张吓了一跳,他甩了两下头,又眨了眨眼,这才看到身边还有一个人,这 人长发披肩,年纪大约比小张大上两三岁,是个公的,或者说是个小伙子,因为 有胡茬子,而且全身上下很平坦,一溜水,他的衣服、裤子和运动鞋,都干净得 像头顶的天空,更扎眼的是,腰左随身听腰右小手机。   小张有点不爽:干嘛?   小伙子指着脚边的军帽,耸了眉毛笑:你说呢?   小张哼一声:乞讨啊?!你干什么不好呢!   小伙子脸一红,舌头有点绊蒜:瞎、瞎说,谁乞讨了?我这,这是行为艺术。   小张来了兴致。于是两人矮下身来,各自骑了一只郑成功的战靴,说话。   小伙子说的范围比较宽广,有天上飞的老鹰,有纽约的节水马桶,还有巴黎 香榭里大街上的麦子等等,还有,许多古里古怪的人名,好像没有一个是国产的。 最后小伙子总结说,行为艺术就是用很夸张的表现手法表达人对世界的看法,或 者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表现生活的荒谬性,比如,我这个作品就叫“日子”, 灵感来源于倪萍的同名畅销书,倪萍你知道吧?!   小张忍不住大笑起来:“行为艺术?轮渡码头上那个垃圾桶该也是行为艺术 吧!”   小张在码头等轮渡时手里的矿泉水喝光了,远远看到一个大垃圾桶,新崭崭 的漂亮极了,上写“垃圾分类,从我做起”,垃圾桶的外面描了三个小桶的形状, 有三个口,分别写着:“有毒有害垃圾”、“可回收物”、“玻璃器皿”。小张 心想,自己虽然不是垃圾不用分类,但手里的确有了一个“可回收物”,赶紧走 过去,把空水瓶丢进“可回收物”里。没想到“咣——”一声响,空洞洞的有点 不规矩,小张忍不住,趴在口上一瞧,妈的,里面总共就一个大白铁方桶,桶里 一派混沌。小张歪了头问,那个垃圾桶叫“统一思想”,行不?   小伙子听了,一拍大腿笑翻过去。好不容易笑顺气了,小伙子问,我刚才见 你死盯着远处的小岛,魂都跟着海鸥一块飞那边去了,你想什么呢?!   小张回过脸:那小岛到底是不是金门呢?   小伙子一耸眉:金门?那哪里是金门,连小金门都不是。那是个荒岛,没人 管的。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有吃的有喝的——岛上到处是果树,一年四季长果 子,还有数不清的鸟,鸟蛋多得都快没地搁了,最要紧的是上面有一眼泉水,甜 哪。住?没问题,有石屋,还有石洞,里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除了日用电器。 怎么回事?就因为那眼泉水啊。渔民们经常到岛上去取水,有时就在上面歇了, 一睡三两天。渔民最喜欢交朋友了,不管是谁,在岛上见了都跟亲兄弟一样,需 要什么就给什么,不像城里人,恶心。世外桃源你懂不?嗯,那就是。怎么过去? 游过去嘛,就那么丁点距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我有时心情烦了就游过去,一 住就是两三个月。上面要是有台风力发电机那就太美了。渔民兄弟的心都宽得跟 大海差不多,他们满世界地跑,什么斯里兰卡啦毛里求斯啦他们全去过,他们上 次还邀我到智利和秘鲁的海岸去呢,秘鲁知道不?前段时间有个叫藤森的日本崽 子在那里当总统,听说他这几天躲在日本死活不露面,跟只乌龟似的……   小张的胸膛整个亮堂起来了——天底下还有我可以去的地方!小张到鼓浪屿 的唯一目的就是看金门,可看完后该到哪儿去倒是没想过,因为他根本就不敢去 想。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昨晚走进中山公园前他闹不清楚自己该往哪儿走,忍不住窝在街边往陈校长 家挂了个电话,想不到,接电话的竟然是爸爸。爸爸把呵欠打得像街角的兰州拉 面,又细又长,爸爸说,啊——秋燕到南方去了,在饭店当服务员,饭店就在国 道边,视野开阔,秋燕说了,她的事不用哥来管,就是死了也不要哥管!爸爸说, 如今陈校长养着我呢,有吃有睡还有日头晒,爽,爽。小张急了:你怎么可以这 样?!爸爸大了声:你管个屁!我的事情我做主!“啪!”电话扣上了。小张好 像当胸被人砸了一锤,脊椎骨都酥了,肩上似乎有两座山一齐塌下来,漫天烟尘, 迷得两眼关不住,哗哗哗直往外涌咸水。小张的心尖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管了! 我是头犟驴子,我什么都不管了!   ——小张抬起眼望着远处的小岛:我要,我要游过去,我要游到那岛上去。   小伙子吃了一吓:喂,你不会也是搞行为艺术的吧?!   小张挺了挺胸,不答话,只是微笑。小张知道,成大事者都有大风度,大胸 怀,不乱说话,而且一句话说出来,决不会再叫上九头公猪去把它追回来。小张 把口袋里的钱摸出来,数了数,还有两百四十三块五毛,小张按面值从小到大叠 好,轻轻放进脚边的军帽里。小伙子的眼睛一下圆了,好像小张的头上长出了花 犄角。   小张起身退到郑成功的左后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冲!   小张把自己射进了蓝得像蓝墨水的海水里,在海面上扎出了一朵白白的浪花。   海这东西真奇怪,一下去就大起来,大到找不着边,天“哗”的一声退老远, 人心底立马就虚了。   海水竟然不是蓝的,跟河水一样,无色透明。小张没料到这一点,傻在了忽 上忽下的海水里。这时,听到上面一声喊:“接着!”一只黑鸟“呜哇——”打 头顶掠过去,紧跟着有东西飞到面前来,抓过来一看,两个空矿泉水瓶,用鞋带 扎成一对。小张是个明白人,抓住一个塞到后裤兜里,头也不回,开始往前游。   浪一个一个涌过来,向前、向前、向前。   游啊,游啊,游啊,游了大半天,脖子胳膊腿都开始不听话了,小张猛然发 现一个大问题:怎么老是游不到?   两只海鸥老在小张的头顶“划啊”、“划啊”叫,有一只还绕了一个大圈子, 从前面俯冲过来,扇了小张的脑袋一翅膀。小张生气了,回头瞪了它一眼。这一 眼小张看见了海鸥抖动的屁股,还望见了厦门岛海边的一个巨型广告牌:“大白 鲨啤酒”。小张的毛孔“噌噌噌”全竖起来,身子猛然一颤——鲨鱼,海里是应 该有鲨鱼的。怎么办?!   噼噼啪啪往前拼命划,快得像一枚活泼乱跳的鱼雷。   当然,这种状态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小张的手脚很快就慢了下来,渐渐变得 有一下没一下了,身体越来越听海水的话,进一拃,退两巴掌。小张发现,海水 的味道实在太不地道了,又咸又腥又涩,呛到鼻孔里,两眼泪汪汪。   小岛上的树林子越来越大,小张已经望见树梢上起起落落的鸟了,灰的白的, 一星一点。不过,小张的胳膊腿都木了,使半天劲才能动上一下。小张的脑子里 都是海水,咸、腥、涩,摸着有,看着没有。   一只黑鸟从小张头顶掠过去,“呜哇——”大叫一声,小张的脑瓜里闪了一 下。小张把身子翻转过来,仰面向天,左手拖在水里,右手强着在后裤兜摸了一 阵,摸着了矿泉水瓶。小张使了吃奶的力气将它们塞到后脖子下,正好,一边一 个,把头托出了水面。睡一会吧,睡一会吧。天蓝得快掉下来了。   正想闭上眼睛,突然,天空不见了,侧过脸一看,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一堵 天一般高的大墙无声无息地打身旁移过去——那是一条大货轮!一个大浪从腰下 涌上来,小张在水面上滚了两滚,又落到了水里。奇怪的是,矿泉水瓶竟然还托 在后脑勺边。但是,小张的肚子“咕咚咕咚”装满了海水,海浪一摇晃小张的身 体,海水就一小口一小口从他嘴里溢出来。小张的眼皮太沉了,挣了半天,愣没 睁开,小张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了,小张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   沈海防坐在白水市火烧屿的边防大队指挥所里,双手扶了大茶缸两眼一动不 动地粘在窗外的芭蕉上,芭蕉红红绿绿,绿的是叶子,红的是花,绿瘦红肥—— 岛上的淡水太少,植物都长得有点不正经,不遵古训。沈海防是白水市边防大队 指导员。火烧屿在五担岛和大陆的正中间,周围除了海水,当然还是海水。沈海 防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礁石,他甚至熟悉这里的任何一朵浪花。   他在思考个人问题。以前他从没在这方面动过心思,可是自从上星期五把那 条搁浅的海豚送入大海后,他的心就跟海豚犁开的海面一样,长出浪花来了。   这时,手机响了,沈海防吃一惊,一抬手把茶缸盖扫到了地上,茶缸盖当啷 啷叫了一阵,终于不情不愿地噤了声。是表弟打来的。表弟是沈海防大舅的儿子, 以前在鼓浪屿上的艺校读书,如今毕业了,却不去找工作,整日在鼓浪屿上四处 耍,他说,这是行为艺术!偶尔的也涂上几个长长短短的句子,句子的意思连他 本人都说不清楚,可他说,这就是他们新死亡诗派的风格。大舅以前生产假烟现 在办夜总会,当然有钱,可表弟毕业后从不用他老爸的钱,说是卫生程度不高, 气得大舅抢过清洁工手里的拖把高高举着在大街上舍命追他,把县城主干道的气 氛搞得比过年还热烈。   表弟说,有一小青年在火烧屿东南边,正朝小金门的五担岛方向游,怎么看 都不像是在锻炼身体——动作快点,快去把他捞上来,人命一条啊……唉,唉, 我开玩笑他竟当了真!哎,怎么办哪哥你动作快点啊……   下午三点整,小张在火烧屿的一张军用床上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换了 一套干净衣裳,肚子不胀了,空荡荡的,饿得要死。当沈海防把一碗热腾腾的方 便面端到他面前时他连声谢谢都没说,抢过手伸嘴嗤嗤溜溜吃起来,吃得额上的 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吃完了,抹抹嘴,双手齐齐伸到沈海防的面前,沈海防掏出 一副手铐,咔,铐上。   沈海防:“为什么游到那里去?说实话,你是不是个游泳爱好者?嗯?!你 到底是不是游错了方向?!”   小张开心地笑了:“我要偷渡到金门去呀,我要发大财呀!”——小张心里 想:我是一头犟驴子!我偏偏就不告诉你!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现在也 没处去,你想咋办就咋办!   小张的干脆让沈海防很难接受,他大了眼盯着小张的脸使劲瞅,可小张的表 情没有任何变化,笑得比六月的凤凰花还要灿烂几分。沈海防抬头望了一会天花 板,起身到隔壁打了一个电话。   半小时后,白水市电视台记者刘伊娜坐快艇带着一个扛DV的实习生赶到了火 烧屿。   刘伊娜是个海龟,同时也是白水市最著名的大小姐——刘伊娜的爸爸在白水 市的知名度极高,只要有会议新闻,就可以在电视上看见他那盘四方大脸。刘伊 娜大前天来过火烧屿,拍摄边防战士奋力抢救搁浅海豚的过程。当海豚打出两个 浪花一头扎入水底后,刘伊娜将话筒塞到沈海防的嘴巴边,请他谈谈体会和感想。 沈海防胸脯挺得像只大公鸡,脸憋得比公鸡打鸣还红,套话都说不圆了,一点也 不像个指导员。刘伊娜常年在市委大院进进出出,几乎没见过会脸红的男人,所 以,一下子就记住他了。接到电话时刘伊娜正在大陆岸边的火山口景区,寻找哪 块石头远望如乌龟头哪一块石头近看却似王八的蛋等等镜头,以便充实白水电视 台的新闻栏目“白水热点”。刘伊娜一贯瞧不起当兵的,不过她还是乐意再见一 见这个会脸红的男人,因此叫了艘快艇贴着海面就飞过来了。   沈海防在刘伊娜的大眼睛前把握不住自己手脚的尺度,不是撒了茶叶就是碰 翻了杯子。刘伊娜很开心,望着他眯眯地笑。她一笑沈海防连舌头也把持不了了, 说起话来后语搭不着前言,不过刘伊娜还是听出来了:有一个小青年要从鼓浪屿 游到金门去。   这当然是个难得的新闻,好几海里的路啊,几乎要绕着厦门岛游上大半圈, 而且浪头那么大。刘伊娜一下来了兴致——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小张要去的 那个地方叫金门。   刘伊娜是个金门人,以前的以前当然不是,但高考前稀里糊涂地就是了。刘 伊娜问过为什么,老爸说,有些东西是没有为什么的。刘伊娜现在还兼着白水市 台联主席,当然,台联的事不用她管,因为,有常务副主席嘛。   刘伊娜摆好架势,开始采访安徽青年民工张小张。张小张把对沈海防说过的 话重复了一遍。刘伊娜很惊讶——做人怎么可以这么直来直去呀!难道坦率也是 一种美德?为什么小张不说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呢!游到金门是什么行为?投敌啊, 要坐牢的。刘伊娜开始以为小张不懂利害,可种种迹象表明,小张的头脑没让海 水给浸坏,很清醒,是个明白人。刘伊娜的心是肉长的,躲在胸脯后面暗暗叹了 口气。   采访总不能这么一个回合就结束了,那太草率了,何况,身后还站了一个会 脸红的男人。不知怎么着刘伊娜愿意这个男人多看一会自己,多了解自己一点点。   于是刘伊娜把话筒伸到小张面前,请他谈谈获救以后的感想。小张双手一齐 伸过来,抓住了话筒,刘伊娜觉着手上一紧,话筒已被小张拽了过去。刘伊娜发 现小张的双手总是一块移动的,动作很古怪,仔细一看,腕上锁了一副手铐,可 能是因为使用次数过多或者年份太长,手铐颜色暗淡,不惹眼,一不留神,还真 看不见。   小张双手握住了话筒,笑容更放松了,胸脯子高起来,他干咳一下,清清嗓 子,接着对着话筒喂喂两声,又吹了吹,这才抬脸正视着镜头:   “谢谢大家。感想嘛,良多。第一,我的体力不够好,要是我的体力再好一 点,我就成功了,不坐这里了;第二,海水太咸了,几口下去,壮志全无,心里 想的尽是如果游不过去就再去打工,老老实实把这辈子给整完算了;第三,海水 不是蓝的,海水的颜色是天空映出来的,天什么色它就什么色——个人的努力通 常是没有用处的,人靠的是运气,出身决定一切,在我们这里,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儿打地洞,哼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第四,我怕海里有鲨鱼,下 水前我没把情况了解清楚,实在失策……唉,我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我有远大的 理想,可愿望的实现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小张停下来,低眉轻叹一声。小张说到第三点感想时,刘伊娜感觉背上像被 针扎了一下,身子猛一抖,但她还是很镇定地接上茬:“你到底有什么愿望呢?”   小张昂起头:“我的愿望就是要发大财,掐住命运的咽喉,改变自己的一生。 我要帮助我的家人,帮助我周围的穷人。如果资金允许,我还要回家乡盖一间学 校,从幼儿园办到大学,全部免费,我要请最好的老师比如我们村的陈校长,我 会发给他们足够的工资,让他们过上体面的生活,但是,爱拍马屁的一个不要, 吃了东西不认账的,更不要!”   刘伊娜接过话筒想了想,又把话筒递了回去,两眼望着小张直点头,好像幼 儿园的老师在鼓励小朋友从高高的滑梯上出溜下来:“你应该还有别的愿望吧? 你看,我说对了不是。你再谈谈,谈仔细点。”   小张的脸隐隐有了光彩,眼光柔软起来,水汪汪的:“我要和春燕姐结婚, 我是个男人,我会负责任的。对了,春燕姐是好又好酒家的大堂领班,你不认识 的。可是,我现在这样子,怎么配得上她。唉,像我这种条件,看来,看来也只 能找个像你这样的了。”   刘伊娜的脸青了,嘴巴张了又张,眼睛大了两圈,黑眼珠四周都是眼白,不 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起身望外就走,脚步有点踉跄,差点让瓷砖的花纹给绊 一跟斗。刘伊娜是个极自信的人,在白水市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围在她周围的男 人比蜜蜂还多,嗡嗡嗡的。可她现在猛然发现,自己的自信只不过是一块窗玻璃, 透明,坚硬,小张的话恰如一块拳头大的黑卵石,啪!就将它砸成了一地玻璃渣 子。   沈海防小跑着跟了出来,他的脸又红了,火燎了似的。他矮下头来在刘伊娜 耳边说:晚上,晚上你们留在岛上,我、我、我,我请你们吃——饭,行,不行?   刘伊娜嘴里说:“好吧。”可她头也不回,快步向码头走去,那个扛DV的 实习生跑得跟小鸡没啥两样。   沈海防摸不着头脑,戳在大门口挠了半天头,想不出个所以然。太阳已经闪 到大陆那边的山背后去了,天是红的,远处的海面也是红的,风一吹,海面如着 火一般抖起来。   他回头往院子里望,打办公室的窗口,他看到了小张的后背,小张的后背让 晚霞染得像浸了鸡血。他整理了一下仪容,回身大踏步向小张走去。   有些话是必须说清楚的:首先,在鼓浪屿是望不见金门的,连小金门都望不 见,小张看到的是四担和五担岛,那上面没有人,只有鸟;其次,金门不是金子 做的,这世上到处都有穷人,大同世界,世界大同……   小张张大了眼:你哄我!   沈海防急了,扯了小张到自己的宿舍,他宿舍的正墙上有一张大地图,占了 整面墙:“你看,这、这就是这里的海域地图,你看看,这、这是鼓浪屿,这是 金门,这个是,是小金门,这,这、这、这是大担二担三担四担五担岛,你、你、 你、你,你看,在鼓浪屿望得见吗?看——看看,看明白了没有?告——诉你, 这就是厦——门黄厝,二奶嗯,村,满小区的二——二奶,小金门坐船到黄—— 黄厝,就十——十分钟,清、清楚了没有?喂,喂喂喂,你,想什么哪,还想游 ——过——过去吗?!”   小张十指交叉捧在胸前凝望着蔚蓝色的地图,目光迷离:“我愿是条鱼。”   沈海防的火气“腾!”,起来了:“把、把、把、把他,送——到看,看守 所,去!立刻,马上!十——十五天!!”   窗外的晚霞只剩一抹了,海面上的波浪望不见了,只能看到大陆那边大山的 影子,拖到眼前来,冷,阴。屋内只剩沈海防一个人,胸口起起落落,盯着那张 地图,地图没在黑暗里,连轮廓都找不着了。   隔壁的电话响了,电话里有海风正在挤过木麻黄,还有刘伊娜的声音,刘伊 娜的声音有些喑哑:“放了那孩子吧,拿两百块钱给他。以后,放了假,给我—— 给我打个电话。嗯,嗯嗯,啊。放了那孩子吧。”   2005年11月30日   天终于冷了。 (寄自中国福建) 【网里乾坤】∽∽∽∽∽∽∽∽∽∽∽∽∽∽∽∽∽∽∽∽∽∽∽∽∽∽∽∽∽ ◆     倡议发起新白话文运动      ·邓 程·      (一)关于朦胧诗   重温20年前发生在中国大陆的一场关于朦胧诗的论争,我们发现,在这场论 争中,面对“朦胧”这一新诗潮现象,论争者大致分为两派,一派持反对态度, 其理论依据为现实主义理论,一派持支持态度,其理论依据则为西方现代派理论。 在反对派中,除了使用现实主义理论[1],有时又从中国古典诗词中寻找理论依 据[2]。在赞成派中,主要依据来源于浪漫主义的表现派理论[3]。对中国古诗传 统一般持批判态度,但也有以古诗来印证朦胧诗的,同时,又有人把朦胧诗的产 生用现实主义理论来阐释[4]。   这场论争的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来源于浪漫主义的表现主义理论占据了现实 主义理论在诗坛的统治地位,自此之后至今,现代派诗歌成了新时期诗歌的主流。 这种诗歌,以表现自我为指导原则,对现实、人生持漠视的态度,推崇非理性, 但在创作方法上采用理性原则,用象征、隐喻等手法。在风格上朦胧、晦涩,又 与传统现实主义的明快、单调恰成对比。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再到90年代以来诗 歌,占据各类刊物诗阵地的诗歌基本上都令读者不知所云,是一些大胆的病句的 集合。新时期诗歌的创作原则就是艾略特的一段话:“诗人并不是永远都要对哲 学或其它学科感兴趣。他们只能说,就我们文明目前的状况而言,诗人很可能不 得不变得艰涩。我们的文明涵容着如此巨大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而这种多样性和 复杂性,作用于精细的感受力,必然会产生多样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然会变得 越来越具涵容性、暗示性和间接性,以便强使——如果需要可以打乱——语言以 适合自己的意思。”[5] 诗可以不合语法,这就是当今诗人们有意地制造病句的 理论依据。那么反过来说,是不是我们就要回到80年代以前,回到以前政治诗、 标语口号诗的时代呢?当然不是。事实上,现在的“病句诗”与以前的“标语诗” 是一脉相承,异曲同工,殊途而同归的,它们奉行一个共同的理性原则。比方政 治抒情诗中大我对小我的置换,以及观念的主导地位,都和现代派有本质的共同 点。它们的差别在于意义的明确与含混、风格的明白与晦涩,即只有观念上的差 别。这种关系,其实也是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的关系。而象征主义正是浪漫主义 与现实主义的结合。   本文不想涉及更多的关于晦涩、朦胧的论述。总之,作为象征派的晦涩,主 要是观念的晦涩。即一个客观对应物的出现,其所指称的意义的不稳定。这里用 得着阐释学的理论来解释,也就是读者的阅读是一种再创造。道理很简单,诗人 创造出一个形象,比方荒原,读者自然可以把荒原想象成各种对应物,因为荒原 作为具体的事物,自然具有多个特性,每一个特性都可以有一种观念与之对应。 这同时也说明象征主义仍属于比的范畴,象征其实就是一种隐喻。事实上,比喻 的本质仍是理性的。只不过比喻比象征更加具体一点,表面上少抽象一点,最终 的目的不可能不指向理性。   至于中国古诗的所谓朦胧或含蓄呢,则与之迥然有异,归根到底还在一个 “兴”字[6]。由于兴的作用,意象取得独立的甚至中心的地位,它的丰富性即 在于此。从某种意义上,它是不需要解释的。这种不需要解释也就拒绝了理性的 直接参与,从而直抵人心;由于拒绝理性的直接参与,读者可以直接把握,因而 没有了那种猜谜式的晦涩,它的含蓄是由于意象本身的无限丰富性,而不在于其 意义的难以明确。中国古诗的意义是十分明确而且简单的,李商隐的《无题》诗 当然是晦涩的,人们不知道他所写的事件、背景,但一点也不妨碍人们欣赏。对 中国古诗来说,诗作所涉及的事件、背景都是次要的。   然而朦胧诗及其以后的先锋诗歌可不管这些,他们冲决一切网罗,高歌猛进, 终于进入病句诗与薛蟠体的时代。   (二)病句诗是新诗的癌症   “这是一个高尚与庸俗、天才与庸才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的时代。”[7]说 得对。   让我们看两首最近的诗。欧阳江河《时装店》:   ……你迷恋针脚呢/还是韵脚?蜀绣,还是湘绣?闲暇/并非处处追忆闲笔。 关于江南之恋/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你:分明是桃花/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 会不会抽去线头/整件单衣变了公主的云,往下抛绣球?   我们先来看一段评论。陈晓明说:“这些段落和句子写得异常优美,诗人也 可能在欧洲工业主义文明的发达地区看到当代时尚文化而引发了想法。在这里, 关于东方的想象被温情脉脉地放大了,东方的针线带着复古的共同记忆,如此无 可争议地显示了它的美感,仅仅是东方古国的针线就足以让后现代的时尚黯然失 色。”[8]真是奇哉怪也。这样的胡言乱语也成了异常优美。我们看看,作者用 了“针脚”、“韵脚”,“蜀绣”、“湘绣”,“闲暇”、“闲笔”、“伏笔”、 “回文”,“江南”、“蓟北”、“桃花”、“梅花针法”、“公主”、“抛绣 球”这样一些作者理解中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我们大致猜到作者的联想,即 由时装联想到中国的刺绣,从刺绣到江南,再到蓟北,再到公主抛绣球……这种 联想本身就很一般,可是这种表现更拙劣。这里所有的意象都是空洞的,是一些 抽象的符号,而符号之间又靠观念强硬地拉在一起。“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 你:分明是桃花/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这就叫不会说话。什么叫回文般的伏 笔?和蓟北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能猜测,回文般的伏笔可能指那个著名的回文 诗的典故,可是也未必,后面还有冒号,那么“用梅花针法绣出来的一朵桃花” 是伏笔了。可它和江南之恋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江南和蓟北对称?而且“蓟” 字显得挺文雅的。“蓟”啊,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字!对了,抛绣球的传说多见于 北方。还有开头那句蠢话:“你迷恋针脚呢/还是韵脚?”针脚和韵脚都是传统 文化的一部分,而且都是脚,所以就拉到了一起。“蜀绣,还是湘绣?闲暇/并 非处处追忆闲笔。”绣花的闲暇和文人的闲笔也有关系,对不对?之所以加一个 并非,是不想显得过于笨重。闲笔当然可以跳到伏笔罗!写这么多病句,做这么 多谜语,却是为了掩饰自己浅薄无聊的“诗意”!古人说,以艰深文浅陋,这里 就不是艰深,是艰苦,以艰苦文浅陋,艰苦奋斗的艰苦,作者和读者都很艰苦。   再看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基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以几千里 风雪的穿越/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终于能按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这真是“一首诗的破碎”。王家新喜欢将一些名词并在一起,想造成意象并 置的效果,但过于生硬、零碎。而且这和古诗的名词句在语法上是两回事,这我 们暂且不去谈它。这里,毛病仍是一样,这些意象都是非常苍白的:墓地、花、 风雪、节日、灵魂……它们首先是观念的符号,然后被用来表达简单的意义。当 然,病句是少不了的。“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用倾注读诗?什么 叫倾注?完全不懂。   我们用不着举更多的例子来说明,张枣的《边缘》,是为了表达“边缘向每 个对自我感兴趣、并且也想找到自我的现代人所揭示的东西”[9];翟永明的 《潜水艇》“与其说是探索了写作行为的特性,不如说更是反思了写作的功能” [10];而孙文波的《祖国之书》很可能就是对“在漫长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国民 性的认识”[11],等等。   (三)新诗的堕落:薛蟠体   又有所谓薛蟠体。   所谓的盘峰诗会实际上就是病句诗与薛蟠体的较量。中国当下哪来的知识分 子写作与民间写作!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实际上就是用病句来表达“哲理”,所 谓的民间写作,我实在看不出和薛蟠的写作有何实质上的差别。   薛蟠的脍炙人口的大作我想为了版面的清洁,就不再引用了。他老先生在 《红楼梦》里也是一个名人,但曹雪芹显然没有认识到薛蟠的意义。现在看来, 薛蟠的作品预示了民间写作的所有内容:口语、幽默、下流、先锋、豪爽。   于坚是民间写作的理论代表。于坚鄙夷“知识分子写作”,认为“那是对诗 歌精神的彻底背叛”。我同意这个评价。于坚提倡口语写作,又说,“下个世纪 开始的中国伟大的文明复兴,它的眼光应该是朝向过去的”。于坚推崇汉语的美, 反对用翻译语写作,又说,“诗歌的标准许多已在中国六七世纪全球诗歌的黄金 时代中被唐诗和宋词所确立” [12]。这都体现了于坚对诗歌的真知灼见。但是 于坚提倡一个莫名其妙的“民间写作”,还说“诗人写作是神性的写作”,很可 惜,这些又体现出于坚诗学观念的混乱。   “民间”这个概念本身就包含着无数的混乱。在“民间”概念的首倡者陈思 和看来,民间意味着一种原型,一个超稳定的故事结构,兼具理性化与神秘化的 双重特点。在于坚看来,“民间”与口语等价,它对抗的是僵死的、规范的普通 话。而在韩东看来,“民间”成了一种立场,一种地下状态,一次农民起义。对 于这些五花八门的定义,我们这里不想多费笔墨。本文只想指出一点,沸沸扬扬 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之争,说穿了也是一套旧戏法。就跟《聊斋 志异》中的“画皮”,万变不离其宗:这是一场延续百年的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 的斗争,这仍是西方文艺理论内部的一场争论。当然,这也是一场学院体制与体 制外的权力之争。在这一场论争中,我们悲哀地看到新涛离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 不是接近了,而是越来越远了。   除了于坚所说的诗歌写作是一种神性的写作,韩东对民间的定义也来源于神 秘主义:“首先,它的作者是完全的个人,是个人对他的创造完全彻底地负责。 同时它不被传统和民族大众的审美倾向所束缚,在时间上不指向过去,不指向具 有数千年文明史血脉流传和肉体繁衍的大地。它不投靠传统、民族和人民混合构 成的庞然大物。在此比照中民间再次证明了它至关重要的独立性。它与民俗风情 无关,与喜闻乐见无关,与口口相传无关,立足于现实存在,面向未知与未来。 它的任务不是传承、挖掘和在时间中的自然变异,而是艺术为本的自由创造。” [13]   以神秘主义为特征的浪漫主义在80年代以后由于名声不佳,一度似乎销声匿 迹。谁也想不到它会披着“民间”的外衣在90年代再度出现。现实主义与浪漫主 义传人中国后,或斗争或联合达一个世纪之久,到90年代居然统一在“现代派”、 “先锋诗”、“象征主义”的旗帜下继续演出。由此也可见“传统”的强大。   当然还有所谓“个人写作”、“后口语写作”等等,都是浪漫主义在90年代 的种种变体,由此我们可知道薛蟠体的由来。   我们看一看这段话:“正如伊沙诘问西川时所说,为什么是思考而不是感 受?”有意思,这一句话概括了所有的争论。而由此推理,“‘后口语’诗人与 世界的关系是相互感知的,是感性的、灵感的、冲动的而不是思考的、理性的、 征服的、穷尽的。而这种感性,这种灵感突发,不正是后口语诗歌原创性的前提 和保障吗?现在想来,几乎是一种必然,感受的方式带来冲动,带来原创的体 验。” [14]于是“民间”诗人推崇天然、感性,而最“感性”的无疑就是欲望 本能即“性”了。“性”在民间诗人那里成了灵感与感受的来源,我们也不妨引 用一下南人的《对秋天的威胁》:   忸忸怩怩的秋天/你知道灵感拔出诗歌是什么结果/你知道种子拔出泥土是 什么结果/你知道乳头拔出嘴唇是什么结果/你知道芦花拔出芦苇是什么结果/ 你知道钥匙拔出锁孔是什么结果/你知道烟头拔出香烟是什么结果//你知道麦 克风拔出卡拉0K是什么结果/你知道男人拔出女人是什么结果//听见没有/你 再在那里叫个不停/我就马上把我自己从你身上拔出/让你一下子变回春天。   这可谓典型的薛蟠体。   再看一看伊沙的语言风格。“所谓知识分子写作让我想起了女性文学的提出, 我对女性文学的感受同样适用于知识分子写作:作为男人,我平时很少想起也根 本不用强调自己裤裆里究竟长了什么东西。”“金斯堡从来不说什么‘中年写 作’,‘晚年写作’,只要能操得动诗就能写得出来。”[15]这些人,一方面神 化诗,一方面又亵读诗。伊沙有一首《风光天限》:   老婆不在/大胡子卡尔/扔掉毛笔/脱去燕尾服/溜进了厨房/把那正削/ 土豆的女仆/压在地板上/直喘粗气/这算不算/一个阶级/在压迫/另一个阶 级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认为这样的诗比薛蟠的诗更深刻。我觉得这首诗仅仅 反映了阶级性,而薛蟠的诗反映了普遍的人性,所以更高一层。   再看“冷峻”的韩东如何写诗:   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有看 见的餐具/为叙述的完整起见还必须指出/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 的精液(《甲乙》)   民间立场的诗人继承了浪漫主义的传统,而浪漫主义,众所周知,是反传统, 反文化,强调天才与灵感,强调神秘的体验的。我们再看两位民间立场诗人的诗 作:   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 子……为什么不再舒服点。(尹丽川《为什么不再舒服一点》)   在高高的红桃A之上/是另一张高高的红桃A/在红桃A和红桃A之间,整个世界 /正静静地等候着:公元1980年8月3日夜/下着毛毛细雨,有点风/我打响了我生 命中的第一炮。/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我充血的龟头泛着微微的红光(杨黎《打 炮》)   这种对欲望、本能的推崇已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这就是所谓的“下半身写 作”,这种现象当然也和浪漫主义有关。   (四)倡议发起新白话文运动   新诗堕落到这步田地,恐怕新诗的首倡者也始料未及。胡适当年提倡白话文 运动的成果在新诗的领域可谓扫地净尽。到了八十年代朦胧诗初起的时候,章明 说:“少数作者大概是受了‘矫枉必须过正’和某些外国诗歌的影响,有意无意 地把诗写得十分晦涩、怪僻,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印象,似懂非懂, 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一解。……‘朦胧’并不是含蓄,而只是含 混;费解也不等于深刻,而只能叫人觉得‘高深莫测’。……固然,一看就懂的 诗不一定就是好诗,但叫人看不懂的诗却决不是好诗,也决受不到广大读者的欢 迎。如果这种诗体占了上风,新诗的名誉也会由此受到影响甚至给败坏掉的。” [16]许多“学者”对此大加嘲笑,然而事实不幸被章明言中:新诗仅存的一点名 誉就这样给败坏掉了。简简单单的“懂”与“不懂”,成了新诗存亡的关键。   新诗当前的主流体裁就是病句诗,它是新诗的真正的癌症。病句诗通篇都是 隐喻,用所谓的象征手法做成无数谜语。这些隐喻又纯粹来源于作者自己个人隐 秘的私事,手法又类似于古人结绳记事的方法,其意象的象征意义纯粹是自己胡 乱加的。作品中又找不到一句正常的话,看不到合乎语法的句子,全是病句。病 句诗肢解汉语,扭曲汉语,新诗成了汉语的屠宰场。汉语遭此劫难,可谓一厄。 更可怕的是,一些中学生考进大学后,便开始写诗。不会写诗不要紧,会写病句 就行。于是中学生摇身一变,成了谁也不懂的诗人了。这不是害人么?   病句诗与薛蟠体的存在,是对诗歌的侮辱,是对汉语的侮辱,也是对全体中 国人的侮辱。也许我们真应该回到“五四”,重新发起一场白话文运动,重新学 习什么叫口语,什么叫人话。   在此郑重倡议:我们应该发起一场新的白话文运动。将近一百年前,胡适说: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须言之有物。二 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 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文学改良 刍议》)我觉得,要拯救今天的新诗,也要立八事: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 不摹仿古人和西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 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用翻译句。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必须坚决地毫不留情地把病句诗这个毒瘤切除,重新用正常的、健康的现代 汉语写诗,新诗语言必须符合语法,这是诗歌成为诗歌,它所以传情达意的一个 基本前提。至于薛蟠体,就让它自生自灭吧,有俗话说,狗肉上不了台面。   让新诗合乎语法——现代汉语语法。写诗者不是神,他没有权力改变语法, 没有权力破坏句子的语法结构,他不可能改变人类有史以来的交流方式,而自创 一套话语方式。维特根斯坦早已指出,私人语言不可能存在。什么叫私人语言? 只有他一个人懂,别人谁也不懂。打破语法规则的惟一后果,就是私人语言的泛 滥。   私人语言的泛滥的后果就是人类重新退回“前语言”社会。那么,“前语言” 社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看一看现在的新诗就知道了。那时候人类没有语言,也不 会说话,跟禽兽差不多。现在的新诗语言,连土匪的黑话都不如,毕竟土匪的黑 话还有一套规则,有一套词语的替换方式,所以经过艰苦的训练和长期的熏陶还 有可能学会并运用,而新诗语言则完全混乱无章,随心所欲,它已经成了彻头彻 尾的疯话、梦话。其实病句诗的作者们,心中窃窃自喜,宣称写病句是自己的看 家本领,别人看不懂,那是别人无能。他们怀着侥幸心理,以为或许有一天后人 会拿着考古工具来挖掘他们的墓地,然后把他们供入博物馆,供人参观瞻仰。到 那时,全世界的人都能看懂病句,都以写病句为荣,最好人们交流都用病句。那 现在这些“诗人”就成了病句之王了。多么荒唐、多么不切实际的投机心理!这 还在其次,最无耻的是那种浑水摸鱼的心态。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浅薄与 无知,也知道自己胆大心细,知道什么姿态会赢得最大声的喝彩。“万夏感叹, 生于1962年,早两年出世,就会挨饿;经历了‘文革’,却没有深受其害;哥哥 姐姐下乡,没有赶上那一拨;上了大学,还是大学生走俏的时候;诗人吃香的年 代,写诗成名;邓小平南巡之后,开始做生意……”最后,“我们是幸运的一 代!”(刘晋锋《万夏:一位文化商人的轻狂岁月》)万夏的这种心态和经历在 先锋诗人中很有普遍性,可以说,先锋诗歌运动完全是一个时代的误会。先锋诗 歌的作者们在文革中完成中小学教育,说没有受害,不过是自我欺骗。写不出一 个正常的合乎语法的句子,这就是文革带给他们的最大的损害。同时,八十年代 国门刚刚打开,对西方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崇拜和神秘感,而谁也不懂的病句诗正 与神秘感相吻合;当病句诗还有西方非理性的理论支撑的时候,它巩固了自己的 地位,又恰如其分地加强了对西方的崇拜。这也是病句诗迅速窜红,成为诗坛主 流并地位牢不可破的原因。其实,所有的人都不懂你的语言,有两种可能,一是 你太高明,你是神,你高出所有的人;二是你太愚蠢,所有的人都无法听懂你的 话。这里我要让欧阳江河、王家新、肖开愚们失望了:第一种情况过去从来就不 曾出现过,现在也没有听说过。至于将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具有病理学的意 义而载入史册。   注释:   [1]程代熙《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见《诗刊》1981年第4期   [2]章明《令人气闷的“朦胧”》见《诗刊》1980年8期   [3]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见《诗刊》1981年3期;徐敬亚《崛起 的诗群》见《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1期   [4]公刘.《新的课题》.《星星》(复刊号);顾工.《两代人》.《诗 刊》,1980,(10).   [5]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玄学派诗人》,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6]关于比兴与意象关系及其丰富性的论述的充分展开,请参看邓程《兴中 国诗真正的奥秘》,载《海南大学学报》21003年2期,邓程《中西方文学对待理 性的不同态度》,载《内蒙古社会科学》2003年2期。   [7]杨远宏《暗淡与光芒》,见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 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8]陈晓明《语词写作:思想缩减时期的修辞策略》,见王家新、孙文波编 《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9]臧棣《聆听边缘》见洪子诚主编《在北大课堂读诗》,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2   [10]周瓒《透过诗歌写作的潜望镜》见洪子诚主编《在北大课堂读诗》,长 江文艺出版社,2002   [11]陈均《精神的叙事》见洪子诚主编《在北大课堂读诗》,长江文艺出版 社,2002   [12]于坚《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杨克主编《1998中国新诗年鉴》.花城 出版社,1999   [13]韩东《论民间》.见杨克主编《1999中国新诗年鉴》.广州:广州出版 社,2000   [14]沈浩波《后口语写作在当下的可能性》.见杨克主编《1999年中国新诗 年鉴》.广州出版社,2000   [15]伊沙《世纪末:诗人为何要打仗》,见杨克主编《1999年中国新诗年 鉴》.广州出版社,2000   [16] 章明:《令人气闷的“朦胧”》,《诗刊》1980年第8期。 (寄自中国北京) ◆ 对黄永玉述钱钟书轶事之疑问及其他    ·柔 涛·      黄永玉先生所著《比我老的老头》一书出版于2003年,备受好评。近日笔者 才从网上知道有这样一本畅销书。书中黄永玉记述了与钱钟书交往一节。黄老的 记述让我产生了疑问,于是就这些疑问,投书新语丝,希望成为引玉之砖,求教 于知人知世之君子。   笔者对黄永玉先生所知不多,然素怀敬意。从网上资料看,《比我老的老头》 可谓是好评如潮。相信这些好评是针对书的,但是更确切地说,似乎是针对人的。 黄老永玉蜚声画坛已经多年,其大作流传于各地,如北京的毛主席纪念堂。黄老 的仰慕者不计其数,黄老的作品不论画作,还是文章,影响力一定很大。正因为 影响力大,如果其中有不实之处的话,其负面影响一定更大。我只看过《北向之 痛》一节,对其叙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兹不揣鄙陋,只就其中两则故事,并 兼及其他,略作评论。   黄老著作中第一篇名曰《北向之痛》,是怀念钱钟书的。置于第一章,可见 黄老是很看重与钱钟书的交往的。题曰“北向”,不知黄老是以香港的房子还是 湖南的房子为坐标原点,反正不大可能是北京的房子。   兹就以下两个情节做出评论。   甲、江青请客,钱钟书拒绝赴宴   乙、凤凰涅磐典故   甲、江青请客,钱钟书拒绝赴宴   原文如下:   “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忽然大发慈悲通知学部要钱先生去参加国宴。办公 室派人去通知钱先生。钱先生说:“我不去,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么,我可不可以说你身体不好,起不来?”   “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钱先生没有出门。   这段故事意义是什么呢?   看文字,好像是要说,钱先生有骨气,江青的邀请也敢于拒绝。这样的故事 在江青失势以后,有很多版本,主角不同,内容却惊人的相似,说的都象是真的。 但是我相信,在江青当红的时候,敢于和能够不给江青面子的人,有,如毛泽东 和他周围的几个人(如生活秘书之类),但是绝对不会有钱钟书。江青失势以后 对江青说坏话的人,往往是当年谄媚或者是崇拜她的人。江青可能不是好人,但 是我相信江青不会像他们说的以那种方式坏和坏到他们说的那种程度。   为什么不去赴江青邀请的宴会?国宴就那么让人讨厌吗?设想如果是江青同 志招待英国牛津大学来的客人,而钱先生的不到场,是不是很不合适呢?   黄老是如何得知这个故事的呢?   黄老没有说明资料来源。甚至没有加上钱先生(或者是杨先生)对“我”讲 过的字样。知情者应当是钱先生本人、江青同志和一些办事员。后两者向黄老讲 述该故事的可能性不大。似乎应当是钱先生本人或其近亲转述。黄老的记述以人 物对白形式出现。我们一般倾向于认为,加了引号,就是引述别人的原话。但是, 这段话读起来,实在是假得不能再假了。不但拒绝邀请,而且不给对方一点下台 阶的机会。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悦耳,而且很多人会去引用这样的故事去证明什么。 但是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大?   正人君子待人应该只有一套礼貌。不论敲门的是女王,还是女丐,除了称呼 不同之外,我们应该用同样一套礼节去招待她们。这是尊重他人,也是尊重自己。 有两套礼貌的人,一定是试图用不同的礼貌去获得什么或者避免什么。   钱钟书曾担任毛的著作的英文翻译工作(因此他家在那个年代的待遇比其他 人好很多,见杨绛著《我们仨》),与胡乔木有交情。在那个时代,他是顺民 (如果不说是帮忙的话)。如果在后毛时代把他描述成不合作者,而且好像还是 坚定的不合作者,不是有违史实,就是惑人耳目。前些日子报章披露的钱与人吵 架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与时下主流传媒中不一样的钱钟书。与人吵架以至动手 的(和杨绛书中描述的与当权者积极合作的)钱钟书与傲然拒绝江青邀请的钱钟 书,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呢?   在这个故事中,江青是否曾邀请钱钟书赴宴和钱是否拒绝都存在大大的疑问。 我们很难证实它的虚假性,但是其真实性不会高于某气功师发功改变了分子结构 的故事。   乙 凤凰涅磐典故   原文如下:   八十年代我差点出了一次丑,是钱先生给我解的围。   国家要送一份重礼给外国某城市,派我去了一趟该市,向市长征求意见,如 果我画一张以“凤凰涅磐”寓意的大幅国画,是不是合适?市长懂得凤凰火里再 生的意思,表示欢迎。我用了一个月时间画完了这幅作品。   我工作的地点在玉泉山林彪住过的那幢房子。画在大厅画,原来的摆设一点 没动;晚上睡在林彪的那张大床上。有人问我晚上怕不怕,年轻时候我跟真的死 人都睡过四五天,没影的事有何可怕?   眼看代表团就要出发了。团长是王震老人。他关照我写一个简要的“凤凰涅 磐”的文字根据,以便到时候派用场。我说这事情简单,回家就办。   没想到一动手问题出来了,有关这四个字的材料一点影也没有。《辞源》、 《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人民日报》资料室,遍北京城 一个庙一个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学院,佛教协会都请教过了,没有!   这就严重了。   三天过去,眼看出发在即,可真是有点茶饭不进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远 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救星钱先生,连忙挂了个电话:   “钱先生,平时绝不敢打扰你,这一番我顾不得礼貌了,只好搬师傅下山。 ‘凤凰涅磐’我查遍问遍北京城,原以为容易的事,这一趟难倒了我,一点根据 也查不出……”   钱先生就在电话里说了以下的这些话:   “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三教九 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 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 中国都有点关系……这样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 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我马上找到了,解决了 所有的问题。   这个故事讲的好像是钱钟书学问的高深。不过,凤凰涅磐并不是什么僻典。 黄老的记述以夸张的手法提高了这个典故的生僻性,同时以此手法突出了钱钟书 的学问高深。至少,凤凰和涅磐这两个词在黄老所提及的工具书和资料库中是应 该能够查得到的,退一步讲,这两个词,或这四个字一定会有的。但是为什么黄 老却说,“有关这四个字的材料一点影也没有”?   钱钟书在电话中的答复的口气听起来很真实(这是黄老叙事中可称道之处), 尤其是对郭沫若的评价。其中对他人的轻视和显示自己学识渊博的心态一览无余。 但是说这个故事是“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还有一个小细节。黄老尊称王震为老人。他难道不会想到若干年以后人们对 王震的评价有可能连江青都不如吗?   从这两则故事的叙事风格和内容来看,黄老深深了解中国大陆读者的思想状 况和判断力水平。他知道读者希望看到什么样的故事,而且敢于把读者的判断力 估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水平。这是怎样的胆识啊!好在中国大陆人口众多,只要 是名人和贵人,无论说什么,还是做什么都不愁没有粉丝捧场。   钱、黄二老都是当世名人,都是聪明人,在他们的言谈中,永远都是充斥着 幽默和隽永,很难见到贴近普通人的平和的叙述。我不清楚他们在毛时代的经历, 但是看看他们后毛时代如此善于把握公众的话语期待,足见其历经岁月磨练的聪 明与才情。   上一个世纪的最后几年中的某日,我和几个同学闲聊,谈及钱钟书的代表著 作,座中诸研究生们均知道有《围城》,只有另外一个人说出了《管锥编》(但 是他拿不准是编还是篇)和《槐聚诗存》。后来,我任教某校,问及学生和同事, 均知有《围城》,但鲜知其他。通过这有限的调查,我们似乎可以说《围城》是 钱钟书最著名的作品。   但是,《围城》是一部比较难以读懂的书。试看第一章中如下一段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 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 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   为什么提到钞敦煌卷子,永乐大典,太平天国文献,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 相信对于多数八十年代以后(或者更早)出生的读者读到这一段可能根本不知道 作者要表达些什么。我相信,就是杨绛先生也未必能说得清。为什么?这是一段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文字。这是在影射当时的学者。我知道,“学蒙古文、西 藏文或梵文”毫无疑问是指陈寅恪,“钞敦煌卷子”可能是指浦江青,其他两项 我暂时无从查考。   《围城》是一部很奇怪的书。该书成书于1940年代末,1980年以后才成为畅 销书。出版以后的几十年中根本没有多少反响。所以它的影射内容没有被关注。 当《围城》走红以后,一些他影射的当事人已经不在了,其他人或者不屑与钱计 较,或者其言论不广为人知。做一种较远的类比,《围城》与赵本山的小品有相 似之处。在赵本山几部出名的作品中,除了对人的挖苦、讽刺、嘲弄和由此可见 的赵的聪明之外,我们很难看到更为有益的东西。最近据说有人对《围城》进行 考证,而且出了书,杨绛先生大为不满。为什么?因为容易考证出钱的本来面目。 在国家面临外族侵略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钱先生却专注于写这样一本书,影射 并讽刺曾经帮助过他,或者即使有些过节但并无深仇大恨的学界前辈或同仁。 《围城》就是扔向他们的小石头或者是射向他们的冷箭。另外,我曾特意查过 《槐聚诗存》,看看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钱先生是怎样的心境。看到的是钱先生 面对风花雪月抒发其多愁善感之情。   这就是钱钟书,在钱的眼中、心中和笔下,唯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才情和让 别人知道他有才情。但是,才情就是一切吗?正因为钱先生自恃于其才情,他可 以被称作才子(《一代才子钱锺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但不足以被称 作大师。钱钟书没有真正的朋友,黄老与他交往过,但从黄老的记述中,看不出 多少深情厚谊。在钱钟书夫妇的心中,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聪明、对自己聪明的展 示和“他们仨”。   请看杨绛先生所记述的钱钟书(《记钱钟书与<围城>》):   “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 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 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鼓励别人读书”。   这是怎样的聪明啊?!上课不记笔记(下课当然不用复习了),一心二用 (边看闲书边听讲),然而考试时总是第一。这样的描述,简直就要让当前在高 考和考研之路上奋斗的莘莘学子的自信心消失殆尽!没有人否认钱的聪明,这样 的自我吹捧是否有点过分!最近的《新闻周刊》(Newsweek,2006年1月30日) 上,有人撰文谈莫扎特(Rethinking Mozart)。老莫在人前宣传小莫无师自通 的天才神话,人后却让孩子刻苦用功(他亲自指导),并且帮助儿子完成了早期 的一些小作品。杨绛是否在有意无意地制造并宣传其夫的聪明神话呢?   钱钟书先生已经作古,黄永玉先生也已经年过期颐。我无意唐突古人与老者。 反之,我认为他们都是学问与艺术水平很高的人。当看到很多人对他们顶礼膜拜, 无限敬仰的时候,我却有些悲伤。黄老在一幅画的题词中写道:一百年后,所有 的悲伤都将化为乌有,但是现在,我真的很悲伤。我们的国家是容易诞生英雄的 国度,而那些英雄的地位和声望是由无数的非英雄自觉或不自觉地、自愿或者是 不自愿地造就的,因为那些非英雄们从来没有被告知或者自发产生过人生而平等 和人应当自立自强的观念。而只是一味地仰慕英雄、信赖权威、依赖领袖(导)。 对此,我真的很悲伤。我们被告知了太多的天才和英雄的故事,而很少人被告知 在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度,弱者和强者、常人和天才拥有同样的个人尊严,每个人 可以在没有英雄和/或天才作为榜样的情况下,去开拓自己的生活空间,过自己 想过的生活,而不用去做那些注定要失败或者是必定要充满失落感的复制英雄与 天才的生活的尝试。   名人的辩护者们会不认可我的质疑,或者即使承认,也认为那是难掩大德之 一眚。但是这些质疑如果被证实的话,可否看作可以以之看清太阳的那一滴水呢?   结论:我坚决相信黄永玉先生所讲述的钱钟书拒绝江青赴宴的故事和凤凰涅 磐典故的故事是不完整和/或不准确的,有误导读者之嫌。   最后,以本人在新浪网上的留言结束这篇短评。   世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   黄老固然是一代大师,但是这么一大群人顶礼膜拜,不正是以自己的没有个 性来衬托黄老的个性,以自己的无知来衬托黄老的有知吗?   ***********************************************   对《比我老的老头》,本人读到的是网上的版本:   北向之痛   http://book.sina.com.cn/olderthanme/2003-09-25/3/18793.shtml   连载:比我老的老头   ——悼念钱钟书先生   2006年3月24日登录 【网萃】∽∽∽∽∽∽∽∽∽∽∽∽∽∽∽∽∽∽∽∽∽∽∽∽∽∽∽∽∽∽∽ ◆             忧郁和狂躁 (选自应帆创作中的长篇小说《两极》第二章)        ·应 帆·   “跟我讲讲你的童年生活吧!”桑切斯医生笑着对艾美说道。艾美微微一凛, 不由在舒服的圈椅中往后仰了仰身体。她起初想笑,因为意识到桑切斯医生似乎 一如所有的、她听说的心理医生,妄图从病人、或者说客户的童年生活来挖掘他 们当今心理问题的一切病灶来源。然而她不敢笑,却因了这问题,认真去回忆去 总结自己的童年。   事实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起她的过去,艾美也几乎以为她的 生活已经和过去无关,像一条蜕了皮的蛇,过去只是风干的、苍白得有点透明的 那一层皮,挂在记忆的树枝上,在过去的风里或隐或现地飘摇着。桑切斯医生这 一问,仿佛要把她打回原形似的,又仿佛要她重新退回到那层已经完全不合时宜 的过去之皮囊中去,让她觉得有隐忍的难堪,又有难言的愤怒。   她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但是她来到了美国,在纽约做一份体面的白领工 作,有一个白人律师男朋友马炯,订婚和结婚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她的过去, 即使没有被完全抹去,也应该被灰化淡化了。她曾经试图跟夏剑明说起,说: “你知道嘛,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很自卑,因为自己是农村来的,因为 家里很穷。”但是夏剑明不经意地说:“但是你现在在美国了,那一切都已经不 再重要了,不是嘛?我们都是提着两个行李箱来到美国,都是从零开始。美国或 多或少可算一个没有阶级区分的国家……”   但是现在桑切斯医生要挖掘她的过去,要她去凝视那层白色的、近乎透明 的,轻飘飘的、似乎没有重量的、挂在枝上、飘在风里的过去之蜕。   沉默半晌后,艾美终于开口道:“童年的我很聪明,很穷,十五岁的时候死 了父亲。”   桑切斯医生在她的本子上写点笔记,然后又拿她杏仁一般温暖的琥珀色大眼 睛盯住艾美,仿佛盅惑,又仿佛鼓励,要她继续讲下去。   “我曾经几乎一直是我们班里的第一,从小学到高中,尤其是在高中之前, 几乎从来没有人考得比我好过。所有的同学都有点嫉妒我。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 弟弟。一般来说,我这样的老二是注定要被父母忽视的,因为是第二个女孩,因 为在中国的农村。但是我父母似乎因为我学习好而对我特别关爱。   “我们家很穷,跟中国农村那时的大多数家庭一样。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 就是,我去高中报到的第一天,大夏天的七月,很多女生穿着各色各样的裙子。 我在上大学之前从来没穿过裙子。我们买不起布,做不起裙子。但是家里还是能 够吃饱穿暖。我是说,我父母都是辛勤的农民。我妈甚至也上完了小学,对她那 个年龄的中国农村妇女来说,几乎可以算是很难得了。我父亲在田里是一把好手, 农闲的时候,尤其是冬天,他会摸鱼来贴补家用。我母亲的手很巧,她会编织毛 衣,会剪纸,缝纫,做饭。她是个很能干的乡村妇女。但是中国也有句古话,叫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小时候我很少看见母亲织毛衣或者做衣服。等我上 大学,条件比较好了。姐姐结婚时,男方陪嫁了一台缝纫机,母亲很快就学会了, 并且给姐姐缝纫了很不错的衣服。   “我上初三的时候,必须决定是去考重点中学还是上个中专还是师范学校。 上中学意味着将来还可以考大学。考大学,对我们村子里的孩子来说是很遥远的 一个梦想,那时候,更不要说一个女孩子了。事实是我们那个中学在我之前几乎 从来没有考上重点中学的毕业生,但是我的班主任认为我应该是一个创造历史的 学生。如果上师范或者中专呢,意味着我会尽快挣工资,尽快独立,甚至可以贴 补家用。许多人觉得我应该是上师范,因为师范学校出来以后是做小学老师,上 学期间就有各种补贴,对一个农村女孩子来说那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完美的前途。   “我们班主任很喜欢我。他认为我应该上城里的一中,应该去考清华或者北 大。但这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七、八年来,我的父母必须继续供养我上学。在报志 愿之前,我的老师跑了我家好几趟,做我父母的思想工作,劝他们不要短视,要 高瞻远瞩,为我的前途着想。我父亲本来坚决要我考师范,但是我妈妈慢慢动了 心。那时我父亲已经生病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忙收麦插秧太累了,虽然不能吃饭, 不能下地干活,但也不肯看医生,就在家静养休息着。关于我的未来,我自己是 一点主意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学习,我渴望文化知识,但是我不想成为家 里的负担,我想给他们减轻负担。有意思的是,事情的转机或多或少来自我姐姐 的意见。她比我大一岁多,但是学习不好,早一年就退学在家务农了。她说:爸, 就让咱妹考重点高中吧。我什么活都能干的,我还可以出去打工挣钱。要她做一 个小学老师,太屈才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要报考我们城里的第一中学,目标是三年后考最好 的大学。   “我父亲却在我参加中考的前夕突然去世了。”   艾美停下来,感觉自己要开始抽泣。桑切斯医生从桌上的面巾盒里抽出一张 面巾纸给她。艾美擦了擦眼睛,并没有泪的痕迹,她努力想笑一下,却也以失败 告终。   “我觉得我们今天谈得很好。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口深井,只是我们常常 忽略它的存在,或者不想去看平静如镜的井面下都埋着藏着什么样的过去。有时 是一个代码,有时是一份财富。你觉得呢?”   艾美无语地直视着前方。桑切斯医生坐在咖啡桌的对面,她身后的墙上排着 两个大书架,书架上堆满各种书籍期刊;书架之间是一扇长长的窗户,乳白的窗 帘半卷半垂。透过窗户,一角碧蓝的天空从曼哈顿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挤进视线来。 视线里的每栋楼都有许多盒子一样的窗户,有开有闭,却仿佛人类的眼睛,好奇 地回窥那些窥视它们的眼睛们。   “我觉得,我好像打开了潘朵拉的魔盒,”艾美淡淡一笑道。   桑切斯医生似乎微微一凛,却只是笑道:“怎么一下子又是一小时了呢?我 们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回公司的路上,艾美顺便在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份色拉。等红灯的时候,她 把色拉盒子拿出来仔细端详,里面全是蔬菜:绿的生菜,红的肉椒,白的蘑菇, 黄的莲子,棕的核仁……她忽然想:我什么时候变成了半个素食主义者了呢?小 时候我不是最讨厌吃蔬菜的嘛,白菜帮子吃起来跟中药一样的味道;那时我最喜 欢的是什么?不是肉汤泡饭嘛,油腻腻的肉汤泡一碗白饭,几乎可以算一顿美味 的啊……穿过马路的时候,她想着小时候曾经渴望过、后来上大学曾经品尝过的 那些红烧猪肉、蒜苗炒肉、红烧蹄膀、梅菜扣肉等等佳肴,不由轻轻地抿嘴而笑。   在桌上享用色拉的时候,“麻将”打电话过来,问她今天的心理咨询“游戏” 怎么样。艾美轻描淡写地说:“瞎扯扯,我已经快失去兴趣了,工作这么忙。” “麻将”就笑道:“早叫你别听琳达的,你偏要去玩玩,这下后悔了吧?”   艾美去看心理医生完全是因为一个中国同事加朋友琳达的鼓动。琳达本人已 经三十出头,虽然她从来也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年龄,但大家有目共睹的事 实是她至今还没有稳定的男朋友,她为此烦恼不堪,不堪到要看心理医生的程度。 她每周三中午去看桑切斯医生,因为那正是一周之中最为难熬的时间,上个周末 的孤独无奈的伤痛感还没有阴霾尽散,又一个要独自度过的尴尬周末已经生生向 生活逼近,原本该放松娱乐的周末们,对琳达来说竟成了前狼后虎的忧郁和烦躁。 等艾美跟她偶尔说起自己睡眠不好、情绪时常莫名反复的时候,琳达就急切热情 地向艾美推荐了桑切斯医生。   艾美正胡思乱想着呢,“麻将”又说:“今天晚上我们要和客户出去吃饭, 不要等我了。”艾美就道:“好吧,我自己弄点吃的。我爱你。”“麻将”回道: “我也爱你。”   艾美坐在那里,想到“麻将”这个词就有点发笑,是她给她的男朋友Jon Marley起的中文昵称,她给他的中文正式名字叫马炯。她很得意自己独特的翻译, 马炯也受之若素,一点儿不恼。   想到这里,她浅笑了一下,吃了几口色拉,却忽然又想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把 英文的“我爱你”挂在嘴边如同家常便饭了呢?“爱”,在中文字典里多么神圣 又严肃的词汇啊,在她和顾乐航、夏剑明甚至司徒·内尔森谈恋爱的那些年头里, 他们和她,曾经多么小心翼翼地不用,或者用这个词。现在,这个词成为她生活 里最常用的一个语汇:和“麻将”之间的很多交流,以“我爱你”结束;甚至和 “麻将”的母亲宝琳之间的电话,也每次必以“我爱你,亲爱的”,或者“给炯 我的爱”来结束。这到底是情真意切的问候与表达,还是虚情假意的客套和敷衍? 一想到这一层,她忙着打住自己的思维和困惑,她知道,如果任这思考信马由缰 下去,又可能是心绪极其烦躁不安的一个下午,而桑切斯医生已经说过,她觉得 艾美已经表现出了忧郁狂躁综合症的早期症态。   下午比较清闲。艾美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整理一些过去的数据文件,但是 她的思想却不时滑回到她和桑切斯已经开了头的谈话主题。是的,这么多年来, 这是第一次她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童年与过去,第一次透视心灵之井,第一次在离 开家乡生活、学习和工作的十多个年头里再去回忆和审视家乡、亲人和童年。   她父亲艾永康,在她决定报考重点中学之后终于去了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 是已经无救的晚期肝癌。中考前的一个多月里,家里的一切重心都已经转向她父 亲的病,李秋芳和艾华母女两个轮流去医院值班照顾,同时还要下秧田拔草、治 虫、下肥。艾美则努力照顾好艾军和家里的猪禽,放了学往往直奔田间埂头,去 打猪草、抹树叶喂猪,去拔野葱芥菜喂人,还包括拉着艾军去逮蜻蜓喂鸡,拉他 去捉黄膳、逮泥鳅、捉螃蟹、钓龙虾、钓鱼,一面是这些东西可以和鸡蛋一样拿 到集市上去卖钱,另外也可以偶尔在家里开点荤腥。想到这些,艾美几乎要感叹 那样的童年是不是可以算丰富多彩、可以算接近自然的、健康的童年?   然而她父亲在医院熬了一个月不到,家里已经负债上千。在医生的建议和艾 永康自己的要求下,回家来一心等死。按照习俗,艾永康睡在堂屋里临时搭的一 张床上,随时准备着断气移灵到门板上。最后的一个月里,每天都有村子里的邻 居以及稍远一些的亲戚来看望。邻居们晚上来陪夜的比较多。正是蚊虫猖獗的夏 天,李秋芳就把家里没用的旧衣服撕碎,搓成布条绳,点燃了来熏驱蚊虫,一边 陪人家说话。艾华忙着烧开水,散发廉价的香烟。亲戚们远道而来,临走多留个 五块十块的,说是给艾永康买点好吃的。艾永康大多数时候面墙而睡,不说话, 有时疼起来,就打滚呻吟。艾美至今记得,有一次一个许久不见的表亲来看父亲, 艾永康突然放声大哭,引得一屋子的人唏嘘叹息,心软的就跟着淌眼抹泪,却无 法劝说。到最后只有他们母子几人上去拉他的手,带着哭腔给他擦泪擦汗,一边 强道:“他爸,你哭什么啊……”一家人哭累了,堂屋里就安静下来,一时只听 到众人抽鼻子抹眼泪的声音。外面的院子里这事却忽然传来木匠打棺材的声响, “叮叮当当”的,让一屋子的人更加凄然无语。而艾永康长叹一声,就又转身面 墙了。   葬礼的第二天就是中考的日子。那夜,艾美母女仨个哭哭啼啼大半宿,弟弟 艾军也跟着她们三个女的一床而睡,时时跟着哭两声。早上五六点钟的光景,几 人也累了,仿佛小睡了一会儿。不一刻,却听见有人敲门,艾华先醒,下床开了 门。李秋芳也跟着出去。艾美听得她们在门口跟人说话,原来是她同村里的同班 同学高兴。她一面听,一面打蚊帐里的蚊子。那些蚊子们吸了一夜人血,个个肠 红肚坠,艾美一边骂一边打,打得兴起,竟然轻打了艾军一个巴掌,那毙命的蚊 子就在他脸颊上印出一朵红与黑的花来。艾军睁眼,却什么也没说,就又翻身睡 着了。艾美也自笑道:“这小死猪。”   院里的高兴颇为拘束地道:“我妈叫我喊艾美一起去考试的。”李秋芳就道: “难为你妈惦记着,这几天也亏她一直帮忙,还想着我们家艾美考试的事情,真 是个有心人。多谢多谢!你坐会儿,艾美马上就起来,跟你一起考试去。”艾美 听得这话,忙着找出她的灰涤纶裤子和粉红的确良衬衫穿上,走出房门时候,看 见高兴拘谨地坐在院中一条长凳的角上。她母亲和姐姐已经在厨房忙乎上了。艾 美径直去水缸舀了水,刷牙洗脸。等她洗漱完,李秋芳和艾华两个已在院里小桌 子上放好了早饭:炒的昨天剩下的米饭,还有刚热的半盘猪血烧豆腐,外加一碗 温开水。李秋芳问高兴道:“高兴,你要不要再吃一点?”高兴忙着摇头道: “大婶,不用,不用。”艾美狼吞虎咽地吃饭。吃的当口,看见高兴手腕上戴着 一块亮触触的新手表,想必是为了考试才买的。一时又想高兴这名字,跟她目前 的情形实在是很不协调的一个词。说起来高兴也是个好学生,但考得过艾美的次 数还是屈指可数的,况且还不知道花了多少高于艾美的工夫:他是男生,在家里 不用做任何家务事的,至少。也因此,老师建议他考师范学校了。临出门的时候, 李秋芳拿了艾永康生前戴过的手表,交给艾美道:“带着这个表吧,考试时候记 得时间。”艾美看着那粗大的手表,知道自己的手腕太细,又想自己从来都是早 早就可以做完试题的,就不大想戴,又怕她妈伤心,便把表放在书包里。艾美刚 出门,就听见她妈在院里哭唱起来:“你瞧你爸死的时候多么好呢,一天也没耽 误你妹妹上学考试啊。我的好夫啊……”艾美站住想回头,看了一眼在一边尴尬 站着的高兴,又听到艾华劝慰的声音,就到底没有走回去,而是默默地往大道上 走过去。   艾美已经不记得她和高兴一起去中心中学考试的路上都说了点什么,发生过 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发生。她是一个不幸的女生,在父亲葬礼的第 二天就必须参加中考。高兴是个无辜的少年,要义务性地陪她去考试。   艾美记得的是那次语文考试的作文,要写一篇记叙文,写自己熟悉的一个朋 友或者亲人。艾美写了父亲和父亲的死,要自己化悲痛为力量,争取考出最好的 成绩来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结果,她确实考出了最好的中考成绩,全乡第一, 高出第二名远远一截。她的语文更是罕见的满分,包括作文。据她的班主任胡新 章说,阅卷的老师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能给她一点附加分。有点高兴的同时, 艾美却又有一种隐隐的负罪感。她不明白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生,为什么可以 在考试中发挥那么出色,为什么在复习期间不能全心全意复习的一个女生还是 “心安理得”地考出那么高的分数。这种负罪感跟随她好多年,直到大学。那时 她已经不是最最顶尖、最最优秀的学生,负罪感跟随着她童年时期的绝顶骄傲和 自信,携手离她而去。   “好女不说当年勇啊!”在康奈尔因为科研成绩让老板不满意而被逼博转硕 的时候,艾美常常和夏剑明这样开玩笑。夏剑明通常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艾美 知道他是那种出生书香门第的好学生,她那样辉煌的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在他心 里眼里算不了什么,也实在难以沟通:他不会明白她一个农村女孩子要多么聪明、 辛苦、坚毅,才能获得别人可能轻易获得的一切。就像“麻将”一样,他不能明 白一个中国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像今天这样跟他这么一 个美国白人男子地位平等地谈论和结婚。   “是的,他们都不懂。”终于等到下班时间,艾美收拾好东西,离开座位的 时候,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晚上,艾美一人在家烧了点吃的,一个菠菜炒鸡蛋,一个蘑菇炒辣椒,还有 一份胡萝卜、洋葱和洋芹烧的西式汤。刚吃完,“麻将”打电话来说他要陪客户 去喝酒,暂时还回不来。艾美想说“这可是星期五的晚上哎”,却到底没说,只 道:“好吧,你忙吧。我先自己看会儿电视。”   她打开电视,却找不到什么感兴趣的节目,最终就停留在CNN的拉瑞·金 访谈。主持人正在接听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中西部的工人,抱怨说因为工 厂外迁到中国和印度,现在的他处于失业状态。艾美就停在这个频道,准备继续 看下去。然而不久她就发现,她对这节目完全是一种局外人的、理智性的好奇, 如同她对许多美国电视节目的态度。就像布什竞选连任成功的时候,“麻将”和 他的朋友们骂娘喝啤酒,艾美呢,虽然也知道布什当选对自己这个外籍人士来说 不是好事,但她只是微笑而已,心里暗道:你们这些美国人啊……艾美同时也发 现,她对中国的事情和人也不那么关心起来。在公司,每天中午,中国同事们就 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厨房吃饭聊天,什么新电视剧新歌曲,什么凡人琐事名人轶事, 什么小道消息花边新闻,而艾美大多时候无心加入,偶尔听听,几有不知所云之 感。中国同事们对她也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远离着,仿佛因她和一个白人男朋友生 活在一起就成为了一个怪胎一般。   当电视里的那个中西部的工人同志提到中国的一个省份时,艾美想起来应该 给家里打个电话。上次打回去,好象已经是五六个星期之前了。她的小侄女接的 电话,奶声奶气道:“你是谁啊?”艾美就不由笑道:“我是你的美国姑姑啊。 你是晶晶吧?”“美国姑姑”,是家人教给晶晶的称谓,并拿这个来和艾华做区 分。晶晶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噢”了一声,就把电话给了她妈妈陈莉莉。 艾美从没见过她的弟媳妇陈莉莉:事实是她出国以后从来就没回去过,艾军娶妻 生女,她都不曾亲历。她所做的,不过是不断寄钱回去,起初是还她出国时欠下 的债务,然后家里盖新房,然后是艾军娶媳妇生孩子……一晃,晶晶都已经虚五 岁了。艾美听说他们正在努力生个男孩,为此,陈莉莉已经人流了两次,只因查 出来都是女孩子。艾美有时想,如果艾军不是常年在北京打工的话,他们还不知 道要人流了多少次了呢;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未必,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们早生 了男孩,不必这么一直折腾着了。   陈莉莉接了电话满含热情道:“二姐!妈不在家,去镇上买东西了。”艾美 不由学着晶晶语气“噢”了一声,又道:“家里怎么样?”陈莉莉就给她汇报了 一番人情世故,又道:“我们都很想二姐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啊?我都从来 没见过你呢,晶晶也没有见过她二姑呢!”艾美一时心间感动,就道:“等我拿 了绿卡,就可以回去看你们了。”陈莉莉叹道:“哎,绿卡是什么卡啊?怎么就 这么难拿呢?听二姐讲这个绿色的卡都好几年了。”艾美不知道她是在同情还是 讽刺自己,就又听她一声急喊:“晶晶,这个不能吃!”说着,陈莉莉就丢下电 话,去阻止晶晶吃东西了。等她再回来,艾美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她弟媳妇犹 自道:“二姐,我们一家子都盼着你回来呢!村子里人老说起你,讲你是我们这 里最有出息,最有名的人了!”艾美道:“我也盼着回去的那天呢。妈身体怎么 样?”“她还好啊。她平常跟村子里的人打打牌,有时进城去逛逛,胃口蛮好的。 她每次进城,都会买点营养品回来,人家都说妈挺会保养的呢!”艾美有点不爱 听,却懒得说什么,只道:“她身体好,对你们最好了,不要你们负担,又可以 帮你们带带小孩。你们应该感到很幸运的。”陈莉莉忙道:“是啊是啊,这也都 亏二姐在外面嘛。”艾美就道:“那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做。跟妈还有艾 军问好!”陈莉莉道:“好的。是不是要吃午饭了?刚才电话响,我就在厨房做 饭呢。”艾美觉得好笑,心想十一点还没到,他们就开始做午饭了,却道:“我 这里是晚上,我刚吃过晚饭没一会儿呢。”“哎呀,我怎么又忘了这个时差呢! 像人家唱歌唱的,‘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那好,二姐,我不打扰你睡觉了。” 艾美懒得再解释她的睡觉时间还早着呢,说了再见,也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再打开电视的声音,却发现什么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她想 看点书,翻开最近的一期《纽约寻乐》杂志,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能飞快流览 一下广告插页。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郁郁寡 欢,甚至还有点烦躁不安?是因为“麻将”没有回来陪自己吗?是因为今天晚上 没有去健身房锻炼所以身体不累以至于有闲力?还是因为刚给家里打了电话?或 者还是因为中午和桑切斯医生的谈话?她的脑海里越来越多的问题涌波作浪,却 没有任何答案浮现。末了,她去卫生间洗漱,然后躺上床求眠。在黑暗里闭着眼 睛,她此时却可以听见十五个楼层之下的三大道上的嘈杂声声声入耳。辗转反侧 了好几分钟,她终于忍不住,就又穿好衣服。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半还没到,她 就下楼去,到街对面的“漂游者”酒吧去喝酒。   对酒吧客们来说,夜显然还很年轻。男人们一边看大屏幕上的棒球游戏,一 边拿眼睛瞟睨为数不多的女人们。艾美走到柜台前,点了一杯苹果马蒂尼。那酒 保上身只一件白背心,肌肉饱满的左胳膊上刺着一个青青的汉字“美”,看得艾 美几乎哑然失笑。酒保要找她钱,她挥了挥手,笑道:“你留着吧。”   艾美拿着酒走开来,四处寻摸了一下,看见一个亚裔女人单独坐在一个高凳 上,艾美就蹭过去,在她的边上坐下来。“你是中国人嘛?”艾美用英语问她。 那女人从自己的沉思中被惊醒,回头看了一眼艾美,拿脚踢了踢地上的什么── 艾美这才注意到她牵着一条小狗来的酒吧,一时就奉承道:“好可爱的小狗。” 那女人忽然回道:“我是中国人。但是我不是拉拉。”艾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几乎要脸红,却还是镇静道:“我不是想对你怎么样。我只是想找一个中国 人……”听到自己坦陈的动机,艾美又一次感觉震惊,同时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无 聊。她起了身,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就离开了座位。   艾美匆匆回到寓所,又去卫生间重新洗漱了,然后换了衣服,却不想上床, 只在窗台边坐了。往下看去,三大道上北向的车流依然滚滚不断。她把一扇窗户 轻轻拉提,开了一个几寸的口子,各种闹声便趁虚而入,一时抢占她的耳朵。一 缕细风也溜进来,缠着她半裸的腰腹行走,凉凉的,如蛇绕一般。艾美手里玩弄 着一盒烟。她和“麻将”都号称是“社交性的吸烟者”,就像大多数人号称自己 是“社交性的饮酒者”一样。玩弄香烟的那一刻,艾美又想自己为什么对什么都 不上瘾?她不想家:她从上高中开始,就开始习惯跟家渐行渐远,即使还算一个 有线的风筝,那线想要把她拉回去,已经几无可能了。她不害怕失恋:每次失恋, 她都能泰然接受,并安之若素地投入新生活或者原有的生活;当然男朋友也一直 没有严重断档。她从来不对某个男人黏乎不清,包括现在对“麻将”,她觉得自 己依然独立,可以成熟理智地面对他深夜未归的现实。   也许这次不一样了,会对心理医疗上瘾?艾美突然这么想着就点燃了一枝万 宝路,吸入呼出,立时嘴里就有一股难受的味道。她把香烟从窗口放到风里去, 烟头立刻更红更亮起来,然后又迅速地融进夜色。等她再缩手回来,那枝烟已经 三去其二,火也已经熄了。艾美关了窗户,去厨房扔了烟头,又到卫生间拿利斯 汀去漱口。满嘴饱含漱口水的时候,她盯住镜子中因为水苦而变形的人脸想:也 许我还是有上瘾的东西的,比如这种卫生或者说生活习惯;或者说生活,或者说 生命;每个活着的人是不是都算对生活和生命上瘾?她觉得自己想得奇怪,就一 口吐掉了嘴中的苦水。   艾美在床上又躺了约半小时,美梦恶梦们依然拒绝来访。她放点轻音乐,却 很快就嫌烦。她又找了那天的《纽约时报》来看,却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她 闭上眼睛回忆这一整天的人人事事,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改变,同时 却又好像有许多事情许多细节刺激着她,比如酒吧里那个显然在钓美国男人的中 国女人,比如那个酒保胳膊上偏偏刺了一个“美”字。她的心脑飞快运作,却不 能专注于任何一种念头想法:下次要不要告诉桑切斯医生关于和那个中国女人的 邂逅,她会不会因此分析我的性取向问题?要不要告诉她我的睡眠问题?这算不 算精神病的信号和病症?但我并不是总睡不好,对不对?只是有时候而已。也许 是因为今天没有锻炼吧。但是谁又会在星期五晚上去锻炼呢?“麻将”为什么还 不回来?其实担心不担心都是一样的,对不对?   等到“麻将”回来,已经远是一点之后,而艾美还没有睡着。“麻将”小心 翼翼地开灯,又关掉一些,只留下一盏台灯和一行地灯看路。他飞快地洗漱后, 又安静地爬上床来熄了灯。艾美转身坐在他身上,就开始脱他的背心短裤。那一 刻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但是那一刻,好像一场性爱将是解决她失眠问题的唯 一良方,她别无选择。而且通常也确实如此,高潮过后,她总是更容易入睡,许 是疲劳,也许是满足。“麻将”迅速地硬起来,在艾美身下节奏均匀地将她升高 放低,时时发出又雄性又软弱的呻吟。艾美捂他的嘴,却不确定是要捂住他的呻 吟还是要进一步挑逗。“麻将”吮吸着她的手指,呻吟的声音也跟着大起来。艾 美也终于忍不住,跟着他叫起来。两人很快就到了高潮。   高潮过后,她依然睡在他身上,双手在“麻将”的胳膊上上下抚摸游弋。他 的胳膊外侧覆满柔软的金色毛发,另一侧却是平滑细腻,艾美时常感觉自己的双 手便是在毛茸茸和光溜溜的两极性感中游移行走。在他的右臂内侧,艾美再次抚 摸到“麻将”汗毛底下那一条细细长长的疤痕,她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 话没说完,却发现马炯已经在她身下发出了轻轻的鼾声。艾美不由叹了口气,其 实她也知道,即使他没睡着,即使她再问几次,关于这条伤疤,“麻将”是没有 答案的。她第一次问他的时候,他努力回想,或者至少装着努力回想的样子,然 后说他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落下的这么一条伤疤。后来艾美再问,“麻将”就 有点不耐烦,艾美学乖不问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无聊,却又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 么会纠缠于那么一条无足轻重的伤痕。   她在“麻将”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感受到他受压抑的呼吸,于心不忍,便轻 轻翻身,睡到了自己的那一边。在她身体的重量离开之际,“麻将”稍微舒展了 一下身体,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深呼吸,然后又回复平稳。很长时间里,艾美却 依然无法入睡。 (寄自美国纽约)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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