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06 (第一四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盲鱼的爱情                  § 杨宝琼:盲鱼的爱情        §     ·杨宝琼·                  § 【网讯】             § 阳光依然明媚                  § 黑暗沉淀于幽冷的峡涧 【牛肆】             § 沿着水声逃离喧嚣的鱼                  § 在光阴的河流里放弃光明 王人龙: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   §   陈壁生:以学生为敌的2006年  § 游动安静下来       高考作文       § 心跳安静下来 李有旺:古木           § 黑暗里的一切都很干净                  § 往事褪去绚丽的色彩 【丝露集】            § 在深深的水底潜伏 波澜不惊                  §  老 貘:遍地案情         § 无声无息 托 地:半个手掌         § 无数轮回的春暖花开                  § 遗落在风之外时光之外                  § 美好的词汇无助凋零 【网里乾坤】           § 只有黑暗深处的鱼                  § 相濡以沫厮守心灵 纯 翔:《起信三书》、瞿秋白   §        与鲁迅的哀痛    § 隔着黑 隔着冷 杨文凯:我的1976       § 隔着前世的尘埃 张伯江:读者来信         § 红尘百媚千娇视而不见                  § 心灵的窗户只为真情打开 【网萃】             §                   § 灵犀抵达内心深处 爱情深处 黑云白雨:思辨四章        § 在黑暗里重复无语的痛楚                  § 用生命敲击                  § 真爱的字符                  § 【网讯】∽∽∽∽∽∽∽∽∽∽∽∽∽∽∽∽∽∽∽∽∽∽∽∽∽∽∽∽∽∽∽ ◆ 亦歌、一华、唐郎、太簇自《新语丝》编委会退休。我们对四位编辑几年来 对《新语丝》所做的贡献表示衷心感谢。 ◆ 欢迎简杨、紫弦、自如加入《新语丝》编委会。 ◆ 以下摘自《南方日报》2006年6月13日王雄伟报道《“铜须事件”中的网民 过激行为引发“网络暴力”之争》。   “铜须事件”注定会载入2006年中国互联网的史册。在最近一两个月里,这 个所谓的偷情事件被网上网下的人们反复拿出来咀嚼。本月初,一些海外媒体和 中央电视台甚至也纷纷对此事予以了报道。   这本是一个算不得稀奇的生活故事:一位丈夫在网上发布了一个愤怒的帖子, 声称他的妻子在一次《魔兽世界》的玩家聚会后,与一位网名叫做“铜须”的男 子发生了一夜情。   真正引起巨大反响和广泛争议的是此后发生的事情——网友们采用发帖、在 游戏中集会、谩骂、“自杀”等方式声讨24岁的在校生铜须;有网友还调查出了 铜须的姓名、手机号、照片等资料,在网上发出“江湖追杀令”,呼吁全社会封 杀铜须。一时之间,铜须以及那名“出轨”妻子的生活全乱了套。   事实上,类似引起轰动的互联网事件近期已发生了多起,比如喧嚣一时的 “陈易卖身救母事件”和万人追杀“虐猫事件”。   这一系列的事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网络舆论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网上,而 是直接延伸和投射到现实生活之中,演变为一场道德讨伐的群体事件。关于“网 络暴力”的争论便由此而来——网民是否有权以道德讨伐的名义代行法律之责? 以道德的名义侵犯他人的现实生活和个人隐私是不是一种暴力?   [拍案惊奇]   从网络延伸到现实的“追杀”   作为事件的主角,铜须、虐猫女和“卖身救母”的陈易都是被网民“剥光” 了的人。网络舆论发挥了它意想不到的力量,它不再甘心于在网上的口诛笔伐, 而是演变成了一场实实在在的“现实追杀”。   陈易发出“卖身救母”的帖子之后,便将自己置于了网络的放大镜中。有的 网友甚至通过黑客手段盗取她的QQ和邮箱密码,把里面的聊天信息和邮件内容公 布于众。   同样被“剥个精光”的还有那名万众声讨的“虐猫女”。有一个网友自称, 他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到“虐猫女”王某的家中扬言要杀掉她。王某工作的单位 也受尽干扰,几乎天天都有人打电话到王某工作的医院里,要求开除王某。   到了“铜须事件”,网络讨伐达到了顶峰。如果说“虐猫事件”证据确凿, 网民的行为还算合情合理的话,那么“铜须事件”在真相并没有完全呈现的时候, 就已经显露了它“暴力”的一面。   百度的“铜须吧”贴出一个名为《暗杀铜须动员组,想杀此人者进》的帖子, 跟帖者甚众,群情激昂。   更让铜须无处遁形的是,网络上的讨伐延续到了他的现实生活中,他的QQ、 MSN和邮件等资料都被盗取,他的家人、朋友甚至他就读学校的电话也被公布。 “家里电话每天有百八十个骚扰电话是很正常的,有的骂两句就挂了,有的就是 不说话,或者是有些恐吓的,勒索的什么都有,给我爸妈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铜须就读的大学也未能幸免,不少网友不停打电话给校长痛斥学校“教育失职”, 要求将其开除。   轰轰烈烈的网民行动令人难以招架。后来,铜须发布了网络视频澄清偷情事 件,那位发帖的丈夫也声称这只是一个“玩笑”。但是,这一切都于事无补。   [多方论辩]   是道德讨伐还是网络暴力?   “虐猫事件”、“卖身救母事件”和“铜须事件”,无一不是犯了众怒,触 动了网友敏感的道德神经。但是,有海外媒体批评说,网民们在对“失德”之人 群起而攻之的同时,浮现出了另一种失德,那便是缺乏冷静、无视法律和无视他 人尊严。   有心理学家指出,舆论的压力的确称了网友的心头之快,可是这样的舆论压 力往往将事件的主角往悬崖上逼。   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知识产权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温旭认为,不管你是侠义之士, 还是道德君子,在网上不经过允许私自公布他人的个人电话、家庭住址、联系方 式,并且对个人造成了伤害,这种行为属于侵犯个人隐私。   6月2日,央视在一期《大家看法》的节目中,批评网民的行为是“网络暴 力”。一家海外媒体更是以《以键盘为武器的中国暴民》为题,激烈抨击中国网 民的“暴民现象”。   “网络暴民”的评价令网民们难以接受,反驳者认为这种说法言过其实、哗 众取宠。但是,广大网民不能不反思的是,类似“铜须事件”这样的追杀,除了 大快人心之外,它是不是已经过了火。   [事后反思]   网络舆论如何引导   有专家指出,从“虐猫事件”到“铜须事件”,我们看到了公众对失德者的 愤慨之心,这有积极意义的一面。然而,出位的讨伐也隐含着网络文明和有效监 管的缺失。   所谓“铜须”事件暴露了两个问题,一是现实中利用网络而发生的不道德行 为正在增多;二是网络正成为几乎不受限制的舆论工具。从某种意义上讲,后一 个问题也许更值得关注。   暨南大学法学院教授徐暄指出,由于互联网的“虚拟”特性,现实世界中的 法律、道德规范在这一全新社会空间中很难发生作用,而适应网络空间的新规则 尚未有效建立,导致网络还存在一些无序和混乱的现象。同时,由于网络虚拟性 和匿名性特征,司法举证困难,对我国的法律监管体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对此,有业内人士认为,文明上网应从每一个网友开始,但是也应该引起社 会和政府相关部门的重视,加快网络立法,维护网络秩序。   目前,我国虽然已出台了《互联网电子公告服务管理规定》、《互联网信息 管理办法》等法规,但总体上来说,对网络舆论的引导和监督还很不够。在早些 时候,就有法学专家提出国家尽快出台《个人信息保护法》,使信息的披露与保 护在法律的规范下达到平衡。   此外,“文明办网”、“文明上网”的呼声也日益高涨。4月19日,中国互 联网协会发布了《文明上网自律公约》,号召互联网从业者和广大网民从自身做 起,在以积极态度促进互联网健康发展的同时,承担起应负的社会责任,始终把 国家和公众利益放在首位,坚持文明办网,文明上网。   专家说法   网络讨伐不应以暴易暴   暨南大学法学院徐暄教授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网友们针对不平的事件, 可以谴责、抨击,可以发表评论,这些对推动整个社会的文明和制度建设都是大 有好处。但是,怒不择言,毫不顾及后果和影响地去发掘别人隐私公告天下,代 替法庭兴师问罪,轻则是越俎代庖,重则可能构成对当事人的人身伤害。   “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被裁定为违法犯罪必须有证据,他受到何种处罚必须 依法而行。” 徐暄说,“而且,无论他有何种行为,一些起码的权利,如名誉 权、通信自由等还是必须尊重的。现实生活的规则是不支持以暴易暴,哪怕是语 言上的,这样的均衡原则和人性关怀同样也需要延伸到网络讨伐中。”   事件回放   虚拟世界的追杀事件   铜须事件   4月13日晚,网名为“锋刃透骨寒”在网上发表帖子,以一位丈夫的身份描 述说,其结婚6年的妻子“幽月儿”在玩《魔兽世界》的过程中,与游戏里“守 望者”公会的会长“铜须”发生了出轨行为。   此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不少玩家刷屏声讨丑闻当事人“铜须”,甚至在 游戏里组织起针对“铜须”所在公会进行静坐、游行、谩骂、自杀等抗议行动。 很快,网友们动用了包括黑客在内的手段,将铜须的学校网站、真名、地址等等 一切都挖了出来,事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扩散,天涯、MOP大杂烩等各大相关网 站论坛涌现出大量的“膜拜者”、“追杀者”、“谴责者”……   虐猫事件   2月28日,网民“碎玻璃渣子”在网上公布了一组虐猫视频截图:一名时髦 女子用漂亮的高跟鞋踩踏一只小猫,直至将其脑袋踩爆。此图片迅速引起网友愤 怒,并在网络上被广为转发,踩猫女子照片并被制作成“宇宙通缉令”。   随后,愤怒的网民自发调查虐猫地点及虐猫女子的身份,通过各种手段终于 查出虐猫拍摄地点是黑龙江省萝北县名山镇名山岛公园,虐猫女子是该县人民医 院的护士王某,拍摄者是该县广播电视局工作者李某。此后,网民们除了在网上 进行批判之外,还以打电话等方式谴责、痛骂当事人,有的进行人身威胁,连同 其所在的单位也不断接到各种电话。   3月中旬,黑龙江萝北县人民政府网站公布了王某致广大网民及市民的一封 公开道歉信,李某也发表了帖子进行检讨。此外,王某和李某所在单位均对其作 出了停止工作、等待处理的决定。   卖身救母事件   2005年9月15日,重庆在校女大学生陈易发布了一则题为“卖身救母”的帖 子,称自己的母亲患重病急需用钱,她愿“卖掉自己”换取帮助。帖子发出后, 她的遭遇得到广大网民的理解和同情,她的个人账号很快收到各地网友超过10万 元的捐款。   没想到,后来有网友出面“揭发”真相,披露陈易烫发、戴蓝色隐形眼镜、 生活奢侈。由此,网络世界引发轩然大波,一时间,抨击谩骂之声不绝。   然而,在事情尚未尘埃落定前,陈易之母病逝,一些人士遂将事件的前因后 果归纳为“网友集体杀人”。   网友评论   网络暴力是否存在?   毋庸置疑,“铜须事件”已经成为2006年互联网最具轰动性的事件。连续几 个月来,网民纷纷跟贴,对于“网络暴力”各抒己见,观点不一。   网友楚贝勒:   网络本没有暴力,网络的暴力来源于网络后面的人和人性。网络的暴力分为 有意和无意两种,大部分网民是无意的跟风者,少数是真正幕后的真凶,他们把 自己化装成天使,当然也有少数把自己直接打扮成流氓。   网友“不说憋得荒”:   网络是一个虚拟世界,信息有真有假,尤其是遇见貌似不平的事,更加不能 冲动。这样的教训太多了。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攻击和谩骂,就是网络暴力。通 过一些技术手段获取当事人的地址和电话,骚扰其家人和朋友,就更加过分了。   新华网友:   少数人丧失了荣辱感,在网上肆无忌惮地表演,使得众多负面的、堕落的消 息充斥网络。看到这样的事件,众多网友奋起捍卫我们社会的道德和尊严。我感 觉到,其实大家内心深处都还有良知和道德,我们只是在沉默,在容忍,而这次 只是爆发了而已。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6年5月17日蒋韡薇报道《网络年代的“新闻”》。 5月9日,《重庆晚报》报道了一则名为《渝大女生成南大形象大使》的新闻, 内容是一位名叫兰花的女博士生,“身高1.68米,是学校公认的美女;她学习 成绩优异,现在是南开大学的形象代言人”。 记者特别在文中强调,采访了南开大学负责此次形象大使评选的老师:“学 校的形象大使不是选美比赛,我们注重的是才貌双全”;“全校学生公开投票, 经过一个多月的评选,兰花以1554票的绝对优势当选”。报道进而披露“女博士 不再是灭绝师太”。 这位记者还“访问”了兰花的好友,披露了兰花若干生动的细节:“大学 时期的兰花,是学校男生心目中的白雪公主,得到很多男生的追求……那时的兰 花喜欢的是有磁性嗓音的男生,要英俊高大,还要有琼瑶小说中男主人公般的浪 漫”;男同学则透露自己的“女朋友把兰花的照片撕了,说是怕我看了乱想”; “很多男性网友得知26岁的兰花已经结婚,纷纷扼腕叹息……已结婚两年的兰花 说,自己目前的婚姻非常幸福……两地分居,但是每个星期两人都会相聚”。 5月9日凌晨2时零3分,新浪网抢在《重庆晚报》上摊之前转发了这条新闻。 当天上午11时17分,网易予以转载。随后,更多的主流新闻网站迅速跟进:新华 网的数个频道、人民网、青岛新闻网,以及东北网报纸网络版。进行转载的综合 性网站多得更难以计数:中国大学生网、搜狐、tom、中国经济网、性感美媚 网…… 这天上午,兰花从网上读到这则报道,“被吓了一大跳”。“我怎么成了 南开形象大使呢?我记得和记者反复强调过,我是网络文明推广大使,一共有3 位大使,我只是其中之一。但这位记者写得好像只有我一人当选。而且竟然把我 的家庭情况,包括我先生的名字和就读的学校、专业都公开了。这应该属于个人 隐私啊”。 就在兰花赶去向学校有关部门汇报情况时,这则新闻被转到南开BBS上。同 时,经过更多网站以讹传讹,标题也变得越来越“醒目”、越来越“抢眼”: 《靓丽女博士当选南开大学形象大使》、《女博士成南开大学形象大使已婚令男 性皆叹息》、《美女博士成为南开大学形象大使竟遭众人嫉妒》……一位南开学 生在博客中写道:(这些报道)简直把兰花描述成了妲己,一个人见人爱,浑身 散发性感气息的天生尤物。而事实上,除了《重庆晚报》的电话采访,兰花并没 有接受过任何媒体的采访。 南开大学放着好好的学术不做,居然哗众取宠地搞起选美比赛?且看网友板 砖:委婉一点儿的指出,“以前的南开大学是与周恩来、陈省身等名字联系在一 起的,现在却要用一个美女来代表形象了,可悲”,尖锐一点儿的直言,“‘形 象大使’是干什么的?拉赞助?搞学术腐败?进行政治与学术联姻的公关?大学 有这样的‘创举’是大学的灾难;博士有这样的选择,是博士的掉价”。 南开大学校方出面澄清,4月是南开大学网络文化月,学校举办了全国知名 网站负责人论坛等一系列活动,旨在引导学生科学用网、绿色建网和文明上网。 其中一项活动是由学生自发推选3位“网络文明推广大使”,大使的职责是充分 发挥学生的主体作用,积极参与网络文明的推广,走进社区参加公益活动。最终, 一名男性硕士生夺冠,博士生兰花以较大的差距名列第二。学校强调,此类评选 活动去年已举办过一次。 南开大学指出《重庆晚报》的报道存在多处失实:对于兰花同学身高、所学 专业等基本信息描述均有错误。负责大赛评选的老师,无人接受过记者采访,而 对于兰花大学期间的描述更是纯属虚构。兰花的同学杨丽说,没有记者就那些问 题采访过她。此次评选网上投票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而该报道竟说有一个多月。 兰花同学最终得票数排名第二,且票数为4129票,与该文所称相差甚远。 5月9日,南开大学通过人民网、国际在线、北方网等媒体发表声明,但没能 阻止假新闻通过网络迅速传播、繁衍和蔓延。 5月10日凌晨2时26分,新浪网再次转载了这则新闻,标题是《南开形象大使 已婚众多男性扼腕叹息》,只不过,这次注明的出处不是《重庆晚报》,而是 《东南快报》。 同一天,南开一位老师在网上输入“南开大学形象大使”的关键词,竟搜到 上万个相关网页。他分析,“‘美女照’加‘女博士’加‘名牌大学’,这种具 备各项炒作要素的‘成功’报道,自然会被媒体津津乐道”。 这位老师还检索到,多家都市报转载了这篇图文并茂的报道。四川一家媒体 用的标题是《泸州女博士生代言南开形象》。他苦笑道:“看起来,重庆和四川 开始争起南开美女博士的产地了。” 5 月12日,北京一家媒体刊登时评《大学不该以“美女博士”媚俗》。这篇 时评此前曾出现在人民网上。作者根据某都市报转载的假新闻,批评南开大学 “把大学形象大使评选标准圈定在年轻貌美、多才多艺、温柔贤惠上,其实是戴 着有色眼镜看待女性,歪曲了大学固有的人文内涵及其外在形象……是媚俗。如 同在一尊哲人石像上以红笔描眉,让人不舒服。” 这则最早来自网络的时评,经传统媒体刊载后,又迅速被网络广泛转载,就 连中央精神文明建设指导委员会办公室主办的“中国精神文明网”也转载了该篇 时评。一位传统媒体资深编辑由此慨言,此案当为网络年代“新闻”以讹传讹的 一起经典案例:一则不负责任的猎奇报道,一经都市纸媒发端,再经网络层层发 酵,一朵蘑菇瞬间就可能变成蘑菇云。 兰花同学的生活目前就被这朵“蘑菇云”遮盖了:有人自称学校老师,往她 家打骚扰电话;有人给她手机发骚扰短信,内容低俗不堪;不明真相的同学在校 园BBS上批评她;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纷纷给她打电话,其中最远的来自美国。 而互联网上那些恶俗、尖刻的评论,更让兰花和家人感到难堪。兰花抱怨说再不 能安心学习了。“我本来参加的是网络文明大使评选,却遭遇了一场网络不文明 的暴力。误信、误传、谩骂铺天盖地、劈头盖脸。这是多大的讽刺呀!” 5月16日,《重庆晚报》给南开大学发去传真,承认“该报道出现部分事实 不准确”,并向南开大学及兰花本人致歉,称已将该报道从《重庆晚报》网站上 删除,将于5月17日刊登关于该报道的说明和更正。《重庆晚报》传真中指出, 该报道没有任何针对南开大学的恶意,是出于对重庆籍学子的关心和对高校文化 的关注而进行的报道。同时表示将对负有失误责任的采编人员按照报社有关管理 规定进行批评教育。 在南开大学BBS上,已经了解真相的学生对媒体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作为 垂涎三尺的普通网民之一,我强烈要求《重庆晚报》采编人员豁出版面,不要放 过兰花美女与丈夫相聚的每一处细节。”“现在的媒体普遍缺失责任感,记者职 业水平低下,为什么转载前都不核实?” 与此同时,“南开大学形象大使”事件,也成为上周末京城一些媒体工作者 私人聚会上的热门话题。来自某新闻网站的编辑小董说,网站转载传统媒体的报 道,错不在网站。根据《新闻记者》杂志多年评选年度10大假新闻的统计,绝大 多数假新闻都是传统纸媒首发。 一位在传统纸媒工作的记者也依据同一个专题的另一项数据反驳:这些假 新闻100%经过网站转发过,并且绝大多数目前仍能在网上检索到。“网络传播 的烈度和网络媒体互相转贴现象助长了假新闻的蔓延。有些假新闻本来出自一些 名不见经传的传统纸媒,一旦上网,各家网站互相转贴,之后再被其他传统纸媒 体摘编,甚至连一些有影响力和公信力的传统纸媒,一不小心也会成为假新闻的 托儿”。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网络已经成为假新闻的“放大器”。王小丫与陈章良结 婚的假新闻,最早就是记者在网上看到相关信息,未经核实加以报道,又被网络 转载而迅速放大的典型案例。据统计,仅北京市的网站,每天就登载4万条左右 的新闻信息,论坛帖文和新闻跟帖更新量多达70万条,页面总浏览量超过10亿页 次,浏览者逾亿人次。小董说,身为网站编辑,每天面对点击率的压力和海量的 信息,根本无暇、也无力判断新闻的真伪。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彭兰发表论文称,网络媒体的发展有矛盾的双重 倾向:一方面,它在重大新闻事件的报道中扮演起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与传统媒 体并驾齐驱;另一方面,网络新闻中更多的充斥着“煽”(煽情)、“色”(色 情)、“腥” (暴力)的低俗消息,也充斥着流言、谣言、小道消息和假新闻。 前者将网络媒体日益推向主流化,而后者又似乎在顽固地拖住网络媒体的后腿, 使之徘徊在边缘化的境地。与内容的边缘化相联系的另一种现象,是表现手段的 边缘化,主要表现为,以刺激、煽情甚至是挑逗性的字眼,激发人们的点击欲望, 这种手段在标题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彭兰教授分析,带来这样一种内容与形式上的边缘化现象的一个主要原因, 是网民需求的刺激。他们期待寻找到一些在传统媒体中看不到的新闻,低俗新闻 正是这种需求中的一部分。网民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网站对于新闻的选择 与编排方式,而这些选择与编排又反过来刺激了网民的阅读欲望。 在刚刚过去的4月,北京42家知名网站率先在全国推行网络新闻信息评议制 度。其主要规则是,北京网络媒体协会的网站成员订立共同约定,由协会成立评 议会,定期或不定期对网站成员网络新闻信息服务中的违约行为进行评议,褒优 罚劣,对评议认定的损害网民和网络媒体公信力的行为给予批评、警告,进而要 求道歉、同业谴责直至提请政府管理部门依法查处等处置。 当过实习记者的兰花,最大的愿望曾是“成为一名资深记者,用深邃的眼光 洞察社会,用笔记录世界”。经历过此次假新闻风波后,她对媒体新增了陌生的 感觉。“在网络年代里,‘南开形象大使’这样的假新闻真能杜绝吗?”她困惑 地反问,“但愿!” 【牛肆】∽∽∽∽∽∽∽∽∽∽∽∽∽∽∽∽∽∽∽∽∽∽∽∽∽∽∽∽∽∽∽ ◆         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              ·王人龙·   很偶然的机会,在书店的一个角落里结识了帕斯卡尔。   在我的案头,便放着一本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刘烨编译,帕斯卡尔原著 的《帕斯卡尔思想录》。之所以买下这本书,是因为封面的一句话,“人因为思 想而伟大”。对于一个求知欲极强的青年来说,自然会被这句话所打动,让我有 幸认识了这位伟大的思想界先知。   从书扉页中我们可以看到,帕斯卡尔并非仅仅是一名思想家,他同时在数学、 物理、哲学等多个领域有所建树。在今天,用21世纪的人的眼光看,帕斯卡尔绝 对是个“人才”。而我却不愿意将其与“人才”划为同一等号。“人才”一词在 帕斯卡尔身上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帕斯卡尔更像是一位天父、先知。在阅读 完帕斯卡尔的全部文章后,我的这种印象更加地深刻。   帕斯卡尔是伟大的人物,他的伟大源自于他的思想。也许很多人都会思考, 而帕斯卡尔的这种思考是可怕的,因为他洞察了人类的一切行径。帕斯卡尔告诉 了我们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没有带着思想去生活,那么,他只能是活着, 而不是生活,更不可能有富有意义的人生。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真理,让我可以 在夜里坐在灯下动笔写这篇文字。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 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人确实很脆弱,人类的祖先在优 胜劣汰的自然界中能够存活下来,完全是依靠他们的思想,思想生出了智慧。可 是在现今,人们又在做什么呢?帕斯卡尔同样给我们答案,“(人们)在跳舞、 吹笛、唱歌、做诗、铃响了就赛跑,还有打斗,让自己当国王,根本不想想当国 王是怎么一回事,当普通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帕斯卡尔生活在17世纪,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出人类是不甘于寂寞的,人 正因此而失去了思想,成为了世俗之物。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待,今天的人们依然 如此。人类具有思想性的这一特征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庸俗的娱乐与生带 不来死带不去的功名。现代人有这样一句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说 明人与动物之间已经没有本质的差别了,为了一切利益,人类不惜自相摧残。人 们越来越像根芦苇,不过他们已经没有“武器”了,失去了最宝贵的财富——思 想。   帕斯卡尔比现在的我们早来到这个世界380多年,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一 个落伍者。他的哲学思想在今天依然适用。《帕斯卡尔思想录》与《蒙田随笔 集》、《培根论人生》一起,被人们誉为欧洲近代哲理散文三大经典。如果你阅 读过《帕斯卡尔思想录》,就会明白维克多·吉罗为什么要说“如果整个法国文 学只能让我选择一部书留下,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思想录》”。   再好的介绍与书评,都不如读者亲自去看看,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去书店或者 是图书馆看看《帕斯卡尔思想录》,无论是哪个版本,只要是帕斯卡尔的原创作 品就好。在物质主义至上的今天,我们确实需要整个心灵被净化。亲爱的朋友, 别忘了,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 ◆        以学生为敌的2006年高考作文               ·陈壁生·   看了今年的全国各地高考作文题目,绝大多数题目给我的感觉跟往年一样: 这些题目是专门把学生当做假想敌人而想出来的。其中有一些题目,即便看起来 不错,例如上海的《我想握住你的手》,广东的《雕刻心中的天使》,也很难让 一个高中学生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写出一篇完整的作文来。而大多数的题目,假 如让我来做的话,大概都是不会及格的。   高考作文,可以说是一根指挥棒,决定着高中阶段作文学习的导向,也指挥 着学校、老师的作文教育导向。所以一个及格的高考作文题目,最基本的要求是 让学生看了都觉得有话写,并且能够在几十分钟之内写出来。更进一步的要求, 是要跟学生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学生才能够写出真情实感的作文。如果以这样 的标准来衡量2006年的高考作文,我不得不说,绝大多数的作文题目是没有达到 及格线的。   今年的北京高考作文颇有新意,要求以“北京的符号”为题写北京市的故宫、 四合院、王府井商业街、中关村科技园等“北京的符号”,在我看来,这是一个 非常好的题目,既跟考生的日常生活相关,又有一定的文化内涵。但是,这一话 题对大量北京边缘的考生是不公平的。假设考生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对“北京 的符号”自然有由衷的认同,有真实的感情,但是,假设考生是农民工子女,这 些“北京的符号”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各地考卷中,最差的是天津地区的作文题,叫“愿景”。据说这个词语收 入了第五版《现代汉语词典》,词义是“所向往的前景”。说实在的,在我的阅 读生涯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奇怪的词语。中国从五四时期开始提倡全 面的白话文写作,由此也开始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的转型,在这一过程中,任何 词语的定义的确定,都需要专家进行严格的考究,“承续”不能叫“脊续”—— 即使你可以自己解释说“脊续”就是像脊骨那样接续,天气很热不能说是“七月 流火”——即使你可以自己解释说七月流火就是七月天太阳像下火一样,好得说 不完不能概括为“罄竹难书”——即使你可以自己解释说“罄竹难书”本来就是 多得说不完的意思。这是语言习惯使然,不是任意为之的语法结构使然。“愿景” 据说是台湾语言,连、宋来大陆的时候便大量使用。假设要把它作为一个现代汉 语的标准词语,那就得以一种非常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而不像网络语言的“哇塞”、 “FT”一样可以随意为之。而高考作文的命题,关系着语言的纯洁性,在一个词 语尚未普及的时候,直接作为命题是不负责任的,更不要说这个词语的合理性还 有待考虑。所以,天津的高考作文题,决不是我们的“愿题”,而是汉语言的 “敌题”。   湖北地区的高考作文题目的模糊和无知,让人骇然。出题者认为,在汉语中 “三”构成了很多词语,比如“三思而后行”,“三省吾身”,“举一反三”等 等。“这些词语既是社会生产现象或人生经验的概括,又隐含着一定的文化意蕴 和人生哲理。”所以,要考生根据对以上词语或所熟悉的其它带“三”词语的联 想与感悟,写一篇文章。我不知道出谜人的心思,但是面对这个谜面,我相信, 大多数人看了都会如坠云雾之中。根据所举的例子中的“三”字,其意思都是 “多”、“几”,也就是指概数。而这个概数,有什么好“联想”和“感悟”成 为一篇八百字的文章呢——况且在几十分钟内?难道可以要求学生分析中国传统 “文化意蕴”和“人生哲理”中,为何要选择“三”做为概数?如果要学生写 “三思而后行”或者“三省吾身”,那还说得过去,但是,专门以学生为敌的出 谜人,就是要钻到牛角尖里面去,并且要求学生也跟着进去“联想”和“感悟”。 我可以断定,湖北高考作文是全国最难的作文,因为出题人的牛角尖钻得最深。   浙江地区高考作文题列出的材料则是错误的。材料中引《列子》中的话: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这句话后 面是康德、歌德关于工作和休息的名言,并且要求考生写的题目就是“生有所息, 生无所息”。可以看出来,出题人是把孔子的“生无所息”中“息”理解为“休 息”,要求学生写的也是工作跟休息的关系。但是,在《列子》中,孔子的“生 无所息”却不是“休息”的意思。《列子》“天瑞”篇原文是:“子贡倦于学, 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 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旷,睾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 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赐!汝知之 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 息也。’”这里子贡“倦于学”的意思是,学,本来应该学列子的自然淡泊之道, 子贡居然疲倦,说明子贡学得不好;而孔子的意思是,活着就有气息、知觉、动 作,所以不是“息”,真正的“息”是死亡,并且在君子看来,生不见得乐,死 不见得苦,死亡只是像回家一样。这里孔子谈论的完全是生死问题,不是“工作” 和“休息”的问题,是关系终极的哲学问题,不是工作与休息的辨证关系问题。 可以说,浙江作文题的出卷人,完全是在对《列子》原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乱 点鸳鸯谱,把这段话拉过来刁难学生的。由此也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的高考出卷, 其实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浙江地区的作文卷在“注意”事项中,除了文体、字数 诸要求,还特地加上一句“不得抄袭”,让人忍俊不禁,一下子想到现在流行的 搞笑标语,诸如:“抢劫警车是违法的!”“不得袭击警车!”“武装抗税是非 法行为”等等。   其它地区的高考作文题,也很多非常偏狭,例如福建地区出三个话题,其中 一个是“戈多来了”。《等待戈多》本来就是非常深刻的作品,一般学生都不会 读它,即便它的片断被编入该地区的课本,它的深刻也不适于作为作文话题。而 像江西地区的作文题,是以这样一个故事为话题:雨燕孵化之后很胖,飞不高, 雨燕的妈妈要求它加强锻炼减肥,这样才能展翅高飞。从而以“雨燕减肥”为话 题写一篇文章。我想,这样的题目,放在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会 更加合适一些。 ◆            古木             ·李有旺·   那户最先在故乡土地上落脚的苏姓人家,和其它故乡人一样在故乡落地就生 根了。但他可能不会想到,我的故乡后来竟会以他的姓来命名。那是一个不起眼 的寨名,就叫苏家寨。而我的故乡,和广大农村村寨一样,也只是滇西南边陲很 不起眼的一个村寨而已。倘要说起眼,就要算屹立在故乡土地上的四棵古木了。   这四棵古木,一年四季葱葱郁郁地笼罩着故乡的一方土地。从高处俯视,就 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默默支撑着蓝天;从远处看来,就像一朵大蘑菇,显眼地拔 起。这四棵古木,散布在故乡四个不同的角落,成为故乡的标志物。故乡人无法 知道这四棵古木的确切年龄,一些耄耋老人说,他们年少时,这四棵古木就已经 是古木了。这四棵古木近地面两米左右的根部,三个大人都很难合围过来。树身 布满着历经沧桑的“老年斑”,一些枝杈已经不住岁月的洗礼,变腐朽了,有几 杈已经被风吹落地上,人轻轻踩上去,就剥裂开来;有几杈还很不和谐地在树上 摇摇欲坠,因此,树枝间可以看到生气和失色的鲜明对比。腐朽的腐朽了或者正 腐朽着,还在从土地上吸取营养的枝杈却还在超凡地显示其生命力,让枝头的叶 子一年四季地鲜亮着、碧绿着。这四棵古木都是榕树,是四季长青的乔木。多少 年以来,它们就一直绿意盎然地屹立在故乡的土地,书写着不老的传说。那份不 改的精神和不变的执着,难免不让人肃然起敬。   故乡人对这四棵古木是心怀敬重的,这敬重,不是有感而发的,也不是一时 半会的,而是根深蒂固和与生俱来的。尽管不知道树龄几许,但每一棵古木都有 不同版本的传说故事。农村一直是生长神话传说的地方,在农村土地上繁衍生息 的故乡人,尽管不是纯粹的有神论者,但思想中仍滞留着挥之不去的有神论残迹。 古树,是他们的图腾。他们认为万古长存的树,是有神灵依附着的。因此,他们 称古木为“色树”,也就是神树。逢年过节还常常会自发地到古木下“献色”, 焚香烧纸,拜祭叩首,十分虔诚。谁家刚出生的孩子多病了,常常夜哭了,故乡 人还会带着孩子到古木下“记名”,就是将孩子拜祭给古木做“干儿子”或者 “干女儿”,古木就成了孩子的“干爹”。于是,“树生”、“树保”等等就成 了一些故乡人的名字。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故乡土地上的坟墓不知增加了多少 座,但四棵古木仍然绽绿吐翠地屹立在故乡的土地。真不知道四棵古木接受了多 少代故乡人的顶礼膜拜?不知道这四棵古木成了多少代故乡人的“干爹”?   多少年来,故乡人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奉行着向古木致敬的承诺。即便家里 已经没有一根烧火的柴禾,即便砍下自己的脚手当柴烧,故乡人都不会到古木下 去捡从树上落下的枯枝朽木当柴烧,更不用说去砍古木了。因此,尽管古木的身 上已经印下无数岁月的斑痕,却不可能有一道刀子砍伐过的痕迹。因为,在故乡 人看来,古木就像自己的祖先一样崇高,像父母一样伟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因此,就算不砍伐古木,只捡拾从古木上落下的枯枝朽木,在故乡人看来也是对 古木的大不敬,也是违背自己意志之举。就算刀子架在脖子上,故乡人都不会去 捡拾的。尤其是在古木周围,即便把尿屎拉在裤子上,连小孩子都不会在那里排 便拉尿的,更不用说懂事的孩子和大人了。一旦发现和听说外来人在古木周围排 便拉尿,故乡人就会露出鄙视的神情。因为这种做法,在他们看来,已经玷污了 他们纯洁的灵魂。因此,故乡人对古木的敬重是可以从一个微妙的眼神、一个细 小的动作中看出来的。   在我的故乡,每当要做疏通沟渠、铺筑道路等等义务劳动的时候,村民小组 长就要从寨脚跑到寨头,挨家挨户地去动员和组织群众。但保护古木这样的行动, 是无须去动员和组织群众的,这已经成为故乡人的一种自觉、自主意识和行为。 目前,故乡的四棵古木周围已经被砌上了近两米高的护墙,原先裸露在外的根茎 已经被护墙和红土掩盖住了,古木得到了很好的保护。给古木砌上护墙的举动, 没有谁去动员组织一个群众,没有谁去摊派群众半分金钱,这纯粹是故乡人自发 的行动,一种自觉的行为。群众见谁已经开始在做保护古木的举动了,都不会自 甘落后,有手扶拖拉机的,就会主动去拉石头,拉沙子,拉红土;会技术活计的, 就砌石墙。大家都主动出劳力,就像干自家活一样卖力。而他们在进行保护古木 的举动时,都是怀着十二分敬意的。因为敬重,保护古木的意识才根深蒂固;因 为敬重,才会不约而同地保护古木。   不管是走过古木身边,还是到古木前祷告、祈福,或者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古 木,故乡人专注的神情都会透露出这样一个讯息:向古木致以崇高的敬意!四棵 古木依然在故乡的土地上郁郁葱葱地矗立着,其始终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就是对故 乡人满怀敬意的回报。而对古木心怀虔诚和敬意的故乡人来说,古木绿意盎然的 身影就是他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丝露集】∽∽∽∽∽∽∽∽∽∽∽∽∽∽∽∽∽∽∽∽∽∽∽∽∽∽∽∽∽∽ ◆             遍地案情               ·老 貘·   楔子   一个中年贵妇人和一个年轻的女白领在一个小公园里相遇,她们相互吸引, 彼此很谈得拢,因为双方各牵着一头相同品种的名贵的犬。   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养犬的心得,似乎还有往更深处探究的兴趣。   中年贵妇人:“我家边上是一个研究所,听说,他们能给各类犬做记忆移植 的手术,这样,你的犬就会有双倍的聪明。”   年轻的女白领:“哦,这是可能的,这在理论上行得通,我知道的。”   中年贵妇人:“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就去打听打听,那里面有我一个熟人。”   年轻的女白领:“还不知有多贵呢。”   中年贵妇人:“钱不就是钱吗,只要宝贝聪明。”她说着俯下身来抚摩着宠 物的皮毛。   几乎是同时,沉闷的“汪汪”两声犬吠打断了两人的交流。她们共同望去, 声音来自一条有着金黄色毛发的高大的史宾格犬。   它低着头在走,一点儿也不神气,甚至有几分沮丧。   她们并没多看它一眼,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你不是一条哑犬吗?怎么倒会叫唤了?”   说话的是走在前面的犬的主人,他回转头来瞧它的时候一脸的皱折全是诧异。   一   决定让我去第六研究所“长长记性”的确切时间是狗年春节那台电视晚会之 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大年初三啦。   春节前我们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应接不暇地接警,毫无规律地出警。 新年钟声敲响后我们的大脑神经才略微舒缓了些,接下来的十多天案件有所回落。 听小波他们说,毕竟贼人和恶魔也都是人啊,有亲人的人也是要赶着回家团聚一 次的。记得我们冰雪之夜在下水道抓获的那个恶棍,他每年除夕都要回家向八十 岁的老母跪下,重重地磕三个响头,正月十五以后才眼泪花花地一头扎进江湖杀 人越货去。而他最后杀死的人就是象他老母一样年迈的老太太。小波他们谈说着 这些时却怎么也想不通,说人这个东西啊真他妈太不可思议了。我想,这也许是 人类大脑太复杂的缘故,总归没有我们这些做畜生的来得心地坦荡表里如一。   哦,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一只比较出色的史宾格犬,两岁半,正是风华正 茂谈情说爱的年龄呢,不说这个。我服役的这个部门叫刑警总队。我的主人小波 起先叫我“军师”,但警犬基地的人都喜欢排座次,他们认为我在这里只够排第 三,因此大家都叫我基地老三。小波当时心里有点儿不服气,但嘴上说不出,也 就只好默认了。他向我发号施令的时候省略基地二字,直接唤我老三。别人也都 这么叫唤。   “老三,给全国人民拜年!”狗年春节晚会上,当着众多闪烁的摄像机镜头, 小波情绪饱满地给我指令。   我的反应肯定令全国人民大跌眼镜,我接到小波的指令后竟在六秒钟内无动 于衷!这是前所未有的。我不知道六秒钟毫无内容的电视镜头会给方方面面造成 无可挽回的损失和伤害。电视台总是惜时如金的,我后来听说,春晚的六秒钟黄 金广告可以将一只通体溃烂的桃子夸耀得流光溢彩。我要是知道这些一定会在瞬 间应付过关的。   我不是不想拜年,也不是不会:笔直地站立上身,挺长脖子,睁大眼睛,在 英武之气里上下晃动前爪,高兴的时候还可以伸长舌头滑稽地舔舔嘴唇——但这 适合在幼儿园的小朋友面前表演,在这样正规的场合应该庄重些,不能太随意或 委琐了。我精通这些并且知道如何掌握分寸,这都是老套子了。但是,我那天没 有立即行动是有原因的,因为被人们称为基地老大和老二的那两只德国牧羊犬 “旋风”和“灵秀”已经在我前面给全国人民拜过年了,我再象他们俩那样拜年 就显得落入俗套太没创意了。小波了解我,他也是一名很有创意的年轻刑警。我 当时正在思考着拿出什么新鲜花样来给全国人民拜年呢,但电视台负责转播的人 员一定是等不急了,否则,全国人民为什么没有看到我后来表演的几个经典动作 呢?我立正,右爪敬了个军礼,接着前仰后合三次。在场的人也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大胡子笑得都要摔掉肩上扛着的机器了。但全国人民没有看到我这个经典动 作,不在现场的基地老板也没有看到,因为负责转播的人将镜头切换到了观众席 上,等重新切回来我已经表演结束退场了。   我跟小波学会经典的前仰后合动作才几天,他也是刚从马戏团的小丑那儿学 来的。他无意间教我这招纯粹是为了缓解我们高强度高压力的紧张生活呵。当小 波在舞台上命令我向全国人民拜年时,我就想拿出这招儿,因为不是抓逃犯,我 听到命令就没有象往常那样“叭”地应声行动,而是转动了脑筋想一想。   后来的情况你们一定听说了,小波大年初一就被基地老板训斥得狗血喷头。 基地老板最喜欢训人了,训到高兴处还骂骂咧咧的,“妈拉个巴子的,割下脑瓢 换一副!丢我们刑警的人。”而后小波流着泪把我牵进囚禁室。   初三那天,老板从西山住处来到我们警犬基地。那是个冰冻梆梆响的早晨, 小波和我起了个大早在铁栅丛似的树林深处练跨栏和搜寻,老板和其他几位首长 悄悄走了进来。我早就觉察到了,刹住训练伫立片刻,将绝对冷傲的注视投向来 人处,以此把信息传递给小波。小波一会儿才看到老板他们的身影,就屁颠颠地 小跑着过去,立正,敬礼,大概也报告了。我安静地蹲着,望。小波还没站稳脚 跟就又跑回来了,我知道会是这样的。小波夸张地大声向我传达着口令,我们重 新进入操练。我目中无人地腾越着,我知道老板他们就在不远处站着,绷着脸, 倒剪着手,一言不发地看。   一刻钟后,突然有人叫停我们,小波和我就大口吐着白气跑过去。老板好象 先是表扬了小波几句,接着认真地看着我,象是在发布什么研究心得似的对大家 说:“怎么样,身坯不错,动作威猛,嗅觉灵敏,目光也机智,就是阅历浅了, 看上去太单纯。”   他捋下两只白色的手套,扔给一旁的随从,左手揭开大檐帽托在手中,伸出 右手猛一拍自己白净的秃脑袋,就下了一个决定:年假结束一上班就把我送到第 六研究所去“长长记性”。   “哦,就把老大的记性匀给它一点儿吧。老大呢?还有老二,怎么不来晨 练?”随同来的警官告诉老板,老二“灵秀”快分娩了,说时已拿出手机打,找 还在被窝里的老大训导员胡瓜。   “这个项目可是在国际领域具有开创意义的啊,没准在它身上会发生奇迹!” 老板再次看着我说。   我这时似乎有了什么不详的预感,用脑袋蹭蹭小波的裤管,小波也许是要表 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没有理会我。   一会儿,胡瓜带着老大来了。老大跑过来,趾高气扬地站到我旁边,我扭过 头不理会它,我讨厌老大。胡瓜立正,敬礼,报告。老板和几个一起来的警官并 没跟他多说什么,他们的兴趣在给我长记性这个话题上。   “听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动物神经研究所也还停留在研究层面,并没 有推广开来。我们领先一步,就能高人一筹啊!”一个瘦黑的警官颇有高度地说。   “高所长,你看它们能配合你们完成这个项目吗?”基地老板又一次将目光 投向我和老大,而后转头寻找高所长。   一个穿着便装,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样子的矮个儿从人后走上前几步,他的 声音象蚊子发出的:“不应该有什么风险的,就是记忆移植,从动物的单项情绪 记忆开始,以多次经验过的情绪为摄入内容。这个……我们用老鼠做过多次相关 试验了,都获得成功。”   “大声点,详细给我们介绍介绍。”基地老板鼓励他说。   斯文的矮个儿张大了被寒气呛得有些干涩的嗓门,说道:“打个比方,老鼠 都‘喜暗怕亮’,这个情绪记忆是与生俱来的,但我们通过多次强烈刺激,让老 鼠建立起相反的‘喜亮怕暗’的情绪,然后,再把这种记载着特殊情绪的脑内记 忆物质移植到普通老鼠脑内,移植的方法是抽取脑汁,把‘源大脑’的某种记忆 部分直接抽输到‘目标大脑’中去。”   “乖乖,这不就是挖脑子吗!”基地老板哈哈大笑。他显然领会错了,戴眼 睛的斯文矮个儿涨红脸面在纠正他,警官们此刻也嚷作一团,个个都象这方面的 行家里手似的。   最后,斯文的矮个儿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吴所长马上从国外度假回 来,他更主张用‘芯片移植’的方法,我听他的。”   老板说:“不管听谁的,最终结果都只能让我们的老三长记性,而不能把它 和老大给弄残了!”又补充说:“告诉吴所长,为了你们的科研工作,我可是把 心都剜出来了呀!”   二   让我长记性的决定给小波带来了很大压力,他象丢失了什么东西,又象犯了 什么错误,整天恍恍惚惚的。尤其在老大和老二的主人面前,他有时蹶蹶的,有 时怪怪的。对我则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三天里我被他踹了五脚。   也许是担心我会破罐子破摔,或者是对自己情绪坍塌的弥补,在去第六研究 所的前一天,小波特意为我清洁了口腔,还为我洗了个温水澡,帮我梳理打扮清 爽。我从心底里感谢我的主人。   你大概知道,史宾格犬作为一支高贵的犬种是要随时保持种族风范的。主人 这样关注我的仪表做得很对。我们的高贵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在一代代的跌打滚 爬中脱颖而出的。作为现今许多陆地猎犬的祖先,我们的光荣履历仅有二三百年 的历史,大约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史宾格犬还和可卡犬经常出生在同一个 犬窝中,后来,我们逐渐成长为鸡窝中的凤凰了……哦,说得远了,人们现在有 时又称我们为“激飞猎犬”,听名字你也会感觉到我们身上灵动飞扬的卓越气质 吧。   身为警犬,是要讲究统一与一致的。怎么说呢,这要求就跟对军人和警察本 身的要求差不多。首先,我们在外表上要表现出优秀的运动犬特征,不能骨骼沉 重体形呆板看上去松松垮垮的。目光和表情也是很有讲究的,眼睛不能大而无当, 表情不能散淡无谓,而灵敏的反应、快捷的出击和超常的忍耐力则是在个性展示 和野外狩猎测试中决定生死的一环。所有这些都还只是表面的,你的全部荣誉不 在这里,在于你自己建立的功勋,在于实战中你不凡的表现和突出的业绩。一次 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如果有一两次惊世骇俗的表现就更加难能可贵了,犹如满 身锦衣之外又戴上了一顶金碧辉煌的桂冠……   就说老大和老二吧,它们也都身经百战,但跟一墙之隔的武警警犬训练基地 的“玛丽”相比,它们还差一截儿。“玛丽”也是一只史宾格犬,她应该是我的 姑奶奶辈吧,我们有着相同的父系,我的问题就出在她的身上,这是后话。总之, 她比老大老二和我牛多了,屡次缉毒,屡立战功。而使它的荣耀登上颠峰的则是 前年春夏之交参与捕获金三角大毒枭的跨国作战,那次,它真正成为了令人羡慕 的拥有金灿灿颁奖证书的功勋犬。   为我做记忆移植手术的不是那个斯文矮小的高所长,而是长得高大健壮的吴 所长。他采用的技术也不是令人恐怖的“脑汁抽注”法,而是易行高效的“芯片 移植”法。   小波后来告诉我,我那天在手术台上躺了三个小时,而老大只有不到两个小 时。小波在外间等待我的心情就象等待自己的亲弟弟。   我一走下手术台,下意识地踉跄了一下,有点儿象人喝高了酒刚离开宴席似 的,又有点儿象从梦境中刚走出。   小波牵着我,一边走一边安慰:“别怕老三,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所长说, 这是很安全很成功的手术。”我觉得小波是在安慰他自己啊。   回到基地,小波见人就婆婆妈妈地说开了,说让我长记性的手术真的是既安 全而又长久啊,“这是所谓的间接移植,区别于‘脑汁抽注’法和‘换脑术’等 直接移植,它是将‘输出大脑’就是老大的记忆先复制在一个介质上,然后再将 这种介质输入到我们老三的大脑内。确切地说,间接移植法是间接的‘复制’方 法,如同我们在电脑中把源文件的某些内容先复制成‘粘贴板文件’,然后再使 用。因为通常所使用的介质是芯片,所以又称作‘芯片移植’法。”   接下来,小波将吴所长在国外的成功实验又绘声绘色地讲给人们听:实施芯 片移植试验的是一只海豚和一头大棕熊,输出记忆的海豚素有“游泳冠军”之称, 输入记忆的是一头不会游泳的北美大棕熊。当大棕熊的脑中植入了具有海豚记忆 的芯片后,将它投下河去,大棕熊首先显示了浮身技巧,而后又轻松地游起来。 转身、仰泳,并发出悦耳的声音,有点像海豚在水中歌唱的情形,与平时熊的吼 声完全不同了。这时,大棕熊的游泳水平还远不及海豚,但在数次下水后,它游 泳的动作越来越灵巧多样了。   小波接着回到我的身上,说,吴所长推测,芯片移植后的记忆具有“随着实 践的时间延续明显提高”的特性。小波象个专家似的分析道:我原有的脑记忆会 在多次实践的“冲击”下融合老大的记忆并逐步更新,最后会达到更高的记忆和 识别水平。   小波一边耐心地讲解着,一边疼爱地梳理着我头上金黄色的毛发,是轻轻的 梳理,生怕一用劲儿就会把我脑中新植入的记忆划拉跑了似的。   那些天,我象被从马戏团带出来的猴子,人们抽闲摸空地前来察看我,引逗 我,看我有什么异样。   “老三,卧倒!”   “老三,金鸡独立!”   ……   我懒得理会他们,我的头脑里鼓鼓胀胀的。有人说,“遭了小波,老三傻 了!”   小波回答他们说:“走远吧你!”   基地老板也来看过我一次,陪伴在他身边的是老二“灵秀”的训导员阿钟。 老二已经分娩了,阿钟似乎更忙了,真是难得来看我。   小波他们平常都称阿钟是基地的警花。警花陪伴老板静静地观看我半天,接 着老板蹲下来,招呼我过去亲热他一下,小波也在一旁怂恿着。我老大不情愿地 走过去,用嘴巴拱拱老板的啤酒肚子,老板一趔趄,一只手支撑在地面才没有跌 交,警花大笑。小波说老三你温柔点。我就温柔些移开一步再去亲近警花,我忽 然嗅出她身上有一股浓烈的奶醒气味惨杂着刺鼻的膻味儿,我知道这气味来自哺 乳期的老二,我一贯对老二没有兴趣的,不知现在怎么来了兴致,我的感觉怪怪 的,似乎想撒尿,我先憋着,转过头朝天上打了一个响嚏。   老板没有生我的气,伸手拍拍我,而后站起身,叮嘱小波说,要按吴所长的 要求护理我,别弄出什么叉枝。   我跑到树丛里撒了一泡尿,脑子里闪现出老二颀长健美的身影。我转悠回来, 从人们的眼睛里感觉出自己的特殊和异样了,我只好接受这些异样的眼光。   我只听小波的指令。小波听老板和吴所长的,吴所长让小波别急着剧烈训练 我,说先让我琢磨琢磨调适调适。   几天以后,我的食量突然大增,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小波说我是荷尔 蒙剧增,激情澎湃。其实我是满脑子充塞了斑驳的画面。常常在我和小波单处的 时候,我愣神儿,脑子里有猎物有食物有老二健美的身影,有树丛有草地有金色 的阳光播洒。我象置身于一只万花筒中,急切地想捕捉住什么。我一阵愣神过后 就会莫名其妙地凌空跃起,大吼一声,或者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狂旋十几遭……   每当这时,小波就大惊失色,惶恐不安,他一只手摸试着我的脑门久久不愿 放松,悄悄地对我说:“老三,你没事儿吧?”   三   过了元宵节,案件逐日增多,我们整天寝食难安,却都象吃了吗啡似的异常 亢奋。   我先独立侦破了一个入室强奸案。所谓独立侦破是说只用了我一条警犬。那 是漆黑深夜的现场,学院区普通公寓的一楼单间,受害人是一个女研究生。我们 赶到时,她放开门重又坐回床沿啜泣不止,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头都快要压 低到地板上了。我走过去嗅嗅她,她“哇”地一声大叫,跳将起来,搂紧小波, 哭声和眼泪顿时被吓飞了。一个刑警抓拍了现场,简单地询问,知道是蒙面歹徒, 操外地口音。我在室内转悠一圈,没获得什么有效信息。另一个刑警让女孩到卫 生间去,说褪下内裤塞进塑料袋,让我们带回。小波说,我和老三到楼后看看吧。 在手电筒的光线里,楼后窗下有一只半旧的凳子,上面有明显的踩踏痕迹,凳子 旁有一只套鞋用的蓝色塑料套,它被一片立起的玻璃片刺破并套住了,塑料套旁 还有一只红色打火机。小波说,案犯显然是在破窗入室前掏出预备好的套子套住 鞋子的,但他忽略了室外。   小波让我反复嗅那凳子上的痕迹,还有塑料套和打火机。我很快兴奋上线, 确立了线迹,追搜开去。追下去大约有一千米了,线迹纷乱,面前是一座假山和 半块草地,另一半草地正被白花花地翻开。迹线绕来绕去,伸向一丛矮树,在那 里我发现一滩稀屎,小波一看就知道是新鲜的,因为在这冬夜还没冻成坨。我在 周围反复梳理迹线,找着找着我折一个弯子又拐回来,追向发案公寓的方位。   同来的刑警说:“小波,老三的脑子被搞成糨糊了。”   小波没吱声。迹线在发案公寓的传达室终结。至此,按我原来的风格,我会 静候在此,等主人赶到后,再对着传达室“汪汪”叫上两声,下一步的行动就交 给主人去裁决,而决不轻举妄动。但我被做了记忆移植手术以后,自己都觉得卤 莽不堪,比老大有过之无不及。我亢奋地抬起前爪用力扒门,声音急促而碜人。 传达室闪开一条缝,里面“哇”一声大叫后就拼命抵门,我轻松地破门而入,直 奔一双脚去,那鞋上还占着草地上的草屑。等小波他们赶到时,这个满脸胡茬的 中年男人已经四爪朝天了。   中年男人起先抵赖,强装镇静,抠出纸烟含在嘴里哆嗦着全身摸索。小波说, 是找打火机吧,给。   小波后来对这个门卫说:“你他妈也算监守自盗了!”   这个案件从接警到破案只用了五十分钟。   基地里传开了我的故事,说老三被长了记性以后简直“神”了!附近的市民 更是添油加醋,说刑警那边有一条警犬,只须半个小时就可以破一桩恶性案件。   小波很少在人前提起这些,但他应该是高兴的。我猜想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早 该落了地:我总算没有变傻,丢他的人。   自豪无比的倒是老大的训导员胡瓜,他活该有夸耀自己的理由:是他的老大 才使老三变得杰出些的。注意,只是杰出些。胡瓜极不情愿人们进一步分析下去, 说老三以后笃定会大大超出老大。他认为人们这种推度猜测简直是对他胡瓜和老 大的大不恭。   我的有一条转变倒是确凿无误的,就是扑咬能力大大增强了,这明显是复制 了老大的脾性,在这点上小波心服口服,基地老板也在阶段战役总结会上表扬了 小波和我,当然也表扬胡瓜和老大。   扑咬能力是震慑敌人的法宝。社会上有一些人甚至认为,警犬就是用来咬人 的。我的扑咬能力在几次协同作战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以前,每逢在协同作战中,我也最骁勇善战,但轻易不出口伤人。我总是迅 跑在前,但当追上敌人时,我不停步,继续猛跑,在超过敌人约十五米时,突然 一百八十度大掉头,将敌人威逼得却步。这时,本来在我后面的老大和老二等都 追了上来,他们窜上去就是一阵扑咬,那情景也常令我心花怒放。   现在,我无论怎样也按捺不住了。记得出了正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 和老大等十多条警犬一齐去追捕一个团伙抢劫案,七八个罪犯最后被逼到一个小 山下的平原上,双方展开了长跑比赛,罪犯的双腿哪里敌得过我们四条腿,我遥 遥领先,等嘴巴逼近一只裤腿时,我一伸头一用力,咬住了一根棉絮里的肉柱。 其它十多条警犬也都陆续赶上来,一时间,喝呼声嘶咬声哭嚎声连成一片。   我齿口有力,牙齿尖利,杀伤力巨大,那个被我嘶咬的肉柱是一个十六岁少 年的小腿肚,拳头大的肉块当场就耷拉了下来,我自己都觉得恐怖,看上去一眼 又深深地闭上。   我觉得大家一窝蜂冲上去扑咬而没有围追堵截,这是用兵之下策。机智和骁 勇同等重要。其实,聪颖灵敏本是史宾格犬的慧根,你要是行家你就清楚,跟德 国牧羊犬相比,我们这个家族很早就以“二高一强”著称猎界:兴奋性高,警用 性能高,机智、搜索能力强。否则,我怎么会有“军师”这个名字呢?   可是眼下,我机智的慧根象老旧的墙皮一样逐步剥落。我常常表现出过分的 冲动和卤莽,该隐含时剑拔弩张,该迂回时直捣黄龙,每每坏了大事。不提也罢。   我看得出,小波十分怀念我以前骁勇与儒雅并存的个性。我本性是不喜欢咋 咋呼呼的,这跟老大恰成对比。我凡事把握火候,讲究恰如其分。比如追踪线迹, 老大在断线处往往焦躁不停地打转转,三圈,五圈,十圈,很烦人,看着都觉得 累!而我不是,我顶多在断线处转悠两圈,而后停下,坐着,这时可以伸出舌头 舔舔干涩的嘴唇,如同疲乏了的老汉坐在树根下抽一锅烟,舒缓舒缓。别误解了, 我年轻得就象三月的柳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以逸待劳,可以还给主人以充分 思考、分析和决断的时间与空间。毕竟主人是办案的主体,你没完没了地转悠啥? 本来嘛,线迹断了就断了,或许是时间过久了,或许是被破坏了,那就该想别的 招数了,原地不停地打转只能搅乱主人的心绪和思路,吃力而无益。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被长了记性,老大的臭脾气,臭作风,大大咧咧的做派, 浮躁狂暴的秉性,还有许多其它我感觉出却说不出的东西,一股脑儿纠集在一起, 象蛆虫似的在我的脑袋里蠕动,挤轧,占地为牢,占山为王。我的躯体象个傀儡, 一会儿被他们指挥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向南……我有时发怔,有时不知 所措,有时固执死犟得象个老汉,有时又天真无知得象个弱智儿。   我过分的敏感和夸张的勇猛倒是侦破案件所必须的。我屡建战功,捷报频传, 我真的将老大远远甩在了后面,这从小波和胡瓜的眼神里可以看出。   终于有一天,老板郑重其事地宣布:有望成为功勋犬而举世扬名的,首推 “军师”老三!   四   我失去了儒雅,这就如同幼儿园的孩子失去了乖巧,很难讨人喜欢。我以前 是很讨人喜欢的,尤其是上面有什么重大活动,我们奉命在大街上逡巡维持公共 安全秩序时,老人或孩子看到我总会伸出手来抚摩我的头,一叠声地夸赞我。现 在不行了,我的眼神凶光毕露,我的身体蠢蠢欲动,大人小孩都远离我了,调皮 的孩子还会向我吐一泡口水。前天,一个来自非洲的外国首相来访,小波牵着我 在大街上维持秩序,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啐来一口说:“妈的,这警犬怎么象 黑人总统一样怕人!”   这孩子太没教养,他不该拿人家的总统跟我比。再说了,我的毛发是金黄色 的。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基地的警犬本来豢养着就不是要讨人喜欢的,我们又不 是贵夫人手中牵着的宠物犬,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讨人喜欢也没什么难堪的。   令我难堪的倒是有一件事儿,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事,性事儿。哎呀,真难 以说出口,我特别想和老二好!我的这个潜意识让我在一天正午暖烘烘的阳光下 出了洋相,也使我的主人小波蒙羞。   要说,老二完成了哺乳期任务重新归队,最高兴的还是老大。老二的崽子也 是老大的,这是公开的秘密。   老二刚出来,一时还适应不了外面寒冷的气候,因为它在哺崽时住的都是空 调房间,饭来张口,衣锦玉食。现在乍一置身小雪花小寒风中,冷不防就感冒了。 这可吓坏了训导员阿钟,就是那个警花,她一天要往警犬医院里跑上无数次,侍 水弄药,心疼得什么似的。胡瓜也掺和进去,鞍前马后的。   “他看上去别有用心啊!”小波悄悄地对我说。   老大更是亲昵得不行,每逢遛狗时,它总跟老二依头顺脑的,颇有问寒问暖、 夫妻小别重逢的意味。我并不是嫉妒老大,说我本纯洁你也许会笑话我,但我开 初确实不懂得这些,我安静,本分,混沌未开的象个毛头小伙子。可眼下我是经 过记忆移植后各方面都呈现颠峰状态的时刻,那老大本就风流成性,他复制给我 的记忆现在如同一只强劲旋转的螺旋桨,时时刻刻都在疯狂地鼓噪我的脑垂体促 性腺激素紧紧绞缠着肾上性腺、甲状腺、胰腺等腺激素,这些东西如同一个人强 马壮的兵团纠集着在我的血液里冲撞。我不能自持了,我下意识地溜到了老二的 体后,伸长罪恶的鼻子,贪婪地嗅着,嗅着,我不知不觉地就跨了上去……   就在这时,老大象个暴君一样,不顾一切地冲撞过来,我们扭打成一团,难 解难分。   老大个头壮硕,但它不如我灵巧,它暴怒我亢奋,它直顾冲击,我却下了 口……两强相遇必然两败俱伤。   结果是两个训导员双双背上了处分。我的主人小波责任大些,因为我处于特 殊状态非常时期,理应被看管好,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在日常训练和案件侦破上。 再说,人家老二也没在发情期。   “小波,你的老三是剃头刀子一头快啊!”   “小波,你的老三是霸王硬上弓啊!”   年轻的刑警们开着小波的玩笑。他们只知道开玩笑,却不知道我的小丑行径 源于移植来的老大的记忆。不是吗,即便我自然成熟到有这方面的想法,也不至 于在老二刚过哺乳期就有此狎昵的举动。别把我看成是未经训导毫无教养的乡下 土狗,有经验的警犬训导员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不会在老二的那种时刻窜上跳 下的。这都是老大记忆惹的祸!可是我向谁诉说?   我只有将功补过了,我一旦工作起来就到了玩命的地步。这不,我的一项项 嘉奖与日俱增。小波整天扬眉吐气,歌声四起。   殊不知我的命运之箭在向上飞行的锦绣前程中猛然跌落了,我一头栽进了臭 不可闻的阴沟。   是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老板又拍了一次脑袋:将隔壁武警警犬训练基地的 当门花魁“玛丽”的记忆移植到我的脑中,有此决定基于三点,一是“玛丽”在 前不久的一次追剿中身负重伤,难以恢复,它也即将超龄退役,必须有效利用它 价值连城的记忆;二是以此缩短我成长为举世闻名的功勋犬的距离;三是让第六 研究所获得最新的科研成果:一只优秀的警犬在经过两次记忆移植后它的终极状 态能否惊世骇俗?   手术无疑是成功的。吴所长得到了来自科研领域最高的奖赏,我也成为了人 蓄同追共捧的一代明星!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我们基地的,当我重新站立起来张目四顾时,我好象置 身于月亮之上,置身于星星之上。我的眼前只有旋转的混沌体,一派迷茫,一片 迤俪;不一会儿,山河凸现了,土地和树木凸现了,人流凸现了;我正欲注目观 望时,却又飘飞腾跳着回到了我遥远的故乡,不是一个故乡,是杂错着的许多山 冈,许多树根草丛,许多散落的村户,还有村外奔跑的羚羊、野兔、老鼠……许 多毛发迥异体态纷陈的祖先也从天而降,它们追逐着,嬉戏着,走近我,端详我, 无限深情地舔我,或又异常惊骇地咬我,好象我是一个异类。   我迷失了,没有时空感,我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往哪 里去……   我的目光逐渐清晰了,但在眼前一闪而过的全是案情!人流是作案的人流, 车流是逃遁的车流,每一个面孔都似曾相识,每个人的言语都话里有话,每个人 的行动都诡谲可疑……   谁都象个嫌疑犯!   你应该清楚,老大和“玛丽”侦破的案件多如牛毛,他们的成功,他们的失 败,驰骋疆场的荣耀,挨打受骂的耻辱,酸甜苦辣的记忆全都一股脑儿堆积在了 我的脑袋里。虽然那个获得嘉奖的吴所长说我大脑记忆仓库的空间还很大,还可 以进一步“拓脑”,但我脑库的那些休眠地带一朝被激活、充塞,我的躯干和四 肢就不知所措。   天下的案件险情好象在一天早晨全都暴露了,聚拢了。聚沙成塔,我现在站 在了案情堆积的塔顶,随便吼一声就人命关天,随便刨下一爪子就是大案要案。 一阵风吹过,一粒沙抖落,草木皆兵,幻影憧憧。   这不,我经过第二次记忆移植首次出警,需要侦破的案件还没沾边儿,我就 吼出了一个羸弱的冤魂。那天,小波带上我赶赴赛特广场旁一家被盗的珠宝店, 我一下警车还没到案发现场,就一昂头朝天上大吼一声,周围的人群在瞬间四散 跳开,就象一块石头在平静的河面溅起了蓬勃的水花一样,一个穿裙子的漂亮姑 娘被绊到在了一截路牙上,粉白的膝盖青紫了一块,害得小波赔了一百元钱。   我固执地昂着头吼叫,小波顺着我的方向朝远处望去,只见一幅插入云天的 巨大广告牌骨架上立着一个橄榄核般大小的人影儿。后来知道,这是一个外地来 京伸冤的苦主,他六岁的女儿三年前被人害死在村旁河滩,至今没有破案。他将 藏在冰箱里的女儿的小尸体从外省背运到京城,但状告无门,情急之中就爬上了 高耸的广告牌架。   基地与当地公安协调,一个月后挖出了残害人命的村长。   我愈来愈令人惊异了,我已经不是一只平常的警犬了,两次被移植记忆,已 经使我的表现超出了任何一个最出色的刑警,在实战中,我比最机敏的侦察员还 机敏,比最凌厉的搏杀者还凌厉。我敏感而多疑,果断而凶狠,头脑里充满预见 和遥感……   我怕是已经类人化了吧?   这不正是基地老板和吴所长们所愿意看到的吗!   我侦破的一个最让人称奇的案件,是一个事过境迁流逝了十一年光阴的盗墓 案。那不是平常的墓,那是汉代的一个帝陵,主人身上的金缕玉衣被人盗走了, 只留下散乱的锈骨。因为是国宝级文物,上层震动,警界如临大敌。恍如昨日, 我隐约觉得,这座著名的陵寝是坐落在一个平原地带,当时,我千里走单骑—— 不,应该是“玛丽”,它那时正声誉鹊起,当地公安再三发出救援之邀。我的脑 子里至今还不断闪现旅途中车窗外飞速流逝的千顷沃野,我和我的主人——不, 是“玛丽”,它和它的主人日夜兼程,他们的脚一踏临那千年古墓,便一头扎进 数十米深的陵寝。阴森,恐怖,冷冽,一种叫“尸毒菌”的有毒细菌象无数看不 见的肉芽在滋生暗长,湿气如蛛网似地笼罩并渗透着,更有那曲里拐弯的墓道磁 场……我——不,是“玛丽”,强烈而深刻地感受着这一切,嗅觉、视觉、触觉, 所有感官都领略了这次奇异的侦察,但案情如陵寝里的石棺一样难以翻转和透视。 一年,两年,十年,人们灰心了,淡忘了,相信偷盗者一定是在人间蒸发了!   记忆被倏然唤醒是刹那间的事。那天,小波领着我正穿越地下通道去执行任 务。忽然,通道中间一个有着红红的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象黄蜂似的蛰疼了我的 神经,我再侧目扫视一眼,便透视出笼罩他全身的阴霾之气,那是只有在千年古 墓的幽深之处才会裹带出的阴霾之气!我猛然停步,小波已逐步认可了我每每突 发的举动,他松了牵着我的手,我向这个满身晦气的男人扑了上去……   经突击审讯,这个正在兜售玉片的有着红红的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正是十一 年前盗墓人中的一个,他们刚刚完成了对宋代赵氏皇陵的挖盗,偷出了极其珍贵 的陪葬石刻。他们身上披拂着的来自古墓深坑的阴霾之气还在袅袅挥散,这唤醒 了我封存十多年的记忆。而那毒鸠般的阴霾之气则是一般的肉眼凡胎视若无睹的。   许多恶性案件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案犯诡计多端,手段残忍毒辣,基地老板 压力很大。   为了提高案件侦破率,我们只好增加组合战,常常是数十条警犬一起出动。 这样,我们失去了本该轮休的时间。我们脑中的弹簧快要被拉断了,一些过于年 轻和大龄的警犬相继累趴下了,我只好以一当十,昼夜不歇地奔突,辗转,象一 只永不生锈的铁轮子在不停运转。   “玛丽”的记忆移植过来后,我最显著的变化是更虚荣了。我的脑子里时常 出现翻飞飘扬的旌旗和鼓乐喧天的盛会。我觉得自己就是站立在一个个延伸开去 的领奖台上,无边无际,我整天披红挂绿,美仑美奂。   是天降大任于我?我必须出则能战,战则能胜,最好是出奇制胜……我对自 己的期望近乎邪门了,我的想法和举动早已超出了一条正常警犬所能达到的界限。   渐渐地,在周围的人们看来,我的诸多怪异表现显示了我已经步入了旁门左 道。   我不知道不远的前头正有地狱之门在向我洞开着!   一个细雨朦朦的上午,小波领着我来到使馆区执行任务。正雄赳赳地走着, 我突然拼力挣脱链条,向一个正在走进使馆的外国人冲去,我如旋风般地扑上去, 一跃而起咬住了外国人的肩头。   我闯祸了,这个国家的大使馆向我们的外交部门来了个紧急交涉。他们不相 信一条正规的警犬在没接到任何指令就会扑向一个目标。而那个目标正代表着一 个国家呢。   基地老板象一个炸破了的气球,小波被炸得体无完肤。他们哪里知道,我是 师出有名。我冥冥中感到,这个外国人就是前不久将装有高科技窃听和联络设备 的一块石头放置广场左端的那个嫌疑犯。我感应到了他身上传出的罪恶的电波。 那次,“玛丽”他们揭破了石头的秘密,却没抓住要犯。当我擒住这个黄毛绿眼 的外国佬时,他前胸发射出的电波让我更确凿无误地认定了他一贯的罪行。   但所有这些,只有伤残老迈已不知去向的“玛丽”知道并能证明。   我的来自遥远国度高贵优秀的史宾格犬家族的屡建奇功的“姑奶奶”啊,我 如何去完成你那没完没了万众瞩目伟大高尚的未尽事业啊?   我的呼叫“玛丽”能听到吗?真是天知道。   天知道我怎么被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   那天傍晚我被解了囚禁,来到外面,夕阳照得我眼冒金花,我向平时训练的 树丛游走,小波也许觉得我是去放松的吧,他没有跟随我。我在树丛边甩甩头, 正欲大口呼吸,却见老二的主人阿钟一边低头小跑着,一边抹着眼泪。我走近这 位貌若天仙的警花,嗅嗅,一股啤酒肚的气味儿似曾相识,再嗅,一种难闻的异 怪的性腺气味儿直冲鼻孔。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窜进树林,直取老板的裤裆!   老板残了,被送进了医院。   我与老板各自的举动令基地的所有干警感到骇异。   “怎么会是这样?!”胡瓜痛苦不解地说。小波和我都清楚,胡瓜的痛苦是 另有隐情啊。   至此,我本该被乱棒打死的,但永远充满科学探求精神的吴所长搭救了我, 他要继续观察我,研究我。他阉割了我,将我放到了民间——他的一个在出版社 工作的侄儿那里。   警犬退役后要阉割,这是保持多年的不成文的规矩。因为警方怕这些优良品 系流入民间。吴所长只好遵从。   五   吴所长的侄儿家是个并不狭小的三室一厅,但我不可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因为是在一楼,女主人说,要不是遛狗方便,她才不要这么高大凶猛的家伙呢。 女主人更倾心于那种乖巧娇小的宠物犬。   “四眼,把这家伙赶到阳台上去!”女主人向男主人发号施令。   我本来被安置在四眼书房的,四眼一边看书,一边看我和几盆青枝绿叶的花 儿,他不时地摇晃着脑袋,也许是觉得很有田园情趣吧,一副快乐无忧的样子。   我是被栓在书房的,因为人地生疏,新主人怕我跑了。   我在书房里有食盆,也有便盆。但我的排泄物太多,味道也太大了。四眼倒 是没嫌弃,可是女主人一进入书房就要被熏得晕倒在地,她毫无商量余地命令四 眼将我赶上阳台。而且指示要不定期地打扫我的排泄物,留存的时间绝不容许超 过一个小时。四眼无奈,上班的时候就委托家里的小保姆打扫。   小保姆是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姑娘,说不上漂亮,但属于心眼很多的那种,看 上去吃过苦。我见过这种女孩,她们善于用眼睛说话,遇事不轻易表态,但一旦 思考成熟做起事来就果断得让人吃惊。她的职责是带好主人家八个月的男孩,而 不是为我打扫屎尿的,因此,我一开始就看出了她的不悦。但我哪里还能顾得上 这些?   我被蜷缩在这里,深感永无出头之日。   我被阉割了,被彻底去了“势”。我深深懂得,一条被阉割了的警犬再机智 过人再出类拔萃也是无所作为的。   但我的脑袋里整天还是崇山峻岭,还是风驰电掣,还是觉得有万千危情在哪 儿等待着我;我好象随时都有出警的任务,不时竖起耳朵,我好象听到了小波在 叫我,准备带我出发。   “上,老三!”   这是我所熟悉的命令,我会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去侦察、去搜寻、去扑咬。 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半天过去了,一整天过去了,我等不来任何消息。光 阴象是被定死在了这儿。   我压抑着自己,每天在阳台要转上无数个圈圈。我想,老大要是看到我这副 样子,一定会笑破肚皮的。   我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常常独自对着玻璃外的蓝天出神,又会冷不丁落下 几滴清泪。我冥冥中觉得小波会来看我,我的感觉是准确的。   一天晚饭后,我原来的主人小波来了,他跌跌撞撞地冲上阳台,一把抱着我 的头。他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在哽咽着。他一定是不想让我的新主人看到他悲戚 的样子。我的鼻翼感觉到了他流下的热泪。在基地与我别离时他也哭过,那是出 声地哭。   我看到小波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拿出了一个小包裹,那里面有我爱吃的食品。 我迟疑着,望着他,摇着不轻易摇晃的尾巴,感激他,而后大嚼大咽。我又似乎 回到了温暖的从前。   这是个周末,小波为来看望我一定筹划准备了多天。他那天晚上没有走,跟 我一起睡在了四眼的书房。他搂着我的头不停地跟我说话,也许想说上一整个夜 晚的,但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太疲倦了。我也闭目进入梦乡,但我的梦里全 是基地的幻影,还有许许多多一触即发的案情。我在梦中打了个激灵,小波似醒 未醒,把我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清早,小波告别我了,他搂着我的脖子说,别多想了,安安静静地过 日子。又说,他很忙,不能常来看我。我知道他一定又是一只新警犬的主人了。 他刚想走出,女主人在后面叫住他:“你把它带走吧,听说它疯了。”   我看到小波的眼睛里燃烧着火苗。   倒是四眼通情达理,他对女人说,要是疯了,叔叔还把它送给我们?他的叔 叔是那个吴所长吧。四眼走过来拍拍小波的肩头,爽朗地说:“放心吧老弟,我 不会委屈它的。”   想来我也真是操心劳碌的命,我根本不会颐养天年,如同旧时解甲归田却依 然忧国忧民的将军。我的头脑里白天翻江倒海,夜晚狂风暴雨;记忆的粘贴板上 满是鬼魅魍魉的暗影,罪恶累累的斑迹;明明外面是晴空朗日,我却似乎看到了 阴谋诡计,还有被寒风吹拂的小儿的襁褓,烈日暴晒下的老妪的病体……我睁不 睁开眼睛都一样,我记忆的底版上到处淌着鲜红的血水,到处是游荡的冤魂,憋 闷着的呐喊……   我想冲出去却被牢牢栓死在了这儿。   主人终于解下了我的链条,我没有发疯般地冲出去。我毕竟曾经是一只绝无 仅有的被两次移植记忆的高智商警犬。我呆在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我吃着不知咸 淡的饭,睡着半梦半醒的觉。我心情好些的时候就悄悄跟随小保姆来到室外。   我错了,我不该来到室外,我又在室外看到了那些不愿看到的东西。   突然,我发现小保姆不见了身影,还有那个不满周岁的男孩。   我神经过敏了,小公园的西出口那个四处张望的丫头不就是小保姆吗?我小 跑着过去,她的怀里没有男孩!   她正准备上一辆公交车了,一只脚已踏上车门。我似乎嗅出了异样的气氛, 我在瞬间梳理繁杂的记忆放飞固有的本能,冲上前去一口噙住她的小腿,轻松地 就把她摔下了车。   我拽着她往回拖,她的小腿也许负伤了,惊恐地大声喊叫。附近几个游手好 闲的老女人一定被吓坏了,她们想搭救女孩却不敢上前,也一起跟着大叫。   一个小伙子来了,他愤怒地拿起一枚石子砸我,但无济于事。又来了一个小 伙子,人愈来愈多了,我看到自己被团团围住,但我丝毫也不惧怕。我的脑袋里 只有敌情,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记忆和经验告诉我,小保姆伙同同乡已经实施 了拐带主人家男孩的犯罪行动。我不是第一次擒拿这类少年犯了。   我在纷乱的喊叫声打砸声中无动于衷。我感觉到了无数根乱棒的力量。但我 绝不松口。我见过刀山火海,史宾格家族的警犬宁可战死在疆场也不退缩半步的。   突然,我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倒。人们叫来了附近值勤的警察。   警察挥舞着电警棍制止了乱棒。他也许看出了我的高贵,我却在半死不活中 看到了警察洞察世事饱经沧桑的眼睛。   这是一名满脸皱纹的老警察。经验告诉我,他也即将“退役”。   我不知道主人家的男孩是如何在吵嚷声和冲突声中失而复还的,我眯缝的眼 睛似乎看到他正被人群外的某个老妇人抱在怀中,他娇嫩的小嘴里还含着一个我 不曾见过的奶嘴儿。   女主人回来了,小保姆放声大哭。   男孩转到了母亲的怀抱,她和众人一样,根本无法知道孩子险遭不测的短暂 经历。这是个永远的秘密,这个秘密只能深深地藏在倍受惊吓身负伤痛的小保姆 心底。   小保姆在控诉我。女主人在安排把她送往医院的同时,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决 定把我拱手送给眼前这位成功解围满脸皱纹的老警察。   老警察几乎是把我拖走的。我伤痕累累。我睁开眼望一望女主人,她脸上有 几分庆幸和轻松。   我忽然听到身后女主人和着小区居民喋喋不休地谈说着一条疯狗的事儿。她 以绝对知情和第一话语人的身份在讲述着我过去让人唾骂的丑行恶事。   尾声   现在,你在这座著名城市常常会看到一条年轻的史宾格犬,它沉重老迈的步 履与它的齿龄极不相称。同行的是一名安闲无语的老人,只有在他遇到熟识的人 时他才会介绍:他在当警察的最后一天,白白拣到了一条退役的警犬。   它默默地站立一旁。   他不知道它的过去。   有一天,它和老警察走到一处街角,他们看到一个白日抢,都站定了。   他向它下达命令,让它去追。   它头也没抬,象个聋子。   被抢者的喊叫声随着强盗逃跑的脚步渐远终于绝望。   他踹了它一脚,说:“亏你还是警犬,没长脑袋啊!”   它没有反应。他更断定它是个聋子,或者又聋又哑。   (2006年3月26日于项羽故里) ◆              半个手掌                ·托地·   那时候我在白水当小姐。那年我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自作主张冲到南方 来,在我的印象里,南方如海子诗里说的,春暖花开。我以为南方就是面对大海, 拥抱黄金和白银,到了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的真正意思是什么。我先到了浮在 海上的厦门,漂了一个星期,一根树枝也没抓着,只好搭车到了白水。厦门看不 起我那张文凭——不够厚实,才专科。我跟他们说,当年我考出的是重点大学的 成绩,但家里供不起,只好上专科,图个专业好,学费减免一大半,再说我学习 成绩好,实习单位都说了,工作能力极强。可人家只是微微一笑,斜过眼:“下 一个!”   我原以为白水不是特区,要求应该会低一点,可人家开口就问:你是博士吗? 你是硕士吗?英语过了十级没有?!——我还能怎么办?我捂着脸扑到街上去。 街上正下着雨。我把脸仰起来,我的脸上都是水,咸,哗哗哗的流。南方的雨不 是温润的,和老家一样,冷,而且因为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就冷到了骨子里。   要命的是,我没钱了,口袋里就剩一张IC卡。我拼命打电话。我不知道自己 到底打出了多少个电话。我知道了,大家都很忙,忙得像丢了脑袋的苍蝇,谁都 没有时间拐过来看我这张水淋淋的脸,哪怕就一小会儿。雨越下越大了,电话再 也打不出去了,我趴在电话机上,狠狠地咬嘴唇,一下,一下,再一下。这时, 我的老乡郑姐来了,一听到家乡话,我忍不住了,扎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紧紧地。   以前我并不认识郑姐,郑姐是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郑姐是个小姐,层次 相当高的小姐,工作岗位以宾馆为核心,眼界开阔。郑姐说,钱可以让人如此的 骄傲!说这话时我们趴在公寓的窗口,望一双男女和一只藏獒从一匹奥迪A6里涌 出来,昂首闯进一家珠宝店。   郑姐的话是对的。   子曰,从善如流——我很快就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并且沉浸其中了,我甚至忘 了自己是谁,我像一只辛勤的工蜂,不断地在形态各异的花朵间飞啊采啊,飞累 了歇歇脚,没日没夜地睡上几天,回过神来又嗡嗡嗡地飞啊采啊,采蜜,男人是 花儿,男人是花儿,花儿藏着蜜,男人带着腰包。   我注意他很久了。我看过的男人比河里的鲫鱼还多,可刚一见他时还是狠狠 地愣了一下。他的神情太奇怪了,线条硬得像石头,目光却软得像水,既不像当 流氓的,也不像扛枪的。像什么?像既当过流氓又扛过枪的。他走路的姿势有点 古怪,好像地板不是平的,或者他就踩在波浪中的舢板上。他经常陪客人来宾馆 接受服务,客人们都很放得开,他却从不与小姐们过多纠缠。我第一次见他那天, 东北刚下了第一场雪,他陪着一个年轻人,看得出,那是个上级领导,属祖坟冒 青烟的品种。年轻人不管不顾,咋咋呼呼,神气得很。我正靠着吧台呵着气跟郑 姐说闲话,听到人声抬脸看去,正好与他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他一下就傻住了。 他望着我,眼光软得婴儿似的,我的心不由自主的就暖和了。那年轻人不乐意了, 干咳了几声,他一抖,恍过神来,冲我微微咧了一下嘴。他可能是想笑,可看着 更像在哭。我想,他肯定会来点我,我有这预感,也有这信心。   我等了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在这期间我又见过他几次,他只是点点头。   风一阵紧过一阵,南方没有暖气没有火炕,室内也冻得人手脚发麻。要过年 了。不是没想过回家过年。可是,到了车站,火车就要启动了,我却跑到卫生间 里用双手捂着脸,捂得两手都是水。我发现我丢了件要紧东西,没有这件东西, 我无法面对我的亲人们。火车“吃”——“吃”叫了两声,走了。   一瓣一瓣开了的,不是花,是疼痛,疼痛,一瓣一瓣地开了。   宾馆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服务员偶尔的移来移去。我觉得自己像一片纸, 轻飘飘的。他竟然坐在大堂的角落里!他埋头使劲抽着烟,好像在等什么人,等 得心都冒烟了。他夹烟的是右手,但动作生硬别扭,不对劲,一看就知道不是个 打小用惯右手的人。他的左手插在裤袋里,我从没见他的手离开过他的裤袋。我 的腿把我运到他面前,他仰起脸望我,面无表情。他定定地看了我几分钟,说, 走吧。   他锁上了门,他拉上了窗帘,他打开了所有的灯。我有些不自在,伸手关了 各种照明灯,只留下床头灯,慵慵懒懒地罩着一只绣了牡丹的枕头——官员们做 这种事都不喜欢灯亮,官越大,灯越暗,老板就不一样了,可是我知道他不是老 板。   他瞪了我一眼,啪啪啪又打开了所有的照明灯。灯光如刀子,刮白了整个房 间,亮啊,比大太阳下的雪地还刺眼。我的脸有些发烧,我不敢看他,我的眼睛 眯起来——床对面有一张靠背椅,黑色的靠背椅。   他说,脱了。   我突然感到很委屈,脸一直烧到了头顶心,眼睛又酸又胀。我闭上眼,我必 须把眼泪锁在眼眶里。   可我的眼泪不争气,一点一滴地落到胸口,在乳房上略一迟疑,头也不回地 摔到地板上。我听到,脚下的地毯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整个人裸在了他的眼光里:我是一只鸡!我是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我想 用双手护住胸口和下体,可它们不听话,只是死命地掐大腿的外侧。我知道我的 指甲扎进肉里去了,可我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痛,我的心麻了,木了。   他的两眼直了,死死盯着我的乳房。我知道,我的乳房右边大一点,左边小 一些,我不喜欢男人发现这一点——他为什么不关了灯?!   他在我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把左手从裤袋里褪了出来,放到我的胸上。呀! 我的两个乳头惊叫起来,硬成了石头,它们的周围噼噼啪啪,爆满了鸡皮疙瘩。 有液体如眼泪,喷出胸去。我的身体开始抖,抖,无法控制,通了电似的。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掌啊。那根本不是手掌!你见过只有半根大拇指的手掌 吗?你见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和大半个掌根都不见了的手掌吗?!不不, 那根本就不是手掌,那是半个烤焦了的树瘤子!青筋虬曲,盘满了掌背,宛如一 条条小蓝蛇,吐着信子,缓缓地蠕动,蠕动。   我的胃翻到了嗓门眼,我弯下腰,干呕起来,差点把胆子、小肠都呕出来。   他愣住了,犹豫一会后他抱起我,放到床上,摆正了,让我坐成了一尊菩萨, 他拉过被子,捂在我的身上。   他把左拳夹在腋下,倒了一杯开水用右手递给我,然后后退两步,抓过那把 黑色的靠背椅,反身骑上,他的右手握着左手——不,是那半个破手掌,架在椅 背上,他的眼睛平视着我的鼻子,他的眼里都是红丝,还有一波波的水光在灯下 晃。   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和七卡整天在海澄数街上的石板,数了快一个月了,还 是没能数清楚,因为海澄街太老了,太长了,整条街铺的全是石板,而且我们的 努力总是被一些无端的事情所干扰,比如女人摇晃的胸部啊,路边有事没事就叠 一下的公鸡母鸡啦之类。那时,七卡就喜欢看女人扭来扭去的屁股,特别是公社 广播员高青花的,每次都要看得俩眼珠子齐齐爬到眶外来。当然,我也喜欢。高 青花的声音和身子都像水蛇一般,泼拉拉的,看了听了让人睡不着,满鼻子都是 雪花膏的香。有次高青花回头冲我们笑了一下,我的脸“哄”烧起来,大火燎到 似的,想钻进脚下的石板缝里去,一看七卡,他的眼睛翻上天去了,脸红得跟煮 熟了的大头虾没啥两样——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按理说我们应该坐在教室里。因为我们海澄中学的校门口漆有两行大字,颜 色鲜红,左边是“世上无难事”,右边是“只要肯登攀”。是副对联,没有横批。 可海澄中学不让我们上课,严格讲是高青花的大哥高青山不让我们上课。高青山 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兼校党组成员,形象很正面,高大威猛。他天天要我们树立远 大理想养成高尚的品格,上课讲,开大会也讲。可他自己经常摸女生的屁股,也 摸我们语文老师胡老师胡红英的屁股。胡老师不喜欢我们,她厉声说,船民!泊 水!!曲蹄!!!   谁喜欢被人看不起呀!所以有天七卡上语文课时画了两小人,光溜溜的,一 个头发长一个头发短,额上都有字,长发“胡”,短发“高”。画有标题,叫 “胡搞”。我看到两小人的尿尿部位很夸张地接在一起,忍不住放开了喉咙大 笑……后来高青山就来了,他说,A,开除,B,自动离开,选A还是选B?我们没 有理他,我们把书包甩上肩头,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那时是农历三月,春暖花 开,阳光好得要人的命。   春天一款腰就扭过去了,夏天不由分说地涌到身边,劈头盖脸压下来,心里 猛然烦了,把握不住,很不踏实。人生是不可以太过空虚的,我们总得找点事做 啊,有些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比如我,比如七卡。上班是不可能的,街上的每 间屋里都有找不着工作的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天天数石板总不是办 法。我们必须树立起形象来,我们要做有影响力的人。   有影响力必须有创意,要坏,不能做好人,要做下坏事来,并且让所有的人 都知道。我们锁定的第一个目标是街尾的四阿婆。四阿婆是个五保户,四阿婆把 她家的米袋看得比命根子还要紧,睡觉都要拿细绳绑了米袋扯在掌心里。七卡趁 四阿婆午睡时猫进去,嚓,剪断绳子,将米袋大大方方扛到街头去,卖给光棍老 溪。那一段日子,老溪正和一个凤阳女人及她的两个儿子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老 溪给了我们钱,钱不多,但足够我们买上一瓶高梁酒和半斤五花肉——我们没有 肉票,难免贵一点。我们飘到月港的江滩上,野炊,拥抱大自然。回来时,我们 走出了蛇一般的步子来。可是我们的口袋里还有钱,怎么办?七卡说,我,我, 我有办——法!   我们把买来的饼干塞到四阿婆的手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米再也 回不来了,连米袋也回不来了。四阿婆仰起没有眼珠的眼:“好孩子!你们知道 我的心思!我三十年没吃过饼干了,想得慌!可我就是没胆子拿米换饼干,我怕 人家闲话。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三十年吃不上两回肉。嗨,吃上一顿饼干, 我死了也心甘。你们看,你们看看,我的嘴……”   四阿婆的嘴里一颗牙也没有,黑洞洞的,四阿婆的房子也黑洞洞的。我的心 一下就凉了——失望也是黑洞洞的。   我们是不会轻易放弃努力的。我们又策划并亲自操作了几件事,但效果皆不 显著。我们甚至把死猫吊在了高青花的窗口。可我爸光着膀子从高青花的房间里 踩着舢板似的走出来,一扯,一甩,猫飞到对面供销社的楼顶去了,“喵”都没 “喵”一声。弄得我几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怎么去见我的妈!七卡的脸色也 不好。只好去约东街口的猪仔和阿龙决斗。猪仔、阿龙他们人多,块头皆大,下 山的乌云一般涌过来。猪仔昂首走在队伍的正中间,一边走一边用打火机烧自己 的手指头,一二三四五,挨个儿烧。哇,比动物还凶猛!所以还隔着半条街我们 就明智地选择了撤退,撒开脚丫子回头死跑。   但是,我们成为有影响力的人物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我和七卡坐在月港江 滩的草丛里听着风望着夕阳,冷静地分析了我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根本原因。很 简单,创意不够,威慑力不强。七卡说,要是我们有枪就好了!他眯着眼把手比 划成手枪的模样,瞄着熟地瓜一般的日头,啪啪两声。日头一惊,闪到山背后去 了。   印刷厂就有枪。那回他们逮到一个外地人,那外地人肩膀比门板宽,粗壮, 个儿高,比我们这地方的人高了一个头不止。大家都说外地人偷东西,可他梗着 脖子歪了头睨着天上匆匆扒过的鸟,干干脆脆地说了句普通话:“胡说!”大家 一听,嘴巴僵在了空气里——我们这里的人那时特别敬畏普通话。印刷厂的民兵 营长老胡微微一笑,拔出枪来朝他的腿叮了一枪,他立马山一般塌下来,嗓子扯 到天上去,差点把天割裂了:“啊,哇!我承认!我承认!啊!啊!爹啊,娘啊, 我承认了还不行吗?!”   老胡并不时时刻刻把枪挎在身上,老胡没事就把枪挂在宿舍的墙上。老胡很 奇怪,每个星期三午后都要出门去。老胡宿舍的后面是一片密得风都钻不过去的 竹林。竹林中间有块空地,铺满了枯竹叶子,又软又厚实,很适合于一边做梦一 边流口水。老胡宿舍的后墙不仅有窗户,窗户上还有个小小的风窗,风窗虽小, 但爬进去一个七八十斤的不成熟少年还是绰绰有余。   那个星期三的日头有点不正经,一忽儿晒得空气扭来扭去一忽儿乌黑一片。 平日里吵翻了天的知了也懵了,哑了。离竹林不远有两只狗叠在一起,一黑一白, 黑上白下,远远望去,黑狗如一个矮人立在那里抽风。古怪古怪,明摆着季节不 对嘛!我们这里的狗只在春天起风发情。七卡捡块土坷垃丢过去,噗,正砸在黑 狗头上,黑狗很生气,一百八十度大翻身,领导似的瞪着我们。嚯,两个狗屁股 竟然还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这狗东西!我举手作势要打。黑狗一塌腰虚虚闪了一 闪,拖着母狗用八条腿咿咿哎哎跳远了。   咦,竹林里有动静。咿咿哎哎,大喘气!   哇啊,白花花一堆,一男一女正在模仿伏羲和女娲两兄妹呢!不会吧,是胡 红英和高青山!这不对头——高青山家里有老婆啊,而且体积很大呢!   七卡眼睛直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堆肉。我同仇敌忾,摆出和七卡一摸一样的 姿势。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或者转折点,保持正确的姿态是很必要的……   高青山正要套上裤子,我侧脸望了一眼,七卡正好转过脸来,我一点头,两 人像两支响箭,怪叫一声把高青山射翻在地。我抱脖子七卡抱腿,七卡知道我不 喜欢攻击别人的下半身。奇怪,光屁股的高青山竟然一点也不威猛,他缩成了一 只虾米,一手抢裤子一手捂着裆,好像怕小家伙飞走了:“大兄,放我!大兄, 放我……”胡红英傻了,捏着裤子低着头乖乖地站在边上,穿也不是,不穿也不 是,像极了那些被她揪着耳朵拧到黑板前的学生。她的眼角一直瞟着我的左手掌。 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左撇子啊!   海澄中学的大门口围的都是脑袋,乌压压的,天也显低了。当我们把高青山 的左脚军鞋和胡红英的右脚凉鞋剪破了贴上名字挂上校门的横梁时,人群哇啦啦 叫起好来。多好的对联啊,上联、下联、横批一样不落,天衣无缝。我们豪情万 丈,我左掌七卡右掌,互相猛一击:我们终于成为有影响力的人了!猪仔、阿龙 他们也得仰起脸看我们了——上个月,阿龙就被高青山打校长办公室拎到校门口, 丢出去,狗一般翻起身就跑。   我们横着走在大街上,整个镇子不知觉就矮下去了,连风见了我们也侧了身 让到一旁去。我们都喜欢这种感觉,真的很喜欢。可我爸不喜欢。他说,天大地 大老子最大!他叫人在我们胸前一人别了一朵大红纸花,敲锣打鼓地把我们运出 了镇子。   这天,我发现自己是个初中毕业生,有毕业证书为证,因为我爸是公社革委 会主任。七卡也有证,因为我爸是他的舅舅。   我和七卡从小同班,新兵连后,我们又在一起了。   部队的伙食太养人,我们长得比猪还快,才两年,我们都长到了原来的两倍 大,七卡一百五,我一百六,而且下身的份量明显增加,整个夜里都得大睁着眼 数羊。如果不是已经树立起了高尚的情操,我们肯定会天天趁黑摸出军营去。我 们是普通军人,普通军人必须有军人形象。我心里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而且隐 隐约约的觉得有什么要紧事要发生了。   该来的事总是要来的。军区来挑人了,要最好的战士,是战士,不是兵,我 和七卡都被挑中了,我们互相望了一眼,挺直了腰板。   要打仗了。到了新连队,我发现全连都是和我们一样硬梆梆的家伙,个个翻 墙上树如在平地跑路,一看那眼神就知道,每个都是闭眼也能打下天上飞鸟的狠 角色。我们要到南方打仗去了,我们是尖刀连,新连长说,我们全连都是闽南人, 上了战场我们只讲闽南话,对,就是要让敌人听不懂。猪仔也来了,猪仔是刚入 伍一年的新兵,他是自己要求来的,为这他还动用了他老爸的关系,他老爸是我 们地委的专员,他还写了血书。猪仔的年纪比我们大,可猪仔的眼神比我们嫩多 了。猪仔见到我们俩时手脚都不知放哪里好了,一味的红了脸傻笑。我和七卡扑 上去,一人给了他一拳,然后,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差点把肚子里的 水也挤了出来。   隔天就要上前线了,动员会开得轰轰烈烈花花绿绿。团长说,立功去!团长 说,保卫祖国母亲!我们在团长的带领下,都喊了口号,喊得很大声,轰轰隆隆 的。   我一夜没睡,我对我短暂的一生进行了比较彻底的回顾,我发现自己有跟胡 红英老师说声“对不起”的冲动。没人说话,只有喘气声,以及帐篷外蚊子们愤 怒的吼声——我在帐篷里放了桉树枝,蚊子们不敢贸然闯进来,气得排着队在帐 篷门口轰隆隆地抗议。到了后半夜,七卡咬起了牙齿,七卡咬牙的声音实在不堪 入耳,一点美感也没有,哦,兄弟,你开始做梦了。七卡在梦里嘿嘿嘿地傻笑, 就像猪仔刚见到我俩时一样,七卡还大声地喘气。   天亮了。七卡叉开两腿铁塔似的站在清晨的阳光中,把长长的影子拖到了树 林里,他双手高高举起一片东西正对着太阳仔细瞅,一脸的内疚。妈的,那是他 的内裤。那内裤湿了一大块,像极了地图上的美洲大陆,一股鱼腥味和阳光一道 迎面扑来。七卡大了声对着内裤说,孩子们啊,对不住了,我找不到你们的妈呀!   猪仔说,给,肥皂,洗洗。七卡凝着脸:“用不着了,没用了。”手一甩, 他的孩子们天旋地转地飞到二十步开外的臭水塘里去了。一团刚刚睡着的花脚蚊 子轰然腾起,遮住了太阳,很快,它们又噗噗噗扎回池塘里,七卡的内裤一眨眼 由绿色变成黑的了。   8点就要出发了。团长站在山坡上喊得满山谷都是回声:上去就要做好牺牲 的准备。祖国好米好饭养你们做啥?你们心里清楚!现在,是你们用生命回报祖 国的时候了!除了水壶,其它生活用品一概扔掉!我会在后方全力支持你们!来, 我们一起高呼——我们是尖刀!我们是敢死队!!誓死捍卫祖国的荣誉!!!   我们不理他,毕竟死亡是件相当严肃的事情,不应该大喊大叫,疯子或者缺 心眼才会兴高采烈地去赴死。我们一齐盯着他的身后。团长挥了几下拳头,发现 情况不对,全无昨日誓师大会时的痕迹。团长不解,左顾右盼,还是不解。团长 说,我不说了,同志们最后还有什么要求?   大家目光如蛇的舌头。   七卡的一盘大脸憋成了刚劈开的沙瓤西瓜:我、我、我,我要看女记者的奶 子!   大家一齐吼起来:我要看,奶子!!!   吼声滚过山去了,山谷里死了一般的寂静,有虫子长长短短地唧唧傻叫,噢, 不是蟋蟀,蟋蟀是不会在白天乱哼唧的。   一直站在团长身后的女记者双手捂住了脸,但,很快就把手放了下来,她深 吸一口气,解下相机走上前来,她一把推开了拦在面前的团长,她把上衣褪下了。   风一撩,她的乳头周围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的乳头像两粒饱满得就要胀裂的 桑葚,深红,红成了紫色,直直挺立在风里,上面,有水溢出来,阳光扎进去, 两滴水一齐亮起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坚实的乳房了。她的面目安详,好像什么 都没发生,好像我们是一群襁褓里的婴儿。   雨突然就摔下来了,一粒一粒的。   团长大吼一声:少年家,出发!   ——七卡没有回来,猪仔也没有回来。我回到海澄后还发现,当初跟着猪仔 一起在街上横过来横过去的少年家们大多回不来了,包括阿龙,因为严打,打得 严厉,彻底。   我离婚了。每次我这半个手掌一碰上我老婆的乳头,她“唰”就缩成了一条 煮红了的小虾,团着身抖个不停,掰都掰不开。我是个左撇子,常常忍不住就要 把左手伸出来,抚摸我喜欢的东西。我不能再耽误她了,再过上三五年,她都更 年期了。   我做梦都想再见见那位女记者,我想,我想叫她一声,妈。   她的乳房右边大一些,左边小一点。   ——尖刀连的磨损速度比我们估计的快得多,才三天,连连长都扛下去了。 连长下去的时候嘴里直哼哼:哎哟,痛!哎哟,不过瘾!   奇怪的是,我、七卡、猪仔竟然毫发未损,身上除了眼睛是红的外,全都和 地面长成了一般颜色。看着个子比我们高或者比我们矮的战友一个一个躺下去, 我们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任何动静都让脑浆子噔噔乱响,汗都挤不开脸上的泥 巴了——我亲爱的战友们,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哪!   当我们走出大得像海的竹林,一股淡淡的腥味轻轻挑开了我的鼻黏膜,好熟 悉的腥味,我的眼睛湿了。我回头看了看七卡和猪仔,他们都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迎面是个小山包,那股腥味一浪一浪地从山背后涌过来。小山包前是几户人家, 炊烟在傍晚的斜阳里不声不响地爬上天空去,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什么事也 不会发生。我整个身体“哗”一下松垮下来,瘫到了地上。我摸了老久,才打内 衣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来,嘿,竟然没湿。七卡接过,点上,用力一吸,顿住, 半晌才喷出一口浓烟来。猪仔不接,他盯着炊烟跟自己说悄悄话:“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我打了几下火,没打着,于是伸出左手跟七卡要火。就这时,啪啪 啪,一阵响动,与此同时,猪仔惊叫一声,扑在我们身上,然后缓缓地落到了地 上,他一边往下掉一边努力朝我们笑着,他笑得不成样子,更像是在哭,伤心彻 底的哭。然后,他闭上了眼,笑容也凝住了,脸上的泥巴绽裂开来。我抱住他, 双腿蹬地拖到竹丛背后,我喊:猪仔!猪仔!!他不理我,他连呼吸一下都不肯 了。就在我把猪仔拖到竹丛背后时,七卡翻过身薅下所有手雷,一扯,突然跳起 来,狠狠砸向了远处的房子:我干您老母!!!   房子“轰”,飞起来了,把天空遮没了。   我放下猪仔,我把七卡拉下来,一块坐着,喝水,看,看尘土一点一点往小 里缩。后来,天空又蓝了,蓝得发紫。   天啊,那地上有一个女人,一条腿炸没了,正在地上使劲,想要坐起来。   七卡起身向她走去。我一愣,伸手一抓,没抓着。我喊:莫去!莫去!七卡 却像没听到。   七卡跪在那女人的身边,七卡把她扶起来,七卡帮她坐直了。七卡好像跟她 说了什么,她却不看七卡,她两眼的神都散了,她的手在腰里乱抓。我喊:七卡! 七卡!   七卡不理我,七卡把枪放到地上,七卡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七卡脱下内 衣,七卡用匕首把内衣割成一条一条,七卡开始包扎女人的断腿。那女人突然怪 叫一声,手一扯,轰!两人一块飞到天上去了。分成了好几块。一截肉色的物体 摔在我面前十步左右——七卡啊我的兄弟啊!他的下半身炸没了,他的脸烧焦了, 他翻出眼白来望着我,他伸出手来。我扑了过去,我伸出了我的左手,我就要抓 到七卡的手了——叭!我的左掌一热,我的半个左掌不见了!我想都没想,右食 指扣住扳机转身扫了出去。   那人扭了好几下,就像一个控制程序紊乱了的机器人。那是个小男孩!十来 岁的小男孩,黑黑瘦瘦,有点像小时候和我一道在江边冲来冲去的七卡。我定住 了。男孩摔下去时右手中指直直戳向我,厉声骂了一句,那骂声,撕心裂肺!天 啊,我的祖宗啊!我弯下腰来,呕!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一只母鸡带领着一群鸡仔狂奔过来。鸡仔们围着我呕出来的东西抢得天昏地 暗,唧唧啾啾。母鸡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它的孩子们,面色安详,满足。   我们是船民。我爸说,自打商朝灭亡后我们已经在海上漂了几千年,我们的 祖先都是殷商的贵族。我爸说,从东海到南海,都有我们亲人的身影。我们从不 到陆上生活,也不和陆上的人过多来往,我们叫他们山顶人,他们叫我们泊水, 更多的时候,他们骂我们“曲蹄”。他们经常当着我们的面模仿我们走路的样子。 我们的腿是有点弯,可他们学得根本就不像,更像上了岸的鸭子。他们笑:曲蹄, 曲蹄!以前没有一个政府喜欢我们,因为我们总是在水上四处漂游,容易让人联 想到“颠沛流离”这个词组,不利于政府正面形象的树立,更要命的是,不好管 制,让各级领导放心不下。解放后,人民政府出面让我们在各处海边定居了下来, 还挑出一些乖巧的小孩进行培养,培养成一代新人,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在 各地生活,我们讲着各种当地的方言,但有些东西我们一直保留着,比如不与山 顶人通婚,我爸就只与高青花睡觉,而不丢了我妈去与高青花结婚。再比如那小 孩骂的那句话,那是我们所有诅咒中最恶毒的那句,据我爸说,那是比干被掏出 心肝时嚎出的,被咒到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后来我才知道,翻过那个小山包就是大海了,我闻到的是海的腥味,和老家 一样的海腥味。   回来后,我夜里再也睡不着,二十多年了,我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崔永元 失眠?抑郁?那算什么?!他至少还可以歪着脸笑——人家都说我笑起来比哭还 难看。   我今天特意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有这种预感。我有事跟你商 量——你长得太像那个女记者了!同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我,我想问你,你愿 意跟我一起生活吗?我想跟你结婚。你不用马上做决定,你好好想想,想想我的 年纪,想想自己的感觉,最要紧的是,想想我这个破手掌。这是我的名片,如果 你愿意,请给我电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对不起。   我第二天就离开白水了。我知道我并不反感他,甚至是,喜欢他,他是那种 我最需要的男人,他可以给我安全感,他可以给我尊严。可是,我无法面对他那 半个手掌,一想到那半个手掌要碰到自己的皮肤,我的身体就一点一点抖起来。 很多事情我明白,可我就是接受不了他那半个手掌!嗯,对不起,对不起。我失 态了。你坐的这把椅子,对,就是这把,跟那天他坐的那把一模一样,我特意去 买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太阳要下山了。不说了,我们下去走走,顺便 到南普陀上柱香,门票便宜,没涨,还是三块。 【网里乾坤】∽∽∽∽∽∽∽∽∽∽∽∽∽∽∽∽∽∽∽∽∽∽∽∽∽∽∽∽∽ ◆        《起信三书》、瞿秋白与鲁迅的哀痛                ·纯翔·   (一)一封信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一日鲁迅给开明书店的经理章锡琛写了一封信:   “翻译的人老早就死了,著作者高尔基也于最近去了世,编辑者的我,如今 也快要死了。虽然如此,但书却还没有校完,原来你们是在等候着读者的死亡的 吗?”   这里催促着的书是《海上述林》。   为什么这么严厉,这么急?   因为“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 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   因为先生就快要死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先生与世长辞,生前未看到《海上述林》的下卷出版。   (二)《海上述林》   《海上述林》是瞿秋白的译文集,鲁迅编辑,分上下两卷,封面署“诸夏怀 霜社”,“霜”就是瞿秋白。   一九三四年,瞿秋白被捕,三五年六月十八日被害,直到同年八、九月间鲁 迅才得到确讯。   当时鲁迅先生正在大病,坐在寝室的藤躺椅子上,听到这个噩耗,他的头立 刻低了下去,仿佛瘫痪了一样,久久抬不起来。……他终于又抬起头来。他说: “人被杀了,文章是杀不掉的!”……他决定编印《海上述林》。不顾病体,坚 持进行。从编辑,校对一直到写广告,样样都亲自动手。……书印得特别讲究。 ……初版本甲乙两种《海上述林》,在中国出版界中,当时曾被认为是从来未有 的最漂亮的版本。——唐弢《革命的友情》   (三)瞿秋白   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这是鲁迅书赠瞿秋白的对联。这种知已感缘自他对自己的理解,一种气味相 投,不仅是因为他是共产党的领袖,更因为他是一个爱国者,一个才子,一个有 理想的进步知识分子。   在当时,瞿秋白是中国最好的俄国文学翻译者之一。鲁迅的俄语,大约不如 瞿。   瞿秋白在狱中就义之前写有《最后的话》,对自己做了真实的剖析。国民党 得之颇喜,公开发表,以为是悔过书,共产党得知颇怒,很有些人认为是国民党 伪造的,也以为是悔过书。但是,秋白的友人,熟悉他的人,如丁玲就认为: “(说她读着《多余的话》)仿佛看见了秋白本人,我完全相信这篇文章是他自 己写的。”   我读过《最后的话》,为之泪下。   《最后的话》最后的一句是: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四)《起信三书》   为了纪念瞿秋白,鲁迅编印了《海上述林》,这大约是他一生做的最后一件 大事,没做完,他死了;为了纪念瞿秋白,鲁迅还曾起念编印另一本书,此事还 没开始着手,他死了,此事也就湮没了,几乎没有人知道。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日,病中的鲁迅在致曹靖华的信中曾说:“回忆《坟》的 第一篇,是一九零七年作,到今年足足三十年了,除翻译不算外,写作共有二百 万字。颇想集成一部(约十本)印它几百部,以作纪念,且于欲得原版的人,也 有便当之处。不过此事经费浩大,大约不过空想而已。”这是辛劳一生的鲁迅第 一次有意整理自己三十年来除翻译以外的文学工作。八个月后,先生就去世了, 他的意向在生前没有变成事实。关于这件事,先生只留下了两份编目。   共一。   人海杂言   1.坟300,野草100,呐喊250 二六,〇〇〇〇   2.彷徨250,故事新编130,朝花夕拾140,热风120 二五,五〇〇〇   3.华盖集190,华盖集续编263,而已集215 二五,〇〇〇〇   荆天丛笔   4.三闲集210,二心集304,南腔北调集251 二八,〇〇〇〇   5.伪自由书218,准风月谈265,集外集160 二四,〇〇〇〇   6.花边文学,且介居杂文 二集   说林偶得   7.中国小说史略371,古小说钩沉上。   8.古小说钩沉下。   9.唐宋传奇集400,小说旧闻钞160 二二,〇〇〇〇   10.两地书   阿拉伯数字为页数,中文数字为字数   其二   一、坟300,呐喊250   二、彷徨250,野草100,朝华夕拾140,故事新编130。   三、热风120,华盖集190,华盖集续编260   四、而已集215,三闲集210,二心集304。   五、南腔北调集250,伪自由书218,准风月谈265   六、花边文学,且介居杂文,且介居杂文二集   七、两地书,集外集,集外集拾遗   八、中国小说史略400,小说旧闻钞160   九、古小说钩沉   十、起信三书,唐宋传奇集   五年以后,许广平在这两份编目的基础上,将此事变成了现实,但在谈到 《鲁迅三十年集》印行经过时,《起信三书》这个神秘的书名,使鲁迅夫人也疑 惑了。她说:“在鲁迅先生自拟三十年集的第二个书目第十项中,有《起信三书》 而未明指其意,或即包括《嵇康集》,谢承《后汉书》,《岭表录异》三种,而 后两种至今未见。幸而此次出书,更有《汉文学史纲要》及《会稽郡故书杂集》, 而《集外集拾遗》的分量,更超乎预先的充实。”显然,许广平的“或即”,是 猜测之词。   倪墨炎先生在《鲁迅“起信三书”指的是什么》一文中质疑许的说法道: “1. 鲁迅将《起信三书》排列在《古小说钩沉》和《唐宋传奇集》之间,只可 能是古代小说的辑集,而不可能是《嵇康集》等三书,否则编辑体例岂非太乱? 2. 鲁迅在书目中每种书后有页数,每卷之后有字数,是要使各卷字数大致平衡, 不致有些卷太厚太薄。如果《起信三书》真是指《嵇康集》等三书,那鲁迅必会 将其一二种编入第九卷,而不至于都编入第十卷,使第十卷过厚。”这个质疑是 有力的,只是“只可能是古代小说的辑集”太过武断了。   倪先生自己提出了一个答案——《小说备校》,以为适合他归纳的坐标。其 实,在他自己的文字中,就已经把这种可能否定掉了:一,“无法解答《小说备 校》何以改名《起信三书》。”二,“《小说备校》是一部尚未编完的书,鲁迅 离开北京八道湾故居时,未及带走,抗战胜利后,它被作为周作人的东西没收。” 可见三六年的鲁迅,手头根本就没有《小说备校》,稿都没有,拿什么印啊?去 问周作人要吗?兄弟早闹翻了,从前取一点书物都打骂了一场,再去怎么可能呢?   其实,神秘的《起信三书》点破了就一点也不神秘。它就是《大乘起信论》, 为什么叫“三书”呢?因为汇印了它的三种译本。证据何在?请翻开《二心集》 ——关于翻译的通信:   瞿秋白: 严几道的翻译,不用说了。他是译须信雅达,文必夏殷周。   其实,他是用一个“雅”字打消了“信”和“达”。最近商务还翻印“严译 名著”,我不知道这是“是何居心”!这简直是拿中国的民众和青年来开玩笑。 古文的文言怎么能够译得“信”,对于现在的将来的大众读者,怎么能够“达”!   现在赵景深之流,又来要求:   宁错而务顺,毋拗而仅信!   鲁迅回信: 赵老爷评论翻译,拉了严又陵,并且替他叫屈,于是累得他在你的信里也挨 了一顿骂。但由我看来,这是冤枉的,严老爷和赵老爷,在实际上,有虎狗之差。 极明显的例子,是严又陵为要译书,曾经查过汉晋六朝翻译佛经的方法,赵老爷 引严又陵为地下知已,却没有看这严又陵所译的书。现在严译的书都出版了,虽 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所用的工夫,却从中可以查考。据我所记得,译得最费力, 也令人看起来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学》和《群已权界论》的一篇作者自序,其 次就是这论,后来不知怎地又改称为《权界》,连书名也很费解了。最好的自然 是《天演论》,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 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这一点竟感动了桐城老头子吴汝纶,不禁说是 “足与周秦诸子相上下”了。然而严又陵自己却知道这太“达”的译法是不对的, 所以他不称为“翻译”,而写作“侯官严复达恉”;序例上发了一通“信达雅” 之类的议论之后,结末却声明道:“什法师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慎勿 以是书为口实也!”好像他在四十年前,便料到会有赵老爷来谬托知已,早已毛 骨悚然一样。仅仅这一点,我就要说,严赵两大师,实有虎狗之差,不能相提并 论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这一手把戏呢?答案是:那时的留学生没有现在这么阔 气,社会上大抵以为西洋人只会做机器——尤其是自鸣钟——留学生只会讲鬼子 话,所以算不了“士”人的,因此他便来铿锵一下子,铿锵得吴汝纶也肯给他作 序,这一序,别的生意也就源源而来了,于是有《名学》,有《法意》,有《原 富》等等。但他后来的译本,看得“信”比“达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译,实在是汉唐译经历史的缩图。中国之译佛经,汉质直,他没有取 法。六朝真是“达”而“雅”了,他的《天演论》的模范就在此。唐则以“信” 为主,粗粗一看,简直是不能懂的,这就仿佛他后来的译书。译经的简单的标本, 有金陵刻经处汇印的三种译本《大乘起信论》,也是赵老爷的一个死对头。   以上两句话,已经可以说明《起信三书》就是《大乘起信论》的三种译本的 汇印本。至于其它的理由,也还有一些,试申如下:   1.《大乘起信论》的三种译本汇印本起名《起信三书》,除了简便好记,更 因为鲁迅是要读者三个译本连着看,比较着看,以明翻译的历史,和不同侧重点 的优劣。   2.整理出版《起信三书》是为了给汉唐译经抽一个样,反驳论敌,申明鲁 迅自己的翻译主张,使后来的翻译者有所取法,书名除去“大乘”字样,以冲谈 宗教意味,或可减轻当时一般进步青年的反感。   3.《三十年集》是鲁迅文学事业三十年来的总集,它可以分两类,一是创 作,二是小说研究,两者都是直接和新文学相联系的,整理出版《起信三书》是 为了翻译。鲁迅想用历史上成功的译经事业借鉴新文学的翻译,特别是小说翻译, 也可以说是直接为了新文学。鲁迅其它的古籍整理工作,如《嵇康集》《后汉书》 之类可以说和新文学的关系就不大了,所以鲁迅也就无意把它们收入《三十年集》。   4.《起信三书》和《唐宋传奇集》排在一起,只能证明,它是一本被整理 过的古藉,并不能证明:“它只能是古代小说的辑集”。恰恰相反,它很可能不 是古代小说的辑集,否则第一个编目的《说林偶得》就不会不将它收人。   5.由于鲁迅的去世,《起信三书》除了一个名字,没有留下更多的痕迹。 后来的读者不太愿意相信革命文学家鲁迅会翻印整理一本彻头彻尾的佛书(尽管 他也刻印过《百喻经》,但《百喻经》有文学意味),所以他们读到《二心集》 中这一段文字,就这么滑过去了。以致无人知晓《起信三书》是什么书。   其实,鲁迅曾购买大量佛经,读得很用功。   鲁迅曾经对许寿裳说过:“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 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   鲁迅文章中有大量佛教用语,佛教意象。   鲁迅的第一个师父是和尚。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作为背景,证明鲁迅编印《大乘起信论》是不奇怪的。   然而以上理由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鲁迅编印《起信三书》是为了纪 念瞿秋白。翻译问题一直是瞿秋白很关心的问题,谈到《大乘起信论》的那一段 话,就是鲁迅和瞿秋白早期交往写给瞿的。鲁迅起意整理此书,正是为了追思故 友以志前缘,和编《海上述林》是一样的。   (五)哀痛   且说,我素来敬重的李敖先生去年来大陆轰轰烈烈一游,收获之一据说是得 了一本鲁迅出资刻印的《百喻经》。在凤凰卫视,李敖先生指着《百喻经》上的 那一行字:   会稽周树人施洋银六十元敬刻此经连圈共计二万一千另八十一个印送功德书 一百本余资六元拨刻《地藏经》、《十轮经》。   他说,民国三年是什么时候?……鲁迅还在做这么落伍的事情。六十元大洋 做什么不好……——大意。   是啊,《起信三书》没有印出,也许是鲁迅先生之幸吧。   不知何故,却想起鲁迅弟弟所作的几句诗:   中元为鬼节,人家竞祭祖。……   十五迎精灵,家家设炬火。(火读虎)   门前焚苧梗,迎神声凄楚。   我不信鬼神,人情知恋慕。……   二00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附记:新版《鲁迅全集》有注:“《大乘起信论》有梁·真谛译、和唐·实 叉难陀译两个译本。1898年,金陵刻经处有合印本《大乘起信论会译》。”   所以《起信三书》应指的是三卷书,而不是三种书。因梁译一卷,唐译二卷 也。 ◆              我的1976                ·杨文凯·   我对“文革”基本没有发言权,因为在我出生之前,革命小将老三届已经冲 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对我而言,“文革”属于个人记忆的史前史,那是一段混 沌而模糊的时光,是有现实而没有记忆的岁月。1976年,“文革”进入十周年, 走向强弩之末的命运,我也从幼儿园升入小学,开始了心智的启蒙。至今,我把 1976年看得非常重要,不仅因为那是天翻地覆般的中国命运的转折年头,也是我 个人成长的纪元之始。   1976年,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多事之秋。新年寒假过后,我升入春季班 小学一年级,而在离开幼儿园之前,则刚刚经历了失去周总理的悲痛。幼儿园生 活留给我的唯一记忆,就是演短剧、批水浒——经过老师挑选,我被分配到的光 荣任务是扮演投降派宋江。   1975年9月,毛主席心血来潮,在全国掀起了“批水浒,反投降派”运动。 最高指示迅速扩散到社会的每个角落,也渗透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幼儿园。园里的 领导和老师迅速行动起来,组织我们这群五、六岁的孩子排演批水浒短剧。能够 出演者,当然是老师眼里的的好孩子,但好孩子不一定能演到好角色,比如我就 沦为投降派宋江,而另一个小女生则扮演了坚定的革命派李逵。   在那一段光荣而不安的日子里,大字不识几个的我生吞硬剥地猛背台词,而 母亲则为我讲解了水浒的故事大概,特别是宋江下狱发配沧州途中,被梁山众兄 弟劫持而不愿上山的相关剧情。我整天兴致勃勃地叽哩呱啦,竟也把长达数页的 故事和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了然于心,引起大人们啧啧称奇。古话说:少不念水 浒,老不读三国。但我那么小就读水浒,全拜毛主席所赐——这成为我从小接触 古典白话小说,并浸淫其间的一个契机,我的文史兴趣和记忆天分也在那时候展 露端倪。   孩子的演出是幼稚而枯燥的,除了对背台词,几乎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我记得宋江最激烈的动作就是佯装引刀做自杀状,而扮演李逵的小女孩则摆出那 个时代所有英雄人物都会有的姿势——两脚呈丁字型,双手握拳向上微提,犹如 拎了两个小水桶。在革命者和投降派的形象对比中,幼小的我走过了1975年的冬 天,进入到1976年令人悲痛的新年伊始。   1月8日,周总理逝世。邓小平主持了总理的追悼会,并代表中央致悼辞。在 幼儿园组织全体师生召开的集体追悼会上,我平身第一次听到哀乐响起,那样肃 穆,那样悲怆,让人沉落到无边的黑暗而无力自拔。在全场一片哭声由抽泣转变 为号啕之后,我的情绪也深受感染,热泪涌出眼眶,自然地痛哭失声。我当然不 可能理解批水浒与周总理逝世之间有何联系,更不会懂得所谓“投降派”有何所 指。复杂的政治运动和盘根错节的政治背景,在孩子天真幼稚的心里早已被自然 化约为一个动作或一个名词,成为嘻笑别人的流言,或是送给同伴的绰号。   天安门事件发生时,我已是小学一年生了。百万人的现场、悲壮的悼念、激 奋的民情,从北京传到上海,从中央传到地方,已被册定为性质无比严重的“反 革命暴乱”。不久,老师在课堂上宣布我们也要跟全国人民一起打倒邓小平, “反击右倾翻案风”。当时,在我幼稚的心灵里,对人事的判断只有“好人”和 “坏人”之分。我明明记得邓小平为周总理致悼辞,应该属于好人之列,怎么一 下子变成天下第一号大坏人了?在人生价值建构和社会是非定位的初级阶段,我 就接受到混乱而错杂的信息,这为我留下了怀疑论的后遗症。我自认是一个善良 的人,但我后来体会到善良绝不是盲从的代名词,善良的人尤其需要“不信神、 不怕鬼”,对任何事都应有自己的立场。   1976年的夏天是炎热的。在暑假里获得学校放生的我们,跟随里弄和街道向 阳院的哥哥姐姐们,度过了把政治抛在脑后,夜夜鬼怪故事不断的乘凉消夏的快 乐时光。但好景随着假日结束而为之一变。9月开学以后某一天,学校组织低年 级学生看电影。我们来到上海青年宫四楼剧场,兴致勃勃地观看动画片《金色的 大雁》。片子放映过半突然中断,银幕一片漆黑。当年因为跑片接不上,电影放 映中断四、五分钟是常有的事,没有人特别在意。然而不久,话筒里传出了“传 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现场一片死寂。然后老师带头迸发出哭天抢地般地 哀号,学生继起,更有个别激烈的小女生捶胸顿足,差点哭昏过去。   这场电影算砸了。老师马上带领我们整队返校,随即解散回家,没有人能预 想即将发生什么。路上的行人大都不知道毛逝世的消息,人们只看到一支长长的 小学生队伍静穆地穿过市中心的街区,个个哭丧着脸,红肿着眼,领队的女老师 更是边走边哭,如丧考妣。我回到家里,父亲正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天崩地裂般 的消息,他责令我呆在家里,不准如往日放学回家后马上窜进弄堂里呼朋引伴地 玩耍——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经历的最昏暗、最沉痛、也是最漫长的一个黄昏 加黑夜。   毛主席追悼会,举国同哀。在四周哭号的声浪中,我却没有涌泪的意思。不 是我心肠硬,不受周围环境影响,而是我当时正想到一个无比严重的问题:毛主 席走了以后,中国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至今感到奇怪,不过七岁的孩子怎么 会有如此沉重的想法,但在当年这可能是困扰全中国人民心头的最现实的问题。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中国会走向何方。后来华国锋出任党中央主席,也称 “英明领袖华主席”。我们从小只学会叫“毛主席”,在我幼年的思想结构和语 言习惯中,“毛主席”就是一个不可分解的固定名词,从来不是“毛”加“主 席”,更不可能是其他姓加“主席”。因此,改口叫“华主席”无论如何都很别 扭,这种抵抗感持续了很久,直到华主席下台还没有叫顺口。   毛主席逝世,是1976年的中国,也是世界的一件大事。这个事件产生了巨大 而深刻的影响,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解读,都不为过。对个人来说,我从毛的逝世 中获取的最大的人生启示是,这个世界离开谁都照样运转,今天的太阳沉下去了, 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后来的事实表明,中国的天没有塌下来,路却越走越宽了。   就在我们全家和全国人民一样惴惴不安地等待“毛主席逝世后中国怎么办” 的答案时,10月的某天晚上,下班回来的父亲和母亲关上房门,兴奋而紧张地交 换着刚从单位传达中听来的消息: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在父母的谈论中, 我似懂非懂地听到了许多对于老百姓而言的秘密,同时也不得不再一次调整我对 社会政治的接受天线和频道定位:耳熟能详、如日中天的王、张、江、姚成了天 下最大的坏人。此后,人生刚刚起航的我和我们这一代的成长史,乘上了拨乱反 正的时代洪波。   就在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在全国范围内传达到基层的第二天,上海爆发了 盛大的庆祝游行。热情而兴奋的人群涌上街头,挤占了市区的主要马路,人们敲 锣打鼓庆祝党和人民的伟大胜利,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场持久的浩劫和灾难。我头 一次见识这种阵势,除了欢天喜地看热闹以外,也少不了跻游行队伍居间一浪的 冲动。向阳院的哥哥姐姐们领着我们这些小孩子冲出弄堂,发现左有中华路,右 有西藏路,都已挤满了游行队伍,而我们这条连接主干道的小马路仍然清寂。在 不知道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走的情况下,我们只有在中华路和西藏路之间来回奔 走,成为这条马路上中唯一的充满了活力的游行队伍。   一个月后,上海青年宫为我们重新放映了《金色的大雁》,这让我的1976年 没有留下缺陷和遗憾。后来,上海青年宫还原为上海大世界,在20年间继续发挥 着十里洋场时代留下来的庶民文化乐园的作用。迄今,在建筑物老化毁损与保护 历史遗迹的争论中,上海大世界寂寞地矗立在日益繁华的现代街市多年,等待着 拆与不拆的利益争夺和命运判决。我在30年后重新想起四楼那个放映厅,是因为 我在那里经历过天崩地裂之后时代转折的瞬间。 ◆            读者来信   舟子你好。   刚刚读到最新一期(编者注:2006年第5期)的《新语丝》,对其中柔涛 《对黄永玉述钱钟书轶事之疑问及其他》一文很感兴趣。文中提到三十年代中后 期在欧洲留学的几位中国学者的时候说“‘钞敦煌卷子’可能是指浦江青”,这 个说法不太准确。我认为这个应该指的是向达。有关记述可以看:杨宪益著《漏 船载酒忆当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 《吕叔湘——纪念吕叔湘先生百年华诞》(商务印书馆2004),以及《吕叔湘全 集》中的有关记载。历史学家向达在牛津留学时候主要的工作就是研究敦煌卷子。 杨宪益书中说:“他是来研究在中国敦煌洞窟中发现的古代手抄本文献的。这些 手抄本文献被奥里尔·斯坦因等人运到英国,收藏在大英博物馆中。向达每星期 都要到伦敦去研究这些古代文献,但他住在牛津,……”   《吕叔湘》传记中说:“1937年中秋节的时候,中日战争已经蔓延到上海, 旅居伦敦的吕叔湘心里很不平静,他把自己翻译的《文明与野蛮》一书赠送给好 友向达的时候,在书的扉页上题诗:文野原来未易言,神州今夕是何年!敦煌卷 子红楼梦,一例逃禅剧可怜。那个时候,吕叔湘正在研究红楼梦的语法,而向达 也在专心研究敦煌文献,原拟通过自己的工作为祖国的文化事业出力的海外游子, 面对祖国国土沦丧的现实忧心如焚。”1957年国内首次出版的敦煌文献《敦煌变 文集》,编者之一就有向达。   另一方面,也不可能是浦江清(柔涛误写作“青”)。《吕叔湘全集》第十 三卷有《纪念浦江清先生》一文,从中可知,浦江清并没有到欧洲留学的经历。   由于不知作者柔涛的联系办法,就写信给你暨《新语丝》编者,提供这些信 息及看法。   祝 好       张伯江(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网萃】∽∽∽∽∽∽∽∽∽∽∽∽∽∽∽∽∽∽∽∽∽∽∽∽∽∽∽∽∽∽∽ ◆              思辨四章               ·黑云白雨·     自由以及法律   一般中国人说到自由,大抵上认为它指的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批评某 个人自由散漫,就意味着他没有组织纪律,为所欲为。又或者把自由跟个人自由 主义划等号,让人一听就明白自由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然,自由曾经是好东西——要民主、争自由,亦是当年喊得很热烈的口号。 这里的要民主,指的是反对独裁;争自由,指的是反对奴役。但是,这个阶段结 束得很快。自由马上就变成一个可疑的概念了。   但事实上,国外诸多学者探讨的自由,主要是政治自由或者社会自由。一个 人的生存不能自外于政治,亦不能自外于社会。政治或者社会都是有法度的,这 些法度主要是规定某些事是不允许做的。因此,这些法度规定到什么程度,是否 够用,又是否超出了够用的范围,以至于伤害到个人的自由,这就是西方政治自 由关心的核心问题了。   对于自由的压倒一切的权威性的解释来自于艾赛亚·伯林,他在“论自由的 两种概念”一文中对自由的概念进行了区别,这就是“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 所谓“消极自由”,指的是,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划定一条界限,在属于个人的范 围内的一切都不能受到任何侵犯与强制。而“积极自由”指的是,我希望我是自 己的主人,自己的生命与决定是靠自己来做出的。伯林主张人们应该追求“消极 自由”,而不追求“积极自由”。   “消极自由”的意思,来源于霍布斯。“积极自由”则来源于卢梭。到底应 该倾向于那一种自由,这个答案不是书斋思考的结果,而是对实践的再思考,其 中最主要的一项就是法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一来,民主的主张甚嚣尘上,压倒 一切,于是多数人的暴政成为事实。为保护个人有免于“多数人暴政”的自由, 法律就格外重要了。于是“消极自由”就有了非常积极的政治后果。   应该看到,自由反对的是两个方面的力量。一个是来自国家权力机器,国家 制定的法度严重地挤压了个人的空间,因此坚持自由主义,就是要反对国家的极 权。另一方面,自由主义所要反对的力量来自民众,这些民众无视法律的权威, 公然践踏法律,严重地侵犯了个人的空间。这是两面作战。   在中国,个人的权利一向不受重视,既不受国家的重视,也不受民众的重视。 中国文化没有提炼出个人的概念,尤其没有把个人的权利置于神圣不可侵犯的地 位。而保护个人的终极力量只能是法律。我们向西方学习,移植过来法律,但是, 无论百官还是百姓,都没有遵守法律的习惯。法律没有神圣地位,随时都被冲击 改写。民主易而法治难。而要百官守法又格外之难。   对于伯林的自由界定,斯金纳提出了批评。这个学术层面的进展倒不影响我 们对自由、法律、法治等等的看法。     思想研究与思想史研究   思想研究与思想史研究是有差别的。思想史研究是考察观念在人类社会历史 中的变化,思想研究考察观念在某个思想家大脑中的变化就行了。   显然,在大脑里面进行观念演变,需要遵循的是逻辑,观念的运动可以很纯 粹。但是在社会历史中,观念的演变非常复杂。思想研究与思想史研究能否彼此 取代?这涉及到一个大问题,其中的要点在于,大脑到底能不能够完全模拟或者 说以压缩的形式模拟社会历史的过程?   黑格尔认为大脑是可以穷尽一切的。所以,黑格尔的哲学研究与哲学史研究 几乎是一回事,哲学史是历史的,哲学是逻辑的,本质上他们是同构的。德国、 法国的哲学家,有不少人都有这样的野心。但是英国的哲学家比较没有这样的野 心。比如,笛卡儿就是大脑的全能主义的。后来的哈耶克(虽然他不是英国人, 但他的思想是经验主义那一流的)则主张,社会当中的演变超出了任何大脑的设 计和预想,会产生什么结果,其实是大脑无法预见的。这才是思想研究跟思想史 研究的根本差别,它们彼此是无法替代的。   这不仅是研究方法、途径、对象等等方面的差别。其实包含着社会实践方面 的重大后果。计划经济就是全能主义的,市场经济就是对全能主义有保留的。英 国的那些学者都强调尊重“看不见的手”。所以他们比较珍重既有的风俗、习惯、 法律等等,愿意改良多过了改革。英国会保留国王,法国则有大革命。中国人在 上一世纪比较多地接受了欧洲大陆的影响,所以也是革命迭起,期望朝发夕至, 结果呢,欲速不达。   当然,任何类比总是失之粗疏——最怕愚妄的人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而愚 妄的人终归是非常之多的。     理性的发明   理性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需要对理性的起源做一个起码的考查——对于我们 来说,无非就是读书。   《理性史》这本书的第一章是“理性的发明”。它把“理性”定义为“哲学 的一种新的文化类型”,而“希腊经历了一些使人们能让这种在当时独一无二的 创新类型得以产生的事件。”   具体来说,希腊在公元前6世纪经历了改革,他们发明了民主。民主的一项 基本含义就是人人平等。因此,在民主的环境中,“话语成了主宰”。精通讲话 的人将能够树立威望。尤其是希腊的一个城邦雅典,很多家庭为了学习“辩术”, 他们聘请家庭教师,也就是智者。很多智者都是外来的。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民主的环境中,话语成为主宰——这个意思很重要, 意味民主先于理性之发明,是理性发明的必要前提。如果一切的最终裁决权力属 于暴力,那么,搞理性就是多余的,往往只是装装样子的,充其量是有限的—— 在某些领域提倡理性,在别的领域就不讲什么理性了。   为什么学习“辩术”后来导致理性的萌芽呢?这跟苏格拉底的出现有关系。 苏格拉底也是一个智者,不过他比较特殊,他没有学校,不办班讲学收钱,他只 跟别人,或者说别的智者辩论——你们不是知道得多吗?那么你们到底知道些什 么呢?苏格拉底通过抽丝剥茧的分析,指出其实人们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这个过程里面,苏格拉底发现问题当中包含着观念,他建立“概念”来描述它 们。但是,苏格拉底的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雅典人崇拜的偶像给摧毁了,于是他 们判处他死刑。   苏格拉底未竟的事业是由柏拉图来完成的。柏拉图试图建立一种能够评判一 切话语的话语,这当然就是哲学了。哲学的话语一般都深入到概念的层次上,柏 拉图的办法依然是对话,也就是“辩证法”,从可靠的事实出发,思考它们意味 着什么,检验其中的含义。对话要取得一种大家普遍认同的结论。这就是哲学的 第一范畴,也就是普遍性。   读到这里,我们就能够明白,为什么中国哲学相对来说比较低级,因为中国 哲学在滥觞之期,没有提炼出“普遍性”的概念。因此也就没有理性的观念。但 是中国哲学在别的地方展现了它的厉害。比如禅宗对于语言与行为关系的思辨, 极其富有智慧——只是它并不导致科学。   柏拉图遇到的另一种挑战是:不接招,就是不跟你对话或者废话,直接行动。 为了应战,柏拉图要使他的话语超越在场者的赞同,使他的话语非常符合现实, 于是,柏拉图建立了一种本体论、一种关于存在的哲学。世界上的各种文明当中, 只有希腊人发明了“存在”的概念,这一概念是欧洲思想的核心。   概念——普遍性——存在,这是希腊理性主义者柏拉图的思考路线图。由于 柏拉图是一个狂热的普遍主义分子,因此他把哲学强调到不恰当的地步,认为哲 学家应该成为王。好在多数哲学家都明白,理性应该与自由相辅而行——这又是 一个话由,自由不是理性,但是,它是绝对主义的解毒剂。自由又是什么呢?     启蒙是什么   读康德的文章《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这是一篇名文,理 性主义大师对一个关键的问题的回答,影响深入到后来的世纪。   康德这样定义启蒙:“启蒙就是人类摆脱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 经过别人引导就不能运用自己的理智。如果不成熟的原因不是在于缺乏理智,而 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运用理智的决心与勇气,那么这种不成熟就是自我招 致的。”   康德的“不成熟”跟我们俗话所谓的“不成熟”不一样……我们说一个人 “不成熟”,指的是他幼稚,不谙于人情世故。但是,在康德那里,如果没有某 长官、某伟人的思想的引导就不能思考或者不敢思考或者懒得思考,那就是“不 成熟”。这样的不成熟我们见之多矣。   康德说到绝大多数人把步入成熟看作不仅困难而且是危险的。但是启蒙是可 能的,无非“被赋予自由”。康德的“自由”指的是:“亦即在所有问题上都公 开利用一个人的理性的自由”。康德又进一步地限定这个自由是“理性的公共使 用”。康德说,“理性的公共使用就是任何人作为一个学者在阅读整个世界的公 众面前对理性的运用。”他又尤其强调这样的自由是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他举 例说明,“公民不能拒绝缴纳对他所规定的税额……同一个人,如果作为学者公 开地对种税收的不适合性乃至不公正性表达他的思想,则不算违背一个国民的责 任。”   康德把启蒙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说。“这样一个契约,为了一劳永逸地 阻止人类想一切进一步的启蒙而缔结,即使竟然得到最高的权力、得到国会、得 到最庄严的和平条约的确认,却完全是空洞无效的。”他还认为,“断然拒绝启 蒙,那就无论对本人,尤其是对于后代,都可以说是侵犯且践踏了人类的神圣权 利。”   康德特别强调,“我已经把启蒙的要点,亦即人类对自我施加的不成熟状态 的挣脱,主要放在宗教问题上……在宗教问题上的不成熟不仅是最有害的而且是 最无耻的。”   这篇文章假定很多概念都是不言自明的,比如,理性、人的权利、自由…… 等等。在我们的语境中,人们一定会认定康德是个书呆子吧。但他有最先锋、最 革命、最冒险犯难、最具爆炸性的后果。   在西方大量反思启蒙的氛围中,我们的启蒙远远没有完成,上一世纪80年代 就有新启蒙之说。西方启蒙运动中反复出现的问题,也在我们的环境里面一再出 现。比如担心搞乱了思想,比如认为舆论是应该引导的,都是……反启蒙的,而 说这些话的人认为他们自己当然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我认为他们未必知道自己 在说什么。一方面启蒙不足、不够,另一方面,对于片面的工具理性所导致的问 题又没有洞见。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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