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2 (第一五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钢轨上的驿路                  § 胡越:钢轨上的驿路        §     ·胡越·                  § 【网讯】             §                  § 钢轨上的驿路 【牛肆】             § 不再有皓月清辉                  § 洒落庭院的茅店 李有旺:乡村视野         § 不再有被深秋的白霜                  § 装点得如同一幅水墨的 村 夫:土鸡           § 拱桥和野渡                  §  【丝露集】            § 钢轨绵延伸展                  § 一直抵达迢迢的他乡 于怀岸: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或    §     六十年代初的某些冬夜   § 从身边掠过                  § 出游的惊喜代替了跋涉的艰险 走马观华:16号,北站      § 鸿雁传书                  § 望月怀远 高翃凌:垃圾天使         § 长亭折柳                  § 兰舟饯别 叶 耳:流水不懂时间的唇影    § 只能从古人的诗                  § 才能找到了 托 地:正经事          §                   § 钢轨上的驿路 【网里乾坤】           § 呼啸着驱散了遍插茱萸的                  § 那抹千年遗香 肖 毛:有待重新认识的叶圣陶童话 §                   §  【网萃】             §                  § 高 君:百花深处(载完)     §                  § 【网讯】∽∽∽∽∽∽∽∽∽∽∽∽∽∽∽∽∽∽∽∽∽∽∽∽∽∽∽∽∽∽∽ ◆ 新语丝社于2月5日收到肖传国的律师派人送达的诉状。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同 济医学院教授、纽约大学临床副教授肖传国于2006年12月5日向美国联邦纽约东 区法庭指控新语丝网站在2006年9月7日刊登美国西北大学神经学教授饶毅向中国 法庭出具的专家意见书《对肖传国起诉方舟子一案的意见书》一事损害其名誉, 导致他没能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按:肖落选院士一事发生于2005年10月),并 索赔100万美元。新语丝社将积极应诉,并考虑提起反诉。欢迎在美的法律专业 人士提供法律援助。 ◆ 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公告:“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最近获悉 方舟子及其《新语丝》和美国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的饶毅博 士在美国被肖传国列为共同被告。通过最近几年方舟子和《新语丝》对肖传国玷 污科学的丑行的不遗余力的揭露,越来越多的人透过肖传国自己加给自己的光环 认识到其本来面目,在客观上方舟子及其《新语丝》对扭转中国科学界存在的由 肖传国等一些有着不良科学道德的人造成的虚假和浮躁现象起着积极的作用。去 年中国武汉肖传国诉方舟子一案尽管在中国特殊的社会环境下方舟子败诉,很多 正直的、有科学良知的人仍然坚定地对方舟子提供着支持,不仅在精神上提供着 巨大的鼓励,在资金上通过“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也为方舟子提供了一 定程度的资助。目前方舟子面临着在美国境内的诉讼,尽管我们相信美国法律最 终会给出公正的判决,但就象许多方舟子的支持者所建议的,我们仍然不能掉以 轻心,必须在资金等各个方面做好准备。我们认为,在法制健全的美国赢得这场 诉讼的胜利对将来维护中国科学届的诚信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我们基金会表明 对方舟子坚定的支持,因为这不是为一个人的荣辱而战,这是为中国科学界诚信 而战,在此我们呼吁每一位有良知和关心中国科学发展的人士踊跃捐款,通过基 金会给方舟子以经济上的支持。我们基金会将用所得的捐款为方舟子雇用我们力 所能及的最好的律师,来保证这场诉讼的胜利。捐款方式详见:www.osaic.org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2月12日记者叶铁桥报道《李海明网络文章 惹祸事件调查》。 在山东枣庄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枣矿集团”)有着18年 工龄的李海明,在他38岁这一年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挫折:2006年10月以来,他不 仅被公安机关行政拘留7天,而且被所在单位的党组织开除了党籍。原本是正科 级干部的他,被撤销了行政职务和级别,调配到一个下属单位当门卫。能拿到手 的工资,则由原本在当地不算低的每月2000多元,降到了275元。 更让他头痛的是,今年1月22日,他得到单位通知,将他调往贵州绿塘煤矿, 这边的工资停发。他得到的口风是:如果15日内没到绿塘煤矿报到上班,将视为 与单位自动脱离劳动合同关系。 李海明说,如果不是在鲁南论坛上发表那几篇惹祸的文章,自己本可以继续 过惬意的生活。“但我做这些的出发点不是为了自己,也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想 表达集团员工中普遍存在的情绪,为了反映基层职工的心声。” 他所在的枣矿集团下属单位第三工程处(以下简称“三处”)认为,李海明 “利用网络歪曲事实,侮辱、诽谤他人,触犯了党纪国法,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网上发文被公安机关侦获 被处分前,李海明是三处退休管理科党支部书记。工作之余,他还喜欢旅游 和摄影。 从2005年7月开始,他经常在山东省大众网数码论坛里,与一群网友切磋技 艺,相邀参加摄影采风活动。 除了旅游和摄影外,李海明还喜欢写文章,大多是游记,偶尔捎带针砭一下 时弊。 大众论坛里那几篇后来惹出巨大风波的与枣矿集团有关的文章,是他用“马 甲”发出来的。“我从来没对谁说过那是我写的,其他人一概不知。”李海明说, 在其中的一篇文章中,他还表示了这样做的考虑:“没办法,还得用马甲,我胆 子小,请理解。” 但他没料到,最后还是出了问题。 2006年10月5日,三处监察科副科长陈伟通知李海明开会。他说,到了会议 室才发现,单位好几位领导都在,而且表情严肃。“他们说有人在网络上发表言 论,攻击矿业集团,问文章是不是我写的,我想着不要影响到自己和家人,也心 存侥幸,就扛着没承认。” 他告诉记者,这就算是进入了对他本人的审查期,正常工作被停止,每天定 时去三处纪委报到。10月11日,三处纪委书记宫学贵将他叫到办公室,要求他将 自己的电脑主机搬过去接受调查,他拒绝了,“我认为那是侵犯我的个人隐私。” 回来后,他就将自己电脑上的相关文章做了清理。 李海明说,10月13日下午,单位领导又将他叫到会议室,这次来了几个他不 认识的人,经询问才知道其中一位是枣矿集团保卫处副处长。“他问我,文章是 不是你发的?我否认了。他没再说话,就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了旁边的人, 然后他们一块儿离开了。留下单位保卫科的几个人,不让我离开,也不让接打电 话。” 他后来才知道,这些他不认识的人中间,有枣庄市公安局网络监察处的人。 这些人出去以后,到了李海明家里,搬走了他的电脑主机,从他的办公室拿走了 他个人的笔记本电脑。 “大概在晚上11时多,他们过来告诉我,说经过勘查,文章都是你发的。并 且告诉我说,你要相信高科技手段,什么都能查得出来。”李海明说,对方还告 诉了他每一篇文章发表于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几秒,在此情形下,他辩无可辩,只 好承认。“我心里想,都是在替别人说话,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按照他们的 要求,他在讯问笔录上签了字。凌晨3时左右,李海明获准回家。 惹祸的几篇网文 据李海明介绍,有关部门调查的主要是四篇文章。 第一篇是他在2005年12月16日用“17951”的网名在论坛上发表的《江W,你 怎么了?》。文中写道:“看过关于你的一些报道,也听过关于你的一些小道消 息,总体感觉你还是一个头脑清醒,有大谋略的人,只是近一年来,对全集团公 司上下发生的一些事情产生了迷惑……” “三个亮点(指质量标准化、企业文化、环境综合治理——记者注),有钱 了,改善一下工作和生活环境,无可非议,但也不至于在井下铺大理石啊,这是 三个亮点工作最让人非议的内容之一,各矿这样那样的形象工程、重复建设项目 浪费了多少资金? “太多的形式主义,填那些谁也不信的ABC卡,浪费了多少纸张和精力,统 一服装有那个必要吗?……‘仓廪实而知礼节’,多给工人发些工资,工人自然 拥护你,工人自信心强了,集体荣誉感提高了,不是比做什么都能提高企业形象 吗? “小区整合,那么多不同意见,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 盲目地强调服从与执行,毕竟还是民主社会,连美国民主党都能在公开场合抨击 布什对伊拉克的入侵,我们就不能有一点民主的声音吗? “中国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把工人与干部的工资距离拉得那么大合适 吗?事实证明,高薪未必真能养廉,最近我们集团公司被检察院查出的那么多贪 污分子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不要害怕与群众接触,群众才是支撑集团公司这座大厦的基石,人为地拉 那么远的距离有什么意义?准军事化管理有必要吗?敬礼,报告,把个矿区搞得 不伦不类,能提高产量还是能确保安全,根本就是不搭界的事…… “最后一点,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我们共产党人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 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和自我批评。” “在这篇文章中,我主要就我们集团公司某些单位存在的铺张浪费、形式主 义、工资差距较大等问题进行了批评,我认为,盲目地强调服从与执行、搞准军 事化管理在企业内没有任何意义,同时也对某些领导的官僚作风及选人用人方面 进行了抨击。”李海明说,文章中他还写到在论坛发表针对矿务局意见的“大多 数同志是没有任何个人目的,直抒胸臆,仗义执言,是真心为集团公司好的同 志,……监督太严了会更乱的。” 记者注意到,文中也有这样的语句,如“你怎么能听任王MN那样的神经病胡 作非为呢?你看看自从他来了之后,矿区上下被他搞得天翻地覆,怨声载道。” “……拉大旗做虎皮,欺上瞒下,助纣为虐,营私舞弊,腐化堕落,为非作歹, 无法无天,有这样的领导干部,怎么能让工人心平气顺?” 2006年6月30日,他用“世人皆醉”的网名在论坛发表了《“三个亮点”是 促进还是妨碍了企业的发展》一文,认为“枣庄矿业集团公司不遗余力推行的 ‘三个亮点’建设,已经并且仍在严重影响着各基层单位经济效益的提高”,并 认为准军事化管理是被“强制推行的奴性化”管理,“完全没有一个企业管理者 应有的智力”。 同一天,他还发表了《枣矿还是枣庄人的枣矿吗?》一文,对领导层任用上 的一些现象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李海明自己也承认,第二篇和第三篇文章的笔调都非常尖锐。记者注意到, 这两篇文章中有大量篇幅是谩骂,出现了“疯子”、“汉奸”等词语。 2006年9月14日,他再次使用“世人皆醉”的网名,在论坛发表了《圆梦》 一文。这是一篇小说体的调侃文章,主要描述了2006年9月28日某矿集团万人阅 兵式的隆重场面: “2006年9月28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彩旗招展,锣鼓喧天,某矿集团 万人阅兵式在操场隆重举行,某市地方领导和武警某部队有关领导受邀参加了阅 兵仪式,宽阔的操场上,来自全矿区36家单位的36个方队,衣着整齐,精神饱满, 正准备接受检阅。 “上午9时18分,阅兵正式开始,只见集团公司领导姜猥,身着由矿业集团 骐骥制衣厂制造的少将服饰,全身披挂得光彩夺目,乘坐由王命难驾驶的阅兵车 绕场一周,并不时用他带有浓重淄博口音的嗓子向接受检阅的矿工们大叫‘同志 们好’。矿工们齐声回答:‘首长好!’姜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 容……”全文950字,文章里所描述的内容与后来枣矿集团军训会操的事实有很 大出入,李海明说:“我只是看不惯这种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做法。” 遭遇一连串处分 李海明说,他从未想到会有人这样追究他的责任。“很明显,我之所以发表 这样的文章,是对我们集团的管理模式和种种看不过去的现象进行批评,反映广 大职工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情绪,对于我个人没有任何利益。” 但结果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在他全部承认的第二天,当地派出所的 一名警察将他带到了派出所进行讯问,并且作了笔录。李海明说,当时有警察告 诉他,说犯的只是小错误,到不了拘留的程度,让他放心回家。 可刚过了一个周末,10月16日,有警察向他递送了薛城区公安分局下达的 《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决定书》上说,他的这些文章是“歪曲事实进行诽 谤”,“决定给予李海明行政拘留七日的处罚”。当晚,他被送往薛城区常庄拘 留所拘留。 “虽然我不服,但还是遵照执行了。”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处分在后面”。 10月18日,三处纪委书记宫学贵等人前往拘留所,传达了三处对他的处理意见: 开除党籍,撤销正科级,取消管理岗位,降为普通工人。 10月23日,李海明拘留期满,第二天,单位有人向他传达了三处对他的工作 安排,要求他去贵州工作。李海明说,他考虑到父母年迈需要照顾,请求单位另 行考虑,让他留在枣庄工作。一周后,单位再次通知他去贵州报到,声称“如果 不去,一切后果,自己负责”。当天下午,李海明在大众论坛上发表《我还想再 说几句话》的帖子,表明了对开除党籍、降职等处分的不满,表示将逐级申诉。 第二天,三处主要领导找到李海明的姐姐,要她转达可以不让李海明去贵州 工作的意思,但必须写出保证书,不再发表任何有关矿业集团的言论。 “我姐姐转达给我以后,我同意了。11月2日,我去了一个机修厂报到,被安 排做门卫工作。”李海明说,此后他确实是谨言慎行,没有在网络上发表过任何 有关矿业集团的言论。“但在1月初,有人在网上说我不做声了,是被人收买封 口了,我辩驳了几句,告诉他,在这个容易被买走良心的时代,我要用漫长的时 间来等待正义。” “几天后,三处又通知我说因工作需要,要将我调往贵州工作。”李海明说, “可能就是这几句话,又惊动了他们。”1月22日,单位劳资科通知他,此后机修 厂不再给他发工资了,并开具调令,上面写明“元月24日下午4点跟车到贵州绿 塘煤矿报到”。 纪委负责人:处理符合组织程序 记者就此向三处核实,三处多名工作人员一听到记者介绍身份,就挂断了电 话。三处纪委书记宫学贵表示,他们的做法理符合组织程序,但以采访须经上级 部门同意为由,拒绝了记者进一步采访的要求。 在李海明提供给记者的一段他与宫学贵通话的录音中,记者听到了一些解释, 宫学贵表示:“你在网上散布信息,针对某些领导人进行侮辱谩骂,这已经超出 了企业内部的范围。行政拘留不是一般的拘留,那不是违法吗?处分条例中根据 你造成的影响和认错态度,(认为你)已经不具备党员条件了,所以组织才作出 这个处理。” 枣矿集团宣传部部长周脉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这个情况现在很清楚, 事实确凿,他本人也承认。集团公司处理他,不是没有规矩,而是根据法律来 的。” 但李海明表示不服。从1月23日开始,他展开了积极的申诉。在他提供的一 份申诉书上,记者看到,他对单位的处理提出了疑问。 他表示,在《关于给予李海明开除党籍的处分决定》中,认为他“侮辱、诽 谤他人”的说法与公安机关认定的事实不符,他在申诉书中写道:“临山派出所 相关人员及公安机关的《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中,并未认定本人存在侮辱行为, 故该处分决定依据的事实被人为夸大。” 记者从临山派出所负责处理此案的种法功警官处了解到,派出所确实没有认 定李海明有侮辱行为,而只认定了诽谤行为。 李海明说,他还重温了《中国共产党章程》和《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 中的相关条款,结果发现,有侮辱、诽谤他人的行为,“情节严重的,给予开除 党籍处分”,他只被行政拘留7天,属于轻微违法,达不到开除党籍的程度。 他还对单位丝毫不提他反映的问题是否属实很有看法。 【牛肆】∽∽∽∽∽∽∽∽∽∽∽∽∽∽∽∽∽∽∽∽∽∽∽∽∽∽∽∽∽∽∽ ◆             乡村视界               ·李有旺·   (一)乡村来客   宅屋偏居小城一隅,颇有些“心远地自偏”的味道。在钢筋混凝土遍布的今 天,田地几乎从县城隐退殆尽,直至农村仍有日趋削弱之势,而我在县城三分多 见方的宅基地左、右及前面都有田地,这委属不易了。田地的所有者常常在田地 上不误节令地勤恳躬耕,春耕时节,田地因播种而被挖掘,泥土散发出的清香就 悠悠飘进我的房居,飘进我的鼻孔,让我深深感受到乡村泥土的气息;夏管时 候,地里的庄稼在疯狂地拔节,几乎一天一个样地绽绿吐翠地证明着生命的存 在,让我窥其一斑足可想象和见到乡村适时的“全豹”样;秋收时日,籽粒饱满 的庄稼开始发布丰收的讯息,田地的主人就带着丰收的喜悦忙着收获,走出门外 或走上阳台,我都能捕捉到一幅丰收图景。在晚上灯红酒绿白天车水马龙的县 城,我能常常拥有隐居世外桃园的享受,我能常常不乏置身乡村的感受,不仅一 些要好的朋友羡慕不已,就连自己也觉得心满意足了。而更让我引以自豪的是, 我不仅白天能闲看田地里庄稼的兴替,晚上还能常常聆听乡村来客熟悉的乡音。   我说的乡村来客是蛐蛐儿,也就是蟋蟀。照理说,我的房前和左、右两边均 有庄稼地,这些庄稼地里都有蛐蛐儿在繁衍生息,它们会贸然前往我的房中做客 这不足为奇。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蛐蛐儿是我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动物了。 乡村的土旮旯里,石缝间,草丛中,几乎随处都能见到蛐蛐儿的身影和听到蛐蛐 儿的鸣叫。可以这样说,我最先认知的昆虫就是蛐蛐儿,我是听着蛐蛐儿的声音 长大的。所以,我对蛐蛐儿很有感情,蛐蛐儿的鸣叫于我是那样的亲近和亲切。 而我参加工作后,就很少有时间回到乡村去了,城里的水泥地上难能见得到蛐蛐 儿,对于蛐蛐的光临,于我来说无异于乡村来客,它们的鸣叫声就像乡音那样悠 远和缠绵。   但这乡村来客何时光临我的屋居我不得而知,不知道它是从门缝里爬进来还 是在晚上悄无声息地飞进来,然后也不知道它怎么就会找到我们的卧室,也不明 白它怎么就会在我的卧室里安家落户起来。我只记得听到它发出那熟悉的乡音的 时候是一个礼拜天的夜晚。那晚,我搂着妻、儿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正在热 播的电视剧,忽然就听到“蛐蛐儿、蛐蛐儿”的乡音了。这乡音不断地响起,就 将我们一家三口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了。四岁多的儿子出生在城里,我们现在的 房屋又刚搬来不久,儿子确实不知道是何物所鸣,故吃惊地问我们,是什么东西 在叫?妻子和我都在农村长大,自小都见过蛐蛐儿,自小都很熟悉蛐蛐儿的鸣 叫,当然在听到鸣叫的时候就知道那是蛐蛐儿。就告诉儿子,那是蛐蛐儿在叫。 蛐蛐儿是什么?儿子仍不解地问。为了解决儿子的疑问,我邀约妻子和儿子一起 去寻觅这位不速之客。   循着声音,我们在卧室的卫生间地板上,见到了这位正在快乐鸣叫的蛐蛐儿 了。它的个头很小,褐色的身躯,随着翅膀在不停地抖动,响亮的“蛐蛐儿”声 在整个房间里回荡。小家伙丝毫不感到是闯入“禁区”了,还在那里自鸣得意 呢。儿子虽然离农村比较遥远,我想是因为其身上毕竟有着像他父亲一样热爱农 村的血统,不仅没有表现出来害怕这只陌生小动物的神情,而且发现他竟一下子 就爱上这小家伙了。你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自鸣自得的蛐蛐,就像看到自己 非常喜欢的玩具,眼睛里闪着亮光。他边说“我要把它关养起来”边伸出小手准 备去捉蛐蛐儿了,而那只蛐蛐儿可能感觉到危险突然袭来,便一下子敏捷地跳开 了,且快速地钻进地板间的缝隙躲藏起来。见无法捉到蛐蛐儿了,儿子满脸失望 的样子,他焦急地问,它还会不会出来?而妻子的意见是要想办法将它弄出来, 怕因为它的鸣叫影响睡觉。我则坚决地说,不能惊动它,就让它安心地呆在这 里。然后我开导儿子,将它关养起来很难养活,而且关起来不一定会鸣叫,还是 听之任之吧。儿子可能是想象到如此后果的严重性,竟和我达成共识,还拉着他 妈妈的手说,我们赶快离开,不然会吓到蛐蛐儿的。一贯在儿子面前唯命是从的 妻子,不再坚持己见,由着儿子拉着走出了卫生间。   在客厅里重新落座后,我感觉很兴奋,我知道,我的兴奋神经被这只蛐蛐儿 调动起来了。说句真话,尽管在乡村的父母偶尔因为太想念和想见我们会来和我 们小住一段时间外,我那些矢志不渝坚守在农村的亲戚邻居是没空来看望我的, 我也没有时间回去看望他们。但我从来不会因为我走出乡村而遗忘坚守在乡村的 他们,我对他们很有感情,我始终很敬重他们。我偶尔回到乡村去,他们也没有 用另类的眼光打量我,他们对我的态度也没有变,他们一样亲切地喊我的乳名, 一样热情地邀约我到他们家坐坐。这只蛐蛐儿的来访,我感觉就像他们来访一 样,可惜蛐蛐不会喝酒品茶,否则我一定不会吝啬我那些陈年佳酿和普洱茶;也 可惜蛐蛐儿不会说话,否则我一定会向它了解乡村的讯息用来下酒。   那一晚,我们一家三口在“蛐蛐儿”的鸣叫中沉沉睡去,天大亮了,才又在 “蛐蛐儿”的鸣叫中睁开眼来。我们知道,我们谁都没有因为蛐蛐儿的鸣叫而影 响睡眠。   也许是蛐蛐儿们了解我们的心思,后来直到现在,我们发现,我们的家中已 经有多名乡村来客——蛐蛐儿了。它们在我们家中长住着,好象没有要走的意 思,我们当然也不会下逐客令,它们愿意来就来,来了我们会好生招待的。因为 我始终觉得,乡村是我的,我是乡村的,不论何时何地,乡情不能丢,乡音不能 忘。   (二)乡村闹铃   这些年,不知从何时开始,或翻阅书籍,或把玩文字,或网上淘金,晚上常 常要工作到深夜。为不误次日准时上班,不得不设定好手机闹铃,以求每天早上 七点钟起床。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乔迁新居之前。   新居处地偏远,远离闹市,蹲在城边,左右两侧各有一条潺潺溪流。有访友 言,我的新居地址是一块风水宝地,即风水中所称的“二龙戏珠”之地。闻言, 不禁窃喜。但让我窃喜的还不止于此,距新居不远,就有一片果园。果园里春华 秋实,品种繁多。引得各种鸟儿或在这里建巢筑窝繁育后代,或将这里当作旅游 胜地而乐不思蜀,常常见得到它们自由的身影,常常听得到它们快乐的鸣叫。在 这样的环境里,我不仅能静听水吟水唱、闲看花开花落,还能坐观鸟飞鸟没、卧 闻鸟言鸟语。也正因为如此,搬进新家之后,我才发现手机闹铃已形同虚设,后 来就索性不再设定手机闹铃了。因为每天早上七点左右,我都会被各种优美动听 的鸟鸣准时唤醒,其作用于我来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闹铃。   那些鸟鸣很多、很杂,细细听来,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熟悉的就要数喜 鹊了,它的歌声清亮、婉转和悠扬。它每次歌唱的曲子都不简短,一曲下来也会 用分把钟时间,而且它唱完一曲后,间断三、五分钟又会再来一曲,同样是那样 清亮、婉转、悠扬。陌生的鸟鸣声就多了,那声音或长或短,或粗或细,很多声 音用语言无法描述,用文字难以表达。也许早上七点左右正是鸟儿们的练声时 段,那些鸟鸣声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有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是群鸟大合 唱。在这样的百鸟鸣叫中,对于我这个自小在乡村长大,自小就像生长在乡村的 村民一样把鸟鸣当作闹铃的人来说,怎么不会闻鸟声而醒、闻鸟声而动呢?   我越来越为拥有这样的居所而欣喜若狂了,在这样的居住环境里,我常常感 受得到那种浓郁的乡村气息。仅就那些鸟鸣声来说,乡村最不缺乏的就是这个。 在用一分钱都要考虑了又考虑的乡村家庭里,还很少有家庭或个人使用天天要吃 钱的手机,“把钱花在刀刃上”的根深蒂固的花钱观念也不可能促使他们买一个 闹钟摆放在家里,所以,得天独厚的居住环境就是乡村的闹钟,鸟鸣声理所当然 地就成为了乡村的闹铃。   犹记儿时,在乡村小学就读,家距学校不远,每天早上天刚亮,就听到各种 各样的鸟在屋外唱歌了。这些鸟们,有的就在房顶上唱歌,有的是在院子里的果 树上鸣叫,有的声音很近,有的声音很远。在这些唱歌的鸟中,自然有喜鹊。母 亲常常告诉我,喜鹊是吉祥鸟,听到喜鹊叫是要有佳音传来了。母亲告诉我这话 以后的多年时间里,我曾留心地关注过佳音的是否光临问题,佳音却未曾和经常 能听喜鹊鸣叫的我家谋面。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很留意地听过喜鹊叫,尽管 无法诠释它的叫声,我对喜鹊的叫声非常熟悉,直到今天,只要喜鹊刚发出一个 音符,我就知道是它在唱歌了。母亲自然对喜鹊的叫声很在意,每天早上天刚 亮,当她听到喜鹊叫,就会起床推醒我说,孩子,喜鹊叫了,上学时间到了。而 我醒来后,自然也就听到喜鹊叫,当然,还有其它的鸟在叫。我就起床洗脸,在 鸟声中背着书包去上学。一路上,免不了会见到鸟的身影,会听到鸟的鸣叫。因 为这个原因,儿时的我一直坚信写“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这 首歌的人一定是在我的故乡长大的,一定也是像我一样背过小书包的。   而我起床以后,我那在土地上辛劳一辈子的父母也就相继起床了,那些像我 父母一样生活在乡村的乡亲也起床了,因为他们知道天亮了,要出早活了。传递 给他们天亮这个讯息的自然就是他们听到的鸟鸣声,他们因此得出一种经验性的 判断。也许有的乡村人不知道闹铃为何物,但一听到清早的鸟鸣,他们都会条件 反射般地迅速起床。这鸟鸣,不是乡村闹铃是什么?   后来的一天,经常在我家院子里鸣叫的那只喜鹊被邻居家玩弹弓的一个孩子 残害了。喜鹊惨遭厄运的那刻,正巧我下午放学回家,正好目睹喜鹊从果树上簌 簌落下的过程。其实这个过程很短,喜鹊刚掉落地上,就被跑过来的顽皮孩子捡 起来,我看到喜鹊已经耷拉着脑袋,紧接着喜鹊被拔去羽毛,最终结果已可想而 知。当晚,我忘记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次日的往常时候,其实我已经醒了,我听 到很多鸟叫,就是听不到喜鹊的叫声。母亲也醒了,我听见她从内屋里出来,嘴 里嘀咕着:时间应该到了,其它鸟都叫了,怎么这只喜鹊还不叫呢?我连忙告诉 了母亲,母亲一时呆在那里,看得出她满脸都是悲伤的神情。末了,母亲说,从 明天早上开始,鸟一叫你就要起床了。母亲的这种悲伤神情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好在不几天后,不知从哪儿又飞来了一只喜鹊,每天早上又开始准点地鸣叫了, 母亲的脸上这才晴朗开来。我明白,其实就当喜鹊不在,其它鸟儿的叫声还依然 是母亲的参照物,还依然是唤醒母亲的闹铃,只不过在众多的闹铃声中,母亲最 敏感和最衷情的闹铃是喜鹊发出来的。   再后来的后来,我出外读书,读成后又在外参加工作,就很少回曾经生我养 我的乡村了。偶尔回乡村去,一早醒来还能听到各种熟悉和不熟悉的鸟儿的歌 唱。在熟悉的鸟鸣声里,还能听到喜鹊的清唱。而听到鸟儿们的催促,我就起床 了。紧接着,常常发现母亲、父亲也就相继起床了。我记得某次清早,在鸟鸣这 个闹铃提醒下起床的母亲,见我已走出卧室,就对我说,儿啊,你养成个习惯 了,听到鸟叫你就起床了。我点头答应着母亲,心里在说,你们又何尝不是 呢?!   (三)庄稼的气味   倘若你问我庄稼有何气味,我还真会一时语塞,而无言以对。但我坚信,庄 稼确实是有气味的。这种气味让人感觉是那样实实在在,是那样若即若离,甚至 还有些勾人魂魄。关于这一点,我是从父母亲身上品读到的。   我的父母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风雨无阻地和土地磕磕碰碰地打 了大半辈子交道,如今已年近花甲了。长年累月地到田间地里劳作,父母亲和土 地连得很近,和在土地上生长出的庄稼交情很重。他们年年都要到地里种包谷、 种高粱,要到田里插稻谷、种小麦,庄稼是他们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老朋友 了。当庄稼们在父母期盼的眼神中冒出土来,庄稼地里就氤氲着令父母着迷的气 味。这气味让父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父母就要忙于对庄稼进行除草、薅铲、 施肥、浇水和洒药,就怕庄稼不茁壮成长,就怕庄稼少有回报。   庄稼地里飘悠的气味促使父母在庄稼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他们劳累 时,就坐在庄稼旁边,深情地看着周围的庄稼,深深地呼吸着充满庄稼气味的空 气。庄稼在父母的精心护理中成长、孕育、结实,转眼就到秋收时节了,父母亲 就带着丰收的喜悦将粮食颗粒归仓。这时,父母亲就游离在庄稼地里,认真地收 取庄稼的回报。这是庄稼功德圆满之际,庄稼的气味更加浓郁,这浓郁的气味让 父母显得干劲十足,让他们不知疲倦地忙于收获。   庄稼是父母谈论最多的话题,也是他们没完没了的谈资。播种时,他们会谈 哪块地要栽新品种,哪块地要播老品种;苗出土后,他们会谈哪块地里的苗出得 整齐,哪块地里的苗出得稀疏;薅铲期,他们会谈哪块地里杂草太多了,或者哪 块地里的庄稼得病虫害了;秋收时,他们的话题更多的是庄稼的收成。总之,有 关庄稼的话题父母都津津乐道。他们谈论庄稼的时候,那神态,就像嗅到庄稼的 气味,而让他们越说越有劲。   年近六旬的父母,如今依然是家里的主劳力。还经常和土地打交道,还经常 和庄稼打照面。我们几个子女轮番上阵,最终都无法说服父母不要再到田地里劳 作。父母依然我行我素,风里雨里照旧到田地里勤恳躬耕。他们说,做了大半辈 子劳动,不劳动就觉得无所事事。到田地里侍弄侍弄庄稼,心里面就觉得充实 了。观父母的行动,听父母的言语,我想,父母是被庄稼的气味盅惑了。这辈 子,他们的心注定是摆脱不了田地和庄稼了。   前段日子,好说歹说把父母接到城里来,希望他们会因为环境的改变忘记土 地,忘记庄稼,从而在城里优哉游哉地安度晚年。为了达到目的,我和妻子变着 花样给父母做好吃的菜饭,抽出时间和他们聊天、看电视,晚饭后还陪他们一起 去散步,一块去看老年人打门球和地掷球。刚来的几天,父母倒是显得安心自 在。我心中不禁窃喜,觉得大功告成了。没想几天过后,却发现父母有时聚在一 起窃窃私语,有时在场院里踱来踱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一天下班回家,我 发现父母时不时唉声叹气,好象想到了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似的。吃晚饭时,就 听母亲悠悠地发话了,这几天白天和你爹到城边走走,看到农田里的庄稼长老高 了,不知道家里面的庄稼长什么样子了?至此,我才明白,父母是见乌及乌,开 始挂念土地和庄稼来了。就连忙劝父母,既来之,则安之,家里面的庄稼有弟弟 和弟妹照料呢,不要有什么牵挂。父亲却态度坚决地说,你的弟弟和弟妹照料庄 稼根本靠不住,我和你妈很牵挂家和家里的庄稼了,我们明天就回去。事已至 此,再说任何话都无济于事。   次日一早,父母就乘车回家去了。我相信,是庄稼的气味将父母召唤回去 了。高楼建筑和水泥路面占领的城里,确实很难挽留住常年在农村生活、经常和 庄稼打交道的父母的,必定只有离不开庄稼的农村,只有呼吸着充满庄稼气味的 农村,才会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安稳和踏实。   (四)向父母致敬   我有十分足够的理由,向父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生我 养我的亲身父母,还因为他们身上的很多闪光点,常常映照得我身上的瑕疵不致 成为永远的缺陷。   时下的我,写着点小文章,当着点小领导,可能还有点小名气。写出点蹩脚 的豆腐块,还奢望着去报刊蹭点碎银子;小文章偶尔被报刊相中和发表,还想四 处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戴着点不顶屁事的小官帽,还常常自以为是。事情没 做出什么,却盼望自己的帽子越戴越大;拥着一个作协会员证,还以为自己是一 个大明星,可以耍大牌了呢。人性之卑劣如此,却常常还大言不惭。不过还好, 还不致无可救药。当感觉欲望肆意膨胀时,还能冷却自己,去想想半辈子多以农 为生的父母,去想想他们在辛劳中仍甘于沉寂和淡泊,不禁汗颜。才发现,尽管 父母文化不多,尽管父母半生多时间中都和土地打交道,但在他们身上,却有我 一辈子都学习不完的东西。远的不说,多的不谈,他们低调做人和甘于沉寂的思 想,都应是我一生效学的东西。   年近六旬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出过远门,就一门心思和不厌其 烦地和土地打交道。父母亲一共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个孩子,把我们喂养大,将我 们培养成人,使我们拥有了一份足以谋生的职业,这在没有“后台”的农村家庭 里,委实不易;其中可见父母的眼光长远,从中可见父母的伟大。尽管他们能教 育儿女成器,但他们却不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就当邻居以此褒扬他们时,他们 也显得非常平静,从不趾高气扬而引起他人非议。父母的低调不是后期慢慢养成 的,在我印象里,父母一直就是很低调的人,他们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他们从不 张扬跋扈,他们更不矫揉造作;他们不会和谁盲目攀比,他们做事决不讲求排 场。无论生活窘迫的从前,还是生活宽余的今天,父母始终都衣着朴素,始终都 不卑不亢。低调,是父母的品性。从这种品性里透视出来的内核却是父母人格的 坚强和对生活的自信,却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涵养。   半辈子多时间以来,父母都始终如一地从事着繁重的体力活。天天都早出晚 归地来往于田地间,不顾风刮雨淋日晒,挖地、浇水、施肥、薅铲、收割,无一 不经过父母的双手,无一不是父母亲而躬为。干了五十多年的农活,父母亲没有 抱怨过上天不公和命运不济。他们从不言累,一直深沉地爱着土地、恋着庄稼, 一时一刻也舍不得休息。或锄或割,或担或背,放下锄头拿起镰刀,放下镰刀扶 起犁具,老茧爬满了他们的手掌,皱纹过早地爬上了他们的额头。劳动了大半辈 子,劳动所出,仅够养家糊口而已。天天盘田种地注定让父母成不了暴发户,日 日辛勤劳作难让父母广为人知。这些,劳作了半辈子的父母何尝不知道?但父母 却依然故我地离不开土地,断不开庄稼,脱不了劳动。乃至于我们做子女的想方 设法要让他们离开农村、脱离劳动而享受清福,他们却还是觉得农村自在,还是 觉得劳动幸福,而坚持固守农村的土地和庄稼。他们是这样甘于沉寂,却活得那 样充实和洒脱。   在父母面前,我常常发现自己很渺小,我常常看到自己很幼稚,我常常觉得 自己很庸俗。想到父母,我没有理由不向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五)回味尴尬   在过往的时日里,我遭遇尴尬的经历绝对不可能是独一无二的。一些尴尬的 经历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灰飞烟灭,独有一次至今回忆起来我仍觉得历历在目, 如在昨天。我有时甚至会刻意地回味一下这次尴尬,以此激励自己和警醒自己。   正值国家刚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年,我时年十二岁,刚进初 中。父母亲带着我们弟妹仨从原先二十几人的大家庭中游离出来重组家庭之际, 由于父亲他们共有六个弟兄,且全都在农村靠盘田种地为生,故分家出来时,分 到的田地少,田地所出仅能满足我们五口之家的半年口粮。加之当时经济来源 少,家里又没有什么经济产业,家境自然十分窘迫。尽管父母勤俭节约,持家有 方,可我们的早晚饭不是“面果饭”、“玉麦砂”就是“面糊”和“南瓜稀 饭”。可以说,那段日子是我们全家最困难的时期,困难到有时候连以上四种 “饭”都吃不到。有时全家的“饭”,就是一锅煮洋芋,或是一锅煮白薯。尽管 如此,一家人还是过得和和气气。穷家的孩子早懂事。我记得当时四、五岁的妹 妹身上就有了“孔融让梨”的精神,会把较大的洋芋或白薯让给父母。而父母自 然对我们姊妹仨关爱有加,即便自己忍饥挨饿,也要让我们做子女的填饱肚子。   而我要披露的尴尬事也就发生在这段期间。当时我就读的中学,距我家约有 两公里远。我是属于那种“走读生”的,晚上下自习后回家睡觉,一早按时上 学,早晚饭当然也是回家吃。一天早上,我放学回到家,母亲和弟、妹正坐在场 院一角吃烤玉米棒子。见我回来,母亲说,饭煮好了,你要去念书,你先去吃。 我问,你们吃了没有?母亲说,没有。我急忙奔进厨房,揭开锅盖,就见锅里只 有三、四小碗左右的“南瓜稀饭”。我边舀了一碗,边吃边问母亲说,妈,怎么 只煮这么点儿?母亲说,是煮得有点少,你能吃完就吃吧。也许真的是太饿了, 也许确实是煮得太少了,听到母亲这样说,我竟然把锅里的“饭”全部吃完了。 吃完后,我才想到母亲说她们还没有吃过饭。就着急地对母亲说,妈,我把饭都 吃完了。母亲说,吃完就好了。虽然母亲没有责怪我,但想到比我小的弟弟和妹 妹滴“饭”未进,想到辛勤养育我们的父母还没有吃“饭”,我不禁觉得有些愧 疚和尴尬。由于饭后还要到学校上课,那天早饭后,我就带着愧疚和尴尬的心情 匆匆地上学去了。   这事一晃就近二十年了。如今,我和最小的妹妹都参加了工作。而家里生活 应该说是越来越宽裕了,锅里常煮优质米,饭桌上常常少不了鱼、肉、蛋,“巧 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时日已一去不返了。近二十年时间里,我常常回味这次尴 尬,但没好意思问过母亲。母亲也许已忘了这件事,这件事却深深嵌在我脑海 中。每当回味起这次尴尬,我常常扪心自问,不知父母和弟、妹那天早上是怎样 度过呢?   我确信,这种尴尬的经历是不可能再发生了。但我却视此次尴尬为财富,因 为它让我懂得了珍惜。要珍惜粮食,要珍惜今天拥有的美好生活。因为珍惜,更 加激励我要奋发有为,以此回报关爱我的亲人和我生活、工作着的社会。   (六)春耕时节   春耕时节,有布谷鸟来报。关于布谷鸟,故乡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不是不 叫,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不分昼夜地叫。”这个“时候”,故乡的说法是指 农历三月初三过后直到春耕结束的时间间隔。农历三月初三以后,如约飞临滇西 南的布谷鸟,就开始“播谷、播谷”地声声催。三月的滇西南尽管辣日高悬,但 四季如春的气候还不致让布谷鸟难发催声。从天朦朦转亮的清晨开始,直到傍晚 夜幕降临,布谷鸟一忽儿驻东边,一会儿临西头,不知疲倦地催促着农人:“播 谷!播谷!”   这一声一声的催促,叫唤到父母的心里面去了。就像一把痒痒挠,一下一下 挠着父母的心头,让他们无法安心休息。他们自然知道布谷鸟飞临象征着什么意 义,他们当然明白布谷鸟催促他们要尽快完成什么作业。他们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了,他们开始为春耕忙活了。母亲开始挑拣种子,把那些粒大饱满的种子单独置 备在一个装置里。这些种子有包谷、南瓜、黄瓜、高粱、豆类等,它们将在春耕 时节被父母有计划地分配到土地里,在父母的良苦用心中落地生根;父亲开始仔 细地检查犁具和锄头,看它们能否在和土地交锋中打个胜战。这些农具可是春耕 时节必不可少的武器啊,要把种子播进土地里,还得指望它们呐。   厩里的畜肥早就靠牛驮人担分配到各片地块了,厩里显出难得的干净样。牛 们自然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唤,它们更加显得精神抖擞,它们只等待着父亲的一声 令下,就将开始在土地里南征北战。   在布谷鸟应和声中,一块块庄稼地流露出期盼的眼神。它们在默默等待着农 人的耕耘,它们翘首以待种子们在它们宽敞的胸怀里安家落户。   几天之后,农村里的劳动力就开始早出晚归了。在这些早出晚归的队伍里, 当然有我的父母。因为,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个相同的名字:农民。他们赶 着耕牛,扛着农具,背着种子,来到地里。布谷鸟可能是看到农人响应它们的号 召了,叫得更有劲和更卖力了。牛歌在土地上空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土地上很热 闹了,牛在拉犁,人在扶犁、在锄地。已经耕、锄过的土地穿上了崭新的衣裳, 还没有耕、锄的土地在一天天减少和消失。   农人门在一块块土地里转战着,直到耕种完所有的土地。之后,他们还无法 停歇下来。因为他们知道,水田里的秧苗已经长得很高了,可以进行移栽了。而 水田还需要耕作,还需要放满水秧苗才能成活。他们又开始从山地转战到水田, 男女门开始进行合理分工,男人们拔好秧苗和耕作好水田之后,女人们就开始栽 插秧苗了。不多长时间,一片一片的水田里就旧貌换新颜了,青青的秧苗在微风 中快活地起舞。   春耕时节,别一番景致别一番况味。已经远离农村和土地的我,还有闲心去 扫描春耕的镜头和记录春耕的场景。布谷鸟却忙不迭地四处催促着农人,和我父 母一样忙得不亦乐乎的农民们,他们已经忙得忘乎所以了。 ◆          土 鸡              ·村夫·   我这个人味觉迟钝得很,别人都说土鸡好吃,我却以为和饲料鸡──鸡场的 鸡──也差不多,而且觉得饲料鸡还要更肥嫩些。这肥嫩在于它们被隔离在一个 小范围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人便让它排队都做得到。这种情形我曾亲眼所 见。那是在桃花岭脚,鸡场主人用一根剖开的毛竹做水槽,三五十只鸡便沿水槽 排起了整齐的队伍。鸡们饮水本不必奇怪,不过我看到时,它们似乎在打盹,然 而又不是。我凑近它们,啪嗒啪嗒连拍了几张照片,队伍依然如故。这要是土 鸡,便怎么也做不到。   闲话扯得远了。总之既然大家都说土鸡好吃,就一定是土鸡好吃。所以我做 了爷爷,是一定要买一只土鸡给儿媳补养补养的。我的儿子在杭州工作,在杭州 要买到真正的土鸡很难,而我却容易得很,这只要看我的《鸡王》就可以知道。 我们老家一带是出鸡王的,我姑丈家的一只大公鸡将野猫都拖回家呢!当然这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孰料这次打电话回老家,弟弟却说不好买,说现在也只 有老太婆还要养鸡,而春上的一场鸡瘟,几只公鸡都瘟死了。而本地风俗,月子 鸡可是要公鸡的呢!   这可怎么办?正在另行设法之际,弟弟又打来电话,说在下潜村买到了一 只。   第二天我回老家。土鸡正在门头吃着谷粒。它全身的羽毛油亮油亮,只是尾 羽还不是很长,鸡冠也不是很大,显然它是一只成长中的“后生鸡”。弟弟说, 他本来想买两只,而这家老太婆正好也就两只。不过他看到旁边落有饲料粒子, 怕有假,所以就只买一只了。他用绳子捆着它的双脚,将它放在汽车上。乡间的 汽车总是挤得很,何况又是赶集的日子,人呀货呀塞得连车门都打不开。下车 时,鸡不见了,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原来它钻进发动机被烧死了。   “那这一只……”   “这是第二只了呐!”弟弟说,第二天他就让志洪再去买老太婆留下的那 只,专门骑着摩托送了来。   志洪是我在壶镇的外甥。   原以为容易的事,想不到竟费了这么多周折!   凭我的生活经验,眼前的土鸡是正宗的。这不仅在于它的毛色,从它死去的 兄弟身上,我们还可以知道它的勇猛,而且这种勇猛决不满足于做敢死队员。这 是具有大将声势的,大清早的一声打鸣,把整个村庄都唤醒了。而吃食却又颇具 绅士风度,对着满地的谷粒,咯咯咯地只啄了几嘴,便踱着八字步走了。转眼又 带着一班鸡婆回来,任由她们争抢谷粒,自己却在一旁看。而后还带它们到山边 去,直到天黑才回来。   土鸡的这种生活也真叫自由,只可惜日子不能长久。我在老家住了两天,就 带着它——准确地说是绑架——进城了,将它关在朝南的一个阳台里。   这着实是委屈鸡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因为这里不是老家呀!   幸而我家的阳台是半封闭式的,门板状的水泥栏杆四周留有缝道,可以让清 风自由出入,而雨雪却难得进来。回想当年,上下楼不少邻居都趁房屋改造之 机,来了个全封闭,而我却坚持半封闭——对我来说,不能搞全开放,已经很遗 憾了。现在看来,这个坚持是多么正确。要是我也跟着来个全封闭,阳台便比养 鸡场还不如,眼前这鸡还不要受更多的罪吗?   为了防止意外,我给鸡的一只脚脖拴上绳子。不过我将绳子尽量延长,使它 可以到达阳台的任何一个角落,这其实也是我所能够的给鸡的最大自由。然而很 快就出事了。我到单位有事,中午回家一看,只见它高高地站在阳台栏杆上,说 站,既不是双脚着地,又不是“金鸡独立”,要是那样倒还稳当些。而它却是一 脚踮地,另一脚在一蹬一蹬地挣脱绳子,整个身体还倾斜着向下探看。天哪!这 可是四楼阳台,要是挣断绳子怎么办?这太危险了!与人一样,生命保障也是鸡 的首要权利啊!没奈何,我不得不收紧绳子。   然而对于我的放与收,鸡却不能理解。不理解也就罢了,在思想上还要时时 对立着呢!   便因此,差一点又酿成了灾难。   还是我去单位有事,还是中午回家,我却看不到鸡了。原来它从“门板”的 缝道“出逃”了。“门板”外是下层住户的窗檐,用白铁皮敲打而成,为的是防 止杂物下落,其中主要是晒衣水,所以就有一个不大的斜坡。白铁皮是滑溜的, 由于“出逃”,心神不免慌张。据专家们研究,野山羊可以在溜滑的山崖上行 走,那是因为脚底能够分泌出一种粘液。而上帝没有让鸡登高探险,所以就没 有。于是它脚下一滑,就倒挂在窗檐边上了。   当然这是我事后的推测。我还推测它当时一定极力拍打着双翅,同时发出声 嘶力竭的呼救。然而终究无济于事,因为正在上班时间,左邻右舍都出门去了。 救星遇不上,它就只有挣扎,挣扎得绳子也被白铁皮割损了一股。不过我发现 时,它已经没有挣扎的力量了,倒挂着成了一个静止的物——幸而如此,绳子才 没有继续被割损;然而也因此,一旦断了绳子,其运动就只能是自由落体,失去 缓冲的力,它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当下我立即展开营救。在自家阳台是决然不行的,因为上提就意味着绳子的 继续割损。于是急忙跑到楼下,去敲下层住户的门,然而敲了半天不见动静。正 在焦急之际,其女主人提着菜篮子回来了。我如此这般一说,她迅速打开家门, 然而阳台窗户却打不开。因为那是用不锈钢管焊接成的一道栅栏,平时很少打 开。现在要打开,却记不起钥匙搁在什么地方了。   不必说,最后窗户终究被打开了,我们的联合营救行动取得了成功。我捧着 公鸡回家,当即就用三合板,将阳台四周围了个严严实实。   鸡啊鸡,这可是你自己造成的局面。作为我,那是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啊!   但从此以后,鸡却变得傻傻的了。   它原先是随同我吃饭的,但很快发现不合它的口味,于是转而让它吃米。它 对米还是有兴趣的,只是啄了几嘴,见唤不来鸡婆,神情就有些悻悻。拂晓是它 胃口最好的时候,其时我还没有起床,它在窗外拍拍地煽动着翅膀,接着便喔喔 啼叫起来,不一会又传来笃笃的啄米声。我数着笃的次数,总有五六十下之多。 我想光吃米太过单调,再说营养也跟不上,饿了吃青草、蚂蚱,这才是土鸡的本 色,于是就加上了菜叶子。菜叶子虽比不上蚂蚱,但与青草大约也差不多。果然 它胃口大开,一大把菜叶子,它一下子就吃了个精光。然而吃菜叶子多了,吃米 却减少了,笃笃声从五六十下,减少到三十多下、二十多下,最后只剩下十五六 下了。我想光吃菜叶子,不同样存在营养问题吗?于是又试图减少菜叶子,重新 恢复它的米量,然而却是不能够了。   无奈之下我想到了豆腐。这是营养学家所极力推荐的食品,当然是人的食 品。人可是自然界最高等的动物呀!低等的鸡享受最高等的人的最佳食品,这最 佳又当如何呢?何况是有名的缙云豆腐,卤水做的,白白嫩嫩,人见人爱。孰料 鸡却不买帐,它只啄了一嘴,便弃之一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坚信营养学 家,也坚信自己的豆腐,于是又打开煤气灶,充分发挥我的烹调技术。加上油盐 酱醋的豆腐就是不一样,它果然发狠地连啄了十多嘴!   但第二天它又依然故我了。   这第二天便是阳台被围的第一天,所以我有理由认定这是鸡对自由限制的抗 议。这天拂晓,我第一次没有听到它打鸣。不必说,笃笃声也没有了。起床开门 一看,它横躺在一个角落里,脑袋耷拉,双翅无力,仿佛死去一般。我抱它起 来,它顺从地站着。端过昨天吃剩下的豆腐,它双眼呆呆地看着,然而不吃。我 强按下它的头,依然不吃。   “好你个鸡瘟!”我止不住骂了一句。一气之下,一把将它掼回了墙角。   它一个趔趄,随即又偏着头,对我无休无止地呆看起来……   好,你不吃饭,我可要吃!我“砰”一声关上门,自顾上街吃早点去了。   回来时我带回青菜、豆腐和肉。肉是骨头肉。骨头肉可是好东西:精肉的主 要成分是蛋白质,骨头更是补钙,其中骨髓的营养成分尤其丰富。我原本是喜欢 大块吃肉的,骨头肉便嫌不痛快。可是终究坚信营养学家,所以近几年也学着吃 起来了。从鸡的角度,豆腐固然不错,但骨头肉也许更好吧?   我是在鸡闹绝食抗议、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到这一招的。于是立即拿过菜 刀和砧板,到阳台剁精肉、敲骨头,也就是给鸡准备饭食去。其时已是上午10时 多,正是盛夏的“三伏”时节,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不禁 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说什么绝食抗议!鸡闷在这样密不透风的“铁罐”里,它 能不绝食抗议吗?要不是前几天下了雨,绝食抗议恐怕早就发生了呢……   我当机立断,当下就开放门户。不过不是对外,而是对内,就是让鸡进到家 里来,而且干脆将绳子也解开了。我家面积虽然不大,但终究比阳台宽敞,何况 还可以开动电风扇呢!闷热问题解决了,鸡便慢慢活泛起来。偶尔从厨房跑出一 只蟑螂,慌忙忙经过它的眼前,它都抢前啄起它来了。这让我兴奋不已。然而烦 恼又随之而来:它吃食不多,拉屎却不少,而且从来不分场合。我端着一盆清 水,提着一把拖把,整天跟在它后面擦屁股。往往前脚刚擦过,后脚“扑”地又 摊上一泡,弄得满屋子都是鸡屎味。没奈何,我便拿花露水喷洒——我这个人是 绝少用花露水的,几年前单位发的一瓶,至今没有开启过。这下给鸡派上用场 了,只几天工夫,便用去了大半瓶……   不久,喜讯从杭州传来。   我与鸡一起乘火车来到杭州。不必说,它最后成了锅里的肉。我吃过这肉, 没感到有什么两样。这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的味觉迟钝呀!但是儿子、儿媳和 亲家母也没有吃出两样。亲家母说,真正的土鸡,鸡汤上头总有一层黄黄的油。 这话我相信,然而这鸡却没有,这就当真值得怀疑了。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 方呢?我将喂养经过如此这般一说,顿时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天底下那有像我 这样养鸡的呀?不过,喂食再不得法,也就七八天时间,难道土鸡就变成饲料鸡 了?唉唉唉,鸡啊鸡…… 【丝露集】∽∽∽∽∽∽∽∽∽∽∽∽∽∽∽∽∽∽∽∽∽∽∽∽∽∽∽∽∽∽ ◆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的某些冬夜          ·于怀岸·   女孩坐在木楼上,双手托腮,她的头微微向上扬起,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 前方是灰濛濛的一片,除了远处愈来愈要淡隐去的山头,女孩的视野里什么也没 有。女孩这样坐着已经很久了。这时,一股无根的风在木楼前的大路上旋起,扬 起一片尘土,女孩的心倏地紧了一下。女孩知道夜晚那张巨大无比的黑幕就要罩 下来了,孤独和恐惧爬进了女孩的眼睛。女孩无端地想到了哭,但没有哭出声 来,女孩只感到她的小鼻子酸了一下。不大一会儿,夜的黑幕就严严实实地裹住 了这栋寨外的孤单的吊脚木楼。女孩望着已经隐得无影无踪的大路,知道那几个 夜夜跟她做伴的同学是不会来了。女孩刚才坐在木楼上就是等她的同学们,但女 孩已经明白她们是不会来了,虽然在放学时她们中有的人的嘴巴还很硬,女孩想 她们说她们一点也不怕其实是装出来的,她们不敢来跟她作伴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孩知道她自己的心里也在害怕,夜色越来越浓,她感到她的心也越来越扑咚扑 咚地跳得快了。   本来,女孩也可以到寨子里跟别人搭伴去睡,但女孩记得她爹出门时的交 待:崽,好好守屋,等着爹回来!因此女孩就不去。女孩要守着等爹回来,爹去 修芭茅溪水库已经好几个月了,女孩想这个冬天的某个夜晚爹一定会回来的,也 许就在今夜也说不定。爹回来要是见不到她,爹该有多失望多伤心呀!女孩已经 到了开始懂事的年纪了,女孩知道娘死得早,爹拉扯大自己不容易,女孩想我怎 么也不能让爹伤心失望呀!唉!女孩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她们不来就不来,女 孩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那些女孩的同学不再来给女孩作伴是因为今早上在女孩的木楼下发现了死 人。最先发现死人的是女孩的两个同学李菊花和王大梅,她们起床后去茅厕,茅 厕就在木楼的下面。她们走到木楼下看见地上蜷曲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们,面部 朝向茅厕的方向,李菊花和王大梅就大声地叫他,喊了几声没有反应。李菊花就 有些火了,用脚去踢那人,也没有反应。王大梅走上前去,用手去扳,那人顺势 翻滚过来。其时,女孩刚好出房,也准备下楼,她听到她的同学王大梅的叫声: 这里死人了!接着又传来李菊花同样惊恐的叫声。女孩跑下楼去,女孩首先看到 的不是那个蜷曲成一团的死人,而是看到瘫软在地的她的同学王大梅的两条裤腿 上冒着热气,王大梅被骇得尿裤子了。之后女孩才认认真真地去看那个死人,那 个人黑黑瘦瘦的,看不出他具体的年纪。女孩看到他的面部有些浮肿,因此他的 五官就显得有些虚妄,很不真实的样子。但女孩当时并不感到多么害怕,她甚至 有点看不起尿裤子的王大梅,她对王大梅说,他不就像睡着了嘛,有什么好怕 的。王大梅从地上爬起来,她一边后退一边说他死了,死了就会变成鬼的。   后来队里来人抬走了那个死人,至于那个人是哪个寨子的,他从哪里来,要 到哪里去,女孩到现在也不知道。但女孩知道他的死因,女孩听抬那个人的那些 人议论过,他们众口一词地断定那人是饿死的,而不是冻死的。饿死的这一说 法,女孩一点也不陌生,这是一年来她听得最多的一种死法。饿,也是女孩这一 年来最贴身的感受。但女孩从来没有想到人真的会饿死。   现在,女孩感到有些害怕了。确切地说女孩感到害怕是在她吃食堂回来之 后,面对空空荡荡的木屋时。夕阳西下,暮烟四起,寒风呜呜,女孩坐在木楼上 等那几个赌咒发誓要再来给她作伴的同学时,她就不敢往木楼下躺过死人的地方 看,女孩老是想到王大梅的那句话,他死了,死了就会变成鬼的。女孩虽然从未 见过鬼,可女孩听到过许多鬼故事,知道鬼是无处不在的,门窗关上都挡不住。 女孩眼前老是浮现出那个死人的模样,女孩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女孩强迫自己不 去想那个死人,女孩就去想她爹。   爹原来在县城里搞工作,女孩没有到过县城,一直跟娘住老屋里,爹每个月 回来一两次。爹每次回来都给她带很多好吃的,女孩现在都还叫不出那些花花绿 绿糖果的名字。但女孩能回忆起它们的香甜味,爹高兴时还抱起她用下巴上的胡 须扎她的嫩脸,爹的胡须又粗又硬,扎得她痒痒的。后来爹被人从城里赶了回 来,大概是两三年前吧,听人说是因为爹写文章,脑壳上戴了一顶帽子。爹回来 后就成了社员,白天与队上的人一起出工,晚上点着桐油灯还要写他的文章。爹 写了些什么女孩没有看过,爹也不让她看,让她看她也看不懂。娘却一直为爹担 惊受怕,忧郁寡欢的。爹回来不到一年,有一天夜里娘忽然得了什么急症,死 了,只剩下她和爹相依为命了。现在爹又修水库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了。爹本 来可以不去修水库的,那时镇上刚成立一所中学,虽只有一个年级,公社里找不 到有文化的人教课,就让爹去任临时教师,但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把自己也绕 进去了。爹听说公社要在这年秋后上马一座水库,爹就去公社里提反对意见,爹 说现在人人都吃不饱饭,哪里会有力气去修水库,这是劳民伤财的工程。不如让 大家省点力气,度过难关。爹的这些话是写在一份报告里,女孩后来听人说爹足 足写了三十页纸的反对意见。爹的意见不但没起作用,还惹恼了公社的头头,他 们说爹是反对伟大的无产阶级大跃进行动,他们下了爹的任课老师,发配爹也去 修那座叫芭茅溪的水库。   其实,女孩听许多大人私下里说过爹的意见一点儿也没错,他们都说爹是一 个好人,但就是命不好。有一段时间,女孩为有这样的爹感到骄傲和自豪。女孩 想到了爹,女孩就一点也不害怕了。女孩毕竟只是女孩,女孩想着想着就睡着 了。   半夜里,女孩醒来。女孩是被饿醒的。这一段日子来,女孩每夜都会被饿 醒。女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女孩每餐只有一两米饭和几块蒸红薯片,女孩从不 相信人会被饿死,饥饿却每天都陪伴着女孩,女孩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她的腹内 有无数条虫子在拱动着。这一夜,女孩醒来,同样感觉到腹内有无数条虫子在拱 动着。以前这个时候,女孩就会同她那几个同样被饿醒的同学们说话,说一些有 趣好笑的事情,渐渐地腹内的那些虫子就会安静下来。但现在女孩没有了陪她说 话的人,女孩感到腹内的那些虫子越拱越起劲了,女孩也就感到越来越难受了。 这时,女孩全然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自己孤身一人守着一栋木屋,忘记了木楼下 昨夜刚死了一个人。   女孩再一次想到鬼魂是听到外面的响动。   女孩听到外面的木楼梯有“啪哒,啪哒”的叩击声,女孩缩了缩头,叩击声 还是在固执地传入女孩的耳膜,女孩的心里打起鼓来,她用被窝把头蒙了起来。 女孩蒙在被子里感到呼吸很不顺畅,又只好钻出头来。女孩听到一个男人微弱的 声音:“小妹妹,开开门。”   女孩说:“你是人还是鬼?你不要骇我。”   女孩把声音说得很大,自己给自己壮胆。   外面呻吟了一声:“小妹妹,我是人,不是鬼。”   女孩说:“你是鬼,你不是人。你怎么晓得我是个妹妹?”   外面的人说:“我认得你爹。”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女孩一听到她爹,一骨碌就爬起来,伸手去摸火柴,点亮了油灯。女孩顾不 上穿外衣,持灯下楼。灯光下女孩看见一个人卧在木楼下,就在今早上那个死人 躺过的地方,女孩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一阵风来,油灯的火苗也扑扑闪了几下。 那人也看见了女孩,他努力地扬起头,而且还对女孩招了一下手。那人说,小妹 妹,有吃的吗?女孩摇了摇头,说我自己也吃不饱。那人说,看我,这年头问谁 能找到吃的。那人又说,小妹妹,给我口水喝。女孩没有立即去端水,而是问那 人,她看那人四十上下的模样,她管那人叫伯,她说伯,你怎么认得我爹?那人 没有回答他,他的嘴巴蠕动着,女孩听到里面发出“水、水”的声音。女孩想他 可能是没有力气回答她了,女孩就去灶屋里给他端水。女孩端来了水,发现那人 的头颅已经无力地垂下了。女孩没有多想,她蹲下身抱起那人的头给他喂水。那 人喝下一点水后,清醒了些,那人说,小妹妹,你好心会有好报的。那人能够说 话了,女孩感到很高兴,女孩问他,伯,你是从哪里来的?那人说,芭茅溪。女 孩说,水库修完了?那人说,我是逃的,大家都逃,饿呀!女孩刚想问他见没见 过她爹,女孩感到她的手臂沉了一下,发现她抱着的这颗头颅已经歪了过去。女 孩说,伯,你别睡,夜里冷,会冻死人的。但那人却毫无声息了。女孩放下水 瓢,取过灯来照那人的脸。这是一张浮肿膨胀的脸,脸上的皮亮亮的。女孩看见 他的眼睛却睁着,空洞洞的眼睛已没有一丝活力了。女孩猛然想到他不会死了 吧?女孩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马上抛开这颗枕在她臂弯上的头颅,女孩很镇定地 用拿灯的手去探他的鼻息,鼻孔里没有呼出一丝热气了。女孩知道这人已经死 了。   女孩顺势把这人的眼皮摸了下来,女孩做得很自然,这一瞬间女孩想到了娘 临死的情景。娘当时是死在爹的怀里的,落气后娘的眼睛也没有闭,是爹把她摸 闭的。爹对娘说你就放心上路吧,就摸闭了娘的眼睛。后来女孩听爹说过,死人 只有闭上了眼睛才能在另一条路上无牵无挂。女孩摸闭这人的眼睛时也说了一 句,好好上路吧。那一刻,女孩感到自己像一个大人了。也就是在那一刻,女孩 感到自己不会再对死人惧怕了。女孩把那人的头颅平稳地放下,然后拿起油灯上 楼去睡觉。   女孩还是难以入眠。除了饥饿的虫子又开始咬噬她了,女孩又想到了她爹。 女孩想,爹在那里苦不苦?累不累?爹能吃得饱吗?女孩知道爹肯定吃不饱,女 孩想爹会不会饿死?爹会不会想到逃跑?女孩一想到爹也会像那两个人那样倒在 什么地方再也爬不起来,女孩感到她的心口一阵疼痛。   女孩就是在那个夜晚成熟起来的。女孩决定去芭茅溪看她爹。芭茅溪在什么 地方女孩甚至都不知道,但女孩决定去看她爹。女孩坚信沿着楼前的这条大路一 直往东走就是芭茅溪。因为那两个死人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女孩知道芭茅溪距 这里三十里路,女孩有信心把这三十里路走个来回。女孩决定后天就去看她爹, 明天还要上课,后天才是星期日。   但是第二天女孩改变了她的决定。放学后,女孩与王大梅一同去食堂吃饭, 王大梅问她:“你家楼下又死了一个人,你不怕吗?你还是跟我去睡,那天我都 怕死了。”   女孩说:“我要等我爹回来!”   王大梅突然说:“你晓得那些死人是从哪里来的?”   女孩说:“我早就晓得了。”   王大梅说:“我告诉你,他们都是修芭茅溪水库的人。你家楼下还会死人 的,我听我爹讲那些修水库的人每天只有二两米稀饭喝,工夫一点儿也不能少 干。你想那么重的活,累都累死人,还没吃的,能活吗?所以有些人就逃跑,逃 跑也是死,饿死在半路上。我爹说幸亏他没有去,不然他也活不成了。”   女孩听到这里,女孩的心沉了。   女孩就是在那一刻决心积攒一些食物,给他爹送去。爹现在最需要的是吃 的,没有吃的看爹也是白看。女孩知道她没法弄到食物,这年月,谁还能弄到吃 的?这已是大人们的口头禅了,况且她只是一个孩子。女孩没有别的办法,女孩 决心从自己牙缝里省一些出来。女孩的这个念头有些悲壮,女孩起了这个念头, 女孩就想到做到了。   这餐晚饭,女孩只吃了她碗里那一两米饭,她把那几块厚薄不均的红薯片用 纸包好,小心地揣进了口袋里。女孩想她每餐省下几块蒸红薯片,用不了几日她 就能积攒出一大纸包的,然后她就可以给爹送去了。   女孩回家后,首先就是掏出那几块蒸红薯片,把它们放在桌上晾着。这些红 薯片虽然蒸熟过,但女孩知道现在是冬日,晾着就不会馊,也不会发霉。女孩晾 红薯片小心翼翼的,生怕揉糊了它们。女孩做这些的时候,她的心里饿饿的,腹 内有无数条虫子在拱动。女孩晾完了,她就不敢再去看那几块红薯片,女孩怕自 己忍不住吃了它们。女孩想我是要拿它们去看爹呀,爹正在挨饿呢,这些红薯片 兴许能救下爹的一条命。女孩不断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打那些红薯片的主意,女 孩心里对自己说那些做苦工的大人们每天只有二两米的稀饭,我又不做工,一两 米饭能挺得过去的。女孩还是怕自己经不住那几块红薯片的诱惑,女孩早早地睡 下了。   果然如王大梅所说的,女孩木楼下还会死人的。   在女孩积攒那些红薯片的日子里,她的木楼下又死了两个人。   女孩现在对死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女孩现在更加担心的是她爹会不会饿死, 女孩恨不能马上飞到爹的身边。女孩还想爹会不会在某天夜里逃回来,女孩想像 着爹回来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会不会也像那个死在她臂弯上的人问有没有吃的,如 果是这样,女孩就可以马上拿出她积攒的红薯片给爹吃。女孩为她能积攒下这些 红薯片感到无比的自豪。这些夜晚,女孩夜里依然不能睡好,她依然会被饥饿折 磨醒,无论怎样饿,无论腹内的那些虫子怎样地咬噬着她,女孩都没有打那些红 薯片的主意。只有一个夜晚,女孩甚至感到她都快饿死了,真的要死了,她爬起 来,打开了那个纸包,但女孩最终又把它包好了,塞进抽屉里。女孩想再有三天 就是星期日了,她就能去看爹了,她要是把它们吃掉了,她拿什么去看爹呢?她 有什么脸去看爹呢?   但就在这晚的后半夜,女孩更加睡不好觉了,除了饥饿,女孩还感到深深的 愧疚和自责。都是缘于那些干红薯片带给女孩心里的压抑。   这晚半夜,女孩依然如期醒来,当然她依然是被饿醒的,女孩醒来的第一个 念头也依然是告诫自己不要去打那些干红薯片的主意。女孩醒来后依然也就翻来 覆去一时不能入睡。就在女孩快入睡时,正处在糊迷中,女孩又听木楼有叩击 声。这次女孩没有把头缩进被窝里,女孩大声地说:你是人还是鬼,是鬼走远 些!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大嫂,行行好,能不能找点吃的?”   尽管女孩听出这是一个陌生人,但女孩还是点亮油灯,下楼去看看,女孩也 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女孩想也许是她太孤单了,总盼着有个人可以说说 话吧!   那人看见了女孩,女孩也看清了那个人,尽管灯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女 孩还是看见了那人的双眼亮了一下,女孩听到那个人再一次说:“小妹妹,你能 找到点吃的吗?”   女孩想到了她的那些干红薯片,但女孩摇了摇头,说:“哪来吃的,我也饿 呀!”   女孩说完,看到那人亮亮的眼神黯淡下去了。   那人喃喃自语:“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有力气能走回家了。”   女孩还是摇了摇头。女孩又说:“叔,我给你端口水来。”   那人说:“我只是饿,算了,你去睡吧,我在这里躺躺,实在没力气了。”   回房后,女孩却再也睡不着了,女孩是在想楼下躺着的那个人。他那开始亮 亮的眼睛和他后来变得绝望的眼神刺痛着女孩。女孩又想到了她的那些干红薯 片,女孩感到她的脸热了,烫烫的。女孩想那些干红薯片也许能救下那人的命, 但女孩却下意识地隐瞒了它们。现在,女孩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女孩是上过学 的人,女孩听老师在课堂上说过自私的人都是坏人,只有坏人才自私。女孩想, 我是一个坏人吗?那些红薯片可是我自己挨饿省下来的呀,我要送给爹吃的。一 想到爹,女孩就更加感到自己的自私了,因为老师说过自私的人就是为了自己和 亲人过得好而不去管别人的死活。我这不就是为了爹而不管别人的死活了吗?女 孩自己问自己,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女孩也曾听爹说过不要做自私的人,爹常 在人前说人要有博大胸怀,不为一己之私而泯灭良心。因此,爹在许多人的心目 中都是一个大好人,爹要知道自己的自私心思,知道了她没有拿那些红薯片去救 一个要死的人,爹还会吃它们吗?爹会原谅她吗?女孩想。女孩心里乱乱的,女 孩现在惟一希望的是楼下的那个人不要死,他若能活下来,女孩想她的心里就会 好受些。   第二天,女孩下楼时看到昨夜的那个人死掉了,他躺下去就再没有爬起来 了。   女孩心里受到强烈地一震。   那一日,女孩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也就是在那日夜里,女孩失去了她从牙缝里积攒下来的那些干红薯片,永远 的失去了。本来女孩第二日就要带上它们去芭茅溪看她爹的,但它们却被一个先 一晚从芭茅溪逃亡来的少年吃掉了。当然是女孩送给他吃的。   依然是在夜半,女孩依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女孩听到了跟前两回一样的 叩击声。女孩就点灯下楼。女孩本来是不应该下楼的,但女孩一听到叩击声就马 上起来了,仿佛是她在等待那人。女孩下楼后,女孩就看到了那个疲惫不堪,面 容憔悴的少年。说他是少年,这只是女孩的感觉。女孩觉得他的身子太单薄了, 女孩就认定他是个少年。   这次,是女孩先开口。女孩问他:“你要不要吃的?”   女孩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少年深陷下去的眼珠发射出了光芒。他说:“你有吃的,太好了,我都快饿 死了。”   女孩知道她没有退路了。女孩说:“你等着,我去拿。”   女孩上楼把那包干红薯片拿来了。   女孩还未走到少年跟前,少年就伸手一把夺过纸包。他摊开报纸,放在地 上,双手去抓那些干红薯片往嘴里塞。女孩看着少年吃,少年吃得很贪婪,看他 的样子,也吃得很香甜。少年三下两下就把那些干红薯片吃光了,他用舌头把上 下嘴皮舔了又舔。   少年说:“这下我不会死了。我又有力气了。”   少年又说:“你不晓得,一路上死了好多人。”   女孩说:“他们都是饿死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对女孩说:“你救了我,不然我也会饿死在路上的。”   女孩还想同少年说什么,但少年却走了。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女孩想我也救活了一个人!这个少年是女孩在这年冬 夜里惟一救活的一个人。女孩被她自己的义举感动着。直到那个少年的背影在夜 色中消失后,女孩还在寒风中站立了许久。然后女孩回房去睡。奇怪的是,女孩 一倒下去就睡着了。她什么也没有去想,她甚至都没有想她爹。女孩这一夜睡得 特别的香甜。   次日,女孩起床起得很迟。当女孩正要下楼时,女孩看见一个人躺在木楼 下,女孩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她爹!女孩赶忙跑下去,抱起她爹的头颅。   女孩喊:“爹,爹,你回来了!!”   女孩又喊:“爹!爹!你饿了吧!我给你攒了些红薯片,我这就去给你 拿。”   女孩放下她爹的头,跑上楼去拿她的红薯片。女孩已经忘记昨夜她已把那些 红薯片送给一个少年吃掉了。女孩跑得很急,她想爹一定是饿昏了,他等着那些 红薯片来救命呢。   此时,一轮冬日里惨白的但明晃晃的太阳在女孩的身后悬着。 ◆              16号,北站              ·走马观华·   北站,陆地上的码头   到处拥挤着等待的人群正如濒死的海鱼   在等待一个价格   美丽的北站在汽笛和一个女人的背影中沦陷了   蓝色,姿态朦胧笑容如魇   他要了一碟水煮花生   但那个女人不为所动,理理发梢继续刚才的话题   另一个则将背后的书包提到前面   加我四人   我不知道将送走谁——    故乡,我的北站!    赐这人潮一排波浪!   北站,我的同学和陌生人   人民商场2楼隐藏着一个静谧的处所   几桌地主和川版猫和老鼠解剖了北站的时代   我旁边摆着一包玉溪   那个男人舍不得拆开   不厌其烦地往杯里倒水   再倒进胃里——喉咙俨然是一个深渊   亲爱的有零钱吗厕所是收费的   她放下手机   给了他腼腆的微笑和几个金属硬币   1毛钱。丁当   笑容让厕所看门人脸上的皱纹揉成了纱   又两个陌生人进来了   显然他们是一对的   我不知道将送走其中的谁——   故乡,我的北站!   赐这人潮一个转动!   北站,异乡的孩子要去另一个异乡   衣锦还乡的传闻催促着剪票口的铁幕   山东,北京上海甚至福建   几十个地名漂浮在探照灯以下的空气里   任人们咀嚼   列车井然开往那些前殖民地   习惯性地漠视车外睁大的社会主义瞳孔   目的地将有好衣服好餐馆   以及一个好价钱   好了,走吧。   我摸她骄傲的直发   后面布满了农民工,返校学生,   下海和跳槽的知识分子   一转身她就和谐地融入他们之中   没有迷惑也没有空隙   28路车上我困在外乡人的行李中间   我竟送走了自己——   故乡,我的北站!   赐这人潮一段海的平面…… ◆              垃圾天使               ·高翃凌·   1   在新年的第一天里,冬天的铅云遮住了城市的大半个天空,连西伯利亚来的 北风也没法把那阴霾吹散。天上,一群天使身披着厚厚的白色羽毛,一边聚集在 太阳旁边烤火取暖,一边召开今年的第一次全体会议。   为首的天使长用像闷雷一样低沉的声音宣布:“今天我们会议的主题是分配 今年大家的工作分工。”他刚说完,天使们全都窃窃私语起来。要知道,分工决 定了你今年一年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在舒适的游乐园里和孩子们快活地游戏, 还是去冰冷的墓地安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们。谁不想要一个快活、舒服的工作 呢?所以,大家对此都格外用心。   “各位!”天使长清清嗓子,庄严地说:“我现在就开始分工,我要把你们 分配到我们这个城市的各处。你们一定要为我们的城市好好工作。哦,看,我们 的城市是多么伟大啊!它有宏伟的宫殿、广场,有富丽堂皇的剧院、会堂,有气 派的大厦、银行,有那么多餐厅、商店、娱乐场,到处都是兴高采烈地花钱享乐 的人们——这真是一个繁荣的城市,多么让那些外乡人羡慕啊!”   天使们纷纷附和着。大家都为能够掌管这座气派、体面的大城而自豪。他们 为天使长的发言鼓掌喝彩。   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来:“可是,我们的这个城市里也有破 旧的平房,也有穷人,甚至还有乞丐……”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天使,这个细 细的声音在一片喝彩声中显得那么刺耳。   一阵尴尬的冷场,大家都望着天使长。天使长没有再说话,而是面无表情地 看了那个说话煞风景的小天使一眼,然后开始分工。天使们被逐个叫到名字,依 次被分到宫殿、大厦、医院、公园、学校里——最后只剩下了那个小天使一个 人。   “我派给你一个最适合的工作。”天使长冷冷地说,“你去掌管这个城市里 的垃圾,当一名垃圾天使吧!”   2   垃圾天使离开了太阳火炉,穿过铅云,降落到这座城市中的一个垃圾箱 边——这就是她工作的地方。尽管她不喜欢那里面发出的气味,但是为了履行职 责,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垃圾箱里光线昏暗,气味就更别提了。当垃圾天使那雪白的身影一出现,住 在垃圾箱里的居民们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一道白色的闪电。他们愣愣地看 着垃圾天使——这里还是头一次有如此体面、鲜亮的人物出现。   垃圾天使也同样楞在那里。她打量着四周:腐烂的菜叶、食物;沾着污垢的 包装盒、塑料袋;破碎的玻璃;废弃的杂物……哦,全是些肮脏没用的东西。可 这就是她的新朋友们。   但是垃圾天使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她微笑着向大家问好,甚至用自己 洁白的身体和大家拥抱。很快,她就和大伙儿混熟了——我是说,她变得和大家 一样:她蹭上了各色污垢,成了花脸和灰屁股的天使;她沾上了大家身上的各种 气味,混在一起,老远你就能闻出她是从垃圾箱里出来的。一句话,她被大家接 纳了,成了垃圾箱里的新成员。大家很快就发现垃圾天使有一副难得的好脾气。 她总是面带微笑,耐心地听人讲话,还不住地点头。就冲这一条,大家就愿意和 她聊天。要知道,来到垃圾箱里的家伙,谁没有一肚子苦水!所以,大家争着和 她交心,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   3   剩菜是垃圾箱里最不受欢迎的家伙——因为他们最容易腐烂,浑身发出难闻 的气味,大伙儿都躲着它们。只有垃圾天使从不嫌弃,微笑着听它们诉说心里的 委屈:“我们原本都是饭桌上的美味。不少还是餐厅里的大厨做出来的呢。你没 有见过我们原来的模样——全都新鲜、美丽、保准你流口水。要知道,我们都是 用上好的材料做成的——饱满的米粒、洁白的面粉、水灵灵的蔬菜、粉红的火 腿,甚至还有大老远从海洋里来的鱼虾呢!你简直不能相信当我们被盛在雪白的 瓷盘里的样子是多么神气!”   “哦,我相信的。”垃圾天使抿嘴一笑,点着头,“你们都是可口的食物 啊!你们被做出来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剩菜们感激地看着垃圾天使,算是遇到了知音。终于有人相信他们原来曾是 那么的可人呢。不过,只要看看它们现在的样子,谁都得躲得远远的。   “唉……”剩菜们叹着气,“人们太不爱惜我们了。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自从 有了足够的食物,就越来越不把我们当成一回事了。现在,还有谁会捡起一 颗掉下的饭粒呢!别说饭粒,就是坐飞机来的海里的伙计们还不是一样被倒 掉!”大家全都摇着头,感叹着命运的不公。垃圾天使安慰着剩饭菜们。她满身 溅满了各色汤汁也不在乎。   这时,旁边的一件旧衣服——其实,它看上去简直和新的一样——开口了: “这有什么!比起我来,你们还有什么委屈?我是上个月才被买来的。我本来被 挂在大百货店的货架上,后来我被穿在一个姑娘的身上。人人都说她的衣服—— 就是我啊——好看。那时我是多么风光啊!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就厌倦 了我。她买了更多衣服……”说到这里,那件旧衣服的声音不觉低了下去。   “后来呢?”垃圾天使关切地问。   “后来……后来,我就被扔到了这里。”衣服的声音小了下去。   “哦,没关系,这里也有不少朋友呢。”垃圾天使尽量抚慰着情绪低落的旧 衣服。   突然,“哐啷”一声巨响,大家以为地震了呢。一个大家伙从天而降。   4   原来是一辆自行车。这个钢筋铁骨的家伙一出现,着实吓了大家一跳——垃 圾箱里可不常见这样的大块头。它落下来,几乎把垃圾天使压死!   垃圾天使边捂着砰砰跳的胸口,边和大块头打招呼:“哦,你好!欢迎你来 这里。”   “见鬼!”自行车说起话来,像破车铃一样响亮,“我才不愿意来这个鬼地 方,和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混在一起。”它出口不逊,看来脾气很臭。   “伙计,说话客气点!”一个啤酒瓶子说,“既然到了这里,你和大家就没 有两样。”   “我怎么能和你们一样?!”自行车瞪大了眼睛,“我可是家里的宝啊!”   “你是说很多年以前吧!”一面碎玻璃镜子打量自行车,它映出自行车那油 漆斑驳的身影。   自行车低下头,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很多年前,我多么年轻漂亮,身子 骨多么坚固,油漆闪闪亮!一个年轻人买了我。他骑着我穿过大街小巷,一路留 下一串清脆的铃声。他是多么为我而骄傲啊!后来,一个姑娘坐在了我的后座 上。再后来,一个孩子坐在了我的大梁上。一年年,我驮着他们快乐的一家人穿 过城市。那个孩子在我的身上长大,长成了一个帅气的年轻人。”   “哦,这有多好啊!”垃圾天使听着自行车的故事,由衷感叹着。   “但是,就是他把我扔到这里的!”自行车气愤地叫起来。   “为什么?”大家全都叫起来,“是你驮着他长大的!?”   “他嫌弃我老了,过时了。”老自行车说着话,全身都哗啦哗啦响起来, “他买了一辆汽车。那才是他的宝贝。他嫌我在家里占地方,就把我扔到了这 里。”   听完了老自行车的故事,大家沉默着,思量着各自的命运。   5   垃圾箱里又来了一个新住户。她是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垃圾天使一见到她就 愣住了——她简直和天使一样美丽,她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还有一头乌鸦翅膀 一样黑的长发。垃圾天使不明白这么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被扔进垃圾箱里。 但再仔细一打量她,垃圾天使明白了:这是一个失去了一条胳膊的洋娃娃。她断 臂上的伤疤袒露着,那背后一定有一段伤心的故事。   断臂洋娃娃是那么沉默,终日没有一句话。她枯坐在那里,透过垃圾箱上的 缝隙看着外面的一线天空。有的时候,她会轻声哼起一只《摇篮曲》:   睡吧,孩子,我永远在你身边……   唱着唱着,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垃圾天使轻轻走过去,为她擦净泪 水。她用不再洁白的翅膀抚摩着洋娃娃那乌黑的长发:“把你的故事说出来吧! 你的痛苦,我愿意一起分担。”   洋娃娃终于开口了,讲起了她的过去:“我属于一个小姑娘。我陪她一起长 大。那时侯,我被她抱在怀里;我听她为我唱歌;我任由她抚摩我的头发;我让 她当我的妈妈……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但是,有一天,我被她淘气的弟弟拧断 了胳膊,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么,她该更加疼爱你才是。”垃圾天使说。   “哦,不是这样的。她的爸爸很快给她买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洋娃娃。她 不要我了。于是,我就被扔到了这里。”破镜子里照出洋娃娃那充满了泪水的大 眼睛里。她的泪水流下来,把废纸片和破布头都打湿了,也打湿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红色的玫瑰,红得如同用夜莺鲜血染红的天边的云霞。想得出,它 在盛开的时候,会是何等美丽而芬芳。但现在,它凋谢了——它的青春与芬芳, 随同水分一起挥发在空气里,只留下一副干枯的红色躯体。是洋娃娃的眼泪润湿 了它,给它带来了一丝活力。   玫瑰花说话了,它的声音那么娇媚,和它那干枯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东西。只不过,我被抛弃得更快些。我是一件信物,我见证 了一段短暂的爱情。一个小伙子,他很穷,但他还是省下钱买了我,送给他心爱 的姑娘。我那娇艳欲滴的模样也确实打动了那姑娘。她向小伙子笑了。那是多么 甜蜜的时刻啊!只可惜,没几天就有人送给那姑娘一颗钻石!天啊,姑娘的眼睛 立刻就被钻石的璀璨光芒迷住了。很快,她忘记了小伙子,更忘记了我。她任由 我枯萎,成了现在的模样。再后来,我就被当作垃圾扔到了这里,和我一起来的 还有小伙子那颗破碎的心……”   玫瑰的故事讲完了,它身上的泪水也已经变干。玫瑰花变得更加干枯。一阵 风吹来,把它那脆弱的身体吹成了碎片。   6   这一天,垃圾箱里来了一个伤员。那是一只被汽车撞得血肉模糊的小狗,它 还没有断气,就被人扔进了这里。   垃圾天使赶紧把大家全都动员起来,投入抢救小狗的行动:垃圾天使命令那 些可能感染小狗的居民们尽可能远离病人。接着,她用一只旧纸箱为小狗搭成了 一个临时病房。幸好,垃圾箱里有废药、酒精和棉球,这时它们全派上了用场。 垃圾天使为小狗处理伤口,做人工呼吸。鲜血溅在她白色的羽毛上,可她根本顾 不上这些。   谢天谢地,小狗终于活了过来!在垃圾天使的安排下,它的身上被裹上了旧 毛毯,肚子里填满了剩饭和牛奶,洋娃娃则负责当护士日夜守护它……   这真是一个奇迹!一条几乎丧命的小狗居然在垃圾箱里活了下来,并且在大 伙儿的照顾下康复了。几乎没人相信这是事实,但这确实是垃圾天使创造的奇 迹!   7    天气更冷了。垃圾箱里的居民们不得不挤在一起取暖。为了让大家暖和些, 垃圾天使不断地向太阳企求,求它多给大地些温暖。无奈天上的太阳离垃圾天使 太远了,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或许,太阳也早就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 个专管垃圾的小天使。   一个雪夜,又有三个小东西被扔进了垃圾箱里。那是三只被冻僵的小鸟。垃 圾天使赶紧把头伏在它们的心口上,她听到了它们微弱的心跳。垃圾天使决定一 定要救活它们。可是天太冷了。大家都已经被冻得冰凉,谁也没有多余的热度可 以分给别人。   垃圾天使想出了一个办法:她拔下自己的羽毛,絮在旧被单里。她要做成一 条羽绒被子盖在小鸟们的身上身上。   “别!你会被冻死的。”洋娃娃挥动着唯一的手臂,阻止垃圾天使。   垃圾天使露出平静的微笑:“我一定要救活它们!别为我担心!”   垃圾天使拔光了身上所有的羽毛,她用自己的羽毛做成了一条温暖的羽绒 被,盖在小鸟的身上。她裸露的皮肤在寒风起了一层冰霜。   小鸟们终于暖和过来了。它们睁开了眼睛,唧唧喳喳地向垃圾天使问好。垃 圾天使用微弱的声音问小鸟:“你们叫什么,小家伙?”   “我叫善良。”   “我叫真诚。”   “我叫信任。”小鸟们回答。   垃圾天使听了,开心地笑了。   8   清晨,人们在垃圾箱边发现了一只光着身子、没有羽毛的大鸟。她已经被冻 僵了,嘴角却挂着微笑。那就是垃圾天使。   一个拾垃圾的孩子走过来,拣起了垃圾天使:“这是一只冻鸡吗?”他自言 自语着,把垃圾天使揣在了怀里。   慢慢的,孩子胸口的热度把垃圾天使暖和了过来。   春天终于来了。躲过死神的垃圾天使重新长出了新的羽毛。只可惜,那些羽 毛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洁白、光滑;她又能飞起来了,但她飞得那样艰难,再也 不像以前那样轻盈灵动。   太阳照耀着大地。燕子也飞回来了,它带来了天使长的口信,通知天使们都 回到天上去述职。垃圾天使听了,却摇摇头,她告诉燕子,她再也不想飞回天上 去了。   事实上,我们的垃圾天使已经打定主意:她要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城市里,作 一名垃圾天使,去守护那些被抛弃到垃圾箱里的的宝贵生命! ◆              流水不懂时间的唇影 ·叶耳·   女人越来越好看了。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   黄海说,你变了。   我说,我哪儿变了?   黄海说,我发现你越来越智慧了。   呵呵。黄海是一个说话很有意思的人,他在这里用到了智慧这个词,用得 妙。 其实至今我都不懂好看的女人应该看她哪里?   有人说女人生来就是给男人看的。这句话曾让我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每个 女人都是一个天使,她是每个男人心里的风景。女人的身体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 美的景致了。她一定蕴藏了生活和生命的哲学。我是一个人从来不隐瞒自己内心 的人,我喜欢好看的女人。好看的女人也许并不见得美,也许她还有一点点的缺 陷,也许她的皮肤还有那么一点的黑,像我楼下邻居家的小女孩王子零一样的 黑, 但她仍然是好看的,她并不能影响我的视觉和愉悦的情绪。   好看的女人一定与日常有着诗意的遐想。   电视剧里看到的全是美女,几乎找不到不美的女人,但她并不一定让我满心 欢喜。我面对电视的里的美女,我的大脑里却有着更多的生活日常中另外的女人 包围着我。她们在我的房间里弥漫了美的气息。她们与我的水杯、烟灰盒、沙 发、口香糖、书籍,还有长时间静静得不出声的镜子围绕着我,这使我对身边的 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产生了兴趣。我翻开一页,我看见了日常里忽略的解说。   在我居住的小巷子里,我亲眼目睹了一些女人给出这条巷子的色彩。她们是 那么随意那么清爽那么不声张,这种质感的自然,结实而又动人。   一切都还来不及准备,她弯下腰来让我看到了她的乳房。我想到了三个字: 洁、净、美。   我还想到了她为什么要弯下腰来,在我经过她的时候让我看到了她的乳房? 她敞开的胸怀像天使打开了一扇窗,那么动人,那么唯美。她的乳房饱满而恬 静,在我的心里我的血液里跳动了一下,把我所有的青春惊醒了。她想唤起我的 什么呢?我为这个问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好看的女人她一定是迷人的。迷 人的地方一定有着她的秘密,比如乳房,比如臀,比如……好看的女人还应当有 着迷人的单纯。比如思想,比如心灵,比如……   迷人的女人一定有着她的复杂和错综。一定有着许多的迷惘和困惑。一定是 震撼人心的女巫。她让你陷入不可自拔的深度,成为一种思考。她弯下腰来,在 我恰到好处的眼神里,她赤裸的乳房让我的内心变得简单明亮起来。   懂得好看的女人,一定有着她自由而敞开的秘密。这些秘密里有着她深居简 出的习惯和优雅。   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她的眼神里映照着不一般的美态。她真的很好看。我这 么想的时候我控制住了满心的冲动。她就像薄如蝉翼的轻纱罩住了我,我的不动 声色。她是一朵随意飘来的云,在我的眼前陡然闪开。我开始无边无际地想起了 她,包括一些无边无际的虚构。   虚构可以是在真实的一个小镇上。我们都是被遗忘的果子。   她也许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她的名字。她还热爱读短短的分行的句 子,那些都是我写下来的诗歌。有一些是写给她的,她读的时候并不知道,但她 读完之后热泪盈眶。她的忧伤我是知道的,我此刻的心事她又怎么能知道呢?   当她知道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小镇。   她在信里说,你还回来吗?   我在心里精巧细致地去想一个人,这也许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想,有时候 比存在眼前的事物更深得人心,更深刻动人。她有着她的不可预知的一切,就像 我们围拢而来的一场游戏,有着必然而又自然的关系,有着它遵循的某种规则。 而这一切却不一定是与游戏有着多大的关系,我甚至忍不住地问自己:可这又与 我有什么关系呢?是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与她无意之中相遇在 了一起。她有她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我们坐在同一辆公交车上,我们坐在这 个早晨的速度里,我知道我是清醒的,因为我要去面对一个人对我的赏识。就像 面对一个人对我的观察。这个人已经看了我的资料但还要见见我。他究竟想再看 看我哪里?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当然他也许并不是想看我,他也许只想感 受到我身上是否有着和文字一样的气味。   相见不到十分钟,这个人就把一种很满意的微笑给了我。这种微笑是一种信 任是一种对陌生的重新肯定。他说我的文笔非常好,很想与我合作。我只要写出 他满意的文字,然后他可以给我想要的报酬。他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赚 更多的钱。他的话挡住了我前方好看的风景。   香梅北。我在这个很静的站台下了车。我下了车,女人的身边就空出了一个 位置。这个位置对于女人来说,空出来了没有什么,但对于我来说,却有着双重 的矛盾,有着她难以想到的思考。我把我的重量通过臀部的温度留了下来,成了 女人看不见的身体。成了另外一双隐匿的翅膀。   上帝说,想要飞,你就能飞。   我和她的缘分也许就只有这一趟并排同座一辆公交车的机会。茫茫人海,我 和她的相见就为了等这一辆公交车,然后注定还是陌生人。谁又能知晓,也许前 世她就是我最亲的人。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前世有过缘分,今生肯 定还会再见再识。   我们喜欢一个地方,往往是因为那里有你喜欢的人。   我一直想,我为什么要不断地穿越在这个城市?为了一个位置我要不停地转 车不停地等待。等我有了位置时我却就要到站了,有时候真想一直坐下去,哪怕 错过站台。但生活的选择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必须按照生活呈现的道路行走,否 则我将背离来时的路越走越远,远到一种难度。   早晨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幸福的难度。难得有这么好的早晨。   我办完了事,觉得还早,分别给几个朋友打电话,想去看看他们。这里面就 有一个我一直想去看的美女。我给美女打电话,美女刚刚醒来,她的声音里还沾 染着梦的气息。她首先喊出了我的名字,这对于我来说,是温暖的。这说明女人 是熟悉我的,她至少把我放在了她的心里。我想到了见到美女的场景,我准备坐 地铁去她那里,我们约好了在福民地铁站见面。   挂了美女的电话,我心里却又有了复杂的忧愁。   我最终没有去坐地铁,也没有去见美女。   阳光照亮我的身体,却有了一股辣味。我给美女发短信说,我还要回去赶一 个人家约写的电视脚本,很急,第二天就要赶出来。下次专门去看她。我不知道 美女有没有去地铁站等我,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有了隐隐约约的向往,这种向 往成了我在路上的念想。这种念想却让我有了感动的成分。   这是别人的城市。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孤独里。每个人都有着辛酸和痛苦的 经历。   傍晚回来,看到楼下出租告示栏里写着:从九月份开始,房租又要涨价了。 不想租的就请在这个月底搬出去。   爬到二楼时,我突然很忧伤地想,我这样出租的异乡生活还要继续多久?几 乎是在同一瞬间,一个女人背着一个重重的包从三楼走下来,手里还提着皮箱和 其他的东西,蹬蹬地顺楼梯而下。在她拐弯的时候我忍不住回了头,她也是在这 时分里回了头,我们对视的眼神有了一份陌生而又熟悉的光。她的额上有汗水不 停地滴下来。   她只需轻轻动一下嘴唇,就非常好看了。 ◆          正经事                ·托地·   我昨晚在赵敏家里睡,睡得很踏实。   赵敏不是我妻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知名人士晚上还睡在自己老婆的床上,未免太没品 味了,让圈里人瞧不起。   我是谢逊,白水电视台社会热点节目“现在播报”的主编兼主播。“现在播 报”是白水电视台的拳头节目,热播。热到什么程度?你自己到白水市吃中午饭 就知道了。每天中午12:30分,80%的白水人都会及时地把遥控器抓过来一摁, 这时,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人,那就是我。现在白水人饭后聊什么?聊“现在播 报”,就连我的发型、服装的品牌、领带的颜色甚至胸针别的位置都能引起白水 人民情绪的变化,不消说青少年妇女,就是中老年男女也没有一个不把我放在嘴 上,她们说,苏友朋算什么,瞧瞧我们谢逊,要款有款要型有型。我甚至在广大 观众的热烈建议下拍了一套写真集,碟子放到柜台上的第二天上午,就一片也买 不到了,卖光光。写真嘛就是拍拍我日常生活中的真实形态,比如打球啦游泳啦 伏案写作啦或者主持各种大型晚会的鲜美形象,当然,没有一个镜头是正面全裸 的——我是一个懂得分寸的人,在生活里,智慧、能力、外貌等等都不是最要紧 的,要紧的是把握好分寸。   我当然不理光头,我理了光头怎么出门啊,那倒不如在额头写上“著名节目 主持人——谢逊”。你也知道,我们的白水人民经过几场大型晚会后与明星们的 距离已经缩小到零,甚至是负数。我如果扛着在屏幕上的那张微笑的脸在街上 滑,那我永远也别想准时到达我要去的地方。有次我下班没卸妆就直接上了街, 不一会,手就麻了眼冒金星满脸被少女们亲的都是口水。   所以我出门时墨镜是必备的,表情嘛,就一个字:“酷”,如果还能换一个 字,那就是:“冷”,也就是面无表情,除非是圈里的大熟人拉住了,不然,决 不与人打招呼。对了,在写真集里,我没有一个形象是戴墨镜的。   十五六年前,我多年轻呀,那时在我的眼里,爱情、和平、正义、平等、正 直、自由和想象力等等字眼是那么的神圣!每次唱起《国际歌》都会热血满身乱 窜耳朵竖起来连眼白都是红的,“从来就没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 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那时候,我浑身都是肌肉疙瘩,走起路来噔噔 噔,那时候我认为凭我的智商我的文凭,这世上没什么可以挡得住我前进的脚 步,铁定前程如花,我哼着歌一路开过去,花儿全在我的脚下给踩得唧唧歪歪的 轻声怪叫,痛,并且快乐着。   可是,要不是偶然碰到赵敏,今天我肯定还在大帽山水电站研究送电开关的 断开和闭合,顺便欣赏大帽山水库水面上那些水鸭跟水鸡们的家庭生活。大帽山 在哪儿?大帽山就是白水市近万平方公里范围内最深的山,在那里除了几个同事 外我半个月也见不着一个会说人话的动物,在那里,爱上一根电线杆是完全正当 的行为。   赵敏当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赵敏喜欢我,她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的微 笑。赵敏比我大八岁,她对我是从头到脚的好,真的,她经常要我躺在床上,让 她从脚亲到头。赵敏的丈夫和女儿前几年就办出去了,去的是美国,加利福尼 亚,晒得黑不溜秋的。赵敏没走,她对人说她得留下来打点她那贸易公司。可是 她和我连接在一起时她说:“我舍不得你!嗯,嗯,嗯嗯……”   我昨晚跟赵敏说了,以后不去找她了,赵敏没意见,她说,你有种!天下没 有不散的筵席!来,我们上床。——赵敏正在我的上面哼,我鬼使神差的就问: “今天什么日子?”赵敏一愣:“2004年元月17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七。”元月 17日?这么熟,我老婆阿珠的生日?没错,没错!我浑身一热,一骗腿就把赵敏 压在了身下。这是我和赵敏实现负距离接触以来的第一次,看来,也会是唯一的 一次了——我们在一起时,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让她充分体会到生命升华时的美妙 感觉,赵敏说,生活嘛,谁主动谁受益。因为我的表现实在有些异常,赵敏猛吃 了一惊,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箍住了我的腰,很快,就开始不管不顾地哼唱起 来,我仔细一听,那曲调明摆着是山路十八弯。   一觉睡到早上八点整,睁开眼时,赵敏正坐在床边的小餐桌前望着我。餐桌 上的内容丰富得让我有些吃惊,赵敏说,如果不像一位老爷吃的那么丰盛,那早 餐就不能算是早餐。上午九点半,我走出了赵敏的家,在门口,赵敏拉了拉我的 手指尖:“你会回来吗?记得,记得给我带一把羊角梳……”我冲她笑了笑,就 像在屏幕上一样,没说话,我心想——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汇时互放 的光亮!   大前天我播的那期是专题,讨论《人间四月天》与徐志摩的诗集在白水市脱 销的关系,我在节目的末尾念了《我是一片云》,节目刚播完,有个热心观众就 打进电话来,她说她叫小云,今年十九虚岁了,她说,她曾有过十几个男朋友, 但是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才知道爱情可以这么美。这小云我在节目热心观众联娱 会上见过,除了身体,就是身体。她说很想单独和我坐在一起,含着泪水听我再 朗颂一遍《我是一片云》。我一口回绝了,当然,很委婉得体,无缝可叮。我是 很喜欢小云那一类的身体,但是我懂得分寸。   我的前任吴分寸就不懂得分寸。   吴分寸是我以前的上司兼好友,血压比较高。我们的节目原来叫“热点追 踪”,收视率不比我的“现在播报”低。人心是肉长的肩膀是肉做的,可惜分寸 兄总认为自己有一副铁肩膀,整天扛个摄像机到处钻。他拍的内容有:长期在机 动车道跪地拦车要钱的疯子;外地民工的伙食;领不到低保的残疾下岗职工;街 上到处都是的小乞丐背后的组织者……这些本来也没多大问题,要紧的是他老在 节目的末尾说:为什么不见有关部门出面解决?本栏目记者将继续关注事态的发 展。   这不,我只好坐上分寸兄的椅子了。分寸兄离开本栏目组时我跟他说,做一 个客观记者的坏处就是当好事来临时必须置身于事件的边缘,不得与任何人有共 同的主张;好处就是遇到坏事时你能够置身于事件的边缘,不必与任何人有共同 的主张。可分寸兄似乎没听进去,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兄弟,好好干!”我 当然会好好干,我主要播一些比较柔软的新闻,比如某地的水会倒流或者哪里的 铁树开了十二朵花等等,屏幕上一派莺歌燕舞,比较充分地实现了你好我也好的 栏目开办要求。   前天晚上,分寸兄邀我到“不夜城”吃饭搓麻将。“不夜城”是本地最高级 的餐馆,档次不比巴黎的任何高级餐馆低,而且还提供额外服务——我们老台长 曾为此特意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散文,把《白水日报》的第四版占了个天圆地 满,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现在我骄傲地生活着,因为我知道,就在这里,在 我的国家里,有一些人,他们不仅使我们,而且使全世界的人民都认识到,我们 的生活水平的确很高。感谢他们!”   在座的另外两位分别是:著名的自由作家赵天天、分寸兄的同学中学语文教 师吴江。几圈下来,吴江受不了了,叫穷,他说,一个月就一千来块还要交税! 我说,富人是要交税的,交税是特权的一种象征,你虽然没多少钱,但你交税 了,你就可以和富人一样的自豪——特权阶级!再也不是边缘人。   赵天天一边把赢来的钱往怀里扒一边吃吃吃的笑。我刚做过他的专题,他不 久前出了一本书,写爱情的,不是三角恋爱,是六角,有不少床上情节,已经被 人买断了,税后一百二十万,要拍成连续剧。   分寸兄说,娱乐是必要的。他说,他有了一个新栏目,局部克隆湖南卫视的 《玫瑰之约》,叫《找人》,2月14日首播,每周一期,观众定位和湖南卫视一 样,以具有十三、四岁无知男女的智商水平的人群为主,铁定火爆。他非得让我 去当首期特邀嘉宾,态度诚恳得让我身边的吴江泪汪汪的。我想,2月14日?什 么日子!到时哪个需要找人的男女会特意坐在电视机前看你《找人》?!所以我 没答应。   今天的确有点冷。虽然这里是闽南,虽然我身上穿的是商家赞助的正牌南极 人内衣,可是,都快过年了空气冷得咬人的脸完全是应该的。迎面吹来的寒风让 我抖然来了精神,我在街上的冷风里像一艘马力十足的战列舰,昂然犁了过去。 今天我有正经事,现在我的心平静得像半夜的古井里边的水——做正经事就得有 良好的心态,而且我得在路上就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我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做 事从来都是条理清晰,鼻是鼻眼是眼。   昨天上午九点整,阳光从东边的窗户涌进我的办公室,把我的身子照得暖暖 的痒痒的,直觉得身上的衣物实在有些多余,我和小舟一起沐浴在这冬日的阳光 里,神智有些迷糊,因为小舟就半蹲在我的两腿中间,胸部前挺臀向后撅起来, 那颗让人一看就怦然心动的头颅节奏明快地起起落落,恰似一支线条优美的奥运 会火炬,正在肆无忌惮地燃烧着。   我喜欢听她这时候的声音,喝多了甜酒似的,一听整个身子就烧起来。我们 正在向克林顿和莱文斯基学习,共同探讨抽雪茄对身体和心理的奇妙作用。这 时,我能充分彻底地理解克林顿当时的心情。   刚刚小舟进来时,我手里正握着一本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抽雪 茄——堕落的美国总统》,是一位著名的老作家写的,他说,克林顿太腐败了, 香烟都不抽,抽雪茄,而且年纪轻轻的就懒到连自己点火都不愿意,还要女秘书 帮他点,这充分说明资本主义制度是注定要失败的,腐烂透顶,连头都烂了,你 瞧瞧人家古巴总统卡斯特罗,为了人民生活水平的显著提高,竟然在八十高龄时 戒掉了抽了几十年的雪茄!   小舟还没看完嘴就咧开了,笑得像一朵雨中的牡丹似的,全身乱颤起来,她 的笑声是一群俏皮的小鸽子,扑棱棱地落满了我身体的上上下下,后来,她的身 体就落进了我的怀里。   小舟工作证上的名字叫周芷若,她刚来我们台不久,她原来给自己取了个名 字——丁香,她自己感觉还不错,可我一听就受不了,丁香是什么花啊,用这么 个名字去主持节目,那些读过点古书的人还不得笑得满地打滚。我帮她换成了小 舟,另外在“现在播报”里加上了一个小栏目——“小舟与您有约”,效果还不 错。她开始也搞不懂我为什么死活不让她叫丁香,她用腰和臀挤着我的大转椅 说,谢老师,你说说嘛你说说,人家都快急死了!我说,不行,下了班再说。那 天晚上,我态度很端正地在她的单身宿舍里跟她说了“舌送丁香”这个典故,她 听了小脸立马变得粉红粉红的,一路红进胸口里边去了,看得我全身热得直想钻 进冰箱里。那天晚上,我们初步了解了对方的身体结构。   小舟很主动,很具有服务精神,一看就知道是个名牌主持人的好苗子,在人 群里或者屏幕上,她的形象都相当的端庄,在屏幕上,你是无法闻出她身体上每 一块肌肤的活跃程度的,但你肯定会有一种感觉——眼前一亮!所以一露面就受 到了观众朋友们的好评,不少人纷纷打电话或者写信到台里来,支持她,其中有 一位说,她是全国最美的女民兵,像她这种条件,应该推荐到中央电视台,帮周 涛她们分担一下繁重的主持任务。   我的双手正在小舟身上快活得像两条刚开春的鱼,忽然听到办公室的门“笃 笃笃”轻轻叫了三声,“笃笃笃”,又是三声。   小舟的动作极其麻利,在两分钟内不仅扣好了身上所有的纽扣调整好了呼 吸,甚至还补好了口红,而且还用面巾纸帮我清洁了某些部位,一切都是那么的 有条不紊,其头脑的清晰程度让我吃惊不小。当然,我这个人的最大优点也是头 脑清晰,我一边把她的内裤往抽屉里塞一边架好了二郎腿仰靠在皮转椅上,朝她 使个眼色,丹田气往上一提:“小舟同志,麻烦你开一下门。”   其实刚才小舟是完全用不着让她的内裤远离自己的身体的,不过,她还是选 择了使气氛更加浓烈的方式,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一点。   进来的是市委宣传部任我行任部长,他看都没看小舟一眼,小舟问了声好 后,很得体地拿起一个文件夹咔咔咔走了出去。   男人之间有时候是真的可以有友谊的,真的,不骗你,而且还不是因为对同 性有着特别的嗜好。   任我行部长和我们市委张书记的关系就特别的铁。在市委大院中,除了张书 记,就剩他一个人有勇气坐着轿车在大院里自由地来来去去。   我们张书记喜欢抽中华烟,一天三包,同时也喜欢讲廉政建设。当然,他也 乐于关心年轻并且有线条的异性。张书记其实非常平易近人,可是自从他调到本 市后,大家走道都比较的小心谨慎,尽量避免挡住他运行的方向。   张书记的前任东方书记是个环保主义者,热爱环境卫生,曾经花大力气在市 委大院进行了无烟建设,所以在他离任以前,大院里是闻不到一丝烟味的。张书 记来了,大院中的气氛大为改观,不少人都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塞上了一包烟, 当然,不会是大中华——什么原因?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据我观察,他们并没 有因此而感到更快乐,你想,谁的老婆喜欢自己丈夫除了一身酒气外再浑身奔涌 着一股烟味呢。我们张书记不喜欢不抽烟的男人,他说,人不可以无癖,再说, 不抽烟不利于和群众交流,要有点牺牲精神嘛。   张书记很乐于参加群众活动,有一次他就特意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参加 了我们台的联欢晚会,还亲自上台卡拉OK了几首歌,只是当他唱起“革命人永远 是年轻”时我忍不住上了趟厕所,等我回来时满大厅全是掌声和叫好声,跟下大 暴雨似的。   我也喜欢年轻有线条的女性,可我怎么也没办法做到和张书记一样:一个都 不放过。   张书记所到之处一般都会响起热烈的掌声,不过,还是有个别人不是很乐于 接受他,比如小舟,她就跟我说,张无忌,没文化,说什么丁香好啊,香啊,急 得跟一只猴似的。   可人家任我行部长的确是个有文化的人,这点你一走过他的身边马上感觉得 到,跟一块大磁铁似的,吸人。他为人很大方很随和,很喜欢跟读过些书的人开 开玩笑,比如见了我他总是老远的就喊,哎,螃蟹!或者,无肠公子!你说我怎 么办?当然是说“哎,任部长又拿小的开心了。有什么重要指示?”这就是分寸 嘛,人家给你脸,你可千万别火急火燎就把屁股贴上去。   任部长以前来办公室找我时可从没敲过门,总是脚尖把门一顶,就直接犁到 我的办公桌前:“喂,螃蟹,这几天又玩什么新花样?”等等。   奇怪,这回他竟敲了门,还在门口活活站了两分多钟,而且,还是等把身体 在我对面的会客椅上放端正了才开口说:“谢老师……”   他说,张书记为了招商引资,为了改善本市的软硬环境,耗费了多少心血! 熬夜呢!要不是经常锻炼身体,怎么撑得住。   任部长和我深谈了两个多小时,临走时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的肩膀 都麻起来:“一定要把这事办好!重中之重!一定要有力度,要有说服力,一 定!领导们都在看着我们呢。”   他还说,这事要是办好了,对我的个人前途有正面影响。   走吧,不想这些。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作为一个著名主持人为什么上班还得步行?你也不想想 看,白水电视台和白水市委市政府在同一个大门进进出出,我驾着轿车去上班? 那未免太不明事理。当然,我不是买不起轿车。摩托车?别提!我最讨厌两个轮 子的东西了。   再说,上班前这段时间对我很重要,我整天整夜的忙得半死,我得用这段时 间清理清理自己的脑回排列,理清楚一天的工作内容,你也知道,安步当车,步 行很健脑,容易出灵感。   我还可以告诉你个小秘密:自从套上南极人内衣后,我再也不穿内裤了—— 名人嘛,总是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而且,必要的时候操作起来程序更简单,更 容易出效果,这一点,赵敏她们几位都给予了正面的肯定。不过,这件事除了赵 敏她们几个知道外,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还有,就是你知了。你当然不会把 这事告诉别人,这怎么说也是私人生活体验,不适合于大众交流推广。   大同路关帝庙旁的小巷口,坐着一个老乞丐,浑身上下除了胡子和头发是白 的外其它部位都分辨不出其本来颜色,他一边打盹一边不住地把破棉袄的下摆往 怀里塞,一见到我的皮鞋,他下意识地就把手里的破铁碗往前伸了伸,紧接着用 了死力猫起身,杵起拐杖瑟瑟抖着,缓缓地缩进了小巷里,小巷院墙的阴影一下 就把他的身影抹掉了。上个月,本市开始禁止无业流浪人员在市区的主要街道和 机关大院门口行乞,力度很大。可这关我什么事,我出门又从不带零钱。   在大同路和迎宾大道的交叉口,我刚走过斑马线,面前的绿灯还在一闪一闪 地眨眼睛,忽听得背后“砰”一声闷响,我回头瞄了一下,原来是一个人被轿车 给撞了,飞在空中。我没等他落到地上就继续往前走,因为我有正经事,我必须 准时准点到达。   走过娇娇超白金精品内衣专卖店时,我忍不住往橱窗里望了望。橱窗里扭着 一个只穿小码三点内衣的模特,正在暖气的呵护下认真严谨地调整胸罩的吊带, 好让乳房再多露出一点点,见我看她,她很干脆地转过脸来冲我眨了眨眼,我一 时管不住脸部的肌肉,笑了一下。就这时,我的身后一阵风刮起,两个少年家一 前一后蹿过去,经过我身边时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害得我原地转了半个圈,正好 看见一位只穿一只高跟鞋的姑娘一瘸一拐地扑过来:“还给我!抓小偷!还给我 ——那项链是假的!救命啊抢劫……”我不理她,这关我屁事,她难道不知道假 冒有钱人是很不道德的吗?   我走我的路。刚想经过花都大商场的门口,却看望见一群少年正挥着弯刀忽 忽忽地砍来砍去,血都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有些不快,于是拐了个弯,打算从刚 刚竣工不久的新检察院大楼绕过去。   新检察院大楼实在高大,不说底面积,单说高度:十八层!大楼个别地方的 脚手架还没拆干净,但玻璃幕墙已把街对面的店铺都照得亮堂堂,也不知到了夏 天那些店铺要怎么才承受得住这么有份量的阳光。咦,怎么围了那么多的人?看 那阵势不是民工要不到工钱要跳楼。今年市府下大力度,不许拖欠民工工资,否 则吊销包工头的承包资格,而且已经下重手处理了几个,上星期我还做了一个专 题,反响热烈。再说,一个民工跳楼算什么,白水人民都已经习惯了,不会在乎 的。我抬起手腕看了看金劳力士,哦,时间还有一点,过去看看。   十八楼顶上有一个圆滚滚的小人,紧紧抱住栏杆大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外 衣被风吹得直往头上卷,因为离地太高了,没法看清楚嘴脸。仔细一听,原来, 是个包工头,因为检察院没法给他钱他也没法给民工钱所以只好爬到楼顶上。消 防车已经来了,听说,市长马上就到,而且个别人已经忍不住开始跺脚了:“快 点,快点跳啊,我还要上班呢!”这倒有点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一个中学教师模 样的小个子,挂了满满一身的望远镜,眼镜都快滑到鼻子下了还一手挥舞着一副 望远镜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边挤边扯长了脖子直叫唤:“现场直播,现场直播, 血腥跳楼秀!进口苏联军用望远镜,超清晰,放大千倍,刺激你的视觉神经!跳 楼价跳楼价,原价八百现价二十!快买快买,存货有限!快买快买,进口苏联军 用望远镜!人生苦短精彩人生赶紧满足您眼睛的强烈欲望……”我看不起这种 人,在这种人面前我比面对东吴人的关羽更具道德优势,我不看他,我左左右右 地欣赏起周围人士的表情来。突然,我发现斜对面有一双很熟悉的眼睛冷冷地剜 了我一下——那人套着一件环卫工人的工作服,口袋鼓鼓的,领口里是一件白衬 衫,领带结充满力量地突着,他一边在人群里问这问那,一边似乎是随随便便的 就把眼光朝我撇过来。我的尾椎一凉,内衣和头脸全湿了,赶紧拔腿就走。   赶到录播室时,时间正好。我擦了擦汗,化妆师过来给我梳了梳头又往脸上 扑了点粉底。我正了正领带后就坐到了镜头前,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这才是我 的正经事——你要是不把工作当成正经事,你的脑袋肯定是进水了: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的改革开放取得了伟 大的成就,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地提高,可是,还是有一部分人感到苦恼、忧 郁,和不满。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本栏目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原因现 已基本找到了——这是因为这几年来经过市委市政府和全体市民的团结拼搏,我 们的市容市貌发生了极大的改观,但是,还是有个别地方不尽如人意,比如市中 心立交桥旁的高尔夫球场。大家都知道,八年前外商斥巨资四十万兴建了它,虽 然从未开业,但它极大地改变了本市的投资形象,同时,为我们的市中心留下了 一片绿色,大家都知道,绿色的氧气对我们的身体健康有多重要啊!回想当初, 我们市委市政府为了拆迁做了多少细致的工作,处理了多少钉子户才创造出今天 这么良好的投资环境。大家请看,这是高尔夫球场刚落成时的秀美风光。大家再 请看,这是高尔夫球场的现状。大家看看,都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大排档大排档 还是大排档!让人痛心啊。不能让它再这样存在下去了!前段时间,不少有责任 感的市民纷纷给本栏目来信,强烈要求改造它,他们列举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几 点:第一,影响市容市貌,那里草长齐腰,风一起垃圾袋满天飞,想必不少观众 朋友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在那里散步锻炼呼吸新鲜空气时,冷不丁就被垃 圾袋扑住了鼻子和脸;第二,那些无证经营的业主们不缴税收、工商管理费以及 其它各种收费,多次发生不愉快事件,还动了刀子,影响了安定团结;第三,藏 污纳垢,卖淫嫖娼现象严重,极大地毒害了社会风气,这一点,大家从本台的 《警钟长鸣》栏目里经常可以看到;第四,不利于青少年身心的健康成长——本 市有不少青少年夜晚都喜欢成群结队的到高尔夫球场游玩,彻夜不归——我曾经 到那里体验过生活,我很清楚那里会发生些什么事,在那里我问过一个环卫工 人,她说,唉,一早上就扫到近千个‘雨衣’!‘雨衣’就是安全套啊,人家她 一个没文化的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这一点我想各位家长心知肚明,我就不再 多说。综上所述,改造高尔夫球场已是势在必行!难能可贵的是外商是信任我们 的,为了提高我市的生活品味,决定把高尔夫球场改建成高档住宅区,让我市再 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是,当推土机开进去时,竟然遇到了不法业主们的无 理阻拦。是啊,大家生活都有困难,下岗啊、待业呀,这我们都能够理解。可 是,春节快到了,我们总不能老占着人家的地方不还呀。大家想一想,我们的领 导为了招商引资白了多少根头发!我们一定要坚信,困难都是暂时的!我们换个 角度想想,将心比心,如果您是外商,您会怎么想?!让我们团结起来,与有关 部门共同配合,努力创造出良好的软硬环境,坚定外商的投资信心,把我们白水 市的明天建设得更美好!……谢谢大家的收看,明天同一时间,现在播报,不见 不散。” 【网里乾坤】∽∽∽∽∽∽∽∽∽∽∽∽∽∽∽∽∽∽∽∽∽∽∽∽∽∽∽∽∽ ◆            有待重新认识的叶圣陶童话               ·肖毛· 1.幸运与不幸 我们是幸运的,无论在语文课本还是中国童话选里,都可以读到叶圣陶童 话。 叶圣陶的童话,多半收在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的《稻草人》,及开明书店 1931年版的《古代英雄的石像》二书中。1956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请叶圣陶 编选童话旧作,叶圣陶“选了十篇,每篇都给修改,在语言方面加工”,收入 《叶圣陶童话选》。1979年,叶圣陶又加选若干篇童话,以《〈稻草人〉和其他 童话》的名字出版,内容均经修改。此后,国内虽曾出版过多种叶圣陶童话选集, 但其中收入的均为修改本,纵使标明为《叶圣陶童话全集》的,其中文字似乎也 已经编辑润色。 我们是不幸的,既难读到《稻草人》和《古代英雄的石像》的全文,又只能 阅读被作者或编辑修改过的叶圣陶童话,除非有机会看到它们的初版本。 2.怎样评价叶圣陶童话 得到《稻草人》和《古代英雄的石像》的原文之后,我开始考虑这些问题: 怎样评价叶圣陶童话比较合适?为什么一般的叶圣陶童话选本都不收入《稻草 人》中的《小白船》、《芳儿的梦》、《新的表》、《大喉咙》、《克宜的经 历》,还有《古代英雄的石像》中的《毛贼》和《绝了种的人》?为什么叶圣陶 要修改他的童话,其修改基于何种角度?与叶圣陶童话的修改本相比,原文有哪 些优缺点?更关键的一点是:有了作者的修改本之后,我们是否还需要阅读原 文? 从叶圣陶童话的基调看,多数童话都采用了民间故事中常用的反复变奏手 法。虽然其童话中包括童话固有的奇幻色彩,但多数细节描写都以写实为主,故 事中的幻想也是在写实基础上产生的,如《眼泪》(《稻草人》)中的这一段描 写: “这农家不知将有什么宴饮的事,一个妇人正在杀鸡呢。十几头鸡都囚在一 个篾制的笼中。她取出一头,左手执住他的翅膀和鸡冠,右手拔去他颈部的毛, 随即拿起一柄刀来,把颈部割开了。那鸡的足挺了几挺;身体似欲抵抗,但没有 法子;鲜红的血从颈间流出来了,她用一个碗盛着。鲜血滴完以后,便被搁在地 上;身体略微动了几动,就成为羽毛包着的骨肉了。” 这样的写实,在一般童话中很难找到。 从叶圣陶童话的构思看,他的童话主要师承安徒生和王尔德,带有泰戈尔散 文诗的浪漫色彩,却另有他自己的特色。其中,《稻草人》有如王尔德的《快乐 王子》,《古代英雄的石像》中也有《快乐王子》的影子,《傻子》则同《少年 国王》有类似的地方。《梧桐子》脱胎于安徒生的《五粒豌豆》,《克宜的经 历》脱胎于安徒生的《一滴水》,《花园之外》借鉴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书的夜话》、《玫瑰和金鱼》中也有安徒生童话的影子。《小白船》、《芳儿 的梦》如梦如幻,纯真至极,有如泰戈尔《新月集》中的散文诗。尽管如此,叶 圣陶童话却具有王尔德童话所缺乏的浓烈乡土气息,比安徒生童话更强烈的思辨 精神。 从叶圣陶童话的主题看,《小白船》、《芳儿的梦》属于一类,表现无邪的 天真。《燕子》、《鲤鱼的遇险》、《眼泪》、《大喉咙》为一类,试图在冲突 中寻找和谐。《地球》、《旅行家》、《富翁》、《绝了种的人》为一类,目的 是用讽刺的笔法揭示城市里的社会现实。《画眉鸟》、《祥哥的胡琴》、《克宜 的经历》为一类,目的是希望守住乡村的美好与淳朴。《瞎子和聋子》、《跛乞 丐》、《快乐的人》、《稻草人》、《含羞草》为一类,表现两种生活观念冲突 及冲突后的绝望。《皇帝的新衣》、《蚕儿和蚂蚁》、《熊夫人的幼稚园》、 《慈儿》为一类,呼吁人们奋起反抗,不要做《稻草人》式的呻吟。《小黄猫的 恋爱故事》、《新的表》、《毛贼》这三篇比较特别,第一篇试图揭示爱情的真 谛,第二篇对儿童教育提出意见,第三篇《毛贼》纯是讽刺迷信行为,其文学与 思想价值最差。 从叶圣陶童话的思想看,《稻草人》中的多数童话比较幼稚,但《鲤鱼的遇 险》除外。在《古代英雄的石像》中,除《毛贼》之外,其余童话均有极高的思 想价值。也就是说,《稻草人》的优点是唯美和讽刺,《古代英雄的石像》则以 思想取胜。我们看,鲁迅曾有冲破“铁屋子”的呐喊,叶圣陶在《鲤鱼的遇险》 中则表达了同样的思想。鲁迅曾发出“不读中国书”的呼吁,《书的夜话》中则 借那本有三千年历史的老书之口表达了同样思想: “学生又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习;学成了,又去教授学生。把我这件东西吃 进去,吐出来,是一代。再吃进去,再吐出来,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们并 不会做什么。我想,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世间固然像大海,可是一个人 应该给它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许多主人是去了,不能回来了,他们的一勺水在那 里呢?如果没有了我,不把吃下去吐出来占领他们的一生,他们也许做了一点事 吧。” 从叶圣陶童话的写法看,文字迂回曲折,优美细腻,写实与讽刺并重,艺术 成就并不在作者的小说之下。这些童话中,除逼真的写实外,最令人惊叹的就是 旁敲侧击式的讽刺手法。比如,在《快乐的人》中,作者不直接说富翁沾有铜臭 气,却说农民种的桑林中有一股臭气,因为种树的钱是朝富翁借来的。 顺便说一下,在作者的其余作品中,也能发现这样高妙的讽刺手法。比如 《四三集》中有一篇小说《冥世别》,表现的是统治者残杀爱国青年且在报纸上 诬蔑青年的事,但作者却从不直写,反从地狱里写起。在小说开头,几个提着头 的青年在地狱里向阎王辞行,说他们要转世为人。阎王舍不得放,青年便递给他 一张诬蔑青年的报纸。阎王看罢,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拔舌地狱应该 拘囚这班东西!”但青年却劝阎王“不要动怒”,又问他对报纸上的哪些“句子 看不入眼”。阎王回答说: “什么叫率学生而反对校长,反对教员,亦未始非宣传……?什么叫有地位 有家室,有经验者多不肯冒险一试,学生更事不多,激动较易……为最便于利用 之工具?什么叫牺牲一部分青年之利益,以政治学上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之要求 衡之,尚非不值?” 最后,阎王终于同意青年们的请求,含泪摆酒,为他们饯行。与疾风骤雨式 的《五月卅一日急雨中》相比,《快乐的人》、《冥世别》等旁敲侧击式的写 法,也能产生同样的艺术效果,甚至更加令人震撼。 3.叶圣陶童话的修改角度 叶圣陶童话是怎样修改的呢?举个例子吧。在《稻草人》初版本中,《傻 子》的前几段是这样的: “傻子的姓名,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自出母胎,就睡在育婴堂墙上的大抽屉里。小朋友看见过那个大抽屉吗? 很深,又很广,漆着黑漆,仿佛一具小棺材。父母生了孩子,不喜欢留着的,便 送到这个大抽屉里。除了送去的人,谁也不知晓,因为这件事总在黑夜里干的。 明天,育婴堂里的人看见抽屉里有了孩子,就留养着,由乳娘给奶吃。” 在如今的修改本中,这几段写作: “傻子姓什么,叫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一生下来就睡在育婴堂墙上的大抽屉里。小朋友看见过那个大抽屉吗?特 别深,特别宽,好像一口小棺材。孩子生下来了,做父母的没法养活他,就把他 送到那个大抽屉里。这种事儿总是在半夜里干的,所以别人谁也不知道。第二 天,育婴堂里的人看见抽屉里有孩子,就收下来养着,让乳娘喂给他奶吃。” 我们看,初版中的“姓名”被改作“姓什么,叫什么”,“仿佛”改作“好 像”,“留养着”改为“收下来养着”。这说明,作者对初版中带有古文色彩的 字词和句式全部做了修改,尽量把它们改为如今通行的白话。尽管如此,修改本 中还是有些与我们现在使用的白话有差异的字句。但由于修改范围过大,有时出 现修改不周全的地方,同样的词汇,前面几处修改了,后面却忘记修改,还是保 留原貌。 总之,“化古为今”是修改本与初版本最大的区别。但作者的修改不单单着 眼于此。 从这两种《傻子》中的文字可知,在初版本中,“父母生了孩子,不喜欢留 着的,”便送到育婴堂。在修改本中,“做父母的没法养活他”,才把孩子送 走。两者的意思是有差别的。由此可见,凡是作者觉得思想“不合时宜”的,都 在修改本中重新写过,幸而这种情况并不很多。 大概,这就是《稻草人》中的《大喉咙》、《克宜的经历》,《古代英雄的 石像》中的《绝了种的人》不见于一般叶圣陶童话选本的原因吧。不过,即使放 到文革时代,《毛贼》、《小白船》、《芳儿的梦》、《新的表》等似乎也没什 么“不合时宜”的思想,为什么一般的选本都不收呢?我不明白。有时,作者还 会增删一些细节,但这种情况也不多见。 4.叶圣陶童话的修改得失 先来谈谈修改本的“得”,因为我认为修改本的好处极少。 古文也好,白话也好,都是用来达意传情的。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古文和白 话都没有分别。假如担心儿童读不懂叶圣陶童话的初版本,可以用如今的白话来 改写,但不该因此而把初版本就此抹去,再不印行。所以,在我看来,修改本与 初版本的多数区别只是表达方式,内容和情感却无变化。也就是说,在多数时 候,修改本并没有改得更好。不过,《一粒种子》等少数几篇例外,因为作者为 之补充了更好的内容。在《一粒种子》的结尾部分,初版本写做: “田中心的一方泥里,有碧绿的一线露出了。隔几天,碧玉一般的茎条挺出 来了。再隔几天,开出一朵美丽到说不出的花来,颜色是红的。那朵花放出浓厚 的香气,谁走近他的就沾在身上,永远不退。” 在修改本中,这一段改得极美,已经脱胎换骨:“没几天,在埋那粒种子的 地方,碧绿的像小指那样粗的嫩芽钻出来了。又过几天,拔干,抽枝,一棵活像 碧玉雕成的小树站在田地里了。梢上很快长了花苞,起初只有核桃那样大,长 啊,长啊,像橘子了,像苹果了,像柚子了,终于长到西瓜那样大;开花了:瓣 儿是鲜红的,数不清有多少层,蕊儿是金黄的,数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 花蕊里,一种新奇的浓郁的香味放出来,不管是谁,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远不 散。” 下面来谈谈修改本的“失”。 首先,很多生动的词汇和描写被修改本改没了。比如,《含羞草》的初版本 中,含羞草劝一条腿被园丁打伤的蜜蜂去找医生治病:“你还能飞不能?如能 飞,你要让那受伤的腿给其余的腿抱着,莫使它再碰到另外的损伤。” 这里,“让那受伤的腿给其余的腿抱着”的写法虽然罗嗦,却极其生动,修 改本将其改为“你要让那只受伤的腿蜷着”,虽然简洁,却变得十分死板了。 在初版本《玫瑰和金鱼》中,有这样两句描写:“柳枝儿飘飘,是美女的舞 蹈。淡云儿浮浮,是小仙人的轻舟。”在修改本中,它们被写作“柳枝迎风摇 摆,是女郎在舞蹈。白云在蓝天里飘浮,是仙人的轻舟。”意思虽然相同,却失 去了本来的趣味。 最可惜的是《花园之外》中的一处修改。长儿不知道去公园需要买票,当他 跑进园,看门人问他是同谁一起来的,他害怕地回答说:“我和自己一块的。” 在修改本中,长儿的回答却变作:“我……我自己一个人来的。”这实在无趣得 很。 奇怪的是,《皇帝的新衣》中还有一处莫明其妙的修改。在初版本中,当皇 帝裸体出巡,人们纷纷议论说:“哈,哈!肋骨根根……”“哈,哈!从来未有 的新……” 在修改本中,这两句议论竟然写作:“哈哈,看肋骨一根根……”“他妈 的!从来没有的新……” 为什么修改本中要把国骂加进去呢?这里有必要吗? 还有无论初版本和修改本都没有改好的时候。在《富翁》中,作者认为只要 “做工做得勤谨”,就可以变成富翁。在修改本中这个词被改成“要克勤克俭过 日子”,意思也是一样。“克勤克俭”就能变成富翁?这是梁实秋的论调,鲁迅 当年对他的批驳,现在看起来也有道理。 其次,初版本中的某些思想被修改本改坏,或者改得模糊了。 比如,在《燕子》的初版本里,小燕子以为世界无比美好,自己出去玩,却 被弹弓打伤,最后被小女孩搭救。在故事中,小燕子刚受伤时,“绿杨树”说: “可怜的小东西,你吃亏了!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你的母亲在那里呢? 可惜我的手臂太柔软。不然,我扶你起来了。”到故事的最后,小燕子的母亲也 这样说,目地是让他知道人生也有风雨,这是很好的思想。在修改本中,“不要 相信世间没有伤害”之类的叮嘱却完全消失了,这不能不说是失败的修改。 在《蚕儿和蚂蚁》的初版本里,当爱思想的蚕终于明白,他辛辛苦苦工作, 结果却是“被投到沸滚的汤里”,毫无快乐可言,蚂蚁却说工作值得赞美。当蚕 参观了蚂蚁的住家,发现蚂蚁在为自己的群体工作,感到非常羡慕。所以,童话 的结尾这样写: “从此,他又明白自己厌恶工作,同蚂蚁赞美工作都有原由,彼此情境不 同,对于工作的意念也就不同了——什么事情只要能想到底,会弄明白的,何况 他是一条思想家似的蚕儿?” 在修改本中,这个童话的结尾却是这样: “蚕细心听着,听到‘工作!工作!——我们永远的歌声’那儿,眼泪忍不 住掉下来。它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蚂蚁们赞美工作确实有道 理。” 乍看起来,两者差不多少,但缺少了“彼此情境不同,对于工作的意念也就 不同”这样关键的句子,两者的意思却大不一样了。 5.有待重新认识的叶圣陶童话 所以,我认为叶圣陶童话的价值有待重新认识,因为我们以前读到的修改本 并不能代表其初版本。比起来,初版本的优点更多,思想也更深邃,只有读了初 版本,才能更真切地体会到叶圣陶童话的价值。 明人刻书,而古书亡。我们虽一再重印叶圣陶童话的修改本,却把这些童话 的原文束之高阁,与明人又有多少分别呢? 【网萃】∽∽∽∽∽∽∽∽∽∽∽∽∽∽∽∽∽∽∽∽∽∽∽∽∽∽∽∽∽∽∽ ◆             百花深处(连载)                 ·高君·   空啤酒瓶上的一次邂逅      我沿着一条小路飞奔。小路两旁玉米呼呼作响,宽大的叶子不时地抽着我的 胳臂和脸。小路没有尽头,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幻颜色,时明时暗。我一路飞奔。 这地方没有出租车,连一辆人力车也没有。它们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王八一样 消遁了。我只能一路飞奔。   我喝了许多酒,而且累极了,可我不能停下,后面有人追我,还有一条大黑 狗,我听到了汪汪汪的狗叫。他们为什么追我?刚才酒还喝得好好的,我还是桌 上宾,一下子就成了丧家犬。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长得细眉细眼,专爱吃 “凤爪”的女人,她解开了内衣,她在我面前解开了她的花内衣。她说天太热, 太热了。我说是挺热。她说这酒挺有劲是不?让他睡,我陪你喝。她把炕桌往里 一推,转身从酒柜里重新拿出两个酒杯,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酒杯呀,分明是 一双小绣花鞋。没见过吧?她示意我把原来杯子里的酒喝掉,然后把两杯子倒 满,抬腿坐在我的对面。她说,这叫三寸金莲杯,我爷留下的。我盯着那杯,心 怦怦跳了两下,那上面有一些裸体小人,俩俩交缠一块,摆出各种姿势。真会享 受呵……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说我爷他们,每次喝花酒时,看到哪 个窑姐脚缠得好的,就要脱下她的绣鞋,装上酒杯来喝酒行令。有时干脆就把窑 姐抱在腿上,用手捏着她们的三寸金莲。你说,他们是不是特会享受?她说,这 酒就应该装在这样的杯里,这叫好马配好鞍。来,咱俩喝一杯。她说,用手捏 着,你咋这么笨啊。我说我没见过。没见过啥呀?这上面的?别蒙我了,你问问 炕梢那死鬼,毛还没长全呢就捏不住了。他没跟你说过?没,没有。那你们天天 在一块喝酒都说些啥?瞎说。算了,反正说啥你都不会告诉我,咱俩喝酒。我说 我有点喝多了。是补多了吧?这死鬼,干嘛给你喝这酒呀?那你还让我喝。十男 九虚,她啃着“凤爪”,你现在补正是时候,等结了婚就不赶趟了,不信你问问 那死鬼。她用脚踹了一下他,一喝点酒就跟死猪一样,咋补都白废。她盯着我看 了一会儿,你热了,干嘛不把半截袖脱了?我说我不热。还不热呢,都出汗了。   这时她就解开了内衣,她向脑后捋了一下头发然后就解开了她的花内衣。她 说,你们男的多好,热了就可以随便光膀子,我们就不行,难怪美国一帮老娘们 光着膀子上街游行呢,是不公平。我感觉眼珠儿有点疼,像钻进一些火星儿。她 说,你咋还不把半截袖脱了?说着就过来脱我的半截袖。一对白花花的乳房在我 的胸上撞了两下,有点凉,我一激凌。我说,算了,我去外面凉快一下。   外面是一大片玉米地,我回头看看,走进去一段,开始小便。还没完我就被 人抱住了。我说我还没完呢。后来我转过身,抬起了她的一条腿。我的一只手向 后伸过去,我说,你的脚真大。她笑了一下,蹬车蹬的。她说,你这也真大。我 说是吗?我胆也挺大。她掐了我一下说,你真不要脸。我说你别说话。她嘻嘻笑 着,我说,你包头的花丝巾呢?   一只大黑狗这时突然窜进来,汪汪叫了两声。接着是一个男人吐痰的声音。 我停住了,紧接着飞过来一个带草根的泥块“叭”地砸中我的脑门,我一把提上 裤子,飞快地跑出玉米地,朝小路飞奔。我没回头,我怕回头影响奔跑的速度, 后面有人追我,还有一条大黑狗。这地方没有出租车,连一辆人力车也没有。我 气喘吁吁,热汗飞溅。后来我看见了花满楼暗红的灯光,我想也没想,一头钻了 进去。门口一位香艳女子被我差点撞倒,她趔趄了一下骂道,猴急什么呀?饿死 鬼脱生的。我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撩了一下手里的香帕。   哟,是柳公子呀?恕小的无罪。   体态丰腴的姆妈端坐在红木桌旁,一边香滋滋地抽着烟袋,一边叮叮当当数 着铜钱,她瞄了我一眼,是三变呀!又憋出啥好词来了?呆会儿给妈妈填一首咋 样?我说,数你的钱去吧。她哼了一声,翠喜今天身子骨不舒服。要不要另换个 姑娘?我说不行,我就要翠喜。   我喜欢翠喜,喜欢她的小坤脚,她的千工八步床,她的“迷香洞”神鸡枕和 锁莲灯。坐在红交被上我一手拿着她的莲鞋放在鼻尖翻来覆去地闻着,一手捏着 她的小坤脚,听她弹唱我新近为她填的词,有时她会故意气我,把正唱着我的词 戛然中止,而信口变成她自己的。前天就是这样,她当即就作了一首《卜算 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生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 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皱了皱眉,放下莲鞋,在屋子中央踱了两圈,我说,本官今儿个给你作个 顺口溜,你且听着——   坎肩马褂套长袍,三尺横拖白扎腰。小小坤鞋尖又瘦,行来一步一魂消。春 宵一刻原无价,破费千金也便宜。只要消魂果真个,洋钱二十啥稀奇。   这时,翠喜轻声唤道,罢了罢了,吾不要听不要听。我说,那咱就吹灯拨 蜡,闲话莫讲,你且接招儿。翠喜玉指微翘,莫急莫急嘛,她跳下床,从红木梳 妆匣里找出一枚铜钱,轻轻往我身上一丢,相公不如仔细看看。我捏着铜钱,凑 近莲灯。铜钱一面是风、花、雪、月四个字,另一面是四幅不同体位的性交图。 再看翠喜,身上罗衣早已不见,只披了一袭薄纱,正当窗梳理云鬓,说梳理,其 实她的头发一点也不乱。我顿时热血沸腾。剥光衣物,从后面抱住翠喜,翠喜轻 轻挣着,从我怀中抽出手,一只只捡起地上空了的啤酒瓶,放在床上。然后拉我 移向床边……她说,先来哪种姿势?我说就按铜钱上的依次类推。她说,你个死 柳七,白瞎个奉旨填词的招牌,真不要脸。我说,别说话,把小脚给我。她嘻嘻 笑了一阵儿,她说,你真不要脸,真————不————要————脸,真! 不!要!脸!真。不。要。脸。   可现在姆妈拦住我,她扭头冲楼上喊,姑娘们,浪荡子儿柳七儿来啦!姑娘 们立刻都跑出来。柳相公柳相公地叫着,我带搭不理地扫了她们一眼,我说,我 要翠喜。我——要——翠——喜——     柳小帝!   忽地飞过来一条湿了巴叽的破毛巾,打在我的两腿间,我一惊,醒了。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是我,我在看你意淫呢。   是日杂商店那个男孩。我愣了一下,抓过毛巾正要往地上扔,忽然意识到下 身还光着,短裤被褪至膝盖处,刚才……梦遗了。我犹豫了一下,用毛巾擦了 擦,提上短裤。我说,你叫什么?你怎么跑到我屋来了。他用脚踢着地上的几只 空啤酒瓶,吹着忽哨,斜了我一眼。我说,你怎么跑到我屋里来了?来帮帮你 啊,他说,问我叫什么是不是?告诉你,我叫段品红,你叫我小红,红哥都行。 我说,帮我?帮我什么?我没有什么可用你帮的。他说,不见得吧?别说得那么 肯定。他从桌子上捡一本书,胡乱翻了两页,放下,又从铁架上拿起那把木柄锤 子,怎么样?他说,挺好使吧,要不够用,我再给你拿来一把。我说,你到底要 干什么?没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他忽然咧嘴乐了一声,一个人?一个人浪 费呀。我说,我请你出去!他扑扑手,从兜掏出一颗烟叼在嘴里,并不点,我从 枕头下摸出打火机扔过去。他说,谢了,我不抽,叼着玩。有病!我低声骂了一 句。是有病,他说,我们都有病,还他妈病得不轻。我说,你还是把它点着吧, 别像叼根鸡巴似的。他咧咧嘴,向脑后捋捋头发,还别说,啥都叼过,就是没叼 过鸡巴。   我说,要不你老实坐会儿,要不你他妈滚蛋,我正烦呢。   他一屁股坐到我床上,回头仔细看了我一阵儿。   他说,烦?为什么烦?你烦谁不烦?   我说,你不在单位卖你的破家什,跑我这得色什么。他说,哥们儿想帮帮 你。我说,你他妈能帮我什么。他说,我他妈一直都在帮你,你别不领情。我说 笑话。他说你说对了,是挺笑话的。他说,请你喝一杯怎么样?你整天查这些破 资料到底要干什么?我说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你买锤子和螺丝刀做什 么?不是撬门别锁吧?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拨弄大头桌抽屉上的那把 锁。   他说,你把钥匙弄丢了?   钥匙?谁的钥匙?   你自己的钥匙。他站起身,四下里打量了一圈,说,你一个人住这儿,不害 怕吧?怕?怕什么?告诉你吧,这地方原来是一家妓院,抬起头,看这,这儿原 来有一横梁,还吊死俩人呢,挺年轻,女的,他拍拍胸脯,认真地看了我两眼,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啥时怕了找我。找你干什么?给你做伴啊。他咧了咧嘴,脸 上挂着一缕坏笑,得了,不跟你扯了,扯也扯不清,我得回去睡一觉,晚上还有 活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咧咧嘴,一脸坏笑,好活,人人都爱干。怎么样?想不 想去?我说干什么?他说,喝酒,聊天,然后再干点该干的,完了。他随手在一 张纸上写了一个号码,想通了呼我。   我趴在床上又睡了一觉。   馆长林玉梅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她看看手腕上的表,说两点了,你还没睡 醒?我从床上爬起来,抻抻床单,冲她笑笑,馆长什么时候来的?她说,早就来 了,你在睡觉,我在办公室里。她解开领窝处一颗扣子,资料查得怎么样了。还 行,查了一些。她说,不用急,慢慢来。我说,不急不行,上边还等着要呢。她 说,我跟文书记说了,他也说不用急。我说谢谢馆长。她用一块绣花手帕擦了一 下鼻翼两侧,又朝领窝处扇了扇,天挺热,她说,我买了一台风扇,呆会儿去我 屋抬过来。我说不用,我没感觉太热。她说,你不用客气,我这也是支持上边工 作。我笑笑。她说,今天是星期天,别在屋闷着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就算郊 游了,透透空气。我说去哪?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她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咱俩 骑自行车怎么样?   我和馆长林玉梅骑着两辆山地车,穿过复古街,向城外驶去。沿途一些人跟 她打着招呼,还奇怪地看我两眼,我感觉有点不自在。我说馆长,咱们这是去 哪?去看一个老太太,我外婆,林玉梅看看我,知道吧?那条复古街早时候叫百 花巷,解放后改改门面叫永生街,开放后又改改门面叫复古街了。我犹豫了一会 儿,好像知道点儿。是吗?林玉梅突然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说详细点儿。我 笑笑,说,我还是去买点东西吧。她的神色顿时暗了下来,说不用,她老得什么 都吃不动了,只喜欢钱。我下意识摸摸兜,林玉梅回头冲我笑笑,我都带了。我 说她一个人过吗?刚把一个小保姆给赶跑了。我说噢。   郊外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我们行进在两块玉米地中间,好像钻进一张巨大 的网里。没有一丝风,阳光也像暗了一层。玉米茁壮而密实,玉米穗顶着红缨像 手一样伸着。她说,你还记得这片玉米地吗?我笑笑。我想起那个奇怪的梦。她 叹了一口气说,我喜欢玉米和玉米地。我说我也是。她说你写过不少玉米和玉米 地的故事,我都看过。我说瞎编的。她说哪能呢。我说是瞎编的。又走了一段, 我说我想进去方便一下。她笑笑,进去吧。   我把自行车停住,拨开宽大的玉米叶子走进去,走了一段我忍不住回头看了 一眼,林玉梅正两脚支住车子朝另一边张望。于是我又走了一段,解开皮带,可 是许久也没尿出来,我叉开两腿,着急地等着,等着。前面玉米叶子忽然哗哗响 了起来,我屏住呼吸,眨了两下眼睛,什么也没有,我想蹲下身顺着地垄沟看一 下,这时尿就来了。玉米叶子哗哗又响了起来,我蹲不下,我正在小便。我终于 提上裤子蹲了下来,顺着垄沟看去,齐刷刷玉米枝干,隆起的根部像一只只蜈蚣 的脚。一只鼓眼睛的青蛙看了我一会,跳向远处,有一两处地方汪着一些暗黑的 水。我掉头走出了玉米地。   林玉梅扑扑肩膀,我看见一些灰色的花粉从她身上披落下来。她看了我一眼 说,咱们走吧。   在村落尽处,一片树林后面有一幢二层小楼。青砖青瓦。林玉梅看了我一 眼,说到了。我说这儿挺好啊。她说,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太老了,差不多有 一百年了。我说房子还是老点好。她说是吗?还没近前,一条大黑狗呼啦一下从 一棵树后窜了出来,我的车子一歪,大黑狗哗啦一声又被一条铁链拽了回去。林 玉梅叫了大黑狗两声,她说,小秀,别闹。别闹,小秀。大黑狗窜到我脚边,哼 哼着嗅了一圈摇着尾巴跑了。   门开了。一个穿大衫的老太婆颤颤巍巍站在门口,她斜眼打量了我们一会 儿,哼了一声,撩起大衫下摆,转身颤巍巍回屋去了。我有点眩晕,她后脑勺花 白的髻上插了一朵鲜红的芍药花,还有脚上绣满莲花的三寸莲鞋。那扇斑驳的红 漆木门合上的瞬间,我的心像被扯了一把,老太婆迈着莲步,声音苍老而尖细。 她说,慢着,俺的香罗帐还没放好呢。   过了许久,门才开,老太婆低眉颌首,拿着一块绣花手绢轻掩嘴角,她的脸 在刚才什么时候涂了一层厚厚的香粉,脸夹上和瘪下去的嘴唇中间涂着腥红的胭 脂,耳朵上又多了一朵蔫了巴叽的芍药。她用眼角瞄了我一眼,说,相公,请。 我愣在门口。有一道闪电在我脑海里瞬间划过。照片!我脱口而出,就是她!你 说什么?林玉梅吃惊地望着我,什么照片?我空洞地张着嘴,一缕哈拉滋悬在嘴 角。我的头很疼,闪电消失了。别急,慢点,想想看,什么照片?林玉梅低声唤 道。老太婆用手绢打了一下林玉梅,说,你个死丫头,总跟俺争什么嘴呀?俺都 半个月没人近身了。今个儿你行行好,帮姐姐一回,回头俺分你两个铜板。对 了,你看今个姐姐这身行头咋样?林玉梅朝老太婆瘪脸上拍了一下,挺好的,就 是胭脂厚了点儿。老太婆又瞄了我一眼,哟,相公咋还不进来呀,俺的脚脖都站 酸啦。林玉梅回头冲我挤挤眼睛,进来吧。迈进门坎的瞬间,老太婆忽然用手绢 在我脸上撩了一下,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胭脂香。老太婆回身冲里屋喊了一声,秀 丫头,给姐姐俺放神鸡枕,抻红交被,俺这就为相公点锁莲灯去喽。   我立在屋子中央,看着那张红木大床,像一面巨大的壁柜,上面绣满描金的 龙凤,和一些好看的纹饰,床楣上有四个金字:玉燕投怀。粉色的纱帐从床楣里 垂落,红绸被隐约其中。地脚红木花凳上放着多半铜盆清水。一座老座钟在镶满 铜片和铜锁的柜上放着。老太婆从我身后轻挪莲步,一撩纱帐,盘腿坐进床里去 了。   她说,本姑娘姓林名桃,芳龄十三,请问相公哪方人士,贵庚几何?   她说,相公身名几文呀?   我张口结舌。   老太婆在床里枯坐了一会儿。突然一挑纱帘,她的两只锈花鞋一前一后从里 面飞出来,我一闪,它们落向一边。她用手指点着我,勃然大怒地骂道,你个死 柳三,穷酸一个,打个奉旨填词的招牌逛到俺这里来了,告诉你本姑娘不稀罕。 她气喘吁吁一字一字地说道:滚开!请君梦中来!   我和林玉梅离开时,老太婆已经在床上孩子般地睡着了,她绻缩在床里一 侧,很响地打着呼噜,林玉梅撩开纱帐看了一会儿,往枕下塞了两张票子,又翻 了翻冰箱里的食物,然后关上门。夕阳把玉米的影子投到小路上,我们一路无 语。进城时,她忽然说,刚才在玉米地没吓着你吧?   半夜起来,在屋地转了几圈,看看窗外月光,我捡起桌上号码,关上门下楼 去了。月月红银饰店窗子上了栅板,门却没关。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我用手指 在门上轻扪了两下,推门走了进去。   我愣住了。床上一对男女正在做着事情。正要掉头走开,坐在男人身上的小 姑娘向脑后搂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打电话呀?那边。我慌乱地应了一声, 说,不打了。男人把脑袋从枕头上抬了抬,打吧。我看了男人一眼,暗暗吃了一 惊,他的两只手被绳子绑在床架上,脸上汗水纵横。他冲我翻翻眼睛,打吧,多 打一会儿,不收费,还正愁没人来呢。我不由自主地朝电话走去。呼过之后,我 面向门外站在一边等着。床上小姑娘和男人似乎有了情绪,响动一下一下大了起 来,男人突然一声声叫道,鸟!鸟!鸟!鸟鸟鸟鸟!小姑娘一边嗨嗨叫着,一边 叭叭扇着男人嘴巴,我他妈让你鸟!让你鸟!让你鸟!突然两人一齐嗷了一声, 电话铃这时哗地一声响了。   我说,我是柳永,你在几包?   走到怡园门口,我才想起来,那个被绑在床上挨嘴巴的男人我见过,是在百 货商店买红彩纸的那个男人。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推开怡园酒店的门,朝三楼走 去。   小红披一件黄真丝睡衣从里间出来。冲我笑笑,他说,靠,你还真来了?来 点什么?我说,啥都不用,来两瓶冰啤就行。他回手撩起茶几上一个布单,说, 坐吧,我去拿酒。门开了一道缝,里面红色的灯光一闪,小红走了进去,红色的 灯光又一闪,小红两手分别拎着三瓶啤酒走了出来,门“咔”地一声自动关上 了。   他有点神秘兮兮地说,今晚借你光,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愣了一下,借我 光?你没搞错吧?他逐一启开啤酒,什么对和错的,对就是错,错就是对,我发 现你挺叫真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吧?我端起茶几上一杯茶咕嘟喝掉一半,我 说,我从来都是这样。小红斜了我一眼,说,行行就算你是这样,咱俩手把瓶, 用不用再叫俩热菜?我说这都够让你破费的了,不用。酒喝光了两瓶,我说,说 说你自己吧。小红愣了一下,说我?说我什么?我说什么都行。他想想说行。   小红说,我老家在官房场,十三岁离家在外面当住宿生,十九岁从师范学校 毕业。他盯着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啤酒。我说,你也读师范?哪所师范?渭河 师范,中专,四年。我拿酒瓶跟他死劲撞了一下,扯,你是哪届的?九九届。怪 不得我不认识你呢。他说,你是哪届的?我说,我有点忘了。不说了,反正咱俩 是同学,这酒还真喝着了。小红说,来,咱俩干一半。我说干。   酒喝到中途小红回里间又拎了六瓶,还端来一壶热茶。我感觉脑袋有点大起 来,就一口酒一口茶地喝着,我说闹半天咱俩还是同乡,好玄没让大水给冲了龙 王庙。小红说就是。我说你家挺有纸吧?要不能住这儿?小红说你说错了,是没 纸才住这儿。我说得了吧,你别蒙我了。小红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 说我知道什么?小红用白眼珠翻了我一会儿,把嘴凑到我的耳根,压低了声音一 字一顿地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记住了,我他妈是在给你当替死鬼。一直。我 说小红你喝多了。他打了我一下,别他妈总叫我,像叫魂似的,来!喝酒!我 说,我他妈刚才在银饰店现场看了一回毛片儿。小红又把声音压低,一脸坏笑地 说,小菜一碟,一会让你现场来一段。我说去你的,我可不干那事。   小红奇怪地看我一眼,给我续茶,他说,你喝这茶一点也没反应?我说什么 反应?他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在手心里意味深长地转了一圈,眯起左眼朝杯底来 回瞄了两下,然后用牙缝“哧”了一声,起身塞了一张CD碟。画面上出现一对赤 身裸体的男女,在房间里四下走动。我说小红你他妈赶紧把这玩意关了,咱俩好 好喝酒。小红说,这样难道不是更好么?   他斜眼打量了我一会儿,往我跟前挪了挪屁股,一手抓过一瓶啤酒,一手从 背后慢慢搂住了我的肩。“噗”的一声,他用门牙把瓶盖启开,然后开始倒酒。 瞧,这叫歪门斜倒。他用瓶嘴往回一捅杯沿,杯子立即站好,这叫杯壁下流,还 记得吧?你过去常玩的。去你的,把手拿开。我拿过酒杯喝了一口。跟我装啊? 他冲我挤了下眼睛,手在我肩上摸了一遍,然后一捏,是时间长快忘了吧?我来 帮你复习复习。他的手又在我肩上摸了一遍。我抬手“叭”地打了一下,拿开, 你有病啊。他“嘿”地一声乐了,端起杯一边喝一边盯着自己的手背左看右看。 我说,你不看电视老盯着手看干什么?伤心呗!他说。我说,关了它,啥也不干 老他妈来回走什么?急啥?他嘟起嘴朝手背吹了一口气,回头又朝我两腿间瞄了 一眼。别急,他说,再喝点茶,多喝点。你一个人住宿舍急啥?我说,谁能比得 上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把钱挣了,我黑白一眼不眨都他妈忙不过来。忙不 过来好,省得空虚、寂寞,省得整事。他用牙缝“哧”了一声,就是整景,就是 装疯卖傻,不知脑袋是让驴踢了呢,还是让门框给挤了?反正是进水了,还进得 挺多,傻逼一个!我说,你不是说我吧?不,不是,他愣了愣,怎么会?我干吗 要说你呢?来!干一个!   你还在查资料?小红干掉一杯啤酒,独自把玩了一会儿空酒杯,突然冲我 说。对,我说。还记笔记?什么笔记?我不记笔记。好,那就好。什么好不好 的?为你担心呗。谢了,我可担当不起。哥们儿也是给你提个醒儿,干啥别太较 真儿,差不多就行,干吗较真儿?真要较到走火入魔了咋整?可闹死心了。我用 鼻子哼了一声,谢了,该走火入魔整天啥也不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耽误。是 吗?他说,比如脑袋让门框给挤了一下,或者换谁一棒子。他咧咧嘴,看了我一 眼。对了,你知道吧……听人说,有一个地方档案馆的小资料员就是让资料给整 魔症了。   是吗?我可没听说。   那个档案馆也不大,跟咱这儿差不多。听说那个小资料员岁数也不大。   是吗?怕不是资料整的,是脑袋进水了吧?   确切点儿说,是让人一瓶子给消的,他按了一下摇控器,放大音量,然后把 嘴凑到我耳根,说,就是那种像古董似的景泰蓝瓶子。我说,你他妈瞎绕乎什么 呀?说花瓶不就完了吗?小红瞄了我一阵儿,哥们儿,你烦不?要不烦,抽支 烟,我跟你细说说。快说吧。   刚开始他并没那样,他整天查那些破资料,没黑没白的,像个傻逼一样。我 用嗓眼咳了一声。你听我把话说完哪,又不是光你查资料,档案馆不都这样吗? 快他妈说。开始别人还以为他在忙业务呢。原来却不是这样,他让一个女人给迷 住了。一个细眉弯弯、樱桃小口、面若桃花的女人。那女人走起路来摇曳生风, 因为她的脚只有三寸,她他妈站不稳。你别他妈逗了,那是画。   说对了一半,是照片。一张民国时期妓女的照片。他偶然在一本资料里发现 的,于是,不知不觉他就爱上了照片里的那个女人。他开始拼命查找跟那女人相 关的一切资料。包括实地踏查、考证。他认为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还活着,要不然 咋没下文了呢?比如,就是死,死哪儿?如何死?所以他就坚定地认为那女人没 死,只不过老了罢了,现在条件好了,人过百不是很容易吗?说不定还子孙满堂 了呢。   可他爱的是年轻时的她,就算真找到,一个老太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要不 咋说他是一个傻逼呢,他认为人再老也不会完全脱离原来的模子,他相信自己有 这种眼力。而且,他还有自己的一个想法,就是看上那老女人一眼,狠狠地失望 一把,对自己好有个交待,有个了结,因为他已经快要崩溃了。于是,他整天骑 个破飞鸽牌自行车,风雨不误,城里寻摸遍了就开始往郊外和乡下跑。车轱辘都 他妈骑飞了。你别笑,真的!有一回他骑到郊外玉米地间的小道上,前车轱辘就 一下子给造飞了。他还造了一个狗啃泥。是一个蹬三轮的搭救了他,女的,也是 挺傻逼的那种。两傻逼遇到一块儿,就像星星遇见太阳,浪子遇见了娘一样。他 还真伤着了,伤得不轻,他坐她的三轮跟她回家,又是上药又是包扎,接着饭菜 也张罗到桌上了,还有酒。这样,喝着小酒,一问一答,一说一听。这下好,从 那以后两人绑到一块儿去干这一件事情了。一个让照片搞得迷迷登登,愁肠百 结,另一个是女蹬车的,境况也一定好不到哪去,孤灯对清影,再有小酒一跟, 时间一长,不整到一块儿倒是奇了怪了。何况,那女蹬车的早已被他的一往情深 感动得一塌糊涂——想想,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子对一张老照片上的女人痴成那 样,哪位女人会不心动?会不触景生情,浮想联翩?她能不想在自己身上试试 吗?这是一种情况。   另一种情况是,那女的白天蹬车,晚上却不蹬,明白吗?是去做应召女—— 就是贴背人街边站着的那种。那段时间,他让照片的事折磨得整个人都快废了, 他开始借酒撑着。一天晚上,他酒过三巡,晃晃荡荡往回走,就碰见了她,不知 怎么搞的两人眨眼工夫竟达成了默契——一块又进了街边一家小酒馆,结果是他 很快就醉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是被她的呼噜声给震醒的。她打呼噜 就跟打雷一样。他傻了,她一丝不挂地睡在他的被窝,一条腿还很舒服地搭在他 的肚子上。他自己也是一丝不挂。他吸着她大口呼出来的带隔夜饭菜腐败气味的 口气,一下子他妈的傻了。他把眼珠瞪得溜圆,看着女人的脸——一张像调色板 一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脸,他彻底地他妈的傻了。他的大脑正空白着,这时,女 人打了一个大哈欠,醒了。女人醒来后冲他羞答答地一笑,还朝他的脸蛋子拍了 两下,然后穿上衣服就走了。   我张着嘴,咕哝道,就这么完了?   小红很不屑地白了我一眼,那你说还咋的?唉,你说他有多傻逼,人家连钱 都没要,都走到门口了,他却想起来得跟人家说点什么,可说什么不好啊,他却 说,他什么也没做。   我咕哝道,说不定他说的是实话呢,他喝了那么多酒。   小红突然冲我把眼珠子一瞪,你怎么知道?难道酒喝进你的肚子里了吗?   去你妈的,你说话别老瞎拐,拐哪去了,你还没说,他找到照片上的女人了 吗?   谁知道?也许找到了,也许没找到。   废话!   对了,小红慢悠悠地搂过我的肩,神秘兮兮地低声道,跟你说,那小子以前 还被一个头儿包过一阵儿呢。   我一把推开她,你他妈别跟我编故事了。   儿扒,他说,跟你说实话,一些是我亲口听人说的,一些是我亲眼从他记的 笔记里看到的。   笔记?什么笔记?   我告诉你啊,一天清早,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一沓写着密麻麻小字的纸,神情 古怪地围着我们单位门前的一个破垃圾桶转圈,转了好一阵儿,他才把那些玩意 撕碎扔进去。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把它们给掏了出来。后来,我他妈花了两三 个晚上的工夫,用了一卷透明胶才把那些破纸粘上。   你不是说他不是本地人吗?他叫什么?   这时,里间的门突然奇怪地响了一声。   啊……小红彻底愣了一会儿,我编故事蒙你呢,咋样?是不是不赖?馆长不 是说了吗?想当作家得先跟你学学编故事。学得还可以吧?蒙你一愣一愣的。 来!干一个!   我端着杯的手一动没动。   他站起身,得,别让他们干晃荡了,哥们儿给你换一张实惠点儿的。你再喝 点茶。画面上开始出现很激情的场面。   后来,我的脑袋就彻底大了,我在脑袋大的同时下边也大了。我硬着舌头对 小红说,你他妈自己先看吧,我进屋睡一觉去。小红在后面嘿嘿笑了两声,伸手 为我打开门,我一脚迈进去就如同一下子迈进了梦里。   我梦见自己和一个女人在性交。一共进行了四五次。而且是用不同体位。我 们进行得和谐默契,细致而又粗野,舒缓时一声不吭,紧要时嗷嗷直叫,女人面 目不详,是灯光和头发的缘故,身体却很好,尤其是皮肤,细嫩而光滑,极富手 感,还有一双上好的乳房,肥厚而坚挺,她时而覆盖我时而被我覆盖,我们覆来 盖去,如水乳交融。一次完了,我们交颈喘息一会,又来一次,我们变得像水中 的鱼,谁也抓不住谁,关键处却一刻也没分开,我们就那样死死交合在一块,像 咬住一把结实的勾。其间第二次和最后一次,我们是按着一枚铜钱上的四种图案 进行的,逐一照搬,依次类推。我每动作一次,女人就从地上捡起一只空啤酒瓶 放在身下,后来,整个大床摆满了一层空啤酒瓶,它们闪着绿莹莹的光,像玉米 宽大的叶片上滚动的露珠。女人咬住我的耳朵,声声低喊。她说,小帝小帝,我 的小帝小帝,小帝小帝小帝。有一阵儿我松开她一双大乳房,握住酒瓶,一遍遍 叫着,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玉——米——   早晨八点,服务生敲门打扫房间,我还迷迷糊糊没有醒来。服务生又敲了一 阵,在外间拾辍了一会儿出去了。我揉揉眼睛,想了半天,伸手一摸,一丝不 挂。有几只空啤酒瓶还在被窝趴着,地上摆了两遛。我撩开被,吓了一跳,从棚 顶一面巨大的镜子上,我看见自己从脖子往下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唇印和齿痕。我 飞快地穿好衣服,贼一样溜出房间。走到卫生间门口,瘦条脸服务生突然探出头 来。他说,先生请问,房间的空啤酒瓶还要不要?   小帝的笔记   “玉燕投怀”:玉,指杨玉环,燕,指赵飞燕,都是古代著名的美人,素有 肥环瘦燕之说。意思是嫖客至此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或胖或瘦的妓女嫖 宿了。   在数千年的封建社会中,中国的男子只有极少数人有偷期密约的实践,而绝 大多数人都没有过自由恋爱的经历。因此那种在性角逐中的胜利感只有到妓院中 去求得。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的娼妓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社会性大众情人的角 色。恩格斯则说,“男人们是从来不会甚至直到今天也不会想到要放弃事实上的 群婚的便利。”他们在被礼制习俗限制的日子里就千方百计地要去冲破束缚,继 续追寻过去的自由。当诱奸少女,与别人的妻妾通奸变得越来越困难的时候,对 娼妓的需要就产生了。中国有一句俗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摸不着。   中国人心目中理想恋人的标准离不开“德、言、工、容”这四德,而对妓女 的要求不过是与良家妇女的“妇德、妇言、妇工、妇容”略有区别的“妓德、妓 言、妓工、妓德。”   所谓妓德首先要忠诚。对于私人家妓而言,这种忠诚不仅要求是情感、身体 上的,而且还包括了她们的生死。如果是没有被主人宠幸、占有过的,一般都转 卖给别家;已被宠幸、占有过的,隐约就鼓励你生殉。对于普通娼妓,其忠诚最 高境界是从一而终。娼妓在第一次接客后,誓死再也不肯接客。其次是专情。众 多嫖客中只对其中一位情有独钟,对其他的只是虚与委蛇。另外,中国文人还鄙 视那些较注重钱财,而不太顾及感情的妓女。男人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寻花问 柳,却要求从事商业性性工作的娼妓最好是从一而终,再不济也得对自己情有独 钟,还要她不要太在意营业收入。自古文人大多都穷酸。   妓言是言谈要落落大方,又要口齿伶俐,诙谐有趣,最好能谈诗论文,说古 道今。口吻气度要恢弘开阔,切忌尖酸刻薄。举止要袅娜多姿,摇曳生风,又不 能轻佻放浪,或生硬板滞。妓工就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诗词歌赋全都拿得起 放得下,或其中至少一专多能,一技之长则是必需的,还要能饮酒,会猜拳,能 行酒令,当酒监。当然职业要求,还必须掌握高超的性技巧,从装腔作势的半推 半就等等都要相当专业。妓容指除面容之外,还要特别善于修饰打扮,不仅要尖 新斗巧领导时装新潮流,还要得体和优雅。   历代高级妓女,或琴棋书画,或吹拉弹唱,或谈吐应酬,总有一二所长,应 称为“艺妓”较为妥当。而文人雅士们与之交往,也总以欣赏她们的技艺为晃 子,至留宿度夜,往往是双方情投意合,至少是表面上情投意合之后。   珠帘秀是元代杂剧名优,与关汉卿有着相当不一般的密切关系,也是关汉卿 戏曲创作的主要实践者,一出感天动地《窦娥冤》至今还在戏曲舞台上搬演。   《西厢记》中的崔莺莺是相国千金。但她的原型,据历史学家考证却是私娼 一流人物。   王六儿是西门庆绒线铺伙计韩道国的老婆,她心甘情愿地让西门庆包占了自 己,为的只是得些钱财好处。与妓女之间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明码标价,公开营 业,而她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挂着个良家妇女的幌子,暗地里做生意而已。   马湘兰的名字叫守真,小名元儿,以善画兰花而著名,所以人们就以湘兰替 代了她的真名。当时的文人王柏谷称赞她:“轻钱刀若土壤,翠袖朱家,重然诺 如丘山,红妆季布。”简直就是一个巾帼侠士,红粉丈夫了。   薛涛,唐代名妓。工诗,为当世所推崇,且与元稹等互有唱和。其所制诗笺 尤佳,称“薛涛笺”,取水造笺之井,称“薛涛”井,为成都名胜,至今犹存。   清代,扬州老妇人承明末“养瘦马”遗风,买养瘦弱女子,教以弹奏乐器, 唱歌唱曲,即让她们倚门卖笑,接待嫖客。   清中叶后,妓院常以鸦片饷客,而一般的妓女也烧得一手好烟泡。   窅娘:南唐后主李煜宫中的舞妓。她用布帛把脚缠成尖尖的新月状,在一朵 六尺高的木制莲花上蹒跚起舞。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病态美。从此,缠足渐成风 尚,成为延续千年的“金莲”文化。   夏姬:《左传》记载,夏姬是春秋时陈国的一个大夫的遗孀,过着“人尽可 夫”的淫荡生活,君臣父子争相与之淫乱,统治集团内部许多人为她勾心斗角, 陈因其而亡国。      柳如是:明末“秦准八艳”之一。其不仅是诗文俱佳,且举止脱俗,具有名 士风范。当南明覆亡之日,她劝钱谦益自杀殉国,并愿陪同生殉。但钱贪生怕 死,不仅不肯自杀,最后还归顺了清廷,成为“贰臣”。   李亚仙刺目:唐代书生郑元和,入长安赶考,在妓院中遇到李亚仙,两人情 投意合。一年后,郑元和用光了所有盘缠,流落街头沦为乞丐。其父入都,见儿 子以唱莲花落乞讨,一怒之下打死了儿子。李亚仙多日不见元和,得知情形后, 设法脱离妓院,并救元和还生,后又鼓励元和苦读应试。元和因迷恋亚仙美目而 不读书,亚仙刺瞎双目,劝戒元和,元和终于中举。郑父感于李业仙的情义,终 于同意二人成亲。   宋《义妓传》中载:秦观秦少游因党祸被贬湖南郴州,途经长沙遇一妓。这 位妓女平生最爱唱的歌词就是秦观的作品,两人逐相见恨晚。虽是邂逅相遇,数 日停留,却建立了极深厚的感情。只因当时法令严厉,秦观这种受处分遭贬谪的 官员不能带姬妾前往住所,只能期之以将来,挥手作别了。后秦观因相思郁闷病 死于广西藤州,灵柩回乡途经长沙之日,此妓亲往迎接祭祀,归寓后自缢殉情。   李师师是宋汴梁名妓。宋徽宗出宫,化妆成平民与其结识,嫖宿。并喜欢异 常。当道君皇帝的身份暴露后,又命李师师迁居到离皇宫很近的地方,并造了一 条潜道,常从潜道溜出与李师师欢会。一天,道君皇帝去李师师家,将大词人、 时任开封府税监的周邦彦堵在了里面,周邦彦情急之下只好躲在李师师的床下, 窥见李师师为道君皇帝切橙子、吹笙簧、说情话等等情景,回去后就写了一首 《少年游》作记:“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 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 行。”道君皇帝后来听到李师师唱这首词大吃其醋,找了个借口,令蔡京把周邦 彦贬出开封。最后还是在李师师送别周邦彦回来唱一首周的新词《兰陵王》,才 让这位道君皇帝起了怜才惜才之心,把周邦彦调回来任大晟乐正的职务,专门管 理音乐和词这类事务。      (缺页。大约有七八页。)   清初,禁止官吏嫖娼,世界娼妓史绝无仅有。而中国娼妓史仅见的“相公堂 子”横空出世,为中国又争得了一顶绝无仅有的“桂冠”。   相公:原本极为尊贵一词。“相”为百官之首,“公”为“公、候、伯、 子、男”五爵之首,后代逐步演化为对有身份人的尊称与泛称。而“相公”成为 男妓的代名词,是在清代,据说本是“像姑”一词的转换。   《清稗类抄》中说:“同光间,京师曲部每蓄幼童十余人,人习曲二三折, 务求其精。其眉目美,皮色洁白,则别有木焉。盖幼童皆买自地方,而苏杭皖鄂 为最。择五官端正,令其学语、学步、学视。晨兴以淡肉汁洗面,饮以蛋清汤, 肴馔,亦报醴粹。夜则敷药遍体,唯留手足不涂,云泄火毒。三四月后,婉好如 处女。回眸一顾,百媚横生。惟貌之妍媸,声之清浊,秉赋不同,各就其相近者 习之。”这类人就是相公。   清代,相公见到妓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相公要先行向妓女们行礼请安, 不知是礼敬老前辈呢?还是为自己抢了人家的饭碗而在表示歉意呢?   举人毕秋帆上京参加考试时与“相公”李桂官相识、相好。后考中状元,历 官至巡抚、总督。尽管姬妾成群,但其仍与李桂官情好甚笃。数十年不变。   小唱:明代北京的男娼,名曰“小唱”,因宁波,临清籍贯不同,遂有南北 小唱的区分。当时还有“小唱不唱”的说法,表明小唱的“唱”只是卖狗肉佬在 肉案上挂的羊头。   龙阳之好:《战国策·魏策》中载,一天,魏王与男宠龙阳君一起钓鱼。龙 阳君一口气钓了十来条,不但没高兴,反而哭了起来。魏王询问原因。龙阳君 说,因为我不过是大王的一条鱼。魏王然。龙阳君道,当我钓起第一条鱼时,心 里特别高兴,后来又钓到更大的,就将第一条弃之于海了。现在我被大王宠幸, 与你共枕,位至龙阳地方的封君,大家都敬重我,惧怕我,可是天下漂亮的人那 么多,他们会干方百计地讨好你,而我总有一天也会像那第一条鱼那样被弃之于 海。想到这里,我怎么能不悲泣呢?魏王于是下令,有敢在大王面前提出另一个 美貌者,立斩!   断袖:《汉书·董贤传》有这样一段,说的是董贤经常与哀帝同床共枕。有 一次睡午觉,董贤压往了哀帝的衣袖。哀帝想起床,但董贤还熟睡着。为了不吵 醒董贤,哀帝就用刀把袖子割了下来。   分桃:《韩非子·说难》中载,弥子瑕为卫灵公所宠信。一天同游于果园, 弥子瑕吃到一颗很甜的桃子,赶紧剩下一半,塞到卫灵公嘴里。卫灵公挺高兴, 还说,瞧,弥子瑕多顾念我,连一颗桃子都舍不得全吃了,还留半个给我。   在中国古代男人眼中,“娈童”与“美姬”都是要极力罗致的性对象。也正 是如此,中国人的喜爱男风,大多并不缘于他性取向上的障碍或偏移,他们的着 眼点只在能给予他性愉悦的器官,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的下体。   (缺页。下面是最后一页,而且用笔尖在纸上狠狠地捅了两个窟窿。)   凡人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只有观世音集两者于一身。欢喜无量啊。   “三扁不如一圆”。妈的!妈的!   钱儿响叮当   一连两天小红再没露面,连呼机也关了。我去了三四回日杂商店,装做有一 搭没一搭地买点东西,我进屋时常常是很随便地朝五金柜台扫一眼,再径直到卖 锅碗瓢勺的地方。我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并一边问着价钱,然后离开来到五金柜 台。我问一个小小子,我说小红今天还没来吗?他瞅瞅我,摇摇头。我说这两天 他一直没来吗?他又瞅瞅我,摇摇头。我说那他上哪去啦?小小子叭叭掰着手里 的打火机,垂着眼皮。   他说,你到底要找谁呀?   我说,我不跟你说了吗?我找小红。   他说,我不也跟你说了吗?我们这儿没有小红。   我说,就是在这卖锤子和螺丝刀的那个。   他突然冲我撩起眼皮,说,大哥,那你看我是吗?   林玉梅也没来。档案馆空空荡荡,偶尔有人来了,朝林玉梅办公室看两眼, 打开自己的门,不一会儿夹肢窝夹一本资料就走了。我撕下一小块屋门上方玻璃 上糊着的报纸,看着他们的背影和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拐弯处彻底消失,回身躺在 床上,连烟也懒得抽,感觉累极了,可我的精神却很好,身体也很舒服。   我在卫生间小便。黄昏的太阳从涂着蓝油漆的窗玻璃照进来,把从下身流出 来的水柱截成或明或暗的很多小段,弯下头,细瞧用手捏着的家什,青灰色的一 堆皱褶,一撮黑毛支楞到前面,闭眼呼了一口气,用手甩了两下,塞进裤裆,我 随口骂了一句。   走廊一侧资料室的门虚掩着,我顿了顿走进去。光线很模糊,像生了一层 毛,一排排木架摆满书籍。真大,我从中间往里走,恍若走进书的森林,和列队 的哨兵中间。我的两腿禁不住有点软,可我依然在往里走。靠墙的两排书架中间 有一扇咖啡色的小门,推推,没动。上下打量了一阵儿,我转过身,刚走两步, 身后咔地响了一声。   是你呀,去把外门锁上,刚才我忘锁了。林玉梅倚在门口,一手夹着烟,一 手拎着啤酒。我回头愣住了,我不知道你会在这,我这就出去把门给你锁上。不 用,她半垂着眼,我是说让你把门锁上,并没说让你出去。可是,我……可是什 么,去把门锁上,进来陪我喝两杯,她提了提手中的半瓶啤酒。   我把门反锁上,停了一会儿,又向里拉了拉,然后迟疑着往里走,心怦怦地 跳着。那扇咖啡色小门已经紧闭上了。我弯起食指在上面敲了两下。进来吧。门 一开,迎面扑出一团暗红的光,我使劲眨了下眼睛,林玉梅坐在地毯上冲我说。 用背倚上门,屋内红光立即暗了一层,林玉梅从身后扔过来一只坐垫,我站着没 动,她身后一面墙上垂着厚重的布帘,右侧百叶窗的暗影印在她半面脸,和夹烟 的手上。地毯上放着一个小木桌,上面有一只红色烟缸,两包剑牌香烟。小木桌 周围立着一些空啤酒瓶。林玉梅按灭烟,把一枚铜启子递给我。我坐下来,没话 找话地说,这两天我没看见你。我也没看见你,她垂着眼皮,独自喝了一口啤酒 说,自己启吧。我说,我还以为你出差了呢。是吗?她依然垂着眼皮,没去怡园 吗?我张张嘴,没出声,并随手启开一瓶啤酒。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还以 为档案馆这两天休息呢。我刚把瓶口送到嘴边,林玉梅突然拿瓶过来撞了一下, 啤酒窜出来一股,被我立即用嘴接住。她说,你还没回答我呢,这两天去怡园了 吗?我看了她一眼,把啤酒咽下去说,没有。她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她看了 我一会儿说,能证明吗?怎么证明?她笑笑又拿瓶子跟我碰了碰。我说,小红 呢?我这两天也没见着他。她看我一眼,喝了一口啤酒。我说,我去日杂商店也 没见着他。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我说,没有。她说,你要是想去怡园不 必非得找他。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去那干吗?   林玉梅说,去那干吗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什么?   林玉梅说,你们男人就是嘴硬。   我说,我嘴不硬。   林玉梅说,那你哪硬?   我感觉有一种类似火苗的东西从她眼睛里窜出来,通过碰撞的酒瓶呼地又窜 到我的身体里,最后一点一点聚积在身体下面的那个地方。我挪了挪屁股,林玉 梅看了看我,她说,你不舒服就喝点茶吧。我说有吗?她指指桌子底下。我说 行,那我先喝点茶,你要吗?她摇了摇头。喝了一杯茶后,我说,你能跟我说说 小红吗?她解开领窝处一颗扣子,真热,她说,你不热吗?还行,我说,跟我说 说小红吧。她用手绢擦擦鼻冀两侧,又朝领窝处扇扇,她说,你让我说他干什 么?他只不过是个替身。我说,谁的替身?林玉梅认真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叹了 一口气说,是小帝的替身,明白吗?我说,不明白,我有点糊涂了。她说,还是 糊涂点好,糊涂了就解脱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 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没什么意思。她说,是吗?那你告诉我你拼命地在 查资料到底为了什么?我说,为了完成上边交的任务。完成任务又为什么?不知 道。我知道。知道什么?知道你不想再回乡下教书了,知道你退而求其次想到我 们档案馆来。我说谁说的?林玉梅说不是吗?我重又启开一瓶啤酒,跟她撞了一 下,我说林馆长,那我柳永就拜托你了。档案馆长林玉梅放下手中的啤酒,慢慢 抽出一支烟,看着我说,这还像一句真话。我拿打火机起身给她点烟,她笑笑忽 地一口吹灭。我说,林馆长,我真得拜托您帮我这一步,我写了这么多年东西就 为这一步,我实在不想再当老师了。我知道我能不能来档案馆,全凭您一句话, 我还知道县官不如现管。您帮我这一步我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我半蹲着又把打 火机按着。   林玉梅笑了一声,慢慢吐出一缕烟,她说,那倒不用,以后只要你听我话就 行了。我说,只要您答应把我调过来,我保证从现在开始一切就听您的。那好, 林玉梅跟我撞了一下酒瓶说,你这话不是违心的吧?不是,真的不是。那……林 玉梅看了看我说,喝完这瓶酒你知道该干什么了吧?我说,我不知道。她掐了我 腮帮子一下说,你嘴真硬。我说我嘴不硬。她笑了,我也笑了。她的笑鼓励了 我,我说,我嘴不硬。她盯住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啤酒,每喝一小口,就按倒 一只空酒瓶,我感觉身上的汗毛伴随一只只空酒瓶的倒下而一颗颗竖了起来,我 摸了一把裆部,一口喝光瓶里的啤酒,推开小木桌,跃了过去。   林玉梅晃晃手中的啤酒说,慢着,把酒瓶扶起来。我扶起酒瓶。把灯关了。 我关掉灯。黑暗里她丢给我一包东西,说,插上。我眨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 线,打开纸包,是一包红蜡烛。我十分熟练地把它们逐一插在空酒瓶上,又逐一 点着。林玉梅却不见了。我坐在地毯上正愣着,墙上厚重的布帘动了一下。林玉 梅说,把衣服脱了。我立即脱光衣服。布帘又动了一下,当啷一声飞出一枚铜 钱,在小木桌上跳了两下停住了。我用手捏住铜钱,凑近烛光前,铜钱一面是 风、花、雪、月四个字,另一面是四种不同体位的性交图。林玉梅说,看清了 吗?我说,看清了。她说,那还等什么?   布帘内是一张带床楣的红木大床,像一面巨大的壁柜,壁柜嵌在墙里,借着 烛光,我看见上面描金的龙凤,和床楣上四个金字:玉燕投怀。粉色的纱帘垂 着,我正僵着,帘内骤然亮起一盏灯。映着一团粉色的肉体。伸出来一只手在我 下身抚弄了一下,林玉梅说,你还愣着干什么?   短暂的拘谨过后,我们陷落在那张巨大的红木床上,我们进行得如此和谐而 默契,仿佛一对老情人,全无半点生疏和阻碍,我运行自如,得心应手。她的身 体很好,尤其是皮肤,细嫩光滑,且极富手感,我时而覆盖她时而被她覆盖,她 大且挺的双乳时而如安卧的兔子,时而如怒放的莲花。有一刻,我握住它们,我 说,我见过。林玉梅说,废话。我说,真的。林玉梅说,我也没说是假的啊。我 说,我好像八百年前就见过它们。林玉梅叭地打开我的手,说,不是八百年前。 我又把手伸过去,说,行,那就现在。林玉梅突然翻身骑在我身上,说,不行, 也不是现在。我说,那就昨天,前天,或者大前天。反正我见过。在哪?在哪? 我说,反正不是在这儿。我呼地撩开她垂在脸上的头发,反正不是在这儿,我气 喘吁吁地说,你干吗总让这玩意遮着你的脸,整得像个妖精似的。林玉梅一下子 停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这回你看清了吗?说,在哪?我说,在梦里。在一 个亮着红灯的地方。我还看见一枚带着图案的铜钱,和一大床空啤酒瓶。是的, 是的,快抓住它们!快抓住它们!林玉梅喘息起来。我说,我看见了一面镜子, 在棚顶……是的,是的,快抓住它们!快抓住它们!我说,你不是妖精,你是一 个骚货,一个转世的妓女。林玉梅左半边脸蛋子奇怪地抽搐了一下,两手铁钳般 卡住我的脚脖,脖子一甩,脑后的头发就像黑布一样遮了下来。她说,是吗?是 吗?我说,是的,是的。我紧闭双眼,却重又看见了那面镶在棚顶的镜子,和精 灵般跳动的铜钱。于是,我们按着铜钱上的图案,一一重来,我们低声叫喊,疯 狂扭动,其间,我撩开布帘跳下地,一一吹灭蜡烛,一骨脑把空酒瓶置于床上, 然后,我们就在空啤酒瓶上翻来滚去,一些刚刚燃过的蜡烛烙在我们身上,让我 们禁不住吐着舌头嗷嗷直叫。她咬着我的耳唇、肩头,咬着我身上任何能咬到的 地方,每咬一口就问一句,想起来没有?想起来没有?我拼命忍着她的撕咬,并 把它化作愤怒的豪情,我松开她的双乳,握住两只空酒瓶,一声声叫着玉米!玉 米!玉——米!玉——米!玉——米!   平息之后,林玉梅问我干吗叫着玉米?我说我看见一大片玉米地,和玉米叶 上滚动的露珠。她抚弄着我的下身问,还看见了什么?我说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我说,刚才你问我什么?她掐了我一把说,别瞎想了,我什么也没问。我说,这 张床我见过,是你外婆的。她说,你说对一半,这是我的。我说,说说你丈夫 吧,我俩谁棒?她哗地撩开被,坐了起来。我拍了拍她的背,别生气,我说,我 知道我提了一个很蠢的问题,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以后我不问就是了。她 重又躺下,点燃一支烟,许久才说,他是一个屠夫,杀猪的,我们离了。我说, 怎么会呢?她笑笑,使劲吸了一口烟,然后徐徐吐出来,奇怪吧?她说,他强奸 了我,而我却感觉他很棒,所以,就嫁给了他。她把手伸到被子里面,搂紧了我 的屁股,你能明白吗?我说,能明白,你外婆还好吗?林玉梅笑笑,她都快一百 岁了,她是花满楼的头牌,十三岁破身接客,二十三岁被我外公赎了身。我外公 当时花了八百银元。我说,她爱你外公吗?林玉梅冷笑了一声,爱?你是指一辈 子吗?我不知道。也许吧,其实爱很简单,就是几分钟的事情。我说,我是说你 外婆。林玉梅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说,现在她只记着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之间的 事情。其余都忘了。   我又问起了小红,林玉梅淡淡地说,跟人跑了。我吃了一惊。林玉梅按灭 烟,说,跟一个男人跑了。她伸手搬过我,再来一次,完了我给你一份好资料。   小帝的笔记      (这几页笔记是被撕裂过的,还好,撕得并不太碎,已经用透明胶粘好了。 一些被撕得缺边少沿儿的字按上下文一顺,基本差不多。林玉梅打开办公室的抽 屉,从最里面把它们拿出来,然后又精挑细选了一阵儿,最后才把这几页交给 我。在交到我手里之前,又一连抽了两支剑牌香烟。我接过来,咧了咧嘴,说, 还留一些,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整半天是从哪个垃圾厢里掏弄出来的。林玉 梅抬眼看了我一下,说,怕你一次消化不了,等以后再看吧,但愿这回这些不被 你当垃圾扔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别人手里弄回来的。)      中国人的传统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之夜,两个陌 生人当即要进行男女交合,倒确实像嫖客与妓女间的那种情况。而嫖妓呢?反而 有先认识,后交际,然后才减烛留髡的过程,活像是现代人的自由恋爱。正应了 林语堂先生的那句妙语:“中国人结婚像嫖妓,嫖妓却像恋爱。”      1939年《渭河娼妓调查》,渭河一带的日本租界内出现了一些日本妓馆,除 接待日本人外,也接待中国人。日本妓馆提供日式酒宴和歌舞娱乐,同时提供陪 寝伴宿,而度夜资仅六块银元,所以也吸引了一些中国人前往。开始时因语言不 通,去的人较少。其后,随着日本军队大范围进驻,并一路耀武扬威。日本妓馆 反倒迎来了中国人的狂欢月,光顾者有凡夫走卒,也有乡绅商贾,分外闹猛。   另外,一些德、意、法、英等西洋妓女远渡重洋在渭河船上营业。她们以接 待外轮水手为主,一些懂外文的中国人也上船买欢,每次付银元十块。   而这时,渭河沿岸的中国妓馆反倒冷清起来,一些规模小的妓馆尚能勉强维 持,而像章台内一些规模较大的妓馆则日不敷出,一些妓馆老鸨、领家分分另辟 生路,妓女亦是如此。或另寻高枝,迫不得以才选择从良。而赎一个头牌妓女的 价格由两千银元一下子降为八百。普通的则为银元二百。      建国后,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娼妓制度在很短时间内被彻底铲除干净。其后实 行严格的户籍管理,城市实行普遍就业,《婚姻法》实施,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兴 起等,卖淫嫖娼现象在当时没有条件死灰复燃。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政治运动频繁,连生活作风问题都成为关乎个人 前途的大问题,除个别出格的人外,卖淫嫖娼根本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但一夫 一妻制依然存在,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差别这“三大差 别”依然存在,人类与生俱来的多偶性倾向依然会千方百计地去寻找宣泄的突破 口。   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贫富两级分化,农村劳动力剩余,城市劳动 力失业和隐性失业,改革开放步伐进一步加大,原先对每一个人的专制控制力进 一步消弱,一部人先暴富了起来等等。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些专有名词。比如:三陪、二奶、跑皮、打洞……由此可 见,中国延续两千多年的娼妓文化还远未中止。      章台的雨季来了。   雨季到来之前,在章台最热的日子里,我穿着最少的衣物一边挥汗如雨地翻 阅资料,一边什么也不穿挥汗如雨地做着另一件事。两件事同样重要,只是后一 件更加令我着迷和想念,有时我的脑子一点也管不自己的身体,我常常在面对一 份重要资料的同时,身体突然发热继而不能自持起来,然而林玉梅却不在,我在 焦渴和膨胀中倍受煎熬,但我却不沮丧,精神始终亢奋着。档案馆依然空空荡 荡,而我一点也不孤单,并且我希望这样,最好一直这样下去。我几乎不做任何 户外活动,像一个本份的老鼠,出没在宿舍、资料室,资料室和宿舍之间,那个 镶有大床的地方我进不去,我没有打开它们的钥匙。其实既使打开了也没有意 义,对于我只能是望梅止渴,雪上加霜。林玉梅是一剂解药,而我正深陷毒瘾之 中。她像一个老谋深算又老奸巨滑的毒品贩子,在她的顾客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 时候,她却漫不经心地故意一丢,而我却管不住自己。有一天,我穿着短裤背心 正在资料室翻资料,林玉梅来了,随后资料员小张也来了。两人很大声地说着 话,小张说你在啊。林玉梅也说你在啊。我一边应着一边拿眼睛瞄着林玉梅,瞄 了半天她连眼皮都没抬,依然翻着手中的资料,还时不时地问问小张。我却再也 干不下去了,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简直快要恨死她了。我死死地盯着她,盯 着她旗袍领窝处一条钻石项链,和项链下面一些该死的皱褶,妈的,既使我往最 可恶的地方想,比如项链下面那些该死的皱褶,以及她下垂的脸蛋子,但就是这 些破地方也能激起我强烈的生理反应。更要命的是我总是从这些地方一带而过, 而且根本省略掉她身上的任何衣物和饰件,抵达她的身体,和很好的身体里面。 我几乎站不起来了。我夹着双腿,嗓音打颤地说,林馆长,我这有你想要的资 料。她看了我一眼说不用。我又嗓音打颤地说,小张,刚才有人找你,刚下楼。 小张看看我,我刚上来怎么没碰到?我叭地放下手中的资料,大声地说,你先出 去一会儿,我找林馆长有事。小张张张嘴,愣眉愣眼地走了。我说,有人来找林 馆长就说不在!   我弓着腰咔地顶上门,直奔林玉梅,我褪下自己的短裤,把她顶到墙角,迅 速抬起她的一条腿,她淡紫色旗袍开叉嘶的一声就开了。我伸手去解她内裤裆部 的纽扣,我喜欢一粒粒解开她裆部的纽扣,而不愿一把剥去她的内裤,可是那天 她穿的是不带纽扣的内裤,真该死,我放下她的腿,只得按部就班,重新开始。 林玉梅乐了,她说,纽扣在后面。我已按捺不住了,勾住松紧带哗的一声扯去她 的内裤,几颗玛瑙般的纽扣哗地弹落一地。我一下子就冲了进去。林玉梅朝我肩 头狠狠咬了一口,她说,你胆儿真大,竟敢强奸我,难道不怕我告你吗?我说, 告吧告吧告吧,我先完事再说,告吧告吧告吧。她一边咬我一边说,就告就告就 告……我放下她的腿,抹了一把额头和发梢上的汗水,提上短裤,我说,告吧, 谁强奸谁还不一定呢。刚要转身离开,林玉梅一把扯住我短裤的松紧带,我说, 干什么?她说,我们到床上去。我说,我不去,我都忘了那是什么地方了。她 说,走吧,我这两天忙,就算向你赔不是还不行吗?我说,怎么赔?她照我的脸 掐了一把。   在床上,我们足足折腾了一小天。最后连下楼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 不下楼,躺在床上等待天黑。我们说一会儿话就睡上一觉,醒来后就再说一会儿 话。我又提起小红。我说,你说他是谁的替身?小帝是谁?这回林玉梅告诉我, 小帝曾经是她的情人,有一次她们在一起做爱时,被她前夫发现了,那时她前夫 还是她的丈夫,而且她们就住在郊区那幢老房子里。她和小帝在那张大床上做 爱,她丈夫因为取东西就中途从屠宰场回来了,他们先听见几声狗叫,还以为是 外人,因为狗见到自家人是不叫的,可那天狗却汪汪叫了好几声,他们一点都没 在意,也没停下来,后来是外婆从外面踮着一双小脚跑进来了。可是已经来不及 了。她丈夫脚大,一步能顶她外婆两步,外婆一看跑还没有他走得快,干脆就不 跑了,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在院子拦住了他。要是外婆不跑也不拦他就好了, 本来那天他要去仓房取东西,根本没打算进屋,可外婆这一跑一拦就让他觉得不 对劲了。他说,老太婆,你跑啥?拦我干啥?外婆翻了翻眼睛说,我跑了?我拦 你了?外婆见他眼睛直往屋里扫,扭身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哎哟叫唤说脚脖崴 了。他说,你个老妖精,刚才还飞跑呢,怎么放屁功夫就把脚脖崴了?这院子平 得跟炕似的。他一把把外婆拎到一边,开门进屋去了。怪就怪外婆紧跟着也进来 了,他径直往二楼冲,那会儿她已抱着衣服上二楼了。只是小帝还在大床上。外 婆却不知道,她进屋就爬到大床上去了,嘴里还直叨叨,这是我的床,我爱跟谁 睡就跟谁睡。他冲了一半就下来了,他盯着老太太,说,你能跟谁睡?谁还能跟 你睡?你还以为你十八呢?老东西!事情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发生了。他把老太太 拎到地上,掀开被子,小帝穿着衬衫光着下身缩成一团,他的裤头和短裤着急时 被他一块褪下,刚才慌乱中又让她一骨脑给抱到楼上去了。他掀开被看着,小帝 抱着头抖着,小帝以为挨揍是不可避免了,他想像着那双能拎起三四百斤肥猪后 蹄的大手正一点一点握成拳头,他一定得保住脑袋。可是拳头却久久没有落下, 他在抽烟,一连抽了两根,他操了一句,扔了烟头,拍了拍小帝的屁股。嘿地一 声笑了,他说,今个儿我也让你尝尝挨操的滋味!老太太眼珠子好玄没掉到地 上,她看着他一件件把衣服脱光甩到她脸上,又一把扯去纱帐,扔掉被子,抬腿 跨到了小帝身上。他回身冲老太太笑了一下,他说,老东西,今个儿让你开开 眼,玩了一辈子没见吧?老太太又看了一会,踮着小脚张着嘴往楼上跑,她说不 出话来了。老太太跑了一半就瘫在了楼梯上,等她下来时,已经完事了。她羞愤 至极,操起一只花瓶朝他砸过去,可是,他的头一偏,花瓶砸在了小帝的头上。   我感觉身子发冷,夜已暗了下来,我们抽着烟。过了许久,我说,那么,后 来呢?林玉梅抱住我的头说,后来小帝住了一个月医院,他失忆了。林玉梅说, 他只是把自己过去忘了。我说,人要是真能那样挺好。林玉梅说,你真这么以 为?我说,谁愿意总纠缠在痛苦里,不如忘掉了好。林玉梅长叹一声,也许吧, 是我良心上过不去,我害了他。我笑了,只要以后你不再害他就行了。   塑封册里的秘密   章台的雨季来了。   星期六一大早,林玉梅说要出一次差,桂林有一个图书展示会。我问跟谁 去。她说自己。我说我想跟你去。她笑笑,随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把钥匙,说,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剩下的那些资料吗?在我办公桌左边的抽屉里,记住,晚上 去。我用不了几天就回来,在家好好查资料,送她下楼时,天阴得厉害,一大块 一大块乌云像要掉下来似的。我让她等等,转身回宿舍取了一把伞,林玉梅在楼 梯口等我,我把伞递给她时,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她说,回去吧。我说,今天没 人,让我送送你。林玉梅又看了我一会儿说,听话,回去。   我从楼道有铁栅栏的窗子向下看,林玉梅不一会儿就从档案馆大门里走了出 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穿过青石板路,钻进停在八角书屋旁一辆奥迪车内,车子 立即开走了。我踱下楼,蹲在路边抽烟,看着复古街面青石板间生着的杂草,一 些人力车夫空蹬着车子,咣当咣当走过去,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律光着小 腿,小腿上生满汗毛,鞋帮满是泥点。我想,那个裹花丝巾的女车夫呢?我已很 久没看见她了。雨季里行人稀少,她可能在家歇着呢。   一直到周一上午,档案馆没来一个人,雨大一阵小一阵地下着,好像一直没 停过,我除了吃些方便面,其余时间都在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快中午的时 候,我听见档案馆的勤杂工在打扫走廊,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   我说,人呢?人都上哪去了?   她吓了一跳,把一只大口罩从鼻子上抻抻,看了我一眼说,不知道。正要关 门,她又看了我一眼说,可能都去林馆长家了吧。   我说,去林馆长家?去干什么?   她说,她外婆死了。   天又阴了下来。我使劲蹬着自行车,风吹着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刮过来几 缕甜丝丝的青玉米味,我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有点后悔,我来干什么?隔树朝 院子里望,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推着自行车,迟迟疑疑地往前走,叫 小秀的大黑狗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放好自行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我抓着木 漆门上两个铜环敲敲,没人应,又敲敲,门吱的一声开了,光线陡地一暗,还未 看清脸,男人已转过身去,他说,来啦。我说,我才知道,你节哀。话一出口我 立即觉得唐突,我立在门口。男人说,用不着节哀,进来吧。我张张嘴想说林馆 长在吗?立即打住,迟疑了片刻,迈进门槛,男人却不见了。进了里屋,正四下 张望,那张壁柜一样大床里“滋”地响了一声,男人说,我在喝酒,你要不要进 来喝一杯?不,不用,我说,老太太是哪天……过世的?哪天?是哪年吧,前 年?大前年?应该是几十年前吧,反正她早该死了。里面又“滋”的一声,我坐 在一把木椅里,朝红木床里张望,粉色的纱帐垂着,男人盘腿坐在床里,面前摆 着一个类似桌子的东西,他手里捏着酒杯,对着我的半边脸被床楣投下的一块暗 影遮着,端酒杯的那只手却很清晰,那是一只三寸金莲杯。我环顾一下四周,正 琢磨如何走开,纱帐突然裂开一道缝,男人嗨了一声,接着!飞出来一包剑牌香 烟。有火吗?他说。我说有。   男人说,不愿跟我喝酒,那你就抽烟吧。   我说,你是谁?   呆会儿我会告诉你,他说,你是怎么来的?我说骑车,我骑自行车来的。他 说,这天道很不好骑吧?我说还行。他说,我是说那片玉米地。我说还行。男人 嘿地笑了一声,得了吧,他说,你忘了你摔跟头的时候啦?我说我没摔跟头。他 说,你这个人就嘴硬,你摔没摔跟头我还不知道?跟我你还嘴硬。我说,我没嘴 硬,我干吗跟你嘴硬,我又不认识你。他说,你别跟我装疯卖傻了,小帝。我 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帝。我说,林馆长在哪儿?男人“滋”的喝了一口 酒,嘿地又笑了一声,怎么样?又挺不住了吧?他说,小帝你这个人就这样。我 说,你认差人了,如果林馆长不在,那我就走了。他说,你不会走的,因为咱俩 还没聊到正题呢。我说,没什么正题,我还有事。他说,你这人就是能装,还装 得挺圆,你们档案馆天天都要闲出屁来了,你还说有事。你不就是天天查些傻逼 资料吗?都查了好几年了有啥鸡巴用?我起身往外走。   男人说,你坐下!我问你,你跟她多长时间了?   我立在屋地中央,两腿有些发软。   说吧,只要实话实说,我不会太跟你过不去。   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说,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跟我嘴硬。   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好!他叭地撂了酒杯,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林玉梅的丈夫。   我说,你要怎么样?   他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什么表现?我起身往外走。他在纱帐里“叭”地打了一个响指,接着又吹了 一声很响的忽哨,叫小秀的大黑狗扒开门腾地窜到我的跟前,它瞪着黄眼珠哼哼 着逼我节节后退。男人笑了一声,撩开纱帐,进来吧,他说。我惊魂未定地钻了 进去。小秀坐在床边,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去,小秀,到外面去,男人说。 我抬着脚,扭头看他。男人说,把鞋脱了,咱俩喝两杯。我说,有什么话你就说 吧,我不喝酒。男人说,你这也算二进宫了吧。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男人 抓过我的腿,把鞋扒下去扔了。他说,你还跟我装鸡巴?我回身坐下,看他给我 往另一只三寸金莲杯倒酒,小桌子是瓷塑裸身女人,女人四脚着地,脖颈后仰, 脸面埋在下面,两只巨乳上描着腥红的乳头,还有两腿间黑色的阴毛。男人把酒 杯在女人平坦的腹部上墩墩,另一只手在女人的双乳上摩挲着。他说,放松一 下,咱俩干一杯。我放下酒杯说,有话你说吧。男人说,你知不知道?林玉梅她 是一个婊子。女人天生就他妈是婊子,她们愿意当婊子,而不光是让一个男人 干。我说,男人也好不哪儿去,比如你,我看过你在银饰店干的好事。我还知道 你拐跑了一个男孩。他说,是林玉梅告诉你的吧?我说对,她还告诉我你早就不 是她丈夫了。可我现在还坐在这里,男人点着一支烟,很响地抽了一口,说,而 且,还抽她的烟。我说那是你无赖。无赖?他说,你还有资格说我无赖?在我还 是他丈夫的时候,就亲手逮住过你们在一起偷鸡摸狗,对,就在这张床上,我 说,你用不着往别人头上栽赃,还是检讨检讨你自己吧。就算我和她在一起也是 在你们分开之后。男人抿了一口酒,还是承认了,算你有种,我就有点不明白, 她都快赶上你妈了,不就是想进档案馆吗?啥鸡巴好地方,还非把自己搭进去, 老实地教一帮小兔崽子多好,旱涝保收,非往鸡窝里钻,还以为占便宜了呢。再 说,你不早就调进去了吗?还费这二遍事干鸡巴?我说,我根本听不明白你说的 是什么。他说,算了算了,看来你的脑袋真是进水了,不跟你说这些了,喝酒! 喝酒!我说,林馆长在哪?你怎么在这?他不耐烦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你哪来 那么多问题?她爱在哪在哪,跟我有屁相干?我说,那你知道小红在哪吗?他 说,你能不能不提那对狗男女?你怎么那么关心他们?你难道真不记得咱俩的事 了?我说我记得什么?咱俩能有什么事?我以前又不认识你。男人诡秘地看了我 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好吧,你在这等会儿,我去楼上给你拿个东西,你回去看 看就明白了。   那是一个塑封册,上面夹着一个蓝色铁夹子,我把它拿在手上,男人拍了拍 我的肩膀。他说,看完了晚上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时候你就什么 都明白了。我看了他一眼。他咧了咧嘴,拿过塑封册,写下一个号码说,别忘 了,给我打电话。   我推门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天晴了,西天上有一些彤红的火烧云,自行车 在两大片玉米地间的小道上颠簸,我盯着手中那个塑封册,一些宽大的玉米叶子 哗哗地刮在脸上,我想下车抽一支烟先翻翻,这样想着却突然来了尿意,于是我 又使劲蹬了几下自行车。“哧”的一声,我感觉车后座突然矮下去一截,妈的, 车胎爆了。把一个钉尖朝外的小木条从后车轱辘上拽下来,点着一支烟,向里走 了几步,我开始小便。身后玉米叶子哗啦响了一下,哗啦又响了一下,我立即又 朝里走了几步。有人笑了一声,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我甩了两下提上裤子走 了出来。是那个女人力车夫。我说你怎么在这?她扑扑花丝巾上的花粉,说,我 进去解个手。我的脸红了一下。她说,你的车胎扎了?我刚才蹲地垄沟解手时看 见的。我的车在前面,我拉你。我说不用,你先走吧。她径直推起我的车,回头 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从哪回来,我就住在这。   坐上车我再没说话。她说,你怎么还往这跑呢?我说怎么了?她叹了一口 气,怎么跟你说呢?你难道忘了一年前发生的事了?我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 道,你能告诉我吗?她说,好吧。一年前,有一天我从家蹬车出来,经过这片玉 米地时,顺便进去解手,我每次从家蹬车出来,总爱进玉米地解手,我刚解开裤 带,还没蹲下,就听见里面有一种很特别的声音,我一听立刻就明白了,我的尿 一下子没了,我急忙蹲了下去,你知道在玉米地里,要是站着就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蹲下就不一样了,最好再掰掉下边的玉米叶子,可我没敢掰,我怕弄出动静 惊了前面的声音,我只慢慢拨拉开眼前几片玉米叶子,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实不 相瞒,我以前在这片玉米地解手时常看见这类好事,有一次我还看见咱们这一个 大官和一个女的在这里办好事,我当时很奇怪,心想,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 啥好地方没有,咋也跟屯里那些破鞋一样专挑这地场呢?弄一张塑料布往地垄沟 一铺就来。后来我还看见那个女的跟一个小伙儿在这里边搞,那次我挺生气,我 想她真不要脸,二层小楼住着,还在城里当干部,平时见我们这些蹬三轮的连眼 皮都不撩,也是,人家出门一色儿坐奥迪啥的,凭啥正眼瞧我们这些臭拉车的 呀。可你说她跟大官搞搞就行了,干吗祸害人家小孩子呀?都快赶上人家妈了。 我越想越生气,那天他们搞了好长时间,我一直蹲在地垄沟里,后来两条腿都麻 了,眼睛也花了,结果也不知道哪个该死的把我的车给蹬跑了,都是那个不要脸 的害的,白瞎二百来块。对了,我说到哪疙瘩了?我说,你倒吸了一口凉气。她 说,对,我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见一个人问,搞几次了?另一个人说,你他 妈别问了,快点,这他妈不是都还过来了吗?我吓得好玄没坐在地上。是两个男 的,我又拨开了两片玉米叶子,上边的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下边的是头几回跟女 人搞的那个小伙儿。你说我能不倒吸一口凉气吗?这咋整乱套了呢。我蹲着一点 一点钻出了玉米地,心想这样乱下去非得乱出事来不可。果不其然,不出十天, 那天下午我蹬车刚从家出来,就看见那男的背着那小伙儿从屋里跑了出来。他见 着我的车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立即从兜掏出一张大票塞到我手上,还没等我明 白过来是咋回事,他就把我从车上拽下来,蹬着我的车跑了。我想反正是一个屯 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啥力没费一天比蹬一个礼拜挣的还多,管他呢。   我说,你说的那个小伙儿叫小帝是不是?女人一惊,车子朝路边斜冲了过 去。我跳下车,掏出一块钱扔给她,我说,可别害我了,我自己推车慢慢走。女 人回头冲我笑了一下,三轮车拐了两下飞快地朝前奔去。我看着她脑后飘动的花 丝巾,使劲咳了一口痰,吐向远处。回到宿舍,我才发现,那本塑封册不见了, 刚才我把它放在了女人的三轮车里。      小帝的笔记   1949年《关于永红妓女、妓馆改造情况的草拟报告》,章台(今永红)原存 妓馆八家,四家于四八年秋撤离章台(今永红),据查,此四家分散为十数家不 等,大有化整为零之意,隐匿于渭河流域的渔船内。表面看极像一个渔民家庭, 所以极具隐蔽性。这些暗娼作坊掌柜都是男性,手下有三五名妓女不等,看起来 像自家姊妹、妻女一样,间以捕鱼、载客为业,主要以做皮肉生意为主。光顾者 多为游客,做水货生意的老板及贩鱼商贩。这些流动妓女人数大约在40名左右。 因暂不在永红所辖区域,故不在本次报告之列。   余四家“花满楼”、“西月楼”、“和乐坊”、“和丰坊”,各档妓女共89 名(老鸨、领家除外),年龄从62岁到12岁不等。其中长三15名,幺二10名,花 烟间、钉棚64名。依据“中央人民政府在百废待兴之际相继在全国坚决彻底地取 缔娼妓,关闭妓院,对罪大恶极的妓院老板和领家实行专政,判处枪决和徒刑, 其余予以管制”之决定,判处“花满楼”老鸨十五娘、“西月楼”老鸨买红姐枪 决,并于1949年12月28日执行。判处“和乐坊”、“和丰坊”老鸨十三香、水不 波10年有期徒刑。   闲置下来的妓馆处理情况:原妓馆“花满楼”拟辟为永红棉纺厂库房,“西 月楼”辟为永红被服厂库房,“和乐坊”、“和丰坊”一并辟为永红农具厂库 房。   89名妓女的改造情况:经三个月零两天的由永红镇人民政府组织的文化技术 学习班中,广大妓女态度认真端正,并积极主动,她们和受苦受难的广大劳动人 民一样,痛恨旧社会,热爱新中国,决心与过去彻底决裂,珍惜党和人民政府给 予她们的宝贵的第二次生命,洗新革面,重新做人。先后57人学得了一技之长, 其中25人被安置到永红棉纺厂,15人被安置到永红被服厂,另17人被安置到永红 农具厂。   两人因不思悔改,采取了极端方式,自绝于人民。   依照男女双方婚姻自愿的原则,29人分别嫁给了永星村、永升村、富强屯因 贫困而无法娶妻的劳动人民,据调查,29对夫妇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生活和谐 美满。   另有一人失踪(今下落不明)。   失踪者,林立,原姓氏不详,渭河干谷人,现年36岁。3岁被卖给“花满 楼”做烧火丫头,13岁开始正式挂牌,取艺名“林桃”。俗名又称“白菜心”。 因其年芳,貌美如花,晓外文,并烧得一手好烟炮,很快就成了“花满楼”的头 牌。16岁已名噪渭河流域。后因推诿婉拒日本上将小野连太郎一行,险遭杀身之 祸,幸亏及时藏于渭河渔舫,其后达两年漂泊于渭河之上,更名“翠喜”。23岁 被章台(今永红)地主林子清花银元八百赎身做丫鬟,次年纳为妾,育一子,翌 年因不堪忍受长房虐待,复又回“花满楼”重拾旧业。   林立属自愿嫁给富强屯苦大仇深的农民赵大发的,依照中央政府“妓女也是 贫苦出身,也是我们的姐妹,要关心、帮助、爱护她们”的规定,改造后的妓女 与广大劳动人民享有同等权利,婚嫁自愿,婚嫁后不准予以歧视、虐待,婚嫁前 私有财产不予没收。   林立嫁给赵大发时,陪嫁有镂花描金的红木大床两张,另所携金银细软不 详。婚后半月,赵大发上山耕作,晚回家,发现林和两张大床一起失踪。据赵大 发哭诉,二人婚后恩爱有加,林对其更是娇柔至极。他断然否定林会弃他而去, 他不止数次问过渭河之上所有摆渡人,均不见林及两张大床,赵讲,那两张大床 至少值银元四百,除买两头壮年耕牛外仍有余剩。赵一口咬定林是被谋财害命, 并多次到镇人民政府请愿,哭诉。只是一觅不见尸首,二觅不见床,况且此床如 此巨大,何以藏得?此案悬疑,颇为蹊跷。故一并呈报。     (在最后这页笔记中,剩下的几行字用毛笔礁了墨汁盖住了。后面的呢?我 一通乱翻,由于着急,竟出了一身臭汗。后来我躺在林玉梅的床上眯了一觉,醒 来后才明白,无论如何,我也是找不到它们了。事实是它们肯定有,只是林玉梅 不想让我看,或者让她给扔了。我把剩下的半页冲着石英灯左照右照,最后又浸 到水里。过了很久,墨汁散去一些,我才分辨出这些文字。)      为什么我会对她寝食不安?因为她总是用一种表情面对我。   时光难道真的不能倒流吗?   为什么我会对她寝食不安?因为她用无数种表情迷惑我。   进了档案馆难道就能当上作家吗?   为什么我会对她寝食不安?因为我害怕她的每一种表情。妈的!   难道她只在档案馆这一左一右蹬车吗?妈的!妈的!!   《鸟》——我和他及她们的故事      玩要不怕掉脑袋      小红消失了。我一连传了他十几次,都没消息。   林玉梅也消失了。整整一天,每隔半小时我就打一遍她的手机,里面总是一 个女接线员甜腻腻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 拨。拨完电话,我就蹲在石板路边上,盯着来来去去的三轮车,可是,女人力车 也消失了。后来,太阳一点点偏西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那个男人的号 码。他似乎很高兴,在电话那边操了一句,说,我还寻思你小子这辈子不会再给 我打电话了呢,等了你一小天,咋样?挺不住了吧?我说,你少废话,我想知道 她去哪了?我看了柜台里面小姑娘一眼。他在电话那边又操了一句,说,谁呀? 我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说,好好,先说说你在哪?我又看了柜台里面小姑 娘一眼,说,就在你干过好事的地方。他说,好好,六点,六点,怡园二包,不 见不散。我啪地撂了电话。小姑娘放下手里的一串项链,歪脖问,谁呀?什么干 过好事的地方?我朝电话旁拍了一块钱,白了她一眼走了。刚合上门,我听见小 姑娘随口骂了一句,傻逼,脑袋纯属让驴踢了!我回头停了一下,朝门口吐了一 口痰。妈的,这帮该死的鸟人,都钻进老鼠洞了吗?   瘦条脸服务生引我到包房门口,他的目光像一群老鼠在我身后躲躲藏藏。他 旋了旋门上的暗锁,斜眼瞄了我一下说,先生,请吧。黑暗中有人打了一个响 指,旋即灯就亮了,男人赤脚从靠墙的沙发里跳下来。他说,你迟到了,呆会儿 罚酒三杯。我说,不是迟到,是根本就不想来了。他趿拉上拖鞋,一面眉毛向上 挑了挑,扯,他说,净扯,哪能不来呢,菜都要了,不来,这酒往哪消化呢。我 说,你随便找个人,要不就自己消化。他掀开桌上的报纸,用筷子叭叭启了两瓶 啤酒,说,来,边喝边聊。   我说,你不是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他说,我操,你急的是啥?坐下坐下,先喝几杯。   我坐下来,把杯子倒满,独自喝了一杯。我说聊吧,聊什么?他说,你想聊 什么?我说你问我呢,不是你说边喝边聊吗?他高兴起来,甩了拖鞋,蹲在椅子 上,来,他把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叭地放在桌上,先抽一支,我给你点上。 我推开他的火,自己点着一支烟叼在嘴里。他说,来,咱俩干一杯。我朝他晃了 晃手里的酒杯,一口干掉。他用手指敲了半天桌面说,那个本子上的东西你都看 了?我点点头。他叹了口气,独自干了一杯,往我跟前推了推菜碟。你吃点菜, 他说,喝酒总不吃菜胃就完了。我说你不用客气。他说,不瞒你说,那玩意是我 从林玉梅包里翻出来的,当时我还多了个心眼,一翻出来立马就跑出去给复印了 一份,原来的那份让我又照原样给塞了回去。那些日子我就觉得林玉梅他妈的哪 块儿不对劲,你别看我这个人粗的拉的,要细起来也贼他妈的细。我是在心里琢 磨,外表啥事没有,每天天一亮就去屠宰场,晚上天啥时黑透啥时回来,多少年 了,我们就这么过日子,谁也不知谁心里到底想啥,一开始还互相琢磨琢磨,后 来连琢磨都不琢磨了。我知道她在心里瞧不起我,谁叫咱当初心急干下那件砢碜 事了呢,你给咱评评,你说那能全怨我吗?都怨那片臊玉米地。也不知是咋搞 的,每天一路过那儿,我就忍不住想尿尿,本来出家门刚从厕所出来,可一经过 那儿,尿就来了,后来我就是有尿也不在家尿了,干脆憋着到那一块整。我以为 光我这样呢,谁想到她林玉梅也那样,我们原本就认识,还可以说相互间有那么 点好感,我表哥结婚那阵嫌买的床不结实,咯吱咯吱直叫唤,想自己做一个,拉 我去林玉梅家看她外婆那张大床,她还塞给我一把海棠果呢。她只给了我却没给 我表哥,你说这不是好感是他妈啥?那天下班,我拼命蹬自行车,为的就是立马 到那片玉米地整一泡尿,由于骑得太快,半路我好玄没撞到一棵电线杆上。远远 地一望见那片玉米地,我就不行了。我不停地欠着屁股,咬牙憋着,干蹬车子感 觉就是不到。终于到了,我把车子向道边一扔,一头钻进玉米地,来不及解皮 带,我打开前开口拉链,天哪,舒服死了。要不咋说人有三急呢。三急你知道 吧?你看我扯得太远了,来,喝一杯。还别说,喝完这杯我还真得去趟厕所,你 去不去?   我说到哪啦?噢,说到撒尿了,我刚尿完,还没把家什放回去,迎面玉米叶 子哗啦一闪,钻出一个大姑娘来,一下子就把我给造愣了。你说她什么意思,她 倒走啊,可她不走,站在我对面直勾勾地看我,我那家什还没放回去,我俩大眼 瞪小眼,看着看着我那家什就不听使唤了,我向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她,然后就扒 去她的上衣,我原来只想扒去她上衣,摸摸她的奶子就完了,我觉得她一定得大 喊起来,可她却一声不吭,她一声不吭我的胆一下就大了,于是我就解开了她的 裤带,我解得挺慢,我心里还在打鼓,虽然家什硬得不行,可我还得留着后手, 我想只要她张嘴一叫,我立刻就悬崖勒马,可她还是一声不吭,我想她是他妈在 等着呢。于是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裤子和裤叉褪到膝盖,又三下五除二剥光自 己。我抱住她,老半天却他妈的找不到出路,那年我才二十三,还是嘎嘎新的童 男呢。我急得汗流夹背,后来是她帮了我的忙。那天我俩一共干了六锅,把玉米 压倒一大片,后来累得我腿都软了,眼里直冒金星儿,我们滚了一身泥,头发里 洒满了玉米花,胳膊腿还有屁股被玉米叶子拉了一道又一道血口子。一直到天黑 透了,我们还光着屁股坐在玉米稞子上,我们找不到裤子了。当然最后还是找到 了。钻出玉米地,她终于说了一句话,她说,记着,是你强奸了我。我吓得一下 就腿肚朝前了,我说,你会去法院告我吗?她冷笑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 字,我——会——嫁——给——你。那年秋天割玉米的时候,我和林玉梅就结婚 了。结婚头一年我们像用万能胶胶住了一样,每天一起床就盼着天黑日落,中午 连饭都顾不上吃就上床来一锅,为这我们连孩子都没要,我们怕怀孕耽误了干那 事,我们谁也熬不住漫长的妊娠期。后来,她提干了,再后来我们在一起干那事 的次数也一天天少了,初一一次,十五一次,有时我受不了,她就拉下脸质问 我,怎么,你他妈还想强奸我?别以为现在我就告不了你了,我还可以告你婚内 强奸,知道吗?杀猪的。有一天我去档案馆,干敲门不开,我就一直敲,最后把 文书记给敲出来了,那么大的官,平时挺胸腆肚的,那天见了我却像耗子见了 猫。你想想咱一个平头老百姓,凭啥?连傻子都明白。我冲进去,林玉梅在插间 里竟还穿着睡衣,你说我能不急吗?我使出杀猪的劲头上去一顿炮揍,她他妈竟 一声不吭,还告诉我,去把门锁好。   那次之后,我们过了一段消停日子,她开始保证满足我了,我想她是悔改 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市里正在考虑提拔她当一把馆长。有一天,我发现了 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我还一直窝在心里,我怕遭人暗算,现在我不怕了,一切 都他妈无所谓了,我今个儿就跟你说说,就咱俩知道就得了。我发现档案馆有一 个暗室,是一个暗室,很大,是一个地下暗室,知道吗?那里是专门接待上边来 人的地方。那段时间,我和林玉梅过得挺消停,有一天中午我们在床上办完事, 是的,那段时间我们都在中午办事,她说单位忙,省市领导来,不知陪到几点, 太晚就不回来了。那天中午办完事趁她睡着,我偷出了她单位的钥匙,到外面配 了一套。我把钥匙放进她包里时,她还在睡着。我收拾了一下,骑车去了档案 馆。我原打算等到下班,可上楼发现没人看见我,于是我打开了她办公室,又打 开了套间,我在她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想了一些关于文书记和她一起在这张床上 的事,好玄没睡着,这时我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我立刻钻到了床底下。快下班 的时候,我听见林玉梅打电话叫过来一个叫小帝的男孩,两人坐在地上开始喝啤 酒,一共喝了十二瓶,我躺在床下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只空酒瓶滚到床下, 让我一下又给滚了回去。两人喝着喝着就有点不对劲了,开始嘭嘭按倒空酒瓶, 后来……后来就脱光了衣服在空啤酒瓶上办事,我的肺子都要气炸了,可我忍住 了,现在想想多亏当时我忍住了,不然我咋会发现那个天大的秘密呢。两人完事 后像死狗一样在地毯上躺了好半天,才开始穿衣服。林玉梅说,我上趟厕所,你 先把门打开,进去收拾一下。男孩出去了,林玉梅也出去了。我立即从床底下爬 出来,从门玻璃向外一看,男孩打开走廊一侧的门,却走了,他也去了厕所,真 是天赐良机。我嗖地钻了进去。一排排木架上摆满了书,让我迷糊。我飞快地向 里走去,我向一侧看了一眼,在选好瞬间躲藏的地方之后,我用剩下的三把钥匙 去开那扇咖啡色的小门,换上第二把的时候,小门咔地一声开了,我闪身进去, 一把关上门,里面黑咕隆咚,我趔趄了几下,像一头掉进了井里,这时门外响起 了咚咚的脚步声,我慌忙向前奔去,我抓住了一面布帘,往里一扑,是一张大 床,来不及多想,我又钻进了床底下。灯随后就亮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 见许多双高档皮鞋从小门迈进来,然后脱下来,没什么声音,连喘气都是捏着 的。有人走到床上,咔地一声,我觉得床后档板吱扭一声裂开了,过了一会儿, 灯亮了,像一下子升起一团红雾,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向下一看,呆住了。 一排铺红地毯的楼梯一直伸向下面无比宽敞的地方,一个戴面具的裸体男孩立在 楼梯门口,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小帝,不是他又是谁呢,我是那么熟悉他的身 体。我抻抻脖,看不见棚顶,无数串红纸鹤一直垂到地上,它们中间是无数个带 靠背的红色小床。我又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原来四面墙上镶满了落地的镜子。 有人说,书记慢走,立即被低声喝斥了回去,一双双脚从床上走过去,然后迈向 楼梯,有人从下面回一下头,差点没把我吓死,那是一张十分狰狞的假脸。走下 去的人开始脱衣服,男孩一件一件地接。直到脱得一丝不挂。我的眼睛花了,刚 刚看见一个脱得精光女人的背,灯嗖地一下就灭了。我愣了半天,才明白是门被 关上了。我用手死劲推了一下,没动,又使劲推了一下,还没动。我闭上眼睛, 心像要从喉咙里飞出来。我用手使劲压住心口窝。许久才睁开眼睛,天哪,我还 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从床下爬出来,用手在床板上摸,我终于摸到了一个锁孔, 我试遍所有钥匙,都没打开,于是我去林玉梅办公室取了一把螺丝刀,重又爬回 床下,我开始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点一点抠着床板的一角。不知用了多长时间, 我终于抠开了眼珠大小的一个小洞。我的老天爷!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心立刻从 喉咙里飞了出去,十几个,好像有二十几个,男男女女在一起。想想吧,他们全 都一丝不挂,俩俩,仨俩一起……我的老天爷!他们全部戴着假脸。我真恨不能 会隐身术从小洞钻进去,撕去这帮鸟人的假脸,炮揍他们一顿,再勒他们十万八 万块钱花花。他把嘴凑过来,说,来,我再告诉你具体点儿。我厌烦地把脸扭向 一边,拿酒杯跟他撞了一下,我说,你别在那儿意淫了,你还没说你从林玉梅包 里翻出了什么。男人愣了一下,我操,可不咋地。他喝了一口酒,冲我暧昧地一 笑。他说,你不是都看过了吗?我说,我不骗你,回来时我把它丢在三轮车里 了。他愣了一下说,真的?我说真的。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你说这个小帝,他 写什么不好,写写跟照片上的老死鬼也好,跟臭蹬车的也罢,就是写跟档案馆长 那也行,那看起来多少还像那么点事儿,唉,你说他咋还把我俩的事也写到本子 上了呢?还写得那么细,这像什么呀?我说,那是罪证,你强奸了他。他说,扯 淡,别说那么难听,都啥朝代了,想说强奸都不容易。换句话说,就算强奸他会 一次次来找我吗?说真话,倒是因为有他,我才决心离开林玉梅的。你不知道, 我们在一起多好。他长叹了一声,说,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说,我记得什么?告诉我林玉梅现在在哪?男人说,干了这杯,我领你去 一个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那对狗男女到底在哪了。   二十分钟过后,我们潜进档案馆,我们顺利地打开了大门,走上楼梯,又顺 利地打开了走廊里侧资料室的门。我们朝着那扇咖啡色的小门走去……后来我们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们头上好像各自挨了一记闷棍,然后从高处一脚踏空,却 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在了一个长长的梦里。      睁开眼睛,我迷糊了半天。屋子里坠满了红纸鹤。一串串从棚顶垂下来,像 盛夏被晚霞染红的飞鸟。我眯眼看了好一阵,接着我就看见了档案馆长林玉梅, 从日杂商店刚调到我们档案馆的打字员段品红。还有我的家人们,他们几乎异口 同声地说了一句话,他们说,小帝,你醒啦……我从床上坐起来,我说,我这是 在什么地方?你们都来干什么?干吗这样看着我?哪来的这么多红纸鹤?   三天后,我在医院看见了林玉梅的前夫,屠宰场的老田,田一刀。他头上缠 满白色绷带,安静得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我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泪水立刻 涌出眼眶。有一天,我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动,我把耳朵贴上去,我听见他说,小 帝,鸟。   一个飘雪的黄昏,我独自在街上走,被身后一辆三轮车叫住,我回过头,是 一个女人力车夫。她把一个用蓝色铁夹子夹着的塑封册交给我。我迟疑了一会儿 接了过来,我说,好久不见了。她说,是啊,好久不见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和 飘向脑后的花丝巾,我心里一阵绞痛。我一个人在街心站了很久,后来我找到一 个垃圾桶,把塑封册一下一下撕碎扔了进去。那里有一张翻印过的民国时期一个 叫翠喜的妓女的照片,和小帝笔记中的缺页部分——一部叫《鸟》的小说手稿。      2005年1——2月一稿   2005年4——5月改于吉林——长春 ※※※※※※※※※※※※※※※※※※※※※※※※※※※※※※※※※※※ 本期编辑:简杨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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