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10(第一六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轻盈的姿态                   § 何 均:轻盈的姿态         §    ·何 均·                   § 【网讯】              § 一只白鹤以轻盈的姿态                   § 飞进住在水泥建筑里干枯的视野 【牛肆】              §                   § 轻轻滑翔,时高时低,寻觅 冯 磊:城市            § 寻觅自己的家园。白鹤降落 郭永海:古老未必止围墙       § 降落窗外的一片荒草地                   § 看似悠闲漫步,却不时东张西望 【丝露集】             § 常建世:漾濞古驿道(组诗)     § 陌生。警惕。审视。惶惧 尧 阳:麻花辫           §                   §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 【网里乾坤】            § 暂时不会有野心打扰它的安宁 禅非禅: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四话:  § 羽毛洁白,步履谨慎,气度高雅     拒绝魔鬼的人        § 失落的精神与高度找到落脚地 郭勇健:作家朱光潜         §                   § 它或许来打前站,不久 【网萃】              § 这片荒草地就会成为它们的乐园 刘耀儒:文殇            § 来滋润窗户里干枯寂寞的心灵                   § 【网讯】∽∽∽∽∽∽∽∽∽∽∽∽∽∽∽∽∽∽∽∽∽∽∽∽∽∽∽∽∽∽∽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10月9日报道《博客+搜索 让我们无处可逃》, 记者王超、白雪。 午夜,陈格(化名)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那头传来女友的啜泣声。就在几 分钟之前,女友用关键词排列组合搜索出了陈格和原女友的合影。 陈格的女友解释说,一开始她用姓名搜索,并没有发现什么,后来变换关键 词排列顺序,用常用昵称,将名字和学校、名字和朋友姓名、网名等其他信息组 合搜索。筛除无用信息后,在一个学校BBS的旧网页上,她发现了陈格和原女友 的网络日志及一些照片。 这段被陈格隐瞒了的往事,终究被细心的女友发现了。 搜索:无敌关键词 如今,认识人的渠道并不只是见面和通话,博客加搜索让现代人无处遁形, 只要有个人信息透露到网络上,搜索引擎就会在短短几秒钟内把特殊信息从互联 网的海量信息中提取出来。 媒体工作者黄先生说,跟不熟的人见面,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人的姓 名百度或者谷歌一下,很快就把这个人的学历、经历、工作单位翻个底朝天,尤 其是一些经常使用互联网的人,痕迹就更多。 “我虽然没有跟对方深入交谈,但我对他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了浅层次的谈 话。”黄先生的这种做法,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和效仿。 除了搜索别人的名字,更多的人则沉醉于上网搜索自己的名字。 一位引擎发烧友撰文称:人类天然的自恋情结总是让人们对自己的名字情有 独钟,泰戈尔会在Google上输入“泰戈尔”,邱吉尔会在百度上敲击“邱吉尔”, 这是此前所有时代都没有的便捷玩法,而且人类对这种玩法从不厌倦,隔一段时 间就要玩一次。 李思(化名)是一家公司的白领,有一次他搜索自己的姓名,在一个同性恋 博客上意外发现了自己的姓名,通过博客中透露的种种细节,他发现博客的主人 竟然是他朝夕相处的室友。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李思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这个室友 了。 由自己的名字开始,搜索者对情人、情敌、仇家、债主、同事、朋友的名字, 也有着强烈的兴趣。搜出来的信息可能让人想不到:个性沉静的同事想去西藏, 上司和女秘书结婚好几年了,今天第一次见面的朋友把你写进了博客……当然 “监控”自己的另一半也是人肉搜索的主要目的。 朱文(化名)认识了一位“完美男人”,两人相约不久后结婚。一次朱文闲 来搜索他的名字,几经翻查,发现异样。她又在移动电话网络营业厅里输入他的 号码,按其生日破解密码,发现该“完美男人”经常在深夜给她发短信的同时, 给另一个号码狂发短信,每晚至少数十条。 朱文用手机号搜索,查到机主是位年轻女人,连她的生日、住宅门牌号都查 得一清二楚,“完美男人”的一切印象就此颠覆。“从表面上看怎么也猜不到是 这样,”朱文感慨说,“差一点就上当。” 手机,邮箱,昵称,用这些关键词搜索,每次都能将所要的信息一网打尽。 而这些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永远不知道的个人隐私,在网上,都变得唾手可得。 一位大学生在网上搜索时忽然发现了自己同学的身份证号,接着搜索,原来 这个同学申请了助学贷款,校方把该同学的姓名、身份证号等信息公布到网上。 博客:疯狂点击率 王斌这样描述自己开始迷恋搜索的经历:刚开始写博客时透露了同学的真实 姓名,后来被该同学搜索到,这篇博客文章马上闻名全班,掀起了班内同学搜索 的高潮,每个人都很兴奋,用搜索引擎搜索自己的姓名,形成了全班大搜索。 在博客推出之前,互联网上能搜索到姓名的还只是曝光率高的名人,随着网 络的发展,一切信息都被搬到了网上,普通人的信息也进入了公开的互联网,尤 其是博客产生以后,在网络上可以随便搜索到普通人的生活琐事和喜怒哀乐。 2005年,门户网站新浪推出名人博客,迄今已经有徐静蕾和韩寒两人的博客 点击率过亿,远远超过一些小网站的访问量。 2006年,为了早点成名,山西人袁智勇拿出500万元力推自己的博客,把北 京、上海、天津等51座大中城市网吧的电脑桌面,设置成写有他的博客地址的照 片,并将浏览器的首页设置为其博客地址。 今年9月底,新浪网高调宣布将与博客主人平分广告收入,虚拟的博客产生 了真金白银的效应,博客换大米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童话大王郑渊洁曾在某公开场合表示:“我一直跟潘石屹较劲,他一直压着 我,压着十多天。我琢磨着怎么才能超过他。” 眼球时代,不光是名人,几乎每个开博客的人都极端关注“如何提高博客点 击率”。为此,每个博主都在努力,方式则五花八门。 博客文章的阅读次数,凡是标题和时下流行元素沾边的,点击率就会提高不 少,一位网友在博客上总结说:“要点击率高就得和名人时尚挂钩,好比要想迅 速成名,要么言词放肆行为乖张,要么就和名人来点绯闻。” 据报道,央视某主持人的两次婚姻经历被一位网友在博客上曝光后,该博客 人气迅速攀升,网友争相传播。有人认为名人的隐私权比普通人要小,这种做法 是允许的,但也有人反对,认为此举侵犯了该主持人的隐私权,有借人炒作的嫌 疑。 “贴大字报宣扬他人隐私是侵权,写博客宣扬他人的隐私凭什么不算?”互 联网领域一知名律师说,已经建立起来的法律理念、法律原则是适用于博客的。 而在一些白领中流行的晒秘网站和晒秘博客,更是打出隐私的大旗——一家 网站竟然宣称收集了上万条的情感秘密。 搜索+博客:公与私的边界 中国人民大学一位教授出去旅游时遇到了一个熟人,他把这个情节写进了自 己的博客里,后来想想不妥,就模糊掉了这个熟人的身份。因为他意识到,虽然 在他看来没关系,但别人并不一定想暴露行踪,自己的博客可能无形中暴露别人 的隐私。 他认为,应该有不成文的规范,不能在博客中暴露别人的隐私,虽然是封闭 的个人空间,但是只要一到网上,就被搜索引擎变成广泛传播了,可能带来的威 胁是无法预料的。正如一位互联网专家所说,博客展示了自己,同时连带着也会 展示别人,加上搜索引擎这种强大的工具,让普通人都变成了私家侦探。 博客加搜索,让人们的谈话变得更为谨慎小心,一不小心就会把私密的谈话 变成了公共传播,博主无法承担全部责任。 “谁发布了这些有潜在风险的隐私谁就要负责。”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 授陈力丹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博客的发布者在把博客公布时已经承担了一定的 风险,一旦公布,就不能后悔,就像电视台播出的节目不可能收回一样,因为传 播不可能是逆向的。 陈力丹认为,通过搜索引擎搜索到了别人的隐私或者发生了纠纷,就要由最 初发布隐私的单位和个人来承担,就是发布一秒钟马上后悔删掉,事实上也已经 传播了。“这里没有后悔,也不可能收回。” 他建议,对无意识的上网群体,如孩子和互联网知识缺乏者,要加强法制意 识的教育,告诉他们写博客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在博客里提到别人时,要有保 护他人的意识。 【牛肆】∽∽∽∽∽∽∽∽∽∽∽∽∽∽∽∽∽∽∽∽∽∽∽∽∽∽∽∽∽∽∽ ◆ 城 市 ·冯磊· 从家里出来,坐上八路车,二十分钟之后,就到了我的城市。      说是我的城市,这座城市真的是我的吗?在这个有一百万人的城市里,我仅 仅有一间一百平方的房子、一个温暖的家,如此而已。和这个城市的所有人一样, 我也仅仅是一个过客。时光荏苒,迅速成长的一批批新面孔就像是旺季的韭菜, 等着岁月收割。我,不过是已经成长起来的其中一个而已。      这座城市里有我,却不惟独有我。我的家,还在二十年前的农村。      二十四年前,当我坐着父亲的大轮自行车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这里还是一 片蓝布制服的天下。当时的小城,北面和南面的落差不小。在一个叫做鲤鱼背的 地方,铺的还是青石板路。最让我难以忘记的,则是当时东方红小学北门旁的粥 铺子。这个粥铺是县食品公司经营的,里面从出纳到掌勺的统统都是国家正式职 工。他们在计划经济体制的约束下,烧出来的粥和豆腐脑都差不多。入口之后, 满嘴余香。一碗粥也就是一毛钱吧,两根油条(那时不叫油条,我们都称之为 “果子”)也是一毛钱。如果舍得再花一毛钱,也就是三毛钱,就可以不仅喝上 一碗粥,还可以吃上两个小甜饼。小甜饼是豆沙馅的,曾经让很多孩子眼珠子咕 噜噜乱转。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在这个城市读小学的时候,我也非常喜欢吃这里的小甜 饼,并因此在上课的时候偶尔走神。那个时候,小学校里女老师的声音是甜美的, 学校里的体育课是生龙活虎的,大街上的空气基本是清新的,生活、学习、课余 的追逐打闹,都仿佛是在镜子里一样,玲珑剔透。此刻,当我坐在书桌前,静静 地回忆那个相对单纯的时代,我仿佛又闻到了县食品公司的粥铺飘出来的粥香。 我再次记起了在那些色彩鲜明的春日里,自己手拿着父亲制作的风筝在田埂上奔 跑的兴奋。时光不我待,也不等待别人。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大家的认识有 多少不同,对于那个时代,我始终愿意忠于我的过去和我的单纯。那是虽然贫穷 但是有真心笑意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一个人可以笑得很甜美而无所顾忌。一个 人不必为了身边乱七八糟的噪声而郁闷不堪——大家都是邻居、师生、同事、朋 友,除了特别斤斤计较的人,彼此之间很少有敌人。当一个时代因为制度的缘故 被刻意纯净化,对于已经消失久远的时代而言,属于你的那块,也许就是田园牧 歌。   然而一切都是要变化的。贫穷永远是相对的,就像纯净之美也永远是相对的 一样。某个早晨,当一个民办教师走出教室突然发现自己确实一穷二白之后,他 开始走出学校要去寻找新的生活。这同样也意味着一个城市里新的生命的开始。   后来我就第二次进城了。看来,我与这个城市是有缘的。第一次作为借读生, 我住到亲戚家里,半年之后,亲戚病逝了。我于是沿着每周周末都要走一遍的护 城河,一直走到我的农村老家去。在那条路上,在半年中间,我每个星期的周末 都要在小河里趟水而过。那河水是清凉的,河边的水藻是充满凉意的、握在手里 是滑溜溜的。那南门里一带的树林里,曾经传出过动人的鸟叫声,让一个十岁的 孩子感觉异常好奇并因此久久不能忘记。   我又来了。这次,我高分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学校。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自豪与 快乐,建国四十年来,我是我们小村第三个凭借考试走出来的农村孩子。在中学 的那段时光,我之所以拼命努力,我想,与县城东方红小学门北旁的粥铺子里面 的清香不无关系,于小城里鲤鱼背上的青石板路不无关系,与护城河里的水藻不 无关系。——我回来了!我一直想这么说。      然而,十年之间,小城的一切都已经变了。与我的记忆相比,小城由一个温 顺的孩子变成了胡子拉茬的青年。在各个角落,到处都是兴奋得满脸青春痘的青 年,他们穿着蝙蝠衫、吹着口哨、留着公鸡头。他们的父辈,在大街小巷不厌其 烦地吆喝着做生意。这是一个充满想象的城市,废墟和高楼大厦同在,野心家和 实干家同在,理想家和角斗士同在,道德家和二流子同在。他们推倒一座座建筑, 建起高楼大厦,那些迅速在城市的水泥地上成长起来的一栋栋高楼,让人感觉到 一种说不出的畏惧。那种感觉,是一个孩子对一个毛糙青年的畏惧,是一个良民 对一个黑白通吃的绿林好汉的畏惧。我所在的城市,就是这样仿佛在一夜之间成 长起来。这个地方,开始出产啤酒肚、乌龟壳的高级轿车、妖冶的女人和夜不归 宿的赌徒。它一步步生产出进口的柏油大道和普来乐练歌房和练歌女,它一次次 提醒它的蚁民要如何适应崭新的游戏规则。它所发散出来的光芒五颜六色,让人 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这是一个混乱嘈杂、但是极其富于想象力和破坏力的地方。 这个时代,同时造就了种种梦想、促成了种种野心的实现和奇迹的萌芽。每一个 夜晚,都有人因为睡梦的沉重睡不着觉,每一个夜晚,都有种种交易所带来的暧 昧在呻吟。与悄然消失的数千年相比,它浑身散发着生机与活力;与悄然消失的 数千年相比,它毫无章法并且肾亏。      很多年以后,当我们的某个后人站在城市发黄的地图面前,回忆起来的时候, 他会若有所思的下定义说:这是一个混沌的大时代。      我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一个人有自己的生命,一个城市也是如此。在我的印 象里,一个城市也有自己的童年、青年和壮年,它最终也要垂垂老去,尽管其生 命比起我们来要久远一些。在这里,我每天看着它矫健的背影一点点壮大起来, 我看到它那会心的笑意和写在脸上的洋洋自得,我看到它满脸的青春疙瘩——我 知道,那是青春期的毒素在萌发和作怪,我还看到,它背后的种种健康的和癫狂 的躁动。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知道它和我一样在经历一个重要的成长旅程,我们 将拥有同样的胡子拉茬的青春。 ◆ 古老未必止围墙    ·郭永海·   去之前,在网络浏览了石排这个地方,古迹比较多,挑来选去,最终还是确 定了石排塘尾这个明清古村落。塘尾历经六百多年,民居古祠、围门炮楼依然保 存完整。以占围墙为界,占村落总面积近四万平方米,现存268座古民居、21座 祠堂、19座书室、10眼古井、28座炮楼。古村依自然山势依坡而建,村前三口鱼 塘一大两小,分别代表蟹壳与两只蟹钳,村中两口古井则代表两只蟹眼。   在我眼中,既可以理解为蟹神蟹仙的崇敬,也可能是虾兵蟹将的无力,旧村 落如何,看看就可以知道其中三四了。   虽有踏青访古的悠然,但路途初行,一路错折来回,实在闹了个窝火。从汽 车东站坐车到石碣镇政府,不料过了头,差一点去了袁崇焕纪念馆,没办法,打 回头的摩托车,来到大路上,再一看,去桥头、樟木头、石排的一大堆,于是随 便坐了一辆镇巴,便杀向目的地。进了石排,还是如此,折腾半天,下了摩托车, 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几棵大大的榕树,靠右边便是半掩的围墙,两个小时的疲劳 却也一下子减去了五、六分。   一   一进门便是一座两层炮楼,木梯破烂不堪,再踩上几百脚,怕是要断了。嘎 吱声中上了二楼,狭小的空间里却是武帝君神位,塑像正对着窗户,掉头往外看, 面对的是下坡的路和一小溜的水塘。   不过两分钟时光,出了“炮楼”,走了两步,看见一口井,两位中年妇女摇 轱吊水,旁边散放着几只塑料桶,看样子不过装了一只有余,吊水的桶也是自己 带过来的。井旁有水沟,十字相交,顺着横沟望过去,是一片长方的空地,夹在 围墙和屋宇之间。主要的景致留着转一圈出来重点欣赏吧!于是脚步向右迈出, 墙上粉笔一个箭头,托着“参观路线”字样,这样就走进了巷道。   拐进右边,几步间已经瞧见破损的围墙,几棵荔枝填补了眼界的缺口。平整 的砖墙青中带褐,砌纹清晰,刻字乱画的几乎没有。里面几户房子不时传来妇人 斥子笑女的声音,却也是有人住的所在了。过了几栋房子,慢慢觉得这个围墙之 中的建筑极有规矩,道路宽且直,阡陌纵横,犹如棋局,前后左右几乎同样,觉 得无论走哪一边,所见大致相同。想想围墙是椭圆型的,还是沿着右手边继续前 进吧。   右边一路走完,再直向左去,眼前开阔了很多,笔直的道路起伏平缓,贯通 东西,两旁的铁将军形状各异,还能看到旧朝所用的“┻”形锁孔。在大门居中 位置靠右下半截的中位,还能看到一个通宝之锁。门檐上的吊头花雕下面是依次 变薄渐长的几叠横木。我留心数了叠数,有的三叠,有的五叠,最多的则是八叠 加一溜的片瓦,想来也是“九门即龙门”的心思了。但要在门上找几个字却是非 常难,在围着走的当儿看到两处,一处是“渭川公家塾”,一处是精美雕饰的小 篆,问了旁边的中年人和屋里走出来的女子,俱不识得,瞪大眼睛看了半天,终 于看出是“福气东来”的笔画了。惭愧!   一路漫步,不时瞧见三三两两的人拿着专业单反相机,簇拥着一个妙龄女郎, 却是拍摄艺术照了。如此颜面,对于古老的村落来说,是减色还是增辉呢?   不好说。   模特确实好看,但片刻间就不见人了。我的小巷还得继续探询,这时,差不 多已经绕外围走了一圈,又回到先前进门的空地了。   二   此处已经不算城墙了,城外一片大大的水塘,一段衔接两头的砖墙分隔开来。 围墙里面的正对着是大宗祠,可惜铁将军看门,入不得内,扒着门缝也没看出什 么东东来,宗祠的却也有四、五个旗杆石,果然是中举登科的见证,却已经看不 清记载辉煌的字样了。   再前行几步,祠堂的右边是梅庵公祠,倒是门大开敞着。进得门来,右边有 个简介,主人叫什么“李二雪”,而且此处是举行康王诞的地方,至于康王是谁, 依我的脑力,一时也想不到何方仙化圣人。   里面倒是有一些对联,除去歌功颂德的,还有几对别致的文字,于是抄了两 首。就两首——   花树舞低杨柳月   几筵香送芰荷风   再:   五色柳云团玉宇   三宵浓露湛冰盘   两幅对联的动词运用很微妙,而且上下,一意两借,非常传神。   如“低”字,本来一个副字,动作化以后,给人无限想象。   夜深未沉时,微风乍起,轻轻袭来,搔得杨柳依依,眼前槐树枝叶乱颤,班 驳树影不时透进皎洁月色,皓月当空,却也躲不过槐柳的一遮一掩。梅庵公祠里, 薰香随风飘远,在晚风中慢慢吹向半墙外的荷糖,连菡萏都要绵了,软软的立在 水面,迎风而舞。散步、晚行的人于此情此景中,又是怎样一幅感受呢?   大概也要走进来拜拜女子李二雪了。   这位李家二姑娘为什么抛却红尘、独守佛灯呢?   如此联想,大概能找到很多个版本的说法——为情困,为势迫,或者是逃避, 或者是另一种博爱吧。   还是别想那么多了。   “五色柳云”,相必也是晚上了,面对丰盛的香火,将近凌晨时分,看着浓 露重盘,李姑娘大概在心里得到了某种满足了。   于今看来,她耐得了寂寞,用一次次的行动换来了此时的尊敬,已经做到了 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极致,我们这些游人、甚至她的家人族亲还能说什么了。   三   在将茶山和南社做比较时,我觉得有几个地方是值得提起的——   第一个就是房屋建造者的意图。这里就不提建筑风格,这方面大有专家在, 况且我又不是很懂。   经历了时间的腐蚀和战乱的破坏,两个古迹建筑受损的程度大相径庭。南社 已经破乱不堪,而且遭受破坏的地方没有人去修复。游人走进南社,看到那些老 房子,感觉一开始用的就是土木之类的材料,经不起岁月的沧桑;而在塘尾,走 进城墙里面,大部分的建筑主要结构、墙面由青砖、花岗岩筑成,不怕风雨,不 惧地震,经历若干年,依然牢固异常。走在塘尾古墟的巷道中,有时用手敲打墙 面,噔然有声,表面光滑,说明材料是石制的,而不仅仅是石灰泥加砖瓦的砌法。   难道建造者不知道好材料的牢固性和持久性吗?当然不是了。对建筑功能的 不同看法造成了两种不同的结果,一个是抵御外敌、保卫自己的意图,一个是教 书育人、考取功名的冀望。   南社的创造者和继进的几代人大面积建造祠堂,一是希望自己永远接受子子 孙孙的祭拜,二是大规模的造屋,希望后代发奋图强,不断发扬光大,自然,土 木结构当然是希望子孙们能换成青砖和灰岩。可惜子孙争气的都跑了,不争气的 天天在广东打麻将,一年风云际会一两次,对南社本身来说,不过是名气越来越 盛了。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也在形而上达到了祖先的目的,可惜空有其名, 实质是越来越破败了,老祖先看了只能苦笑而已。这样吃老本,肯定会倒亏的。 一个字足矣,名。那么多的旗杆石大概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相对于南社的求名,塘尾则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或者是一个比较纯粹 的物质主义者。它体现的重点不是如何追求物质利益,而在于将既得的利益如何 保护起来,趋利避害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而像城墙这样庞大建筑的形成,我们 可不可以理解为,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期,李氏家族的主要分支都很强大,共同 的需要和充实的经济力量才促成这样一件大业完成的?我想当然是可以的,看看 那些差不多的屋宇,大概可以断定,李家有不少的地主、富农。   等你把整个城墙里面塘尾的走完,你就会非常佩服他们的远见和团结一心了。   沿着城墙的一圈,内侧一轮一进的房屋,就是一条“环村路”,在这个环里, 巷道完全是井字形分割房屋区域,没有突兀的院墙,人员跑动起来非常便利。巷 道狭窄,车辆是难于行进的,一群敌人突破城墙进来,如果是团体作战,则会在 无数个旁边的口里出来,不断骚扰,逐步消耗敌人的力量,敌人就行进不了多远; 如果进来的敌人分散兵力,李家人就会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打运动战,打阵地 战,李家人都可以从容应付。当然,如果进来的敌人特别多,加之以重型武器轰 击,那就很可怜了;而从现存的建筑和破坏程度来看,李氏宗族没有经历这样的 冲击。   比较幸运的一个家族。   第二个方面是家族获取功名的质量和数量。   南社登科进举造就的高度在整个大东莞都是首屈一指的,这自然和谢氏重视 教育有很大的关系。为什么塘尾有丰裕的经济条件,反倒在博取功名方面,成就 很一般呢?   这和村落规模的形成和经济条件成熟的时机有很大的关系。   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之“李贽——自相冲突的哲学家”一章中阐述 了一个家族博取功名的艰辛。几代人的惨淡经营,首先巩固自己耕地的所有权, 然后获得别人耕地的抵押权,由此逐步上升为地主,经济条件的初步具备,子孙 就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黄仁宇先生由此延伸也阐述了成功的个人对家庭、甚至 家族道义责任的不容或缺。   这个论述阐明了受教育、乃至考取功名的内部经济条件,而在这之外,科举 制度的继续发挥选拔贤才的功能存在,时局的稳定和社会经济的继续发展,诸如 此类的大环境、外在条件,也是获取功名、改变人生非常重要的条件。   由旗杆石的质量、数量,我们难道能断定塘尾李家不重视教育吗?难道能断 定他们对科举失去了信心吗?   当然不是!   因此,基于重视教育的前提,有两个因素必须考虑:自身经济规模的成形, 社会时局的稳定、动荡程度(状态),而且这两个条件也要综合考虑。   南社建村至今,历经八百年,由此上溯八百年,是中国历史的十三世纪,南 宋末年,经历元、明、清几个朝代(二十世纪初叶几乎可以忽略,因为科举制度 不存在了),而且从村落的建筑——刚才已经提到,年久失修、破败——可以断 定南社在规模经济的成形时间比较早,至少在明朝已经是莞邑一大家族了,经历 明、清两朝五百余年的稳定,重视教育的结果就非常明显了,而且明、清两代是 中国封建社会登峰造极的阶段,科举制度非常完善,无数的读书人“学而优则 仕”,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捷报频频传来,在整个家族历史造就了延绵不断的 良性发展。这是很好理解的。   而塘尾李家就不那么幸运了。   塘尾号称建村六百年,这六百年,大概是从石排李祖的自耕农阶段算起的, 那时,是中国历史的明朝初期。从屋舍的完好程度来看,这位李先人和他子孙的 发达的时间是有点长了,结果,明朝一代这样一个大好的王朝“机遇”,由于自 身条件的限制无法抽出多余的经济力量来支持私塾教育,白白浪费数百年。   我想,李家人肯定看到了南社谢氏的成就,他们是非常羡慕,也是非常希望 快点实现的。于是他们不断扩张,又怕攫取的利益被外人抢夺,于是逐渐修筑围 墙,这样在建村的理念,跟南社相比,无形中财富的再分配中,防御的预算占了 过大的比重,这又比南社晚了至少几十年。而且在发展的轨道上,不少的子孙沿 着经济强村的思想被教育的主流抛了出去,这肯定是无法避免,有些后代的房院 只忙着耕种、购置田产,结果,虽然是富裕地主一个,但肚中墨水不多,即使有, 浓度也很低。从中可以看出李家人有急功近利的着急,初衷是好的,但路走得有 点颠簸了。   从李家考取功名的时间来判断,塘尾的这个村落经济、成员规模达到富强的 时间应该已经到了清朝初、中期,康熙、雍正、乾隆一百多年的时间基本与他们 无缘,平三藩、收台湾这些大事件对他们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历史再往前走, 西方列强来犯了。可以说,清朝的强盛时期他们基本上也没有赶上。   世界在走向近代史,李家人的作为已经被历史压制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和很短 的时间里了。真的是“时不我与”啊!   现在的塘尾,城墙已经破散了,而里面的大部分屋宇还非常的耐用,两个时 间的差别,是不是可以说明:李家的一些人慢慢放弃了向外对名的追逐。   四   现今的塘尾,大部分房屋都已经空置了,有的只是零星点缀的恋旧老人家和 外来租户,大部分的族人已经搬迁到政府新建的居所去了。   当我走出这个城墙围绕的旧墟时,不禁又想起李家二姑娘,对这位无可奈何、 落发出家的尼姑惋惜不已。   这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也是一个家族的悲剧。   其实,塘尾李家何尝不是一个历史的悲剧呢? 【丝露集】∽∽∽∽∽∽∽∽∽∽∽∽∽∽∽∽∽∽∽∽∽∽∽∽∽∽∽∽∽∽ ◆   漾濞古驿道(组诗)   ·常建世· 马 红色的黑色的 白色的栗色的灰色的 行行色色的马 汇集 汇集成千年前的马帮 古道漫漫 响铃悠悠 一支支负重的色彩 行进在烈曰暴雨下 风雪交加里 路 马蹄的印迹 是博南古道的开篇 是“蜀身毒道”的段落 是古西南丝绸之路 割舍不掉的篇章 丝绸 蜀布 瓷器 茶叶 琉璃 宝石 翡翠 光珠 是翻山越岭的马帮 永远驮不完的记忆 路 喧嚣过 路 沉寂了 可路上发生的事 路什么都知道 路不说 桥 千环百扣成 漾濞江上独特的风景 守望一川烟云 情归何处 斜依桥栏我看见 五百多年的历史 在得得声韵里 摇来晃去 桥连通了什么 欲望 观念 文明 街 依江而筑俨如胡同 破房旧屋簇拥中 蛇形的石板路 在雨后的阳光里 熠熠生辉 仿佛在找寻 当年的繁华 走在古老的街上 一支香烟就足以 丈量出的伟大 让人深思 使心滴血 (寄自中国云南省漾濞县) ◆ 麻花辫 ·尧阳·   一   老窑东屋的墙上,挂着一个木质相框,里面有一张黑白却已泛黄的相片。相 片里的女孩拘谨而木讷,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胸脯上。由于时间太长的缘故,相 片的画面显得模糊而陈旧,可是一种厚重的沧桑感总是透过相框的玻璃向人直扑 过来。   我想,是什么使相片上的女孩永远保持一种年轻的姿态,是什么又让相框浸 溢了太多的岁月痕迹。看着挂在老窑东屋墙壁上那个相框里的相片,我不止一次 想到这些可笑的问题。是什么?就是照相馆那个用一架按现在看来老古董的相机 一摁快门拍摄下来的人。可是,当年那个照相的人还能记得1959年在照相馆里照 相的那个年轻女孩吗?他可知道那个女孩把他拍的这张外边打刻成美丽花边的黑 白相片珍藏了四十多年,并且四十多年永远不变地被挂在一个地方。   有一天,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相框且自言自语时,她的眼里分明有几滴 泪水流了出来。   她对着相片里那个女孩说,有玻璃,咋还会发黄。   相片里的女孩嘴唇紧闭着,拘谨而木讷。   她又对相片里的女孩说,是老了。然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相片里的女孩嘴唇紧闭着,她只是默然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似乎 连她也吃惊——她,可是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自己?   二   母亲的爱情是和那个饥饿的年代紧紧连在一起的,虽然光阴已经过去四十多 年了,可那时的情景依然可感可触,经常出现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因此而陷入一 种难以自拔的回想之中,然后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自语着,说着只有她才能懂的话 语。父亲不止一次地数说着母亲,一个人整日沉浸在往事之中,可不是一件好事 情。父亲的心思,母亲自然明了,可是一个六十二岁的人,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 回想往事的门槛。这种身不由已的无奈,常常使母亲一个人的时候,显出一种悲 凉与无奈,让看了她的人,一次一次地嗟叹岁月无情,人生苦短,而母亲仿佛一 夜之间就花白了许多头发。   父亲说,老窑快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按百年为一辈计算,那么我家的老窑 整整居住了三辈人。听父亲说,过去这窑是一个私塾,按现在的叫法是学校。这 里在三百年前是什么样子已经无从揣测,不过那用土坯圈起来的窑洞却依旧结实。 老窑不像现在新圈起来的窑洞宽敞、亮堂,它很窄小,深度也没有现在的窑洞深。 住到我们这一辈就算4辈子了。可是,父亲对这老窑的称赞却是一如继往。尤其 看到那些盖了新房或从城市里返村的人,父亲就快乐无比地对他们说,这窑洞就 是好,冬暖夏凉。父亲当然不是“老王卖瓜”,据科学家考证,居住在窑洞的人 们,生命的长度往往比居住在其它场所的人要高出许多。这里除了父亲认为的原 因外,还有水土的关系,比如前几年我刚去四川,一到成都,肚子便开始不舒服, 几天后才慢慢习惯了那里的水土。当然,水土是个极宽泛的概念,包括吃、喝、 睡,甚至空气等要素。往回返的火车上,我喝了一碗汤面,还没吃,一股浓郁的 醋香一下子就让我惊觉,我已回到家了,而且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涌遍了我的全 身。其实,列车还在陕西的渭南呢。有时候,人真是一个怪物,连自己也说不清 楚。不过,水土对个人的影响确实是很明显的。有时候,还特别固执,甚至还能 发展成一个人一生中难以改变的许多怪癖。   三   母亲的爱情不仅和六二年连在一起,而且她的人生从六二年就已开始发生转 变。   现在的西烟镇,街宽房高,是闻名盂县的大镇,有东西南北四个村组成,且 连成一片,人口总数已达三万,比起那个饥饿的年份,确实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母亲对这些变化却另有说辞,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曾经有熟人开玩笑地 对母亲说,咱这地方可比你那山沟沟好,快回来哇。母亲说,好甚咧,好还饿得 我们出去找饭吃。母亲的脸上一副气岔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其实,不止是母亲受了很大的委屈。六二年的西烟镇有许多年轻闺女都被饿 得出去找了人家,当然,“找个好人家”是托词,饿得实在活不下去要点粮食才 是本意。当年,有许多人记得在公路上,常常有下里(指盂县)闺女在公路上赶 集一样地往上川(阳曲县)走,那些下里闺女长得实在是酸姿(好看),尤其是 那些辫成麻花一样的大辫子,搭在前胸,垂在后背上,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实 在是好看煞人。   无疑,在那个六二年,这是一场非常壮观的景象。那些年轻闺女和她们的麻 花辫子,系在辫子上的红头绳、红绸缎子,成了沿路两边的人们经久不衰的一个 话题。上川的后生们则因家里存积下的一点点粮食,毫不费力地娶到了那些如花 似玉的闺女们,而那些下里闺女们则如饥似渴、津津有味地吃着上川的捞饭汤、 山药饼,她们边吃边在心里想,想不到这世道还能吃上这么好的饭。她们因此而 在心里为自己的下半生作了很轻率的决定,有粮就是自己的家,目标单纯,条件 低廉,上川后生们仿佛大梦没醒似的,就肩扛着30斤小米子来到下里,然后喜眉 笑脸地带上自己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当时在盂县、阳曲县一带,曾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话语, “三百斤萝卜,二百斤糠”,意思是家里有这些东西便可娶得一位下里闺女,于 是,六二年便成了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下里闺女们的一个集体梦魇。比起她们的 父辈,她们那会儿的爱情少了“八抬大轿”,较之自己的下一代,她们少了穿金 戴银的机会,那是一个让她们难以释怀的年代,更是让她们心痛不已的年代,那 时候的爱情悲剧比比皆是。因为家里无粮,相亲相爱的一对恋人,终因抓不住饥 饿的手,汇入了出去找粮吃的队伍。   母亲那一年十八岁,十八岁的母亲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可是,家里的弟妹 们饿得实在没办法,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出走上川,在走之前的那一天,母亲走进 了照相馆,于是就有了挂在我家东窑上的那张泛黄了的旧照片。   母亲说,当时很害怕,所以笑也不敢笑。   妹妹在旁不解地说,照个相你也怕?   母亲红着脸说,那会儿真的就很怕,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母亲的意思我是理解的,她的怕我也知道,从那以后,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将 成为另外一个人,她将开始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她将远离自己的 亲人,嫁到60公里以外的上川,她还会生儿育女,肩负起一个母亲神圣的职责。   以后的事情无需赘述,不过那双让父亲喜欢不尽的大辫子却遭到了爷爷和奶 奶的厌烦,这是母亲没有想到的,更是父亲难以接受而又不敢违背的。从此,父 亲和母亲会无端的争吵起来,最后,两人竟然发展成举手打人——父亲的气恼, 母亲蓬乱的头发,嘶哑的哭喊,这个画面曾经固执地刻在我们姐弟几个人的心中。 在那个艰难的岁月中,我们的童年象被圈在一处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即使阳光 融融,也时不时地会让我们打着哆嗦,而母亲的辫子也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四   几乎所有女人都非常珍爱自己的头发,母亲也不例外。   “五八”年大炼钢铁,母亲还梳着光洁滑溜的辫子,而村上的许多同龄女孩 则百分之六十全剪成了短发。其实,母亲挚爱她的辫子,是因为母亲模样姣好, 是因为母亲懂得维护自己的美,并且甘于为自己的美付出自己。当年人们称赞父 亲的老婆时,几乎都会先说“那根辫子辫得比麻花还香,真想吃几口”,然后才 说父亲娶到了一个好老婆。父亲经常因此而自豪,可是爷爷听了却不高兴,他说 嫁了人的人了,还梳什么辫子,又不是大闺女。父亲不以为然,说,什么辫子不 辫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心和你过日子。爷爷大怒,过日子也不能让人天 天人前背后的说,日子要过个清静才是福。父亲噤声不语。然后,我那老实孝顺 的父亲便把爷爷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母亲,母亲听了就说,我梳个辫子碍着谁了, 偏要梳。倔强的母亲执意不听父亲的话,而爷爷则觉得这个媳妇子太不听话。于 是,因为那个辫子,一个和睦的家庭从此出现了别扭,爷爷摔盆又摔碗,妈妈则 不肯低头,父亲则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可他又不敢在爷爷跟前诉说, 在母亲跟前也不能直抒胸臆,于是父亲只好沉默。沉默了很长时间,父亲终于爆 发,发泄的对象自然是母亲。   倔强的母亲仍然维护自己的尊严,可是,爷爷、奶奶便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 把所有的东西搬进了我二大爷遗留下的两眼窑洞中,他们只给父亲、母亲留下一 个柜子、二个瓮子,连炕上铺着的毡子也抽掉了,只剩下一张烂了边角的席子。 母亲眼里含着泪,看着父亲。   父亲说,这下好了,你满意了吧。   母亲怀里抱着三岁的姐姐,那一刻,她心里的悲凉如一眼灌满冰块的地窖, 寒冷彻骨。   她知道,这个家,只有自己靠自己了。   五   父亲是爷爷独生子,这种不可替代的优越性并没有在父亲身上更多地体现出 来。也就在这时,父亲唯一的妹妹不幸跳井而亡,遗留下一个二岁的女孩和八个 月的男孩。爷爷和奶奶就把姑姑的两个孩子接回来抚养,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也 许爷爷、奶奶只顾着自己的两个外甥了,我和姐姐、哥哥,他们就很少顾及。现 在想来这是一件多么顺理成章而且可以理解的事,可是,当时母亲竟为这些事而 耿耿于怀,十天半月的都要和爷爷奶奶他们吵上一架,于是,她和爷爷、奶奶的 感情也就出现了裂痕。母亲怨爷爷奶奶的偏心,爷爷奶奶则嫌母亲心胸不够宽广, 但他们都是站在自己当时的立场上去想的。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在物质极度贫乏 下所造成的个人狭隘的嫌隙啊。   家里地里全靠父亲一个人了。姐姐5岁,哥哥3岁,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 亲拖着笨重的身子在家做饭、看孩子。父亲白天下了工,晚上三更半夜还要悄悄 上山去刨小块地,可是年底分红,我们家还是队上的“三欠户”,为了找“保 人”,父亲求遍了村里所有的人,他就是不向爷爷开口,爷爷也没有伸出手来帮 父亲一把。母亲终于坐不住了。然后,在一个早晨,母亲用剪子把自己心爱的辫 子铰了下来,然后用布包好,把它放进了柜子底层。放之前,母亲还用秤称了一 下,两条粗壮结实的辫子足有三斤重。当母亲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时,她立刻觉得 面前的人少了一样东西,然后,鼻子一酸,泪就流了出来。   父亲从地里回来一看,大惊,问,这是咋了?母亲说不咋。父亲说不咋你铰 了?母亲淡然一笑,早该铰了。父亲看了母亲一阵,才说,铰就铰了,以后再留 辫子。母亲听父亲这么说,一股温暖的感觉从心里漫过,不过她在心里自问,以 后,以后还能长出这样的辫子吗?   但母亲也只是在心里这么说着。   六   记得母亲的辫子在我当兵走的时候,她还拿出来让我看过。我说放着这干啥, 母亲有点羞涩地说,放下当宝贝。听母亲这么说,我就换了一种口气,是该留下 当作纪念。母亲说,这有甚纪念的。我说,现在粮票、布票都成古董了呢。母亲 又把辫子包好放进了柜子里。从她的表情、形态中,我意识到了母亲那丰富的内 心世界,那对自己青春岁月难以泯灭的情怀。   第二年我回家探亲时,母亲告诉我她把她的辫子卖了,是有人专门来收辫子 的。我问卖了多少钱,母亲一脸的惊喜,50块钱。可是我听了,心里却一阵疼痛, 50块钱就把母亲一生的梦给卖了,我可怜的母亲啊。   眼圈一热,我忽然想哭,但那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母亲和她珍藏了三十 多年的两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   那是母亲永远的青春。那是母亲一生的向往。 (寄自中国山西省太原市) 【网里乾坤】∽∽∽∽∽∽∽∽∽∽∽∽∽∽∽∽∽∽∽∽∽∽∽∽∽∽∽∽∽ ◆ 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四话:拒绝魔鬼的人 ·禅非禅·   僧问:学人十二时中如何保任?   师曰:如经蛊毒之乡,水不得沾着一滴。   ——《曹山本寂语录》   在寺院礼佛,偶尔会看见这种姿态的佛像:释迦牟尼太子趺跏而坐,右足压 左股在下,左足压右股在上,同时左手捉袈裟之衣角,右手垂于膝上而触地。这 叫做降魔坐。   其中的故事是说,太子二十九岁离弃宫廷荣华、于荒野中修行求解脱道,六 年后,于菩提树下瞑坐四十九日,将要解脱生死、成就菩提之际,欲界第六天的 魔王前来阻挠试探。先以美女色诱,未果;继以权势和金钱许诺,不动;后以魔 军、凶相威逼,太子以手触地,说:“大地是我的见证。”漫天的箭雨顿时化为 清凉的露水。此一时刻遂定格为佛陀“八相成道”之降魔相。   后来佛陀初转法轮,对他的第一批弟子解释说:“眼知色,耳知声,鼻知香, 舌知味,身知触。尘世中能够激起我们感官欲望的种种,乃是魔鬼织就的网罗, 凡夫如同野鹿,为缠所缠,不能得脱。因此,我聪明的弟子应当于此五欲功德不 触、不染、不贪、不着、亦不见骄傲、不受入。从知道、到行道、终而证道,获 致涅盘的阿罗汉于是就像那不在猎食境界的野鹿般自在。”   现代诗人北岛写过一首题为《生活》的诗,正文只有一个字——“网”。俗 世生活的种种设定,无论如何牵动我们心神、让我们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在智 者看来,只是让人沦为猎物的网罗、陷阱、浮沙。但历代魔王偏喜欢戴上冠冕, 把网织造得更华丽完美一些,诚恳地敬献在我们面前。说实话,对于一个凡人, 很难不为之动心,很难不忘记佛陀的教诲——这些只是梦幻似的空花,而背后藏 着生死的深渊。   甚或是并未有这些声色荣耀、金钱权势横陈于前,我们早已是放飞出一颗驰 求的心,千般计较、千头万绪地向外寻觅。岂不见那几个月大的婴儿,最大的娱 乐就是四处张望,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眼前一切可以抓的新鲜物事,然后一 把揽入怀中,兴起时还要放在嘴中啃咬几下。是的,这就是人类的业力,或者用 科学的话来说,是我们先天基因所做的设定。   不错,诗人们偶尔会一愣神,念出“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之类的句子,但这种瞬间的惆怅很快便会被前途的明朗、功名的捷报、乃至当道 者的一句期许所驱散,“仰天大笑出门去”,历史感和虚无感转眼间遗失在脑后。   在藏传佛教的唐卡中,往往会把环绕我们的命运,绘制成一个吞噬人类的恶 魔,一条条赤裸的胴体在它的巨口中咀嚼婉转,而那被吞噬者的表情,却是淡然 的没有表情。我不知道这是我观画者的臆想抑或是绘图者有深意在,但至少,耶 稣在十字架上被钉时,分明注视人群而说过:“主啊,原谅他们罢,因为他们所 做的,他们不晓得!”   让我们缩小点范围罢,在古代的中国,不用说,每个小民从诞生到老死,始 终就是被精心缠裹进专制政体的网中的。所谓精心,便是博尔赫斯在《巴比伦的 彩票》中假设发生在异国的图景,万象的偶然性背后实有一个主体,它提供我们 各种可予期待的可能性,并进而掌控和操纵我们的生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寰宇之内,莫非王臣。从这意义上说,虽然有显达与 隐穷、彭祖与殇子、男与女、北人与南人等诸多分别,但既然在网罗里,无论自 觉与否,哪个不是魔王飨宴上恒沙数的菜作料呢。像《老子》这样的奇书,长期 以来,我们竟然麻木到把它误读为一本解释宇宙生成、讲求修炼身心的读物,而 不去追想它是为谁而写、为什么目的而写。“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不 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 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治大国若烹小鲜”。全书里 “圣人”的所指相当稳定,书的内容就是教他怎么烹调好醉虾宴的攻略。   幸而,佛陀的教诲竟然从身毒之国传入了汉地,虽然一开始大家就把佛陀作 为人的身份误作了西域的天神。这里我想提醒所有的读者,不要把佛陀和老子、 孔子等量齐观。佛陀的教育对象往大了说是六道众生,往小了说是古印度社会包 括贱民在内所有百姓——真正的有教无类。而老子发表演讲的对象是“圣人”、 孔子培养的是为“圣人”所雇用的部下(《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盖出 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 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阳阳明教化 者也。”)。   对象既异,内容也不同——虽然表面看来他们讲授的都是修身和道德伦理一 类的事儿——最大的不同是,佛陀从生死的痛苦说起,为弟子既解析了这个因缘 相合虚妄无实的世界,也指出了地平线以外的超越维度,鼓励他们突破尘网,对 生命中可遇、可求的种种,从女色到权势、从威压到享乐、从人王到天神,都要 有勇气背过身去。修行者有自己的团体、戒律和行事规则,佛陀不是要用形式化 的程式剥夺人的自由,而是一道善意的保护膜、阻挡俗世秩序和运行逻辑的壁垒, 保护着佛弟子们免受干扰、全力去求取对世界之真的理解和生活之痛的解脱。   但从俗世的政权角度看来,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是对秩序的破坏、对 控制的削弱,是有机体上的溃破口。痛痒之际,要么用强力手段把脓挤掉,要么 就施以药膏,让溃疡平复才好。篇首提到的第六天魔王,其尝试所为,无非是这 两条。佛陀以其安忍不动应对了挑战,但挑战始终横亘在每一个佛弟子的面前。   释教一入中国,僧人也就是沙门是否应该跪拜皇帝,便是一个始终议论不休 的问题。对此东晋老和尚慧远在其《沙门不敬王者论》中力争道:“出家者,能 遁世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其道。变俗则服章不得与世典同礼,遁世则宜高尚其 迹。”但马上又转圜说:“(沙门)虽不处王侯之位,固已协契皇极、在宥生民 矣。是故内乖天属之重,而不逆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也。”还特别 指出:“故沙门虽抗礼万乘、高尚其事、不爵王侯,而沾其惠者也。”后面的这 些辞令当然是尽量让皇帝听得舒服些,不要行使对僧人的合法伤害权。所幸魏晋 是一个讲究声望标举风致的时代,远公德高望重,思想说服工作又做得耐心细致, 终于岌岌可危地争得了几百年僧人不敬王者的延续。   不跪,当然不仅是礼仪上的问题,更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符号,意味着对佛陀 教诲的遵从或背叛,意味着选择如何的道路,意味着保持自己灵魂的自由或否。 依旧是诗人——战国时代的屈原,在他笔下意外地为我们提供了两种态度的范本: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 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 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 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然后诗人终究是死了,他的声音也淹没在江流的喧嚣之中,人类的历史上, 活着的终是苟活者的后代,渔父之歌从来不缺乏应和者。   接近权力、加入到与权力的共舞中去,其结果在中国并不坏。皇帝尊敬你, 推崇你从西域舶来的新学说,大把大把地花钱造寺布施,乃至一大家子连太监都 来皈依佛教。慧远的老师道安老和尚就说过一句名言:“不依国主,法事难立。” 从实际影响来看,早期佛教的弘传确实离不开政权的推动。然而也正是在这个过 程中,常常有人会渐渐忘记佛陀的本怀、修行的初衷、忘记了魔王还是魔王。当 你真心实意地爱上了魔王所呈上的一切时,佛教成了僧人吃饭的家什、帝王治国 平天下的工具、民众消解烦恼的意识形态,于是乎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终于 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   当然也并非没有悲剧般的不和谐音——举一段《大般涅盘经》译者昙无谶法 师的事迹吧:   《魏书·沮渠蒙逊传》记载:“始罽宾沙门曰昙无谶,东入鄯善,自云能使 鬼、治病,使妇人多子。与鄯善王妹曼头陀林私通,发觉,亡奔凉州。蒙逊宠之, 号曰圣人。昙无谶以男女交接之术,教授妇人。蒙逊诸女、子妇,皆从受法。”   ……昙无谶是被杀死的,被杀的原因,依佛教《高僧传》等说:魏太武帝知 道昙无谶的神术,一再派人来,要求沮渠蒙逊让昙无谶去北魏。蒙逊怕昙无谶的 咒术帮助了北魏,而因为魏的势力,又不敢得罪太武帝。昙无谶自知处境困难, 以去西域求经名义而去,蒙逊派人把他杀了。然《北史》却这么说:‘太武帝闻 诸行人,言昙无谶术,乃召之。蒙逊不遣,遂发露其事,拷讯杀之。’蒙逊的确 是淫乱、猜忌、忍于杀戮的。不愿昙无谶去,又不敢留他,来个彼此都得不到: 揭发昙无谶的秽乱宫庭,拷打审问,把他杀了。(以上转引自印顺《华雨集》第 四册)   然而那场醉心之大乐决不会因为几个杂音而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从武则天 “革命”开启“赐紫”之风后,许多和尚们汲汲以穿上皇帝赏赐的、象征僧人中 尊贵地位的紫袈裟为荣,乃至动足脑筋去主动求请,或靠请托地方上的官僚,或 靠自己的种种技巧、本事,求不到还要闹情绪,令人惊呼释子们不输士子的“热 中肠”。   《佛祖统纪》第四十二卷记载:唐宣宗时,安国寺沙门修会,凭借自己能诗 应制,善于写“遵命文学”,向皇上求赐紫衣。宣宗说:“不是我对你吝啬,而 是看你面相有缺陷,恐怕赐紫对你有所妨害。”后来修会还是执意恳求,赐紫后 果然一夕暴亡。真是福薄得可怜。然而比修会还时运不济,因求不到紫袈裟而郁 郁而终的佛弟子,恐怕不在少数。见此“崇紫”的时尚可趁,当道者也乐得悬一 鹄的,以一件没什么成本的亮丽饰物牵动大量佛子的心,让天下英雄尽入吾觳中 矣。   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上记载:晚唐诗人郑谷有“爱僧不爱紫衣僧”的诗句。 而宋初续写《高僧传》、身居僧录(统领全国寺院、僧籍,及僧官补授等事宜, 打个不恰当比喻,类似今天的佛协会长)之职的赞宁法师正是一位衣紫的大和尚。 他“辞辩纵横,人莫能屈”,是位机智敏捷的人物。还有一个叫安鸿渐的儒士, “文词隽敏,尤好嘲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在街上遇到赞宁与数僧相随,便 指而嘲曰:“郑都官不爱之徒,时时作队。”赞宁应声答道:“秦始皇未坑之辈, 往往成群。”一时传诵广泛。   其实这逸事从侧面正反映出吃佛家饭的与吃儒家饭的为了要在官家面前抢饭 碗,而互相敌对的状态。从大的方面来说,老字号、传统品牌的儒家占了绝对上 风。因为儒士名正言顺是管理人才,一旦录用,可以直接帮助帝王进行行政管理, 是“帮忙”;而佛弟子,随便怎么用功向上,其方外异流的形象很难一时改变, 对王朝来说,只便于让其做一些锦上添花、颂赞太平的事儿,是“帮闲”。   少林寺从南北朝起,就是禅宗最早、最重要的祖庭,达摩面壁、神光断臂、 乃至火头是紧那罗王……有种种令人心生向往的传说。雪窦禅师在《百则颂古》 中就咏到:“大野兮凉飙飒飒,长天兮疏雨蒙蒙。君不见,少林久坐未归客,静 依熊耳一丛丛。”那种神情疏朗、遗世独立的情态可以想见。但到了明朝,在明 武宗的大马戏团——“豹房”里,除了各种珍禽猛兽、杂技方术之外,赫然就养 着一群少林寺的僧人。这就连帮闲都算不上,只能甘认是“主上所戏弄,倡优畜 之,流俗之所轻”一类的角色了。   超然微笑的是帝王。还是欧阳修记载,还是我们的僧录赞宁:宋太祖赵匡胤 登基后,在僧录赞宁等一行的陪同下亲切参观了东京汴梁的大相国寺,当走到佛 前烧香时,他故意询问左右,自己该拜还是不拜?赞宁早已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 连忙上前奏曰:“不拜。”皇上问他为什么,他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皇 上微笑首肯,从此定下制度。   禅宗典籍《五灯会元》上还记录了宋太宗的几则逸事:有一天,有僧人朝见。 皇上问:“甚处来?”僧答说:“庐山卧云庵。”皇上说:“朕听说‘卧云深处 不朝天’,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僧无对。还有一次,有僧人到宫中接受召见, 故弄玄虚地进奏说:“陛下还记得么?”皇上反问:“(我们)啥地方见过?” 僧人说:“灵山一别,直至如今。”(意思是恭维他是大菩萨,曾经参与佛祖的 灵山法会)怎奈皇帝反应冷淡,说:“卿以何为验?”僧无对。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种居高临下的嘲弄虽然让人下不来台,并彰显 出“咫尺天颜应对难”时的龙威,但毕竟皇帝还肯恩赐相见,如果对答得体、能 够讨到欢心,就有紫袈裟拿,并安排去好的寺院做住持,风光体面,利益无限, 众僧人们依旧趋之若鹜。   宋代临济正宗第九世传人五祖法演禅师,一次他的两个弟子:太平佛鉴、龙 门佛眼到去寺院探望他。师徒相见,五祖禅师却并不考问修学见地,而是一连串 地问佛鉴,寺院所属的舒州田庄熟了吗?太平田庄熟了吗?诸庄共收稻多少?佛 鉴一时回答不上,五祖禅师就正色厉声地批评他说:“汝滥为一寺之主,事无巨 细悉要究心。常住岁计,一众所系,汝犹罔知。其它细务不言可见!”(《禅林 宝训》卷一)   五祖有一次上堂还失态地高呼:“四五百石麦,二三千石稻。好个休粮药, 耆婆不得妙。”(耆婆是佛陀时代的印度名医。)   依照史学界考证,宋代南北方粮食平均亩产3.3石,合今市制亩产309斤。根 据上述的数字,粗略的估算就得出他的寺院拥有一千亩土地,年产三百万斤的粮 食。算得上是殷实之家,且比殷实之家还好——因为完全免税。这些自然都拜朝 廷所赐,是皇上给与五祖禅师的“俸禄”。辛弃疾虽然有词云:“求田问舍,怕 应羞见,刘郎才气。”然而在田园般的乡绅生活中,“医得眼前疮”,也就不顾 “剜却心头肉”了。寺院的田庄有大量农民庄户为其耕种,像五祖法演这样的禅 师名流根本无需摞起袖子,只需一方面多方交好各类官员求取庇护,另一方面身 体力行地把自己的接班人培养成懂经营、会会计的高级管理人才就是了。   当然还有自愧为朝廷效力不够,不甘空享名誉利养的忠义和尚。例如南宋初 年,丛林中排名第一的大善知识大慧宗杲禅师与士大夫积极交游、经常议论朝政, 因为反对秦桧而被贬逐到湖南、广州,但他始终坚持着对皇上的信仰和热爱,即 便在逆境中也绝不动摇。他在自己的书信中就表白道:“菩提心则忠义心也。名 异而体同。但此心与义相遇,则世出世间,一网打就,无少无剩矣。予虽学佛者。 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但力所不能,而年运往矣。”虽然自己年纪 大了,已经无法在实际的工作中大展手脚,但他仍然坚持教诲别人说:“……未 有忠于君而不孝于亲者。亦未有孝于亲而不忠于君者。但圣人所赞者依而行之, 圣人所诃者不敢违犯,则于忠、于孝、于事、于理、治身、治人无不周旋、无不 明了。”(大慧普觉禅师法语卷第二十四)诸位读者,是哪位圣君值得大慧禅师 如此五体投地呢?是杀死岳飞、坚决不抗战、坚决遗弃自己父亲和哥哥的宋高宗 赵构,他的丑恶事迹略微看过一点宋史的,应该都不会陌生。   这里提到的“菩提心则忠义心”论,是禅宗发展史上的前所未有的一次理论 创新,也可以说标志着佛教精神在中国专制文化传统中已经被彻底“奥伏赫变”, 僧人们跃跃欲试地要从理论上证明自己的“新定位”。鲁迅先生在一篇杂文中写 道:“凡事彻底是好的,而‘透底’就不见得高明。因为连续的向左转,结果碰 见了向右转的朋友,那时候彼此点头会意,脸上会要辣辣的。要自由的人,忽然 要保障复辟的自由,或者屠杀大众的自由,——透底是透底的了,却连自由的本 身也漏掉了,原来只剩得一个无底洞。”   之后元明的禅宗思想,在这种三教圆融、忠君爱国、积极为政权服务的气氛 下果然乏善可陈得很,刻薄地说,成了一个空空洞洞的废话匣子。禅师们陈陈相 因,出则上堂、高唱顿悟,做法事、和士大夫交游,入则念弥陀、求净土,采取 最简易、最不必花心思的“老实”解脱法门。语录倒是汗牛充栋、每人死后出一 册。检点起来,明初楚石梵琦禅师又有一点小小的进展:   洪武元年,朱元璋做了皇帝,九月十一日,楚石老和尚钦奉圣旨,于蒋山禅 寺水陆会中升座。他说:“真如净境界,一泯未尝存。能随染净缘,遂成十法界。 法界者,众生心也。众生心即佛心。(以下略去大量老生常谈)将此深心奉尘刹, 是则名为报国恩。”(《佛日普照慧辩楚石禅师语录卷第二十》)他的进展在于 公然将《楞严经》中“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改易一字,从此佛国 一体,服务政权就是报佛恩,不必像大慧那样循环论证。释子报国恩、皇恩,那 是理直气壮、不言自喻的。   不过,大慧禅师还是太过认真了点,其实报恩之类的话,那只是叫叫而已:   例如前面提到的五祖法演禅师,平时升座拈香,开头就说:“此一瓣香,先 为今上皇帝。伏愿——常居凤扆,永镇龙楼。”第二瓣香则:“奉为州县官僚。 伏愿——乃忠乃孝,惟清惟白。永作生民父母,长为外护纪纲。”第三瓣香才能 轮到自己的老师白云守端。端午节上堂就说:“今日端午节。……一要今上皇帝 太皇太后圣躬万岁;二要合朝卿相文武百官州县寀寮常居禄位;三要万民乐业雨 顺风调。”圣节上堂就说:“十二月初八日,今上皇帝降诞之辰,不得说别事。” 乃高声云:“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中国人常常就是这样口惠而实不至,高喊口号者并非真有什么报恩的举动, 只是大家都这么喊,我也就是加入“淈其泥而扬其波”的行列,说过就算做过了。 然而这种姿态却是必不可缺的——我们恐怕不这么做会遇上“天怒”,我们期待 如此做会撞上“天听”,谁知道他会不会记住自己忠顺而匍匐的模样呢?或许能 得个封号、增加点庄田,乃至最不济年节打点些赏钱。   自号“圆明居士”,并以禅宗大师、僧界领袖自居的清世宗雍正皇帝,在他 的自选语录中记录了这一则公案:   岁底,王(当时雍正还是亲王,尚未登基)至柏林(禅寺,禅宗重镇,赵州 禅的祖庭),书春福散众(形式上是写很多福字送给僧众,当然不会只送几幅字 而已)。一僧至云:“一大藏经尽被王爷布施了也。”王随手执笔,自向额上一 点。(鲤鱼点额成真龙,意谓自己已经是悟道之人。)僧云:“王为何自己点 额?”王云:“自己点了,免被他人点。”僧云:“作家王爷!今日大有人我 在。”王指额点云:“者点的是我是人?”僧惭惶作礼。王急取乌帕拭净墨点。 又一僧出云:“金不博金,王爷为何将乌帕拭墨?”王云:“仁者到诸方切不可 举,圆明分黑疏白。”僧云:“衲子不敢。”王云:“水洗水也。”有一老僧在 傍云:“王爷真正仙机。”王云:“仙机与否无据,情知你不解佛话。”又一僧 云:“请王爷道佛话看。”王云:“且书寿字。”僧云:“王书底是福字,何得 言寿字。”王云:“不见道——人间五福寿为先。”老僧复拍手笑云:“有趣!” 王云:“八十公公嚼秫秸。”老僧云:“贫衲实不解此语。”王云:“老老大大, 何曾尝着些滋味。”众笑无语。王云:“今日无端,频遭点额。”   雍正洋洋得意写来,这文字确也是活灵活现,把一群禅宗和尚们簇拥着王爷, 摇头摆尾、膝前承欢的媚态写得极为逼真。当对权势的拒绝,一变而成依顺、再 变而成索求,并连索求都成了下意识的卑劣习惯,不得不说,禅宗风骨已经颓坠 无余,剩下的是一群乌蝇围着碗残羹冷炙团团转。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在和魔王的对峙中,中土佛教渐落下风, 经过暴力的蹂躏与和颜悦色的诱导,原先立志拒绝魔王的人最终竟心甘情愿地成 了他怀中的舞伴,在万方奏乐中踩着规定的舞步,感觉良好地大谈“兴会更无 前”。经过几百年的玩弄、肢解和遗弃,奄奄一息的中国禅还剩下了什么?   这类沉重的问题,显然是我所不能答、不欲答的,只能用“诸方自有明眼人 在”这一句话头搪塞。终于还是忍不住引一段宋代曹洞宗祖师芙蓉道楷的事迹来 收尾,算是为本文抹上一层亮色:   大观初,开封尹李孝寿上奏宋徽宗,举荐芙蓉道楷禅师,说他道行卓冠丛林, 宜有褒显。于是皇帝即赐紫方袍及“定照禅师”的称号。   内臣拿着勑命来宣读后,禅师婉拒,并解释说,自己出家时曾经立下重誓—— “不为利名,专诚学道,用资九族。苟渝愿心,当弃身命。”父母这才同意自己 出家。今天如果不守本志,接受了皇上的赐封,就是背弃了佛法和对亲人的誓 言。于是上书皇帝辞谢。   皇上不准,又降旨给开封尹,一定要禅师接受。但禅师坚决不改变主意,于 是龙颜大怒,禅师以抗拒君命而坐罪,最后被判流放到淄州。   读过《水浒传》的知道,按照宋代的制度,犯人流放是得好好地用一顿刑后 再上路的,林冲出发前就吃了二十脊杖。但有司照顾禅师,说他身体有疾,可以 免刑。可是当办事人员问他时,禅师自己却说:“无疾。”   办事人员只好提示性地问他:“怎么没病,你看你身上有灸瘢呀?”   禅师说:“以前生病,今日已经痊愈。”   办事人员没辙了,要他再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病了。禅师说:“您的好意 我完全明白,但身为僧人,我不愿意妄语,还是请你赶快用刑吧。”于是神情恬 然地就刑而行。   放回来后,他结庵于芙蓉湖心,有很多佛子追随着他来修行。他有一大篇示 众的说话是这样的:   “夫出家者,为厌尘劳,求脱生死,休心息念,断绝攀缘,故名出家。岂可 以等闲利养,埋没平生?直须两头撒开,中间放下。遇声遇色,如石上栽花;见 利见名,似眼中着屑。况从无始以来,不是不曾经历。又不是不知次第。不过翻 头作尾,止于如此。何须苦苦贪恋。如今不歇,更待何时?所以先圣教人,只要 尽却今时。能尽今时,更有何事?若得心中无事,佛祖犹是冤家。一切世事,自 然冷淡,方始那边相应。   “你不见隐山至死不肯见人,赵州至死不肯告人,匾担拾橡栗为食,大梅以 荷叶为衣,纸衣道者只披纸,玄泰上座只着布,石霜置枯木堂与人坐卧——只要 死了你心。投子使人办米,同煮共餐,要得省取你事。且从上诸圣有如此榜样, 若无长处,如何甘得?   “诸仁者!若也于斯体,究的不亏人。若也不肯承当,向后深恐费力。山僧 行业无取,忝主山门,岂可坐费常住,顿忘先圣付嘱。今者辄皦古人,为住持体 例,与诸人议定:更不下山、不赴斋、不发化主。唯将本院庄课一岁所得,均作 三百六十分。日取一分用之,更不随人添减。可以备饭则作饭,作饭不足则作粥, 作粥不足则作米汤。新到相见,茶汤而已,更不煎点。唯置一茶堂,自去取用。 务要省缘,专一办道。   “又况活计具足,风景不输——花解笑,鸟解啼。木马长鸣,石牛善走。天 外之青山寡色,耳畔之鸣泉无声。岭上猿啼,露湿中宵之月。林间鹤唳,风回清 晓之松。春风起时,枯木龙吟。秋叶凋而,寒林华散。玉阶铺苔藓之纹,人面带 烟霞之色。音尘寂尔,消息宛然。一味萧条,无可趣向。   “山僧今日向诸人面前说家门已是不着便,岂可更去升堂入室、拈槌竖拂、 东喝西棒、张眉努目、如痫病发相似。不唯屈沈上座,况亦辜负先圣。你不见达 磨西来少室山下,面壁九年,二祖至于立雪断臂,可谓受尽艰辛。然而达磨不曾 措了一词,二祖不曾问着一句。还唤达磨作不为人,得么?二祖做不求师,得么? 山僧每至说着古圣做处,便觉无地容身,惭愧后人软弱。   “又况百味珍羞,递相供养。道我四事具足,方可发心。只恐做手脚不迭, 便是隔生隔世去也。时光似箭,深为可惜。虽然如是,更在他人从长相度,山僧 也强教你不得。诸仁者还见古人偈么——山田脱粟饭,野菜淡黄虀。吃则从君吃, 不吃任东西。伏惟同道,各自努力。珍重。” ◆ 作家朱光潜 ·郭勇健· 一、两幅面孔 学者的眼睛盯住书本,作家的目光朝向生活。学者偶尔也会抬起近视的眼睛 和满脸的茫然,匆匆一瞥生活中的风吹草动,然后立即缩回书斋,埋首书本,好 像蜘蛛有时被外物所触动而暂时离开蛛网,但总是迅速返回,居于中心。相反, 作家的使命始终是体验生活,他当然也不能不一生与书为伍,不过他只用眼睛的 余光扫描书本,前人的思想只有在激发他的体验或被他的体验所融会时才具有价 值。大师的桂冠属于那些既能阅读书本又能阅读生活的人;第一流的学者必兼有 作家的禀赋,第一流的作家必兼有学者的博识,学问与文章好似他们精神世界中 的日与月。柏拉图、蒙田、卢梭、伏尔泰、萨特、叔本华、爱默生、罗素……, 都是我心仪的西方大学者和大作家。现当代中国少有类似的大师级人物,但也有 庶几近之者,比如钱锺书,比如朱光潜。 朱光潜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20世纪中国举足轻重的美学 家,此事早成定论,世人知之甚详。然而朱光潜还是一位大作家,似乎却少有人 提及。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一套质量甚高的“名人自传丛书”,其中有 《朱光潜自传》,编者商金林先生在《编后记》中,第一句话便说:“著名美学 家、文艺学家、哲学家、翻译家、教育家朱光潜先生一八九七年十月十四日出生 于安徽桐城县阳和乡吴庄。”这话里的许多头衔,朱光潜大约都是当之无愧的, 不过不知为何,商先生竟然没有提到作家。依我浅见,假如把这句话中的“哲学 家”换成“作家”,那未尝不是一种更准确更圆满的评价。 如同陶渊明的气质中有隐士的一面,还有侠士的一面,朱光潜也有两幅面孔。 他既是一位世所公认的美学家,也是一名卓有成就的作家。这两个朱光潜的形象 并行不悖,同生共存,用鲁迅评陶渊明的话说,“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割裂 这个“全人”形象,忽略了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作品,或者在阅读朱光潜美学著 作时无视于他身为作家的背景,则我们理解朱光潜的美学思想就必然流于粗疏不 够精到,我们认识朱光潜便不周全。 同一张脸可以笑,也可以哭,可笑与哭的本是同一张脸。喜极而泣,怒极而 笑,各种表情的最深层次其实并无根本不同。学者朱光潜和作家朱光潜,具有内 在的同一性。 二、体验模式 读书有如听讲座。听讲座到底都听些什么?有两种听讲座的办法。一位大学 老师曾告诉我:“应该珍惜听讲座的机会,争取把所有的讲座全都听过。一个讲 座中假如有九十九句都是空话套话废话,但毕竟有一句打动了你,启发了你的思 路,那么你就算有了收获,这个讲座也就值得一听了。”这是一种较为常见的听 讲座方法,好似得闲到野外漫步,突然在崎岖小路边发现一株山花,引你驻足静 观良久,遐想无限。可是这种方法固然有效,却也带有偶然性,那句披沙拣金的 百分之一,是否碰上,纯然听命于可遇而不可求的运气。沙漠中未必处处都能够 发现泉水,我们不知道自己压下的时间的赌注是否必定赢得回来。我还知道一种 听讲座的方法。就像只阅读公认的名著一样,讲座必须有选择地听,尽可能只听 名师的讲座。听名师讲座,不是抓住其中的只言片语就够了,还要争取高屋建瓴, 提纲挈领。讲座总是就某个话题涉及某个领域之事实的讲座,而名师的讲座总能 提供处理那些话题和事实的独特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比较隐蔽也比较抽象,好似 一张无形的网络罩着他的讲演内容。捕捉他的思维方式,就是触摸他的大脑内部 结构。达到这种程度,那么你听完讲座,等于初步学会了一种看问题的角度和研 究问题的方法。读书的道理也是一样。 书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学者撰写的科学性著述,一种是作家创作的文艺类作 品。前者需要我们把握作者的思维模式,后者需要我们把握作者的体验模式。就 朱光潜言,前者是他的美学论著,后者是他的散文。由于朱光潜兼为学者和作家, 并且这两种身份在他这里被重叠为一,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思维模式和体验模 式也是一致的。 照朱光潜的私淑美学导师克罗齐的观点,心灵的活动有两种,一是直觉的, 二是概念的。学者运用概念和逻辑,作家运用形象和直觉。在心灵活动的层次中, 直觉的知识在概念的知识之前,后者以前者为基础。如此我们可以推导,在一个 人的精神结构中,体验模式也当在思维模式之前,居于更基础的层次。假如一个 人的形象能力和概念能力平均发展、直觉力和逻辑力一样强大,实现了学者和作 家的完全同一,那么他的体验模式必定优先于他的思维模式。正如情感是行动的 动力而理智则是行动的反省,思维模式只是体验模式的抽象化形式。这一点在朱 光潜这里体现得特别明显。我在书房中阅读朱光潜的著作,想象着他向我走来, 作家朱光潜的身姿浮现出来,进入我的视野,美学家朱光潜紧跟其后,如影随形。 尽管文学作品的数量远不如学术论著多,但朱光潜首先是作家,其次才是美学家。 这并不是什么颠覆性的看法,也不是毫无根据的空洞推理或胡乱想象。朱光 潜早先是通过创作与文学结缘的,研究文学并成为美学家那是后起的。《从我怎 样学国文说起》里提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次我还记得很清楚,宅边发见一 个古墓,掘出两个瓦瓶,父亲和伯父断定他们是汉朝的古物(他们的考古知识我 无从保证),把它们洗干净,供在香炉前的条几上,两人磋商了一整天,做了一 篇‘古文’的记,用红纸楷书恭写,贴在瓶子上面。伯父提议让我也写一篇,父 亲说:‘他!他还早呢。’言下大有鄙夷之意。我当时对于文学起了一种神秘意 识,仿佛此事非同小可,同时也渴望有一天能够得上记古瓶。”这则逸事说明, 朱光潜很早就表现出写作的兴趣、意愿和天赋。 朱光潜后来在发表于1934年的《我与文学》中承认,他之所以走上研究文学 的文艺学和美学的道路,完全出于“字义上的误解”。原来他幼时想当然地以为, 会做几首诗,写几篇文章或者译几篇文字,“哼哼诗念念文章”,就算“研究文 学”了。这就是说,朱光潜在走上学术之路前,便把创作文学和研究文学混为一 谈,他是到欧洲留学之后才逐渐意识到两者的天渊之别,并逐渐将研究文学的文 艺学或美学独立于文学创作之外。 观念如此,实际也是如此。朱光潜的处女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就是在 欧洲留学期间写的,那是地道的文学作品。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在当时广受欢迎, 反复再版,前后共售出20余万册,想想当初中国还只有“四万万同胞”,便不能 不令人惊叹它的畅销程度了。正因为这本小书,朱光潜成为红极一时的作家,一 劳永逸地奠定了此后的文坛地位。《回忆上海立达学园和开明书店》说:“从此 我和广大青年建立起了友好关系,也不再愁写出文章没有地方发表和没有人看 了。”有意思的是,朱光潜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代跋》中特意引用了布朗宁 的一个名句:“我的心寄托在什么地方,让我的脑也就寄托在那里。”他解释道: “我写这几篇小文字时,用心理学家所谓内省方法,考究思想到底是用心还是用 脑,发见思想这件东西与其说是由脑里来的,还不如说是由心里来的,较为精当 (至少在我是如此)我所要说的话,都是由体验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而后想到 的。换句话说,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产生出来的,我的思想是从心出发而后经过 脑加以整理的。”认思想的程序为由心到脑,由感到知,由情到理,也就是承认 在心灵结构中,思维模式奠基于体验模式。 在大名鼎鼎的《看戏与演戏》一文中,朱光潜所描绘的两种生活态度,与尼 采的日神阿波罗精神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精神并无实质的不同,只是朱光潜的“看 戏与演戏”并不来自哲学思辨,也不对它们做抽象的概念分析,而是从历史的角 度来谈,结合个人经验的角度来谈。朱光潜从生活经验中结晶而成的人生观,犹 如母亲分娩的胎儿,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其血缘关系最为根深蒂固,一旦它与 尼采对希腊悲剧研究中形成的“日神与酒神”理论达到某种契合对应关系,或者 说,一旦发现尼采的理论恰好给予自己的生活感悟以明确的学术概念和形而上学 的论证,自然使得朱光潜对尼采的学说终身服膺,视同己出。晚年朱光潜在《悲 剧心理学》的中译本自序中说:“一般读者都认为我是克罗齐式的唯心主义信徒, 现在我自己才认识到我实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义信徒。在我心灵里植根的倒不是 克罗齐的《美学原理》中的直觉说,而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精神和 日神精神。”这一自白具有高度的真实性。朱光潜在美学、诗学方面的重要的学 术观点,都建立在切身的人生经验之上,作家走在学者的前头,艺术家成为美学 家的先驱,人生经验为学术思想筑基。 三、文体风格 朱光潜的文学作品,主要属于那种我们通常俗称为“议论文”,而他名之为 “说理性散文”的文学题材。我们还可以为它起名为“思想型散文”。据《从我 怎样学国文说起》中的表白,朱光潜从小接受的是私塾教育,父亲老早便开始教 他做科举考试的“策论经文”,这就是议论文的一种了。“我从十岁左右到二十 岁左右止,前后至少有十年的光阴都费在这种议论文上面。这种训练造就我的思 想的定型,注定我的写作的命运。我写说理文很容易,有理我都可以说得出,很 难说的理我都能用很浅的话说出来。”在《敬悼朱佩弦先生》中朱光潜提到,夏 丏尊和朱自清两人“认为我可以做说理文,就劝我走这一条路。这二十余年来我 始终抱着这一条路走,如果有些微的成就,就不能不归功于他们两位的诱导。” 说理性散文或思想型散文,与感觉式、直觉型的散文不同。感觉型或直觉型 散文,可以叙事,可以描写,可以感慨,总之可以停留于直觉经验片断的描绘, 固然不妨抒发点滴生活感悟,却根本不必提供什么理性思索的道理,如朱自清的 一些散文名篇便是如此。说理性散文或思想型散文,顾名思义,首先必须有理可 说,有思想可表达。除去驾驭文字的基本要求外,写一篇思想型散文,倘若不是 发表一个独创的见地或洞察,展示一些个人的思考,实在毫无价值可言。英国的 《培根随笔集》、法国阿兰的《幸福散论》,可视为这种文体的典范之作。朱光 潜的说理性散文卓有成就,首先在于他有丰富的洞见。譬如写于1926年的《悼夏 孟刚》,朱光潜从好友夏孟刚的自杀起思,想到两种人生态度:“绝世而不绝我” 和“绝我而不绝世”,最后指出理想的人生态度应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 业”。 说理性散文不但要有理可说,有思想可表达,还要说得好,说得透,说得合 乎逻辑有条不紊,说得头头是道,也就是说,还必须展示思想的过程。所以一般 说来,说理性散文很少出之以一两千字的“小品文”的形式,蒙田、爱默生的许 多散文因而几乎都是长篇大论。蒙田散文闲庭信步,随意所之,无拘无束,行云 流水,典型的“形散而神不散”,爱默生散文以铿锵有力的句子为单位,将格言 高度密集化,造成乱箭齐发的特殊效果,他们都不太讲究思想的逻辑性。但合乎 逻辑却是朱光潜对说理文写作的一个基本要求。《从我怎样学习国文说起》说道: “头一点我要求合逻辑。一番话在未说以前,我必须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 白,才能让读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表面堂皇铿锵,骨子里不知所云或是 暗藏矛盾,这个毛病极易犯,我总是小心提防着它。我不敢说中国文人天生有这 毛病,不过许多中国文人常犯这毛病却是事实。我知道提防它,是得力于外国文 字的训练。我爱好法国人所推崇的清晰。”思想的洞见来自直觉,与逻辑无涉, 但展示洞见的过程必须合乎逻辑。 朱光潜的散文有些长有些短,但就算在一些短文中,他也能够在有限的篇幅 中详细展示思路,把道理讲得清晰、透彻、到位,层次分明,合乎逻辑。 例如写于1924年的《无言之美》。朱光潜先是从描述事实入手,一一列举了 绘画、文学、音乐、戏剧、雕塑等艺术形式中均大量存在的“无言之美”的现象, 从中得出一个“公例”:“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吐肚子把一切都 说出来,不如留一大部分让欣赏者自己去领会。”接着提出问题:“何以说得越 少,引起的美感反而更深刻?何以无言之美有如许势力?”然后返回艺术的基本 原理,指出艺术的功能是“帮助我们超现实而求安慰于理想界的”,既然如此, “美术作品价值的高低,就看它能否借极少量的现实界的帮助,创造极大量的理 想世界来。”而创造理想世界,就需要借助想象的力量了。显然,艺术作品之所 以采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创作原则,原因在于这种方法能给接受者的想象以 用武之地,使之达乎理想之境。如此就给出了对“无言之美”的合理解释。最后, 朱光潜把这个从艺术领域发现的“无言之美”的道理推广到实际生活如爱情,推 广到宇宙人生中去,指出人生所以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世界是不完美的, “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世界 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在朱光潜看来,《无言之美》是他的第一篇美学方面的白话文“处女作”。 就以上简要描绘出的思路看,《无言之美》确实有相当浓厚的学术论文的性质, 只是它决非只有逻辑的推演,全不像思路纲要那般干燥枯涩,相反,它处处呈现 着作者的体验,显得血肉丰腴,生动活泼,五光十色,写得如同“美文”一般, 完全可以视为纯文学作品。 罗素在评论桑塔耶纳时说,流畅的文章很少和有创见的思想合得来,思想上 的创见在初次得到表达的时候多半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话。诚然,创 见之为创见,就在于从未获得表达,从未为前人所道破,第一次见到它并试图表 达它的人,好比第一次下水游泳的人,身体僵硬,姿势笨拙,实属当然。有些思 想创见过于艰深,思想家本人仿佛在云雾之中影影绰绰地看到它的形象轮廓,难 免表达得十分晦涩,乃至形容古怪,俨然外星人出现在地球人眼里的模样。德国 哲学家康德、黑格尔、胡塞尔辈的文字之诘屈聱牙,举世闻名。不过“创见”有 两种,一种自哲学思想本身来,一种自生活体验之中来。罗素说的创见指的是哲 学上的发明,朱光潜散文中的创见乃是生活中的发现。朱光潜的说理文之所以可 视为“文学作品”,就在于其中的洞见源于生活,来自体验。 理性思维能力需要专门的训练,而感性体验则是人人都有的能力,文艺作品 的感染力量之所以深入人心,就因为它立足于人人皆有的感性体验之上。人皆有 之的东西就是普通的和平易的。如果说哲学性文字在本质上不能不是曲高和寡的, 那么文学作品首先必须是平易近人的。朱光潜把平易、流畅、清晰视为说理性散 文的基本美德。处女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读者乃是中学生,写作时必须放 下身段降低高度,必须将抽象的概念和高深的道理简单化通俗化。它的成功确立 了朱光潜以后的写作定位,也奠定了他的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写作风格。“书信 体”、“谈话体”成了朱光潜自始至终都喜欢使用的写作形式,他追求的散文的 审美效果,如同朋友之间促膝谈心,开诚布公,家常白话,娓娓道来。 《谈美》第一章《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恰到好处地体现了朱光 潜的自我评论:“很难说的理我都能用很浅的话说出来”。朱光潜谈美学,高屋 建瓴,从真、善、美三大人类价值的基本分野入手,可是像学院派那样抽象地空 谈学理,用概念去捕捉风,用文字去捕捉空气,不是朱光潜的兴趣所在。有人曾 问我的一个小侄子,“什么是空气?”那小孩取来一个塑料袋,张开在空中轻轻 一挥,使劲扎住,然后指着鼓鼓囊囊的圆球说:“这就是空气。”朱光潜正是这 么干的。所以他把真善美三种抽象价值转化为“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 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将道理活生生地“化”在人人可以直接感受的经验之中,幽 灵般虚无飘渺的“价值”拥有了形体,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仿佛生活中可 以触摸的文具或碗筷。 朱光潜笔名“孟实”,他晚年解释这个笔名:“‘孟’指弟兄行辈中居长, ‘实’就是‘老实’、‘踏实’、‘务实’,这多少表明我的人生理想。”这也 表明了朱光潜的写作理想。在写作中,朱光潜也追求“踏实”、“务实”。1946 年的《谈文学》序说:“在写它们的时候,我一不敢凭空乱构,二不敢道听途说, 我想努力做到‘切实’二字。”所谓切实,就创作言就是不离作者的切身经验, 就欣赏言就是可以由读者的直观经验所印证。如同科学家强调经验观察的事实, 朱光潜写文章,往往从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具体现象出发。《谈在卢佛尔宫所得到 的一个感想》,朱光潜注意到游客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观看达·芬奇的《蒙娜· 丽莎》,就此展开思考发表见解。《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第一句便说: “我提出这个题目来谈,是根据一点亲身的经验。”原来是他幼时做诗填词的经 验。从自己脱口而出自然流露的创作方式之不足,谈到诗歌艺术的高层次境界需 要洗练推敲,惨淡经营,吃苦费力,“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然后将这一原 则从文艺创作方面引申到立身处世方面。 因此,朱光潜的说理性散文尽管喜欢化概念为形象,化思想为体验,却也不 同于想象性散文。后者的代表作家是钱锺书。同属学者之文,同是写思想型的文 章朱光潜散文“务实”,主要是张开眼睛观察,较少动用想象做海阔天空无边无 际的“凭空乱构”,钱锺书散文“务虚”,简直全是想象的产物。朱光潜散文基 本是经验之谈,钱锺书散文是超经验的玄思。钱锺书的代表作如《上帝之梦》、 《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等,神出鬼没,凌空蹈虚,生活的踪迹在这里一如羚羊 挂角,无迹可寻。读钱锺书散文,让人感觉他的大脑结构明显地与众不同,他生 活在别处,他的精神家园根本不建筑于地球之上,而是居于云堡高处,俯视芸芸 众生。他侧身世上,恰似传说中掌握了“草上飞”轻功的武林高手,足不沾地, 踏雪无痕。读朱光潜散文,我们的精神就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之上,一步一个 脚印地行走。钱锺书散文是“写在人生边上”、“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朱光 潜散文写的就是人生本身。 四、人生体验 作家都有他的较为关注的写作主题。朱光潜的写作主题主要有二,一是人生, 主要作品是《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修养》等;二是文学,主要作品是《谈 文学》、《我与文学及其他》、《谈美》等。在朱光潜看来,文学的根底是人生 世相,在文学中有着比实际生活更为光辉灿烂更值得留恋的人生,倘非有文学, 有诗歌,有悲剧,人生真是不值一过了。穷到究竟,他谈文学还是为了谈人生。 他在《谈修养》自序中说:“万变不离其宗,谈来谈去,都归结到做人的道理。” 这句话可以用以说明朱光潜的全部散文。“做人”、生活或人生,是朱光潜散文 中一以贯之的主题。2006年中国长安出版社收罗了朱光潜散文的精粹,编辑出版 了一本文集,命名为《朱光潜谈人生》,可谓名实相符,恰如其分。 正如《谈文学》是为了提供文学创作的门径,朱光潜的多数散文,都是在探 讨生活的方法或法则,试图为实际人生提供某种理解,俾能指导实践,可以身体 力行。朱光潜一度被誉为“青年的导师”,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他的那些或可称之 为“生活指南”散文。多年中写作的这些文章,使他形成了一套关于人生的整体 看法。若能爬梳出这一套人生观的内在条理结构来,我们对朱光潜美学的思维模 式也就有了一个大体的观感。 朱光潜的人生观从人与物的区别开始。在《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中,朱 光潜借助物理学中“抵抗力”的概念,指出物有一种“惰性”,不能自动,要使 它运动,必须从外面加以动力。而人之异于物者,就在于人有自由意志,在于他 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所以物永远是被动的,而人有时可以主动;“物质 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我们如果 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换句 话说,就是他对于环境困难所表现的意志力。”这也就是说,生命就是一个克服 惰性的过程,人生就是运动,就是奋斗,就是创造。 我们都有过早晨睡懒觉的经验。明明已经醒来,却在死赖床上迷迷糊糊半梦 半醒,一拖再拖,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两个小时,就是起不来身,可是假如一开 始便狠狠心咬咬牙,当机立断,一骨碌也就爬起来了。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类似 早上起床。生命就是克服惰性的“一种无底止的奋斗”,可是这个奋斗的时机, 就在于当下现在,此时此刻。所以朱光潜提出了他的著名的“三此主义”。“三 此”就是此身、此时、此地。具体地说:“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 得让此身(自己)去做,不推诿给旁人。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 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再做。三、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在此地做, 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种环境去做。” “三此主义”的核心内容是“活在现在”。生命是一个过程,可是过去的已 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我们所能够直接把握的只是现在。现在对于过去和未 来具有绝对的优先性。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就在于现在;惟有现在才能赋予生命 以意义。在写于1947年的《生命》中,朱光潜说道:“生命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虽老是抱着那么陈腐的‘母题’转,而每一顷刻中的故事却是新鲜的,自有意义 的。这一顷刻中有了新鲜有意义的故事,这一顷刻中我们心满意足了,这一顷刻 的生命便不能算是空虚。”“不求诸抓得住的现在而求诸渺茫不可知的未来,这 正如佛经所说的身怀珠玉而向他人行乞。”科学家、哲学家和基督徒迷恋于追溯 最初原因和最后目的,习惯于把生命的意义放在过去或者未来。朱光潜则强调, “生活就是生活,别无其他目的。”生活的目的就在生活之内就是生活本身,而 生活本身所直接向我们呈现的无非就是现在。“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即是永 恒。”“当下顿悟”、“立地成佛”之事,只发生在此时此地。珍惜现在,活在 当下,才能活得丰富、充实、全然。 “活在现在”可以发展为当机立断积极有为改造世界的行动,也可以逗留于 其中,静观和领略其中的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 一口一口的细啜,能领略其中的风味。”(《谈静》)前者是英雄,是领袖人物; 后者是诗人,是艺术家。朱光潜对两类人物同样赞赏,比如他早年曾设计一种专 门培养领袖人物的教育制度,还主张在教育中唤起卡莱尔式的英雄崇拜,但性之 所近,显然倾向于后者。在朱光潜看来,人生之所以有意义,就在于有人能够领 略趣味。无趣的人是俗不可耐的人,而俗不可耐的人也就是毫无美感的人。所以 珍惜现在,活在当下,归根结蒂是一种艺术的人生态度。 确实,并非所有的人都能领略“现在”的意义,都能抓住生命中的每一顷刻 并领会这一顷刻的趣味。幸好我们还有诗人和艺术家。诗人和艺术家是趣味的发 现者和揭示者,并在这一发现和揭示中为人生注入了意义。朱熹诗云:“半亩方 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诗人用心若 镜,内有天光云影;诗人的心,正是人生的源头活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 佳兴与人同。”朱光潜认为,生命中每一顷刻的新鲜趣味,就是诗意的最初来源。 诗的本质,无非就是情趣和意象的豁然贯通水乳交融。朱光潜在反驳诗已经被前 人写尽,诗歌即将死亡的论调时,所持的理由就是生命是创造不已生生不息无穷 无尽的过程,生命中每一顷刻的意义和趣味也是生生息息无穷无尽的,除非生命 终结,诗歌必将不死。 诗人和艺术家何以能够见出新鲜有趣的人生世相呢?那是由于他们有时能够 超脱自我或摆脱自我。一般人在人生中只能参与其中,投入其中,沉迷其中,被 生活的潮流席卷而去,只能“演戏”,无暇领略,而诗人和艺术家则能够置身事 外,既能“演戏”也能“看戏”,既能“入乎其内”也能“出乎其外”。他们具 有一种“客观化”的特殊能力。朱光潜在《谈学文艺的甘苦》中说:“我应该感 谢文艺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它教我学会一种观世法。……凡是不能持冷静的客观 的态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们从‘我’这一副着色的望远镜里 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们本来的面目。所谓冷静的客观的态度,就是丢 开这副望远镜,让‘我’跳到圈子以外,不当作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还 是把‘我’与类似‘我’的一切东西同样看待。这是文艺的观世法,这也是我所 学得的观世法。”在朱光潜看来,人生的许多痛苦都源于过分执着自我,把自我 看得太重要。理想的人生应当是既能执着,亦能超脱;既能严肃,亦能豁达。 朱光潜的“观世法”,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点大约就是“有机观”。在朱光潜 的散文作品和美学理论中,假如使用频率不是最高,那也是使用位置最为关键的 一个概念,我想就是“有机体”了。所谓有机体,也就是部分不能离整体而独立, 部分需由整体而取得意义。譬如我的一只手脱离了我的身体就不再是手,我的手 必须在整体中才能获得它的动能。 “宇宙是个有机体”,或“人生是个有机体”,是朱光潜思想的一个基本命 题。比如《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说:“自然和学问都是有机的系统,其中各部分 常息息相通,牵此则动彼。倘若你对于其他各部分都茫无所知,而专门研究某一 部分,实在是不可能的。”《谈修养》自序说:“我的先天的资禀与后天的陶冶 所组成的人格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我的每篇文章都是这有机体所放射的花花絮 絮。”《谈美》最后一章说:“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 与部分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 注。”朱光潜散文中明显地体现了一种意图,理想的人生是完整的人生,是各种 活动平均发展而成的和谐整体。他追求人生的全然之境。既然如此,朱光潜便不 可能为学问而学问,为片面发展学问或事业而牺牲了生活本身,因为学问或事业 也只是完满生活的一个片断、一个部分,把这一片断孤立出来,好比将我的手从 身体切割下来。所以他说:“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 第二桩事。人生的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 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 真正意义与价值。” 这种崇尚全然之境的人生体验也直接体现在朱光潜的治学观念之中。最典型 的一个例子,朱光潜据以质疑克罗齐美学思想的首要武器,便是从自然宇宙人生 领悟而来的“完整的有机观”。《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说:“我觉察人生是 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 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 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朱光潜在《文艺与心理学》中处理文艺与道德的 关系问题,所依据的最终解释模式,正是“人生是有机体”。 既然人生是有机体,既然生活就是“享受”,就是“领略”,就是“培养生 机”,那么显然,朱光潜必定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必定会得出“人生本来就是一 种比较广义的艺术”的看法。这一看法,在《谈美》的最后一章《“慢慢走,欣 赏啊!”》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篇文章,是朱光潜人生观的一个顺理成章的 总结,似乎也是朱光潜散文的登峰造极之作,当然,我也愿意视之为朱光潜散文 的一篇天鹅绝唱。 总之,朱光潜谈人生就是谈艺术,朱光潜的人生观就是他的美学观。朱光潜 的散文中已经有了他的美学的种子和雏形。作家朱光潜,实为美学家朱光潜的源 头活水。 五、狗尾续貂 狗尾续貂在这里有两种含义。其一就是对本文做一粗浅的小结,其二是对朱 光潜晚年散文的一个稍嫌尖锐的评价。朱光潜散文的成就以中青年时期为最高, 50岁后作便每况愈下,高头讲章的气息益发浓厚,人生体验似已枯竭,乃至灵性 尽丧。晚年出版的最后一部可算说理性散文的著作《谈美书简》,试图回归早年 的书信体形式,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不失其价值,这是朱光潜晚年翻译和学习 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一个心得汇报,对于所谓“实践论美学”不无小小贡献,然而 它文学价值几乎等于零。因此,我把《谈美书简》视为朱光潜全部散文创作中的 “狗尾续貂”。在此书中,美学家朱光潜依然活着,作家朱光潜已然死去。一旦 作家朱光潜死去,学者朱光潜的生命活力其实堪忧。 朱光潜散文在20世纪中国散文史上似乎还是一个特例,他的“说理性散文” 文体风格全然独创,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这并不是说,朱光潜已经把他的 文体发展到尽善尽美的程度。朱光潜在《谈修养》自序说:“我的个性就是这些 文章的中心。……我的思想就抱着这个中心旋转,我不另找玄学或形而上学的基 础。我信赖我四十余年的积蓄,不向主义铸造者举债。”这既是他的散文的特点, 也是他的美学的特点。他的特点也正是他的缺点。朱光潜散文和朱光潜美学一样, 过于信赖常识,贴近地面,具有强烈的经验主义色彩,相对缺乏形上之思,不能 高飞远举,深度略为不足。所以朱光潜的散文始终无法被归类为“哲理散文”。 诚然,说理性散文并非形而上学的形象化或通俗化,然而体验也可以是更有深度 的体验,趋于形而上的体验。完美即消亡,有缺陷才有可能性。这是朱光潜的人 生观。这一人生观恰好也体现在他自己的散文作品之中。 【网萃】∽∽∽∽∽∽∽∽∽∽∽∽∽∽∽∽∽∽∽∽∽∽∽∽∽∽∽∽∽∽∽ ◆ 文 殇     ·刘耀儒·   一   刘春生将誊好的小说稿,最后检查了一遍,觉得不会有什么错,就小心翼翼 地将稿子折好,装入信封中,来到厨房,从饭锅里捏一撮米饭,返回房中,正准 备粘信封口,突觉心里不踏实,就将米饭放在一张废稿子上,揩了揩手,又将小 说稿从信封里抽出来,将觉得有疑问的地方,包括标点、某个词、某个字,及给 编辑写的信中的措辞认认真真地再次检查了一遍,觉得没有可疑的地方了,才又 将稿件折好,放心地装入信封。麻利地用米饭将信封口粘好,放好,又一阵风地 来到屋外挨着墙壁的鸡笼旁蹲下,偏着头,在鸡笼口朝里探望,见那只母鸡仍一 动不动地伏在那里,就偏着身子伸手进去在伏着的母鸡身下摸了摸,母鸡受到骚 扰,抗议地叫了起来,刘春生只得无可奈何地缩回手。心想:他娘的,怎么还没 下呢!就蹲在鸡笼口,眼睛发亮地盯着笼里的母鸡,全神贯注地守候在那里。他 等着母鸡还下颗蛋好换钱寄这篇稿子呢。本来家里还存有两颗蛋的,若是以往寄 的散文或诗稿也足够了,但这次是一篇小说稿,肯定要超重,没有三颗蛋稿子是 绝对寄不出去的。怎么还不下呢,到镇上一趟,来回有二十多里山路,现在立即 动身,赶回来怕也要天黑了。但刘春生再急也没用,母鸡仍迟迟不下。刘春生就 在心里慢慢安慰自已:别急,马上就会下了,不信,你从一数到一百,肯定就下 了。真的就在心里默默地开始数数字,从一开始,慢慢地往一百数。可数完了一 百,蛋仍没下。再看那鸡,仍不慌不忙,也不时地瞧瞧他,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 他就更急了,决定再数一百数字,他想,再数一百数字也差不多了。就又从一数 起,为了不让自已再次失望,五十以后他有意放慢了数数的速度,即使是这样, 数完以后,蛋还是没有下。抬头看一眼太阳,已明显偏西了,而那母鸡仍然一副 不慌不忙的样子。刘春生一肚子的火,恨不得伸手进去一把捏死它。又突然怀疑: 难道母鸡今天没蛋?忙抓住鸡,将手指伸进鸡屁眼里探了探,有蛋!于是他放心 了。就蹲在鸡笼口默默地祈祷:快些下吧,快些下吧,不然天就要黑了,我叫你 叫姐行了吧。   刘春生正独自一人在鸡笼口嘀咕,妻子杏花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满头大汗 地从山里回来了。见状便问,春生你在那里搞什么?刘春生一下羞红了脸,忙说 没搞什么没搞什么。站起身,用手拍拍身上的灰尘,随妻子进了屋,问:“茄子 冲那块地挖完了?”   “明天怕还要半天呢。”杏花答道,忙舀来一盆冷水洗手脸,毕了拿着碗筷 准备吃中饭。   刘春生说:“吃饭哪有菜?”   杏花问:“你没做饭?”   刘春生说:“我在写那篇小说呢。”   杏花略带责备地说:“晓得我挖地回来要吃中饭的,就只顾自已,一点也不 心疼人。”   刘春生说:“我也没吃呢。早上还剩得有饭,你炒菜吃就是。”   这时,外边传来母鸡“咯咯”的唱叫声,刘春生拔腿就往外跑,奔到鸡笼口 一瞧,果然下蛋了。兴奋得拿起蛋跑进房里,用一只小布袋子将原来的两颗蛋和 刚生的这颗蛋一齐装了,拿着信就往外跑。   杏花问:“你去哪里?”   刘春生说:“我去镇上寄稿子!”   杏花说:“菜一会儿就炒好了,你吃了饭再去吧。”   刘春生说我不饿,走了。   刘春生所在的村子叫筛子村,是座落在雪峰山脉中段的一个十分偏远的苗寨, 出门就是那条十分闻名的沅江。八十年代中期,这里根本没有公路,去镇上要行 走十多里的沿河山路。此时虽然只是下午三点多钟,但太阳却被高高的山峰遮住 了。刘春生怕邮局的同志到时下班,所以走得很急,在无人处还一路小跑,当他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到镇上邮局时,那位邮递员正准备下班。刘春生忙叫住 他。由于刘春生经常投稿,彼此很熟。不过,那邮递员对刘春生并不以为然:作 家就那么好当的?你以为你刘春生就能当作家?不过表面也不得罪他。于是就问: “寄的什么稿子?”   刘春生有些得意地说:“这次是小说。第一次写小说,自我感觉还不错。” 说着将封好的信稿递过去,并将三颗鸡蛋拿出来放在柜台上。   邮递员正准备称信件重量,见刘春生又和以往一样准备拿鸡蛋抵邮票钱,忙 住了手,很不高兴地说:“怎么又是鸡蛋?快去换了再来邮信吧。”   刘春生说:“就卖给你就是,刚生的新鲜蛋呢。”   邮递员没好气地说:“上几次你抵邮票的蛋都还没吃完,好几颗已坏了,被 我扔掉了。”   刘春生哀求道:“临时到哪里卖呢?你又急着要下班,干脆还是你买了算了, 真的,这还是刚生的新鲜蛋,可以放些时间的。”   邮递员朝刘春生挥挥手,厌恶地说:“这蛋我真的早就吃腻了,我看到蛋就 烦。你赶快到别处卖,我等你。快点。”   刘春生没办法,只好将三颗鸡蛋装进布袋,对邮递员说一声那你等我一会, 拔腿就出门往邮局的上段跑去。   刘春生在那里转了一圈,问了一些人,有的人不买,而有些人愿买却又因价 格原因而终未买成,只好忙踅回,想到邮局的下段去,经过邮局门口时忙朝邮递 员打声招呼,说蛋还没卖掉,让邮递员等一等。说完又马不停蹄地朝下段跑去。   在下段转了一圈,情况和刚才一样,有的人不买,而想买的人又只想贱买, 而刘春生觉得贱卖了肯定不够邮资,所以又没卖成。又怕邮递员等不急走了,忙 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邮局。   邮递员问卖了吗?   刘春生喘着粗气说还没有,你再等会儿,说着又准备往外跑。   邮递员见刘春生实在有些可怜,就说:“我没时间等了。你把鸡蛋拿来,我 明天送人算了。下次一定先将鸡蛋换了再来寄信。再不和你搞这些事了。”   刘春生忙感激地说:“再不用鸡蛋抵邮票了,下次一定换了钱再寄信。”忙 将三颗鸡蛋递过去。又问,“有我的信吗?”   邮递员冷淡地说:“没有。”一边帮他寄信。   刘春生说:“那几首诗寄了一个多月了,按道理应该回信了,莫不是丢了?”   邮递员说:“信一般是不会丢的。可能是你写的稿子不行。刘春生哇,只见 你寄稿子,又不见发表出来,赚个稿费。搞得连寄稿子的钱都没有,还写什么写? 难得费心呢!”   刘春生听了,觉得不好意思,忙分辩道:“你以为稿子是那么容易发表的? 其实我也发了一些东西的。”刘春生说的是实话,自从事业余创作以来,也确实 断断续续在一些报刊上发过一些作品的。   邮递员不屑地说:“那些小打小闹的有什么用?”   刘春生突然发觉邮递员的轻视,声音陡地提高了八度:“什么都有个过程, 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写出好作品来的!”   邮递员见刘春生有些生气,惊愕得一愣,觉得这种人真不可理喻,只好无可 奈何地摇摇头。   刘春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怕得罪了邮递员,忙装着无所谓地说:“其实我 也是写着玩,又不想将来成名成家。有我的信,麻烦及时给我捎去哟。”   邮递员说一定一定。   从邮局出来,想起邮递员刚才的话,刘春生心里一阵惭愧,像是自己做了什 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发现了似的。但他天生就是一个决不服输的性格,别人越瞧 不起他,他就越要做出点什么让别人瞧瞧。他想:总有一天我会写出有影响的作 品来的,说不定还会一鸣惊人!到那时让你们瞧瞧。不禁又想起前段时候寄出的 稿子,怎么都不回信呢?是稿子在路上丢失了,还是稿子写得不行?或者是编辑 没看?他总认为有几篇稿子还是不错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管他呢,想那么多 干什么。古话不是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么。不要总是想着过去,要时时 放眼现在和将来。自已目前这篇稿子就不错,说不定编辑看了很欣赏,立即就回 信,说不定会发头条,一炮就打响了呢。一路上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   回到家时,天已黑好一阵子了。杏花已吃过饭,正坐在用松块燃着的亮旁做 针线活。见刘春生回来,忙放下手中的活,给他端来饭菜。刘春生没吃中饭,又 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是饿坏了,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过饭,刘春生坐 下来,得意地对杏花说:“这篇小说肯定会发的。”   “能发就好嘞。”杏花安慰他说。   刘春生说:“你随便说个字。不要想,随便说。”   杏花知道刘春生又是测字,看稿子是否能发表。刘春生每次寄稿子都要玩这 些把戏,却从来未灵验过,杏花其实不信这些,就说:“不用测字,这次肯定能 发。”   刘春生说:“你怎么晓得?”   杏花得意地说:“凭感觉。”   刘春生可怜巴巴地说:“你还是说个字!说罗说罗,别想,无意说个字,有 意讲就不灵了。”   杏花觉得刘春生真有点可怜,有些于心不忍。就故意选好的字说:“好。”   “好,好……”刘春生嘴里不停地念着,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好,好, 前面一个女,后面一个子,嗯,阴阳相合,好,这篇小说看来一定能发表。你说 呢?”   杏花说:“我早就说一定能发呢。”   刘春生站起身,对杏花说:“你把亮烧旺些,我洗把手脸,写篇散文。”   杏花心疼地说:“你今天太累啦,休息一晚,明天再写吧。”   刘春生说:“不累,现在有灵感呢,写东西就靠灵感,灵感没了,再想写就 难啦。”   杏花知道刘春生的脾气很犟,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劝不了的,就把亮烧旺,将 一张小桌子摆到亮边,又将需要的稿纸、笔墨一并拿来放在桌上。刘春生洗毕, 便坐在桌前,一副庄严的表情,开始写起文章来。时令已是五月,天气有些闷热, 那些蚊蝇之类的东西也早已开始活动了。杏花泡上一杯热茶摆在桌上,就拖把椅 子坐在刘春生的身边陪他,不时地用扇子替他扇扇风、拍拍蚊子,令刘春生很感 动,就停下笔,对杏花说:“杏花,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也一定要成功,不然对 你不住呢。”   杏花鼓励他说:“我相信你肯定能成功。”   刘春生笑着说:“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呢?”   杏花说:“因为你这人做事有恒心。”   刘春生得意地说:“杏花,你看准人了呢,将来我当作家会好好地待你!”   杏花小嘴一噘,揶揄道:“也不害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   刘春生急了:“你不信任我?我一定会成为作家的。”   杏花见刘春生认真了,忙说:“谁说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你,我会嫁给你 么。”   刘春生听杏花这样一说,想起杏花嫁他的种种经历,心里更为感动,便柔声 说:“杏花,我晓得你跟着我受了很多苦,到时我会好好报答你的。”见杏花正 一脸柔情地望着自己,想起杏花正怀有身孕,而家里的一切活都靠她做,心里一 阵愧疚与怜爱,忙说,“天太晚了,你先睡去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杏花说:“反正我一人也睡不着,还陪陪你吧。”说完却“咯咯”地大笑起 来。刘春生不知她笑什么,也禁不住咧着嘴陪着她笑。使杏花更笑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刘春生靠近松块亮,脸上沾了一些油烟,刚才被他用手一抹,弄成了一张大 花脸。刘春生自己不知道,跟着杏花一笑,那张脸就更有意思了,差点没把杏花 笑背了气。杏花笑够了,才拿来帕子给刘春生抹干净。经这一闹,刘春生的写作 兴趣也淡了,就说,杏花,你将笛子取来,我吹支曲子给你听。刘春生的笛子吹 得不错,平时写作累了或闲时来了兴趣,刘春生就吹笛子给杏花听。杏花也最爱 听他吹笛子。   杏花说:“夜这么深了,别人都睡了,吹笛子会吵着别人呢。”   刘春生说:“笛子就是要夜深人静时吹才动听呢。”   杏花就取来笛子递给刘春生。于是一曲非常轻灵悦耳的笛声,带着一个瑰丽 的作家梦,带着一对青年男女美好的向往,在筛子村的上空缠绵、萦绕……   二   转眼到了快插中稻秧的时节了。村子里的人家大部分都已犁了二趟田,刘春 生家里没牛,一趟田都还没有犁。刘春生没事一样,可把杏花急死了。这天杏花 起了个大早,去娘家借牛。筛子村到娘家苦树界回转二十多里山路,她想下午赶 回来,因此走得很急。她娘见她来得这么早,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很不高兴, 埋怨道:“这么远的路,你让他来不行吗?什么事都靠你,你将来有亏吃的。”   杏花说:“他不好意思来。”   她娘说:“还怕不好意思,脸面那么大,怕不好意思,自已家里就要什么都 有,莫向别人借。”   杏花分辩道:“也不是说不好意思,他昨晚熬了夜,没睡好,所以我就来 了。”   她娘一听,一下来火了,说:“你总是护着他!熬夜,写写写,你跟着他明 天屁股都要扯得露在外面的。他那样子能写出个名堂来,我挑箩筐大坨屎吃!”   杏花不服气地说:“别那么小看人。古时候许多读书人都那么穷,别人都瞧 不起他们,可他们有些人后来还中了状元呢!”   她娘挖苦地说:“是是,你家刘春生将来也要中状元的,到时把你封为诰命 夫人的。”气得杏花开不了口。   刘春生的岳母娘不喜欢刘春生,可以说是恨死了刘春生。她一再对别人说刘 春生拐走了她女儿,是个大骗子!刘春生的岳母娘一直不同意杏花和刘春生的婚 事,觉得刘春生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孤单单的一个人,没人相帮,家里穷, 而且懒,又不务正业(她从来认为刘春生搞写作是不务正业)。但杏花不知中的 什么邪,她娘说的这些她却一点也不在乎,生死愿和刘春生好。见父母反对,竟 跟着刘春生私奔了。八十年代初根本不能同现在的开放同日而语,女孩子与人私 奔是天大的丑事。气得杏花的父母差点寻了短见。后来杏花的父母邀了家族几十 个人追到筛子村,而刘春生和杏花却闻讯躲了。杏花娘兴师动众没寻到杏花,更 气得不得了,也就顾不得羞了,就在筛子村里破口大骂,说刘春生是个大骗子, 拐了她女儿,不得好死!心里又心疼女儿,骂过后又哭。骂过哭过,心一横,抹 一把泪,说养的这个女,不听话,丢父母的脸,死不争气,罢了罢了,只当老虎 叼去了!招呼众人回去了,再没找过杏花。却放出话来,不认这个女了。竟有年 余时间不相往来。后来经好心人调解,才开始慢慢走动。但杏花的父母对刘春生 一直成见在心。只苦了杏花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杏花娘发泄了一番,瞧瞧女儿那张削瘦的脸,想起女儿已怀了几个月的身孕, 这么老远地来一趟也不容易。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自己不疼她也没人 疼。就忙着煮中饭,又从楼上的肉柜里取一块腊肉下来,选精的切了一大块炒了。 吃饭的时候不断地将精肉往杏花碗里挟,只劝杏花多吃些。又说:“我晓得你家 没杀年猪,几次想给你捎块去,但一想到那个骗子也要吃,我就硬是不想捎。你 想吃肉就过来,你现在怀有身孕,要多吃些好的,功夫少做点,要注意身体。”   杏花心里很不是滋味,再好的东西也吃不出味,只是不置可否地应着她娘的 话。   杏花娘又说:“冬天里你老弟结婚,你两个姐姐家里都比你家好,看到时你 怎么做得起人罗。”   杏花说:“娘你放心,到时我的礼不会比两个姐姐来得少的。”   杏花娘说:“不是娘想你来好多,只是到时比不上她们,你自已低人。你年 纪还小,有些事还搞不明白。”停了一会,又感慨地说,“你们几姊妹中,父母 最疼的其实是你,原以为你将来会最好,没想到,唉,不讲了,这都是命。”   杏花只埋头吃饭,不吱声。   杏花娘就说:“牛今天还牵不得,你爹正在犁田,还要两天才能犁完。到时 你让那个懒家伙来牵。”   杏花仍埋头吃饭,不答话。   吃过饭,杏花说:“娘,我要回去了。”   杏花娘说:“这么远的路,就回去干什么?歇一晚,明天回去吧。”   杏花说:“家里的猪不放心。”   杏花娘没好气地说:“他在家难道猪食都不晓得搞?真的是懒!看今后你们 怎么办。”   杏花说:“天还早呢。”执意要走。   杏花娘见留不住,叮嘱说,现在有身孕了,要注意身体;重活少做点,别什 么都顾着他。也就作罢。   杏花匆匆地往回赶,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天气很热,走不了几步已 是满头大汗,翻过两座岭,再爬到一个山垭口,觉得实在累了,就坐在垭口的一 棵大树下歇息,想到此行未借到牛,反受到娘的一顿奚落,心里一阵难受,不知 道刘春生将来是否有出息,长此以往,往后的日子真的怎么过呀!且不说往后, 摆在眼前的几件事她就不知道怎么了难:下半年老弟要结婚,自己又要生孩子。 家里穷,而刘春生又挣不来钱,老弟结婚的礼物和生孩子后送“竹米”的开销从 哪来呢(苗家习俗:凡女人生孩子后大约十天左右,女方的娘家人或各自的亲戚 朋友会相邀来庆贺一次,叫送竹米)。这样一想,不觉流下泪来。又想,不知自 己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就生死愿意嫁给他刘春生。自已到底图他什么?家穷,人 也并不是长得好。难道图他会写文章?说不清。一想到写文章,想到刘春生写文 章的那种忘我劲头,杏花的心里又略觉安慰。古时候,许多读书人不也是一贫如 洗吗,一朝出头了,什么就有了。凭着刘春生的执著精神,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 出人头地呢。这样一想,心里似乎一下踏实了许多。忙抹了一把泪眼,又匆忙地 赶路了。   毕竟怀有身孕,紧赶慢赶,到家还是天黑了。刘春生正满头大汗地赤膊在一 堆松块亮旁写什么,见杏花回来了,十分高兴地站起来,说:“杏花,我今天写 了五首诗!都很不错,我给你念念。”说完便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杏花嗔怒地说:“癫子,你还没吃饭吧?猪也没吃吧?”   刘春生说:“人都没吃,猪哪有吃的?你也没吃吧?”   杏花高声说:“我昨天都已吃过了。”   刘春生一愣,立即觉得后一句话问得唐突。忙说:“那你赶快做饭,我帮 你。”于是两人赶紧做饭。   刘春生吃过饭,立即就坐在桌旁去翻看他写的诗稿去了,并强烈地期待着杏 花做完事好听他朗诵诗。度日如年般待杏花做完事,刘春生说:“杏花,你过来, 我给你读一读这几首诗,真的不错。”   杏花说:“别人家的二趟田都犁完了,你还一趟都没犁,一天到晚总是诗, 不要吃饭的吧?”   刘春生说:“我明天犁田去就是,现在又不能去犁田。”哀求一般地说, “你听听罗,真的写得不错。”   杏花说:“明天犁田去,牛呢?”   刘春生不解地问:“怎么,你没借到牛?”   杏花怕说了真情,刘春生心里不好受,就撒了个谎,说:“娘家里的牛病了, 自家犁田都是到别人家借的牛呢。”   刘春生说:“那怎么办呢?”   杏花说:“怎么办?借牛呀。”   刘春生说:“借?问谁借?我才不好意思去借呢。”   杏花说:“不好意思借,难道你不犁田了,不插秧了?”   刘春生说:“那你去借吧。”   “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好意思借呢。”杏花也不愿意。   刘春生便哄杏花说:“女人借东西还好借些。你看哪个家里缺插秧工,到时 一个牛工换两个人工,别人肯定会换,你到时给别人去插秧,你插秧又快哪个不 乐意呢。”   杏花说:“我才不去借。多丢人。”   “不愿去就算了。”说完又翻他的诗稿去了。   杏花捱不过他,待了一会儿,便点燃火把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杏花回来了,说牛借到了,二叔家的,一个牛工换两个人工, 后天可用。并说明天她去割牛草。刘春生一听,很高兴,说现在你可以安心听我 读诗了吧。杏花苦笑着摇摇头,说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刘春生就很认真地读诗给杏花听。   第三天早饭后,刘春生扛着犁,牵着牛,杏花背着耙一起去犁田。他们决定 将较远的沙子冲的田先犁。来到沙子冲的田边,杏花放下耙,就立即去给田里引 水,刘春生则开始慢吞吞地架犁犁田。杏花将水引入田后,就在田里捡拾一些石 头和杂物,毕了,对刘春生说:“你也快点,别无精打彩地像混日子一样,两个 人工换一个牛工呢。”   刘春生有气无力地说:“昨天熬了晚,一点劲也没有。”   杏花说:“再没劲也要顶住这一天,我昨天就劝你说,今天要犁田莫熬夜, 你硬不听。”停了一会又连哄带求地说,“借别人的牛不容易,再累也就这一天, 我这就回去给你做中饭去,还有一颗蛋,给你作中饭菜,啊?”   杏花回去后,刘春生就更没心思犁田了,脑子里全是小说、散文、诗歌里面 的东西,田也犁得东倒西歪,一点也不规范。他糊糊涂涂地犁了几圈后,突然灵 感来了,有一首好诗一蹦就出来了,忙喝住牛,奔上田埂,从原来脱在田埂上的 衣服口袋里取出随身带来的笔,又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找纸,却忘了带,只急得 团团转。突然灵机一动,忙脱下穿着的背心,低着头,飞快地在自已的肚皮上写 了起来。他人瘦,肚皮皱皱的,他就用手将肚皮扯平一片,写几句,再扯平一片, 写几句。刚好将肚皮写满,一首诗也写完了。他站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 里觉得爽极了。正准备一心一意去犁田,一只脚刚伸进田里,却又像被触电似的 缩了回来,因为潜意识里,灵光一闪,又一首诗不可抗拒地冒了出来!但肚皮上 已写满了,写哪里呢?真急死他了。猛地,他几下就将长裤子脱了,一屁股坐在 田埂上,伸展双脚,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在两边大腿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直到杏花送中饭来了,刘春生还满头大汗地在那里写。杏花以为刘春生犁田 不小心受了伤,走近一看,又气又急,禁不住高声叫了起来,说刘春生你真的发 癫了是吧?好不容易借来了牛,你却还一点都不急,瞎折腾。你是要急死我是吧! 刘春生却并未在乎杏花生气,站起身,仍得意地说:“他娘的,一会儿写了四首 诗!感觉不错,嗯,不错不错。”   杏花忍无可忍,生气地说:“春生,你再这样,我真的什么都不管了!”竟 鸣鸣地哭了。   刘春生见杏花真生气了,忙陪笑着说:“我这就去犁田我这就去犁田,哦, 稍微等一会儿,让太阳把墨水还晒干点儿好吧?”   杏花呜咽着说:“我又不是不让你写,可这是向别人换的牛工呢,要写,过 了这一天也不迟哦,可你硬是不听。”   刘春生安慰道:“你急什么罗,反正我今天一定将该犁的田都犁完,就是天 黑我也要犁完,你放心。”   杏花说:“你好不懂事,借的牛,你做到天黑,别人会怎么想?你下次还想 借吗?”   刘春生忙说我这就去犁,下午一分钟也不歇了总行了吧。就准备行动。   杏花见刘春生这样,心里对他又气又疼,忙说:“也不靠这会儿,先吃饭 吧。”   三   刘春生寄出去的稿子几乎全都泥沉大海,正值绝望之际,突然收到发了一首 小诗的本市日报,这使他又兴奋了好一阵子。杏花也替他高兴,不时地给他鼓劲。 刘春生写作的劲头又空前高涨起来。没日没夜地写,不停地往外寄,有些稿子还 投给中国有名的文学期刊。同时心里蕴藏着一种必胜的信心和期待。这样兴奋地 忙乎了一阵子,又不知不觉地蔫了下来。寄出的稿子不说有发表和采用的消息, 就连退稿信也没有一封。刘春生又陷入了一种终日惶惑与疑虑之中,坐立不安。 不时地作许多主观的推断:莫非稿件中途掉了?可能编辑出差了没回来,稿子还 没来得及看?或许是准备采用而采用通知在路上丢了?又想:肯定是稿子不行, 或许是稿子的题材陈旧了,立意也不新;或许是叙述方式老套了?不不,他觉得 每一篇东西都是经过严格思考的,不管是题材的筛选、立意的确立,以及人物、 事件的安排都是比较新的,不存在稿子不行的问题。但为什么不发表呢,而且连 退稿信也不回呢?!只急得刘春生整天茶饭不思,坐卧不安,心神恍惚,做工就 更没心思了。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来到屋子下的路口,蹲下来,满脸忧郁地朝通 往筛子村的大路口张望,一呆就是很久。有时会早早地来到村路口,满怀希望却 又是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等待着在村小读书的学生们回来。只要学生们在村头的大 路口露头了,他的心就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说不定哪家 杂志社来信了,说不定会发头条呢!但马上又克制自已:不能太向好的方面想。 事情往往这样的,你越朝好的方面想,事情的结果就越是很坏的。于是,他又想, 这次肯定也没信的。但这又实在不是自已所想的结果。就又觉得,这次无论如何 也该有一两封回信的,不信,就赌一回。就顺手在身边捡一块扁扁的石块,用小 石子在石块的一面写上“有”字,一面写上“无”字。然后双手捧着石块,闭上 双眼,凝神定气,心念全无。突然将石块往空中一抛,如此三番,却并不如意。 就在心里说:上次不算,依这次的。往往也不如意。又玩,并发誓绝对就这一次。 这样白忙一阵子,说不定学生们就回来了。还隔老远,刘春生就会高声地问某个 孩子:有我的信吗?回答可想而知。刘春生不放心,又细问第二个孩子,回答仍 是一样。刘春生仍是不死心,又问是不是邮递员送信来了,而老师忘了让学生将 信带回来?等等。待确定确实没有信后,刘春生就反复叮嘱孩子们,如有信一定 给他带回来。心里却想:明天肯定会有信来的。并密切注意村子里谁去镇上的动 向。知道谁将去镇上,刘春生就去央求他(或她)一定到邮局看看是否有他的信, 若有一定替他带回来。有时故意找一点小事,却以许多很充分的理由让杏花去一 趟镇上,实际上是让杏花去邮局看看是不是有他的信。杏花明知道刘春生的用意, 仍是心甘情愿地往镇上跑一趟。   仍旧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信件到来。刘春生先是失望,而渐渐变得绝望了。 内心深处是终日的烦躁不安,继而忧郁。久而久之,竟出现浑身不适之感,总觉 得自已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早上起来刷牙时就会遏制不住地干哕,仿佛将心都要 呕出来似的,但除了呕出满嘴的清水却什么也没有,待到后来清水里竟混合着缕 缕血丝。但每天都要这样长时间地呕一阵,心里才好受一些。他根本不知道这就 是书上说的呕心呖血,认为自已肯定患了什么大病,心里又增添了许多担忧。他 根据自已的一些症状,不断怀疑自已的病。有时怀疑自已患上了胃癌,有时又以 为是肝癌……又认为自已头部是否有问题。于是经常去村门诊室去诊断买药。却 总是没钱,赊账多了,医生就不耐烦。说不用吃药了,没什么大病,是忧虑太多 而出现的神经官能症。少写点东西,少想点问题这病就没了。刘春生却坚决不相 信,在心里骂医生:放你娘的屁,你才有神经病!他将神经官能症当作是神经病。 有一次医生又这样对他说。他大怒,将那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段时间他像和谁赌气似的,不再看书也不再写。自我感觉不好时就买些药 来吃。没事的时候就拿条椅子靠在某处,闭目凝思,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 也没想。家里的事一点也不想做,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坏。看着刘春生的样子杏花 心里也难受,却一点也帮不了他,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生了,老弟又要结婚,而家 里无一分钱,反欠了许多药钱,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刘春生仍一点不急 的样子,怎么办呢。一天,趁刘春生情绪好点的时候,杏花小心翼翼地说:“春 生,眼看着我就要生了,家里什么也没有,送‘竹米’怎么办呢?本来我们的婚 事,很多人都不同意,又是这样结的婚,如果送‘竹米’也搞得不像样,别人会 更瞧不起我们的;再说弟弟的婚事也快了,到时我们去的礼物比不上两个姐姐, 自已也丢人呢。”   刘春生轻描淡写地说:“送不起‘竹米’就不送,有什么了不起的?送来迎 往的,我向来就烦。”   杏花说:“不大送,小送还是要送的吧。到时候,我娘,我外婆,我姐姐她 们肯定会来看看的,总还是要准备些东西吧!”   刘春生说:“到时再想办法吧。”   杏花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杏花又小声地说:“弟弟结婚总还是要去得像 样点的,不说比上两个姐姐,也不要太差了。不然自己呆在那里也不好意思。”   刘春生一听,心里一下不高兴,没好气地说:“提起你家里的事我心里就烦, 若不是你父母死命地阻止我们,我们会闹到如此地步?这倒好,逼得我们如此做 了,他们一分一毫没花给我们,反说我们的不是!还说你老弟结婚要去得好点, 他家里有事,我人都懒得去,你要去,就你一个人去!”   杏花解释道:“过去的事就算了。既然现在两家又往来了,我们就别再记恨 了。不然你家也没有什么亲人,把他们得罪了,若遇个什么事,连个照应的亲戚 也没有。再说,父母毕竟生养了我一场。”   刘春生说:“不要提你父母,你把他们当父母,他们把你当女儿吗?你就光 光地跟我来了,你父母给你买双鞋、买床被吗?连颗补衣的针都没给你买。”噎 得杏花无话可说。   杏花想了想,只好转过话题,说:“不管怎样,家里还是要用钱的。你身体 不好,又欠了那么多药钱,总要还吧。”   刘春生说:“药钱不用你操心,到时候自然会了结的。”又安慰杏花说, “别想那么多,人都有命的,顺其自然吧。”   杏花说:“你说得轻巧,孩子生下来,衣服总是要穿的吧。”说着,眼圈禁 不住红了。   刘春生无可奈何地说:“我身体不好,况且也没有挣钱的门路,有什么办法 呢。”   杏花说:“我也没要你现在就挣多少钱来,你身体不好,就在家里歇歇。这 样吧,听说在外面背矿石一天还能背个十块八块钱,我想改天也跟她们背矿石 去。”   刘春生担心地说:“你挺着个大肚子,背矿石那么重的活你受得了?”   杏花倔犟地说:“我一回少背点就是,总比呆在家里强。别人一天背八块, 我背五块或者三块总可以吧。”   刘春生见杏花去意已定,自己目前也没有其它什么好办法,叹了口气,说: “你硬要去就去吧,注意一点就是。”   于是,第二天杏花带了些换洗衣服和菜、米等东西,同筛子村的几个女人去 远处背矿石去了。   四   十月里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杏花生下了一个小女孩。第二天,刘春生便 抱着一只小母鸡去苦树界的娘家报喜(苗家习俗:如生的是男孩就提一只公鸡, 如生的女孩就提一只母鸡。娘家人一见就明白了)。杏花娘对刘春生素来不好, 而刘春生对杏花娘也一直有成见,所以彼此没什么话说。杏花娘草草地给刘春生 做了中饭吃了,刘春生就回来了。   第三天,杏花父母背了一坛子酒,捉了两只鸡给女儿打“三朝”来了。杏花 父亲不好进女儿的房,只好呆在屋子里和刘春生漫不经心地扯一些家常。杏花娘 进房看了一回小外孙女,就坐在床头交待杏花月子里要注意的一些事情。毕了, 就问杏花:“那你们安排么时候送‘竹米’嘞?”   杏花埋头思考了一阵,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说:“娘,家里什么也没准 备,我看,就不送‘竹米’算了。”   杏花娘好一阵惊诧,以为自已听错了,一迭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生头一个,而且现在就只准生这一个,你‘竹米’都不准备送?人活一辈子图什 么,就不是为了生儿育女吗?你两个姐姐生孩子都搞得像模像样的,轮到你了, 竟‘竹米’也不送了。你叫别人怎么说呢!不仅说你们,还会说我们娘家呢。你 们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杏花埋着头一声不吭。   见杏花低着头一直不作声,杏花娘就有些发火了,不由责备起杏花来:“你 当初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图什么哟,连个‘竹米’都送不起,还不务正业,写 写写,你跟着他硬要讨米的!”   听了娘的话,杏花禁不住流下泪来,又怕这些话被刘春生听到,到时候牛脾 气来了,闹得双方都不愉快。就劝她娘说:“娘,你小声点吧。”   杏花娘见杏花伤心,心里又疼女儿,就对杏花说:“月子里哭不得的,这也 不能怪你。”就走出来,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刘春生说,“怎么你‘竹米’都 不准备送嘞?!”   刘春生一脸愧疚之容,嗫嚅着说:“送不起,再说,也没做准备。”   杏花娘恼怒地说:“没做准备?你不晓得娶媳妇要生儿育女的呀?你那么有 能耐,把我的女儿都骗得走,现在连‘竹米’都送不起?!”   杏花父亲此时也明白了原委。苗家人对这些习俗都看得十分重,这些事情的 隆重与否,关系到一个人一个家的脸面与声誉。所以杏花父亲也很生气,很不客 气地对刘春生说:“过去你俩结婚给我们丢尽了脸,这些都过去了,不说了。这 次就更应该争口气,为过去挣回些脸面,可这次却更不讲脸了,连‘竹米’都不 送了。我这个人是很少讲别人的,包括你。但今天不讲几句,我实在忍不了,古 话讲:‘人要脸,树要皮。’你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小了,也应该干正 事了,却整天不务正业,写什么狗屁文章,作家就是你这种人当的?你晓得别人 怎么讲你吗?今天我到你这里来,经过你们村门诊室时,医生怎么讲?他说: ‘你那女婿可能神经有些问题。’到你们院子里时,又有人对我们讲:‘你女儿 可怜呀,家里什么事都靠她一人去做。挺着个大肚子还去背矿石。你郎整天不务 正业,写什么狗屁文章,又没见他收到多少稿费。作家随便就能当的?真是癞蛤 蟆想吃天鹅肉呢。’我们都替你丢丑!你不送‘竹米’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你说 你送不起,家里穷,你家的中饭我们也不吃了,给你省点。”说完,两口子回去 了。   羞得刘春生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岳父的一番话使刘春生既震惊又羞愧。震惊的是自已在别人眼里竟然是这样 一个形象,别人会那样诽谤他、鄙视他;惭愧的是,长期以来,他却从来就没意 识到这些。此后的几天里,他几乎不想看见认识的任何人,更怕见任何人,包括 杏花。他感觉到凡是认识他、知道他在搞文学的人,表面上对他并不表露什么, 而内心里无一不在讥讽他、嘲笑他、瞧不起他。他甚至怀疑杏花是不是也和其它 人一样,虽然没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而内心里也有别人同样的想法?这样一想, 只觉得有一种肝胆俱裂般地难受。但他这种人内心深处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常人无 法比拟的倔犟和好强,有一种决不认输的劲头;尽管他对自已认定的事情暂时还 无法把握。于是他表面上装得更不当一回事,尤其是在杏花面前,更表现出一种 无所谓的表情。只有当天黑下来,独自一人呆在某处的时候,那种孤独与无望就 像屋前那滔滔的沅江水,凶猛异常地洗涤着他,使他感到无法承受。他常常在晚 上将杏花母女俩安置后,借故独自一人来到屋前的沅江边,枕着时起时落的涛声, 长时间地仰躺在迷朦的月光下,漠然无眠。他不止一次地独自深刻地反省:自己 是否具备从事文学创作的资质与能力,是否像别人说的是在不务正业,是否真的 神经有些不正常了。其结果都被他用事实一一否决。他觉得自已虽然初中还没毕 业,但还是看过一些书的,他觉得自已的智商不低,是完全有可能写出东西来的, 而且骨子里始终蕴藏着一种有朝一日肯定会写出好东西来的感觉。在别人眼里的 不务正业恰恰说明他在做一种不同凡响的奋斗。至于说的神经病,那完全是一种 无知的无稽之谈。这样一想,觉得很安慰。但很快地他又气馁了。因为自已除了 在一些为数很少的内刊和小报上发了点小东西外,根本没有其它成绩呀,而且很 长一段时间连退稿信都没有。就这个样子能在文学上搞出名堂?是不是自已没觉 察到,真的神经出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是不务正业?这样一想,不由又心如死灰。 又想,自已常常觉得浑身不适,是不是已经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心里更是惨然 神伤。刘春生就这样无时无刻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加上自已穷,送不起‘竹米’ 被外人和亲戚看不起,诸多事情折磨着他,使他本来就削瘦的身子变得更瘦小了。   杏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多次想好好劝一下刘春生,却又怕伤了刘春生的自 尊心,反会使他更难受,也就只好顺其自然。   忽一日,在刘春生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杏花娘及杏花的外婆、两个 姐姐等亲人相邀看望杏花来了。杏花很是高兴。而作为一个男人,刘春生感动的 同时是更深的愧疚。   杏花刚出月几天,就到了她弟弟结婚的日子了。   刘春生是一直对这件事发愁,好在杏花早有打算,将她娘和姐姐看她时给她 的让她买点营养品的近百元钱一分也没舍得花,加上原来背矿石悄悄聚的几十块 钱,又将月子里她娘和姐姐们送给她吃的鸡留下两只买了,好不容易凑了近二百 块钱,买了些礼物,虽说少了点,也还将就过得去。   刘春生本不想去,他知道娘家没人喜欢他,但经不住杏花好一阵劝,想起自 已虽然不打算送“竹米”,而杏花的娘和她外婆、姐姐们仍来了,不去,情理上 说不过去。又觉得杏花要背女儿,一些东西一个人带不了,最终还是去了。只是 觉得自已的礼物去的不怎么好,而自已和杏花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心里不免 愀然。   一路拖拖沓沓来到苦树界的娘家时,两个姐姐、姐夫及他们的孩子们早已到 了。刘春生装做无意间接触了一下礼单簿,发现两个姐姐的礼物比他丰厚多了, 心里就觉得更不好意思。两个姐姐、姐夫和几个有些脸面的人都已在厢房里打麻 将,他无事可做,就随便转转。于是就被人叫去帮着添酒、搬桌椅和做其它一些 杂事。晚饭时他故意和一些帮忙的人一桌吃饭,不知怎么闹起了洒,一时兴起, 竟喝得酩酊大醉,当时好像没事,扶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不得了,直嚷: “杏花杏花,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了!”杏花娘很不高兴,也不顾刘春生的脸面, 大骂:“千十年没喝过酒的!喝不下少喝点不行,馋,要醉就醉个死。看下次还 馋不馋!”   杏花则手忙脚乱地拿湿帕子给刘春生敷额头,抹胸捶背。心里又疼又气。刘 春生则紧闭双眼,反复说着一句话:“杏花,我受不了呀……”声音慢慢弱下去, 突然头一歪,脸色苍白,竟昏了过去。吓得杏花大哭来。这才引起一些人的重视,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刘春生背到附近的村门诊室,医生将躺在病床上的刘春生看 看摸摸,叹一口气说:“没救了,抬回去吧。”   吓得杏花嚎啕大哭,直求医生一定要救救刘春生。   医生说:“人已经没救了,还救什么?”   杏花说:“没救了,也要救,说不定能救过来呢!”   医生说:“那你赶快交钱噻!”   杏花说:“我身上没带钱,明天给你送来行吗?”   医生知道杏花家的底细,不耐烦地说:“你明天不送,我未必还到你筛子村 讨药钱去?”   杏花明白医生的意思,只得苦苦哀求。说:“虽然我没钱,但我娘家正在做 喜事,肯定有钱吧!我明天向我娘借钱先付你的药钱总行了吧?”   医生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杏花急了,说:“你要实在不相信,我跪下给你发誓……”   医生无法,只好给刘春生配药挂盐水。不一会儿,女儿由于要吃奶,被人送 来了。于是,杏花就抱着女儿,守着死人般的刘春生独自流泪。直到第二天中午, 刘春生才略微有些知觉。   经过这次变故和原来一连串的打击,从娘家回来,刘春生变得痴呆了一般。   一天,杏花抱着女儿坐在床头,柔声地对躺在床上还在静养的刘春生说: “春生,你别写文章了好么?”   刘春生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一声不吭。   杏花说:“我晓得你放不下文学。但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们。”   刘春生仍然一言不发。   杏花接着说:“其实,你并不比两个姐夫差,不就是因为我们家穷吗?就被 别人贱看。要不等家境好点了,你再写也不迟。”   刘春生像没听到杏花的话一样,一点感觉也没有。   ……   五   转眼三年过去了。刘春生的女儿文文已满三岁了。这三年里,刘春生表面看 上去,真的没再搞文学了,似乎也不留恋文学了;屋里屋外的事情,他认为该是 男人做的,总是默默无闻、一声不吭地去做。也从未再和杏花谈诗论文。似乎还 时时注意着自已的行为,尽量避免与书的接触,从不去议论别人或杏花不经意间 扯出的与书有关的话题。甚至于在村子里逗留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了,有时许多正 当的机会他也有意识地避开了。他怕别人和杏花怀疑他仍旧贼心未死地去那地方 等信。尽管身子仍有诸多的不适,他也从不去弄药。他总是闷闷的,一天难得说 几句话,闲下来就像死人一样地躺在床上。女儿很可爱,总喜欢往他身边去,他 却一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态度,或象征性地敷衍几下,有时根本就懒得理会。 日子久了,女儿也明显地与他疏远了,他就更懒得去亲近她。至于杏花和外人他 就更无话可说了。遇到邻居一些诸如丧婚嫁娶之类的事,能避免的他尽量避开让 杏花去,实在避不开的,他总是一个人将需做的事默默做完,吃完饭就很快地回 家。在外时他几乎没有脾气,而在家里,他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粗暴,与杏花说 话从来就没有好语气,有时根本就懒得答理杏花。人却变得越加消瘦与麻木。只 有杏花心里明白:三年来,刘春生不仅一时一刻都没忘记文学,随着时光的流逝, 内心深处对文学的情结与依恋反而更加根深蒂固地不可分割了。杏花知道:时间 久了,刘春生肯定会被毁掉。   一次,刘春生吃过晚饭正死人般地躺在床上,杏花抱着女儿一声不响地来到 房里,悄悄地坐在床边,注视了刘春生好一阵,终于轻声地刘春生说:“春生, 你心里肯定有什么事。”   刘春生茫然地睁着无神的双眼,没作声。   杏花说:“心里有事就讲出来,别老憋在心里,那样会把人憋死的。”   刘春生没好气地说:“我心里有什么事?没事!你别在这里讲多话,烦死 人!”   杏花说:“你心里有事。别瞒我了,我晓得。其实你心里一直还惦记着文 学!”   刘春生又不作声了。   于是,杏花又说:“春生,其实我心里早就晓得,要让你丢掉文学,简直是 不可能的。春生,你要想搞文学你就仍然去搞吧,我再也不阻拦你了。”   刘春生茫然的双眼似乎一亮,但瞬间又暗淡下去了。   杏花知道刘春生有顾虑,就安慰说:“你想搞就放心地去搞就是,别想那么 多。不要管别人怎么看,我也不指望你将来能搞出什么名堂,只要你心里高兴, 比什么都强。”   刘春生仍一副木然的样子。   杏花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终于想明白了,春生,你喜欢文学其实就像一 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或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同样的道理。就像我当时喜欢你 一样,你家那么穷,而我父母、亲戚又是那样地反对、阻挡,可我就是生死愿跟 着你……”   刘春生突然一把抓住杏花的手,热泪滂沱。杏花也禁不住心头一酸,潸然泪 下,忙用手抹了一把脸,颤声说:“春生,我是真心的,其实,这三年来,见到 你那一副样子我心里也一直不好受。”   刘春生抹了一把泪,嗫嚅着说:“其实,我心里对搞文学也没有底,但又实 在放不下。”   杏花说:“我说过,你别顾虑那么多。到时硬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也就对 文学死心了,不觉得遗憾了。”   刘春生思考了一会说:“前些年一直没搞出什么名堂,可能还是自已某些方 面不行……省里一家文学杂志正在举办文学创作函授班。”   杏花关切地问:“一年要多少钱的学费?”   刘春生说:“好像是60元。”   杏花鼓励地说:“那你明年就学一年吧。”   刘春生忧虑地说:“哪来的钱呢?”   杏花果断地说:“把年猪卖掉吧!”   刘春生说:“年猪卖得的?三年没杀年猪了,你和文文不吃肉了?那不行。”   杏花说:“怎么不行?只要你开心,我们母女俩比吃什么都高兴。”说着, 低头故意问女儿,“文文你说是吧。”   女儿弄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睁着那双大眼睛,却懂事地点点头。   刘春生很快将猪买掉了,并以最快的速度给杂志社邮寄了学费。从此,刘春 生又夜以继日地开始读书,写作。曾经一度泯灭的对文学创作的欲望再度死灰复 燃,创作热情空前高涨,杂志社要求学员一年交的六篇作品,他只用两个月的时 间就全部完成并寄出去了。运气很好,他的一篇小说在第二年的三月份被他的辅 导老师在杂志的重要位置上推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是刘春生在收到样书时反而很 平静,全没有以往收到发表的样报或样刊时那样喜形于色,但当他拆开信封打开 样书看到自己的作品时,仍禁不住心头一热,喉咙咸腻,竟吐出一口血来。他仔 细观察文中有什么地方被老师修改过,但一处也没有,这使他感到很欣慰,觉得 自己的写作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他翻来覆去地不厌其烦地翻读这篇小说,近乎 无聊地一次又一次计算着这篇小说的字数。他弄不清编辑是怎样计算文章的字数 的,就一次次按字的实数计算一回,又按包括空格在内的虚数计算一回。至于有 无稿费及稿费的多少他全然未放在心上。刘春生现在是整天一副轻松的心情,满 面春风。他又开始与杏花谈诗论文了,有时甚至还调戏一下杏花;而且喜欢亲近 女儿文文了,常常抱一抱女儿,亲一亲女儿。一家人沉浸在一种少有的祥和气氛 之中。这样过了半个来月,刘春生突然不知从哪里听到一条小道消息,说镇上准 备在全镇公开招聘一名文化站辅导员。刘春生由此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凭自己的 文学成绩不仅在全镇无人能比就是在全县也是屈指可数的,按理非他莫属。但他 在镇上没有熟人,就想先去县文化馆毛遂自荐。他想,虽然他在县文化馆也没熟 人,但那里毕竟都是些文化人,而且又是内行。到时和他们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 说不定馆领导一时感动和欣赏,与镇领导打声招呼,事就成了。就和杏花商量, 杏花也很支持。于是刘春生连夜将原来自己发表的东西整理好,第二天天刚亮就 起了床,揣着家里仅有的二十元钱,悄悄地往县里去了。   刘春生东找西问地好不容易找到县文化馆,一位名叫张晓梅的女副馆长接待 了他。刘春生谦逊地却是满怀期望地向她述说自己此行的目的。没想到那位副馆 长听完后,却很不友好地说:“你别给我们添乱了,我们本系统的干部子女都安 排不过来,哪能考虑到你们呢!”说得刘春生一下羞红了脸,但刘春生仍不死心, 苦口婆心地说自己从小就立志想当作家,为了参加函授学习,连年猪都卖了…… 如能到文化站工作环境会好些,至于工资多少他一点也不计较,即使没有工资也 无所谓。   那位女馆长不耐烦地说:“立志当作家?作家就那么好当?据有人统计,一 万个中文系大学生才能出一个作家!死了这条心吧,是农民就好好种田。”刘春 生还想争辩,那位女馆长又接着说,“其实你们当农民比我们还要强,有田有地。 我们有什么?你知道吗,上面马上有文件下来对国家工作人员进行分流下岗了。 到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说完独自走了。   一位文化馆的文学专干也开导刘春生说:“你以为文学还像八十年代初那样 吃香吗?文学早就没人关心了。我在文化馆是专门搞创作的,现在都懒得写了。 有机会的话,出去打些工,挣些钱,多舒服。何必搞这费力不讨好的文学呢。张 馆长说得对,作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刘春生满怀激情而来,却被那位女馆长和文学专干迎头泼了一头冷水,心里 骤然凉了半截。   回到家,刘春生没敢和杏花说实情,只说是文化系统内部招人,没有公开招 聘这回事。   转眼到了端午节。杏花对刘春生说,好长时间没开荤了,我们大人倒没什么, 文文一个小孩子家,可怜呢。这段时间她聚有几斤黄姜,今天想去镇上卖了称点 肉回来过节。刘春生说,我去吧,你在家把菜园子莳弄一下。   吃过早饭,刘春生提着黄姜去镇上了,杏花就带着女儿到屋后的菜园子去理 黄瓜藤、薅辣椒根。文文不懂事,也仿照妈妈去弄,却将黄瓜藤弄折了。杏花就 哄女儿说:“文文是个好孩子,听话,别把菜弄坏了,到一旁玩去,啊?”女儿 不听,仍在那里瞎掺和。杏花就问:“文文喜欢吃肉吗?”   女儿就住了手,睁着一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说:“想!”   “想吃肥肉,还是想吃精肉?”   “想吃精肉!”   “想吃精肉就别讨嫌。不然爹晓得文文不听话,就称些肥肉回来了。”   文文稚声稚气地说:“爹不称肥肉,我要爹称精肉!”   杏花说:“文文听话了,爹就称精肉了。晚上文文多吃些精肉好吧?”   “好。”   “那文文到园门口看看爹称肉回来了没有好吧?”   “好!”文文爽快地答应一声就跑。   杏花嘱咐道:“就在园门口看看,别跑远呀。”   文文答应一声,就跑去园门口,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朝大路口不停地张望。 一会儿又跑回来,对杏花说:“娘,爹还没回来。”   杏花说:“那文文再看一下,是不是文文刚才没看见?”   文文答应一声,又蹦蹦跳跳地去园门口。   如此几次,文文早已是一身大汗。杏花就蹲下来心疼地理着粘在女儿额头上 的头发说:“文文别看了,爹现在还正在镇上称肉呢,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 文文先找个荫凉地方歇歇。”   文文却不听,隔一会儿又去菜园门口看一回。   看到女儿的样子,杏花的心里又怜又疼。她想:别说是小孩,就是大人,有 近半年时间没沾荤了也想呢。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文文生在富贵人家哪会是 这个模样?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受苦,唉,这都是命……看她的馋样,晚上一定 要让文文吃顿饱肉。   刘春生来到镇上,照例先到邮局问有无他的信,然后才到收黄姜的地方,一 过秤:四斤。一块五毛钱一斤,共得了陆元钱。他本想立即称些肉就回家的,一 双脚却神使鬼差地将他带到了镇百货商店。原来那商店还顺便经销一些图书。刘 春生在经销图书的地方一看,果然发现两本令他十分着迷的书。两本都是小说集。 一本是本省一位著名作家的,另一本是北京一位著名作家的。刘春生立即让售货 员将两本书拿出来,他先翻了一下目录,接着就爱不释手地蹲在那里仔细地阅读 起来。刘春生看了一会,售货员见刘春生只想看而没有买的意思,就问刘春生买 不买?刘春生说先看看再说。售货员不耐烦地说,你看了这么久了,难道将书看 完了再买?不买就退书。刘春生正看在精彩处,那肯罢休?就想拖时间,说还看 一会儿再买。售货员识破了他的诡计,一把将书抢了回去。刘春生讨了个没趣, 只好走出店门,怅然地朝肉摊的地方走去。来到卖肉的地方,一些人正围着买肉,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那两本书,不知不觉竟又走回到卖书的地 方。远远地盯着那两本书看。可想起这钱还是杏花挖黄姜换来的,而且今天又是 端午节,主要是文文,这么小的孩子好久没沾荤,知道他买肉来了,肯定望眼欲 穿地等他回家。这样一想,实在于心不忍。又只好怅然地转回到肉摊旁,正准备 称肉,心里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那两本书。突然心一横,急步走回卖书的地方, 毫不犹豫地将两本书一并买了。买过书后还剩三毛钱,就给女儿买了一把颗粒糖, 然后边走边看书,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赶。   文文正在屋前的路口朝大路上眺望,远远地见刘春生回来了,兴奋得高声叫 喊:“爹——!”又转向屋里,“娘——,爹称肉回来了,爹称肉回来了!”杏 花听到文文喊,就从屋子里走出来,说:“称肉回来就好,文文就有精肉吃了。” 文文就小跑着奔向杏花,双手扯住杏花的手,仰着头,皱着鼻子,并摇头晃脑地 笑嘻嘻地用略带调皮的神情嚷道:“文文吃精肉,娘也吃精肉,爹也吃精肉!嗷, 有精肉吃罗——!”   杏花见刘春生回来了,就返身进屋去厨房准备做菜,因为文文等着吃肉,中 饭也不肯吃,杏花也就没吃,现在太阳都已落山了,确实饿了。杏花听到刘春生 进屋的脚步声,就埋怨道:“到镇上打个转,一个大男人,拖到现在才回来。” 见刘春生半天没应声,也没动静,杏花就又高声说道:“捱什么?还不把肉拿过 来。”仍半天没动静,杏花就停住手上的活,来到屋里一瞧,却不见刘春生的人 影,只见文文靠在门框上在吃颗粒糖,就高叫:“春生,春生!”叫了半天,才 听到刘春生在房里蚊子叫似地哼了一声。杏花推开房门一瞧,见刘春生正端坐在 床边咧着嘴憨憨地对着她笑。杏花不知他在玩什么名堂,又问:“称的肉呢?” 刘春生仍不作声,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杏花生气了:“问你话呢,你哑啦?!” 刘春生这才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说:“新到的两本好书……就买下了。”   杏花电击般定在那里,良久,颤声问道:“全买书了,一点肉都没称?!”   刘春生说:“买了两本书只剩下三毛钱,哪能称肉?都给文文买了颗粒糖。”   杏花说:“不能称肉?你买一本书,再称些肉不行啦?”   刘春生说:“这样的书在我们这里是很难碰上的,错过了机会想再买就难 了!”   杏花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走回厨房里痴痴地站 着,她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解释。正要这时,吃完颗粒糖的女儿正欢天喜地地跑 进来高声嚷嚷着要吃肉。见杏花不作声,就伸着双手扯住杏花的手摇着问:“娘, 你怎么还不炒肉,我饿了。”   杏花只好撒谎说:“你只顾吃糖,又不进来看一下,我刚才也出去了一下, 回来才发现称的肉被一只大老鼠拖走了。”   文文一下惊住了,她抬头狐疑地朝杏花盯一会,又转头朝厨房里的角角落落 扫一圈,嘴角扁了几扁,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崩地裂般嚎哭起来:“我要吃 肉,呜呜……”   杏花只好蹲下来劝女儿,哄女儿,说:“文文是个好孩子,别哭。找到那只 老鼠打死它!别哭,明天再给文文称精肉去……”   可文文就是不听劝。劝到后来,杏花自己也抑制不住呜呜哭了。而刘春生此 时不仅不出来劝慰,想来是看书看到了精彩处,在房里直叫“妙!妙!”杏花本 来就已生气,加上女儿一哭闹,又见刘春生这样在房子里叫,实在忍无可忍,站 起身就往房里冲,见刘春生正坐在床边摇头晃脑地看得入迷,更是火上浇油,便 疯了似地扑了过去,一把将书抢了过来,一顿乱撕乱扯,咬牙切齿地骂:“我让 你买书我让你买书……”顺手将撕毁的书狠命地一抛,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 哭:“三年没杀年猪了,大人没什么,文文才三岁呀……好不容易聚了几斤黄姜 让你给文文称点肉回来解馋,你却这样心狠……以前许多事我都忍了,但你今天 太过分了!你晓得文文今天是怎样熬过来的吗?跑进跑出地不下三十次,眼睛都 望穿了,连中饭也不肯吃,直盼你回来……刘春生你真的不是个人,这样下去我 们母女迟早要死在你手里的!”爬起来,奔向那张旧书桌,不管三七二十一,将 刘春生原来写的那些稿件撕了个稀烂,边撕边骂,“我让你写我让你写!不说你 当不了作家,就是当了作家,你这种没心没肝的人也不会是个好东西……”   哭闹声惊动了许多邻居,纷纷赶了过来,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时,都愤怒地 指责刘春生简直不是个人,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那一刻, 在众人的声讨声中,刘春生惟一的念头就是:自杀。   六   刘春生出走了。   刘春生觉得,他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开这个地方,远离这里他所有认识的 人,而且越快越好。他恨这个地方,恨这里所有的人,尤其是杏花。别人诽谤他, 诲辱他,打击他,因为他们不是他的亲人,他能理解,能忍受。可杏花你怎么也 能这样骂他呢!而且引来那么多的人来当众骂他,羞辱他,像斗地主一样。不就 是买了两本书,没称肉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自己做得过分了些,你悄悄 地骂我、甚至打我几下,我都能接受。可你却将事情闹成这样。你这不是要我的 命吗?我还哪有脸呆在这个地方呢。   是的,这里的确已没有使他留恋的东西,没有使他依恋的人了。二十多年来, 这里带给他的只有贫穷与痛苦,悲伤与羞辱。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留下来呢。 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他刘春生在外面再怎么艰难也永远不会再回这个鬼地 方了。   刘春生简单地带了点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只是几件破旧的衣服和一根伴随 他多年的心爱的笛子。他能有什么行李呢,除了有一些心爱的书,他早就一贫如 洗了。而那些书却大都让杏花撕烂了。没有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反而觉得 自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他悄悄地背上蛇皮袋子,乘着朦胧的月色,义无 反顾地走入灰暗的不可知的夜色之中。然而,不知为什么,就在他踏出家门的瞬 间,突感心头一热,两行热泪,硬是不可遏止地滚落下来。   杏花哭闹了一场,静心一想,也觉得太过分了点。她知道刘春生肯定很难受, 想安慰一下刘春生,又怕刘春生今后做事更加放肆,也就硬着心肠,装作仍余怒 未消的样子不理刘春生,晚上也不和刘春生同房,带着文文去另一间房里睡去了。 第二天起床却不见了刘春生,杏花当时也未在意。待到下午仍未见刘春生的影子, 突然想起莫非刘春生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心里一下急了,忙到村子里四 处寻找。   别人都说未见到刘春生。见杏花着急的样子,都劝杏花说,找他干什么?没 有他你母女俩的日子还好过些。对刘春生的失踪无动于衷,没一个人帮杏花去找, 有人反说杏花这人天生就贱。杏花在村子里寻找了一遍未见刘春生的踪影,见村 人们都不帮他寻,更急。就想:是不是刘春生寻了短见?忙跑回家在屋前屋后、 猪栏厕所搜查一遍。她怕刘春生一时想不通上吊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但没有。又 想:是不是投了沅河?于是又在沅江边,顺着江河岸边一路细找。回到家天已黑 了,杏花晚饭也不想吃,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就背着女儿去了苦树界的娘 家。尽管杏花绝不会相信刘春生会去娘家的,但她还是满怀希望地去了。因为她 知道刘春生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除了去娘家,实在是没有地方去。当她赶到 娘家,才知道刘春生根本就没来。一家人知道了原委,都纷纷怒骂刘春生不是人! 杏花再也忍不住,坐在那里,无助地放声大哭了。杏花娘则在一旁不停地骂: “这种人你找他干什么?死了还好些,早死早脱身。他真死了,你再找个好的。 随便找个都会比他强!”   杏花爹则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杏花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当初爹娘一再不同意,你就是不听,反跟着他悄悄跑了,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杏花娘说:“肯定是癫了!跑到哪里去了。这种人迟早要癫的。早癫了更好, 你正好趁这个机会跟他离婚。”   杏花任他们说,一声也不搭白。只是伤心地哭。只有她心里明白:刘春生即 使没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家人骂过刘春生之后,杏花娘便去做了中饭。任众人怎么劝,杏花就是不 吃饭。待女儿吃过后,杏花便要带着女儿回家。一家人都挽留,但留不住,杏花 执意要回。   杏花背着女儿往家赶,一路上,心里一片黯然,浑身无一点力气,双脚拖不 动。就将女儿放下来,慢慢地牵着女儿的手走。来到一个山垭口,女儿不愿走。 于是母女俩就坐在那里休息。杏花呆呆地坐在那里,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当年, 杏花就是从这条路上跟着刘春生私奔的。那时父母反对,别人指责。嫁给刘春生 后,家里穷,别人瞧不起,自己也过得很艰难,连四五个月的身孕了,还去背矿 石……而且家里的轻重活都是靠自己一人去做。尽管这样,她也从来没怨悔过。 可现在刘春生竟扔下她们母女俩不管了……往后的日子她母女俩怎么过?她真不 敢往下想。   回到家里,家里一下少了一个人,显得空荡了许多。她的心里更是空荡荡的, 一片茫然。晚上躺在床上,尽管疲乏之极,仍无一丝睡意。若是以往,刘春生会 一如既往地在一堆松块亮旁看书或写作,或者兴趣盎然地读诗给他听。就是不读 诗给她听,只要他在家里,她的心里就会感到踏实些。可现在呢?她突然深深地 责备起自己来:杏花呀杏花,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连你这个人都毫不犹豫地给他 了,你还在乎什么呢?那么多的事,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忍过来了,怎么就不能再 忍一次再忍一时呢?!你应该知道他活得有多难呀,多么地需要支持与安慰呀! 怎能在这关键的时候在他那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口上再捅他一刀呢?你可是他最亲 的人,也是他精神的最后支撑呀。想到这些,杏花又愧疚、悔恨得泪水长流。于 是杏花又一夜没睡。不是她睡不着,而是她坚决不让自己睡。尽管她心里知道刘 春生不会回来,但她却感到刘春生随时随地突然就回来了。她睁大双眼,静心倾 听,大门口任何一点可疑的声音都没有逃过她的耳朵。而任何一点可疑的动静都 会使她心里一阵狂跳。但最终她完全失望了。不禁又对刘春生憎恨起来:刘春生, 我杏花待你也不薄啊,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啊!就算我那天一时激动过分了点, 你也不能这样无情呀。你晓得文文那天等你称肉回来的情景吗,换了你,那天你 不打死我才怪呢。这倒好,你趁机就不管我们母女了。你以为你不管我们了,我 们就不能活了?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一定会将女儿养大成人的。刘春生 你这个毫无人性的家伙,算我杏花当初瞎了眼。   时间一晃过了半年。在这段时间里,杏花除了照顾好女儿,就是没日没夜地 做事,其它什么也不去想。她像和谁赌气似的,本不是一个人做的事她也总是一 个人拚着命去做。比如运打谷机,那本是两个男人抬的,可她却将打谷的轮子先 卸下来,让文文在家守着,自己咬着牙根一步一趋地先将木桶背着送到田里,然 后再返回来背着轮子,牵着文文去田里,让文文呆在田埂上,自己割禾自己脱 谷……村子里一些好心人见杏花母女实在太可怜了,就提议和她换工,或帮她忙。 她不要。娘家人提出来帮工,她也断然拒绝了。   村人们见状,都说杏花母女可怜,斥骂刘春生不是个人,简至连畜生也不如! 许多好心人都劝杏花另外嫁人,但都被杏花严词拒绝了。于是大家又大骂刘春生: 畜生不如的东西,可把杏花母女害惨了!一天杏花娘又来了,见杏花又黑又瘦, 几乎不像个人样。心疼得眼泪直淌,忙帮着杏花做事,一边怒骂刘春生。晚上吃 过饭后,坐在火坑边烤火,杏花娘又苦口婆心地对杏花说:“那个没良心的肯定 是癫了,说不定早就死在哪里了。你拖着个孩子,长期下去怎么办?还不乘年轻 嫁人,将来年纪大了,谁还要?”并说哪里有个人,年纪相当,是个木匠,会手 艺,又勤快,比刘春生强多了。年前老婆急病死了,正好撮合。   杏花抱着女儿,不去理会,也不答话。   杏花娘知道杏花心里放不下刘春生,不由又生气了:“这种人你还惦着他, 值得吗?你那样待他好,他一句话不留就走了。他心里从来就没过你。我早就对 你说,他这种人,脸上无肉,做事过毒。你不信。现在该信了吧?”   杏花仍是不置可否。   杏花娘以为杏花有什么顾虑,就又劝道:“听别人讲,两个人只要半年没在 一起,就可以无条件离婚的。”   杏花低着头,任她娘怎么劝说,就是一语不发。   杏花娘见杏花总是不说话,更生气了:“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这间 破屋?你还指望那没良心的会回来?就是没死,回来了也要和他离婚!”又说杏 花如果对那个木匠不称心,还有很多的人可选择的。说哪里有一个人,条件还不 错;又哪里还有一个人,人品很好。罗罗嗦嗦地让杏花心里更难受。   杏花说:“你别再说了好吧,我心里烦死了。你要再提这些事,你就别再到 我家来!”   杏花娘火了:“你这个不受教的,你硬要这样,我再也不管你了!”   “我死也好活也好,不用你们管!我死也要死在这间屋子里,行了吧……” 竟不住呜呜地哭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刘春生出走已有一年了,但仍没有一点有关他的消息。 杏花心里也没作指望了,却突然收到学生从学校带回来的一个大信封信件。信封 下面落款是外省一个文学期刊杂志社,收信人署名刘文文。杏花心里一阵狂跳, 她认定这信绝对是刘春生寄的。她真想马上拆开看看,弄清刘春生现在的情况。 但就在准备开启信封的瞬间,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连收信姓名都不写我的, 我杏花那点对不住你?跟着你几年哪点没依着你?不就是那天骂了你一次,过了 一年了你还那样记恨,来信连名字也不写我的。对你的好处你一点都没记住,一 点点不好你就这样记恨了!不拆,绝对不拆。既然你刘春生这样绝情地一走了之, 现在还来信干什么?你现在良心发现了,同情我们母女俩、怜悯我们母女俩吗? 我们母女俩不用你来同情,也不用你来怜悯。没有你我们母女俩照样能活,我照 样会把女儿抚养大。她气愤地拿着信,走进屋往一个高柜子上面随便一抛,再不 理会。委屈而伤心的泪水狂涌而出。   过了几天,学生从学校带回了一张汇款单。杏花一瞧,与前一封信件的落款、 署名一模一样,是三百元稿费,杏花将稿费单随便往那旧书桌里一塞,仍不作理 会。然而,不到一个月,又收到了本省一家文学期刊寄来的署名刘文文收的一个 大信封信件,随后又是一张四百元的汇款单。尽管这些信件的署名仍旧是刘文文, 没有她杏花的名字,但杏花再也顾不了这些了,好奇心与对刘春生的牵挂促使杏 花终于急不可待地拆开了信。在拆信的时候,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着:刘春生 会在信里说些什么话呢?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说不定刘春生早在第一封信中就 告诉了她的好消息呢。她竟为自己的小心眼后悔起来。可当她拆开信时,里面除 了杂志社寄的发了刘春生小说的样书和一张打印的用稿通知单外,竟无刘春生的 一点信息。杏花忙找出原来那封信,拆开一看,完全一样。杏花不死心,将杂志 遂页遂页地查看一遍,又将两个空信封掏了一遍,仍一无所获。杏花心里顿时凉 了半截,一屁股瘫软在地上。   从此,杏花的心里整天空荡荡的,疑虑满腹:刘春生是在炫耀自己成功了? 将稿费寄来是为了可怜她们母女俩?或许只是可怜他的女儿,根本就没在乎她? 刘春生肯定还在记恨她!不然怎么连收信人姓名都不写她呢,而且连一个字的信 也不写。刘春生躲着她杏花是不容质疑的了,难道另有相好了,与别的女人成家 了?这样一想,只觉有一种肝胆俱裂的感觉,又认为刘春生绝不是那种人,但如 果不是那样,又怎么解释呢?而类似的信件和汇款单却似乎有规律性地隔那么久 又会来一次,源源不断,却就是无一丁点刘春生的消息。杏花终于忍不住了,几 乎是愤怒了:无论如何我杏花也要弄清你刘春生的底细!你想把我们母女俩轻而 易举地抛弃,没门!刘春生,你就是藏在天涯海角,我杏花也要找到你讨一个说 法,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任你摆布。但却苦于没有一点刘春生的线索,惟一的可 能就是按照杂志社信封上的电话号码去向杂志社查询刘春生的踪迹。于是,杏花 揣着几个杂志社的信封去镇上的邮局打电话查询了。但杂志社的回答基本一样: 作者来稿的地址就是这样写的,他们就是按照作者来稿的地址进行联系的。有一 家杂志社还说刘春生的一篇小说获了他们刊物的年度奖,他们正准备给刘春生下 通知让他来杂志社参加颁奖会。   惟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村子里的人则议论纷纷:肯定是刘春生现在当作家了,不要杏花母女俩了, 又怕杏花找他麻烦,就躲了。但良心上又过不去,就给她们寄些钱来,另一方面 也好炫耀一下自己。自古以来,许多人都只能共患难不能共享乐的,夫妻也是一 样。陈世美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许多人都痛骂刘春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杏花娘知道内情后,更是怒不可遏,匆匆赶往筛子村,一见杏花的面,就骂 开了:“陈世美陈世美!挨千刀的。”怒问杏花,“你这个没用的,还等什么? 怎么还不到法院告那个没良心的去?!”   杏花心里本来就烦,见她娘没头没脑地乱叫乱嚷,就说:“告什么呀告!”   杏花娘说:“告他是个陈世美!告他重婚罪!”   杏花也嚷道:“你怎么晓得他重婚了?你看见他重婚了?!”   “还要看见嘞!那个骗子,当年能够把你骗到手,现在不会骗别的女人啦!”   于是,杏花和她娘狠狠地吵了一架。   又是一年春草绿。一天县文化馆一位姓张的女馆长在村支部书记的带领下, 找到了杏花的家。关于刘春生的大致情况张馆长已经了解,她又向杏花了解了刘 春生的详细情况。毕了,对刘春生原来的创作处境和遭遇深表同情和唏嘘,并对 自己作为本县的一个文化馆的领导,没能关心和爱护好刘春生作了自我批评。村 支部书记也检讨说,他们也有责任,如果当年让刘春生当一个一般的村干部,对 刘春生的创作也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帮助。那位姓张的女馆长说,过去的就算了, 不说了。主要是现在。“省作协对刘春生很重视,几次打电话向我们文化馆了解 他的情况。所以目前要紧的是能尽快找到他。”又转向杏花问,“你估计他会在 哪里呢?”   杏花此时却显得异常平静:“不知道。现在我也不想知道了。就当他不在了 吧。我已经被他折腾得精疲力尽了,真有些承受不住了。这些年来,他发了很多 东西,还获了些奖。稿费和奖金我都替他领了,但我一分也没花他的,钱全替他 存起来了。至于外来的信函或约稿信之类的事我一概不管,我觉得我没有必要承 担这些义务,事实上,我也弄不好……家里的活累死累活我一个人撑着。家里再 困难,我和孩子也不会用他一分钱。”   女馆长说:“还是想办法找找他吧。”   杏花赌气地说:“我才没有那么贱。我不会再找他的!”   那位女馆长带着说不出的遗憾,怅然离去。   但没过多久,那位女馆长带着一位据说是县里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和镇党 委书记、村支部书记等一路人再次来到杏花的家里。那位副书记对刘春生和杏花 的景况深表同情并表示慰问。女馆长对杏花说,最近,刘春生的几部中篇小说几 乎同时在几家省级期刊上获了奖。他的作品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不久有一 个全国性的文学笔会准备在我省召开,而省里将这个笔会的地点又放在我们县。 许多作家和期刊编辑打电话到我们文化馆询问刘春生的消息,并希望在这次笔会 上一定要见到他。我们文化馆将这些情况及时汇报给了县委,县委领导很重视, 让县里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专门负责这件事,一定要在这次笔会召开之前找到 刘春生。   那位县委副书记对杏花说:“你组织亲戚朋友去找。”又转头对村支部书记 说,“村里也要安排人去找。我回去后安排在县报和县电视台登寻人启事。”接 着动容地说,“这几年他发了那么多的东西,不容易呀!作家太苦太累了,每一 篇作品都是心血凝成的。这些年来,他流离在外,生活一定很苦,又无人照顾, 身体肯定会垮掉的。”停了停,又不无伤感地说,“这些年来,许多作家都英年 早逝,路遥,周克芹……杏花同志,你应该明白,他现在已不是他个人的,也不 是你个人的。他是我们整个文学界的,是整个社会的共同财富!因为他的作品已 在文学界和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无论从公从私,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杏花无望地说:“说不定他早已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家了,我们是在这里白操 心了吧!”   女馆长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从他寄作品的地址和作品署名就应该看 出。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他肯定还在四处流浪,而且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已发了 这么多作品。杏花,跟着一个干事业的男人,没办法,我们做女人的注定是要付 出和牺牲的!”   女馆长最后一句话一下勾起了杏花无尽的心酸和回忆。是的,付出和牺牲。 这些年来,她杏花付出的牺牲的还少吗?!当年她与刘春生私奔的情景,挺着大 肚子在那里背矿石的情形,女儿等他称肉回来的场景,她咬紧牙关背着打谷桶、 牵着女儿去割稻去的画面,爹娘责骂她的话语,别人瞧不起他们的眼神……一齐 涌上心头。可以说,她杏花该付出的该牺牲的,能付出的能牺牲的都已经付出、 牺牲了。如果硬要找出她杏花不是的地方,那就是那天她不应该发脾气,不应该 撕他的书。是呀,什么都能付出牺牲,为什么那天不再忍一下呢,说不定那天忍 过了也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你这不啻是给丈夫受伤的心口再撒一把盐呢,丈 夫生性好强,别人的闲言碎语可置之不理,但你这样骂他,他能受得了么?杏花 呀,你怎么这样不明事理呢?你为什么不再忍一回呢!杏花深深地自责着。至于 找他,她杏花哪时哪刻敢忘记找他吗?但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她一个女人到哪 里去找他呢。啊,五年了,春生,你到底在哪里?你本来就体弱多病,又不知道 照顾自己反常常故意折磨自己,肯定瘦得不像个人样了吧?这五年,春生,你到 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想起种种,很长时间没有为刘春生流过泪的她再次天崩地 裂地嚎哭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禁不住泪水涟涟。   七   在弯弯曲曲细如麻绳的陡峭山路上,刘春生正挑着一担木炭趔趄地走着。他 一脸炭灰,几乎分不清鼻子眼睛,样子很滑稽,加上个子削瘦矮小和不堪负重的 惨相,令人顿生怜悯,同时又替他捏一把汗,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炭跌入万 丈深渊。   他不时地放下担子,表情肃然地凝视着苍茫如海的群山发呆,或不由自主地 在山路上来回踱步,猛地停住,赶紧从衣袋里掏出笔和纸,单膝蹲下,将纸展开 在另一条腿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刹时间,那脸就更黑了,那眼白就显得越发地 白亮。写毕,高兴得什么似的,忙挑着担子悠悠地往前赶。慢慢地突觉有一股气 又在胸中憋得难受,脚步自然又慢慢打住,挑着担子呆在那里,苦苦地思索起来。 这样胡乱折腾着到镇上收木炭的店子,时间就到了黄昏。过了秤,领了“脚钱”, 忙去邮局寄了稿件,长长地松一口气;然后在就近的店子打一斤散酒,仰饮几口, 挑着箩筐一路疯疯癫癫地回大山里的炭棚。   烧木炭的炭牯佬及镇上一些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刘癫子”。他嘿嘿地笑,响 亮地应。却不知道他具体姓名,何方人氏。有人问,他翻着白眼说:“姓树。” 嘻嘻地笑,“姓石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些怪怪的话:人为什么要有姓呢?姓是 什么?人是什么?我是人就姓人罢。问哪里人?答:“天下人。地上人。”   回到炭棚,刘春生不一定弄饭吃,有时尽管他很饿。他常常故意折磨自己: 越饿越不吃饭。咕咕地喝几口酒,也不用菜,然后点燃干松块,伏在木条铺就的 床上暗无天日地写。写写写。实在写不下去,心里憋胀得难受,就走出门外,独 自一人在月光下的山路上愣头愣脑地踱步或在空山里歇斯底里地吼一阵、干叫一 阵。猛地思透了什么,箭步入棚内,刷刷地写下去。写完一篇,心里便觉饮蜜般 舒畅。兴奋若顽童,眉飞色舞,做鬼脸,瞎唱一阵。然后,静下来自己读给自己 听。动情处,独自呜呜地哭;幽默处,哈哈大笑。过后又继续写下一篇。遇到写 不下去了,复又走火入魔地折磨自己: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将头往旁边的东西上 撞;或猛抽自己的耳光,并喝斥:你这样笨你这样笨!你想想原来那些人是怎样 地瞧不起你,你想想那些人是怎样地侮辱你!连自己的老婆也瞧不起你呢!你还 写不出来,怎么办啦——!你曾发毒誓要当一名作家的呢!直把脸抽肿,嘴角渗 出血来。有时更残忍,将双脚根用绳子绑紧,将自己倒挂在树上吊着,直到吊得 像死人一样的没有知觉。说来也奇,许多独特的东西就这样被他折磨出来了。而 身体也就在这样的折腾中日益衰垮了,但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无法叙清他骨髓里渗透着对文学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情感,这种情感任何 东西也无法替代。为了文学他可以抛弃一切,事实上也已经抛弃了一切。离家的 五年里,他颠沛流离,什么苦力都干过:伐木,做小工,挑脚……他悄悄地躲着 别人,发愤地写,玩命地写。然后依着抄好的刊物地址源源不断地寄出去。他知 道自己行踪不定,所以将投寄的稿件一概写家乡的地址,作者则署女儿的名字。   ……   又是腊月,炭牯佬都已回家过年了,空寂的大山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天 空飘荡着忧伤的雪花,远山近岭一片苍茫。零碎的鞭炮声不时地从附近的村庄传 来,春节的气氛更浓了。   他仍暗无天日地在炭棚里写,似乎年节与他无关。他不时地用左手抚摸一回 胸部。近来胸内总是不停地疼痛,而且常常咯血。原来,他总是怀疑自己有这种 那种的病,或许那时根本没有,而现在真正患病了,却一点也没意识到它的严重 性。或许已意识到,却是消极地、甚至是有意地放任了它。   终于又完成了一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揉揉发涩的双眼,伸展一下 发僵的双手,蹒跚着走出棚外,面对茫茫雪景,顿生一种非常悲壮而豪迈的感觉。 竟顺口吟出毛泽东的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吟毕诗,独自在雪地里踱了几圈,突然意识到离过年只几天了。觉得还是应 该好好过一个年的,赶紧掏摸口袋,掏出一大把皱巴巴的角票分票。忙进棚内细 细清点,共五元多一点。寄这篇稿子肯定要四元左右,剩下一块多钱能买什么? 这么大的雪,又不能挑炭去卖,过大年不搞得像样点他又实在不甘心。但又实在 没其它办法想。一块多钱可以打斤多散酒;酒是够了,可总还是要点荤菜下酒呀, 毕竟是过年嘛。只急得他在炭棚里团团转。突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得几乎高唱起 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雪仍然在不停地下。一清早,刘春生就起了床,麻利地用 两截草绳将两只脚连脚带鞋绑扎紧了,披一张宽大的薄膜,将用薄膜包好的稿子 挟在腋下,带着那只经常打酒的小塑料桶子,拄一根棍子,便匆匆地往镇上去了。 在邮局寄了信,还剩一块四毛钱,在就近的小店里打了一斤四两酒拎上,就急忙 地顺着小溪往回赶。过年了,人们都要杀鸡,鸡肠子是不要的,将鸡开膛破肚时 顺手丢在溪里了。凛冽的寒风中,刘春生高挽着裤腿沿着小溪的岸边逆水而寻。 手脚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长长一溜清鼻涕,狂风掀飞起披在身上的薄膜,哗哗 作响。他不时地小跑几步,发现一堆鸡肠子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毫 不犹豫地跑进水里,一边飞快地拾捡着一串串的鸡肠子,一边哈哈地傻笑着。那 鸡肠子,滑如熟面条,一把抓去,而它却轻巧地从指缝里溜滑进水里,或凑巧就 被水冲走了。他就高喊你还跑你还跑,奔上前去猛抓。鸡肠就又像滑腻的泥鳅轻 易地从掌心逃掉了。于是他又猛蹿几步,逮住了,得意地盯着鸡肠子看,说跑呀 跑呀,怎么不跑了?然后小心地放入薄膜里去。他将某一处鸡肠子捡完后,然后 就蹲在溪旁,耐心地把鸡肠子里面的鸡屎弄干净,嘴里一边喃喃地说:“听话, 别跑,跑什么呢,别人都瞧不起你,把你给扔了,只有我才瞧得起你呢。只有我 这‘伯乐’也识得你这‘千里马’呢。嗯,听话,这就对了。跟我到山里去,我 会好好待你的。给你放点辣椒,放点野花椒……然后,嘿嘿,让老子下酒。”他 捡了好大一包拎上,为自己的收获高兴得得意忘形。冒着大雪爬到炭棚,已是黄 昏,忙将鸡肠子再用石灰清洗了一遍。他决定先炒一半下酒。   炒好菜,酌好酒,便开始畅饮起来。原打算只喝一半的,留一半过年才喝, 但喝得性起也就顾不得了。“来,再干一杯!”他醉眼朦胧地这样劝自己。   “留一半吧,后天过年呢。”他又这样劝自己说。   “你怎么也这样俗呢?你觉得今天是年,今天不就过年了吗?”   “高见高见!那就一口干。”   “一口干!”   又劝自己:“别只顾喝酒,也要吃菜嘞。”   “吃,吃。你也吃嘞。嘿嘿……”他觉得这样劝来劝去很有趣,禁不住嘿嘿 地憨笑起来。   “我在吃,这么好的菜岂有不吃的道理。来,吃菜——”他用筷子夹了一箸 菜往菜碗里的另一个地方一放,像对面真坐着某个人一样。然后自己又夹一箸菜 丢进自己的嘴里,端起酒碗与菜碗一碰,充满豪气地大吼一声,“喝!”   “喝——!”   他觉得好玩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将买来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抑制不住手午足蹈,唱:“明月几 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想不对,今夜是没有 月亮的。就信口胡唱:“雪落静无声,持酒问青天,不知天上人间,同是一个 年?……”   吟唱间,酒劲上涌,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想到自己落到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 地步,不觉百感交集,热泪长流。“每逢佳节倍思亲”哟!妻子女儿现在在干什 么?故乡肯定也在纷纷扬扬地下雪吧?妻子女儿是否正在倚门相望,盼望着自己 回家?五年了,女儿肯定长高了吧,更惹人疼爱了吧?这些年肯定苦了杏花了。 刘春生你是作的什么孽呀!你想想你这几年在干些什么哟。搞什么文学哟,当什 么作家哟!这些年你写的那些东西说不定一个字也没发表呢!你却失去了人世间 最宝贵的夫妻之情、父女之爱你知道吗?刘春生,你不是个人啦!你有愧于妻女 哟!你心里应该知道杏花其实是最疼爱你的也是最尊敬你的。那时候,你家境贫 苦,但在一些县地级刊物上发了一些文字,就因这,她便不顾家人的竭力反对, 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别的女孩子出嫁谁不是弄得热热闹闹、大红大绿的?但她 跟了你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嫁过来后,尽管生活清苦,但她从未有过怨言。 夏天里你看书写作,她总是要给你沏一杯茶,给你扇风驱蚊;冬天里无钱买木炭, 她是不断地在火坑里用柴烧出火炭给你取暧。她知道你熬更守夜很苦很累,重活 累活总是抢着去做,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和别人换牛工,还要去远处背矿石……有 点什么好吃的,她从来就舍不得吃,有时连女儿也不给吃,却总是让你吃。为了 让你买纸买书,她将每年的年猪都卖掉了,以至嫁过来四年没杀一头年猪。还有 女儿,长到三岁了,你几乎没有真心地抱过她一回,逗过她一回,亲过她一回, 真正地关心过她一回。从她生下来后,家里就没杀过年猪,而端午节,妻子好不 容易聚了点黄姜想换点钱给女儿称点肉吃,你却将那钱买了书,让女儿苦等苦望 地白盼了一天。妻子气不过骂你一顿,你竟然一走了之,不管她们母女俩了,连 招呼也不打,而且一走就是五年。刘春生,你简至连畜生都不如哇!   回家去!现在就走。后天一定要赶到家和妻子女儿过一个团圆年。除了那几 件破衣服还有那只心爱的笛子,其它什么也不用带了。让那些书稿见鬼去吧!让 作家见鬼去吧!让文学见鬼去吧!他像一只发怒的狮子,狂吼着,一把火点燃了 炭棚……   第三天中午,刘春生终于来到了沅江岸边。远远地,可以隐约看见自己居住 过的村庄了。雪仍在静静地下着。沅江在脚下呜咽着流淌。庆贺新年的鞭炮声已 陆续在各家的堂屋里炸响……五年前,离家出走时,这里还是一根羊肠小道,现 在却是一条白雪覆盖的公路。变化真大呀!啊,久违的故乡就在眼前,久别的亲 人呀,我就要回到你们的身旁。   “近乡情更怯。”突然,刘春生犹豫起来:妻子会原谅自己么?女儿会原谅 自己么?村子里的人会原谅自己么?这五年里妻子带着女儿是怎么过来的?家里 的田是怎么犁的?笨重的打谷机她一人是怎么搬运的?女儿已经满九岁了吧?早 上学了吧?平时被野孩子欺负时,可曾哭喊着叫爹爹……?”刘春生你愧为人夫、 愧为人父哇!你还哪有脸回去哟!   刘春生似乎一下停止了呼吸。热泪禁不住从深陷的眼眶里簌簌地滚落下来。 他就那样痴呆地伫立在雪地里。猛烈的寒风肆意地呼啸着,掀动着他披着的薄膜 片,吹荡着他破旧的衣物;蓬乱的头发在雪空中飘扬。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凄苦,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迷茫。他抖索着那只瘦如鸡爪的手,拿起那只曾给他生命带来 许多快乐的笠笛,就那样木然地站在雪地里,颤抖着嘴唇忧伤地吹了起来。   响亮的鞭炮声;素洁的六角帆;幽幽的笛声经久地在沅河上空回旋。那是一 支历尽世间沧桑的生命之歌。它穿越历史,穿越时空,穿越生命的地平线,从开 天劈地的起点逶迤飘来;如天籁,若地音,沉鱼落雁,穿云裂石。如诉如泣的音 律中既有《苏武牧羊》的凄惋,也有《高山流水》无知音的遗憾;既有《二泉映 月》的悲凉,也似乎有《悲悯》中的坦然……啊,沅江,你听懂了吗?故乡,你 听懂了吗?还有故乡的亲人,你们都听懂了吗?!   而此时,仿佛有谁在天宇中慷慨悲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壮志未酬身先死!”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 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是相逢应不 识,尘满面,鬓如霜。昨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 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曲声中,当年杏花与刘春生私奔那“执之以手,与汝偕老”的情景,刘春 生废寝忘食地读书写作的情景,杏花挺着大肚子背矿石的情景,刘春生站在村口 盼着学生回来等信的情景,岳母娘骂他的情景,别人瞧不起他的情景,女儿翘首 期盼他称肉回来的情景,杏花责骂他的情景,他离家出走的情景……一切的一切 都电影画面似的在刘春生的脑海里清晰地展现出来。一时间,刘春生只觉得有千 军万马在他那有限的心间肆意践踏;觉得有一柄钝口的钢刀在执意地切割着他那 本已支离破碎的心;觉得自己的身子被烤死狗一样地在熊熊烈火中烧烤……   突然,笛声嘎然而止。雪地上一片殷红的血渍中,一支竹笛朝天而立。   八   ……大概半夜了,刘春生终于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自己屋下的路口,可以看见 从屋子里透出的朦胧却熟悉的光亮了,但他却实在走不动了,精疲力竭了。他的 病体早已衰弱不堪,又好久没吃东西,太饿了,身子也早已被风雪冻得有些僵硬 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歇息。雪还在疯狂地下,风还在疯狂地吹。 歇息了一会儿,刘春生握紧棍子,另一只手撑在雪地里,尝试着让自己站起来, 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他只好又咬紧牙根,使出全身力气挪动着身子往 前爬。刘春生此时惟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地见到妻子和女儿。但只爬了几下又实在 爬不动了,于是他又张开干瘪的嘴巴使劲地喊:“杏花——!文文——!”他觉 得自己已叫出了声,其实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趴地雪地里歇息一 会,然后再爬……他终于爬到了自己屋前的阶檐下了。已是下半夜了。屋子里一 片漆黑。人们都已睡了。整个村庄一片沉寂。他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了,阶台再怎 么也爬不上去。他试图朝屋里喊:“杏花,我回来了;文文——你爹回来了,快 开门……”但嘴张了张却仍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好将双手慢慢伸向前阶檐上。 恍惚间,他只觉得妻子、女儿就在他面前,他已一手抓住了妻子的手,一手抓住 了女儿的手;而且他正对女儿说:“文文,爹回来了。爹知晓得这些年委屈了你。 自你生下来,家里四年没杀过年猪,使得你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受苦。其实爹明 白这些道理,心里也疼你。只是那些年爹一心顾文学去了,忽视了这些。现在爹 想通了,再也不搞文学了,回来养几头大肥猪,让文文天天有肉吃……”又转向 杏花说:“杏花,我不是糊涂人,我知晓得你跟着我吃了许多亏、受了许多苦。 吃没吃好,穿没穿好,结婚时也没给你买身像样的衣服,挺着个大肚子还去背矿 石,还去换牛工替别人插秧……我也晓得这几年你带着文文是怎么熬过来的。这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爱文学了呀。现在我发誓再也不搞文学了,回来和你一起把 家里弄富裕起来,不再让别人瞧不起。今后家里的事你少做些,多歇歇,都让我 去做吧……”杏花和女儿都高兴得热泪盈眶,刘春生的脸上也露出了满足而幸福 的笑容……   大年初一的早上,杏花打开门,见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搁在阶台上直直地朝大 门口伸着,整个身子却被大雪覆盖住了。这一情景将她吓了一大跳。但就在这一 瞬间就已在心里作出了断定:肯定是刘春生!杏花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双手飞快 地扒开刘春生身上的雪,一把搬转刘春生的身子:蓬头垢面的脸上,睁园的双眼 深陷,颧骨高耸……干瘪的嘴张开着,嘴角一丝淡淡的血水。啊,这就是自己日 夜牵挂的刘春生吗?这就是曾经要与自己“执之以手,与汝偕老”的刘春生吗? 这就是为了寄稿子蹲在鸡笼旁等母鸡下蛋的刘春生吗?这就是常常伫立村头盼望 回信的刘春生吗……?!是的,是刘春生。这个赌气离家出走五年的人,今天终 于回来看你和女儿文文了,他带回了满腹的知心话,要对你说,要对女儿说。但 是你们永远也听不见他的倾诉了。   “春——生——啊——!!!”杏花紧紧地搂着刘春生干瘦而僵硬的身子, 撕心裂腑地惨呼一声,一下昏厥过去……   刘春生的死讯不胫而走。附近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竞相赶来。追 悼会非常隆重。省、市有关领导部门都派人来参加了追悼会,并赠送了花圈。村、 镇的主要领导也都参加了追悼会,并赠送了花圈。最隆重的要数县里,由县主管 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亲自带着县文化局、文化馆的领导来给刘春生敬了花圈,并由 县委副书记亲自作悼词,悼词给了刘春生很高的评价:“刘春生同志是真爱文学 的……他是一位超功利的作家,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不带任何功利的前提下完成 的。他才是一位令人敬仰的、真正的作家……”   杏花则在见到刘春生尸体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抱着刘春生 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撕心裂腑地哭,哭昏了几次,但昏过去了仍死死地抱着刘春生 的身子。人们好不容易在她昏死的时候,将刘春生放入棺木里,她醒过来后,竟 哭天抢地地要揭棺盖。好不容易被众人抱住,杏花仍是不说一句话,只是哭。只 有她心里清楚,刘春生这几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她怎能不哭呢!文化馆那位女馆 长也来了,作为女人她对杏花更加同情。她说:“杏花,你要节哀。你应该高兴, 因为你找到了一位使你骄傲的男人。”杏花仍是哭泣。杏花娘也已来了,此时也 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对女馆长说,刘春生能写出这么多的好作品,其实与当初 杏花对他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女馆长安慰杏花娘说:“老人家你应该自豪,你有 一位很优秀的女婿!”杏花娘很是感动,感慨地说:“如果刘春生早一点遇上你 这样的好干部也不至于这样了!”   省、市、县都派了媒体参加。那些媒体的记者都很尽职,回去后都在各自的 报纸或电视上发了消息和文章:“青年作家刘春生因病医治无效……”有些媒体 还作了专题报道。   九   筛子村的半坡上多了一座新坟。坟上簇拥着许多精美的花圈;坟前耸立着一 块硕大的墓碑,碑上刻着:“作家刘春生之墓”。墓前,一纤弱妇女表情凄惨地 跪在那里烧着一本本杂志和书,她的身边木然立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孩。   墓前是奔腾的沅江水。   墓后是无语的雪峰山。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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