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05(第一七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为一口气活着 冯新华:为一口气活着       §                  §      ·冯新华· 【网讯】             §                  § 【牛肆】             § 被一口气提着                  § 我虚弱的身子 蛮 子:读金庸练神功之所得    § 慢慢从热气腾腾的疼中 非 禅:瑞岩寺怅望        § 浮出尘埃                   § 【丝露集】            § 多么清脆的鸟鸣啊                  § 它穿过明亮的玻璃 凭 笑:母亲的糙手        § 和这个早晨 谭 岩:杏树           § 鲜嫩的阳光一起 心止即岸:我的父亲        § 跳进房间                  § 让一盆花 激动得 【网里乾坤】           § 笑出声来                  § 郭勇健:海丝特:灵界中人     § 我没有笑出声来 刘 军:屠格涅夫小说中的知识分子 § 我还不敢松开那口气                  § 病把我咬得正紧 【网萃】             § 我怕一松口                   § 我悬而未决的 章治萍:哈城之殇(组诗)     § 命,会在瞬间挥发                   § 【网讯】∽∽∽∽∽∽∽∽∽∽∽∽∽∽∽∽∽∽∽∽∽∽∽∽∽∽∽∽∽∽∽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5月5日报道《数字化图书馆发展必踩侵权警 戒线?》,记者杜晋华。 4月14日,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10名博士学位论文被北京万方 数据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方公司)擅自收录数据库并出售一案。同时立案 的还有313位博士、179位硕士。另外,1000多名博士、硕士的起诉正在立案。 上百人同时起诉,在中国知识产权保护史上还是第一例。而在去年12月,万 方公司也因为同样的“侵犯著作权”行为被判败诉。 据悉,涉案的是该公司建立的“中国学位论文文摘数据库”。“总记录数为 1170414,2008年4月7日更新7000 条。”这是4月13日该数据库首页涉嫌侵权的 学位论文数。 在首页,万方公司介绍如下:“由国家法定学位论文收藏机构——中国科技 信息研究所提供,并委托万方数据加工建库,收录了自1980年以来我国自然科学 领域博士、博士后及硕士研究生论文,其中全文80余万篇,每年稳定新增15余万 篇,是我国收录数量最多的学位论文全文库。” 万方公司由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控股。主要经营数字图书馆业务,以信 息资源建设为核心,是含有民营股权的股份制公司。 据原告代理律师李孝霖讲,按国家出版管理规定,万方公司不能取得出版资 质,从事电子与网络出版已属非法。而且在著作权使用许可方面,其出版的所谓 “中国学位论文数据库”,文献量达百万篇之巨,但并没有取得全部著作权人的 授权。 万方公司市场部幺红鹤则表示他们深有苦衷:在法律比组织先行的数字化图 书馆领域,先授权还是先发展,确实是业内一直绕不开的一个结。“万方是积极 响应知识产权保护行动的,只有这样,数字化图书馆才有可能健康迅速地发展。” 案件焦点:公益还是商业 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副院长费安玲教授认为,在判定海量图书是否 侵权的问题上,需要对数字图书馆的公益性有个判断。 对于被诉侵犯著作权一项,被告代理人称,万方公司是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 的论文库委托加工的“具体执行人”,馆藏信息数字化是中信所基于科学研究成 果共享的愿望而委托万方所为,应该是纯公益行为。 万方认为,公司服务对象是高校、科研院所图书馆以及其他公共图书馆,仅 在各单位局域网内部提供服务。其制作学位论文数据库具有公益性质。 知识产权法专家刘春田认为,不管是公益行为还是经营行为,若没有经过著 作权所有人授权,都属于没有法律依据的侵权行为。有侵权之嫌的公益行为只能 叫“慷他人之慨”。 万方称,学位论文数据库内容数量庞大,几乎不可能与学位论文数据库所收 录的学位论文之著作权人逐一联系并取得使用授权。 他们认为,学位论文是万方公司代表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同一些高校签订的。 签订之时,万方已经支付了使用费用,但无法监控稿费全部交给著作人。公司已 在学位论文数据库中声明,学位论文著作权人可与我公司联系授权、版权费用、 协议或者删除等事宜。 “授权中信所不等于授权万方数据,委托加工不等于擅自营利”。李律师觉 得万方混淆了两个根本概念。 他讲到,仅在2003年到2007年,万方数据系统就出售给国家图书馆价值119 万元的资源,其中《学位论文数据库》价值72万元。而万方的用户囊括全国一半 以上千余家的高校,2/3的图书馆,还有众多研究机构。 万方市场总监张秀梅讲:“我们只是向学位论文数据库用户收取每篇两元的 数据库开发成本,并未以学位论文数据库进行营利性商业活动。每年我们花在制 作和版权成本支出的费用也在上千万元。” 李孝霖在综合考虑稿费、被告对论文数月到3年不等的使用时间、稿酬滞付 费等因素,提出按照千字100元的标准对各位原告进行经济赔偿的要求后,万方 公司认为,按照电子出版物的稿酬标准,支付给作者的报酬金额在3元至30元每 千字,并提出对10位博士每人500元现金的赔偿方案。 在本次诉讼中除了著作权、收益权、汇编权、电子出版权等各项权益之外, 追加对被告侵犯人身权的诉讼。 庭下调解由于双方诉求的差距过大并未成功,法院没有当庭宣判。 侵权嫌疑的数字化图书馆呼吁自身难保 “我们有一个起码的前提是‘先授权,再使用’。”国家版权局段玉平处长 提到这么一个原则。互联网的优势就在于信息的海量和快捷,在授权方面就对传 统体制有了挑战。 对于这种两难困境,国务院法制办教科司司长史敏则认为,在著作权人能够 主动维权的前提下,一些没有得到版权的数字图书资源,可以尝试走先上网后授 权的路子,只需同时发表授权声明。 刚参加了4月9日中关村科技园区海淀园管理委员会召开的“数字化图书馆建 设与版权保护”座谈会的李孝霖律师认为,数据公司在网站上单方面发表声明, 不能够免除侵权的责任。著作权使用的前提是许可,未经许可的使用就是侵权。 大部分专家也认为,数字图书馆的海量数据不能突破著作权法适用的底限。 但是数字图书馆产业发展急需解决的重要课题是,授权方式如何应对海量图书。 版权保护是数字图书馆能够健康发展的前提。 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王莹老师认为,全文上网,是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方向。 而作者的法律观念及知识产权保护意识日益增强,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现 有的某些法规性文件以及高校学位论文授权书还是多年前制定的,已经跟不上现 在技术的发展了。 相对于全国560多家出版社、200多家电子音像出版社、8000多家杂志社、 2000多家报社、几百家网站和其他与版权有关的产业而言,目前的版权代理队伍 小得不成比例。截至2002年年底,经国家版权局批准的版权代理机构仅有28家。 4月21日,在上海举办的中国保护知识产权高层论坛上,新闻出版总署副署 长、国家版权局副局长阎晓宏指出,作为国家知识产权战略的第一年,中国的版 权保护已建立起一套既符合国际通行规则又符合中国国情的著作权法律体系,但 是当前法律的执行远远比法律的制定艰巨,我们应该把更多的力量和资源放在法 律执行上。 “我们可以寄希望于著作权集体管理组织。”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知识产权 庭副庭长陈锦川解释,就是提倡设立一个非营利性组织,一方面将广大著作权人 的个人权利经授权后集中管理,为著作权使用双方提供中介服务、中转稿费,图 书馆只需与著作权集体管理组织签订一揽子协议,就可获得几乎所有作品的合法 使用权,从而免去寻找作者的困难。另一方面,以自身名义代表著作权人向侵犯 著作权的集体和个人提起诉讼,要求赔偿。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4月17日报道《个人办维权网站公布受贿医 生黑名单》,记者滕兴才。 这是一份“医药行业行贿受贿黑名单”。 “黑名单”中有三名医生的真实姓名,他们工作的医院、所在科室、担任的 职务。此外,“黑名单”中还有这三名医生“受贿行为”的细节,包括受贿时间、 原由和金额。 这份名单是齐鲁维权网创办者李森(化名),4月8日晚8时上传到网站上的。 李森在网站上称,公布名单是“打响医药行业真正反腐第一枪!”李森还在 公布“黑名单”的公告中称,“将陆续公布其他黑名单”。 根据举报信息列“黑名单” 自称30岁出头的李森,在电话中不愿透露自己的工作单位,只称自己是从事 媒体工作的。 李森表示,这个“医护人员受贿黑名单”是“根据网友举报”列出的。在电 话里,李森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进一步表示,首批公布的这三名医生的信息,来自 他的一位做过医药销售的朋友。 李森称,自己对这次公布的三名医生的情况向举报人作了核实。李森说: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联系方式,但这些都是事实,因为这些人接受的贿赂就是我 这个朋友送的。” 谈到公布名单的动机,李森说:“我这位朋友曾经实名向纪委、检察院举报 过,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我想用这个方法‘呼吁’一下,给这些人一些压力, 效果可能会更好。”不过李森说,自己没有和这三名医生进行沟通,他认为这 “没有必要”。 手上还有数十名医生名单 这次公布的受贿医生名单只涉及三名医生。李森说,自己也不想一下子把事 情闹大,“先试试看”。李森表示,自己要先看看公布第一批一小部分名单的影 响怎么样,然后再决定何时公布下一批名单、下一批名单公布多少人。 李森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表示,手上还有更多医生的名单,“三四十人是有 的”。 除了公布针对医生的“医药行业行贿受贿黑名单”外,李森还计划将来公布 那些被举报、证据确凿的医药生产厂家的黑名单。 但是,李森对于这样做能解决多少问题,也不抱多大希望,“要让这些人知 道,还有人监督他。”李森说。 记者从齐鲁维权网网站上了解到,该网站从4月8日才开始实行会员注册管理, 由于实行免费注册,虽然在注册程序中要求填写真实姓名、联系电话等信息,但 据李森称,自己的审查并不严格。只要注册成功,就成为级别最低的一级会员 (最高为九级),也就可以浏览包括上述“医药行业行贿受贿黑名单”在内的网 站内容。而在此之前,访问者不需要任何注册,即可浏览网站全部内容。 记者从齐鲁维权网的网站统计中发现,自2007年9月创建网站以来,半年多 时间里,已有近120万人次浏览过该网站。 截止到4月16日18时,超过8000人次点击阅读了这个名单。 “欢迎他们起诉我” 当被问到是否担心自己的行为侵犯了这些医生的隐私和名誉权时,李森表示, 自己不怕。 李森还说,“欢迎他们起诉我”。李森的理由有两个,第一,“我不怕”。 李森认为自己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在网站上公布的这三名医生的受贿行为都是事 实;第二,李森认为,这些人不可能告自己,“因为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李 森说,“他们起诉我,只能让事情越闹越大,他们本来做的就是违法乱纪的事情, 这样对他们没有好处。” 但是,李森担心遭到打击报复。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李森表现得很谨慎, 每透露一个信息都考虑再三。李森在网站上使用了假名字,在网站上留下的联系 方式除了一个网站邮箱外,就是一部手机的号码。“我从来不用固定电话。”李 森说,网站上的手机号码是专门用来做与维权相关事情用的。李森还说,自己从 来不与这些被公布的医生直接联系。 中国青年报记者几天来一直尝试联系“黑名单”中涉及的三名医生,但截至 发稿时均未果。名单中三名医生之一的青岛市某医院呼吸内科主任唐某,目前公 派出国,要一个多月才能回国。记者拨打唐某手机,并通过手机短信与唐某联系, 都没有得到回复。他所在科室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生表示,他们医院不少人都 已经知道了室主任被列入“黑名单”的事情,但这位医生不愿发表观点。而记者 多次拨打另外两名医生魏某、吕某所在医院和科室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专家:“黑名单”显示监管的缺失 中国社会科学院宪法与行政法研究室副主任吕艳滨副研究员接受记者采访时 表示,李森公布“黑名单”对其个人是有很大风险的。“李森是在玩火,轻则侵 犯名誉权,重则犯有诽谤罪。”吕艳滨表示,“如果真的公布几十个医生的受贿 信息,一旦有一个有问题,即使是按照侵犯名誉权的官司来看,李森都会面临巨 额赔偿。”吕艳滨还说,目前公布的医生的工作单位、所在科室等信息还不构成 严格意义上的个人隐私,一旦涉及这些医生的家庭住址、电话、身份证号码等信 息,那就是确定无疑地在侵犯这些医生的隐私权。 吕艳滨同时表示,被列上“黑名单”的医生可以将李森告上法庭。 吕艳滨最后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强调,李森的行为显示出我国相关部门应对商 业贿赂的监管不力。“李森是在用非法的手段对付违法的事情,这是很可悲的。” 吕艳滨说,“国家公立机关,比如卫生监管部门、司法检察部门,面对商业贿赂 不能有效治理,是造成悲剧的主要原因。”   【牛肆】∽∽∽∽∽∽∽∽∽∽∽∽∽∽∽∽∽∽∽∽∽∽∽∽∽∽∽∽∽∽∽ ◆            读金庸练神功之所得   ·蛮子·      多年前还在大学读书时,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一书刚出来,一位同学就躲 在蚊帐里昼夜不停地修炼起来。后来还是被其它同学发现,于是乎大家就很快地 排好了队要轮着练。有的竟然把交接书的时间排到半夜两点!到了两点楼下的就 施展轻功静静地,轻轻地,飘飘地上了楼。为了不惊醒他人,用上了多年练就的 定向波动大传功,有力的小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出信息:“马上把书给我,轮 到我啦!”这波动音带着一股强大的推力把里面的人压得只是哀求:“再给我5 分钟。”“不行!一分钟也不行!再不给我就一掌震断你的视神经!”   过了若干年,漂洋过海到美国继续上学读书。金庸的小说也摆在学校图书馆 的书架上(此大学图书馆里有一层楼都是中文书,有很多是线装的)。上了几年 课后,开始准备博士生资格考试。考了一个星期考完了博士生资格考试的笔试部 分,口试部分安排在一个星期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就休息一下。笔试考完后自 我感觉非常好,浑身上下的感觉就是好,到处是力,就象九阴真经练到第九层以 上,功已就,也没有什么好练的了。只觉得自已已达到博士水平了,没有什么好 看的了,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了。那一个星期也没有安排实验,不准备考试也就 无事可做。正觉得无聊时,正好一师侄说他那里有两本从图书馆借来的金庸的小 说,他刚看完, 建议我不妨看看用来消磨时间。一本是《笑傲江湖》,另一本 是《倚天屠龙记》。这两本好象以前不曾看过,就这样开始了“消磨”。这一消 磨不要紧,大家都知练功之人一旦得到武功秘笈,就会情不自禁开始演练。这一 练搞得是白天不是白天晚上不是晚上。一个星期都在宿舍,从晚上看到早上,不 得已地睡一会,吃点饭,接着练。只是练,不去办公室,也看不见在实验室,师 傅和师姐师弟们还以为自己为了防止干扰在宿舍、图书馆或什么地方忙着准备考 试呢!闭关,夜以继日地把两门功练成后,出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那个师侄 一通大骂:“都是你,让我沾上这魔教,口试要是不过,再来挑断你的脚筋!” 依仗着练就的神功,口试是过了。只因时间短,功力还没有达到顶峰,所以理论 方面的知识很好,在应用上尚需努力。但各位前辈都认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 如此长进,已是实属罕见,一致点头允许。做为博士生的资格拿到了,客也请了, 要找那位师侄算账的事也忘了。大功已告成,不可不乐。   没过多久,师傅又招了一个从台湾来的师弟。有一次和这位师弟聊起金庸, 那老弟儿显然是一个金庸专家!对金庸的小说及小说里的人物了如指掌。他说他 已研究金庸多年,完全可以就此写一论文来一个硕士学位什么的。更绝的是他自 己随身带有一套《天龙八部》!好象自己还不曾看过。拿来后又开始了一个新的 “废寝忘食”的疗程。这一疗程持续了几个晚上,第二天的实验做起来是无精打 采,幸好只是做实验,没有课要上,当然也没有什么考试要准备。自己的师傅是 一个好人,除了眉毛是黑的外,头发胡子都是白的,俨然是江湖上的一代宗师。 导师既是好人,自己就安排自己的实验,要专心这新的“疗程”,实验也就只好 往后推推。   有些同门和旁门左道的弟子们常到自己做实验的地方来聊天,最近不多见自 己在实验室,就打问起为何。知道的则说我最近在练葵花大功。消息传出,有些 碰见我就煞有介事地盯着我看一会说:“好象是在练,胡子好象越来越稀了。” 我就带着浑厚而且只长不消的内力答曰:“非也非也,本人生来不长胡子,天生 一块练宝典的料。”   看过金庸的小说,再看许多科学家写的文章,看来看去,越看越像金庸的武 打小说。揉揉眼睛,还是一样,不好,看来看金庸的小说看过头了,看得有点走 火入魔。不能再看了,再这样看下去,还怎么做科学研究,做不了研究就没有工 作,没有工作就没有得吃可是不好。在金庸的小说里好象没有过多的说那些武俠 人士们除了打斗之外如何找钱忙吃喝,又如何生活。所以也不能学上几手混生活 的法典,最好不要再看了。   金庸这样写道:这一招一出那可是前所未有,象闪电,象惊雷,把他们个个 打得是灰飞烟灭。   科学家如此说:这一重大发现解决了前人没有解决的问题,推动了生产力的 飞速发展,赶上和超过了世界先进水平。   金庸的小说写得好,他的小说也就拍成了电视电影,金庸的爱好者们可以从 另一个角度来欣赏他的杰作。但因很多武功是他自己独门所创而成,前无古人后 无来者,这就没有什么可参考、可对比的。这可给电视电影制作者们带来了难题。 降龙十八掌威力无比,而电视却不能表现出这掌如何打。只好一掌“亢龙有悔” 打出后,加点什么电子闪光等糊弄一下了事。所以打来打去十八掌在电视上也就 成了一掌。一阳指,神功!段皇爷为了练这一神功连皇后都不要了,只可惜在电 视上这神功则成了一条红线,只是吹灭了一排在燃烧的蜡烛。看来看去电视电影 里的功夫和金庸小说里所说相差甚远,有些做不来,就索性来个粗制乱造。郭靖 在帮念慈埋了杨康后,埋前杨康在一个地方,埋好之后,杨康或郭靖就来了一个 “乾坤大转”功,埋好的坟就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新地方。更奇的的是郭靖在 他妈死后,也把他妈埋在和杨康一个坟里!也许郭靖在打了一掌后,没有什么力 了,导演就说你就在杨康的坟前意思一下吧,反正那个坟也是你堆起来的。   许许多多的科学家们专心地研读完具有世界领先水平的科学文章后,也想用 这些世界先进水平研究来提高自己的研究,也好追赶世界先进水平。但不管如何 不吃不喝不睡、干来干去也无法做出和世界领先水平一样的东西来。到最后不好 让人说自己太差,就只好糊弄一下。但有些虽没做出来,但却说自己更先进更好, 直到有一天碰到一蛮人,一阵真气把这“更先进更好”吹得是衣不遮体。   很多武功都要是从一点一步地学起,要有很多年的功夫才行。金先生则把学 功之法给与尽情的发挥,从一点就发挥到无穷,降龙十八掌打得是天昏地暗。需 要的时候就让神功一蹴而就,神功的练成也就不必要用他十年八载。把张无忌装 在乾坤袋里,他一进袋其九阳神功就在一时三刻而成,而不是要一生(张三丰活 到了百岁还没有练成)。这就象有些科学家做研究时,需要的时候就来个跳跃式 发展,开题报告还没有写完,研究结果就已经发表了!   最近很多人对中医是各说各的。反对中医者提出反对;支持者则提出支持。 看中医的说道有点象看金庸的小说。随着人们对人体的认识,各类器官都是看得 见摸得着的东西。到如今“五脏六腑”到底是什么,中医还不能给人一个清楚的 交待,实在有点说不过去。金庸的武打描写:一剑出,招还不老,中间十八般变 化,如风如雷。如此写法使大家看得晕乎乎、乐融融。但这种方法要用来论症下 药,可就有点人命关天了。“五脏六腑”就象“七上八下”一样,好象是在聊天、 侃大山。这就象那位中医研究所的老太婆大夫,还没有把到我的脉就来一个肾不 实,我的肾实在得很,两个,一边一个,没什么问题。她的一个“肾虚”可以说 是博大精深,把我的整个身体都包了进去。两个疗程的药会把我的肾整理得实实 在在的,听起来不错,但要让自己出500块,是绝对不能干的。   有关这位中医老太婆大夫故事值得回忆一下。有一次做一日五游去长城地宫 等地,在回来的路上的最后一站车开到离地宫不远的一中医研究所,导游说有  105岁的前邓小平的私人中医大夫为大家义务诊病。有这位长寿老中医把把脉, 活到100没问题。   大家在一间象是教室或会议室的房间里坐好后,先是一个中年或老年的女大 夫来了一激动人心讲话。大意是大家从外地来,那里如何没医没药,如何全家几 代,许许多多都有肝病,今天来到这里有著名的专家教授为大家免费看病,真是 难得,等等等。接着门一开,三个穿着白大衣象是大夫样子的人,迈着整齐有力 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说走不能再现当时的气势)了进来(有钱来了,还 不带点精神)。进来之后,三个人分开坐在三个地方,正好那个老太婆大夫就坐 在我的跟前。本不想让她看,一想是义诊,不让看也对不住人家的一番热心,索 性就把手伸了出来,此老太刚碰到我的寸关尺,还没有压实,就一下子发现我的 肾是不实发虚。为了证实她是对的,又让我伸出舌头来,问:“晚上睡觉出汗 吗?”“不出。”“肾虚!”接着她就开方。自己突然想了一下问道;“我自己 去拿药?”“不,护士去给你拿。有两个疗程就行了。”“多少钱?” “一个 疗程250块。”两个疗程就500块!我说我不要。她听后十分生气,同时马上就让 我走开(时间紧要多义诊几个!)。我只好站起来出去了。回到车上,一从西北 来的小伙,人还是很有精神的。他说最近体重在减,大夫就给他开了什么胃药, 也是两个疗程总共花了440块。一问他是跑车搞运输的,连着跑了两个多星期没 休息一下就来北京旅游来啦。一车人很多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北就玩的,就这不 到20分钟的义诊和免费,这中医研究所就至少卖出几千元的药!我给那小伙开一 处方:回家弄几碗红烧肉,再来几碗拉面,接着好好睡一觉,保证你的体重不会 再减(没有卖给他药)。   这些大夫们要比胡青牛牛得多,要比薛神医还要神得多,他们不但可以治病, 对生财之道也是很有功夫的。就这么一下,至少赚了几千,旅游和治病一块来, 真是生财有道。   神医的产生和治病就象如下所描述:   天庭包满地阁方圆的段誉先把丹田气一沉,然后再提上脑门,接着往后打一 转,内气就冲向段誉那左手最小的奇经无名脉,只见他那小指甲逢里一下窜出一 道红光。这道红光似龙似虫,似鸟似凤直攻慕容复的眉心。这一攻可是不得了, 这一攻不但攻醒了慕容复做夏王的浑死梦,还治好了他多年不看王语嫣的不迷病。 段誉这下可有名了,人们奔走相告称其为神医。段誉从此不停地为人们把脉治病。 “妙手回春”等锦旗挂满了他的诊所中堂,段誉成为一代名医而流芳百世。不过 唯一的遗憾是他费尽了他的所有功力和毕生修为也没有把他那萧峰大哥的降龙犟 筋病给除掉。   最近有人看完《论语》后就写了一本心得。这心得写得好,写得非常热闹, 很多读者读得是心花怒放。但有些人却批评说这心得把《论语》乱解一通。这只 不过是写个心得而已,有什么乱解和不乱解?心得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按照自 己的想法来写。就象金庸把“亢龙有悔,亢龙在天”等拿来造出一套降龙十八掌, 而成为武林顶级武功。至于原来是什么意思,大没有必要去细究。读了《论语》 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在此基础上发挥出自己想要发挥的,从而使之也成为顶级读 物,为何不乐乎。   自己看了金庸练了神功后,也有了点心得,就道给大家听。   好了,就此打住,以一诗作为结束。   华山论剑论到西域   西域讨经讨来东书   东书伴梦伴着穹宇   穹宇开怀开得心舒 ◆          瑞岩寺怅望                  ·非禅·      受邀参加朋友婚礼,是在宁波的北仑区。因为婚礼中午开始,我们隔天已到, 便安排去附近的九峰山景区游览。临去,朋友说,看是没什么好看的,转转是可 以的,转转就过来吧。于是上路。   阳光灿烂,车子开在乡间的小道上,看早晨寂寂无人的田野和远处的山丘, 晚春烂然的绿意让人想起寒山子那些旁若无人的诗句。   千云万水间,中有一闲士。白日游青山,夜归岩下睡。   倏尔过春秋,寂然无尘累。快哉何所依,静若秋江水。   从简陋的指路牌才晓得,这九峰山两大卖点,一是“烧烤请进”,二是“瑞 岩寺5KM”。牛头不搭马嘴的组合,营销定位诚然失败。   不过瑞岩寺,瑞岩寺……似乎有些记忆被它勾起了……   唐代德山老汉有个徒孙,唤作瑞岩师彦禅师,他最著名的事迹便是:整天坐 在一块大石头上,痴痴呆呆。常常自己喊自己:“主人公!”又自己答应道: “诺!”又接着自言自语说:“要清醒哦,以后别受人欺诳哦。”(坐盘石,终 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公!”复应“诺!”乃曰:“惺惺着,他后莫受人 谩。”)——典型的人格分裂。   这则公案不难理解:既是禅者抖擞精神,力图于看似无所事事、实际上也确 是“无所事事”的禅定中参究自己本来面目;又是日用中把定封疆,时刻自己作 主宰,如赵州“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的意思。更通俗地说,当万 境现前,种种贪婪、计较、爱著、愤怒的妄念妄识在心中盘桓时,要时时刻刻把 持住自己、不要被这些无常的东西蒙蔽了。   难参的是玄沙师备禅师的着语——   有僧把前话举给玄沙听,玄沙评价说:“一样是故弄玄虚的家伙,不过也挺 奇怪的(一等是弄精魂,也甚奇怪)。”又问:“为什么不在瑞岩门下参学。” 答是:“已经过世了。”玄沙便问:“而今还唤得应么?”僧无法回答。   人格分裂,虽是我的戏话,但本来身心一如、体用不二,何必假立尔汝。瑞 岩的这种做派,自是深山里栽松的活计,为的是标榜给学人看入道的要旨。但在 未开眼者看来,或会引致对“昭昭不昧,了了常知”的本心、本我的执著;在明 眼人看来,或会想到以“咄咄怪事”书空的殷浩,恐有牢关未通、末后句未彻。 故而玄沙要忍不住出手,对僧再拨一拨:人翘了,唤主人公还唤得应吗?……是 啊,禅宗不讲阿赖耶识,翘了后主人公到哪里去了呢?   这疑团,很有嚼劲呢。我目光呆滞,嚼着口香糖想着想着,直到司机报告开 错路时,才回过神来。   前方死路一条:有围栏彻底把断要津,大幅标语写着“林区重地,严禁游客 入内”。   这才想起刚才车子转过一带湖面,明明已经看到沿湖寺院的踪迹了,咋回事 呢?   路边一家奄奄一息的烧烤度假村的门卫大伯提供了答案:这条鸟路曾经通过, 但如今已经不通,要去瑞岩寺必须原路返回再沿大路继续开再转弯。司机抱怨说, 被一会儿“瑞岩寺2KM”,一会儿“瑞岩寺5KM”,一会儿“瑞岩寺3KM”的指示 牌一路诓骗到这个野花深处,已经是十几公里的路了,再绕出去走一圈恐怕会赶 不上婚礼。然后嘟着嘴就准备要启程要把我们往婚礼地点拉。   大家却不理会他,说难得到此,不如下车走走、问问看,还有没有步行的路。 因为前路曲折向右,已有寺院的轮廓隐现于那个方向了。   然而不行,乱走了几步,走到农人的地里面去了,种的是红枫和茶花,茶花 有开有谢。再往前,是难走、靠水的卵石斜坡。但终于还是有人沿着溪流走过去 了,溪流通向湖,湖口是座破败的水轩,水轩斜对岸是寺。   石头路滑,我穿着唯一一套西服和皮鞋,怀着对滚落小溪及其后果的疑怖, 没走几步就止步了。于是光眺望远处深浅不一的绿荫所遮蔽下的深色屋瓦、黄色 院墙、红色门洞和黑底金字的匾“瑞岩禅□”,□自然是被树叶遮住的“寺”字。   看不出任何动静,微风闲闲地吹拂着我的面庞,我又低头凝视阳光下闪闪发 光的白色鹅卵石和织出金色幻网的溪流潺潺。   “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后面一句是什么呢?想起不起来 了……   古德的诸多话头又乱糟糟地在我脑海中现形,我也不管它应不应景,一个人 继续走神了。   禅宗老和尚很喜欢举一些描写自然风物的境语,颂里的鹧鸪和禅悟有什么关 涉?今日步在这境中,俗人如我终是做不到万物与我同根,身心与天地一体,只 想着自己滑滑的鞋底。或者这也是为什么因缘不契,瑞岩寺就在目前却无路及门, 连上前一步都难吧。   从鞋底低头看脚底时,忽然发现十步开外的滩头上有一块六角柱形的石头横 陈着,一米多长,像一截放大几十倍的粉笔,上面隐隐刻着字,似乎是人工的遗 迹。   我于是发扬野外考古的精神,尽力把颈子伸过去看。那是一竖行字,曰: “□济正宗三十八世□初浩禅师塔”。第一个模糊的字,当然是临济宗的临字, 第二个字是禅师的名字,看着像“旻”但始终无法确定。   且不去管这个,俗人曰“墓”,于禅师荼毗之后的灰身安置之所则是“塔”, 塔上的石幢何以会出现在荒凉的河滩上?禅师的遗骨今又何在呢?难道就在我脚 下的土壤、身后的茶花与红枫林底下?   一种微茫的怅惘升起,我玄想:斯人何人也?临济三十八世,应当晚清之时。 但名字无闻,墓塔零落,溪畔的遗迹既无人照拂,我与它一别后,禅师的往昔又 将入谁人的念想?白日阳光灼灼,夜晚明月莹莹,那行字终将在时间的迁流中风 化为无解。对岸瑞岩寺既罔闻,此岸农人又不识,正常游客也不突入此间。王阳 明说过:“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禅师的 遗迹、名字将无任何人觉知念想,不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域中,那么,禅师存在 过吗?以何为验?可有法体在三世迁流中作用变而体不变?即使有一相续的禅师 某乙在,此位禅师与前述禅师的关系如何建立?这似乎又关涉到小乘有部的学说 了。   复杂,不去想这些。只想我们此际儿孙绕膝,荣华富贵,似乎再跳一跳,便 能摘到黄金之花的果实。可是,几代之后,有谁来在乎?有谁来记忆?几代之后, 人我烟消云散,乃至我是谁?念我者是谁呢?于是默默地讽咏起苏轼的名篇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一条阴凉的细线逆着背脊往上爬,一股无常感让我悚然而汗毛直竖。而且, 直觉有一个人影在背后呼唤我的名字……我猛一回首!   原来是同伴一位阿姨在远处摆出娇媚的姿势,叫我为她和明妍的植物合影。 我目中无人,所见只是一株绿油油的茶树中隐着一朵鲜红的花,一丛粉色的蔷薇 含苞初放,一片恣然的红枫树苗在轻轻舞动着叶子。   阳光还是那么灿烂,原来的思绪呢?“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步行去探水轩的同伴们回来了,说那里废弃已久,被湖水淹了满地,风景倒 是好的。照相机中老阿姨滑稽的姿势让大家哈哈大笑,我也笑了一回,转身以瑞 岩寺为背景拍了一张照,上车走人。   时间其实还早,也有人呼吁从正路再入九峰山,不过司机为了偷懒以及节能 环保,充耳不闻地把我们一群人直送女方家参观去了。   景物留在身后,但瑞岩寺过其门而不入的念头还时时侵扰着我,尤其是那严 净美好的寺院影像、浩禅师身后零落的遗迹,让我攀缘的心一直无法止息。   婚礼草草,归途漫漫,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回到上海后,我便早早入睡,做 了个梦。   梦中自己只身进入了瑞岩寺,不是此际的那个寺院,而是另一时空中、存乎 想象的那个。破旧的木结构大殿中空无一人一物,连佛像也一概全无,似乎是古 代禅刹只立法堂、不构佛殿的建制。但殿中也不见和尚说法的法座,只有法座位 置后一大块空白木板屏。绕到屏后,是更小的一间屋子,几条椽下仍旧只是空荡 荡,唯一不同的是正面的墙壁上空出一块颜色,就像原来有什么东西、但后来被 移走了似的。那形象,依稀是佛陀的影子。   梦醒后有些释然,怎么个释然法,再掉两次书袋。   仰山慧寂禅师有一次问僧:“近离甚处?”僧回答说:“庐山。”师问: “曾到五老峰么?”僧云:“不曾到。”仰山总结道:“阇黎不曾游山。”   德山老汉年轻时刚参老师龙潭崇信,放话过来说:“久向龙潭,及乎到来, 潭又不见,龙亦不现!”龙潭答云:“子亲到龙潭。”   幸而得着这个梦,我总算是亲到瑞岩寺了。前面“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 在深花里。”的后一句也记起来了,是雪窦的颂,“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 夜塘水。”   鱼已经脱胎换骨、化龙而去,堪笑痴人还在原地忙活,要戽干塘水好得到鱼。 玄沙要点拨的,不正是我这样的痴人吗?当时不能喝他一喝,此事便已当面蹉过。   至于名字残缺的浩禅师,即便身后墓塔零落,残骸成为肥料,乃至连存在过 的痕迹都不久消灭,但是没关系。禅宗祖师们当日求解脱的精神正在天地万物中, 正在我人的心里。   洞山良价禅师告别老师云岩昙晟时问:“百年后如果有人问我,还描得老师 您的真容否,我该如何应对?”云岩沉默良久,说:“只这是。”   虽然只这是,也切须惺惺着。   还有后记。   上网一查,方才发现,全国重名的九峰山竟有十四处,分别是:浙江金华九 峰山、浙江宁波九峰山、福建南平九峰山、江西上高九峰山、四川彭州九峰山……   更夸张的是,宁波、黄岩和武夷山都有唤作“瑞岩寺”的历史古刹。   至于瑞岩师彦禅师的住地,很不幸,查了一下灯录,是台州瑞岩,也就是黄 岩的那所。宁波在古代则是明州,显然此瑞岩寺非彼瑞岩寺。   怀古怀错了对象,古已有之。苏东坡在黄州,大写了一番“人道是三国周郎 赤壁”,后人考证,才发现“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不是此间,而是嘉鱼赤壁。   不过,牛头与马嘴,本来就差别不大,九方皋相马的事迹,差堪自慰。   有学人问赵州禅师:“赵州去镇府多少?”师云:“三百。”学人又问: “镇府来赵州多少?”师云:“不隔。”   关于清代的浩禅师,暂时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任何事迹。倒是顺便找到了住明 州瑞岩的两位禅师,都是宋代人。一位是明州瑞岩永觉禅师,是慧林宗本的弟子, 他有上堂语云:“若据衲僧分上,四时不别八节安知,高栖岩上出没卷舒。一任 桑田海变,从他兔走乌飞。布衾暖处始知春,黄叶飘阶委秋色——如斯境界,方 称道怀。”还有一位是衡州华药智朋禅师,退居于明州瑞岩。太守派人入山劝他 出来住持清凉寺,他不从,作偈送使者曰:“相烦专使入烟霞,灰冷无汤不点茶。 寄语甬东贤太守,难教枯木再生花。” 【丝露集】∽∽∽∽∽∽∽∽∽∽∽∽∽∽∽∽∽∽∽∽∽∽∽∽∽∽∽∽∽∽ ◆            母亲的糙手               ·凭笑·      妈妈的那双糙手是我最难忘的有关妈妈形象的一个符号,只要想起妈妈就会 想起那双满是老茧、皱痕、裂痕的双手,象枯树枝般粗糙、象枯树枝般颜色。很 小的时候最先感受到这双糙手的好处的是挠痒。冬季穿了棉衣想挠背上的痒可不 容易。让哥哥姐姐帮忙?怕了,冰凉冰凉的!此外,用手抚摸,光滑的小手不止 痒;用指甲抓,容易挠破皮,疼。只有妈妈那糙手摸几下最有效,说不上是热的 还是凉的,恰到好处。   手是一本书。妈妈的这本书记载的是生活的艰辛和无奈。这双糙手在我人生 中无数次映入我的眼帘,触动我心。早就想写写这双给我深刻印象的糙手。不久 前读了《读者》上的一篇文章《妈妈的糙手》,让我很感动,同时也感到遗憾: 这样的一个主题被人捷足先登了。但我还是要写,管它哩,她写她妈的,我写我 妈的。   1   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不仅害苦了妈妈那双糙手,也连累了无数无辜的孩子。 批量生产可降低成本,我父母早就自觉运用了:多养孩子可以降低单位孩子的抚 养成本。这不,大的可以带小的,大的不能穿用的给小的穿用,一直递推下去。 三哥是文革前家境好的时候出生的,身材相对同龄人高大些。我是文革期间家境 差的时候出生的,身材瘦小,直到高中毕业前还比妹妹矮一点。这下工艺流程断 档了,三哥嫌小的衣服我穿却嫌大许多。姐姐嫌小的衣服就难免时常穿在了我身 上。我讨厌穿女人的衣服,妈妈总是说“临时的,临时的,啊!穿在里面没人看 得出来。”   天很冷了,周六下午我从县城中学回家拿棉衣。去年穿的那件实在太小,得 换一件了。第二天妈妈拿出夜里为我准备好的棉衣和蒙在棉衣上的外套让我试试。 棉衣是从三哥身上退役下来的,此前二哥也曾穿过。我穿上,扣上棉衣的扣子, 拉了拉外衣。棉衣太大,象件短大衣,而且还比外套长一寸多。这种里长外短的 套装在如今也许是一种时髦,可当时却是让人难堪的怪物。袖子也太长,手指头 只能露出半截。为了留下发展空间,剪短是万万不会考虑的。棉衣的前襟整排扣 子都挪动了很多,为的是扣上后合身点,结果前面鼓鼓囊囊,象个孕妇。外套本 来是军装那种草绿色,时间长了被洗得褪成了土黄色。外套原是几年前三哥春秋 季节单穿的,右胸口被三哥在山上挂了一个大口。妈妈找不到颜色相配的布就用 一块泛黄的旧布打了个巴掌大的胖“7”字形补丁。由于颜色的反差,看起来就 象贴了一张狗皮膏药。联想我平日因穿着破旧而遭遇的白眼和尴尬,气就不打一 处来。   “什么狗屁衣服!教我怎么穿?”   我拉扯着迅速整个地脱下棉衣,气呼呼地扔在地下。   “让我看看?”妈妈把棉衣捡起来披在我身上,有些歉疚的意思。   “到县城读高中穿这种衣服确实不体面,说什么明年也要给你做套合身的。” 妈妈边说边用她那双糙手帮我穿上。我猛地发现妈妈眼睛红红的、眼圈黑黑的、 眼里噙着泪水。为了我能及时返校,妈妈几乎熬了个通宵,洗好外衣放在煮猪食 的灶边烤干,再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钉好里外的扣子,缝好每个破洞。我看 见妈妈的糙手有好多道冻裂的裂口,手指关节突起变形了。想象得出这样的手捏 针是多么困难,要扎伤多少次才能补好这么大一个补丁!再看看妈妈身上的破旧 衣服,我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后悔,顺势握住了妈妈正给我扣扣子的糙手。   “妈,我自己来扣。”我有点哽咽。   ……   不知班主任老师有点变态还是为了活跃课堂气氛,常常在课堂上挖苦学生, 见我穿着这不伦不类有点象囚服的衣服,正好拿我开涮说我象个日本鬼子,引得 同学们哄堂大笑。因为七字形的补丁,有个同学还顺便给我取了个绰号叫“鬼子 007”,说“鬼子六”是我哥哥。我平时最痛恨日本鬼子了。我恼怒,尴尬,曾 经也有那么一丝怨恨父母的念头闪过我的脑际,可一想到妈妈的那双糙手,我为 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羞愧。我低下头来,看着补丁上的密密缝线,想到了《游子 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母爱的温暖使我窘态的心很快恢复坦然。我即兴写下一首感悟小诗:衣冠楚 楚/可以一时掩饰 灵魂的丑陋浅薄/看那些 西装革履的衣冠禽兽/个个道貌岸 然/衣衫破旧/并不是 妄自菲薄的理由/无妨我心思进取/我衣服胸前的那块补丁 /来自母亲的糙手/是留在我怀里的冬日暖阳/是慈爱的目光 探视我的窗口/是医 治我心灵创伤的最好膏药   2   妈妈的糙手给我的记忆并不都是甜美的,也有略带苦涩的。一次,妈妈在菜 园忙着拔除菠菜秧里的杂草,我一个人在附近玩着玩着很快就感到很无聊。我走 过去看妈妈拔草,看妈妈留下尖叶的,我知道那是菜,其它的自然是草。原来这 么简单!   “妈,我来帮你拔好不好?”   “乖,到一边去玩,啊!”妈妈没有时间理会我。   我走到菜地另一头,发现也有一畦菠菜,看起来象妈妈拔的那畦差不多。菠 菜苗的叶开始是圆的,长大一点就变尖了,我当时不懂。看这畦几乎全都是圆叶 的,我来了兴致。弯下腰撅起屁股,我大把大把抓着拔,唰,唰,唰,不一会儿 功夫把一畦“草”全拔了。   我跑到妈妈面前去表功劳:“看,我多快!一畦全拔好了。”   妈妈急急走过来一看,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拉过我按在她腿上露出我的小屁 股,啪!啪!就是两巴掌:“你这小混蛋!把我一畦菠菜秧全拔了!”那双带泥 的糙手就象一副带刺的板子打得我屁股好疼,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才多大呀!还穿着开裆裤哪!我好委屈哟,我也是一番好心啊!见我哭得 伤心,妈妈也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一把把我拥入怀中,又是亲又是拍,还看了看 打红的小屁股,用那双糙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就象一块粗糙的洗澡巾在 屁股上轻轻擦过。   “都是妈妈不好,打疼了吧?”   有了妈妈的安抚,我顿时觉得好多了,大哭也就自然调低到轻轻抽噎。   3   来自妈妈那双糙手的爱不仅滋润了她的晚辈,同样也无私奉献给了她的长辈。 我家后面是竹山,常有蛇溜进屋。那年初夏奶奶身体有点不舒服就早早在那张老 式的大木床上躺下了。我们发现床顶上一条大花蛇滑了下来,搭在床架上缓缓往 床里溜。我们站在厢房门边大喊:“奶奶,快起来!一条蛇上床啦!”   奶奶反应迟缓,恐怕来不及了,蛇只有一尺多长的尾巴在外了。   我们都不知所措,妈妈也是。   就在那蛇尾巴快要消失的一刹那,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妈妈冲上 去用她的糙手一把抓住蛇的尾巴倒拖着把蛇甩到厢房中央。就在我们面前,蛇在 地上盘了起来,警觉地看着我们,蛇信子簌簌直吐。好大一条菜花蛇!我们吓得 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我相信蛇一定也没有搞清怎么回事,我们互相僵持 着直到它回过神来潇洒地滑走了。   事后问妈妈是什么感觉。“凉凉的,滑滑的!我这只手现在是僵僵的、发 麻。”妈妈说“还好,幸亏这手粗糙,否则就滑掉拖不下来了。”   4   爸爸妈妈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到北京看看雄伟的天安门、瞻 仰毛主席的遗容和参观古老的长城。因为天安门和主席遗体在他们那辈人的心目 中就是朝圣者的圣地和圣体,而登长城的想法也与毛主席有关,主席曾在诗词里 提到:不到长城非好汉!我曾多次要求父母到北京一游,但他们总是怕子女花钱 执意不肯。爸爸再也不能实现这个好汉梦了,因为前几年爸爸突然去世了。那时 我就发誓要让妈妈实现这个心愿。近年来妈妈的身体时好时坏,我想再不抓紧可 能又要遗憾了。   赶在清华做博士后出站前,安排妥当后我就打电话请妈妈过来。   “你今年回来过年吗?如果回来我就不去了,免得花那么多钱。”妈妈在电 话里说。   “不管回不回去都要您来看看天安门毛主席呀!”我说。   “我只想看看你,天安门看不看已不大要紧啰!”妈妈说。   “那我就不回去了,您来吧!”   妈妈终于在二姐的陪伴下来到北京。几年不见,妈妈矮了许多,背驼了,走 路也颤颤巍巍的。老啦,七十多了,真是老了!我握着妈妈的手,搀扶着走出车 站。寒风吹动妈妈的满头白发,那双饱经风霜的糙手又映入我的眼帘。妈妈的双 手没有了裂口,好象也没有以前那么硬,但还是很粗糙,尽管好多年没有干农活 了。   妈妈也一定曾经年轻过,也一定曾有过一双光洁柔嫩的双手,但我从来没有 看见过,我的记忆里好象妈妈的双手一直就是这般粗糙。   没错!在我出生前妈妈的双手已经被生活折磨成这样了。集体的农活要尽力 做,因为一家七八口的口粮靠哥哥姐姐放牛和父亲出工的工分显然不够;自留地 里的活要做,那是全家的菜篮子工程、卖菜创收的源泉、牲猪的粮食基地;家里 的家务要做,砍柴、做饭、喂猪、养鸡等等;……。哪样少得了这双苦命的手?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寻思着。   谨以此文缅怀我的母亲。 ◆             杏树                 ·谭岩·   春天埋在地的下面,仿佛是一把扇子轻轻地扇了几扇,于是墙根下,栅栏处, 河坎上便探出了绿的草,青的叶,黄的芽,春天就从地下冒了出来。   地上稀稀落落地亮着花,红的,黄的,白的,在春风中,像落满扇着翅膀的 蝴蝶。那是黄花苗,碎米菜,屋儿场,灯笼壳,用风中的舞蹈召唤着寻猪草的小 姑娘。寻猪草的小姑娘穿着厚厚的棉袄,提着篓子,拿着铲子,在河坎上蹦蹦跳 跳,脑勺上的一根小辫一走一甩,像春风中的树枝。看见了那开着花的一蔸猪草, 便停下来,低下头去,用铲子剜起来。那篓子里已装了一篓子的猪草,像装着一 篓子的花,小姑娘提着篓子在前面走,几只黄色的蜜蜂追着篓子里的花上下飞舞, 像是系在篓子上的几根金飘带。   跨过一道坎时,小姑娘站住了。这是一道被雨水冲跨的河坎,从坎上垮下来 的几个大土块支在坎下,成了人们上下河坎的一个台阶。这个台阶上的草被上下 的人磨平了,只有那边上还长着一圈草,像人秃了顶的头;在那坎的缝隙间,有 一根小苗伸了出来,长着青绿的圆形的叶子,仿佛在向小姑娘招手。这是一株杏 苗。到麦子黄的时节,那杏子也成熟了,风一吹,就像挂了一树黄色的小汤圆。 小姑娘放下篓子,扒开土,小心地把杏树苗从坎中挖出来。杏树苗只有人的手指 长,根上还连着裂开的壳萼。是不是自己去年吃了杏后,随手丢掉的杏籽呢,还 是暴雨从哪一棵杏树下冲来的?如果不移走,说不定就会被上下的人一脚给踩了。   在院场的墙角,挖开一个窝,把那连着籽萼的杏苗栽下去,又用瓢从水缸里 舀来半瓢水浇下去。小杏苗到了一个新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啄食的 鸡,踱步的猫,吠唁的狗,奔窜的鼠,小姑娘房子里人的说话声。这一切都让才 来的小杏苗怯怯的。狗见了这新来的陌生客,跑过来,低下头用鼻子嗅一嗅;猫 见了,只是冷漠地望一眼,仍是踱过去,它只对鼠感兴趣;鸡见了,却要来啄几 下,像多嘴的女人从不放过任何事物。而鸡很快觉出了杏叶的苦涩——这不同于 菜叶。鸡咯咯叫几声离去了,像是悻然的咒骂。杏苗一时非常寂寞,没有花,飞 来飞去的蜜蜂睬也不睬,在春风中,蔫着叶的杏树兀自掉着几片伤残的树叶,像 受伤的人吊着胳膊。只有小姑娘偶尔来看一看,将浇了菜园的一瓢没有用完的水 从桶底刮起来,浇到杏苗的根上。   在孤寂之中,杏苗长成了杏树,长满绿叶的杏枝越过了院墙,拂着过往的风, 就像一个坐在船头的女孩子用手拂着清亮的水。院里散发着杏树的青纯香气,鸡, 狗,猫,时时躲在杏树下的荫凉里,早忘记了当初的冷漠,成了一家人。   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那一堵黄色的院墙上伸出了几枝红色 的花来,像一个调皮的女孩伏在院墙上看过路的行人。杏树要结果了。   正是在杏花暴绽的时节,栽杏的小姑娘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穿一身杏花样 红的衣裳,在唢呐和锣鼓声中,被人们搀扶着出了院门。杏树听见了那女孩子的 哭声,知道这女子是被人移走了,要栽到一个新的地方。于是这杏树想到自己刚 来时的情景:爱欺负的狗,喜欢飞短流长的鸡,冷冷地投来白眼的猫——   然而季节却不容这杏树多想。开了花的杏树要全身心地生长着自己的果实。 一场暴雨吹打下一地的花朵,杏树会在风中哭泣,小孩儿用棍子敲打那没有成熟 的青杏,杏树也会发出叹息,如果自己长满杏的枝桠挡住了晒场上的一片阳光, 杏树便会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怕主人将那枝桠一刀砍去。每一片绿汪汪的叶 都是她的亲人,每一个黄橙橙的杏都是她的子女。一到成熟的季节,杏树会将她 的子女们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地送下树去。每一粒杏籽都将是一株杏苗, 都将在异乡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生命没有死亡,只有延续。   一年一年过去,杏树不知自己开了多少次花,结了多少枚果,又有多少的杏 籽生根发芽,长出了多少株杏苗,在风中舞动着树叶。在一个成熟的季节里,那 嫁出去的女人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于是这杏树知道这女人已是一 株结果的树了,她站在远离娘家的地方,就像自己在大地上撑着一片深绿的树荫, 而分离出去的是许多的生命。 ◆              我的父亲                 ·心止即岸·        一直想着为我的父亲写一篇传记,因为他的故事就象是一部传奇。或许,我 应该以我父亲自己的口吻用第一人称写一部长篇,但是我没有这本领,或许有机 会会去尝试。但现在,我只想平静地把那些历史简简单单地说出来,确保自己不 会忘记得更多,我已经忘记了太多太多了。   在家里父亲排行老二,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那时候家 里虽然很穷,但却供我大伯二姑和三姑一起读书,大姑早嫁,而三叔尚在襁褓之 中。父亲很想读书,总是偷偷去村里的小学教室外偷听,而每一次被爷爷发现换 来的总是一顿暴打。但是我父亲脾气很倔强,挨打的时候从不会吭一声,打完了 还继续去听。后来我奶奶终于不忍心,同意他去上学。但这种上学却总是被以各 种理由中断,于是六年级中我父亲总共只上了残缺不全的五个学期,加起来不足 两年半。升初中的考试后,一直没有消息,父亲就问奶奶,有没有收到通知书。 奶奶说没有,然后对父亲说,看来是没有考上,你就死心吧,也就在那一天,奶 奶哭得很伤心,父亲问她怎么了,奶奶怎么都不告诉他。   几年以后,父亲无意中从挂在房门口的照片框后面发现了录取通知书,还有 一张村小学校长的信,信里校长告诉父亲,他是我们村里考得最好的。父亲什么 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后来父亲迷上了胡琴。   在奶奶眼里,或者说在周围所有人的眼里,搞乐器属不务正业,所以在那儿 都用“玩”这个字,拉胡琴就叫“玩胡琴的”。于是父亲只能背着奶奶练琴。每 天晚上劳动回来,父亲待奶奶她们睡下后就点着自己用墨水瓶做的油灯,里面都 是趁奶奶不注意“偷”来的煤油,然后把二胡的琴马调到最下,用只有自己才能 听到的声音练习,直到早上,听到奶奶开门的吱呀一声,就一口吹灭灯火,假装 睡觉。   很快,父亲的文艺才能开始显现,进入了文艺宣传队,一个对于我们来说很 陌生而对我们的上一辈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17岁的时候父亲就开始二胡 独奏,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开始写剧本,导演样板戏,并且频频在汇演中获 奖。现在家中保存着的一块上海牌手表就是当时我父亲的奖品之一,见证了他少 年时的辉煌。后来毛泽东逝世的时候,父亲被市里请去在大礼堂独奏《江河水》。   那个年代是个畸形的年代。每天两碗稀粥所制造出的能量在口号声中慢慢消 耗殆尽,而热情在批斗和红宝书上达到疯狂的地步。   我父亲在一个月里把毛主席语录全部背诵下来,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乡里县里都派人下来考察,考察属实。于是父亲又摊上了另一个那个年代特有的 东西——突击提干。体检,政审,填写入党材料;办好各种手续,也打好了铺盖; 辞去生产队副队长的职务,也请客吃了饭,就等着一纸通知去县里报到,准备着 学习半年后回来做副乡长,主抓思想政治工作。但是突然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 再没有任何动静。几个月后传来消息,林彪叛逃,机毁人亡于蒙古的温都尔罕。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理,它给你希望,阳光,让你欣喜若狂,却在突然间又 浇你一盆冷水,让你明白其实是命运在玩弄你,你可以哭,笑,可以呼喊,奔跑, 但是你逃不掉。   那时父亲18岁。   后来,父亲母亲结婚后生下了我,因为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不能承受剧团的 四处奔波劳累,于是父亲就辞去了在外市剧团的工作,带着母亲和我回到了家乡。 回家后邻乡一个剧团的团长慕名而来,请父亲去授课,并到他的团任主奏乐师。 父亲答应了,每天早上去授课演出,晚上回家。   一个半月后,村里有几个中年妇女对我奶奶说,父亲和那个团里的一个女演 员有关系,而且有人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一天之内,全村人都 知道了,我父亲在外面搞大了一个女青年的肚子,很快就要生了。   晚上父亲回到家,看到奶奶神情不对,刚想问,奶奶就举起手中父亲从黄山 给她带回来的龙头拐杖刺向父亲的头,父亲躲闪不及,血就从左眼流了出来。爷 爷赶紧把奶奶拉开,奶奶仍然用拐杖指着父亲,说:“以后不允许你再去剧团, 去一次打一次,要么你就不要回来。”父亲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血则 不停地从指逢中流出。从此父亲的左眼视力比右眼下降了好多。   第二天,父亲去镇上找母亲,外公外婆他们也在。母亲只知道哭,外婆和舅 舅则冷眼看着父亲。外公说我父亲不会这样做的,外婆就说,人家看到的,肚子 好大了。   父亲怒火中烧,好不容易忍住,问外婆:“我回来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月。我 倒想请问你一下,你怀上建华(我母亲的名字)的时候,几个月的时候肚子大 的?”   外婆抬手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转身就走,左眼的伤口又开始出血。   几天后,父亲用斧头把自己最钟爱的红木胡琴劈成了碎片,浇上煤油,烧成 灰烬。我从外面跑回来,看到一堆还在冒烟的灰烬,中间有一个白色的塑料一样 的东西,边上烧焦了,发出一股臭味,那是烧不掉的胡琴头,象牙的。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么清楚,那时候我才不到5岁。而现在这个景象却仍然时常出 现在我脑海。   此后十年,父亲没有再碰过乐器。而我记忆中总有些那时候的碎片在飘来飘 去。父亲总是喝酒,而且每喝必醉;或者总是一边抽烟一边在河边、田间默默散 步;再不就是蘸着清水在桌面上写毛笔字,一写就是一天。我总是想到曾经有那 些夏日的夜晚,我躺在屋门口的竹床上,好象是在数星星;母亲在旁边摇着蒲扇, 替我赶蚊子一边唱着电影里的歌曲;而父亲就坐在旁边拉胡琴,琴声如流水一样。 那时候天空离我很近,星星很亮,但我从来就没有数清楚过,我醒来总是第二天 的早上。不知道那些星星还在不在,我好久没有看到它们了。   九四年的时候我上初二,父亲决定外出打工。与我奶奶已经软斗争了七年了, 终于决定承担起做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把这个家重新支撑起来。我从小学一年级 起直到那时,学习从未考过第二,所有的人都说我懂事,但是我那时不懂我的父 亲,那时我最怕看到的是我母亲的眼泪,我尽我一切的努力不让母亲伤心。   那一天,父亲跟着一个姑父踏上了去上海的汽车,到一个建筑工地,去做小 工。父亲在车上一直睡不着,做小工一个月只有两百元的工资,还被扣在工头手 里拿不到,而且这点钱对于家里的需要实在是杯水车薪。车到上海后,父亲对姑 父说他不去工地了,他要去找一个远房的亲戚,姑父见父亲很坚决也就没说什么。 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父亲找到了那个亲戚的家,那时候是凌晨,天还没有亮, 父亲就在外面打了个盹,等到天亮见到了那个亲戚,我父亲的一个远房堂兄。   后来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那个亲戚是一个建筑公司的后勤科长,他安排父 亲到那个建筑公司做水电工,并且干后勤上的所有杂活,工资是四百元。父亲很 开心,因为毕竟有了个立足点。后来父亲又揽了一个事情,给公司的厨房早上送 煤晚上出煤渣,报酬是每天吃饭不要钱。过了几天,父亲又接了另外一份差事— —给建筑工地送氢气瓶,送一趟来回三个小时,而且,因为白天有正常的工作, 这差事必须在晚上做。工作很苦但报酬也不少,送一次是二十五元。一开始父亲 每天晚上送一躺,回来大概在十一点,父亲觉得不满足,决定每天送两躺,到最 后因为路途熟悉了,每一次可以两个半小时一个来回后,父亲决定一夜送三次。 一车是六个瓶,连车总重量是近一千斤。每天回到宿舍都是凌晨三点多,打一盆 热水洗脚,洗着洗着就睡着了,直到水凉了冻醒,于是擦干了脚开始上班。后来 因为每天睡太少白天便精神恍惚,父亲一个人抗着一捆钢丝爬上梯子去修理东西 的时候被散开的钢丝头击中,钢丝头从鼻孔扎进,从眼角出来,差点把右眼刺瞎。 父亲很冷静地用老虎钳把鼻孔那端的钢丝剪断,然后爬下梯子去医务室。从那天 以后,父亲便还是每天送两趟,因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父亲后来这么跟我说。   两个多月后,在工地上做工的姑父要回家过年了,他来找父亲,问父亲回去 不回去。父亲对姑父说不回去过年,并托他把钱带回去给我母亲。姑父问多少, 父亲说三千三。姑父当时吓呆了,以为父亲是做了什么坏事情,因为他工资只有 四百多元,还拿不到手。后来听了父亲说这钱是怎么挣来的,姑父当场就哭了。   第二年,母亲也跟着去了上海,我在家里上学跟着伯父伯母住。那时候父亲 的工作已经换了,到了浦东,在一个家具商场里送货。那是一个很大的商场,所 以来买家具的人也是从上海的各个地方来,所以送货经常是要穿过整个上海市, 从最东边一直到最西边。很长的一辆车,每一次都是几百甚至上千斤。在夏天父 亲曾两度中暑,差点就危及生命。   上海人普遍是瞧不起外地人的,一开始家具商场的营业员也都是如此,直到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才改变对我父亲的态度。那一回商场搞庆典写横幅,结果里 面几十个人没有一个能写。这时候经理看到我父亲在旁边观看那横幅,便用很不 屑的语气说:哎呀,难不成老周侬也会写字?   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正(楷)草隶篆随你点,要写欧体柳体也可以。   本来很吵闹的那些营业员一下子安静下来,都看着我父亲。父亲拿起毛笔, 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用行书把庆典的几个字都写了下来。经理与那些营业员面 面相觑,从此对父亲刮目相看。后来,浦东新区国家**局的牌子就是我父亲手书。   一年多以后,父亲接到口信,他以前的一个学生在我们市那边的一个剧团做 团长,想请父亲去他的团拉胡琴。父亲打电话给我,我要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回到剧团,不要再让它溜走,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心爱 的乐器。   那是之前的暑假,我在上海。晚上我与父亲一起睡在我母亲工作的那个商店 里。夜里父亲突然坐了起来,嚎啕大哭,说他要回家,然后跳下床就去推门。我 赶紧抱住他,把他拖住扶回床上,过了好久,父亲又慢慢睡着,我听见他说着: 都烧掉了,烧掉了……   终于,父亲又回到了剧团。艺术上有句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 师傅知道;七天不练,观众知道。而父亲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摸过乐器了!那双手 已经不知道搬了多少东西,拉了多远的车,手心已经长满了老茧,而手指肚上揉 弦的茧子早已褪得干干净净。   开始的时候,父亲夜里做梦会哭,因为心里知道但是手不听使唤。半年后, 父亲又重新站稳了脚跟,重新确立了他在剧团中的主奏乐师的位置,每一次演出 他的独奏总是压轴戏,而且观众总是要求他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一年前,父亲 想学琵琶,他说,他争取用两年的时间把琵琶弹奏到能上台表演的地步。结果, 只用了半年时间,父亲就抱着我给他买的最好的白犀牛角的琵琶上台表演了。   三年前的暑假,父亲和我一起回到老家去看奶奶,奶奶很开心,于是又重复 她以前给我讲过一百遍的故事。当她说到当年她怎么样制止父亲与母亲闹离婚的 时候,我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笑容里掺杂着无奈,甚至还有点悲愤。   那天晚上,父亲与我彻夜长谈。我们就躺在老家屋前父亲亲手栽下的水杉树 下,那是我五岁时父亲种下的,现在已郁郁葱葱。父亲对我说起当年发生在他身 上的那些事情。   这一段我就用我父亲自己的口吻来叙述吧。   “导致我与你奶奶和你妈之间矛盾的那个女人是我的一个学生,你大概记不 清楚了,我把你带去剧团时,她抱过你的。她是我当时所有学生里最聪明的一个, 唱腔很好,很有天分。她对我很好,经常给爸爸去食堂打饭或者买烟什么的,但 我们之间绝对没有其他的关系。那时我和你妈妈感情很好,我也没有想过会发生 后来的那些事情。那时候因为**剧团的演出很好,看戏的人很多,自然也会有我 们村子里的人,所以我想,大概是她们来看戏的时候看到我们说话什么的吧,农 村妇女在一起没事情做总会编排这个那个的。在我回去后每一个人都对我指指点 点,你奶奶差点打瞎我的眼睛。那时候,除了你外公甚至没有一个亲戚支持我, 于是我又回到了剧团。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照顾我,替我包扎伤口,买药做饭。 晚上,她又到我的宿舍,……后来,她没有走。在你外婆打我的那天之前,我是 一个完全清白的人,但在那之后,不是了。本来,我恨那些造谣的人,现在我不 恨她们了,也不恨你奶奶了。活了四十多年了,也恨了四十多年了,恨得太多了。 我原谅她们,也原谅自己。”   现在,我的父母都已经在上海定居了,父亲在小区里也是很受人尊敬,一些 小型大型的文艺活动都请父亲去演奏,而父亲也还是象以前一样,如果母亲两天 不回家,他就会拉两天胡琴饿到两眼发花。父亲也没忘了他剧团的老朋友们,每 当她们要学什么唱段,父亲总会找来磁带,把曲谱录到草稿上,再用工整的楷书 印刷体一样的数字誊写到白纸上交给她们。父亲现在很开心,很满足,他说有个 好妻子,有个好儿子,有自己喜欢的乐器在手,每天有喜欢的美酒入口,再无所 求。   前面的都是事实,没有任何的虚假,后记是虚构,是我的梦想。   后记——我的愿望   我所工作的地方不是很繁华,却也是一个不小的城市。我有一个愿望,就是 在这里给父亲开一场个人的二胡独奏及民族乐器专场音乐会。父亲年轻的时候可 以闭着眼睛打扬琴,在扬州也曾有人要给父亲灌制磁带。我想着有那么一天,父 亲坐在舞台的中央,满脸风霜但目光依然犀利,头发花白但腰杆依然挺直。台下 是满满的观众,父亲就坐在那里,用琴声把他的一生叙述,从《赛马》到《良 宵》,从《江河水》到《光明行》。 【网里乾坤】∽∽∽∽∽∽∽∽∽∽∽∽∽∽∽∽∽∽∽∽∽∽∽∽∽∽∽∽∽ ◆         海丝特:灵界中人              ·郭勇健·     一、前言   小说家马原在他的讲演录《阅读大师》中对听课的同济大学的学生们说: “你这辈子如果不读霍桑,说你读过书,你都得有点脸红。”霍桑的《红字》是 “经典中的经典,它的作者霍桑也是作家中的作家”,因为《红字》是“一部只 关注人类灵魂的小说”。   马原关于霍桑的评价,可能出于个人偏爱,也可能是故意强调,不免言之稍 过,但这种夸张之辞就像一个热恋的情人向对方说着“美若天仙”、“绝代佳人” 那样,哪怕再肉麻一百倍,也还是有真情实感为基础。我以为马原对《红字》的 判断,可谓切中肯綮。我以为只有对灵性生活有所窥探的人,才能说出他那样的 话来。   《红字》是人类小说史上的一部典型的“灵性之书”。   提起“灵性之书”,凡是读过几本书的中国人,都会立刻想到曹雪芹的《红 楼梦》。在我们中国人的眼里,马原关于霍桑的评价,其实更适合于曹雪芹。清 代得舆《京都竹枝词》便说过:“开口不谈《红楼梦》,此公缺典定糊涂。”这 句话已经流传了数百年之久,显然比马原的以上所言具有更大的影响,拥有更多 的接受者。我们这些接受者情愿相信,“灵性之书”四字,在小说中只有曹雪芹 的一部《红楼梦》方能当得。   诚然,《红楼梦》也是一部灵性之书,而且或许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唯一的灵 性之书。不过,如所周知,《红楼梦》有灵性的层面,也有世俗的层面,有些红 学家把这两个层面表述为“《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红楼梦》的“灵性”世 界不离世俗世界,是通过对世俗生活的鲜衣美食、珠光宝气的大事铺张和精雕细 刻而表达出来的。所以曹雪芹用了满腔的怜爱塑造了“灵性”的最高代表林黛玉, 也不惜笔墨歌颂了极为世俗的脂粉英雄王熙凤。所以曹雪芹写出了贾宝玉的“意 淫”,还写出了薛蟠等人的“皮肤滥淫”。所以红学家们甚至可以从《红楼梦》 中读出“宫闱秘史”,读出“反清复明”,读出“阶级斗争”。所以有些读者声 称可以在《红楼梦》中学习“仕途经济”,学习“为人处世”。   霍桑的《红字》则不然。《红字》中所描写的故事和人物,与世俗生活几乎 没有任何纠葛,它是一部纯粹的灵性之书。   《红字》是一部“灵性之书”,而小说的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则是一个生 活在灵性世界中的人,或称“灵界中人”。   二、出场   海丝特在小说中的初次登场,便把我们带到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当中。   海丝特第一次出现时,我们看到她从波士顿的一个无名小镇的监狱里被押出 来,站到了一个监狱门口的绞刑台上,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大小的婴儿,“裙袍 的前胸上露出了用红色细布做就、周围用金丝线精心绣称奇巧花边的一个字母 A”。   她以“通奸”之罪受到惩罚。怀中的婴儿,就是犯罪的结果;胸前的红字, 就是犯罪的标志。那一个鲜红的“A”字,就是Adultery(通奸)的第一个字母。 她必须为她的邪恶行为付出代价,必须站在绞刑台上示众三个小时,接受公众舆 论的谴责。   “通奸”,在现在很难算是多么了不起的一种“罪恶”了。记得好像是法国 作家加缪说过:“现代人的生活离不开两件事情:读报和通奸。”我们现代社会 的道德观念,充其量认为“通奸”不过是有些作风随便,有些不太检点,甚至情 愿把“通奸”看作沉重而单调的工作之余的一种无伤大雅的生活调剂品,或者是 上流社会盘踞要津的风云人物的一种标志性行为,就像美国总统偶尔为之的沾花 惹草一样。除非政治斗争或现实利益的需要,我们对这些司空见惯的风流韵事通 常抱着挣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置之一笑——笑的多半还是当事人的粗枝大叶, 雁过留声,不够小心谨慎,只顾寻欢作乐,以至于竟然忘记了本该选用厚厚的纸 张密密地包住那朵微弱的火苗。以我们现代人的观念,比起杀人放火,掠夺财物, “通奸”只算一个不大不小的道德“过错”罢了,将“通奸”列入那个为千夫所 指、为社会唾弃的罪恶,未免过于一本正经,过于道貌岸然,过于严肃了点。   然而海丝特生活的年代,在霍桑所说的“二百多年前”。在那个年代,“美 国”也不过是三四个月大,像海丝特怀里的那个婴儿一般身在襁褓,那是“新英 格兰”的年代,也是“清教徒”的年代。中国有句俗话,“严以律己,宽以待 人”,清教徒们确实严以律己,但他们却从不宽以待人。他们的生活极其刻苦、 勤俭、严肃、严厉、苛酷、毫不宽容。清教徒的老祖宗,当年日内瓦的宗教领袖 加尔文便是榜样。这是一个严格的苦行僧、典型的工作狂,每夜只睡三四个小时, 每日只草草吃一顿便餐,没有任何娱乐,毫无声色之需。这个高度紧张的狂热分 子统治着日内瓦。为了道德和纪律,加尔文禁止了一切演戏、节庆和娱乐。“宁 知一个清白的人受罚,也强于一个罪人逃脱上帝的审判。”一个人玩扑克牌,便 被判把扑克牌挂在脖子上枷刑示众;一个人在街上放声歌唱,只是有些吵闹罢了, 便被永远放逐出城。茨威格写道:“这城市曾经快乐,如今却仿佛裹上了尸布。” “甚至在加尔文之后两百年,罗讷河畔的这座城市,依然出不来世界闻名的画家、 音乐家和艺术家。为平庸牺牲了卓越,为彻底驯服的屈从牺牲了创造性的自由。” (《异端的权利》)   新英格兰还不至于如当年的日内瓦般有如人间地狱、恐怖王国,然而两者也 就只是稍有程度之差罢了。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和那种严厉的生存环境里,海丝特 的所作所为,不啻于犯下了弥天大罪。因此,她必须公开接受公众舆论的审判, 必须让她的罪恶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就这样,她来到了狱前的市场之上,也 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这个女人入世的方式和时机有点儿独特。   第一、海丝特是在一个事件的终点出场的。一个女人与人通奸,并且因此有 了一个私生子,假如由你来写这个故事,你会怎么写呢?我不是小说家,也从未 构思过任何小说,但是这个故事比较普通,我猜想,大多数小说家都要十分详细 地写出这个女人“通奸”或类似“通奸”事件的开端、发展、演变的具体过程, 直写到事件的结局和人物的下场。比如在这里,是海丝特的入狱和示众。中国小 说如《水浒传》、《金瓶梅》,西方小说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司 汤达的《红与黑》,等等,基本上都是这样写的。《红字》却完全取消了过程, 它让海丝特在整个“犯罪”过程己经全部结束之后才出现。海丝特的生命从这一 天才开始,这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第二、海丝特的出场并不直接展开动作。主要人物的出场,在小说中往往直 接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武侠小说家金庸特别擅长让他笔下的人物在小说中以一种 极为漂亮的方式登场。比如《倚天屠龙记》,金毛狮王谢逊在一声低低的咳嗽中 悄然现身,突如其来,来则有如雷霆霹雳,有如巨石投水,立即掀起惊涛骇浪, 造成一场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大灾变,其余震久久不散。《倚天屠龙记》的许多 情节就在谢逊出场的震波中扩展开来、延续下去。然而,海丝特的出场似乎并未 直接引起行动,并未展开小说的时间。相反,她的出场一度使时间中止下来。她 与其说是出现在一部小说中,不如说是出现在一幅绘画中。她静悄悄地站在示众 台上数小时之久,好像舞台上的一个定格亮相,好像广场上的一尊静止的雕像。   第三、海丝特是佩戴着一个标志着通奸罪的“红字”出现的。我孤陋寡闻, 查不到美国历史的有关记载,总觉得这个红字显得十分古怪,有些来历不明,不 知道它曾经于何年何月存在于世上,情愿相信它是霍桑的无中生有。霍桑在小说 的引言“海关”中声称,他手中握有两百多年前的海丝特有关文献和那块布制的 红字文物,随时可以展示给那些愿意一睹实物的读者,这当然只能使他的虚构欲 盖弥彰。这个红字当然只出现在这篇小说当中。霍桑让海丝特在此时此刻方才出 场面世,又为她的出场准备了一个来历甚奇的道具——红字,就是为了使她的生 命与红字共始终。据说城镇上的人们规定,海丝特“在她的有生之年,胸前要永 远佩戴一个耻辱的标记”。可是,便是在那个遥远的清教徒年代吧,一个通奸的 女人,为何非要让她戴着一个标志性的符号?她在世人的一道道鄙夷和唾弃的眼 神里,在周围人群有意与之拉开的距离里,在从远处偶尔传到她的耳中的不齿的 言论里,不就已然被一劳永逸地钉在耻辱柱上了吗?就其实用性功能看,佩戴红 字岂非明显的多此一举?   然而海丝特自始至终,都是佩戴红字的。   红字好似一道来自灵界的符咒,悄然施加于海丝特身上,使她与众不同,使 她鹤立鸡群,使她焕然一新。那一天,在示众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且 事实上使海丝特·白兰焕然一新的,则是在她胸前荧荧闪光的绣得妙不可言的那 个红字,以致那些与她熟识的男男女女简直感到是第一次与她谋面。这个红字具 有一种震慑的力量,竟然把她从普通的人间关系终超脱开来,紧裹在自身的氛围 里。”   正是由于这个红字和红字的某种神秘力量,使海丝特带上了一种超凡脱俗的 气质,显出异乎寻常的美。“即使以当年的概念而言,海丝特·白兰也从来没有 像步出监狱的此时此刻这样更像贵妇。那些本来就认识她的人,原先满以为她经 历过这一磨难,会黯然失色,结果却惊得发呆了,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是她焕发 的美丽,竟把笼罩着她的不幸和耻辱凝成一轮光环。”霍桑甚至明目张胆地说道: “设若在这一群清教徒之中有一个罗马天主教教徒的话,他就会从这个服饰和神 采如画、怀中紧抱婴儿的美妇身上,联想起众多杰出画家所竟先描绘的圣母的形 象。”   在这轮红字光环下的海丝特,不仅美貌无伦,而且近乎神圣;不仅是一尊雕 像,而且简直是一尊女神雕像。   小说的作者霍桑,早已采撷了一丛野玫瑰,作为一束清供,迎接这位女神的 出世。他写道,在那个监狱的旁边,“在大门的一侧,几乎就在门限处,有一丛 野玫瑰挺然而立,在这六月的时分,盛开着精致的宝石般的花朵,这会使人想象, 它们是在向步入牢门的囚犯或跨出阴暗的刑徒奉献着自己的芬芳和妩媚,……”   小说在开头就说,海丝特“生活的年代约在马萨诸塞初创至十七世纪末叶之 间”,海丝特的出场发生在“两百多年前一个夏日的上午”,与伊丽莎白时代 “相距不足半个世纪”。但是显然,这里的时间限定仅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使 “通奸”在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冷酷无情”的氛围中被认定为一种滔天大罪, 罪大恶极。除此之外,在海丝特的世界里,时间失去了它的控制一切的力量。   所以海丝特的生命,一开始就出现在一个超出时间的世界中。“超出时间”, 就是海丝特的“在世”方式的根本特点。海丝特并不活在一个特定的时代里,她 的生命是一个大写的生命。正如耶稣是为全人类而被钉上了十字架,海丝特实际 上也是为历史上的一切女性而佩上红字的。超出时间就是超出现实。海丝特生活 在一个非现实的世界里,行走在一个永恒的国度里。这是一个我们必须仰望的世 界,当我们在夜晚仰望星空,我们或许可以看到她胸前的红字在遥远天际的黑暗 中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海丝特的故事,就是一个“罪人”如何成为“圣人”的故事。海丝特的生命 历程,就是一个成圣的过程。   人不是由于他的天生自在的纯洁无暇而自然成为圣人的,也不是把自然赋有 的所谓“恻隐之心”扩而充之而成圣的,相反,人由于他的自由意志,由于他的 自由意志所导致的堕落和犯罪而迈出了成圣的第一步。这就像当初亚当和夏娃由 于听从了蛇的劝诱,动用了他们的自由意志,偷吃了智慧之果,违背了上帝的禁 令,被逐出了伊甸园,从而迈出了他们走向“成人”的第一步。照这样看,撒旦 化身的蛇,其实不过是实现上帝意志的一个道具而已;亚当和夏娃的“原罪”, 或许只是上帝为了让人能够高高跃起而设置的必有的下蹲动作。而海丝特所犯下 的“原罪”,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罪”,也许应当另有一番评判吧?   三、原罪   一个曾经犯过“通奸”的女人,怎么就显得神圣或将要变得神圣了呢?那一 个把照耀得海丝特光彩夺目的神秘红字,为何不可以视之为来自撒旦的诅咒?那 一丛迎接海丝特到场的芬芳妩媚的野玫瑰,何以不被看作从地狱中生长出来的 “恶之花”呢?   那是因为在海丝特的事件中,适用的并不是一般公众舆论所代表的世俗的法 律,并不是统治着尘世的恺撒的法律,而是上帝的法律。海丝特自己直觉地感受 到了这种来自上帝之国的神圣律法,不仅如此,她根本上就只把上帝的法律认可 为唯一的法律,她只愿意接受上帝的审判。“人世间的法律并非她心目中的法 律。”   那天上午,使海丝特得以“忍受了人性所能承担的一切”,纹丝不动地站立 在世人面前的全部勇气,都来自她的这一信念。当她从那个阴森可怖的监狱中出 来,走到光天化日之下时,“她用了一个颇能说明她个性的力量和天生的尊严的 动作,推开狱吏,像是出于她自主的意志一般走进露天地。”当她站在示众台上 任人围观、被人指指点点之时,海丝特确实感到极度羞耻,但她并没有丝毫的罪 恶感。当那个“德高望重”的约翰·威尔逊老牧师对着人群和海丝特发表了一通 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演讲,“时时涉及那不光彩的字母”,“似乎把这个标记用炼 狱之火染得通红”之时,“海丝特·白兰始终带着一种疲惫的淡然神情,在她的 耻辱台上凝眸端立。”威尔逊牧师从炼狱中搬来的武器没能够伤害海丝特一根毫 毛。   青年牧师阿瑟·丁梅斯代尔在威尔逊牧师的敦促之下,发表演讲,规劝示众 台上的海丝特“悔过和招供”、“招认真情”、“敞开自己内心的隐私”,同时, 围观的观众也强烈要求海丝特“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海丝特答道:“我永 远不会说的!”   这时,人群里发出“一个冷酷的声音”:“说出来吧;让你的孩子有一个父 亲!”   海丝特回答:“我的孩子应该寻求一个上天的父亲;她将永远不会知道有一 个世俗的父亲的!”   在海丝特的表现和回答中,我们或许会听出《约翰福音》第八章中的那个著 名的寓言:一天,耶稣正在向百姓传道,法利赛人带着一个妇人来了,对耶稣说: “这妇人是在行淫之时被我们拿住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 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法利赛人这是在试探耶稣呢,且看耶稣如何处 置,也好拿住他的把柄,置他于死地。耶稣却弯下腰,用手指头在地上画字。法 利赛人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便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 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然后耶稣又弯着腰,用手指头在地上画字。法利赛人 听了耶稣的话,反躬自问,呆了半天,然后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最 后只剩下那妇人仍然站在那里。耶稣又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 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 罪!”   我们不免想象,或许海丝特就像那个被法利赛人带到耶稣面前、并被耶稣恕 罪了的女子?这种想法表面看来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其实是对海丝特的莫大误 解。因为在海丝特的心里,从未认为自己犯了“奸淫”罪。   这并不是海丝特这个女人“死不悔改”,顽固到底,冥顽不化,不知廉耻到 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这其实也不是海丝特“一个人对所有人的斗争”。在这个世 界上,还有一个人认定海丝特是无罪的。那就是那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牧师丁梅斯 代尔。丁梅斯代尔在海丝特所在的这个教区享有极高的荣誉,被视为最好的灵魂 导师,“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还从未站立过一个人像这位布道师那样受到他的人 间兄弟的如此尊崇!”他也是海丝特个人的灵魂导师。他受命规劝海丝特“招认 真情”。既是劝诫,则丁梅斯代尔本该像威尔逊牧师一般,谴责海丝特的行为, 责令海丝特为她的“奸淫”而忏悔,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然而,他的发言 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对海丝特说道:“如果你感到这样做了可以使你的灵魂得以平静,使你现 世所受的惩罚可以更有效地拯救你的灵魂,那么我就责令你说出同你一起犯罪的 同伙和你一起遭罪的难友!不要由于对他抱有错误的怜悯和温情而保持沉默吧; 因为,请你相信我的话,海丝特,虽然那样一来,他就要从高位上走下来,站到 你的身边,和你同受示众之辱,但总比终生埋藏着一颗罪恶的心灵要好受得 多。……现在呈献到你唇边的那杯辛辣而有益的苦酒,那人或许缺乏勇气去接过 来端给自己,可我要请你注意,不要阻止他去接受吧!”   有心人很容易便从牧师的话中听出弦外之音。这一席话,根本不是什么对他 人的谴责或规劝,毋宁说是一种同情和恳求,更像是说话者自己的内心挣扎,犹 如一个濒死的溺水者向身边唯一的守护者发出的求救信号。聪明人从这番话中便 可以断定,说话的牧师本人,就是大家都在寻觅的海丝特的“奸夫”,海丝特的 情人!   这件事情多么奇特!   海丝特可以爱上一个牧师吗?一个发愿献身于上帝的牧师,也可以有爱情吗?   我以为只要是人,就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只要是人,就可以有爱情。比如白 居易的《长恨歌》。关于这首诗的主题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白居易故意把唐玄宗 和杨贵妃的爱情写得美艳动人,其实是为了讽刺他们。二是说白居易在本诗中歌 颂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生死不渝的爱情。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我想,两人相 爱,不管发生在何时何地,不管这相爱的人身份如何,就算他身居“九五之尊” 的唐明皇,就算他是“灵魂导师”丁梅斯代尔,就算他是《巴黎圣母院》中丑陋 如猿猴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就算他是《一升的眼泪》中得了不治的“脊髓小脑变 性症”的少女亚也,就算他是已80出头的老物理学家杨振宁,爱情这件事本身是 绝对不会错的。难道在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就不会产生真挚的爱情吗?为什么要 用人类的如此美好的感情来做讽刺?我实在想不通。而且我读《长恨歌》,也没 有感到什么“讽刺”的意味。如果一种说法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忓格不入,那我 是不会轻易相信它的。   不过,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清教徒时代,人们并不这么想。对于偏狭的心灵, 爱情竟是那样的难以理解,他们宁愿简简单单地把爱情贬低为肉欲了事,于是海 丝特被判罪,锒铛入狱,佩戴红字示众。至于一名杰出牧师和他的教民之间竟会 产生不同于世俗享乐的真挚的爱情,更是为俗人们可怜兮兮的想象力所鞭长莫及。 按照世俗世界的不变规则,无法理解的东西便是不存在的东西;这东西一旦存在, 便要视为洪水猛兽,当即格杀勿论。于是海丝特绝对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 而丁梅斯代尔,简直不可能大胆地走到海丝特的身旁,和她并肩站在示众台上, 一起承受周围纷至沓来的法利赛人的石头。   然而,丁梅斯代尔在他心里,给了自己和海丝特这样的一块石头了吗?没有。 丁梅斯代尔与海丝特一样,服从的是上帝的律法;他既不认为海丝特有罪,也不 认为自己有罪。当然,他自始至终都在忏悔,他一直受着死去活来惨无人道的内 心折磨,他好像一个犯了谋杀罪的人,无法马上把尸体抛掉,只能任它埋在自己 的心里,直到腐烂,直到那尸气一点点地腐蚀掉自己的生命。海丝特永远佩戴着 一个有形的红字,丁梅斯代尔则佩戴着一个刻在内心深处的无形的红字,这红字 伴随着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但我宁可认为,丁梅斯代尔主要是为了他的真诚而饱受折磨的。真诚使他无 法容忍自己长期活在瞒与骗之中,真诚也使他觉得自己违反了牧师的基本“职业 道德”。牧师丁梅斯代尔,在20世纪将被认为是一个丧失了他应有的“职业道德” 的人。古代的牧师相当于20世纪的精神分析医生。在精神分析这一行业,医生和 病人之间是不允许产生过分亲密的感情的,至于爱情,更在严禁之列,因为它的 到来只会打乱医疗的过程,破坏医疗的效果,并且将使医生从此只能打着响亮的 招牌自欺欺人,招摇撞骗,愧对高尚的职业。   马原把丁梅斯代尔看得个八九不离十:“他心里最大的煎熬就是他说不出— —他总不能够对别人说出他是奸夫。他自己觉得最大的罪孽实际上是谎言,这谎 言肯定不是对上帝的,而是对公众的。”不过在我看来,丁梅斯代尔的忏悔,当 然是面对他的上帝的,所以他极其藐视那个试图揭示他的灵魂秘密的齐灵渥斯: “你算什么?竟要来插一手?——竟敢置身于受磨难的人和他的上帝之间?”   马原还有趣地说道:“海丝特这个淫妇在霍桑笔下从未性感过。她高贵,她 优雅,她稳重端庄,她超凡脱俗。总之一句话:她不性感。她不关心性事。她不 风骚,不妖媚,不解风情。多么奇怪。她甚至并没有真正以女人之躯吸引过她的 奸夫牧师。”   这才是读懂了《红字》,这才是理解了海丝特。   像海丝特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犯下“奸淫”呢?   一般意义上的“奸淫”,那是和“肉欲”相联系的。海丝特之所以在内心深 处拒绝接受世人的审判,坚信自己无罪,那是由于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爱情。   我们并不认为,那些偶尔到烟花巷陌中去“一晌贪欢”、“浅斟低唱”的文 人墨客就是道德败坏的人,因为那完全只是一种商业交易。同样地,我们也决不 认为,由于真正的爱情而自然产生的性行为就是“奸淫”,因为正如史铁生在 《爱情问题》文中所说,性,那是爱情的亘古不变的唯一的神圣仪式。   四、丈夫   海丝特那天站在高高的耻辱台上,被一群人围观,那情境好似卞之琳诗句所 描写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她在示众台上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丈夫白兰先生。顺着海丝特的眼光瞧去, 我们看见她的丈夫“略带畸形,左肩比右肩稍高”,“身材矮小,满脸皱纹”, 长着“年老力衰的男人的面孔,惨白而瘦削,看上去一副学者的模样”,还有 “一双昏花的烂眼”。   海丝特的丈夫,后来被称作罗杰·齐灵渥斯。他的原名,已不可考。他本是 英国一学者,长期定居于阿姆斯特丹,两年前想漂洋过海,到马萨诸塞定居,于 是先将妻子送来,自己留在那边处理一些遗留的事务。处理完了,他便赶来与妻 子相聚,但中途出了事,被印第安人俘虏并囚禁了一年之久,音讯全无,风传他 已经葬身海底了。海丝特独自在波士顿住了差不多两年,正是在这期间,发生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的海丝特的婚外情。等他好不容易用他的精湛的医术征服了野蛮 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不料首先映入眼帘的,恰好就是由于败露了婚外情、 被定为“通奸”之罪而罚站在台上示众的海丝特。在看到高高的耻辱台上的妻子 的那一瞬间,他就下定决心,从此“将自己的姓名从人类的名单上勾销”。所以, “当他发现海丝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并且看来已经认出了他时,他便缓慢 而平静地举起一个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姿势,然后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这个现在对外示名为“齐灵渥斯”的老男人,为何不肯上前与妻子相认?因 为齐灵渥斯认为,一旦与海丝特相认,“除了染上她的耻辱之外,别无其他;这 种耻辱,会随原有关系的亲密和神圣程度,而严格成比例地在亲友中相应加以分 配。那么,作为与这个堕落的女人关系最亲密和最神圣的一个人,既然他还有选 择的余地,何必前来公开要求这份并非求之不得的遗产呢?他决心不同他在那受 辱台上并肩而立。”所以在刹那之间,齐灵渥斯就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内心 翻滚的波澜,把自己置身事外,视妻子如同路人。不仅如此,齐灵渥斯事后还专 门进监狱去探视海丝特,要求她对他的身份守口如瓶,甚至不惜极为卑鄙地利用 海丝特的情人进行威胁:“你要是在这点上坏了我的事,你就小心点吧!他的名 誉,他的地位,他的生命,全都握在我的手心里。当心吧!”   我们在齐灵渥斯的行为和言语中看到的,是一种冷酷无情的极为世俗的算计; 在这种算计中,我们看不出丝毫的夫妻之爱。   齐灵渥斯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他个人而言,实是再自然不过了,因为他从来 都是一个完全不懂爱的人。他在全部婚姻生涯中对海丝特说过的最具温情的一句 话竟是:“把你装进了心窝,放进最深的地方,想用你给我的温暖来温暖你!” 他不会给予,只会索取。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他显然从未想到一个显而易见的 道理:作为一个男人,他自己应当自发地主动地给海丝特以“温暖”的。便是他 的无所不知的智慧了解了这个“道理”,他实际上仍然既没有能力也不懂得如何 付出他的爱。海丝特站在示众台上痛苦地回想起她的婚姻生活,简直不堪回首: “那种生活像是附在颓垣上的一簇青苔,只能靠腐败的营养滋补自己。”   海丝特说:“我没有感受到爱情,我也不想装假。”她和丁梅斯代尔一样的 真诚,她对自己的评价是“诚实是我可以仅守的美德”,她无法欺骗自己的感觉。 与一个根本不爱自己、自己也根本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才是真正不道德的行 为;明明没有爱情,却还要自欺欺人,甚至信誓旦旦地向对方表演着虚情假意, 这则是一种更加不道德的行为。   在我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海丝特坚决地抛弃齐灵渥斯,自由而勇敢地去 追求爱情这件事情显得更加道德的了。海丝特一开始还为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感到 有些歉疚,在齐灵渥斯面前含羞带愧,讷讷地对他说“我让你太受委屈了”,可 是后来她的苦难和他的迫害终于使她明白了:“他害苦了我!他伤我要比我伤他 厉害得多!”   老齐灵渥斯对海丝特最大的伤害,便是在海丝特不谙世事的年龄欺骗了她, 使她误以为和他生活在一起能够幸福。他因此毁了海丝特的一生。的确,我们看 到“身材颀长,体态优美之极”、年轻而又美若天仙的海丝特,居然嫁给了这么 一个又老又丑的畸形男人,不由得不深感遗憾,这当真是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 上了。不过,年龄悬殊,相貌美丑鲜明,甚至齐灵渥斯在当年为了占有海丝特所 实施的欺骗行为,这些都还不是使他们没有爱情和不能幸福的根本原因。根本原 因在于,这对夫妻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   按照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的观点,人的世界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或三个领 域:身体领域、智识领域和灵性领域。举例来说,运动员生活在身体领域,学者 生活在智识领域,哲学家和宗教家生活在灵性领域。杰出的舞蹈家如邓肯、巴甫 洛娃可以同时生活在身体领域和灵性领域,一流的科学家如牛顿、爱因斯坦则能 同时生活在智识领域和灵性领域。   海丝特是生活在灵性领域中的人,齐灵渥斯则是生活在智识领域中的人。   学者就是在智识领域有突出成就的人;齐灵渥斯是一个地道的学者。他自称 在年轻的时候,便已博览群书,“把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充实我对知识的饥渴之 梦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似乎甚高,自称和英国皇家学会理事坎奈姆·狄戈比 爵士是知交,和英国科学界的许多名人都是笔友或熟人。他曾像牛顿一样深入研 究过炼金术。他研究过医学,医术比那些科班出身的医生高明得多,于是他干脆 以医生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人们注意到他采集药草、摘取野花、挖掘植根, 还从树上折取细枝,常人眼中的无用之物,他似是熟知其隐含的价值。”作为学 者,齐灵渥斯大概确有相当的造诣。   然而,与整全的人生真相相比,与生命的不可思议的奥秘相比,学问或者知 识只是一个较低的层次。比方说,齐灵渥斯“在深入钻研人体内部时,可能把更 高明、更微妙的能力表现在物质上,错综复杂的人体机构令人惊诧,似乎其内部 包含着全部生命,具备足够的艺术,从而对生命的存在丧失了精神方面的看法。” 一个像齐灵渥斯这样的学者,即便掌握了关于人体的全部知识,也未必就能够把 握生命的奥秘了;即便研究遍了整个自然界,也未必能够领会生活的真谛,未必 能够获得幸福。因为精神、灵性和爱存在于智识领域之外,超越于一切知识之上。 这正是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终于在苦闷中走出书斋,不惜与魔鬼靡菲斯特定下 契约,要去经历实在人生的全部体验的原因所在。   齐灵渥斯只有“智”,却没有“爱”;他有一个高度精密的大脑,同时也有 一颗残缺不全的心灵。自从那天见了耻辱台上的海丝特,齐灵渥斯的意识从此就 完全被一种疯狂的意念所占据,那就是复仇。他要向海丝特和她的情人报复。他 立誓一定要找出这个欺骗了自己的罪犯来。这家伙那天早早退场,没有听到丁梅 斯代尔对海丝特的发言,否则以他过人的聪明才智,恐怕不难猜出其中的秘密, 以后也便没有那么多故事了。可是齐灵渥斯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一只疯狗,毕 竟嗅觉敏感非凡,他立即感到丁梅斯代尔最为可疑。于是齐灵渥斯以照顾令人尊 敬的牧师的身体为名,形影不离地跟定了他,没日没夜地窥视着他,时时刻刻地 拿语言折磨他,只为侦探牧师内心的秘密。“照他自己的想象,他是以一个法官 的同等的严峻与公正来开始一次调查的,他只向往真理,简直把问题看得既不包 含人类的情感,也不卷入个人的委屈,完全如几何学中抽象的线和形一般。”   虽然不知道齐灵渥斯的邪恶意图,丁梅斯代尔还是一眼洞穿了他的行为的本 质:“这种揭示仅仅意味着促使一切智者在知识上的满足,他们将在那一天立等 看到人生中的阴暗问题得以揭示。”智性领域只关乎真伪,灵性领域则关乎善恶 和美丑。知识本身无所谓什么善恶美丑,如何使用知识则涉及善恶美丑。一个人 可以用知识为善,也可以用知识为恶;知识可以使他变美,也可以使他变丑。齐 灵渥斯心中无爱,一味关注“人生中的阴暗问题”,他的知识欲和憎恨心终于使 他越发的丑陋不堪,形同厉鬼。“起初,他的外表安详而沉思,一派学者模样; 而如今,他的脸上有一种前所未见的丑陋和邪恶,而且他们对他看得越多,那丑 陋和邪恶就变得越明显。按照一种粗俗的说法,他的实验室中的火来自下界,而 且是用炼狱的柴薪来燃烧的;因此,理所当然地,他的面孔也就给那烟熏得越来 越黑了。”“老罗杰·齐灵渥斯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实例,证明人只要甘心从事魔 鬼的勾当,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就可以靠他本人的智能将自身变成魔鬼。”   五、爱情   丁梅斯代尔之能够看出了齐灵渥斯的本质,是因为他的生存领域在智性之上, 他和海丝特一样生活在一个灵性世界里。   满足真正的爱情的条件,和身份、地位、金钱、知识、智力、性格、健康、 相貌、年龄等等现实因素全然无关,仅与灵性相关。有灵性者不可能对无灵性者 产生爱情;无灵性者不知道如何去爱有灵性者。真正的爱情只能发生在灵性相当 的两人之间。假如满足了爱情的这个首要条件,那么我们的爱情就有可能达到理 想的境界。婚姻是理想爱情朝着现实退化的一种形式,因而往往被视为“爱情的 坟墓”,如爱默生所说,“爱情是短暂的,它消失于婚姻。”然而,因灵性而来 的爱情是永久的,以如此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不幸福恐怕都很难了。   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的爱情,仅仅建立在灵性的基础之上,并没有任何现实 的有利条件可供支持,相反,现实中处处都是不利因素,处处都有着与他们爱情 为敌的因素。所以他们不能步入现实或世俗的婚姻,只能在永恒的国度里,在上 帝面前缔结神圣的婚姻。当年,中国的唐明皇和杨贵妃曾有过一个秘密约定: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祈愿他们的爱情在天上和人间都能够美 满。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也曾有过秘密约定,为他们的爱情做出了鉴定并达成了 共识:“我们的所作所为其本身是一种神圣的贡献。我们是这样看的!我们在一 起说过的!”他们的爱情虽不在地上美满,但是在天上神圣。   因此在现实之中,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只能停留于爱情,而且还只能是一种 秘密的地下爱情。由于这是“秘密的地下爱情”,所以我无法想象出他们的爱情 故事的全部细节——事实上,他们的爱情纯粹是发生在灵性生活中的一个精神事 件,因而根本没有什么可为世人于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我不知道海丝 特和丁梅斯代尔的爱情在现实中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只知道,一旦命运让他们 相逢相识,他们是必然会相爱的。   从世俗的层面看,丁梅斯代尔牧师简直毫无男性魅力。他柔弱无力,病态十 足,可怜兮兮。唯一的运动就是散步,可是走上小几里路就累得不行。后来他更 是每天以手捧心,显得过分忧郁,有些女里女气。他不坚强,无勇气。长达数年 之久,一直不敢当众宣布他就是那个使海丝特蒙受耻辱的人。当然,丁梅斯代尔 确实年轻,漂亮,“有着高耸、白皙的额头和一双忧郁的褐色大眼”,语言甜蜜 柔和,声音极其动人,……可是这些东西都不是什么男性魅力,这些特点可以使 所有的人喜爱,但未必能够令女人动心。所以许多读者都觉得如此出色的海丝特 居然会爱上丁梅斯代尔,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马原甚至认为,“牧师根本是犹 豫不决、懦弱无能的角色”,而且在告别尘世的最后关头还表现得十分“虚荣”。   丁梅斯代尔是否在最后关头表现出一种世俗的“虚荣”,暂且按下不表。至 于他的其他缺点,其实并不是什么缺点。事实上,几乎所有或多或少曾被灵性之 光照耀过的人,在世俗生活中都显得“犹豫不决、懦弱无能”。 泰勒斯掉进了 井底,柏拉图曾被卖为奴隶,康德被当做邻居的报时钟表,黑格尔走错了教 室,……自古希腊以来,哲学家们在这方面受到的耻笑还少吗?在中国,不是也 有“百无一用是书生”之类的说法吗?蒲松龄说过:“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 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我们不是早已通过艺术史了解到,几乎所有的艺术 天才都是生活白痴吗?更何况丁梅斯代尔这种有着狂热的宗教激情,有着明显的 圣徒特征,从来只过着一种纯粹的灵性生活的人?我们不可以越俎代庖,用世俗 生活的标准去衡量灵性世界的事物,正如我们不可以以世俗的观点看待爱情。   海丝特的灵性天赋与丁梅斯代尔相当,或者尤有过之,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 非常人所能了解的心灵默契,我甚至怀疑他们爱情产生的契机,与某种类似于一 见钟情的神秘经验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他们实在身不由己。丁梅斯代尔不可抗拒 地吸引了海丝特,正如海丝特自己也不可抗拒地吸引了丁梅斯代尔一样。“她本 是个充满热情、容易冲动的人”,如果说她一开始还有可能因一时冲动而献身于 丁梅斯代尔,那么在以后长达七年的漫长岁月里,我们便发现,海丝特对丁梅斯 代尔的爱情在她的内心深处根深蒂固,历久弥坚,如山一般高,如海一般深,那 决不是青春的激情或一时的冲动所能导致的结果。   在示众台上,海丝特顶住四周逼迫而来的压力,坚决不肯说出他的名字,那 要付出多少的勇气啊!而给她以勇气和力量的,正是爱情。出狱之后,海丝特本 可以离开这个曾经使她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地方,或远走他乡,或回到故国,但她 居然不愿意走,使她留下来的,也是爱情。在以后的七年之中,使海丝特含辛茹 苦忍辱负重而毫无怨言的,也是爱情。当齐灵渥斯把丁梅斯代尔折磨得身心俱疲, 奄奄一息之时,使海丝特果断地与齐灵渥斯这个魔鬼对决并撕毁了他的约定解开 了他咒语的,仍然是爱情。   海丝特的灵性生活的首要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爱。   正是由于爱,使海丝特尽管“只是弱女子,但她太有力量了”;正是由于爱, 使海丝特用她的生命和行为改写了红字的固有意义,让“许多人都不肯再按本意 来解释那红色的字母‘A’了”;正是由于爱,使海丝特最终从“罪人”的社会 地位和世俗身份中超拔出来,成为精神领域的一名圣女。   六、天使   海丝特对丁梅斯代尔的爱,在分类学上称之为“性爱”——其实他们的爱具 有明显的属灵性质和强烈的精神色彩,毫无肉欲的意味,但是人类的词语数量比 较有限,我们只能用“性爱”一词表示两性之间的爱情。海丝特对珠儿的爱,则 是母爱。   珠儿是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的女儿。海丝特将她取名为“珠儿”,好比我们 中国人把闺女称为“千金”,因为她感到这个孩子极其昂贵!她花费了海丝特前 此在世上的一切,并且如今是海丝特在世上的惟一财富。   这个小家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爱情的偶然产物,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降生, 并在一种非同寻常的环境中生长,因而天然地具有某种非同寻常的气质。海丝特 常常不明白珠儿到底从哪里来,无法确定珠儿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不知道她带 来的珠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生命。霍桑是照着想象中“精灵”的形象来塑造珠 儿的:她长得漂亮动人,精力旺盛,性格狂野,从不吃喝拉撒,走路脚不点地, 能够役使自然界的树木花草鸟兽溪流。她“是秉承着高深莫测的天意而诞生的一 个清白无辜的生命”,“可说是在世上第一对父母被逐出后,留在园中当作天使 们的玩物的。”实际上,珠儿确实是一个天使,她是联结海丝特与丁梅斯代尔的 一个中介,更是联结海丝特与她的上帝的一个中介。   海丝特为世人所唾弃,离群索居,除了用针线活换取母女的生活必需品、有 时出去义务支援穷人和照顾病人,海丝特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她的生活是孤独的 生活,同时也是思考的生活。在寂寞中悄悄地溜进海丝特脑中的思想,其高深和 新异远远超出了新英格兰当时的人们所能够接受的思想。“假如小珠儿未曾从精 神世界来到她身边的话,她的情况也许就会大不一样了。那样的话,她也许会同 安妮·哈钦逊携手并肩,作为一个教派的创始人,名标青史。她也许会在自己的 某一时期成为一名女先知。她也许会——并非不可能——因企图颠覆清教制度的 基础,而被当时严厉的法官处以死刑。但她的思想热情,因为她成了母亲,得以 在教育孩子之中宣泄出去。”   可我总觉得,在海丝特和珠儿之间的所谓“教育”,其实是一种“颠倒的教 育”:并不是海丝特教育了珠儿,反倒是珠儿常常教育了海丝特。由于珠儿的存 在,海丝特不能去改造现实社会,只能去改造自己的灵魂。珠儿的昂贵,象征着 海丝特为了她的灵性成长所付出的代价的昂贵。她是拯救海丝特的天使,同时也 是海丝特的“痛苦使者”。海丝特自己也清楚珠儿的存在对自己的意义:“她是 我的幸福!——也分毫不爽地是我的折磨!是珠儿叫我还活在世上,也是珠儿叫 我受着惩罚!”   珠儿的降生是母亲的不幸,使她的秘密爱情大白于光天化日天下,把母亲送 上了耻辱的示众台。海丝特在台上佩戴着鲜艳的红字,怀抱着小小的珠儿。那珠 儿生来便与红字结有不解之缘。她降生后所感知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母亲的微笑, 而是母亲胸前的红字;她的小手第一次触摸和抓住的东西也是母亲胸前的红字; 当她们母女俩孤独地生活在一起时,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重要的玩具,仍然是母 亲胸前的红字:“她把野花一朵接一朵地掷到母亲胸口上;每当花朵打中红字, 她就像个小精灵似的蹦蹦跳跳”,全不知此刻母亲的内心泛出多少的苦楚;当珠 儿学会思考问题时,海丝特的红字又成了她的第一个困惑,她一味纠缠着要弄清 红字之谜:“这红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干吗要戴着它?”   珠儿不停地用她的目光、她的小手、她的行为、她的语言、她的存在提示着 红字的存在,提示着红字的意义。因为正如意大利著名女记者奥丽亚娜·法拉奇 所说:“痛苦即生命的盐粒,没有它我们也就不成其为人。”苦难从来就是灵魂 之深度的最佳试金石,海丝特是这样的一个特殊女人:她只有借助于红字及红字 所带来的痛苦和折磨才能提升自己的灵魂层次;这是一种类似殉道者的生命形式。 珠儿是红字的守护天使,红字的生命,红字的灵气。假如没有了珠儿,则红字便 要失去意义,不过是一块大写字母A形的红布罢了。因此,珠儿甚至是更高形式 的红字。于是海丝特索性把珠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色彩艳丽,灿烂夺目,活象一 个被赋予了生命的活的红字。   年方三岁的珠儿,曾经促使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并肩战斗,向清教徒的世俗 社会夺取对她的抚养权和教育权。因为人们认为,道德败坏的淫妇海丝特只会玷 污一个孩子的纯洁灵魂,没有资格承担宗教和道德教化的任务,因此应当将孩子 移交给一个比海丝特更高明的监护人。海丝特当然誓死必争。一方是广大公众, 另一方是孤身一人的海丝特,众寡悬殊,难以对垒,海丝特最后只得向丁梅斯代 尔求助。为了珠儿,丁梅斯代尔这次毫不犹豫,毫不退却,摇起他那早已名闻遐 迩的“火焰的舌头”,所向披靡,使海丝特终于获胜。   凯旋的海丝特带着笑容,牵着珠儿,一口回绝了女巫婆西宾斯太太的群巫联 欢会的邀请。那些半夜骑着扫把出没于森林的女巫是魔鬼的知交,是上帝的天敌。 声名狼藉的老妖婆西宾斯太太,便是那些女巫的代表。多年之后,这个“脾气古 怪刻毒”的西宾斯太太,作为女巫被处决了。有一次,珠儿向海丝特转述她偷偷 听来的一个故事:在森林里有一个“长得挺丑”的黑男人,向遇到的每个人出示 一本厚厚的册子和一支铁笔,让他们用自己的血写下他们的名字,然后他就在他 们的胸前打上他的记号。女巫西宾斯太太的名字就在那黑男人的名册上,她的身 上也让黑男人打了记号。西宾斯太太早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窥视着特立独行的海 丝特,以为海丝特有望成为自己的同道,因为她胸前的红字与黑男人在自己身上 打下的红色记号有相似之处。因此,她向海丝特发出了邀请。魔鬼派出女巫要争 取海丝特。然而,上帝早已安排了天使守护在海丝特的身边。   假如珠儿被人夺走,或许海丝特就要和女巫到森林里去,出卖自己的灵魂, 把自己的名字签在“黑男人的名册”上呢!“这孩子早在此时就已挽救了她免坠 撒旦的陷阱”。   等到珠儿第三次登场,她已经七岁了。在这七年之间,丁梅斯代尔的生活可 谓内外交困——内受自己良知的折磨,外受齐灵渥斯阴险的窥视,已经到了崩溃 的边缘。这次是丁梅斯代尔向海丝特求救。那是五月初的一个朦胧的夜晚,丁梅 斯代尔在痛苦和悔恨之中秘密地夜游到了当年海丝特示众的刑台。他站到了刑台 之上,向整个宇宙展示他独自偷偷地刻在胸膛心口处的红字。七年以来,丁梅斯 代尔几乎每天都要在这个红色标记的伤口上刻下新的一刀。他用了整整七年的时 间,在自己的心里饲养了一只虫子,这虫子每日以咬噬胸前的红字伤口为食,使 这个伤口鲜血淋淋,永不结痂。这天夜里,海丝特刚刚结束义务守护死者的工作, 携珠儿回家,路过刑台。丁梅斯代尔提议:“你们母女俩以前已经在这儿站过了, 可是我当时没和你们在一起。再上来一次吧,我们三口人一起站着吧!”他们手 牵着手站在一起,“三人构成一条闭合的电路。”   珠儿问:“你愿意在明天中午的时候,跟妈妈和我一块站在这儿吗?”   牧师说:“在最后审判日,到了那一天,在审判座前面,你妈妈,你,还有 我,应该站在一起。但这个世界的光天化日是不会看到我们在一起的!”   珠儿说:“你胆小!——你不老实!你不愿意答应明天中午拉着我和妈妈的 手!”   正是靠了珠儿,使这一对历尽沧桑的奇特情人终于在刑台庄严地站在了一起; 正是在珠儿面前,以珠儿为证,丁梅斯代尔和海丝特预演了最后审判的情景,初 次缔结了他们之间的永恒的婚姻;也正是珠儿,代表丁梅斯代尔的上帝对他做出 了神圣的判决。   丁梅斯代尔知道,只有当他有朝一日鼓起勇气当众拉着海丝特的手,和她一 起站在示众台上,他才能够无愧地面对他的上帝,面对珠儿。然而他现在不能。 所以从那天开始,他承认他“一直害怕小珠儿!”   这次见面之后,海丝特发现丁梅斯代尔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都已经到了极 度脆弱濒临衰竭的状态,对齐灵渥斯的所作所为再也忍无可忍,便独自前去和齐 灵渥斯交涉,取消了她七年前的“不透露医生的真实身份”的许诺。她决定向丁 梅斯代尔公开医生的真面目,“尽她的全力来解救显然已落入对方掌握之中的牺 牲品”。海丝特觉得,正是由于她自己的懦弱和她对齐灵渥斯的屈服导致了丁梅 斯代尔长期活在地狱之中,直至如今眼看就要毁灭。这一次海丝特不准备继续懦 弱和屈服下去了,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海丝特决定孤注一掷,从此与丁梅斯代尔 远走高飞,勇敢地去追求尘世生活的幸福。   海丝特在丁梅斯代尔必经的树林路边等到了他。在这个“命运攸关的会见” 里,海丝特把曾经是她丈夫的齐灵渥斯的本来面目向丁梅斯代尔揭示了,并把她 决定出走的计划告诉丁梅斯代尔。海丝特设计的蓝图犹如一滴生命甘霖流入丁梅 斯代尔那早已干枯的心田,丁梅斯代尔顿时生机勃发,心花怒放。他们共同遥想 美好的未来,一时心醉神迷,柔情荡漾。这是七年之中最为温馨的时刻!林中一 片阳光,暮霭洋溢着浪漫的气息,小溪流淌走阴郁的过去。海丝特越性一发狠, 将胸前那个标志着过去的红字取下,远远地抛开;把平日紧紧束缚在帽子里的乌 黑浓密的秀发放开,飘洒在肩头。于是,“她的女性,她的青春,和她各方面的 美,都从所谓的前所不知的过去中恢复了,伴随而来的是她少女时期的希望和一 种前所不知的幸福,都在此时此刻的魔圈中汇聚一堂。”   然而这时珠儿回来找母亲了。海丝特先前让她独自在一边玩耍。珠儿隔着一 条小溪望着海丝特直发呆,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没有看到母亲的独 一无二的标志——那一个海丝特从来须臾不离的红字。珠儿不知所措,大发脾气, 厉声尖叫,暴跳如雷,怎么也不肯来到海丝特身边。   海丝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捡起那个曾离开了她一个小时的红字,重新钉到 胸前。然后海丝特再度向珠儿伸出了手:“现在你认识你妈妈了吧,孩子?现在 你妈妈又戴上了她的耻辱,——她又悲伤了,你愿意走过河来,认她了吧?”   珠儿说:“是啊,现在我愿意过去了!现在你才真是我妈妈了!”   可是珠儿仍然不愿意响应母亲的期待,向牧师表示亲近。可怜的牧师丁梅斯 代尔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斗胆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珠儿立即挣脱母亲的手, 跑到小溪边,猫下身子,洗起她的额头,直到把那不受欢迎的亲吻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珠儿第四次展示她的威力。珠儿是上天赐给海丝特的礼物,她的使命是 引领海丝特的灵性成长,提升海丝特的精神层次。她的古怪行径是有意义的。正 如癫僧们莫名其妙的言论中往往透露出神圣的信息,在珠儿的这些癫狂表现中也 隐藏着上界的意志,预示着海丝特的命运。当海丝特在胸前戴上了那块红字之际, 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既然海丝特已经戴上了红字,那她就永远无法返回到未 戴红字之前,就像少妇不可能重回少女时代,就像凡人不可能还老返童一样。她 必须一辈子佩戴着这枚红字走完她的生命历程,好比基督注定要独自背着自己的 十字架,奔向他的各各他。   红字本是对海丝特“奸淫”的一种惩罚,由于佩戴红字,海丝特的人生便一 劳永逸地从一般世俗生活中区别开来。红字涤荡海丝特的灵魂,把海丝特提升到 超世俗的灵性世界当中。于是事情发生了一个奇迹般的颠倒:先前红字只是惩罚 的象征、耻辱的标志,如今“那红字虽是一个严苛的符咒,但同时也是一个守护 神”。人们认为,海丝特的红字具有“修女胸前的红十字的效果。那红字赋予其 佩戴者一种神圣性,使她得以安度一切危难。”据一些虔诚的信众私下传说,有 一个印第安人曾经瞄准那红字射箭,那飞矢虽然射中了目标,却随即落到了地 下,对海丝特毫无伤害。总之,红字是海丝特的灵魂的护身符。   因此,佩戴红字的海丝特永远不该再次堕入红尘;海丝特的爱情,永远不能 够被还原为世俗生活的爱情。她不是被注定不能再爱,而是被注定必须爱得更深、 更广。她不能停留于男女之间的“性爱”,不能停留于母女之间的“母爱”,不 能停留于与穷苦世人之间的“友爱”,她必须使她的爱上升为“神爱”。 她只 能不断地继续向上,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去实现她的灵性生活的博大之爱。因 为她只有通过改变她的爱的性质,才能改变红字的内涵,才能最终解开红字施加 于其身的密码。   海丝特为了她尽到对丁梅斯代尔的责任,为了拯救丁梅斯代尔于水深火热之 中,一度受到了世俗幸福的诱惑,不觉偏离了她的灵性生活的轨道。珠儿正是在 海丝特将要偏离轨道的关键时刻,适时拉了她一把。   七、结局   处在短暂的幸福之中的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都不知道,牧师的生命此时已经 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制定了详细的 出走方案。他们已经谈妥,打算返回旧大陆,去过一种隐居式的生活。当时刚好 有一条船停泊在港湾,准备三天之内驶往英国。海丝特七年来始终在从事着慈善 工作,作为妇女慈善会的志愿人员,有机会结识船长和海员,凭着这种关系,海 丝特有把握给自己弄到三张船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天是新英格兰的节日。一位刚刚选举出来的新总督要来统治波士顿这个 地区。尽管本地的清教徒们平日过着一本正经、过分严肃、勤俭朴素、毫无娱乐 的生活,并把过这种刻板的生活视如宗教教义,严格遵守,但这个日子毕竟非比 寻常。“清教徒们把自认为人类的弱点所能容忍的一切欢乐和公共喜庆,全都压 缩在一年中的这一节日中”。这个节日当然允许全民狂欢,当然要有一个热闹非 凡的公众游行,当然要有一个庄严神圣的仪式。牧师们将加入游行的队列,紧随 军乐队、雇佣军卫队和政府官员之后走向议事厅。声名显赫的丁梅斯代尔牧师, 将在议事厅前进行一场庆祝选举的宗教演说。   丁梅斯代尔的布道词是从森林回来后的那天晚上写成的。丁梅斯代尔垂死的 生命被海丝特的未来蓝图注射了一针强心剂,陡然亢奋起来。回到书斋,在一种 接近柏拉图的“神圣的迷狂”的状态中,丁梅斯代尔灵感焕发,振笔疾书,洋洋 洒洒,下笔千言,在不知不觉间清晨已经到来。“他幻想着自己是受到了神启, 只是不明所以为什么上天会看中他这样一件肮脏的管风琴,去传送它那神谕的崇 高而肃穆的乐曲。”但是牧师一点也不感到疲倦,他立即走出书斋,精神抖擞健 步如飞地参与了游行的队伍。   在这样的日子,海丝特当然也带着珠儿来了。但她来到市场,与其说是为了 分享清教徒们的狂欢,不如说是为了向这个曾经让她饱受屈辱的地方做最后的告 别。这种心情和丁梅斯代尔打算用他的宗教演说向这个地方做最后的告别是一样 的。不料在市场上,海丝特遇上了那艘将要驶向英国的轮船的船长。船长告诉海 丝特,他必须在她要求的船舱中增加一个席位,因为医生齐灵渥斯也打算和他们 一起出海,驶往英国。   这个阴魂不散的魔鬼齐灵渥斯,又一次从阴影中现身,阻止了海丝特通向尘 世幸福的道路。然而他自然不知道,此刻他也不过是充当了上帝布下的棋盘上的 一枚棋子而已,而且这枚棋子的位置,已经并不怎么打紧了。   海丝特尚未集中思路,想出一个应付突变的妥善措施,游行的队伍已经来了。 海丝特的目光立即被丁梅斯代尔的身影所吸引。丁梅斯代尔此时浑身上下洋溢着 圣光,他的身姿在一种几乎肉眼可见的超自然的力量的驱动之下,向前行进。海 丝特“只觉得他离她自己的天地十分遥远,已经全然不可及了。她曾经想象过, 他俩之间需要交换一次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她回忆起那阴暗的树林,那孤寂的 山谷,那爱情,那极度的悲痛,那长满青苔的树干,他们携手并坐,将他们哀伤 而热情的谈话交融在小溪的忧郁的低语之中。当时,他俩是多么息息相通啊!眼 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吗?她此时简直难以辨认他了!”海丝特彷佛被催眠一般,不 由自主地跟着队伍来到议事厅。丁梅斯代尔的布道开始了。那议事厅大厦早已挤 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海丝特只好在紧靠刑台的地方站住。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丁梅斯代尔那天的布道空前成功, 达到了他一生事业的巅峰,宛如一曲美妙无匹的天鹅之绝唱。   那确实是一支天鹅绝唱。丁梅斯代尔那天的状态,好比我们平日为了重要考 试,为了毕业论文答辩而集中凝聚起好多天的精气神去全力应付,事情过后,我 们便感到极度的空虚和疲惫,好似几天的生命已经被那两三个小时所预支一般。 丁梅斯代尔的这次演讲,预支了他本来就是在世上苟延残喘的全部日子,当他讲 完,他的死期便到了。   临终的牧师呼唤海丝特和珠儿,要求他们将他搀扶到刑台之上,去做那件七 年以来始终规避的事情,承担起他的耻辱。齐灵渥斯惊惶失措地上前阻止。丁梅 斯代尔答道:“你来得太迟了!你的权力如今已不像以前了!有了上帝的帮助, 我现在要逃脱你的羁绊了!”   他悄悄地对海丝特说:“这样做,比起我们在树林中所梦想的,不是更好 吗?”   丁梅斯代尔的生命问题和海丝特不同。海丝特佩戴着“有形的红字”,丁梅 斯代尔则佩戴着“无形的红字”。有形的红字是由世俗社会的法律规定海丝特永 久性佩带的,它不能摘下。既然海丝特当初不愿意抛下丁梅斯代尔独自远走高飞, 从波士顿当地人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而宁愿戴着红字活在众目睽睽之中,那么, 海丝特的根本的生命问题,就是用她的一生去解开有形红字施于其身的魔法,改 变红字的固有意义。她要将红字从“通奸”(Adultery)变成“能干”(Able), 最后变成“值得尊敬”(Admirable)。她的生命历程于是成了一个“成圣”的历 程。   丁梅斯代尔则不然。他佩戴着的是一个无形的红字,这个红字是他的上帝对 他的制裁。上帝还加派了阴森可怖的老齐灵渥斯,使红字带给他的痛楚越发的火 烧火燎。齐灵渥斯是唯一掌握他的秘密的人。既然他始终难以向世人道出他的秘 密,那他便始终活在齐灵渥斯的控制之下。他只有说出来,才能一劳永逸地逃脱 齐灵渥斯的魔掌。丁梅斯代尔的根本的生命问题,就是有朝一日和盘托出他的秘 密,将这个无形的红字向世人显现。只有这样,他才能无愧于上帝派给他的神圣 职业,使他作为一名圣徒的生命不再虚假。假如他回避了他的生命问题,和海丝 特幸福地携逝,那么他将只能永远活在虚假之中。那时,他或许能够在他的有限 生命中享有尘世的幸福,同时也将丧失他在天国中的上帝之侧的席位。   丁梅斯代尔的这次取得他一生中空前绝后的辉煌胜利的演讲,其实并不是什 么慕尘世的虚荣。他只是在海丝特的爱的帮助下,挣脱了魔鬼齐灵渥斯的掌握; 他只是最终领会了上帝的意旨,做了一次最真实的自己。他的凝聚了全部生命力 量的最后行为证明了他是一个有勇气的人、真诚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赎救了 自己。   牧师最后向珠儿说:“我的小珠儿,亲爱的小珠儿,你现在愿意亲亲我吗? 那天在那树林里你不肯亲我!可你现在愿意了吧?”   珠儿吻了他的嘴唇。   这是上帝之吻。上帝最终宽恕了牧师丁梅斯代尔。一个符咒给解除了,丁梅 斯代尔终于得到解脱。“珠儿作为痛苦使者的角色,对她母亲来说,也彻底完成 了。”   丁梅斯代尔之死,割断了海丝特与尘世的所有联系。海丝特现在在尘世中已 经是孤身一人,但她仍然必须独自前行。丁梅斯代尔以他的死和他的行动教育了 海丝特,使她对精神修炼与灵性成长有了前所未有的重大领悟。丁梅斯代尔的救 赎之道是真诚,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把真诚进行到底,从而使他的生命获得了意 义,使他的圣徒生命成为现实。海丝特的救赎之道是爱,她现在也必须用她的余 生将爱进行到底。   但她现在已经明白:爱的真谛,不但是责任,是给予,而且是奉献,是舍弃。   为了将那个从精神天使或精灵恢复为普通女孩的珠儿抚养成人,海丝特在波 士顿消失了一段时间。珠儿长大甚至可能成家之后,海丝特又返回到新英格兰的 茅屋,又戴上了她的红字,“又捡起了久已抛弃的耻辱!”“此举完全出于她自 己的自由意志,因为连那冷酷时代的最严厉的官员也不会强迫她了。从那以后, 那红字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胸前。但是随着那构成海丝特生活的含辛茹苦、自 我献身和对他人的体贴入微的岁月的流逝,那红字不再是引起世人嘲笑和毒骂的 耻辱烙印,却变成了令人哀伤,令人望而生畏又起敬的标志。”   红字彻底改变了海丝特的生命,如今,海丝特也彻底改变了红字的意义。此 时的海丝特,已然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圣徒、先知、灵性导师,为人类传授解脱之 道和新的真理。她仍然活在世上,但她的生命已经进入永恒。   (注:本文所用的《红字》版本,为胡允桓译《红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年版。) ◆         屠格涅夫小说中的知识分子                  ·刘军·      屠格涅夫在小说《处女地》中表现了所谓“到民间去”的俄国民粹派运动。 《处女地》中的主角涅日达诺夫是个贵族的私生子,是个“多余人”,他的身上 有屠格涅夫自己的影子。他有改革的理想,但没有具体的方法,也缺乏实现理想 所需要的坚强意志。他最后选择了自杀,成为失恋和历史战车的牺牲品。屠格涅 夫的理想人物是实行“自下而上”的改良的平民知识分子索洛明,这个受过英国 教育的知识分子告诉贵族们,他们将在即将到来的工商业潮流中失去统治地位, 未来属于能够把握这个潮流的资产阶级。   屠格涅夫显然尊敬民粹派运动的基层分子,反对虚伪的自由派和顽固的保守 派贵族。但他并不相信民粹派提出的越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建立所谓社会主义 社会的理论。他在《处女地》的开头说:“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 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屠格涅夫解释说,这个铁犁指的不是革 命,而是教育。从这里看,屠格涅夫是当然的改良主义者。   在《贵族之家》,屠格涅夫则叙述了贵族知识分子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的爱情 悲剧。他们的爱情悲剧,是一代无法行动和反抗的贵族知识分子的写照。小说中 虚伪、自私、浅薄的彼得堡官僚潘申和轻浮、淫荡、寡廉鲜耻的交际花瓦尔瓦拉, 无疑集中体现了屠格涅夫对人性中卑劣和无耻的部分的批判。潘申和瓦尔瓦拉, 在今天的国人中绝不鲜见。我们身边有多少潘申和瓦尔瓦拉在行动,而且以此为 荣!而软弱的拉夫列茨基和丽莎,在悔罪和绝望中放弃了斗争,在痛苦中度过没 有爱、没有希望的余生。作为没落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代表,拉夫列茨基只能寄望 于青年,他为他们祝福,认为他们拥有他所不具有的力量和未来。   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试图表达同样的主题,即青年一代认为老一代“有 内涵而没有力量”,老一代认为青年人“有力量而没有内涵”。两代知识分子的 冲突既是代际冲突,也是思想和理想的冲突,有生物学的背景,也意味着行动方 式上的根本分歧。   屠格涅夫也许更为我们今天所认同,他对于文化、艺术、传统的维护,对于 激进革命的警惕,对于青年的破坏性力量的抵抗,现在看来尤其令人同情。而被 屠格涅夫称为“虚无主义者”的巴扎罗夫则培育出阿尔卡狄这样的认为“我们拥 有力量,力量无须负责任”这样的弟子,而自己则主张“我们只是破坏,破坏也 就是建设,因为破坏清扫出空地”。今天我们知道,这是20世纪历史的先声。   不知道如何去建设就去破坏是可疑的,建设出更坏的东西来是可怕的。当然, 亨利·詹姆斯则对阿尔卡狄不以为然,认为阿尔卡狄只是我们世界中无数的平庸 的追随者和模仿者而已。死亡终结巴扎罗夫的反抗,而一点“瓶瓶罐罐”的“幸 福”就足以使阿尔卡狄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中去了。   今天看来,巴扎罗夫的虚无主义态度当然乏善可陈,它今天对于我们没有多 少吸引力,因为我们在一个世纪里看到了更多、更激进、更暴烈的虚无党。英沙 罗夫式的把一切献给祖国的壮举也是半途夭折,叶莲娜爱上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宏 大梦想,因为我们知道摆脱了土耳其殖民统治的民族国家很快将卷入新的统治与 被统治、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斗争。后来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白痴》 的结尾可以说是解构了叶莲娜的理想,其中的阿格拉亚爱上了一个保加利亚伯爵。 这个伯爵以其心系故国的高尚姿态迷住了阿格拉亚。但后来证明这个伯爵是个骗 子,不仅没有财产,而且也没有如此这般高尚。   诚如以塞亚·伯林所说,屠格涅夫通过他的一系列伟大小说刻画出了19世纪 俄国知识分子的“编年史”,这是一部绝望、怀疑、激进、虚无、革命、暴力交 织着的编年史。在一个世纪多的时间里,我们感受着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斯 妥耶夫斯基为我们展现过的知识分子心灵与思想上的剧烈冲突与不可调和的斗争, 领略了他们展现的恢宏历史,知道他们仍然为我们提供着不会磨损的感受力和不 会衰竭的分析力。 【网萃】∽∽∽∽∽∽∽∽∽∽∽∽∽∽∽∽∽∽∽∽∽∽∽∽∽∽∽∽∽∽∽ ◆            哈城之殇(组诗)                ·章治萍·   题释:“哈拉库图”系地名,现一般简称为“哈城”,在青海省湟源县日月 山藏族乡境内。湟源县东接西宁,西临日月山脉,穿过西宁的湟水河之上源就有 湟源来水。湟源三千多年前是西王母国的“首都”,古人所谓的“昆仑山”经专 家考证便是日月山的主峰野牛山,其海拨4800多米,山顶积雪常年不化,是环青 海湖最高峰(日月山脉西北面即是青海湖)。“哈拉”是蒙语,意即为昆仑。 “哈拉库图”就在日月山脚下,曾是唐朝与吐蕃国分界之边城,一时成为“商旅 要区”,直到清朝雍正年间其“商旅”功能才向东移至现湟源县城(丹噶尔), 那时,它有“环海(西海,即青海湖)商都”之誉。现存的“哈拉库图城”用夯 土建筑,为清朝乾隆年间因战备而修筑。旧城址周长760米,占地4万平方米,依 山而建,西高东低,平面布局呈菱形,城内的墙体、壕沟、角棱、瓮城等保存尚 好。其四角设有碉堡,东西各开一门。其名为城,但城内无民房设施,却有土地、 玉皇、山神、关帝等庙宇。下面是“哈拉库图城”的一张黑白图片。   命运多舛的已故著名诗人昌耀曾在“文革”中于“哈城”附近劳动改造多年, 并留下一首名篇《哈拉库图》…… 暗月无光 会是什么缄默到今天—— 那些能掐会算的节气 或者,扫荡全域的季节风? 听着流水行进 那些暗暗得意的殇曲 诗人之死 一些被时间弄碎的记忆 在苍天下露出狰狞: 一位诗人 走进了一扇门 却不见出来 景遇 透过与历史之风交战的袖口 我坐在苏醒的经石之上 终于看到卑俗的光明 无杯之水 一位疲惫不堪的朝圣者 冷坐在地球这壁 却思索着地球那壁的温度 一路被烘烤的泥渣 散落在诗人苦旅的高车之后 那些夯实的灵魂吱吱呀呀地随风渐行渐远 只有水——掌中无杯之水 始终映射着灼人的光芒 哈城于是变得冷酷而陌生 诸如此类 不错,诸如此类的雄鹰始终追随着强烈的阳光 它们虽然会围着尸体贪婪地分解岁月 但在更多的时候它们一直是在冲刺 不错,诸如此类的诗歌始终搜索着生硬的词汇 它们虽然会捡出隽永的经石传承精神 但在更多的时候它们一直是在放逐 ——漫无目的的境界 将我支离破碎后重垒天堂 安魂曲 你的烛影在刀光剑影中闪了一下 一时 我不能准确地记牢你的位置 变换 一些自诩为蝼蚁的家伙们拼命想往外面走 一些被别人夸张为凤凰的东西却想进来 这与婚姻无关 在哈城之巅是我迎风飘扬的旗帜 虚构之居 在我与他之间 一脉相通的血液迥然不同 流浪于虚构之居 我竟束手无策 听幡 湍急的诗行随经幡在吟唱 于未名之处 阐述着成名之途的序跋 并且 断然地拒绝推敲 或者删改 安魂曲(2) 突然风沙狂啸。那男人熟悉的憨笑被噬隐在浪漫的黑夜里 那是我们无法辨清的画面: 近处,是一尊耸在日月之交的大山 远处,是一湖溢在碗边轻轻漪动的泪 就在接近尾声的地方。可能,我们无心谛听 他嫣然而逝的动作却叫我们喊出不落的姓名 昭示 分明 一位生前并不善于言说的布道者对我说: 那些伟大的人 杀掉了多少不伟大的主 才变得如此的伟大 并且 不能呻吟 尘烬之战 这是一个怀春不孕的蝼蚁四处逃亡的季节 漫长而厚重的、似曾相识而惺惺相惜的、来自辽远而疲劳过度的、棱角分明而个 性十足的、勤于奔命而不知所以的、虔诚祈祷而胸怀大地 的……………………………… 那些尘烬 那些一粒、一粒、一粒的尘烬 都匍匐在乱莹生长的垭口 等待冲锋! ——只有那些不曾开光的佛 会依稀记得激烈的嚎啕吗? 雨前偶问 脉搏自然而然地跳动着 斑鸠咕咕地叫唤着谁呢? 在那片特有的古战场上 我看不到除我之外的其他生灵 但是,我分明被支配着 并且对即将溃散的暴雨无法抵御 分明 分明。在投机者分明耸立在高地之巅的时候 蝼蚁只能与大地一同前行 一路无求 并不曾回首 叱责 似乎并没有与野兽不期而遇 那些能够叫起名字的,或者尚未被我们驯服的 那些真正的野兽。此外 向前的,或者向后的,无论如何 都请不要将伟大视而不见 ——他们 站在苟活的土地上 枯草之舞 他就葬在他活着的地方 直到他把岁月也拖入死亡 他就舞着生前的词汇 直到被历史分解成缄默的笔划 他就说了一句早就说过的话 “再见,没有谁比我的叹息更加沉重!” 角色 某人在消灭某人之前,说 “你的一切充满狡狯,小草和野花都站在我的一边” 可是,某人在消灭某人之后 却比某人变本加利…… 于是小草说“角色最初是高明之策” 于是野花说“角色永远是狡狯之物” 哀伤之雁 飞快地掠过我的额头 唳号如排箭横扫泪中之城 有一些迷惘在城头行走 脚步慢如蝼蚁 但是稳健,不曾心起邪念 一些哀伤在绝望之后 变得清冽而凝成晶石 于是,我们无法想象 坐等太阳出来的诗人 也变成一幅觉悟的剪影 唳号 前来窥视命运的鸿雁发出绝望的唳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六十四声钉棺的锤声 不仅掩蔽了诗歌之前的人 而且湮灭了所有的恐惧 和 潮湿的大地 碾过刀的眼睛 是刀剁在无处可遁的垭口 刀再次举起 刀手已没有立锥之地 ——碾过刀的眼睛 从湿润的词汇间 分辨河床徘徊的胸膛 瓷片(1) 谁也没有想到 种坟的同时 会把历史弄得如此血腥而残破 瓷片(2) 毫无规则的音符 被剔尽血肉的头颅撞碎 就变得如此丑陋但梭角分明 用心拼起来 就会复活过去的岁月 瓷片(3) 曾经在城堡中施舍储藏水和粮食 并用水和粮食酿造出空气 空气给士兵施舍生命 士兵用生命守卫安宁 如今泥土中会吟唱的精灵 便是士兵当年发出的每一声唳号 ——面对如此古典的歌谣 诗人不得安宁 欲说还休 对于那些朴实的长在蛮地之底的劲舞之草 或者,对于那些只能暗自垂泪的野花 我在怜悯之外 都无法叫出她们正确的姓名 或者,对于已逝的战争 以及未逝的和平 面对那些渴望匿名而生的灵魂 只能欲说还休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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