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06(第一七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2.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南方的疼痛 常建世:南方的疼痛        §                  §      ·常建世· 【网讯】             §                  §  南方的疼痛 【牛肆】             §  来自南方的天空                  §  来自南方人渴盼的 村 夫:朦胧境界         §  那些从天堂出发的精灵 方达明:一言难尽大同路      §  那些铺天盖地的浪漫 黄 凌:谁来跟我去德国      §  就是那些温柔的杀手 无业游民:为艺术?为爱情?    §  搅得南方寝食难安                  §  岁末疼痛难当 【丝露集】            §                   §  电断 水断 路断 朱爽声:二十四节气(组诗)    §  南方在封冻中持续失温 吴振宇:花落的声音        §  京珠高速公路形同虚设 高嘉雯:清明祭父         §  京广铁路如同废铁 涂宏伟:我的小脚母亲       §  整个南方需要高压起博                  §  整个人心需要人心温暖 【网里乾坤】           §  于是就有了破冰除雪的壮举                  §  就有了冰雪下长眠的英雄 郭勇健:史铁生四题        §  有了南方刻骨铭心的疼痛     ——史铁生《信与问》读后感§  肖 毛: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地震故事 §  南方的疼痛                  §  来自南方的大地 【网萃】             §  来自那些下岗的树撤退的草                  §  污染的河流横冲直撞的钢混物 于怀岸:天堂屋          §  来自地面上驱逐不去的寒流                  §  它们使南方滴血成冰                  §  提起来就心痛                  §                    §  南方的疼痛                  §  来自欲望的内部                  §  提及南方2008年的冰雪                  §  以及那些早逝的人类灾难                  §  内心的鞭子是不是早该把                  §  我们这些地球人                  §  捆绑在一起                  §  狠狠抽打                  § 【网讯】∽∽∽∽∽∽∽∽∽∽∽∽∽∽∽∽∽∽∽∽∽∽∽∽∽∽∽∽∽∽∽ ◆ 新语丝最早镜像点xys.dxiong.com已于6月4日被国内屏蔽。新语丝新开通以 下镜像点:xys2.dxiong.com, www.xysforum.org ◆ 第九届全国酶学学术讨论会暨邹承鲁诞辰85周年纪念会于2008年5月15日- 17日在北京举行,方舟子在会上做了“邹承鲁与反对学术腐败”的发言。5月21 日下午,方舟子在天津大学做《反对学术腐败,建设学术规范》报告。 ◆ 以下摘自《中国经营报》2008年6月9日的报道《赈灾英雄“王老吉”背后: 网络推手踪迹》。   5月18日晚,由多个部委和央视联合举办的赈灾募捐晚会上,加多宝集团代 表阳先生手持一张硕大的红色支票,以1亿元的捐款成为国内单笔最高捐款企业, 他们的善举顿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第二天在一些网站论坛,不断流行着这样一个名为《封杀王老吉》的帖子: “王老吉,你够狠!捐一个亿,胆敢是王石的200倍!为了整治这个嚣张的企业, 买光超市的王老吉!上一罐买一罐!不买的就不要顶这个帖子啦!”这个热帖被 各大论坛纷纷转载。从百度趋势上不难看出,“王老吉”的搜索量在5月18日之 后直线上升,而《封杀王老吉》的流量曲线与“王老吉”几乎相当。   3个小时内百度贴吧关于王老吉的发帖超过14万个。天涯虚拟社区、奇虎、 百度贴吧等论坛的发帖都集中在5月23日18点之前开始。   接下来不断出现王老吉在一些地方断销的新闻。南方凉茶“王老吉”几乎一 夜间红遍大江南北,一些人在msn的签名档上开始号召喝罐装王老吉。   在这个病毒式传播背后,其实是一场网络营销行动。据一位内部人士透露, 王老吉是请了一大批网络推手在推波助澜。 王老吉的推手手法:娱乐炒作改头换面   曾捧红了芙蓉姐姐、二月丫头等网络红人的著名网络推手陈墨透露:王老吉 的网络热潮是他的同行——一群网络推手团队运作的结果。但因为都是同行,不 方便透露是谁家公司。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业发帖公司的资深主管小A(化名)则更进一步证实 了这个消息,他向本报记者证实网络推手确实存在,说:他们里面的内幕我都很 清楚,但是你问到那些细节我不愿意说。   王老吉去年就在网络营销上在投入,一直非常重视,常规时期在论坛上每个 月的投入数额都比较大。陈墨认为正因为有王老吉之前的持续投入,在这个关键 时刻,它的网络营销才如此快速地准确地全面反应。   陈墨认为:这次王老吉在切入点上选择得非常好,同时及时准确地利用了论 坛、博客、网站等各种网络营销传统工具的配合,延用之前的网络推手团队,而 不是呆板地聘请传统公关公司。“有魄力!”陈墨评价。   陈墨认为这次王老吉的推广方式,类似于推网络红人、事件营销。而此类操 作模式的关键在于:热点塑造必须要形成网络热点旋涡。最终得胜的关键在于要 集中火力,抓住一点。就如塑造一个红人一样,这次王老吉就是抓住了一点: “王老吉捐助1个亿”成为网络热点。   小A说一看这次王老吉网络推手的手法,就知道是网上娱乐炒作手法改头换 面过来的。“外表两支烟一样,要去抽才知道那支烟叶什么味,但是老烟民一闻 就知道。”   “最主要的是捐了一亿元,有底气,这个炒作才做得起来。就算后面的炒作 中有很多缺点也被这一亿元掩盖掉了,把握利用了网民的心理;单从广告角度来 说这次炒作是比较成功的。”小A很肯定这次手法的成功。   陈默也在一次论坛上指出,网络上重要的不仅是我们告诉网民是什么,而是 我们要回应网民什么,一千万的发布不如一千万的点击,一千万的点击不如一千 万网民的参与讨论,这才是做网络宣传、做网络公关、网络推广最重要的一点。 而无疑这次“封杀王老吉”网络推手形成的舆论旋涡让全面参与程度攀了个新高, 成为一个典型案例。 争议性的才是潜力帖:不怕被拍砖,只要准备了回拍力量   “有不足,也有需要改的地方。”小A说自己作为专业人士,从王老吉开始 炒就一直看着,看到王老吉的帖子第一个印象是恶俗。“虽然是同行,但他们利 用地震来炒,特别是这种恶心的炒,感觉有点过道德的底线。”   他的看法也代表了一些网友的看法,但当这种不同的声音一出现,网络上马 上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板砖”砸过去,骂小A是可乐的枪手。   而事实上,争议性正是潜力帖的表现。“在争议性和话题性之间,你们倾向 选择哪一类?”灵想传媒资深推手曹昆毫不犹豫地对记者说:“首选争议性。”   曹昆解释自己的哲学:就如两个人打架,一个人一上去就把另外一个人打死 了,这个架就没什么看头了,要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这 样,打架才会有看头。“总之,让人看了又想看的帖子就是潜力帖。”曹昆总结。   “任何形式的活动只凭借网友单方‘忽悠’肯定无法达到像目前这样的社会 反响,”曾组织过热点“越狱250小组”炒作的某网市场总监张先生表示,“网 友的自发行为一般很难持续始终。但凡能成为网络热门话题,引起广泛议论的, 多半都是有策划和包装的。”   而如今,王老吉的营销本身又成为了一个争议话题。   “就算它是营销手段,我也要力挺,至少它给灾区人民捐了1亿元。真金白 银,善心无价,越多越好。”一位把日常饮料从可乐改成王老吉的白领如此说。   一位名叫詹鹏的网络写手在IT写作社区上撰文称,王老吉借助消费者心理进 行产品宣传,进行了一次“病毒式营销”,形成了口碑效应。慧聪网也发表评论 称,王老吉打了一场漂亮的情感营销战。   央视对话主编刘戈说,“因为他们(王老吉)的一掷千金获得了公众的满堂 喝彩,他们也许还能在一段时间内享受成功的营销战术赢得的销售业绩。但当人 们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归于平静之后,是否在利用公众情绪进行有违道德标准 的行为,将是一个他们需要一直面对但却不好回答的问题。” ◆ 以下摘自《法制晚报》2008年6月12日报道《博客升级 自夸艺人全现形》。   近日,有网友无意中惊讶地发现,新浪博客升级后,有些艺人博客中以往匿 名评论纷纷现了原形,评论者竟然就是博主本人。   这些艺人博主以自己的网友和粉丝的名义,用匿名自夸的方式——或赞美、 或表白、或反驳其他网友评论,吸引大批网友前来观看。   首先被发现的是歌手金莎,陆续被发现的还有黄明、周杰、金巧巧、马天宇 等十几位艺人,被网友揭发自卖自夸。   自夸艺人现形·网友发现   论坛帖子揭艺人自夸   首先被网友揭发的是金莎,5月中旬,有网友发现金莎在2005年发完一篇博 文后,立刻以不同口吻多次匿名留言。   新浪博客使用者吴琼介绍,艺人以前在自己的博客中,如果选择“匿名评论” 留言,不会被发现在自夸。   而在新浪博客升级后,艺人虽然还是选择“匿名”发表评论,但显示在博客 上的署名就会变成“博主”本人。这样一来,就使得许多艺人博主自夸言论纷纷 现形。   6月6日名为“长蘑菇的小姑娘”的网友在天涯论坛中以《原来不止金莎很寒 很猥琐啊》为题,发帖将演员黄明的博客中显示为“博主”的赞美评论公布,数 目惊人,不乏长篇大论。   随后,网友纷纷开始在艺人博客上寻找自夸的蛛丝马迹,于是,周杰、郑凡、 陈思思、金巧巧、马天宇等艺人纷纷被发现。   自夸语集锦   金莎:私底下你好像个小男生好可爱。   黄明:将爱坚持到底!帅!太帅!真的帅!   周杰:看了你写的书,很好,支持你,愿你一切都好。   金巧巧:演员的面部表情就是丰富,要是我可搞不来!   马天宇:好喜欢天宇啊,如果我的男朋友能长得那么帅就好了。   自夸艺人现形·艺人表态   事情曝光后,卷入其中的艺人反应各不相同。   金莎承认   曾经匿名夸赞自己   金莎是第一时间以《很寒很猥琐》为标题撰写博文,公开自嘲:“当初刚刚 开博,没啥人知道,我就自娱自乐了一把,用匿名狠狠地夸赞了自己,没想到博 客一升级,匿名就成了博主,好丢人啊。”而后,她将自己匿名的留言全部删除。   黄明声明   评论来自亲朋同事   曾主演《河流如血》的黄明于6月7日在博客中发表声明:从来没有给自己留 过一次言。   随后,黄明表示,自己博客密码“不低于十个人知道,包括部分精通电脑的 亲戚和所有的同事”,那些以博主身份的评论都是来自亲友和同事的帮忙。   马天宇所属公司回应   博客曾被公司管理   记者昨日致电马天宇公司时,工作人员彭磊回应,马天宇博客中的留言只有 一句,但也与本人无关,是2006年他尚在《加油,好男儿》比赛中,博客由东方 卫视的工作人员统一管理所致。   自夸艺人现形·网友反应   网友发帖反响热烈   艺人博客“自娱自乐”一事,网友反响热烈。记者今晨4时登录天涯,发现 上述那篇《原来不止金莎很寒很猥琐啊》的帖子浏览次数高达15.6万多,回复则 超过1600次。黄明声明的博客有1400多条留言。   网友们认为出现“博主”自夸的都是二三线艺人,他们除了嘲讽艺人自恋行 为像一出喜剧之外,也纷纷表示赶紧上网关注自己喜欢的明星,看博客上是否有 这种情况。   黄明声明认同度低   对于艺人目前的反应,金莎坦诚的做法得到大部分网友支持。记者对100名 网友进行随机调查,96%的被调查者认可金莎的做法。   但对于“博主”回复数目最多的黄明,网友对他的声明并不买账,质疑从回 复的时间和博文本身来看经不起推敲。认为他欲盖弥彰,还不如金莎承认来得爽 快。调查中只有13%的人相信黄明的声明。   自夸艺人现形·业内看法   记者昨日致电了十几位艺人,包括名博徐静蕾、韩寒、郑钧等,大多艺人对 此事不愿发表评论。只有郑钧哈哈大笑,说了一句话:“当你发现真相时,真相 总是很可笑。”   艺人孤独需要粉丝   乐评人王小峰认为发生这种事可以理解,因为艺人需要粉丝。“其实艺人有 时候挺孤独的,他们靠虚幻的东西活着,需要粉丝。这是大家发现了,没发现的 又会有多少呢。”   王小峰认为应该宽容对待,他说:“这种事情别咬住不放,这就跟猫喜欢爬 树一样,职业决定的。”   这是一种业内规则   资深娱乐记者卢世伟指出,这是一种业内规则,不少公司私下里都给艺人干 过这种事情。   “这件事表面可笑,但也让看客明白艺人们活得也挺挣扎的。这跟选秀选手 找亲人朋友来给自己投票是一码事儿。”卢世伟举例说。   自夸艺人现形·最新进展   记者今晨4时登录相关艺人博客,发现金莎、黄明等艺人“博主”评论已删 除。而周杰等人仍未删除,但通过新浪技术处理,原本周杰博客上显示“博主” 的评论又回到匿名状态。   【牛肆】∽∽∽∽∽∽∽∽∽∽∽∽∽∽∽∽∽∽∽∽∽∽∽∽∽∽∽∽∽∽∽ ◆              朦胧境界   ·村夫·     这几年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几乎全是在山里。有人便不明白:“你生在山里, 长在山里,怎么还老往山里跑?”这道理其实就是南怀瑾先生所讲的《周易》里 “三易”注原则中的第一原则,叫做“变易”。通俗地说,就是世间万物每时每 刻都在发生变化,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是也。小时候,我爬南冈尖,比如说 六月天吧,挑着两畚箕焦泥灰去那里种山萝卜:赤热的日头,沉重的担子,弯弯 的山道,如雨的汗珠;等到了山顶,口也干了,舌也燥了,眼也直了;坐在地边, 呼哧呼哧,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看着山下黑糊糊的一片村居,公鸡一声接一声 地啼叫,催得几家炊烟都飘上来了;于是赶紧掘地下种,等完了事,肚子早已咕 噜咕噜地叫得厉害。下山路上,心里想的就是母亲做的中饭是洋芋饭还是玉米饼 子,哪里还有什么景致可言呢?   然而如今便绝然不同。三年前的那一次,我是和两个儿子一起去爬的,也是 赤热的日头,没有一丝风。但山泉却是清凉清凉的,坐在树丛中听知了唱歌,心 里感到无比惬意。看白云从树梢上头悠闲而过,让蓝天也明丽了许多。野山楂还 没有红,锥栗子已生出蒲果,一只只象绿刺猬。这一切让儿子感到很新奇,于是 照相机便咔嚓咔嚓按下一个又一个镜头。上了山顶,只见山下田园如画,村居朦 胧,我们一起搜寻祖居老屋的位置。谁家的VCD也开得真响,林妹妹的声音都飘 到山上来了。忽然,绿树丛中又传来几声鸡鸣犬吠。炊烟升起来了,慢慢又乳化 为薄雾。这情形便真有些进入桃源境界了。   我在这里说“有些”,是因为再要深入便困难了。对于老家,我毕竟太过熟 悉了,熟悉得你无论置身何处,都掩盖不住心中的清晰,又清晰得让你怎么也抹 不去曾经有过的缺憾。这便酿不成诗意了。倘若换一个生疏的地方,情形便不一 样。比如那一回去岩涧,早晨推开窗户,只见雾气迷蒙。这雾,我知道是晴天的 雾,约莫八九点钟便可以散去。山从雾中出,这可是难得的拍摄雾景的好天气! 于是连早饭也顾不上吃,挎上相机,叫上一辆机动三轮便上路了。到詹山下村口, 舍车就步。登上板举岭,脚下是一片云雾的海洋。至此,我方知自己已经来到了 一个奇妙无比的地方。这是两个世界的交汇处:一侧是现代文明的轰响,我当然 很清楚这来自五云镇、东渡镇的大街小巷,来自330国道公路上的千车奔驰,它 们勃发的生机虽然蕴藏在云雾深处,但仍可以让你深切地感受到那涌动的力量。 算起来,我住五云镇也有10多个年头了,所以我知道那里的机关、商店、学校, 也知道那里有垃圾池,有“野鸡”,有麻将牌,有下岗工人,有请愿上访……这 就妨碍我酝酿出醇香的美酒来。而另一侧传来的千村鸡叫,却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这遐想存在于云雾之中,那里是一座座如螺的青山,一口口镜也似的水塘,一幢 幢古拙的农舍……至于什么山,什么塘,是茅屋,是瓦房,都看不到,也不知道。 但农舍里的老伯总是可亲的,溪边的浣衣女总是清淳的,塘边还有一树杏花开得 正盛,几只鸭子正在呷呷呷呷叫呐!   这样的美妙大概可以解释为“距离产生美,朦胧产生美”吧?人大抵是这样, 凭空的想象总爱往好的方向去,熟悉了反倒只看见一处处毛病。当你行走在大街 之上,望着几个妙龄女郎的后背,那柔和的曲线,款款的体态,轻盈的步履,得 体的穿着,想象中面容必定也是姣好的,而一旦转过身来,却多半令人失望。所 以烟笼芍药总是最美的,半个月亮也撩人心思,南怀瑾也劝人读《周易》不可读 通,读通了便没有意思,半通时才最有趣味。怪不得神仙总爱站在云头之上俯瞰 世界呢,倘若降落云头,到人间走一走,只怕美妙的景象就要遭到破坏了。   注:   三易,即变易、简易、不易。大体意思是,“变易”是说世间万物无时无刻 不在变化之中;“简易”是说世间最繁复的事物,一旦明白了它的事理,便都是 简单扼要的;“不易”是说世间万物的总的功能都是不变的。 ◆          一言难尽大同路                  ·方达明·   大同路在北桥之北。大同路民国之前叫作北门街,当年陈炯明推行现代文明 拆城墙修马路,周围的街道分别改名自由、平等、博爱和民主,北门街理所当然 地改叫大同路了。   诗人简清枝经常在大同路来去,他说,不知为什么,反正就是喜欢绕远道走 大同路。他说,每次经过,总会想起不少事情。   每次经过大同路他都骑着摩托车,他从不敢下车走上几步,他没说为什么, 但我知道,他是担心一脚下去不小心踩着了古代的某个人,要是人家“哎哟”一 声叫出来,他会不知如何是好。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经过大同路时,也是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后来经过的 次数多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大同路的每寸水泥下面都是故事,虽然水泥坚硬,但有些故事还是实在憋不 住,拱出地面来,比如经幢、七星井、太初坊古庙,比如香火旺盛的山顶巷“福 和堂”,比如仅存一碑刻一古井的霞北书院和仅存主殿的太阳宫,比如活在老人 嘴上的“状元”牌坊和趣事说不完的“宰人巷”。   大同路的标志性建筑是塔口庵经幢,经幢立于大同路与和平巷岔口处。经幢 前面是枝虬叶茂的老榕树,后面是青烟袅袅的小古庙,三珠贯串,梵钟叮叮,天 造地设一般。关于经幢的来历,众说纷纭,但是主要的说法有两种:一是此地有 一水井,属美人穴,导致本地妇女有伤风化,朱熹到漳任知州时筑塔镇邪,以正 风气;另据书籍记载,元朝末年,北门街发生激烈的巷战,漳州总管罗良阵亡于 此地,本地居民以为罗良生时是一员猛将,死后必定变成厉鬼,担心受其骚扰, 大家集资筑塔建庵,以起震慑作用。   其实,历史就是由一场又一场的误会叠加成的。   第一种说法以口头形式流传了几百年,其内容纯属编造,充分证明了群众的 口头创造能力和记忆的随意性,因为朱熹就任漳州知州是南宋绍熙元年(1190 年),此时经幢已建成将近一百年了。朱熹任漳州知州时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在 漳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以历代地方文人都把朱熹知漳州一事,看成是漳州社 会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朱熹在漳州的时间不长,仅一年有余,但是重礼教尚 名节、凡事唯上、敬畏暴力、人云亦云的风气和“文公帘”、“文公巾”、“文 公拐”之类的东西一起深深扎根在了漳州的泥土里。   凡是强调道德文章的人必有可鄙之处,比如朱熹的前辈程颢和程颐。我曾经 问过我的老师,朱熹反对别人读佛经,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师说, 因为他大量抄袭《金刚经》之类的佛教经典啊。果然。   第二种说法与建塔时间差距更大,但其中提及的罗良和陈友定巷战确有其人 其事。   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农民造反风起云涌,元朝统治者四处招兵买马进行镇 压,对镇压有功者封官晋爵。汀州人罗良和汀州人的女婿陈友定在这动荡不安的 年代里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陈友定,福清人,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应募参 加元军,六年后打败陈友谅军队,取得福建一省的统治权。陈友定作威作福,对 不顺从者一律格杀。罗良深感不满,写信指责他。友定勃然大怒,立即派兵进攻 漳州。   罗良出道比陈友定早得多,但直到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消灭方国珍农民 武装,才升任漳州路总管。罗良深得“三纲五常”的精髓,但罗良的部队不是陈 友定的对手。陈友定围城不退,城内箭簇和石弹耗尽,罗良不听父老劝告,要 “舍生取义”,于是拆民房伐树木作武器。不想北门守将暗地里放敌兵入城,罗 良闻讯,策马直奔北门街迎战,在霞北书院(今农展馆)一带与陈军遭遇,经过 一场惨烈厮杀,罗良战死。其弟罗三及一百余名兵士一同阵亡。赶来救援的罗良 长子罗安宾,挥剑自刎。罗良的继室陈氏,听说罗良战死,立刻扑入后花园鱼池, 因为水深仅三尺,陈氏鞠躬匍匐而死。据说在陈军攻城最危急的时刻,罗良对妻 子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罗良一家的死法如此惨烈,陈友定颇受震撼,充 分认识到了程朱理学的力量,于是传令不得伤害罗氏后人,并将罗良安葬在西渡 头乐仁铺。此时为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距今已经六百四十二年了。塔口庵 本来祭祀的是罗良,后来,变成了观世音菩萨。如今连北门外专门祭祀罗良的北 庙也只剩下了一个地名,厉鬼罗良早已消散在从台湾海峡吹过来的海风里。   六百多年前曾经目睹血腥巷战的经幢,今天依然默默地矗立在原地,冷冷地 望着来去匆匆的你我。传说中的“美人井”也还在,它叫七星井,在经幢北边五 十步外,有好事者在边上刻了四个字:“七星古井”,一个“古”字让它变得如 此恶俗!这是一眼六孔水井,井盖由数片条石拼铺,砌成六边形井台,上面凿有 六孔直径30厘米的井眼,可让多人一起提水洗涮,同时防止小孩、妇人失足跌入 井底。为什么叫七星?天上一颗星水里六颗星,道理和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 亮一样。现在井中泉水仍很旺盛,伸手可及,据说投石入井,会听见金属撞击声 音,因为当年井中曾沉入将士遗弃的兵器盔甲等等。我没往里边投过石头,倒是 见过某有文化的熟人在朗朗月光下把它当作一个方便的场所,完事后一边把器具 收拾回裤裆里一边大呼:“爽!爽!”   塔口庵经幢其实是千年古刹净众寺的三座经幢之一,立于原通往净众寺的路 口。净众寺早就不见踪影,但路口还在。民间以经幢为塔,罗良死后,经幢北侧 建成一庵,称为塔口庵,后来者居上,经幢反而被称为塔口庵经幢了。如今,你 如果不称呼该经幢为塔口庵经幢会显得很没文化,会被人笑的,说不定朱熹会打 大榕树上跳下来教训你一顿。这是什么?这就是文化!文化就是因循守旧或者将 错就错,习惯了就好,没有为什么。   教化的作用何其大矣!   明洪武元年(1368年),明大将汤和率军围攻陈友定驻守的延平城。友定杀 掉送劝降信的使者,把他的血掺在酒里和诸将盟誓,决心效仿唐代将领张巡死守 孤城。在此之前,陈友定已经把活捉来的明将胡深活活烤熟了。不久城破,友定 端坐大堂按剑而待,誓死报效元廷,最后服毒自杀未遂被用担架抬往南京。朱元 璋问他:“元已亡,你报效谁呢?杀我胡将军,又不纳来使,现有什么话说呢?” 友定脖子一伸:要杀便来,不必多言!最终和儿子一起被斩于南京,留下了“砍 头不过碗大的疤”这个后来被一再用来指引别人勇于就死的说法。   就这样,陈友定和罗良一样,也为元朝死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九泉之下见到 朱熹时会说出什么话来,也许他们会感谢朱熹的谆谆教诲和询询诱导,让他们找 到死去的理由。我们身边从来不缺他们这种人,但是那些因他们这种人而死的人 呢?比如陈氏,比如小罗,比如汤和的使者,比如我们身边那些因为压力过大而 自行了断的人们。   阿弥陀佛!善哉。   春光明媚,窗外的木棉花掉光了。 2008.4.24 (寄自中国漳州) ◆          谁来跟我去德国                  ·黄凌· 我结婚了,Andy承诺带我去欧洲度蜜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季节,这个计划 终于成行。 去科隆的人都要到科隆大教堂参观,这是欧洲也是世界著名的教堂,花了几 百年的时间才完工的宏伟建筑,比巴黎圣母院宏伟得多。在这科隆大教堂边,就 有两座博物馆,其中一座即是罗马日耳曼人博物馆。罗马帝国当年的北部边境就 在科隆,与莱茵河一河之隔,东边是日耳曼人,罗马帝国的军团无法攻占,只能 把科隆发展成帝国要塞。博物馆里面陈列了许多藏品,从帝国的兵器,到当时妇 女的装饰品;从漂亮的壁画残片到复原的马车,展品很丰富。当看到铺陈的壁画 展现的对人体美的膜拜时,我感悟到:西方人对人体对两性关系的观念,从古罗 马时代甚至更早就与东方人不一样,古代遗留的物品最恰当地说明了这点。 我们乘机前往法兰克福,开始了法兰克福-美茵兹-海德堡之旅。 从法兰克福到美茵兹大概需要1个小时的车程,但为了欣赏到莱茵河的美丽 风光,我们决定乘船前往,船票每人33.6欧元,换算成人民币是每人300多元。 莱茵河的风光很美。葡萄园散布在两岸的斜坡上,极具欧陆风情的民居加上 色彩斑斓的鲜花,让人仿如身居世外桃源。河边的小镇中最高最漂亮的建筑当属 教堂,每当正点的时候,所有教堂的钟都会响起,钟声在空中久久回荡,那种震 撼的感觉,至今我都无法遗忘。一些建在山峰顶上的堡垒散布于沿岸,残垣断壁 依了山势层层而上,隐约间显露出往日的辉煌。 两岸的小镇看起来很迷人,要不是心痛船票钱,我们早都跑了。在经过近3 个小时的浪漫之漂后,我们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名为St.Goar 的小镇下了船。 小镇很干净,路是用小石块铺设而成的,每家每户的阳台、窗台和门口都种了很 多鲜花,有的还在花圃上放一些小玩意,比如陶瓷的乌龟啊、小天使啊等等,很 可爱!有的房子装饰得很另类,窗户里、围墙外挂着骷髅头、蜘蛛和蝙蝠等,小 园里还立着巫婆的像和几副骸骨,大白天已经显得恐怖异常,晚上都不知道会怎 么样,搞不懂什么人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当夜,我们住宿在海德堡一家名为Jugendherberge的青年旅社。当我们准备 睡觉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只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还有时差的原因让我 们觉得很累。在呼噜声中,我们度过了异国之旅的第一个晚上。 海德堡--乌兹堡 大清早,小鸟开始唱歌了,歌声非常悦耳动听。 离开旅社,我们开车前往海德堡老城区,那里有着德国最古老的大学——海 德堡大学,还有一座建于十三世纪中叶的皇宫,据说皇宫从始建到竣工,用了400 多年的时间。 出发时还阳光明媚,到达山下,已经是乌云密布,准备步行上山之时,天下 起了大雨,有点扫兴。上山的路很陡,雨水顺着斜坡哗哗地往下流,鞋子、裤子 全湿了,总算风雨无阻地到达了皇宫。皇宫正门的左侧有一个瞭望台,可以鸟瞰 山下的古城及河岸的美景。可惜,雨中的海德堡灰蒙蒙的,碧水青山、绿树红楼 的美景全被掩盖了。 海德堡大学早在遥远的洪荒时代,这里已是远古人类生活、栖息的所在。今 天,海德堡大学还是德国乃至欧洲的一大科研基地,这里先后出过10位诺贝尔奖 得主。大学位于皇宫的山脚,但没有明显的标志,走了半天也不知道哪里才是。 路上遇到一个好高好帅的德国警察哥哥,我们边走边犹豫,后来决定还是回去找 他问路。这一回头,不得了了,出现了一个更帅的警察,借着问路的名义,我们 强行与两位俊男合了张影。海德堡大学建于1386年,是德国最古老的大学,因此, 海德堡被冠以大学城的称号。在十六至十七世纪时期它是德国学术文化和宗教改 革的重地。单从外表上来看,很难想象出那些看起来跟其它商业楼宇没太大区别 的建筑便是著名的海德堡大学。 从海德堡到乌兹堡,需经过德国重要的商业城市法兰克福。法兰克福位于美 因河右岸,临近美因河与莱茵河的交汇点,坐落在陶努斯群山南面的大平原上。 市中心和内城在美因河北岸,美因河上众多的桥梁把内城与近郊萨克森豪森地区 连接在一起。法兰克人的基督教主教会议所在地最初位于美因河唯一的渡口,而 法兰克福这一城市的名字也正因此得名——它源自于拉丁文“franconofurd”, 意思是“法兰克人的渡口”。便利的交通条件使法兰克福很快发展成为一个重要 城市。这里是世界文豪歌德的故乡,歌德的故居就在市中心。法兰克福有17个博 物馆和许多的名胜古迹,古罗马人遗迹、棕榈树公园、黑宁格尔塔、尤斯蒂努斯 教堂、古歌剧院等都值得游人一看。 我们在法兰克福的时间有限,所以选择性地去歌德博物馆参观,这也是因为 歌德在中国文化界知名度很高,是大文豪的缘故。我们要赶在四点闭馆前看看歌 德博物馆中有点什么。一如法兰克福的地铁,乘客自己在自动售票机上买票进站, 进口和出口都没人检票,完全靠个人有没有诚信的习惯。在歌德博物馆,看到了 许多与歌德有关的油画和雕塑,甚至看到德国画家画的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的故事。 歌德的故居里面有一些意大利罗马的风景画,我问服务生才知道:这是歌德的老 爸从意大利带回的。看来文豪的爸爸教育儿子就是有一套。人生的旅程其实有时 也如走马观花,能留下深刻回忆的也许就是一些美的事物。博物馆里我能品味时 间和环境对人类的影响,也同时能反思自己的生活——博物馆里躺着的是人类的 过去,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给未来留下点什么? 穿过法兰克福后,我们便驶上了德国最出名的“浪漫之路”。是我们的主要 活动。浪漫之路(Romantische Strasse)又称罗曼蒂克之路,全长370千米,从 法兰克福往东南方走约120千米后,首先经过维尔茨(Wurzburg),然后再转向 南面的罗滕堡(Rothenburg ob der Tauber)、奥格斯堡(Augsburg),最后抵 达德奥边境的菲林(Fussen),这就是浪漫之路的全程。这条路线自古以来就扮 演着德、意之间通商路径的角色,一路上有二十多个保存着中古世纪风格的小镇 和古堡,沿途风光绮丽如画。 乌兹堡是一座千年古城,位于法兰克福和纽伦堡之间的河谷盆地中,它是浪 漫之路上的第一个古城,在古代是一个很发达的城镇。这里最出名的是建于1719 年的巴洛克式主教宫,拿破仑曾称其为欧洲最美丽的宫殿。宫内天花板上有威尼 斯派大师埃波提创作的天顶画,据说是世界之最。另一个值得一提的地方是玛利 恩城堡,它曾是大主教的居所,堡内的教堂是德国现存最古老的教堂之一。 乌兹堡比海德堡天黑得更晚,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太阳才刚下山,虽然累 了,但我们也因此而难以进入睡眠状态。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们才蒙头大睡。 乌兹堡--罗腾堡--富森 早上,我被教堂的钟声唤醒。 离开乌兹堡后,我们舍弃了高速公路,改走乡村小道。虽说是小道,但都是 平整的柏油路,除了车道少些、经过村庄有红绿灯外,其它并不比高速路差,大 部分路段时速都可超过100公里。放眼望去,涌入眼帘的除了蓝天白云外,就是 无尽的庄稼和古树参天的森林。看到那一片片金黄的麦田,我们都有一种到田里 打滚的冲动,此刻,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估计是某个童话故事里曾经出 现过吧。路上经过很多小镇,每家每户的门外和窗台上盛开的鲜花,却无不透露 着这里的人对生活的热爱。乡村美景当前,车窗外那夹杂着麦子清香的清新空气, 差点让我们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罗腾堡。 罗腾堡位于富耳达河谷,是浪漫之路和堡垒之路两条旅游线路的交汇点。它 是德国所有城市中中世纪风貌保存得最完整的地区。昔日的城墙仍保存完好,城 内保留着许多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古代建筑,随便一座教堂、一座喷泉都有 七、八百年的历史,极具古典风韵。尽管有些房屋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斑驳,但门 棂上精细的雕刻、屋檐上简约的装饰和看似不经意地放在门口的花草,都散发着 浓厚的生活气息。走过精美的城门,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王国。那些红砖尖顶的 民居像积木砌成似的,“长”得跟童话故事里所描述的城堡一样。这种情景我一 直认为只有电影里才会出现,却没想过真的会展现在我的面前。 午餐过后,我们继续出发,经过丁克斯堡小镇后,我们发现原来设定要走的 那条路在维修,要改道。新的路线要绕着湖边走,路上可见阿尔卑斯山脉。湖水 深蓝,清澈明净,有人坐着小艇在湖中垂钓。高山、湖泊、夕阳、青草地,配合 湖边的红瓦白墙,随便“咔嚓”一下,出来的都是一张精美绝伦的风景明信片。 远处山坡上依稀可见新天鹅堡的风采。只要绕过湖,就抵达浪漫之路的最后一个 目的地——富森。 我们在网上预定了一家名为Romantik-Pension的民宿,它位于富森的郊区, 离新天鹅堡很近。推开阳台的门,很意外地发现那里可以看见矗立在山间的新天 鹅堡。夕阳下的她美得如诗如画,我们痴痴地看着,有点醉了。 富森--慕尼黑 新天鹅堡有童话堡垒之称,它位于阿尔卑斯山麓一个突起的山峰上,位置险 要。它外观洁白壮丽,像只展翅欲飞的天鹅,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皇帝 依照內心的梦幻世界设计建造,也是迪斯尼灰姑娘城堡的原型。城堡内不允许拍 照,据说是路德维希二世的遗愿,说是“怕被好奇的参观者污秽了”。城堡装饰 得富丽堂皇,收藏着许多珍品。堡内不乏以天鹅为主题的装饰,因为对路德维希 二世而言,天鹅象征着纯洁,于是,从壁画、门的把手到浴盆都可以看到天鹅美 丽的身影。无数的天鹅图画,加上围绕城堡四周的湖泊,使这里宛如人间仙境。 从新天鹅堡沿大路步行约20分钟,便可到达旧天鹅堡。比起新天鹅堡,这座 黄色城堡虽然外形和内部装饰要逊色得多、规模也比较小,但它非常具有中古世 纪神话的风采,城堡周围的喷泉也为其增添了不少浪漫的情调。 告别这美丽的童话世界,结束了“浪漫之路”之旅,我们开始前往本次德国 之行的最后一站——慕尼黑。 慕尼黑位于阿尔卑斯山北麓,是一座依山傍水、景色秀丽的山城。也是德国 最瑰丽的宫廷文化中心,世界著名的啤酒城。12世纪以来的将近800年中,这里 一直是拜恩王国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王城之地。作为拥有125万居民的德国第三 大城市,慕尼黑一直保持其由众多教堂塔楼等古建筑组成的城市风貌。12世纪中 叶,巴伐利亚国王狮子亨利便在这里建起了小镇。这里是德意志南部最瑰丽的宫 廷文化中心,12世纪以来一直是拜恩王国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都城之地。拜恩 王室的王族中,历代辈出极其爱好学问和艺术的君王。正因如此,他们在慕尼黑 的城内外建起了豪华的宫殿群,遗留下无数的艺术珍品。尤其在16世纪的阿尔布 雷希特五世时期,此地的文艺复兴、巴洛克、洛可可风格的各类文化发达到极点, 以致人们交口称赞这里为“伊萨尔河畔的雅典”。1972年第二十届奥林匹克运动 会曾在此地举行。这是一次耗资巨大,设施豪华,设备先进而又完善的运动会。 据有关资料记载,这次运动会的费用等于墨西哥奥运会的4倍。慕尼黑有一个奥 林匹克公园,这是这个运动会留下的永久纪念物。慕尼黑人爱喝啤酒,喝起来就 象喝茶水一样,每人每年平均要喝230升,约合460斤,合一天1斤多。慕尼黑享 有“世界啤酒冠军”的称号。这里有一所慕尼黑啤酒大学,它专为各国培养酿造 学硕士和学士。 我们首先来到宁芬堡。它是历代王侯的夏宫,坐落在西北郊,面积非常大。 宫殿由一幢幢方形楼房连结而成,正面长达600米。宫殿前一潭清水,很多天鹅 和不知名的禽鸟在那里戏水。宫殿后面是一片广阔的宫廷式园林,配合那些以花 圃砌成的图案及一座座精心雕琢的人像雕刻,使皇宫显得气势恢宏。 接着,我们来到了慕尼黑最热闹的地方--马里恩广场。这里商场林立,人 头涌涌,还有很多街头表演,充满了商业气息,与前几天的宁静小镇形成了强烈 的对比。 新市政厅位于玛里恩广场北侧,是一座19世纪末建造的新哥特式建筑,据说 用了40年时间才建成的。市政厅最出名的是其在80多米高的钟楼上装置的全德国 最大的木偶报时钟。木偶有真人那么大,正点报时时,这些色彩缤纷的木偶便会 开始摆动,排演威廉五世和兰妮女公爵当年结婚典礼的隆重场面。此时时间接近 18点,我们和许多游客一样翘首仰望,盼望一睹这迷人的表演。可是,清脆响亮 的钟声过后,木偶钟并没有动,唉,这个时候坏了真是遗憾。事后查资料,才知 道每天11时、12时和17时木偶钟才会表演,我们顿时捶胸顿足。 饥肠辘辘之际,Andy凭着两年前的记忆,找到了在新市政厅附近的一家吃德 国咸猪手的店,据称是牌子最老最正宗的。橱窗里看到挂在烤架上的咸猪手,虽 然闻不到香味,但卖相足以让我们口水直流。侍应生说话很逗,一点都不像古板 的德国人,我们点了一份套餐和半只原味的烤咸猪手,当然少不了啤酒。慕尼黑 的啤酒杯特别大,装上清醇可口的啤酒,拿在手中感觉很是豪气,顿时觉得自己 酒量非凡。原味咸猪手上桌时我们都吓了一跳,虽然只有半只,但估计有一斤多 重,这是我们这么多天以来最丰盛的晚餐,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一道咸猪 手。 离开慕尼黑,我们的德国自驾游也就结束了。下一站,我们将穿越阿尔卑斯 山脉,继续惬意的欧洲自驾之旅。 (寄自中国宜昌) ◆        为艺术?为爱情?      ——“异类”平民的现实主义挽歌                  ·无业游民·   “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啥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风 好象在一夜间就变得温润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 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顾长卫在影片《立春》中借王彩玲的自白开始了 他的“异类”叙事。   这是一个哀婉的故事。小县城音乐教师王彩玲酷爱歌剧艺术,有着一副天生 的好嗓子,无奈造物弄人,却长着一副丑陋的容颜。但即便如此,王彩玲仍然是 “心比天高”,她的人生目标就是逃离这座小县城,到北京中央歌剧院的舞台上 演唱歌剧。同样长得丑但酷爱普希金诗歌的大龄青年周瑜在广播中听到王彩玲的 歌声,慕名而来,想方设法接近王彩玲,无奈女主人翁却是“流水无情”。   周瑜的朋友黄四宝也是这座小县城里的“异类”,酷爱油画,报考美术学院 多年都未果,但仍然坚持。同样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使得王彩玲将黄四宝视作同 类中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亲近感。因此王彩玲除了给黄四宝精神上的鼓励, 还答应给他做人体模特,她以为这就是她的爱情。然而结果却是黄四宝当众羞辱 了她梦想中的“爱情”,再加上她多次上北京求职被拒,艺术?爱情?第一次在 现实生活中被击得粉碎。受到打击的她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演出服从楼上往下作 了一个“漂亮的飞跃动作”,然而“黑色幽默”的是:居然有惊无险!   生活还得继续,如同我们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继续熬吧……   影片中的另一位“异类”是群众艺术馆教师胡金泉,他酷爱的是芭蕾舞艺术, 但天生的“娘娘腔”和难以被小县城百姓所理解的芭蕾舞表演让他成为王彩玲的 同类。在那个思想禁锢的年代,这些热衷于“洋玩意儿”的文艺青年也只能被人 们视为异类。胡金泉是在一次受到羞辱的舞蹈表演中登场的,在这样的小县城, 人们只会对穿着暴露的芭蕾舞嗤之以鼻。胡金泉只能这样无奈地表白:“我一直 以为,时间长了这个城市会习惯我,但是我发现,我一直像根鱼刺一样,扎在很 多人的嗓子里。”最后他只有采取极端的自我毁灭的方式拔去了这根“鱼刺”。   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异类”并不少见,然而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并没有 “善待”他们,我们经常有意或无意地将他们边缘化,甚至直接增加他们精神与 肉体上的痛苦。我清晰地记得小学时代的一位“异类”同学经常遭到我们其他同 学的嘲笑和围攻。人啊,我们为什么要欺负这些弱者,而对强者趋炎附势呢?他 们只是有些执着,有些梦想罢了,他们并没有给其他人造成伤害,为什么我们不 能容忍他们?反之,我们都明白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公、腐败、堕落都是那些有 钱、有权的所谓成功人士造成的,但我们为什么却对他们赞赏有加,甚至心甘情 愿地成为他们的棋子和玩物呢?   王彩玲的梦想是在歌剧院的舞台上演唱《托斯卡》,黄四宝的梦想是成为梵 高一样的画家,胡金泉只是酷爱芭蕾舞罢了,周瑜也只是喜欢普希金的诗歌。这 些文艺青年最终被岁月和社会所改变,王彩玲成为一名屠夫,黄四宝成为一名奸 商,胡金泉被投进牢狱,周瑜正常娶妻生女。他们都是一些平凡的普通人,但他 们都曾梦想过不平凡。音乐成为这部电影中“平凡”与“不平凡”间的粘合剂与 无言自白,贯穿了整个情节的发展,并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一开始出现的舒 伯特艺术歌曲《慕春》紧扣电影的主题,暗示着这些“异类平民”们的希望与渴 望,并借助女主人公的身份多次出现。歌中唱道:   那温柔的春风已苏醒,   它轻轻地吹,日夜不停,   它忙碌地到处创造,到处创造。   空气清新,大地欢腾,大地欢腾!   可怜的心啊,别害怕!   天地间万物正在变化,   天地间万物正在变化。   ……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春天给人带来希望和憧憬,周瑜正 是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这首歌曲打动,停下来对着广播喇 叭发呆。影片的情节由此展开……   中间出现的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和捷克作曲家德沃夏 克的《月亮颂》对主人公的形象作了进一步的刻画。而贯穿始终的普契尼的歌剧 《托斯卡》中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则是王彩玲的生命宣言。当胡金泉向 王彩玲提出假结婚被拒,走在大雪纷飞的路上,画外音乐突然响起意大利作曲家 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无助的情绪加上带着淡淡哀愁的音调使人倍感 “异类”平民的无奈,而胡在柴可夫斯基的圆舞曲中翩翩起舞时,其实已经在暗 示着“异类”平民的挽歌了。   诗人雪莱曾经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然而春天来了又怎么 样呢?王彩玲喃喃自语道:“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 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 本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很失望,好象错过了什么似的。”我们都曾经有过梦想, 有过追求,我们中有些人也曾经是“异类”,但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我们最 终会淹没在现实生活当中。   王彩玲演唱的“为艺术,为爱情”可不就是我们“异类”平民的现实主义挽 歌么?歌中唱道:   为艺术,为爱情,   我衷心地爱护一切的生灵!   对待世界上受苦的人们怀着热诚。   永远是虔诚的信徒,   时常向上帝祈祷,   献上我纯洁的心灵。   永远是虔诚的信徒,   常把鲜花供奉。   但在这悲痛的时刻,   为何,为何,啊上帝,   为何对我这样残酷无情?   影片最后用这首咏叹调来结束让人伤感。 【丝露集】∽∽∽∽∽∽∽∽∽∽∽∽∽∽∽∽∽∽∽∽∽∽∽∽∽∽∽∽∽∽ ◆        二十四节气(组诗)            ·朱爽声·       立 春   羞涩的风,用温暖而柔弱的手   翻开大地沉重的书笺。在洁白的大地上   书写着缕缕青春的芬芳。初恋的阳光   颤抖着稚嫩的锋芒,打开大地炽热的胸膛   村庄火红的脸膛上,氤氲着幸福和吉祥   迷濛的细雨,挥洒着缠缠绵绵   一颗颗湿润的心,浸透岁月的树梢   点点绿意,燃烧父亲古铜色的烟斗   那些渐渐枯萎的梅花,飘零一串叹息   化作朵朵笑靥,悄悄爬上了村姑的脸庞       雨 水   在一间狭窄而阴暗的土屋里,母亲坐在春寒中   等待一场透雨的来临,滋润村庄的梦想   声声清脆的鸟啼,打破沉闷和抑郁   化作飘飞的丝线,悄悄穿过母亲的心眼   将凄冷的日子缝上一个温暖的补丁,于是   在村庄褶皱的额头,在母亲斑白的鬓角   斜插着一枝桃红、一枝柳绿       惊 蛰   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撩醒大地的梦   颤栗田野的心,擦亮天空灰暗的眼睛   那头羸弱的黄牛开始在村庄温暖的怀抱中失眠   午夜的月光下,我脱掉了脚上那双   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棉鞋,光着温暖而坚硬的脚板   匆匆走在田野上。蓦然回首   一个剃短发的少年,正蹲在草丛中   全神贯注地寻找他那只去年逃掉的蟋蟀   像是寻找他曾经丢失的童年和梦       春 分   一对锋利的犄角,一对明亮的弯刀   在农人的吆喝声中,不断将空中灰暗的云朵划破   牛牯哞哞,犁铧铮铮,泥浪滚滚……   一只疲乏的小鸟,栖息在一株枯萎的柳树上   啼唤瘦弱的歌声。铺天盖地的透雨   敲打着牛牯光滑的脊背,敲打着我沧桑的脸庞   滋润我干涸的心。一条弯弯曲曲的犁沟   如我每日走过的那条弯弯小路,延伸在广阔的原野上   延伸在我荒芜的梦里      清 明   细雨淅沥,浸透四月原野,染稠四月风景   四月泥泞的小路,零乱行人脚步   他们一脸惆怅,一脸虔诚   缓缓地走向被寂寞浸透的山冈   走向一座座心中铭记的坟茔。一声低哑的鸦鸣   两阵稀稀落落的炮竹声,把沉睡的先人唤醒   凄冷的节气里,生者和死去的人在悄悄谈心——   有人在祈祷,有人在倾诉,有人在埋怨,有人在忏悔……       谷 雨   布谷鸟啼一路湿淋淋的欢鸣,深春的强音   唤醒种子沉睡的生命。待阁深闺的谷粒、高梁、玉米和豆子   走出阴暗的仓廪,冲破飘摇的风雨   在阳光和麦芒的呼啸中,在金色唢呐的奏鸣中   匆匆扑向土地的怀抱,亲吻久违的泥   生命之根,在农人粗糙的手中延续    立 夏   立夏要下,下它个七日八夜   让天空满腹苦水,浸透农人的心事   麦苗在呼啸,秧苗在颤抖   老农刚弯腰拾起那一束金黄的麦穗   村姑的一路山歌,已唱绿一条条田垅 小 满   小溪在呐喊,河流在咆哮   田野的欲望,胀破迷茫的夜色   村庄的鼾声,弹响了禾苗下的蛙鸣   颤栗满天星星。最是懵懂少年   枕一缕浮华的月光,偷偷把那一枚青涩的果子品尝 芒 种   一丛丛芒草守护着山岗,一群群小鸟在草丛歌唱   芒草深处,有座美丽的村庄   芒花如雪,飘落深深的小巷   滋润大地苦涩的心脏,深谙节令的村民   像一缕缕阳光,从早到晚   在原野的风中不歇地飘荡 夏 至   季节的巨手,拔开沉重的云朵   捻亮空中火红的灯盏。正午的炊烟   将田野的炽情点燃。逼人的热浪   烤炙飞翔的翅膀。汗水煮沸的大地上   水稻拔节的疼痛,引得蝉儿高声鸣唱 小 暑   我痴痴地站在田埂上,静静地与水稻交谈   问它要不要住庄稼医院?   它在吐穗、它在灌浆、它在痛苦挣扎   它即将产出我的喜悦、我的希望、我的期盼   太阳一次次滚过我的脊背   我和水稻都不得不把头低下 大 暑   一把镰刀的锋芒,依然收藏在墙壁裂缝里   父亲总是愣愣地凝视着那把镰刀出神   甚至发出憨憨的笑声。因为父亲相信镰刀的锋利   想象某一天——父亲站在田埂上   手中的镰刀轻轻一挥,它放射的光芒   也能轻易割倒一遍稻子 立 秋   一片金黄的树叶,飘落一个深沉的季节   阳光渐渐冷淡,大地一脸苍白   美丽的风暴如期而至,一场肆虐的疯狂   究竟心里爱着谁?为谁痛,为谁恨   为谁伤心地哭泣?猎猎风中   一颗颗炽热的心,悄悄飘零大地掌心 处 暑   被秋天捂紧的阳光,荡开层层浓雾   洞穿一扇扇卑微的窗,火辣辣的眼睛   把心打开把大地打开,点燃乡村纯朴的爱   村姑鲜红的头巾,飘拂着桅子花的清香   唢呐声声,吹奏着欢笑和泪水   晚风轻拂,乡村古老而凄凉的爱情故事   如点点星光,在葡萄架下轻轻流淌 白 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蒹葭》   夜色昏沉,浸透疼痛的晶莹   剔透的思念,流淌苦涩的爱情   在水一方的伊人,你可感受到了秋夜的凄冷   当清晨的太阳升起,阵阵湿润   穿透游子的胸襟。滚滚红尘中   莫名的泪水凝重欲滴。荒芜的山冈上   一曲忧郁的歌声,沙哑地响起 秋 分 春分秋分,昼夜平分。 ——民谚   季节的利刃将日子平分,一半白昼一半夜晚   一半劳作一半歇息,一半作梦一半醒   寒光闪闪的季节之刀,能否将我的生命   也分成两份?一半上天堂,一半下地狱   一半爱着,一半痛   一半苦涩,一半甜 寒 露   冷风飒飒,直逼大地心脏   颤栗村庄的梦。零乱的原野   高举枯黄的巾幡,呐喊着退远   洁白的茶树花哟,开满山岗   山妹子的情歌,羞涩地飘荡   串串晶莹的泪行,闪烁温柔的光   农家艰难的日子深处,只剩一片苍茫 霜 降   太阳冰凉的泪水,洒透空旷的原野   疲乏的大地,凝成一串洁白的诗行   歌颂座座古朴的村庄。沉默的乡村   绽开了憨厚的笑脸。淡淡的阳光中   缕缕炊烟,飘拂生活的芬芳    立 冬   把田野最后一粒金黄拾进箩筐,凄冷的阳光   掠过稻草人苍白的脸庞,照射着一座座荒凉的山冈   坐在檐前瞌睡的老农,被孙儿的一声哭闹   搅断了梦的香甜。他站起佝偻的身子   抖落满身阳光,把目光眺向远方   浑浊的双目中,扑闪着爱的泪光     小 雪   那零星的丁点的冰冷的洁白的水珠   轻轻飘落大地的心脏,那是天空悲怆   抑或欢欣的语言?万物沉寂,原野空旷   农家小屋,灶角那堆冒着青烟的柴火   就是农人对生活的最完美表达,那是   一种无边无际的思索和生生不息的守望    大 雪   田边的一棵大树,脱掉了全身衣裳   痴情守望着空旷。枯萎的野草   静静回味昔日的疯狂。麻雀掠过草垛   娓娓诉说失恋的衷肠。炊烟袅袅   飘拂着淡淡的温暖。院中寒梅   辉映农家窗纸上的幸福和吉祥。窄窄的阡陌上   懵懵的乡村少年,挥舞着缕缕阳光   燃烧着冬日的洁白,燃烧着乡村明天的希望     冬 至   当阳光浸过岁月锋利的刃口,庄稼人的苦涩   被一寸寸切碎扔在身后。曾经潮湿的心   翻晒在太阳底下。糯米糍、腊鸡豚、高梁酒   送来阵阵真诚祝福。拾一块时间的碎布   小心翼翼把残缺的日子缝补。淡兰色的炊烟中   一种简单而潦草的幸福,随着雪花漫天飞舞   小 寒   季节的巨手,紧握日子的粉笔   在黑色天幕上书写着,逝去的时光   化作洁白的尘埃,纷纷飘落   农家烛灶膛,燃烧的激情中   一声婴儿的啼哭,把窗外的梅花打落    大 寒   风的残骨,雨的剩渣,太阳的落花   苍白的血,锋利的刀,光芒四射   季节空隙,时间路上,泥土深处   一缕阳光   喊痛 (寄自中国湖南汝城) ◆           花落的声音                 ·吴振宇·      同事曹姐从我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次永别。记 忆中她最后一次的样子似乎比往常清瘦,很平静地立在学校教学楼门口,跟我说 生病了,要回家休息,我以为又是以前的小感冒之类的,就冲她点点头,目送着 她的背影消失在校园一侧的桂花树边,没有回头。   曹姐是教舞蹈的老师,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我曾经看过她编排的舞蹈:一 群女孩子围在中间,绿色的裙摆轻盈飘起,像是满池的荷叶渐次绽开,到了极处, 一曲葫芦丝托着中心的一枝莲藕静静地浮出水面,那种宁静、飘逸和孤绝让我在 一瞬间读懂了曹姐的心。我曾经傲然地跟其它同事说:整个学校我佩服的人只有 两个,曹姐是其中之一。有人把这话传给了曹姐,曹姐笑靥如花,说是这学校总 算有了一个知音。因为是知音的缘故,我们平常在一起谈一些作词作曲以及艺术 追求等方面的问题,没有人愿意在旁边听。   曹姐回家休息后位子一直空着。我常跑去坐坐,那个位子靠窗,透过玻璃看 到的是被三面建筑隔开的校园一角,有几株栀子花立在角落里,浓得化不开的绿 叶沐着向晚的阳光,像镀了一层金边一样,洁白的花朵在无人的角落里静静地开 静静地落。我时常想,在那些许许多多的白天和黑夜,曹姐就坐在这儿,用这样 静默的方式听懂了花落的声音。   曹姐在医院里逝去前没有惊动单位里的任何一个人,也包括我。那天正好是 单位里的年夜饭,很热闹,领导一直被老师们围着敬酒,我坐在一边,这时电话 响起,我跑到外面的走廊里接电话,打电话的是曹姐的女儿:   “叔叔,妈妈走了!”   我们后来才知道曹姐得的是骨癌。在生命的最后半年,曹姐一个人抗拒着骨 癌带来的巨大痛苦,没有把自己的痛苦传染给单位里的任何一个人。终于在一次 化疗后,曹姐连自己的亲人也不愿意再拖累了,她拨掉了身上所有救命用的针管, 平静地选择了死亡。   我不知道曹姐的做法对还是不对,只是在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学校墙角的栀 子花,如同雪花一般簌簌地飘,飘出了一地的孤绝和寂寞,我知道,那些都是花 落的声音。 (寄自中国常州) ◆            清明祭父                  ·高嘉雯·   今天是清明节,又到了祭奠亲人的日子。去年父亲忌日的前两天,我在梦里 见到了我去世的父亲,他穿着那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带着翻毛的皮帽子,老远的 朝我走了过来。好像是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的样子。那情景定格在我梦醒的时 候,朦朦胧胧的,却非常真实。当时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梦到父亲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很久了。我想一定是父亲在提醒我他的忌日就要到了。十月三日,父亲的 忌日这一天我开始动笔写这篇纪念的文字,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写写停停, 虽然是一篇很短的文字,却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完成,真是惭愧得很。   一九九三年的十月三日,父亲离开了我们。虽然已经十四年过去了,那一天 却仍旧像是昨天一样,在记忆里异常的清晰。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在医院守护的妹夫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走了。我们 匆忙穿衣稍加洗漱赶去了医院。病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医疗设施全撤走了,父 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表情淡然,身体还有些温热。我们姐妹几个开始给他穿寿衣, 大家静悄悄地忙碌着,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哭。一直到把父亲的遗体送到了冷 冻间,才明白过来父亲真的已经走了。那个开朗,外向,个性有些张扬的父亲终 于离开了我们。父亲是趁着妹夫睡着了的时候自己悄悄地走的。他咽下最后一口 气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亲人,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即便是现在想来,依然会 忍不住地潸然泪下。父亲刚离去的那些日子里,包括丧礼当天,我并没有流太多 的眼泪。因为吊唁的,慰问的人来人往,太忙太乱,也因为对父亲弥留之际所受 的痛苦实在印象太深,久久不能从那些情景中解脱出来,因而父亲终于脱离苦海, 上天成仙的事实反而像梦境一样,不那么真实。   父亲走前的最后两天我是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的,那时父亲已经无法正常呼吸, 插着氧气管仍然张着嘴喘息不已。他已然不能说话,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着坐 在他床边的我。对我所说的话只能在沉重的喘息之余用点头或摇头来回应。但是 他的头脑始终是清楚的。后来导尿管里流出的液体已经是棕黄色的了,下体的褥 疮都慢慢变得干燥了,曾经骨瘦如柴的他四肢却变得“胖”了起来。当时我握着 他的手,和他一起体会着喘息的辛苦,不时点一些水在他的唇边,给他太过干燥 的口腔和嗓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我当时真的希望就这样握着他的手送他离 去。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开,是求生的意志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睁开了眼睛,坚持 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那天凌晨时分放弃了一切,撒手人寰。不知道父亲在不能 说话以后都想了些什么,可能想了很多,想他一生未竟的愿望,想他那五个可爱 出色的女儿,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和病魔对抗,消磨着这最后的时光,因为 那可能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和体力。父亲的走是预料之中的,但他走的时间 却是始料不及的。走的时候没有亲人相陪,父亲会不会非常伤心?当父亲出现在 我的梦里的时候,总是让我想起这样一个事实,父亲是自己离开的,我们甚至都 没有机会和他道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梦里他都会一直在找我。   父亲的一生是坎坷多事的。父亲二十年代末随着祖母离开老家榆林,途经西 安,辗转到了天津和在那任职的祖父团聚。上中学时父亲被送到了京城继续学业。 父亲虽天资聪明,却是个爱玩的人,读书也不很上心。在京城的时候,他最喜欢 的就是去戏园子听戏。据说曾经因为手头拮据,而把铺盖卷当了去听戏。所以学 业上一直不如他弟弟我二叔有出息。父亲高中还没毕业时,在天津陪祖父在任的 祖母却患上了精神疾病。祖父不得不辞职回乡,而父亲也就辍学陪伴祖父母返回 原籍。回乡后父亲一直守在祖父母身边,早晚侍奉左右,直到祖父去世。祖父去 世之后,父亲曾凭着天资聪明,又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国民党政府机构里 找了个抄写员,会计员之类的差事,以作稻粱之谋,同时赡养祖母。解放后父亲 带着祖母回到京城投奔了我二叔,又在二叔的帮助下,上了共产党办的干部训练 班,很快就参加了工作。父亲很聪明,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在工作上却是不 可多得的好手。文革前父亲一直在某省财政厅搞预算,人称该省第一会计师。后 来因为父亲的声誉,一些财会院校常常请父亲去做讲座。父亲的口才很好,讲课 非常有魅力,下面院校反应很热烈。当时国家非常缺乏专业人才,所以父亲被邀 请去该省刚刚建立的财经学校当讲师。父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接受了邀请去了 位于省会的财经学校转行做了教书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转行却是父亲厄 运的开始。   父亲调动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大专院校首当其冲,而该城市更是 因为离北京近又是省会,政治运动搞得如火如荼。到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时,父 亲被隔离审查了。听说抄家时在皮箱的夹层里翻到了父亲都不曾知道的国民党某 党部给父亲的委任状。现在想来可能是曾经任国民党铁道部秘书的祖父当年为父 亲准备的。因为父亲没有完成学业,一直辍学在家侍奉二老,祖父一定担心将来 他撒手西去之后他这个儿子将何以为生。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祖父却最终也没 有当面交待给父亲。也许后来国民党大势已去没这个必要了,也许后来祖父病患 缠身来不及交待后事就走了。反正这件事成了父亲交待不清也无法承认的污点。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交代检查,认罪然后再推翻,如此循环往复,父亲就被无 穷无尽地审查下去了。父亲很能抽烟,文革前家里再困难父亲仍然要抽大中华、 大前门之类的香烟,而且要一天一盒。父亲被审查后,母亲因为经济原因再也不 舍得给他买那么贵的香烟,同时也是为着避嫌,只检着便宜的买。我们也因为要 和他划清界限而只能定期给他送这些便宜的烟,因而数量上就打了折扣。可想而 知父亲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要写检查认罪书,要应付非人的精神折磨,要听 专案组人员的训斥,要吃食堂里最差的饭菜,要在大太阳地里被暴晒着蹲在地下 拔草,要忍受对家人的思念,要承受不懂事的孩子们的误解怨恨,等等等等。除 此之外,还要忍受烟瘾的侵袭。父亲能熬出来全凭藉着他那天生的乐观性格和对 孩子们的希望。   七零年父亲终于被释放,但是没有政治结论。这就意味着时时刻刻都会再被 揪出来审查批斗。母亲当时已经在某农场劳动锻炼了一年有余了,这时得以和父 亲团聚但是却被双双下放到离家几百里之外的农村去改造,美其名曰五七战士。 本来是要求凡是尚未工作的孩子都要一起迁走落户的,母亲苦苦哀求,总算同意 只带着妹妹。父母亲在那里一呆就是两年。七二年落实政策时,父母亲带着妹妹 一起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几年没见,父母亲都明显的见老了,父亲干瘦干瘦 的,皮肤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而母亲的脸上增添了无数的皱纹。父亲本想这下总 算熬出来了,多年的运动终于停止了,可以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因为原来就职 的省财经学校已经在文革中解散,父亲应该顺理成章地回到原单位,即省财政厅 工作。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财政厅的大门却把父亲结结实实的挡在了门外。 父亲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申诉,然而却被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当球一样踢来踢去。 纵使财政厅里有好些当年的同仁,下属和学生,除了异口同声的同情之外竟没有 一个人可以或者能够帮忙。这不能不说是父亲所遭受的另一个沉重的打击。这样 父亲蹉跎了将近一年的光阴,终于认命去了该地区所属的一个财贸学校继续他的 教书生涯。教授的课程与他本来的专业相差甚远。不过父亲聪明过人,加上他开 朗的性格,慢慢地也就融进了新的工作环境。不过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财贸学校 里任教使父亲在晚年感到压抑和不得志。所幸父亲因为后来的教书生涯而桃李满 天下,也算是对父亲最大的安慰与奖赏了。   后来随着国内的政治气氛越来越宽松,父亲同几个财会界同仁筹备成立了省 会计学会和省珠算学会。对这两个学会父亲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心血,做了许多 有益的工作。尤其是父亲退休后,一直致力于珠算的发扬光大和改进。并协助某 大学的一个教授撰写并发表了珠算在数学领域的应用的专著。说实在的,我们这 些孩子们对父亲所作的努力和成果,并不以为然,有的还持怀疑态度。但是父亲 的努力和投入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以他为荣,以他的精神为荣。他 为保护和弘扬珠算这个中华文化的遗产所作的努力,让我们感到骄傲。   记忆中小时候父亲不怎么管家事,好像也很少在家。但是只要父亲在家,就 能听到父亲的笑声。他会给我们讲笑话,打扑克,还会撇着津腔逗满嘴天津话的 妹妹乐。父亲是个爱玩的人,象棋围棋和桥牌都是他的拿手才艺。父亲还很爱打 乒乓球和羽毛球,而且打得也很出色。记得父亲快七十岁的时候还和我一起打羽 毛球,仍然身轻如燕。父亲很重视我们的学习,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的课本父亲 都给包上了的书皮,然后再写上我们的名字。父亲的字写得很好看,方方正正, 有棱有角,非常工整。而我们姐妹五个,从大姐开始,继承了父亲写字好的基因, 都能写一手不错的方块字。可是父亲却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们任何学习上的压力, 却对我们取得的进步给予肯定和鼓励。文革以前,大姐二姐和三姐在学校里都先 后带上了一道杠二道杠,二姐是小队长,大姐和三姐则都是学习委员,父亲对此 表达了由衷的欢欣和赞赏。由此不服气的我刚上学就大放狂言一定要带上三道杠, 发誓要超过三个姐姐。可后来我竟连一道杠都没机会拿到,也因而成了我家一个 经典笑谈。父亲对此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上一年级时,有一次周末贪玩而忘了 做作业,星期一中午放学后被留在教室补作业,很晚才回到爸爸的机关。父亲没 有像别的家长那样打骂,而只是指着我微笑摇头不已,然后还带我出去给我买了 碗馄饨吃。父亲是个很开朗的人,很少发火,也从不发牢骚。即便是在那个疯狂 的文革年代,父亲受了很多的折磨,却很少看到他唉声叹气。他那乐观向上的性 格帮助他走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高考恢复那年,父亲对我和三姐寄予了无限 的期望。他亲自为我们搜集复习资料,找老师辅导,并为我们亲自下厨做一日三 餐。到了报专业的时候,还不辞辛苦地亲自分别跑到我们俩人的报考地,鼓励我 们要自信,督促我们报好一点的学校和专业。虽然由于父亲对大学专业需求并不 熟悉,以至于我们最后都没能达到我们的愿望,但是父亲以此表达的殷殷期望却 成了我们一生拼搏的动力。   八九年研究生毕业前办出国的时候,父亲还曾经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和省会之 间的各个部门之间为我所需要盖的那些图章而奔跑。由于父亲弟子们的帮助让我 在那年的六月正值紧张之时顺利地拿到了护照。但是不久就查出他的肺结核顽症 复发而不得不住进了医院。七月中旬我离家时父亲带着口罩直接从医院到火车站 送行。当时根本想不到父亲从此会一病不起。出国后在姐姐为我安顿好的住处用 姐姐给我的五十马克零钱,开始了一个全新的生活。先是靠打工挣钱,后来拿到 了一笔天上掉下来的奖学金而上了一个硕士班,然后又是申博读博,忙得不亦乐 乎,对父亲一直少有问候。当时还和姐姐谈起将来我们混得好一点一定先接父亲 来德国探亲。可到了九二年底却得知父亲不幸罹患癌症,因此我在九三年春节请 假带着儿子回国探望。当时父亲除了有些咳嗽容易疲惫之外,看不出是病入膏肓 的人。那时父亲每天与电视和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伴,看到精彩之处仍会高声叫好, 或开怀大笑,有时还会亮嗓子唱上几句。那时正值春节,母亲和我们姐妹有时会 开麻将局消遣。我离家多年,一直读书。别看考试总能名列第一,玩麻将却是新 手,屡战屡败。父亲就一直站在我身边督战,指点我出牌。最后终是觉得我不可 教也而亲自上阵为我赢回来完事。那时父亲已不能持续几个小时正常活动了,必 须时不时地睡上一觉以恢复元气。当时八岁的儿子负责到点儿叫醒姥爷吃药,因 为儿子太负责任往往扰得父亲总也睡不够。当时看着他们祖孙二人调侃笑闹的情 景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自我返德后,父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五月开始持 续发烧,开始时在家里打点滴吃消炎药但效果甚微,拖到了后来父亲开始食欲急 速下降,进食越来越少。到了七月,父亲住进了医院。我和姐姐一直拖到了九月 才得以返家。虽然知道了父亲已经被癌细胞侵蚀瘦得皮包骨头了,可是第一眼见 到父亲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父亲坐在医院的床上,身体依墙靠着,两条腿并起 来蜷在胸前。膝盖骨显得异常的大,小腿从远处看只是一副骨架。那时父亲还坚 持自己下床排便,靠着药物也能少量进食。但是呼吸沉重,咳痰困难,有时会因 为痰堵住了呼吸道而引起一片慌乱。后来父亲因为排便不畅用了开赛露使病情急 转直下。到了九月底父亲曾经陷入重度昏迷而搬进了单人监护病房。父亲醒来后 曾经出奇地好了两天,和我们谈他的往事,嘱咐我们姐妹要互相扶持,珍惜姐妹 情谊。我们及时地为他清理卫生,刮了胡子,也剪了指甲。很快地父亲开始呼吸 困难,然后就只能靠吸氧来维持了。吸氧之后父亲就再也没能说话,但是每天从 早上见到父亲到晚上离开,父亲一直都在用眼睛交流。他的痛苦,艰难,无奈和 恋恋不舍,我想我都读到了。可是我们没有力量可以挽留住父亲的生命和父亲迈 向天国的脚步,和万恶的癌细胞相比,亲情和爱都是那样的渺小而无助。父亲终 于走了,带走了他未能实现的梦想,带走了对女儿们无尽的爱和依恋,还有他那 特有的令人难以忘怀的笑声,以及一切属于他的故事。   现在父亲和我们生活在阴阳相隔的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音信全无。我唯一的 希望就是父亲能在天堂里和他失散的亲人们相遇,不孤单,也不会寂寞。父亲向 来乐观,我想父亲在那边一定也会过得很快乐,就像他生前一样,开朗自信,无 忧无虑。这样,当我们有幸进入天堂的时候,就能循着他那爽朗的笑声与他团聚。   今天是清明节,我和姐姐要在加拿大给父亲送去我们的祈祷和祝福。父亲, 愿您快乐永存! (寄自加拿大) ◆            我的小脚母亲                 ·涂宏伟·     母亲已年过九旬,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如今仍住在乡村,一生没离开过乡 村。她从3岁时就裹了小脚,成为那个年代的“流行金莲”。从此,她舞动着这 双“美丽的小脚”,走过春夏,走过秋冬,穿越了历史的时空。她普通而又不普 通,她平凡而又不平凡。她普通的是一生默默无闻,没有什么荣耀,更没有什么 光环,而不普通的是以一颗善良的心活到新世纪,见证了中国近百年的风云变幻, 潮起潮落,感受到了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温暖幸福,也拥有了像当今一些艺术家们 的待遇,是一位享受“政府津贴”的乡村老人;她平凡得在于一生就是一个乡村 女人,没有大起大落的身世,更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不平凡得在于年年 岁岁,用她那点点滴滴的爱心,支撑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仅成为家庭的 “帅字旗”,也是我们那个乡村里的最后一个“小脚女皇”。   母亲娘家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二,是兄妹中唯一的女性,她17岁那年,爹就 去世了,由娘一人操持庄稼,哥哥又抓壮丁在外,脚下的四个弟弟,全靠她照顾, 那时当地有个风俗,女人们不能到井边去,每当挑水时,她就站在离井边十步远, 弟弟们双双到井边吊了水,她猛然接过担子,迈着小脚,一摇三晃地挑了回去。 若遇年头月尾,口粮接不上趟,为了让娘和弟弟们填饱肚子,她会事先在锅底下 用麦糠沤上火,将锅底烧热,等娘收工回来歇息,弟弟们玩耍归来围着灶台闹饿 时,她便发出一声清脆的台词:“妈!我饿不及了,已做饭吃过了,看!灶堂还 在热着呢,我给你们再做饭!”上演了一出灶堂“空城计”。   母亲来到婆家,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三等“残 废人”。据说解放后,父亲担任了多年的生产队长,人称“老队长”。一次在指 挥生产时,带头上阵,从十几米高的麦垛上摔了下来,造成胳膊骨折,从此退休 在家,再也不干重活了,队里看在“老队长”份上,也为了照顾我家,给他安排 了一个打扫牛圃的轻活,每天记六个工分,他顺势而闲,上午到集镇上喝茶,下 午三下五去二将牛粪扫净,过起半休养的日子。   这下可苦了母亲,光靠父亲那几个工分是养活不了全家的,母亲不得不“女 扮男装”,冲锋在前,犁田耙地,策马扬鞭,兴修水利,扬场扛粮,和村里爷们 儿一比高下。就是这样,村里一些对“老队长”在任时怀有成见的男人,时不时 找母亲的茬闹事。一次母亲在后岗地里犁地种苞谷,收工时,那位“牛队长”拦 住母亲,硬说母亲怀里藏有苞谷种子,想顺回家里,那可是见不得人的偷盗行为 呀!母亲就和他大声争辩,引来了村里男男女女观看,母亲愤怒之下,呼啦敞开 了胸膛,吓得围观者扭头跑散,事实给那个恶搞的男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脸红脖 子粗地逃之夭夭。   看似坚强的母亲,在父亲面前却温柔有余,从不唠叨,从不发脾气,更没有 红过脸,一身相随,无微不至。儿女们虽在心里为母亲打抱不平,但却没有明说, 毕竟我们也爱父亲。可父亲却变本加厉,缠磨了母亲一生。在我们眼里没有看到 母亲病倒过,而父亲却常常有惊无险,父亲若有个头痛脑热,腰痛肚痛,就会大 惊小怪,弄得母亲和全家不安。父亲有个习惯,从来不在家里喝开水,每天必到 五里外的集镇坐茶馆,喝老板娘那一壶一壶的滚烫开水。他告诉我们,家里柴灶 开水倒进瓶里就不煎了,那茶馆里的煤灶上的开水,壶壶沸腾,喝的是“茶尖”, 开胃消食,一喝肚子就咕咕乱响,通体健身。就这样,我看他还是回家后时不时 抱着肚子说胀,躺在竹床上呻吟。母亲劳累一天刚到家顾不得洗刷,扑打几下衣 服上的灰尘,就坐在父亲身边给他揉肚子。小小年纪的我,看母亲那疲劳的脸庞, 实在不忍心,就上前劝阻,妈!我来给爹揉肚子,你歇歇还要做饭呢!母亲笑笑 说:儿子真孝心,你那小手没力气,看你爹痛苦的样,我使劲揉几下就好了。   父亲还有一个习惯,穿鞋不拔鞋跟,母亲往往挑灯夜战,为他做一双新鞋, 一到他脚上,就变成了踢拉板,后跟压在脚下,一天到晚踢拉踢拉地行游天下, 哪怕是进城赶集,走亲访友,也不顾形象,总是踢拉着鞋子,这样鞋子磨损得快, 十天半月就穿坏了。母亲一生也不知为他做了多少双鞋子,从无半点怨言。   后来,我到外地工作,有了一双儿女。母亲爱孙心切,丢下乡里的父亲来到 我们身边,照顾孙儿,每次母亲来时,一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牵挂着父亲,随 着时间推移,她慢慢地开始享受儿孙的天伦之乐。每当这时,父亲一个电话或者 前来找她,一看父亲那满脸愁容,母亲就会黯然伤神,掉起眼泪。她会丢下儿孙 不管,拉起父亲就回了老家。我知道母亲丢不下父亲,可妻子很不理解,造成婆 媳间一些误解。   母亲比父亲大一岁,父亲八十八岁那年,却突然病得起不了床,一躺就是几 个月,我和姐姐都在城里住,哥哥是村干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护理父亲的担 子仍然压在母亲身上。一天,父亲突然从床上掉了下来,哥哥外出不在身边,年 近九旬的母亲,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大声呼唤着:老天保佑呀,让我 把这老东西抱上床去!不知母亲哪来的劲头,还是上天发力,奇迹出现了,母亲 一下子将父亲托到了床上。   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们匆匆赶了回去,父亲见了我,拉着我的手说: “我走了,你要记住多给你妈一些钱呀!”我望着消瘦的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父亲唯一的临终遗言。   父亲走的当天晚上,按家乡的风俗,我们当儿子的要在父亲身边守夜,可60 多岁的姐姐,执意要守在父亲的床前。我想也好,我就睡在母亲身边,陪陪母亲 吧。姐姐陪父亲在里间,我陪母亲在外间,这是我阔别家乡30多年后,第一次睡 在老屋,睡在母亲小脚边。母亲虽然沉浸在悲丧之中,但我看得出来,有我睡在 她的脚头,她又感到了另一种欣慰,那晚她睡得很香。我闻着母亲小脚的气味, 望着老屋千孔百漏的房顶和那没有几样的破旧家具,大胆的老鼠还在梁上东张西 望,房顶的泥土不时往下掉着。我浮想联翩,在这样简陋的生存环境中,母亲伴 陪着父亲,相濡以沫,用爱神搀扶着父亲,拥有一世难得的“钻石婚姻”。   我有个伯父,从小眼睛忽暗忽明,人称“大瞎”,我们就叫“瞎伯”。他一 直单身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瞎伯为人忠厚老实,非常喜爱侄女侄儿,和我们姐弟 几个感情很深。在那家大口阔的年月,村里家家户户都缺粮缺吃,可能瞎伯生活 单调,时常到左邻右舍,串串门,和那婶婶们聊聊天,他若看到哪家婶婶断了粮, 就会背着母亲,将家里的粮食或馍馍拿给人家,也没别的所图,可能是爱心。他 的行为母亲早有觉察,只是当着父亲说说而已,一直没有与伯父正面冲突。有时 伯父缩手缩脚将馍馍藏进怀里往外走时,他以为母亲和家人没有看到,当他刚转 身走出,母亲就会当我们的面,咬咬牙,用手指狠狠地捣着伯父的背影,从来没 有揭穿过他,我想母亲也理解单身人的苦闷。伯父晚年卧床不起,也是母亲端茶 递饭,洗洗浆浆,护理送终。   六、七十年代,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没上学,特别是女孩,更是望学欲穿。我 们姐弟三人,可是当时村里的高材生,这都是母亲的功劳,虽然她一字不识,可 她信奉唯有读书高的道理。   母亲平时虽惯着我们姐弟三人,但哪个若逃了学,必定棒打无疑。姐弟中属 哥哥最调皮,那时我上一年级,他上六年级,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就读,我所在班 级的课桌,是那种用泥巴垒起来的长条形,一排坐十几个学生,我从小就面善, 邻位那个同学常常欺负我,他用粉笔将桌位划开,不准我的课本或用具越池一线, 还不准我从他身边出入,逼得我走投无路,翻桌越位。我回到家里掉起了眼泪, 哥哥问明情况后,来到我们班上扭着那个同学的耳朵,从桌位上提溜了出去,转 了三圈。从此,邻位见了我点头哈腰,再也不敢捉弄我了。哥哥对我这样好,我 还是当了“奸细”,向母亲告了他逃课状。那天,他背着书包前脚走,我后脚跟,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牛棚,和村里放牛娃们一起,骑着牛向田野走去,我掉头回家 告诉了母亲,母亲飞奔着小脚将他追了回来,拉进屋里,脱掉一只小鞋,劈头盖 脑地朝哥哥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吼,看你再逃学!看你再逃学!打得哥哥在地 上抱头乱滚,吓得我啊的一声哭了起来,抱着母亲求挠,我连连说道:“哥哥是 我害你挨打呀!”母亲手一闪将我推倒,你给我闭嘴!父亲也忍不住了,进屋劝 说母亲,母亲手一指,你给我出去!扑腾将门关上,继续痛打哥哥,直打得哥哥 表态,写下不再逃学的“军令状”,才算罢休。母亲用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精神, 使我们姐弟顺利完成了学业。   姐姐文革前就已初中毕业,回乡后担任村妇女主任,到了婆家又成了抢手人 才,先当小队会计,后升大队会计,村妇女主任。哥哥70年代初高中毕业,现在 仍然担任村会计。他们很早就是乡村的党员干部,在我历史的档案中,每每填到 他们的荣誉时,就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感。我是76年高中毕业,后提干进机关工作。 我的很多同乡伙伴,一直走不出乡村,不是他们没作为,没有运气,而是他们没 有文化,也可能他们没有遇到我那样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居住,住了不到二个月,她执意 要回乡下住。我的女儿不理解地问她:“奶奶这城里,灯又亮,地又光,生活又 好,你咋非要回去?”母亲摆摆头说:“我在你们这里望着天总是灰蒙蒙的,喝 的水总是有一股啥味。我们乡里,天比城里的蓝,水比城里的甜!”大学毕业的 女儿恍然大悟,那叫原生态!母亲呵呵地惊叹道:啥!“园生菜”,对!对!我 就喜欢吃咱们园子里生长的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味道可鲜啦……   母亲移动着小脚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有一件没有做到的事情: 我长这么大,还没为母亲洗一回小脚…… (寄自中国湖北省老河口市)   【网里乾坤】∽∽∽∽∽∽∽∽∽∽∽∽∽∽∽∽∽∽∽∽∽∽∽∽∽∽∽∽∽ ◆         史铁生四题    ——史铁生《信与问》读后感              ·郭勇健·     ⒈ 史铁生之问   史铁生是一位纯粹的作家。这里所谓“纯粹”,却不是说他像朱自清和余光 中那样擅长写作“美文”、营造浓浓的诗情画意,或像钱锺书那样擅长役使文字, 在遣词造句上呼风唤雨的作家。与朱自清、余光中、钱锺书等作家相比,史铁生 作品在语言上似乎不太讲究,写作功底看来并不深厚,手段也未见如何高明。对 于像史铁生和残雪这样的作家,属于何种文学流派、采用何种文学技巧、是否具 备古文功底之类的问题,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他们只为灵魂写作。语言 本身不是写作的目的,而是探索捕捉复制灵魂的手段。朱自清和余光中的作品属 于感觉和感情的文学,钱锺书的作品属于头脑的文学,残雪和史铁生的作品属于 灵魂的文学。如残雪史铁生这种直接为灵魂写作的作家,在我看来就是纯粹的作 家。   但奇妙的是,史铁生的语言仍然是第一流的语言,自信,纯净,灵动,曲尽 其妙,富有穿透力,且一任天然,毫不做作。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与语言的 关系,好比绘画与色彩的关系。从来没有一位画家仅凭制造色彩效果便成就了他 的绘画艺术。莫奈、梵高等印象派一系画家都是用色高手,但他们真正想画的却 是光,是太阳,惟其在追逐光的过程中,造就了绘画色彩的无比辉煌。文学语言 的背后是思想,是人格,是灵魂。史铁生说:“语言的重要并不仅在于能够说明 什么,更在于可以寻找什么,描画理想,触摸虚幻,步入可能。甚至,世界的无 限性即系于语言的无限可能。”仅仅把眼光投注于语言本身,语言的表现力不可 能获得开拓性的发展。当我们把语言这本该只是手段的东西误以为文学的目的时, 语言背后的灵魂便很可能被忽视乃至无视,而文学,便可能沦为纯粹的语言游戏。   史铁生主张:文学“主要是发生在心魂里的事,尤其是发生在心魂中一直被 遮蔽之处的事。”“文学永葆它的探问激情,同时又总是向着那一片无边无际、 混沌不清的灵魂领域。”有时他把灵魂称为“梦想”——这大概是受法国哲学家 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一书影响:“这梦想的所指,虽是一片未知、虚 幻、空白,但正因如此才是人性无限升华的可能之域。这永难劫灭的梦想,正就 是文学和艺术的根。”   灵魂写作在20世纪中国,甚至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是比较罕见的——幸好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鲁迅,如今还有残雪和史铁生。不过他们都是异数。鲁迅终身 孤独,残雪令人望而生畏,史铁生寂寞地呆在文坛边缘。我们这个实用主义的世 俗化的民族,似乎早已把梦想或灵魂当作无用之物而弃之不顾了。史铁生在《信 与问》中谈到信仰,多次指出国人早已习惯于把精神性的信仰实际化、实利化、 物质化,一如把让人感到“真累”的爱转换为轻松愉快的性,导致真信仰阙如, 上帝隐匿,灵魂退场。这就像德国现象学家胡塞尔曾经指出的,欧洲近代科学片 面化地发展了理性,对理性做“客观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理解,而古希腊意 义上的理性则被遗忘多时。实用主义视域限制了梦想的边界,大大压缩了梦想的 领域,贫乏了灵魂的内涵。梦想不现实,因而梦想无用。灵魂死于被现实化、世 俗化之时。   灵魂写作的前提,当然是有灵魂存在,或是感知到灵魂的存在。但悖论在于, 灵魂并不是一种现成在手的事物,它不会自动向人现身,正如树根往往深埋于幽 暗的地底。灵魂作为文学的根,恰恰是需要文学作品去不断挖掘不懈追求的东西。 在写作之前,作家仅是朦胧地预感到灵魂之在,犹如嗅到远远飘来的花香,因而 灵魂此时不过是一团混沌。写作便是循香而去的寻幽探胜,借助语言的力量赋予 混沌以清晰的形式。   混沌状态何时被突破?灵魂写作自何时开始?自探问始。探是寻觅,问是追 究。对灵魂的追问证明了灵魂的存在。惟有根本性的发问和持久性的探询,才能 循着蛛丝马迹,捕风捉影般地将那无边无际、混沌不清的灵魂渐渐凝聚成形,使 它变得依稀可辨,并为它的诞生赋予名字。探问意味着疑难。所谓根本性的探问 或根本性的疑难,就是让人魂牵梦萦无时或忘的问题。它往往产生于不可解决的 困境之中,发生在理所当然的生活突然成了问题的时刻,事实和理想、现实和可 能激烈冲撞的时刻。灵魂便是两者碰撞出来的火花,或者,是困兽试图突围时的 嚎叫。   史铁生是擅长发问的。他所问的,都是根本性的问题,关于存在的问题。何 谓根本性的问题或存在问题?举例言之,“刘庸说,世人终日慌忙,所为无非名 利二字。此不过一家之见,其实更根本的两个字是:生死。”“名利”二字,还 是囿于现实域的事情,“生死”问题,才是使人超乎现实达乎形上之域的根本问 题。   当一个人,在21岁时突然被迫坐上轮椅,此后又成了一名“职业病人”、 “资深病者”,近年来的身体状况又发展到每周必须在医院做三天的“透析”的 地步,他还能做什么?他只能不甘,不平,不解,他只能如此质问:上天为何如 此不公?命运为何如此安排?为什么遭遇不幸的偏偏是我?上帝的旨意究竟是什 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古希腊人说哲学是“习死之术”,因为哲学的 精髓就是“认识你自己”,死亡作为最不可替代的私人化的事情,则让人直接意 识到自我。但史铁生的生平事迹表明,苦难有着与死亡相同的功能。苦难的承担 者,就是我;为所受的苦难而发问者,也是我;最后,对于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试图解答问题的,仍然是我。上帝是隐匿的,命运是沉默的。天地不仁,以万物 为刍狗。他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灵。于是只有自问自答。只能在现实之外为自 己谋求一种可能的解决。如果现实是荒诞的,是不是在现实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性 存在?如果现实中只有不幸和苦难,那么梦想或理想呢?如果现实没有意义,在 现实之外有没有一种意义?这种超出现实的不断追问,这种解疑的迫切需要,使 史铁生发现了或进入了灵魂的居所。他不停地发问,苦苦地思索,无边地梦想。 他很快发现写作有助于探问,有助于思索,有助于寻梦,有助于为自己的生命在 “不实之真”、“实外之真”处重新奠定根基。他一路问去,一路寻思,终于发 现,生命的根基原来不在现实之中,而是扎根于现实之外。   而生命的根基,其实也就是文学的根基所在。如果这位追问的残疾人还想自 己养活自己,如果他希望用一种现实的手段谋生,那么他就开始写作了。史铁生 说,原先,写作是为了不自杀。到了中年,他突然意识到应当感恩于上帝,感谢 上天让他陷入困境,让他与残疾、与病痛、与苦难相伴终身,从而让他学会了发 问,学会了思想,学会了写作。是的,史铁生之问,问出了一位令人敬佩的作家。   ⒉ 史铁生之思   史铁生擅长发问,更擅长思考。关于生死问题、生命意义问题,大概每个人 都曾经有过,因为人生无非就是佛陀总结的生、老、病、死,苦难乃是常态。谁 的生活中没有些小灾小难的?只是这类终极问题在现实中乃是无解之谜,让人活 得“很累”,因而一旦问题在意识中浮现,我们几乎本能地很快把它们轻轻放过。 放过问题,就是逃避自我。史铁生却绝不轻言放弃。他其实也无法放弃,因为苦 难乃是他的宿命,残疾写定了他的生存密码。对于这个认真的人,残疾甚至也使 他没有办法借助于帕斯卡尔所说的“消遣”来逃避问题。他被困在问题之中了。 他只有思考到底,并尝试借着思考来突围脱困。   数年前读史铁生作品,当时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深思:思考的深度性和彻 底性。史铁生的思维好似章鱼的触角,向神秘的海洋深处展开,灵敏而又有力, 犹如蜘蛛吐丝在空中飘荡,那纤细精微的蛛丝柔韧而又空灵,但总会沾上某些实 实在在的固体。读了史铁生的作品,我从此开始怀疑那个已经被公认的“汉语拙 于思辨”的说法。这流行说法一般地看当然也没什么错误,与德文相比,汉语只 好称为“诗的语言”,决非“思辨语言”。但这里的“汉语”指的是现成的固有 的汉语。然而汉语处在发展之中,决非一成不变固步自封。正如歌德之后的德语 已经面目全非,史铁生之后的汉语,或史铁生作品之中的汉语,也崭露出全新的 特质--一种惟有史铁生的语言才具有的特质。有了这种特质,史铁生几乎可以 用他的语言胜任任何一种密度的和深度的思考任务。自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 以来,所有的中国大作家都在努力拓展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杰出者,如老舍,如 钱锺书,如余光中。不过他们的语言只能表现感觉、情绪、经验、见解、知识, 而史铁生的语言还可以从容作形而上的哲思,可谓别开生面。他的作品代表着汉 语文学向着从未梦见过的思辨领域的一次开拓。   史铁生之思,达到了哲学的层次,史铁生的文学中有哲学,此事早已众所周 知,世所公认。然而史铁生之思为何是哲学性的思考?因为它是一种反思。   反思的特点有二:一是超越经验,指向形上之域,二是逆向而行,返回自身。 向着外部经验世界的探索是一般科学的方式,从外部经验世界中回溯到自身的反 思才是哲学所特有的方式。柏拉图因此声称,“知识就是回忆。”古罗马基督教 哲学家圣奥古斯丁也说:“不必外求,请返回你自身,真理就寓于人的内心。” 举例言之,思考时间之谜,也要像康德那样返回到主体的心灵结构,或如海德格 尔那般返回到人生此在。时间便成了主体的先天形式或此在的在世方式。“时间 肯定是宇宙的一种客观特性吗?我倒以为,说它是人的一种主观特性更为确切。 或者说,它是宇宙的无限可能之中所包含的,所诞生的,(由人所体现的)一种 可能与一种限制。每一种可能,同时都是一种限制,此即‘维’也。就是说:是 人生的矢量性质,使宇宙有了时间。”文学即人学,所有的作家尤其是小说家都 要研究人,但史铁生的研究却不在经验之维度中,他必定如胡塞尔般把经验“还 原”掉,放入括号;如现象学家般“回到事情本身”,史铁生常常“回到生命的 起点”,回到“人的最初处境”。譬如《务虚笔记》,返回到那决定了一个人的 命运之途的童年之门,因此他决不像一般小说家那样“塑造人物性格”,而是探 索人的生存密码。   但史铁生的作品仍是文学,仍是小说,仍是散文,这只因史铁生的思辨并非 通过逻辑,并不表现为逻辑,“逻辑,不过是宇宙之无限可能性中的一种”。它 当然理应包含着逻辑,因为完全非逻辑的思想不是真正的思想,但它又显然超出 了逻辑,即超出逻辑的线性推理的表面形式。实际上,逻辑无非是思维的一种外 在表现方式和运作规则而已,逻辑的背后是活生生的思想。思想本身大于逻辑, 大于推理,恰如生活大于活着。而思想始于疑难。史铁生强调,文学作品有三个 最要紧的品质:真诚,善思,疑难。真诚和善思主要是散文的特性,而疑难更多 地是属于小说的特性。写小说的过程,也就是追问和思考的过程,解疑的过程。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设问,当今的小说在干什么?答案是,小说在 思考;小说是通过设计具体境遇展开对存在的勘探。这完全可以视为关于史铁生 小说的定义。   因此史铁生极强调思想对于文学的重要性。因此他认为,所谓“深入生活” 这一文学创作的金科玉律,其实是不准确的或不完全的,“深入思考生活”才是 文学的不二法门。因此他批评当今中国文学的根本弊病,就在于无思想。“今天 的文学,毛病就是太文学,今天的小说,绝望就绝望在太小说。”实际上,时下 中国作家们所热衷于尝试的种种稀奇古怪的手法、技巧、形式,都不过是仅触及 文学艺术的肤表而已。因为舍却思想,何来形式?没有新思想,哪有新形式?便 是那些以感觉或感受取胜的文学作品,感觉或感受的背后仍然有着思想的支撑和 引导。   依我看,史铁生的思想力度或思辨能力远在当今中国的许多职业哲学家之上。 思辨能力表现在哪里?表现在使问题复杂化和使思考深入化,还表现在观察角度 的灵活性。小说所呈现的世界是复杂的,这也是史铁生和昆德拉的共同看法。尽 管理论探索的过程也要求高度精密化和复杂化,但理论必须获得一个最终的结论, 理论探索因而形成一个从复杂趋于简单的过程,并在这简单化过程中提炼出“多 中之一”,如同科学家用一个公式就囊括了宇宙间的全部现象。小说创作则要求 进入复杂,自始至终逗留于复杂之中,因为生活世界或心灵世界本身就是高度复 杂的、无限丰富的、不容缩减的,小说艺术的目的就是还原和呈现这个未被缩减 的世界。在《务虚笔记》第21章“猜测”中,史铁生让所有的小说主角召开了一 次研讨会,一一猜测女主人公O的“赴死之因”,那些猜测层层深入,涉及方方 面面,几乎穷尽了一切可能性,达到了思维的极限。但那又决非只是逻辑的条分 缕析,而是小说人物的生活对话;不是斯宾诺莎的方式,而是柏拉图的方式。那 是一种多层次的和立体式对话,仿佛一座精巧繁复的迷宫,把读者直接置入其中, 和作品人物一起探索出口,左冲右突,殚精竭虑,饱受煎熬,那是一种让人读得 精疲力竭的对话和思索过程。因而,那是一种真正的思考。立体意味着深度。设 若灵魂现身,示人以空间形象,那将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思考从来不是 平面化的,思考也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行为。   由于史铁生具有使问题复杂化、精密化和深度化的思维能力,他总是能于我 们不疑处起疑,在我们思维力量穷竭之时再施一问,在我们的思路到达终点之处 继续行走。鲁迅是一位思想者,他的思维方式,总是特别关注“……之后”,如 “娜拉出走以后”、“黄金世界实现之后”,《野草》里还有一篇《死后》,想 象自己“死后”如何被人作践,被钱理群誉为一篇“奇文”。对“……之后”的 关注,其实也就是史铁生的“还有一问”。比如佛教的诸多思想,史铁生都比较 欣赏,但它的许多妙论“一触及人生观便似乎走入了歧途”,最主要的问题是, “佛之欲求竟是使众生无欲无求,佛之苦乐竟系于众生是否超脱了苦乐。”“既 然‘生即是苦,苦即是生’,怎又会把‘无苦无忧’的圆融之地寄望于‘往生’ 呢?”   思维能力有时表现为分析能力。分析问题也就是思考问题的一种方式。比如 关于诗人顾城杀妻事件,史铁生的处理方式是区分了艺术和艺术家、现实和梦想: “艺术可以独立于伦理,艺术家则不可。”“艺术家必是一个现实,而艺术从根 本上说是梦想(理想、希望等等)。现实的人必须遵守现实的伦理,可梦想,你 要它遵守什么呢?”因此艺术家杀人,必须和任何人杀人同样看待,像任何杀人 犯一般被绳之以法。然而像福克纳描写爱米丽杀人的《纪念爱米丽的玫瑰花》, 作为一部艺术品,却是独立于伦理的。比如关于上帝的老问题:既然世界是全知 全能的上帝创造的,那么上帝为何不让人类都向善,为何让世界有恶?这个问题 不知难倒了西方哲学史上多少的大哲学家。史铁生的解答很爽快,他区分了“造 物主”和“救世主”:作为造物主,神之创世与物理学的“大爆炸”并无根本不 同,但作为救世主,上帝问题也就是生活意义的问题,上帝之在启示着生命的意 义;前者是外在的、强加的、高高在上的、冷漠无情的,后者则仅在人的倾听和 仰望之中得以呈现。   思维能力最终表现为解决问题的能力。据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所做的 示范,许多问题的解决方式就是取消问题。史铁生似乎也深谙此道。他往往能够 在我们的思维钻入牛角尖之际转换一个致思角度。使眼前无路的状况瞬息之间柳 暗花明。比如“民族语言”的问题:“说保护民族语言的纯洁与独立,以防强势 文化对它的侵蚀与泯灭,我倾向赞成,但也有些疑问。疑问之一:这纯洁与独立, 只好以民族为单位吗?为什么不更扩大些或更缩小些?疑问之二:各民族之间可 能有霸道,一民族之内就不可能有?各民族之间可以恃强凌弱,一村一户之中就 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为什么不干脆说‘保护个人的自由发言’呢?”一个被文学 界和批评界翻来覆去地讨论却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的问题,他不过换了一个角度, 就举重若轻地化解于无形之中,证明了这只是一个伪问题。   ⒊ 史铁生之信   史铁生在作品中展示的思维方式,具有一个显著特点,他往往在一个高于常 人的位置上观察问题,站得高,看得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因而史铁生 之思,深度之外还有广度,尽精微之余还能致广大。因而他的思路总是内在于一 个宏观的角度和广阔的视野。我想不妨称之为“宇宙角度”或“宇宙视野”。   比方说,在给安·居里安的信中,史铁生反对文学创作中无限夸大和过分 推崇“爱国心”、“中国心”,因为“某国心”一旦被张扬起来,对立起来,那 就不再是爱心,而是嗔恨心敌视之心了。史铁生生造了一个词语:“地球心”, 他设想有一天外星人见到地球人竟没有一颗“地球心”,反倒以国家为疆域,以 民族为单位,互相防范、抵御、敌视、怀恨,必定大惑不解。所谓“爱国主义” 原本只是一种暂时的政治方略,决非终极价值,即不是博爱。而这一点,只有一 个人“大其心”,突破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站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视域内才能领 会。某国心与文学的理想背道而驰,“文学不是属国的,而是属人的。”从这个 角度来看,那以爱国主义情操被标榜的辛弃疾词,怎能与立足于人生感悟的苏东 坡词并称?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必定要突破国界的阻隔、语言的障碍,向着 “地球心”或“普遍人性”的意识高度攀登,才有望在某一天被创造出来。   比地球心更大的是宇宙心。或者说,地球心已经就是一种宇宙心。宇宙视野, 一般只能在哲人的作品中见到。中国古代哲人本来也曾有过的。老子和庄子就是 从宇宙的观点看待事物,所谓“以道观物”。《庄子》中的许多我们早已耳熟能 详的有趣寓言,都是以宇宙的大视界为背景,返观人间的种种,然而这种视域, 在庄子之后中国文学史上却几乎消失。在西方斯多葛主义者如塞涅卡、奥勒留、 爱比克泰德,以及后来的法国散文家蒙田、美国思想家爱默生的作品中,这种宏 大的宇宙视野也是相当明显的。斯多葛派哲人要求跟随和服从宇宙间的永恒规律 ——“逻各斯”。斯宾诺莎曾经说过,哲学研究让人学会从永恒的角度看待事物。 史铁生的哲思则使他从无限的角度看待事物。史铁生有一个有趣的“捕蝇器喻”: 一只从小通道误入纱网做成的捕蝇器的苍蝇,就此被困于其中,横冲竖撞,总不 得出。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进来的,当然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出去。因 为它生活于二维世界,不识三维世界,虽然它就在三维世界之中,但由于不识, 此世界等于不在。因此它尽管在这个世界里走着三维路线,其实都不过是二维行 动。苍蝇的困境象征着人的困境。在一个更高维度的世界看来,三维世界中人无 非就是二维世界的苍蝇。由此可见,宇宙的视野也就是超出“人类中心论”的视 野。宇宙的宏大对应着人的渺小,宇宙的无限性反衬着人的有限性。   人可以意识到无限的宇宙,可以以无限的宇宙为背景或参照系来观照人的世 界,但无限却非思维所能穷竭,非语言所能道尽。思想一般说来是大脑的工作。 但史铁生的大脑不是独自运作,而是始终跟踪追随着那作为文学之根的灵魂或梦 想。“思考是必要的,但必须‘直指心性’。”心始终走在前方,引领着脑;比 理性和智力更高的东西统率着理性和智力。写作,也就是假大脑之力而以语言将 灵魂缉拿归案。灵魂不是思考的对象,不属理性的管辖。当灵魂的消息隐约传来, 大脑和理性只能跟随,惟有倾听。史铁生说:“历来的好作品无不是这样聆听和 跟随的结果”,因为“灵魂用不着我们创造,那是上帝的创造,我们的创造是去 接近那片东西,也可以说就是去接近上帝。”当然,我们只能靠信仰去接近上帝。   智力、逻辑、理性……,都是属人的能耐,哲学大概可以代表人智的极限, 而心魂、性灵、信仰……,总之宗教方面的问题,却是属神的事情。在大脑、逻 辑和理性的尽头,那里有灵魂隐隐在出没,在飞舞;在人力鞭长莫及的世界里, 居住着神、上帝。史铁生的善问和深思,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职业哲学家,但他 同时意识到,人力有时而穷,理性并非万能。追问和运思层层递进,最后必问到 和思到了不能再问或再思的东西,这东西或许就是最高的真理,或关涉到最高真 理。如亚里士多德追溯事物的终极原因,不断追溯,最后到达了“第一推动力”, “第一推动力”不过是上帝的别名。史铁生也是如此。不过在史铁生看来,最高 的真理并不是理性推论和逻辑陈述中的真理,而是自明的真理,或用胡塞尔现象 学的术语来说,真理是具有直观明证性的真理。“有些真理是自明的。比如说, 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灵魂?有没有正义?有没有终极价值?一俟这样的问题被提 出,回答就是肯定的,含义就是自明的。”上帝的存在,也不由于经院哲学般的 烦琐论证,而是自明的真理。“自古至今哪一条神说不由人传?想来只有一条: 有限与无限的永恒对立,残缺的人与圆满的神之间有着绝对的距离。”在具有哲 学气质的同时,史铁生还富有宗教精神。   思想,始于疑,终于信。当然世上也有一种思想似乎是只有怀疑,止于怀疑, 无所相信,那就是西方哲学史上大名鼎鼎的“怀疑主义”。但纵然是最彻底的怀 疑主义者,也必须坚持最后一种确信,即怀疑一切的信念,否则未免徒有其名, 终究不过是虚无而已。斯多葛主义兼怀疑主义者蒙田,却在《雷蒙·塞邦传》中 堂而皇之地论证上帝的存在。同时,思想始于疑止于信,这并不是说只要我们相 信一种学说或一种事物,我们就已经真理在握,不必再思考了,而是说,思想虽 无止境,但每一轮的思考都是始于疑终于信的;若是仅有疑,没有信,探问便没 个着落,思考便没个结果。但若是仅有信,没有疑,那么这信也值得疑。思想始 于怀疑,信仰也始于怀疑。“信仰的源由,是生命固有的谜团;于这谜团之下, 求问一条人生道路(或意义)的欲望,使信仰不可避免地诞生。”信仰既源于疑, 也伴着疑。信仰决非一劳永逸的事情,是在不断地与怀疑冲突、斗争的过程中形 成的。史铁生在某一篇随笔中似乎提到,那些对哲学略知皮毛的初学者,往往生 出傲慢之心,怀疑上帝,声称不相信上帝也不需要上帝,但随着哲学研究的深入, 慢慢变得谦恭起来,终于低首下心,承认了上帝的存在,乃至信仰皈依了上帝。   信仰是离不开怀疑,因而也离不开理性的。“理性不能是信仰,但却可以是、 甚至有必要是通向信仰的途径。在理性触到了理性的盲域,才是信仰诞生之时。” 史铁生区分了“非理性”和“无理性”这两个概念。信仰显然是非理性的,但这 个“非理性”仅仅表示“超理性”,却不意味着“无理性”。因为无理性可能导 致迷信、迷狂,导致曾在历史上为祸不浅的宗教狂热。建基于理性之上的信仰才 是真信仰。   然而,正如灵魂并非事先存在,只等拾取,上帝也不是先在的现成事物,等 待我们前去皈依信仰。相反,正如美只为接受欣赏者而存在,灵魂只在不断的追 问中现身,上帝也只在信仰之中向人呈现。这有点像现象学的“意向性”理论。 信仰意味着神绝对高于人。有一个同学在游历了欧洲基督教教堂回来后告诉我, 在高大的哥特式大教堂里,他终于知道了究竟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要求你仰起 头来,仰望上帝。仰望的前提是距离,人与神之间有着无穷的距离。如此,上帝 之所在便只是一个方向,信仰便意味着永远处在过程中,走在道路上,如同西绪 福斯推石上山那样的一种任劳任怨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生存状态。人永远不能变 成神。这样的一种信仰观,与佛教“人人皆可成佛”、“立地成佛”的观念大相 径庭,显然来自西方基督教传统。鲁迅曾经感叹,释迦牟尼真是大哲;史铁生则 说,“基督精神,真正是伟大。”西方文明号称“两希文明”,其核心因素是希 腊理性精神和希伯莱宗教精神。史铁生的哲学气质和宗教精神,使他似乎兼具了 两希文明的最根本要素。他的文字是中国的,他的精神实质或所追求的理想却是 普世的。   在我们这个长期失去信仰的国度里,作家中惟有史铁生触及了信仰的实质, 为我们给出了真正的信仰。   ⒋ 史铁生之爱   这里想说的,当然不是史铁生的爱情故事,也不是史铁生小说中所描写的种 种爱情故事,而是史铁生作品中所言说、所表达的一种精神意味;或者说,是作 家史铁生的灵魂的属性、信仰的实质;又或者说,是我读史铁生作品所获的最根 本的印象。   是否获得这种印象,可以拿来作为是否读懂史铁生的一块试金石。有人说史 铁生的作品充满着残疾人的感觉。有人说由于史铁生残疾人的身份,他的作品被 阴郁浸透了。作家史铁生有残疾人的身份意识吗?史铁生的作品阴郁吗?我觉得 作品中的史铁生简直再健全不过了。他的心灵非但不束缚于自我的残疾,而且在 身体健全的人中看出了根本性的残缺。史铁生想走而不能走,我们想飞却不能飞, 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这根本性的残缺,海德格尔称之为“有限性”,基督 教称之为“原罪”。史铁生健康,因为他意识到作为人的有限性。“一切人都是 平等的,我们毫不特殊。”身体残疾只是一个契机,使史铁生的这一意识早早觉 醒罢了。我也不觉得他的作品有丝毫的阴郁之气。史铁生的作品一如他的照片, 照片中的他坦然,自在,镇静,常常面带微笑,有时笑得很阳光很灿烂。只有那 种心中有光的人,才能从整个面容向外发光。那内心之光,就是爱。评家都说史 铁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作家,可为什么他特别令人敬佩?那恰恰是因为他虽然身 体残疾,却保持心理健全,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健全。因为他有爱,因为他在不断 地言说表达着爱。   史铁生全部作品都可视为对爱的言说。因此他说,如果把《务虚笔记》视为 一部爱情小说,他是不会反对的。他的作品也大量地直接言说爱本身,如随笔 《爱情问题》、《我与地坛》堪称经典。综观史铁生的小说、散文、随笔,其中 显然藏有一整套爱的形而上学。这套爱的形而上学内容相当丰富,主要涉及性爱 (男女之爱)、母爱、神爱、博爱等方面。在我看来,它比叔本华的“性爱形而 上学”要高明得多,深刻得多,也要健康得多。自然,也没有哪一位中国作家对 爱的理解达到史铁生的程度。不过我的这篇文章已经够长了,无暇为史铁生整理 哲学体系,仅在《信与问》中随便摘抄几句妙论,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⒈ “宗教精神的根本,正是爱的理想。”   ⒉ “唯爱愿可以顺应无限,或体现无限;爱,必意味着朝向他者的寻找与 连接,乃至使一条无限之路趋于有序,即充满快慰或欢愉。”   ⒊ “文学,不论是乐观还是忧患,赞美还是揭露,勇猛还是疑难,都当出 于爱愿;即便写恨,也还是出于爱的祈盼。”   ⒋ “我知道满意的爱情并不很多,需要种种机遇。我只是想,不应该因为 现实的不满意,就迁怒于那亘古的梦想,说它本来没有。人若无梦,夜的眼睛就 要瞎了。说‘没有爱情’,是因为必求其现实,而不大看重它更是信奉。”   ⒌ “父母对儿女的爱固然伟大,但那并不触及爱的本质,因为其中缺少了 他者。父母爱儿女,其实是爱着自己的一部分。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即自我的 残缺中,爱的真意才显现。”   ⒍ “三毛说‘爱如禅,一说就错’,这话说得机灵,但是粗浅。其实禅也 离不开说,不说怎么知道一说就错?‘一说就错’只是说,爱,非语言可以穷尽, 而同时也恰恰证明,爱,是语言的无限之域。一定要说它是语言的无限之域,是 因为,不说(广义地说,包括思考与描画),它就没有,就萎缩,就消失,或者 就变质。”   鲁迅曾断言,中国社会是一个“无爱的人间”。鲁迅立志以批判和攻击这个 黑暗的无爱人间、改造国民性为毕生事业,其笔法之凌厉,批判之彻底,至今无 出其右者,他甚至在遗言中声称“一个都不宽恕!”人们便常常误以为鲁迅毫不 宽容,惟有恨,没有爱,试图以黑暗对付黑暗。他们怀疑:鲁迅批判阿Q,是知 识分子对于无知大众的一种思想专制;他们质疑:鲁迅呼唤“救救孩子”,实际 上不过是一句空洞的口号,丝毫没有拯救的药方。然而这只能看作是对鲁迅的误 读和误解。史铁生一定不会这么看的,因为他说过:“爱,不意味着没有善恶之 分。一味地使自己圆融于怡乐,这不像耶稣的足迹,倒像是遁世者的逍遥。放弃 价值,大约也就不会有拯救,只可能有顾自的逍遥。恨着恶事,其实是爱。什么 都不恨,等于什么都不爱,只顾着自己的心理平静和生理舒适。”鲁迅之爱是一 种以恨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爱,犹如严厉的父母有时也会打骂孩子,其实是哀其不 幸,怒其不争,毕竟心里爱着。尽管如此,鲁迅式的爱毕竟出之以否定的或反面 的方式。而史铁生是正面言说爱的。   比如,宽容并不是爱,但宽容是爱的题中应有之义,而史铁生确实比鲁迅宽 容。他并不鞭挞,而是体谅。史铁生对叛徒的处境有着浓厚的兴趣,在《务虚笔 记》、《病隙碎笔》中都有过专门的研究。这项颇有些类似于理论物理学家“理 想实验”的研究可能令有些读者莫名其妙,然而我从中看到的是史铁生的博大的 无限的同情心。这种博爱使史铁生谅解了“可耻”的叛徒,一如基督耶稣既爱他 的邻人也爱他的敌人。史铁生之爱,今天在他的作品中改变了人类对叛徒的价值 判断,明天,或许还将改变人类的心灵,提高人类的素质。   凡大作家都必须有所言说,有所表达,有所奉献,言说表达奉献的是价值, 人类据以生存的价值。这是衡量一位作家之艺术成就的尺度。而这价值的核心, 穷到究竟,我想无非就是两个:自由和爱。当代中国最杰出的两位小说家,即残 雪和史铁生,分别贡献了自由和爱。这两种价值都是普世的价值,他们两人,受 西方文化的影响也更为明显。但倘要追溯他们在中国20世纪文学的源头,我想这 个源头大概应当算作鲁迅。从鲁迅到史铁生,犹如从摩西到耶稣,爱,终于以其 正面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尽管姗姗来迟,然而光明正大,并且方兴未艾。 ◆         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地震故事               ·肖毛·         1   不知为什么,近来忽然关注起地震问题,竟然因此而无法照常读书写作,不 是枯坐在电脑跟前,就是跑出去买旧书。不管怎样,“地震”二字始终在我头脑 中回旋,怎么都抹不掉。既然躲不开,那就迎上去。于是,我开始翻阅中国古代 小说,从中寻找有关地震的记载和故事。   在中国古代,普通人多半把地震当作一件神秘而又可怕的事,它的破坏力极 大,事先又难以预测。对于聪明的士大夫而言,地震的事却很容易解释,因为它 就象梦,代表着某种可悲或可喜的预兆,如“冤气之应”、“善盈而后福,恶盈 而后祸”等等(详见《搜神记》、《东周列国志》)。但那些聪明人往往太过聪 明,就算从未经历过地震,也能对地震解说得头头是道,所以我并不完全相信他 们的说法。   有些小说家喜欢从另外的角度出发,对地震做出各种古怪的解释。比如,有 人把地震称为“定数”:   “宋小说载崔公谊为莫州任丘簿,熙宁初,河北地震,而公谊秩满,挈家南 归。一日,宿孙村马铺中,风电阴黑,夜半有急叩门者云:‘传语崔主簿,君合 系地震压杀人数,辄敢擅逃过河,今已收魂岱岳,到家速来。’崔自度必死,乃 兼程送妻孥至寿阳,次日遂卒。康熙戊申,山东地大震,莒州尤甚。莒与日照县 邻,地震之夜,凡日照人客莒者,皆从崩压中得不死,莒人客日照者皆死,信有 定数。己未七月,京师地震,通州尤甚,死者凡数百人。”--《池北偶谈·地 震定数》   “己未七月廿八日,京师地震,前河东道参政李元阳,居采峪,死焉。其二 仆皆死,逾二日,一仆复活云:初地震时,不知已死,但见二伟丈夫各高丈馀, 驱出门,顾视同行者甚众,主人亦在焉。顷之,伟丈夫顾某曰,汝不合在此人数 内,可速回,某曰,某主人在是,某将何之?又数里,复顾曰,汝未去耶?以杖 击其背,遂苏。”--《池北偶谈·李参政仆》   有人则另辟蹊径,借地震进行讽喻:   “雍正九年冬,西北地震,山西介休县某村地陷里许。有未成坑者,居民掘 视之:一家仇姓者全家俱在,尸僵不腐,一切什物器皿完好如初;主人方持天平 兑银,右手犹执一元宝,把握甚牢。”--《子不语·僵尸手执元宝》   合当死于地震的说法,当然是毫无价值的小说家言;让仆人生还,令主子死 去的说法,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如同《封神演义》中哪吒向李靖讨命的故事一 样,读来令人惊喜。僵尸手执元宝之事,对守财奴的讽刺已经达到入木三分的地 步--这当然是个好故事,但与地震的关系毕竟不大。   2   与那些玄虚的解释和借地震说事的小说相比,直接描述地震惨状的文字虽然 平实,却比较可信,比如这四段文字:   “地震时,蒲州左右郡邑,一时半夜有声,室庐尽塌,压死者半属梦寐不知。 恍似将天地掀翻一遍,砖墙横断,井水倒出,地上人死不可以数计。自后三朝两 旦,寻常摇动,居民至夜露宿于外,即有一二室庐未塌处,亦不敢入卧其下。人 如坐舟船行波浪中,真大变也。比郡邑未震处,数年后大首瘟疫盛行,但不至喉 不死,及喉无一生者,缠染而死又何止数万。此亦山右人民之一大劫也。”-- 《广志绎》    “嘉靖乙卯年,关西地震,河渭充溢,韩苑洛、王槐野诸名公,俱罹其祸, 人知之矣。然嘉靖十五年,蜀中之震亦奇,是年为丙申年二月二十八日丑时,四 川行都司附郭、建昌卫、建昌前卫以至宁番卫,地震如雷吼者数阵,都司与二卫 公署,二卫民居城墙,一时皆倒,压死都指挥一人、指挥二人、千户一人、百户 一人、镇抚一人、吏三人、士夫一人、太学生一人、土官土妇各一人,其他军民 夷獠不可数计。又徐都司父子,书吏军伴等百余,无一人得脱。水涌地裂,陷下 三四尺,卫城内外俱若浮块,震至次月初六日犹未止。”--《万历野获编·地 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 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 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 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 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 裸体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侧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 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 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 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 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当与地震时男女两忘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 何可笑!”--《聊斋志异·地震》   “己未七月二十八日巳刻,京师地震,自西北起,飞沙扬尘,黑气障空,不 见天日,人如坐波浪中,莫不倾跌。未几,四野声如霹雳,鸟兽惊窜。是夜,连 震三次,平地坼开数丈。得胜门下裂一沟,水如泉涌。官民震伤,不可胜计,至 有全家覆没者。二十九日午刻,又大震。八月初一日子时,复震如前。自后时时 簸荡,十三日,震二次。十九至二十一日,大雨三日,衢巷积水成河,民房尽行 冲倒。二十五日晚,又大震二次。内外官民,日则暴处,夜则露处,不敢入室, 昼夜不分,状如混沌。朝士压死者,则有学士王敷治、员外王开运、总河王光裕、 通冀道郝炳等。积尸如山,莫可辨识。通州城房坍者更甚,空中有火光,四面焚 烧,哭声震天。又李总兵者,携眷八十七口进都,宿馆驿,俱陷没,止存三口。 涿州、良乡等处,街道震裂,黑水涌出,高三四尺。山海关、三河地方平沉,为 河环绕。帝都连震一月,亘古未有之变,举朝震惊,因下诏求直言。既而群寇以 次扫除,海宇□安,竟为荡平之兆云。”--《三冈识略·地震》   由此可见,地震“恍似将天地掀翻一遍”,实乃“人民之一大劫”,即便镇 抚和太学生也不能幸免,“其他军民夷獠”等等,除“儿啼女号”之外,又能有 什么办法呢?   3   以上记载,仅仅为一地之震,倘若多地同震,结果更为惨烈:   “六月十七日戌时,江南地震。自西北起,至东南,屋宇摇撼,河水尽沸, 约一刻止。翌日,遍地生白毛。两越亦于是日地震。既而北直、山东、河南,皆 以地震告。五省同日同刻,真古今异变。”--《三冈识略·江浙地震》   “淮安同日地震,声若雷吼,行人如立洪涛中。安东县城垣、官署、民房, 一时俱倒。地裂水泛,一望成巨浸。巢县、和州、泗水、徐州,庐舍尽塌。桃源、 宿迁,震死五六百人。清河、邳州,全没。白祥河地陷一孔,涌出黑沙。赣榆县 民,竟无噍类。”--《三冈识略·淮凤地震》    “山东自六月十七日戌时起,连地震数次,自北而南,其声若雷,城墙颠仆, 文庙亦毁。其被灾地方,济南、兖州、东昌等五十九处。沂州、郯城,死伤尤众。 利津、沾化,钟鼓自鸣。莒州马山崩,沿河地中作声,或井中涌出黄沙。又蛟龙 群飞,爪破山石,往来路绝,怪异不可名状。”--《三冈识略·山东地震》     “北直同日地震二次。又七月初二日暴雨,至初八日乃止。西山复发水,冲 断芦沟桥两洞。长新店、良乡、涿州、商家林、单家桥、雄县、献县、任邱以上, 俱被漂没,二十馀日水始退。至如唐山、曲周、鸡泽、平乡、钜鹿,地势洼下, 九月尽积水尚在,汪洋无际。”--《三冈识略·北直同日地震》   “二十年九月十九日,山西解州各属及蒲州、同州一带地方皆地震,河南之 陕州、阌乡、灵宝亦皆震动。惟解州为尤甚,民房城垣祠庙,倒塌无算,死者至 三十余万人。惟关帝庙大殿五间,屹然不动。自九月起,或三四日一动,或数日 一动,直到次年丙子春夏之交。至七月十四夜,解州、运城诸处复大动如前,后 遂寂然。其动时,如闻地中有波涛汹涌之声。人民男妇老幼俱露坐,富者用布帐 遮风而已。更可异者,是年之十月十二日,中条山大鸣,绵亘黄河八百余里。十 二月,甘肃省又有山移之异。”--《履园丛话·山鸣地动》   “康熙戊申六月十七日戌刻,山东、江南、浙江、河南诸省,同时地大震, 而山东之沂、莒、郯三州县尤甚。郯之马头镇,死伤数千人,地裂山溃,沙水涌 出,水中多有鱼蟹之属。又天鼓鸣,钟鼓自鸣。淮北沭阳人白日见一龙腾起,金 鳞烂然,时方晴明无云气云。”--《池北偶谈·地震》   “康熙癸亥十月初五日,山西巡抚穆尔赛疏报:太原府属地震,凡十五州县, 而代州崞县、繁峙为甚。崞县城陷地中,毁庐舍凡六万馀间,与丁未山东、己未 京师之灾相似。”--《池北偶谈·癸亥地震》   “地裂水泛”,人民死伤无数,山西解州“关帝庙大殿”却屹然不动--我 从未听说过比它更加冷血的建筑。   4   地震当然是可怕的天灾,但即便是天灾,事先也应该有预兆才对。据说,在 地震前,许多动物都能够察觉。倘若按照《夜谭随录·地震》中的说法,就连敏 感的小孩,也可以发现地震的预兆:   “老人相传,雍正庚戌岁,京师地震之前一日,西域一人,抱三四岁小儿入 茶肆,甫及门,小儿辄抱其颈,啼不肯入。其人怪之曰:‘畏此地人多耶?’乃 之他肆。至则复啼,易地皆然。其人以为异,问:‘汝平日极喜入茶社食蜜果, 今日胡为乎尔?’儿曰:‘今日各肆卖茶人,及吃茶人,皆各颈带铁锁,故不欲 入。且今日往来街市之人,何带锁者之多耶?’其人笑其妄,路遇一相识问所之, 白其故,大笑而去,儿哂曰:‘彼亦被锁,尚笑人耶!’其人归,逢所知则告之, 或言小儿眼净,所见必有因,伺之可也。小儿有堂兄二人,儿亦惊其有锁。次日 地大震,人居倾毁无数,凡小儿不入之肆,无不摧折,竟无一人得免。二兄亦为 墙所压。访所遇相识,已履屋下矣。劫数之不可逃也,类如此。”   这段文字只能当故事看,可它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地震究竟是否可 以准确预测?在部分中国古人看来,地震可以准确预测:   “黄阮丘者,睢山上道士也。衣裘披发,耳长七寸,口中无齿,日行四百里, 于山上种葱薤百余年,人不知也。时下卖药,朱璜发明之,乃知其神人也。地动 山崩,道绝,预戒下人。世共奉祠之。葱蔼岩岭,实栖若人。被裘散发,轻步绝 伦。含道养生,妙观通神。发验朱璜,告遍下民。”--《列仙传·黄阮丘》   表面上看,这个故事有些荒诞无稽,但它说明了中国古人对地震预测所做的 努力。与这位传说中的黄道士相比,另一位姓黄的人物虽然曾经生活在现实中, 却仿佛真正的化外之人,因为他毫无“人气”:   “闰月,京师地震,宫中殿门皆摇动有声。又陕西、兰州诸山草木皆没入地 中;其黍苗在山下者,又生于山上。朝廷遣黄潜善按视,潜善归谓讹传,不以实 闻于上。”--《大宋宣和遗事》   5   假如能够明白地震的成因,大概就可以预测地震。但我检索的都是中国古代 小说,自然查不到什么科学的分析。尽管如此,我还是检索到一条地震成因的分 析,它是从哲学角度而言,但也有一定的可读性:   “或曰:‘《传》曰:天裂阳不足,地动阴有余。然乎?’郁离子曰:‘天 道幽微,非可亿也。然以吾观之,天裂阳不足是也;地动阴有余未必然也。夫天 浑浑然气也,地包于其中,气行不息,地以之奠,今而动焉,岂地之自动乎?观 乎地之动也,盖象夫震掉颤惕,而不为跣跃奋舞之状也。夫既不为跳跃奋舞,则 岂地之自动乎?其必有以使之然矣。然则地之动也,非其自动也,繇其所丽者有 所不恒而使之然也。犹舟之在水,其动也繇乎水,非舟之自动也。吾固曰天裂阳 不足是也:地动亦阳不足,而非阴有余也。’”--《郁离子·天裂地动》 【网萃】∽∽∽∽∽∽∽∽∽∽∽∽∽∽∽∽∽∽∽∽∽∽∽∽∽∽∽∽∽∽∽ ◆            天 堂 屋              ·于怀岸·      这次来的木匠跟上次不一样,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上次是一个酒糟鼻的老 头儿。上次有多久了,两年前吧?木匠是男人托人捎信叫过来的,指名道姓了, 来的人不仅名不符实,年纪也不对。女人一问,才知红鼻子老木匠已不在世了。 小木匠是他徒弟。小木匠说他师傅今年春上过世的。女人记得老木匠的年岁还不 太大,但那时就整日嘎嘎地咳嗽,活儿也干得慢腾腾的。小木匠说他师傅刚满六 十大寿,算是一个老人才走的。小木匠年纪不大,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不仅长得 俊朗,虎背熊腰,人也活泛,快手快脚,一进堂屋就支起木马,就去屋外扛木头。 十二根六尺长短,三尺大小,两头滚圆的梧桐木,小伙子眨眼工夫就扛完了,整 齐地码放在堂屋中柱石边。女人家的堂屋宽敞,他把木头码进来用时顺手。按规 矩,小木匠干的活儿只能在堂屋里,不能在敞亮的外面做。等男人从镇上提肉打 酒回来,小木匠已经抡着斧头呯呯呯地砍开了,他只穿“两根筋”的后背已经汗 流成溪。男人就是男人,一进堂屋,从小木匠轮斧头的姿式,一眼就认准他是红 鼻子的徒弟。红鼻子做工时也像小木匠那样,不是把斧头抡圆了劈,而是一条腿 倚在木马上斜砍,猫庄人把这个动作叫“扁”。“扁”看起来没有劈那么使劲, 其实不然,是使暗劲,用的是腕力。要不,光膊子的小木匠也不会流那么多汗水, 要知道现在时令已是初冬了。   女人注意到男人看小伙子的目光很狐疑,不信任的神态,接过男人手里的酒 肉,拉他进了灶房,让他添柴烧火,顺带把老木匠为什么没来的原因告诉了他。 男人唏嘘了一阵。喝酒时,还是忍不住怀疑小木匠的手艺,问他干这活儿到底行 不行,有不有把握?男人说,别看我爹快不行了,他可挑剔呢。他人糊涂了,心 却没糊涂,点名要红鼻子老木匠给他造屋。男人又说,前年我娘的屋就是你师傅 造的,我爹十分满意,一再叮嘱请他来。他不嫌他慢腾,慢工才能出细活。小木 匠不善喝酒,两杯酒下喉已经面赤耳红,粗着脖子说,大哥大嫂,你们放心,我 师傅的屋就是我造的,师傅自己都特别满意。我包你家老头儿满意。   男人说的造屋就是打棺材。小木匠来这户人家做的是打棺材的活儿。   自古以来,这地方人把棺材也称作屋,叫天堂屋。他们相信每一个人死后都 是要去天堂的。一个人活着,大地上的住所是屋,死后的住所--棺材,理所当 然也是屋。这地方人还认为,大地的住所,无论木屋、砖屋都只是暂时寄存皮肉 的地方,天堂屋才是灵魂的住所,是永久的住所。所以,这地方造天堂屋比建真 正的房屋更要讲究,钻天钻地要找齐梧桐木。梧桐是栖歇凤凰的树,凤凰是天堂 鸟。   只有梧桐木才能造天堂屋。   小木匠从这家人买来的周身不下三尺,两头一般大小,放干后既没空心也没 朽烂笔直浑圆的梧桐木料,看出这是一户殷实富足的人家。   男人吃了午饭,又回了镇上。他家老人还躺在医院里,要人服侍。男人跟女 人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他自己去了镇上。男人可能怕做饭菜,这地方的传统是 招待匠人特别讲究,造天堂屋更是不敢怠慢,男人平时肯定很少做饭菜,怕合不 上小木匠胃口,宁愿挑服侍老人的累活儿。   男人走后,小木匠又开始干活。女人没正经事干,只等着日头落山煮晚饭, 就在小木匠跟前捡木屑块。木屑又干又薄,早上起来引火再好不过。其实不捡也 行,反正在自家堂屋里,谁也抢不去,女人捡起来堆进灶屋去,是给小木匠清理 场地。那么多圆木都要砍成方的,不清理会占很大地方。   从女人的口里,小木匠知道了她家老人得的是绝症,肝癌,医生说最多还有 三个月光景。小木匠还从女人口里知道两年前女人的婆婆也是得癌死的,直肠癌。 女人笑着对小木匠说她家老人都是癌,她两口子以后会不会也得这种绝症死。   小木匠上过中学,懂得一些医学常识,知道癌不会染传,安慰女人说怎么会 呢,又不是传染病。小木匠的师傅也是死于肺癌的,他知道得癌的人会很疼痛, 当初师傅就痛得在床上打滚,整日整夜叫喊,喊声瘆人。没几个月就死掉了。   小木匠还没见过这家老人,他想他肯定已经瘦骨如柴了吧。师傅死前就瘦得 皮包骨头,像一根挥发掉水分的烧火棍。   从这家人准备的木料看,老人是想造一栋大屋的,小木匠对自己的手艺充满 自信,虽然老人的这副棺材是他独立打造的第二栋天堂屋。小木匠刚才喝了小酒, 但并没有吹牛,师傅的天堂屋真是他独立打造的,师傅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木 料就病倒了,病得连拿斧头的力气也没有。师傅一生在方圆百里打造过不下千栋 天堂屋,要说挑剔,他才最有资格,但师傅临死前夜夜都要爬起来躺在小木匠打 造的天堂屋里睡上一小觉。可见师傅对他的手艺相当满意。   小木匠自信不会让这家老人失望,这么好的木料,他要给他造一栋雄伟的, 宽敞的,躺起来舒适的天堂屋。   男人每天中午回来一趟,从镇上带回酒肉。男人是憨厚实在的人,心怕招待 不周,午饭时必陪小木匠喝几杯。他吃完午饭还要赶回镇上,晚上得陪病人,就 不能陪小木匠吃饭喝酒。就把晚上的酒提前到中午喝了。工钱是按天数点的,他 不怕小木匠喝高了误工,一个劲劝他多喝。其实男人自己也没多大酒量,每次出 门步态踉跄,摇摇晃晃,好在要走十多里山路才到镇上。到了医院,男人的酒劲 也就过去了。   男人一走,屋里只剩下小木匠和女人了。小木匠干活,女人在他跟前捡木屑。 后来,所有圆木砍完了,小木匠动了刨子,女人就捡刨叶子。刨叶子没木屑那么 多,松松软软的,用脚一踩就实了,不要那么捡得勤,没事时女人就坐在二门槛 上,一会儿看看大门外的日头,一会儿看看小木匠干活。也跟小木匠有一搭没一 搭地扯谈,间或给他端碗水喝。小木匠专心至致地干活,女人说话,他只是顺口 答一两句,头也不抬起来。女人和小木匠也没太多的话题,他俩共同认识的人就 一个老木匠,一说就到生死上去了,话儿就沉重了。女人其实不想说沉重的话, 特别是当着年纪轻轻的小木匠,特别是小木匠干的又是与生死有关的活儿。   女人就专心看小木匠干活。男人真是眼毒,女人专心一瞧,还真瞧出了小木 匠拿斧头推刨子的动作跟老木匠有许多相似之处。两年前,老木匠曾在家里干过 二十多天活,他的许多动作女人还记忆犹新。譬如,老木匠抡斧头,双手拿把特 别靠后,小木匠也是这样拿;再譬如,老木匠推刨子双手食指伸上前按住刨页壳, 小木匠也是这样推的。别的木匠都不这样,因为不省力。当然,老木匠跟小木匠 还是有不同的,最大的不同就是老木匠老,小木匠年轻,老木匠那年来干活,是 七八月,也打赤膊,全身的皮肉是枯的,两排肋骨撑出来,清晰可数,小木匠却 浑身肌肉鼓得高,用力时不仅手臂、胳膊、肩胛上到处像有秋天吃饱谷物的田鼠 一样的东西蹿上蹿下,就连腰背上的腱子肉也是一条条鼓出来,比老木匠的肋骨 还清晰。小木匠中午喝了酒,浑身躁热,每到下午,索性连“两根筋”褂子也脱 了,赤裸着上半身嗬嗬地干活。小木匠没去想,这家人只有女主人在家。也许想 到了,只把女主人当做老大姐了。   女人已经三十出头,虽风韵犹存,跟小木匠比起来,的确是老大姐。   看到小木匠一身热汗,女人也感觉一阵阵躁热,就想跟小木匠说一些轻松的 话儿,就转抹弯角地打听小木匠成亲了没有,处对象了没有,想不想娶媳妇之类。 小木匠还是嘴上嗯嗯呀呀的应着,埋头干活。小木匠虽然应了,其实他什么也没 明确回答。但女人已经感觉到了他什么都回答了,女人看到他手上明显加大了力 气,白花花的刨叶子源源不断地从刨子孔里地钻出来,一片接一片轻巧地飘落下 地。有几片又薄又细的还被风送到了女人的脚边。   女人戏谑小木匠说,你个大小伙儿了,还是个瓜瓜娃吧。   小木匠停下手,红着脸冲女人说,谁说我是,才不呢。   这晚吃完饭,女人又劝小木匠喝了两杯。一喝酒,小木匠话就多了,就问他 对这家人感到奇怪的事。来这些天了,怎么就不见你家孩子呢?小木匠说,就是 上初中寄宿周六周日也该回家换洗呀。小木匠这才知道,女人原来是没有小孩的。 女人说她男人是二婚。他跟前妻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就离了。可是男人的前妻再 嫁后没一年就生了大胖小子,他们婚后却一直没动静,男人偷偷去过县城省城里 的大医院,医生说男人的精子存活率太低。男人一直在吃药,也不知他那些小虫 虫哪时养活过来。   女人说这话也不害臊,就拿眼直直地看着小木匠。小木匠不敢看女人,低头 看自己的脚,每喝一口酒,伸出的筷子头都戳到桌面上去了。   女人说,因为没孩子,前年婆婆死时没闭眼。   女人又说,这次公公要走,怕是又要闭不上眼了。   女人说话的语气幽幽的。小木匠不知怎么安慰女人,“不孝有三,无后为 大”,对即将死去的老人来说,真是死得难以瞑目;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未尝好受, 也是一辈子的心病。小木匠说不出话来,就一杯接一杯喝酒,先把自己灌醉了。   小木匠毕竟是小木匠,那一身肌肉不是赘肉,是力气,也是速度,不像老木 匠那样慢慢腾腾,不到十天,底板,左右两壁,以及盖板,前后挡板都做出来了, 天堂屋已经初具雏形了。再做好隼头和卯眼,镶合拢去,一栋高大的天堂屋就造 出来了。一个木匠,手艺好与坏,很多时候就看榫头和卯眼结合得牢不牢实。造 天堂屋是绝对不能动用铁钉的。   男人中午回来时,看到做出来的底板平整光滑,两块壁板鼓得圆润,盖板和 挡板也做工精细,男人很满意,直夸小木匠得了师傅真传,比他师傅不差。我爹 一定会满意的,男人又说,爹一直惦记着呢,天天念叨天堂屋的进展,早不想住 医院了,想回来看看。小木匠告诉男人说大后天就能完工。   男人就给女人说,那就后天让爹出院吧。   女人说,你自己拿主意。出院时多带些药回来,让村里赤脚医生打止痛针。   男人出门了,又踅回来,拉住小木匠问,小师傅,你给看看,咱爹还有多少 日子?要不要马上准备后事?   小木匠说,医生不是说过还有三个月吗?   女人抢着说,医生哪里说得准,他们那是估计,我们信你的。到时办事别手 忙脚乱的。上次你师傅说我婆婆半个月内走,一天也不差。   这地方造天堂屋的木匠都有一种特异本能,造屋时就知道主人家的人哪时走, 三五天,十年八年,要么不说,说出来就不会错。没这个本能的人根本不敢应承 这活计。师傅就是一辈子没失过口,家家才争着请他造天堂屋。   小木匠知道躲不过的,默算了一下,到第十个月时你们扯白布缝寿衣也不迟。   男人女人都惊异地问,能捱那么久吗?   小木匠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是第二次做这活儿,第一次是给师傅做的, 我给师娘说七七四十九天,一天也没差。你们要是不信,就当我没说好了。   小木匠又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凿出榫头和卯眼。   这天中午,男人没有回家吃午饭,小木匠让女人给他搭把帮手,底板壁板又 大又沉,小木匠一个对不准榫头和卯眼。镶了几块板,女人就累得汗流浃背,脱 下小棉袄。女人只穿一个宽大的低领晴纶内衣,图案还是两幢城市的高楼大厦, 一看就是男人的汗衫。女人再给小木匠扶壁板时,站在她身边弯腰对榫头的小木 匠,一眼看下去,她胸胸里没有小衣束缚的两坨白皙浑圆的肉球就一览无余。小 木匠有一会儿不得不停下手来,平静一下粗重起来的呼吸。女人看小木匠停了手, 偏偏又戏谑地说这榫卯相对,就像男人女人,不对准不进去,对准后不使劲也不 进去。   女人抬头,看到小木匠脸色绯红,说,大兄弟,使劲戳进去呀。从进门那天 起,女人一直叫小木匠小师傅,大兄弟还是第一次叫呢。   小木匠粗声粗气地说,大姐你别说了,我懂。这些话留到晚上跟大哥讲吧, 现在是造天堂屋呢。小木匠把“天堂屋“三个字咬得很重,师傅交待过造天堂是 很神圣的事,不能亵渎的。其实小木匠不全是责备女人,也是对自己的警醒。刚 才看到女人半敞的胸脯,小木匠感觉到了自己某个地方的不争气。那已经是亵污 了。   女人的脸也一下绯红了,自嘲地说,敢情大兄弟不是瓜瓜娃啦。   镶合拢上去,盖上盖板,天堂屋耸立在堂屋正中央的两条长条凳上,结实, 高大,雄伟,檐角高翘,很有些气势非凡,咄咄逼人的架式。日落时分,堂屋里 的光线昏暗,立刻就弥漫出了一股阴森森死亡的气息,像似已经躺进了亡人,整 个堂屋也像一座刚搭建起来的灵堂。别说女人感到压抑,出气紧张了,连小木匠 自己一身热汗倏突间就挥发殆尽,后脊一阵阵发凉。这地方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 道,棺材越“雄”越是让人觉得阴森可怖,棺材的气势就是传达浓重的死亡气息 的,就像婚床就是传达喜庆气息一样。   小木匠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杰作,心里的感觉却怪怪的。   女人退得远远的,惊叫着说现在还只是白木,就这么“雄”,要是上了漆, 她一个人大白天都不在家里呆,太阴气。   女人的声音已经颤抖,像身上很冷,身子也在哆嗦。   第二天,男人和他家老人回来时,小木匠刚好给天堂屋涮完黑漆,正给前面 挡板上描绘太极图。这地方的棺材跟别的地方有所不同,别的地方前面挡板上写 的是金色的“奠”字,这地方却画一幅红白相间的阴阳太极图,跟这地方所有人 家屋梁上画的一模样。要不,怎么叫屋呢?   天堂的屋和人间的屋都要有梁,前挡板就是天堂屋的梁啊!   他们是正午回来的。进屋时小木匠正用毛笔给太极图阴阳两极上红白土漆, 太极图的底纹涮黑漆前他就绘制好了,但小木匠老是手抖,涂上去的不均匀,不 是红漆越界压住了白漆就是白漆不小心盖住了红漆,看上去线条生硬,不流畅。 绘完太极图,天堂屋最一道工序也就完了,小木匠想在午饭前完工,吃完午饭, 他就可以收拾行头回家了。小木匠想赶快回家,不仅上了黑漆的锃亮的天堂屋散 发出来更浓重的死亡气息让他感到压抑,小木匠还对昨晚的事情感到愧疚。他怕 面对回来的老实憨厚的男人。   昨晚的事情似乎是女人蓄谋已久的,又像是水到渠成的。新“屋”都有三夜 响,当半夜里女人拍门说他听到堂屋有响动一个人怕睡的时候,小木匠已经知道 女人的企图。小木匠是带着献身的冲动和愿望去给女人开门的。门一开,几乎全 裸的女人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一样钻进他的怀里。之后,他们一起钻进了被子, 当榫卯结合后再次掀开被子时女人完全就是一个女人了,大胆、热情、激烈,小 木匠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因为知道女人的目的,小木匠做事时就有一种使命感, 有些神圣,有些庄严,就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就只有责任没有娱悦。事后,女人 是什么时候走的小木匠不知道,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枕头是湿的。   小木匠知道,今后自己再不会造天堂屋了,这家人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造天堂屋。   小木匠整个上午手都抖得厉害,上黑漆时可以一涮子拖到底,绘太极图是细 活儿,就不行。只要听到女人的声音,哪怕是她走动的脚步声,一笔下去就点错 了地方。   老人被抬进屋后,男人扶老人靠在堂屋里的女人搬来的躺椅上,老人就那么 默默地看着他的天堂屋,许久没有话说,等小木匠绘完最后一笔,老人终于开口 了,声音苍凉地说,果然是罗木匠的徒弟,得了真传,好一栋有气势的大屋!   只说了这一句,老人再没有开口了。   看来老人对他的天堂屋很满意,小木匠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绘图时小木匠一直没有回头看老人,他怕看到老人身边的男人。收好笔漆后, 转过身来,小木匠看到躺在椅子里的老人果然像他想像的那样瘦骨如柴,气若游 丝。老人已经干枯得看不出年龄了,简直就是一具活着的骷髅。令小木匠诧异的 是,老人此刻的目光亮晶晶的,但他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却躺着两滴硕大的泪珠。 一只眼窝里一滴。跟一般老年人不一样,这两滴泪珠一点也不浑浊,它们是饱满 的,透明的,静静在蓄在眼窝里,一动也不动。   中午的完工酒小木匠和男人都喝醉了,小木匠是步态踉跄摇摇晃晃地出门的, 以至于女人多塞给他一百块工钱也没有发现。   男人酒醒时已近黄昏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女人坐在透着光亮的窗 下,从摆放床的阴暗的角落里看去,女人就像一帧剪纸一样动人。男人凭着酒劲, 很冲动地下了床,一把薅起女人,抱女人上床。三下五除二,男人女人赤条条地 滚在了一起。   女人抚摸着男人,像小鸟一样轻声呢喃着,小师傅要是真说得准,这次兴许 能让爹合拢双眼走。   男人心不在焉的,也是心虚气短地说,就是,还有十个月呢。就是撒下一粒 稻子也有足够时间长成一串稻穗。   说得女人脸红红的,把头埋地男人的胸脯里。男人感到女人的脸像火炉一样 滚烫。   说到爹,男人就想起了爹。爹还躺在堂屋的椅子上呢。男人披衣起床,去看 爹。男人打开二门,看到大门外只有一片朦胧的白光,日头已经落山了,天快要 黑了。躺椅上空空的,连垫在上面的小被子也不见了。爹不见了!男人有些着急, 大声地喊爹,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男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正准备出去找爹,听 到屋里传来一阵阵细如流水的均匀的鼾声。男人仔细听,听出鼾声是从爹的天堂 屋里传来的。男人拉亮堂屋的电灯,看到天堂屋盖打开着,像一口深井一样从里 面冒出阴森森的寒气。   男人走过去,爹果然躺在里面。那么笨重的盖板爹是怎么打开的,那么高的 天堂屋他又是怎么爬进去的?男人想不明白。男人看到爹睡得很熟很香甜。男人 知道爹被癌细胞折磨得几个月来没睡一个安稳觉了。男人看到爹的脸上一片安祥, 幸福得像睡在天堂里一样惬意和满足,眉毛眼睛挤在一起,笑意盈盈的,眼眶下 边还挂着几滴笑出来的眼泪呢!   男人轻脚轻手走过去,关掉灯,出了大门,一直走到铺满金黄色月光的坪场 里。太阳才落下去不久,月亮已经升起来很高了。男人突然蹲下身去,很放纵地 嚎啕大哭起来。   2008年4月10日凌晨三时写广州石井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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