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09(第一七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2.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非 诗                   § 黑 枣:非诗            §     ·黑枣·                   § 【网讯】              § 脚步声来自惶恐的体内                   § 【牛肆】              § 忽疾忽徐。忽明忽灭                   § 简 杨:明月又皎皎         § 室温30℃。 方晓蕾:纸上人间(四题)      § 茶水里凫游着一条聒噪的舌头 文 远:博客是一种表达       §                   § “只有吸烟,把人和动物区分开来” 【丝露集】             § (无名氏)                   § 郭 为:游轮北欧行         § 鼻翼两边的小镇, 方达明:敬爱的房子         § 街道垄断爱情的呼吸                   § 【网里乾坤】            § 上午我读般若压惊                   § 下午无常戏我,有如一个恶作剧 张晓虎:林园悲歌          § 村 夫:小镇无老梅         § 夜晚空调机伪造签证,                   § 度我到无忧镇清凉村…… 【网萃】              §                   § 金同悌:萤火虫           §                   § 【网讯】∽∽∽∽∽∽∽∽∽∽∽∽∽∽∽∽∽∽∽∽∽∽∽∽∽∽∽∽∽∽∽ ◆ 以下摘自《北京晨报》2008年8月27日报道《黑客攻击清华网站 捏造校长 批教育制度新闻》。 一条清华新闻网被黑的消息在各大网站流传。一名黑客捏造了一篇清华大学 校长顾秉林接受采访的新闻报道,批评现行教育制度。前天,清华大学新闻中心 为此特别在网上发表声明,称对此黑客行为表示“强烈愤慨和谴责”。 昨天(26日),记者在一个名为big fish的个人博客中看到了网站被黑时的 截图以及黑客捏造的新闻报道。该“新闻”出现在8月24日的“清华新闻”栏目 中,该“新闻”中称清华大学校长顾秉林先生在接受学生记者采访的时候,表达 了他对现在大学教育状况的担心。文中写顾秉林先生表示,现在的各高校,包括 清华与北大在内,已经没有将培养人才作为大学教育的目标。在此条捏造的“新 闻”的标题和正文中,还出现了一些不雅的措辞。 随后,此文在一些综合性论坛及网站被转载。一些不明就里的网友在看到这 条“新闻”后,纷纷留言表示“惊讶”。“从清华网上看见这条新闻,猛一看有 点纳闷儿,大学校长讲话怎么这么粗俗呢?很快想到肯定是有人在恶搞!”网友 这样写道。 前天,清华大学新闻中心特为此发表了一篇声明,该声明中称,8月24日23 时47分,清华新闻网遭到恶意攻击,被恶意篡改,假造顾秉林校长接受采访的新 闻,传播谣言。清华大学新闻中心对此表示强烈愤慨和谴责。目前,清华新闻网 已恢复正常运行。 黑客捏造的新闻报道 昨天下午,清华大学校长顾秉林先生在接受学生记者采访的时候,表达了他 对现在大学教育状况的担心,他表示,说得直白一点,现行的大学教育制度就是 “在往学生们的脑子里灌屎”。顾秉林校长表示,在二十世纪初至40年代,可以 说是中国教育界的黄金时期,在这段时间以内中国的大学为社会培养出了大批的 优秀人才,他们中有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有革命义士、抗日英雄,有科学骨 干、民族精英。而这种盛况自从解放后尤其是九十年代开始衰落。现在的各高 校,包括清华与北大在内,已经没有将培养人才作为大学教育的目标。严重的学 术腐败,枯燥且与社会脱节的课程,死记硬背的教育方式,将导致学生们的思想 僵化,对课程失去兴趣,对大学乃至整个中国的教育失去信心,退学正是表达他 们对大学教育失望的最极端方式。 他进一步表示,至少有80%的学生在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是酬躇满志,报着努 力学习的决心的,可是在四年大学生涯的消磨与侵蚀下,能将这一决心坚持到毕 业的学生恐怕不到20%。逃课,考试作弊已经被很多学生当成了家常便饭。上大 学的目的由最初的学习知识变成了纯粹的混文凭。而那些在恶劣的环境下坚持认 真学习的学生,他们的学习能力和创新能力却正在被逐渐磨灭。若这种情况持续 下去,大学最终培养出来的成品,将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20年后,中国大学生的思想状态和精神水平将会是什 么样子?我简直不敢想象!”古板的教学方式和教材让社会丢失了许多的达芬奇, 比尔盖茨。对于这样损失,我们是否要反省下呢?在这样的教育模式之下,学生 们的精神受到极大的伤害,创造性和独立思考能力受到无可挽回的扼杀,中国至 今没有诺贝尔奖获得者,与这种教育模式有很大的关系。 以下是顾秉林先生的原话: 作为一个大学校长,我认为真正的高校应该培 养学生的独立技能、独特的思考方式和敢于权威挑战的精神。 1、什么是独立的技能? 不是拘泥于课本上的,如果你对某东西有深入研究, 可以考虑研究成果作为成绩。我们要鼓励和发扬这样的模式,因为市场和学生需 要这样的鼓励! 2、什么是独特的思考方式?独特的思考方式不代表爆炸式的思考,而是多 种寻根问底的思想,抓住一条线一直往前摸,有这样的科学精神,这条线一定能 通往诺贝尔。独特的思考方式是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产生的,学生得注意研究的 方式、研究的目的以及合理性。当然,诺贝尔奖不应该成为教育的最终目标,教 育的最终目标是为社会培养以及输送人才,但是这毕竟是国际上对最顶尖人才认 可的标志。 3、什么是敢于挑战权威? 这个相信学生们都了解,羽毛和石头哪个能先着 地?这个是众人皆知的,为什么那个时候全世界只有1个人提出了不相同的结论 并用事实证明了?原因就是权威的威慑。教授:这个名词是一个长辈的名词,我 不介意别人叫我同学,叫我兄弟,或者学生。因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 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研究的成果比老是的好,你就是老师,我可以 为一个同学 “无聊”的问题而停下上课,动员大家参与这个问题的讨论,原因为 什么?这个问题的隔壁很可能就是诺贝尔奖…… 当然,以上的能力,在中国现行的教育体制下,是不可能被赋予学生的。所 以顾秉林先生表示,中国的高等教育体制改革势在必行,“应该停止再扼杀人才 了!应该停止再向学生们的脑子里灌屎了!”当然,改革会涉及很多未知的因素, 以及牵扯很多人的利益,势必受到极大的阻力,可是为了学生以及中国的未来着 想,这些阻力都必须被克服。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9月1日报道《网上曝光区委书记“一夫二 妻”》,记者张国。 区委书记董锋“出事”了。住在他辖区内的中国矿业大学副教授王培荣相信, 这与自己的网上举报有关。 在互联网上,年过五旬的董锋流传最广的名号是——“一夫二妻”区委书记。 8月29日,江苏省徐州市纪委一办案人员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证实,该市泉山 区区委书记董锋涉嫌“严重犯罪”,已被正式逮捕。 据他介绍,7月接到举报之后“一个星期左右”,市纪委就对董锋采取了行 动。8月中旬纪委结束调查,将董锋一案正式移交至市人民检察院。 8月31日下午,江苏省副省长、徐州市委书记徐鸣通过秘书对中国青年报记 者表示,在网上举报之前,董锋已向市领导承认了错误。市委立即安排调查,恰 在此时发现了网上举报。网上的帖子促使市委加快对董锋采取措施。市委随后召 开常委会,通报了此案。 信函实名举报近两月未见答复,网上举报第三天纪委上门调查 作为徐州风华园小区业主委员会主任,王培荣最早的维权行为,源自小区的 建筑质量问题。8年来,经过一系列引人瞩目的“民告官”诉讼,他成为远近闻 名的维权人士,常有人找他帮忙。 2006年,董锋之妻睢传侠托人给王培荣发去求助邮件。这对夫妇失和多年, 她咨询王培荣“能不能告倒他”,以及是否会遭到报复。 2008年年初,睢传侠再次找到王培荣,提供了关于董锋的经济和作风问题的 部分证据,决定揭发“禽兽不如”的丈夫。 王培荣与习惯躲在暗处的网民不同,他不愿利用互联网的匿名优势。每份材 料他都尽量辅以佐证,开头和结尾处着重标出自己的联系电话及电子邮箱。 与那些千里迢迢的上访者相比,王培荣又充分利用网络时代的便利。他没有 放弃电话、信函等传统方式,同时选择上网这条途径。 今年5月11日,王培荣将举报董锋的材料快递至一些纪检机关和领导。“证 据很铁”,他告诉记者。 在随后近两个月里,王培荣没有等来答复。 7月6日傍晚,他开始在网络论坛发帖,揭发“全国最荒淫无耻的区委书记和 全国最牛的黑恶势力”。文中描述了董锋的种种劣迹,还公布了此前寄出的举报 快件号码,可供网友查询。 那晚,王培荣“一个通宵到处发帖”。 7日凌晨,一网站的站长看到举报材料,遂编发文章“江苏徐州:区委书记 演绎荒唐‘一夫二妻’制”。一些网站予以转发。 8日上午,市纪委秘书长赵兴友和干部谢晓东前往王培荣处做笔录。此后, 徐州市常务副市长李荣启到校与王培荣见面,做出两点说明:董锋的问题是严重 的;举报的渠道是畅通的。 据悉,徐州市纪委成立了董锋专案组。 9日上午,徐鸣通过手机短信,对举报人王培荣说,“知道了,我们了解处 理”。就在这一天,董锋被停职。 10日,徐州市委常委扩大会议通报了董锋的问题。列席的中国矿业大学党委 一位负责人,这天下午受委托向王培荣传达了会议精神。 11日,董锋遭到免职。17日,董锋被正式“双规”。 调查期间,市纪委陆续从举报人睢传侠手中调取了部分证据。 一网站负责人对本报记者表示,董锋7月7日试图通过一名记者传话,要到北 京请自己吃顿饭,给点“小意思”,然后“处理”掉该网转发的有关举报材料。 “结果,等来的是董锋落马的消息。” 荒唐书记的荒唐事 听到本报记者提起董锋,一位徐州律师当即表示:“董锋作恶太多,经济问 题太大。个人生活方面太烂,而且作风霸道。” 这位律师指出,自己经手的多起案子,背后都有董锋的影子。但他仗着有权 有势,十分嚣张。 董锋东窗事发,在徐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记者的采访并不顺利,许多人 三缄其口。 一些采访对象对董锋的涉案金额莫衷一是。举报人王培荣和另一人士都告诉 记者,董锋仅受贿房产少说也有十几处。 徐州市纪委一办案人员说,由于该案仍在侦查阶段,董锋的犯罪情节、涉案 金额等不便对外透露。可以肯定的是,“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都有”。 董锋是徐州的名人。用一宣传部门人士的话形容,他就像文学名著《红与黑》 的主人公于连——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物。 据了解,董锋生于徐州农村,12岁成了孤儿,上有两个兄长。他1977年参军, 1980年与公社干部之女睢传侠结婚。1981年退伍后,曾任苹果园会计、种牛场场 长、镇党委书记等。1995年当上铜山县委组织部部长,2000年就任泉山区区长, 2006年任区委书记。 睢传侠说,董锋个人作风极不检点,情妇先后有支某、王某、黄某、陈某等。 早在1994年,董锋就与称呼自己“三叔”的支某发生关系。董锋还强迫妻子 观看他们做爱,不看就报以拳脚。这种“一夫二妻”的同床生活长达数年。 陈某比董锋年轻22岁,但他们长期以夫妻名义同居,“在当地处于半公开状 态”。2006年5月起,董锋就再也没有回家。 情妇黄某1999年生下私生子,就是关于这个孩子,陈某曾向“我亲爱的老公” 董锋写下承诺书。她以“爱妻”的名义落款,日期是2004年12月6日。 陈某写道:“我向你保证,一如既往的(地)爱你、疼你,不再提以往的问 题。永不再提,一切以夫妻和睦为基石。相伴到永远,爱你一生。既往不究 (咎),以全新的心态迎接新生活。对于孩子,我会用仁慈的心去善待。象(像) 亲生儿子一样待,只会更好。以上承诺,时效到永远。” 睢传侠说,随着官位越来越高,董锋“每次回家都耀武扬威”,不止一次对 人讲:在徐州还有我董锋办不成的事情? 据她举报,董锋利用批地的权力疯狂受贿,有房地产开发商甚至在南京购房 送给董锋。他还公开对开发商表示,谁不出个十几、二十万元就别想拿地。 在董锋担任铜山县委组织部长时,睢传侠多次向县里反映情况,均不了了之。 丈夫多次吓唬她:“北京、南京、徐州我都拿钱买通了,你敢举报,我一个电话, 就叫你坐牢。” 举报人屡遭恐吓 8月30日,徐州市纪委秘书长赵兴友告知王培荣,董锋及其情妇陈某均已被 批捕,进入司法程序。 但在王培荣看来这只是“暂时的胜利”。他对记者说:“我一直担心的是能 不能真正查下去。” 因为举报,王培荣本人曾遭殴打,生活和事业均承受压力。他还不止一次接 到恐吓电话。“有时我感到灰心,家人也提心吊胆。” “有人给我抹黑,说我是泉山区不安定因素。可我是‘逼上梁山’的。” “董锋被‘双规’一个月左右,徐州市纪委就把材料移交给市检察院,可称 为快速,但是否会影响办案质量?”他表示,由于董锋在当地的势力盘根错节, 希望案子能交由更高一级纪委查处。 眼下,睢传侠也有同样的担心。董锋停职之后还给她打电话,希望被他抛弃 的妻子能出面作伪证,把网上的照片说成是合成的。 董锋是一个“双面人”。一方面生活作风长期不正,存在经济问题,另一方 面在各种会议上喊反腐败“很坚决”。今年4月,他在全区纪检工作会议上要求 各级党政部门要准确把握十七大对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提出的新要求,把 改革创新、惩防并举、统筹推进、重在建设的基本要求贯彻到泉山反腐倡廉建设 的具体实践之中。提出了四个“紧抓不放”:一是紧抓不放廉政教育这一基础工 作。要以树立正确的权力观为重点,加强党员干部理想信念、党风党纪、廉洁从 政和艰苦奋斗教育,自觉抵制腐败。二是紧抓不放制度建设这一根本措施。三是 紧抓不放监督这一关键环节。四是紧抓不放惩处这一重要手段。重视和发挥查办 案件的治本功能,严肃查办土地违法、虚假招标投标、严重侵害群众利益等方面 案件,并针对案件暴露的问题建章立制、堵塞漏洞,达到查处一案、治理一线、 教育一片的效果。 根据泉山区纪委6月17日发布的信息,“泉山区董锋书记提出‘四抓四促 进’,扎实推进‘作风建设年’活动”,他对部分机关干部的作风问题提出了严 厉批评,强调“奖要奖得怦然心动,罚要罚得刻骨铭心”。 这也许是董锋最后一次在作风问题上教训他人。 而区委书记董锋的名字最后一次登上传统媒体,是在6月21日。《徐州日报》 一篇谈解放思想的专访稿中,董锋提出“三看三想”,其中“一看一想”是“看 干部政绩评价标准、考核制度、奖惩制度和作风建设情况,想一想是否符合科学 发展观要求的政绩观”。 也许他当时没想到——半个月后,他就成了网上名人、阶下之囚。 【牛肆】∽∽∽∽∽∽∽∽∽∽∽∽∽∽∽∽∽∽∽∽∽∽∽∽∽∽∽∽∽∽∽ ◆              明月又皎皎 ·简杨·   几天前去中国店买菜,见案上的月饼盒已堆得高高的了。店主是个北方人, 进货较合我的口味,每盒里有豆沙、枣泥、山楂、五仁、百果、栗蓉六种。   最近我的早餐都是一块月饼和一杯豆浆。月饼非常精小,可一掌托起,还皮 包馅柔,颇符合现代人的健康观念。但不可救药地,我舌尖上却徘徊着一种渴望, 心中则想念着母亲做的月饼。   我的老家在山西省中部的一个乡村。那里的风俗,每到中秋,家家都会自做 月饼。据母亲说,以前富裕一些的人家,要用掉一斗面。人们除了自己吃,还邻 里亲友相互赠送。我们落户到城里后,尽管商店里有太原名号双合成与郭杜林的 月饼,但母亲对乡俗依然念念不忘。   我记得小时候,一快到中秋,母亲都要打月饼。   母亲的月饼皮由发面和油面配成。发面比较容易,只是小发,用老肥、白面、 碱和好就成。油面复杂一些,很需手劲。我母亲个子不高,她厨房的案台是一只 盖着塑料布的老箱子。她把一个粗花瓷盆放在案上,将油和面倒入。起初,盆里 面是面,油是油,但她会不停地拌,裁,搅,捣,揉,脚微微踮起,身体紧紧靠 着箱子,头发随着手臂的动作不断地来回颤动。过好一阵后,面和油就会均匀地 混在一起。   在母亲和面的时候,我会站在炉子旁,帮她炒面和果仁。她的月饼馅介于百 果和提浆之间,用花生仁、瓜子仁、核桃仁、炒面和糖混合而成。炒果仁容易, 但炒面需要耐心,要炒得金黄灿烂毫无糊味。炒的时候,锅里先是会冒起丝丝热 汽,后来就渐渐有了面香。我那时爱分心,常拿着本书,一边炒一边看。有时忘 了,等闻见糊味,才急忙用铲子搅和几下,把锅底的面翻起。这样一来,就象墨 汁滴入了水,我再也不敢怠慢分心。   等面放凉,炒熟的果仁切碎,母亲会用糖把它们拌起。我营养不良,肚子里 馋虫多,又是家中女孩儿里最小的一个,母亲每次在把油加入馅里之前,都会盛 出一碟给我。   母亲做的月饼花样很多。一种是团圆月饼,每回只做两个。母亲说,过去老 家有很好的团圆模子,但在战乱中丢了。搬到太原后,她每年做团圆月饼,都得 向邻居借。那模子很大,底部刻着精致的花纹。但边缘的滚花,母亲总是自己做。 一种边花用四个指甲并拢掐出,一种用大拇指和食指扭出,取乡谚“一掐一扭, 富贵常有”之意。   另一种是普通月饼。家里有一根红木面杖,刻着均匀的花纹,两头有不同的 图案,细如中指,长约半尺。我常给母亲打下手。将面杖从不同的方向轻轻推过, 再用它的一头轻轻按几下,月饼上便会现出美丽的图案。   还有一种月饼是用木模打出来的。那木模原来是一整套,从大到小,后来却 剩下了一个,平时被母亲藏在木橱里。它闪着幽光,通体深红,上面是长方形, 下面是一个可以握在手中的细柄。在长方形中间凹进的地方,是一个精美的圆模, 底部刻着古朴的梅花图案。所谓“打”,就是用模子做月饼。“打”的时候,先 把包好馅的坯子放进模里压平,然后翻过来轻轻一磕,带图案的月饼就做成了。   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具有特殊含义的花样月饼。母亲每次都会做几个葫芦,有 资格吃这种月饼的只有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兄弟。我曾在一篇小说里写道,“母亲 捏的葫芦形的月饼,上小下大,宛如一个夸张的8字。母亲烧月饼时总是文火慢 烤,月饼烧成的时候也总是澄黄酥香。她小的时候,对物体完美的形状或线条已 经有了一种本能的爱好,所以对母亲的月饼,她更喜欢的是外形的美丽,却不是 填料的好吃。当她伸手要拿葫芦形的月饼时,母亲总要拦她,说是为家里的男人 们做的。”但我忘了写,葫芦上面还有一个填着馅儿的小把。   在那篇小说里,碍于题材限制,我不能写其他形状的月饼。其实我母亲对男 女都很公平。她有一双罕见的巧手,能化腐朽为神奇。我们几个做女儿的,每年 中秋都能吃到具有特殊象征的月饼。那种月饼左边是桃子,右边是带嘴的石榴, 桃榴身上都有小花,下面用一根面做的枝子托连着。它由一块面做成,技术难度 很高。有一美名,叫“桃莲相会会”,取意于桃的长寿和石榴的多子。   母亲还要捏几个兔子月饼。小兔侧身,眼睛胡子俱全,怀抱一个石钵,竖着 两只耳朵。取月兔捣药之意。在我们老家,这种月饼叫“兔捣茶茶”。   月饼成型后要在面上沾芝麻,然后上铁鏖子烤。“烤”又叫“看火”。烤团 圆月饼需要经验,母亲总是自己看火。等她烤完之后,剩下的那些,我就自告奋 勇了。为防止饼面鼓起,烤时要用锥子扎几个眼。我每次都要故意烤过头几个, 然后举起来给母亲看:妈,这个又糊了!她总会说:你吃了吧!听了她的话,我 不由暗自得意。长大后再想起童年往事,我却忍不住发笑。母亲那时一定在暗笑: 这孩子,还当我真的不知道!   月饼烤完之后,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点红。“红”是把红纸撕碎,浸在一只 小酒盅里泡出的色。我最喜欢点红。先把筷子的细头,轻轻在酒盅里一蘸,然后 提出来,再往月饼的正中一点。这样一来,月饼就象女人有了颗眉心痣,端的灵 气好看。   到了中秋之夜,母亲会把那两个巨大的团圆月饼拿出来,按照家里的人头切 块。乡俗叫做“切件件”。以前的大家庭,几代同堂,两张团圆月饼,结了婚的 女儿,刚出生的孙子,大大小小都有份。但外孙不记在列。母亲说,一些人多的 家庭,“件件”有时会切得窄如手指。大团圆就是这个意思,每一个细条,都代 表着家里的一个人。   我大姐那时已经结婚,在太原附近的一座县城工作。嫁了人的女儿,按照山 西风俗,中秋时不来娘家。有年中秋后,她来看我们。母亲从冰箱里拿出两件团 圆月饼,对她说:“这是给你留的。”那一幕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依然记得。 我当时羡慕着大姐,希望自己长大离家后,也能让母亲那样牵挂。   出国后的这些年,我一直无缘吃母亲做的月饼。每次回国探亲,为了将就女 儿,总选在夏天。去年秋天,我一个人走。从南到北,转了半个月才回到太原。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就闻到了一股面香。母亲正在鏊子上烤着什么。我刚走进厨 房,她就说:我在冰箱里冻了十几个月饼,专门给你留的。   我拿起一块热乎乎的月饼,掰了一块儿。母亲一边看我吃一边说,月饼不是 她做的。又问:皮有点儿硬,馅也少了点儿,但味道还行吧?   原来,这些年因为衰老多病,她的臂力越来越差,连面都和不好了。几十年 来头一次,中秋临近,她却没有做月饼。我哥哥当时正好去老家出差,便从老乡 那里买了一百个,回来后帮着母亲,给大家分了。哥哥很了解我母亲,知道没做 月饼,她会觉得节不成节。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传统。母亲的中秋月饼,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她,都有一 种特殊的意义。因为衰老之故,不得不将就起来,她心中一定非常无奈。我当时 站在那里,默默地听她说着,心里又惊悚又难过。人就是这样,其实自己也在一 天天变着,但即使是青丝变成白发,也不愿把衰老与父母联系起来。   从中国店买了月饼后的第二天,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说月饼还是自己做 的好,并叮嘱我中秋时一定给我女儿做几个。我就问她把配方要了过来。母亲说, 她的臂力更差了,但我要是今年能再回来的话,她还是会象以前那样做月饼的。   在电话这头的我,不由百感交集,只有唯唯应着。 ◆             纸上人间(四题)   ·方晓蕾·   没有什么比现实更小说,没有比生活更戏剧。所以,即使笨拙如我,把人间 百态原始记录下来,又何尝不是一部外史呢?   作者   作家是个什么东西?   我若问:作家是个什么东西?一定有人会说我在骂作家,其实不然,我自己 也好歹是个作家,我能傻到骂我自己吗?当然不能,所以这只能是个疑问句。因 为我的确不知道作家是个啥东西。   严格地说,作家是那些写出了成绩,得到了一定范围的承认,加入了各级作 家协会的写作者。譬如本人,因为写一点东西,出过几本小册子,加入了各级作 家协会,从十年前起还在市级作家协会添列了一个所谓的副主席头衔,那么,作 家就是如我等这样的东西么?或者说,作家就是那些如韩寒之类的写出了巨大成 绩,也得到了社会认可,但从不加入各级协会的写作者吗?好像都对,但又好像 不全是这样。因为我还见到了另外一些所谓的作家。   譬如说投机钻营者。这类人真不少,过去写过一些东西,也真不错,还加入 了各种各级协会,在某范围内有一些知名度,然后这些人纷纷成为部门或单位的 头头脑脑,这些单位都是些文化单位或者与文化相关的单位。你说他们是作家吗? 可他们现今没有任何作品,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官员,掌握着各种话语权,走到 哪儿都是台上坐;你说他们是官员吗?可他们在各种场合宣称自己是作家,很斯 文很内行的样子。他是什么东西?   譬如说假充斯文者。这类人本就没有作品,不写东西的,可人家有钱有权。 一朝发达了,书也出来了,管它是不是自己写的,反正署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在 各种评奖中弄一个奖,管它这个奖是怎么来的;然后在协会里弄一个副主席干干, 管它这个主席是怎么选的。你说他是作家吗?他不写作不读书,没有一点作家的 样子;你说他不是作家吗?他在作协有虚职。他是什么东西?   还有一类作家,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敝人就认识这么一个作家,他是 文化单位的专职创作员,他有的是才华,也写出了很好的作品,在一个圈子里也 有一定的名声。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写作之外了。譬如说,他很看重文联主席作 协主席这个位子,按说,一个市级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的位子也没什么,谁当都可 以的,但他命不好,就是轮不上他,虽然他很活套,书记市长主管文化的领导他 都熟,但因为本市有一个名气更大的文人,为了本市的文化声誉,领导也知道必 须要这个人坐镇,所以就轮不上他了。他不甘心啊,上蹿下跳,终于得到了想得 到的。得到了也就罢了,可他在本来相亲的圈子里搞小圈子,把一个文坛弄得自 己的似的,乌烟瘴气。一个心不在写作上的作家还是作家吗?   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我见到的作家却相反,所以我就很疑问。你能告诉我 这些作家是什么东西吗?   评委   我有幸做了一会评委。   本市举办了一次规模空前的“XX”文学大奖赛,“XX” 是赞助商的名称, 是出奖金奖品的单位。我呢,因为写作有一点虚名,又在作家协会兼一个虚职, 便被捉进了评委的行列。当组委会通知我是评委时,我心里那个恐慌劲儿呀,甭 提多厉害了,在我的眼里,能当上评委的人都是学有所成、成名成家的大人物, 我算什么?何况,当评委是那么严肃的事儿我怕自己有负众望。不过,当好一个 评委的自信我还是有的,我相信自己不会错过一粒珍珠,也不会辱没评委这个高 贵称呼的。我就是以这样的的心情期待着自己这个评委尽快进入实质性的工作。 可是一等两等都不见人通知我看稿,好不容易等来一个电话,是通知我参加“XX” 文学作品大奖赛新闻发布会的。会上,评委会主任说全市有四千人参加了大奖 赛,收到稿件5800多篇,经过评委们的初评、复评,各有20篇作品入围校园组、 青年组、中老年组……我心里挺纳闷的:我这个评委可是一个字的作品都没看啊, 怎么能说经过了评委的初评、复评呢?可我的疑问被马上开始的招待宴会和热闹 的喝酒场面打断了。   新闻发布会不久,我终于收到了送来的20篇作品。送稿的人说,为了避嫌, 我这个年轻的评委只负责评中老年组的作品,给这20篇作品评出一、二、三等奖 来。我问啥时要,送稿子的人说:评委主任说了,两个小时后开新闻发布会。两 个小时?我稿都看不完,咋能评出奖次来?送稿子的人又说:没事,主任说了, 这些稿子要么是领导的或者领导亲戚的,要么就是离休老同志的……反正都得给 奖,主任已根据情况标出了奖次,你看着没意见,她让你抄一份我带回去就可以 了。哦。   既然这样,我想都没想就说:好,我就不看了,一切都按主任的意思办。   送稿人说:也好,主任也是这个意思。哦,下午的评委交流会你一定要去 XXX宾馆参加哟,还有这个是主任让交给你的,评委费。他递过一个信封,见我 没有接的意思,就放在桌上,走了。   下午的评审会,我没有参加,我还有必要参加吗?后来,我听说有评委在会 上对获奖作品提出了异议,评委主任说:不要再说了,获奖自有获奖的理由。于 是,就不再有人说话了。评审会的成员们一团和气地走进了宴会厅,开始了评审 的高潮。   “XX”文学大奖赛终于结束了,几天后召开了盛大的颁奖晚会,评委们和领 导们都在主席台就坐。主要领导还讲了话,他把大手往评委们那个一挥,又向会 场一挥,说:经过我们这么多专家的辛苦、公正评审,我市又涌现出了大批的文 学人才啊。   牛编   牛吃草四十来岁,当编辑近20年了。如今是市日报经济版主任。牛吃草还有 一个外号,叫牛编。   说起他的这个外号倒也没啥故事,你想想看,姓牛,当编辑久了又有一点牛 脾气,就是没有牛脾气,你叫他牛编,也是理所应当的,人家姓牛呀。还有一点, 你可能不知道,日报里的编辑出门采访,就经济部的人吃香。什么副刊部呀,农 工部呀,都不行。为啥?有点钱的单位领导,尤其是企业,不都想在报上露露脸? 想露脸行,只要钱到位,嘴抹光,那还不好说?所以呀,日报的编辑记者里,就 牛吃草牛鞭吃得最多。吃多了,就把自己也吃成牛鞭了,反正人家“牛bian牛 bian”地叫,谁知道那个bian是什么bian!不过,话虽难听,但他却不以为忤, 而是乐呵呵地接受了。   如今当编辑的出书成风,编辑出书好卖呀。至于卖出去有人看没有,那是另 外一回事。牛编也不例外了,而且出了三本书。一本《牛吃草新闻作品选》,至 于内容不说也罢,一看题目就知道了。一本《牛吃草经济论文选》,牛吃草是经 济版的编辑,常收到一些作者的经济类稿件,见得多了,也就会写几下子了,所 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这两本就够意思吧,第三本更干脆,就叫《牛 编》,什么内容?哦,一些写牛编老板发财的报告文学,另一些是领导或老板写 的所谓的经济论文。好多人对牛编的书嗤之以鼻,心想,就这书……还想……不 就是有钱吗?有钱了,谁不会出书?   但奇怪的是,牛吃草的书好卖极了,拿他自己的话说:我出书不赚钱,我吃 饱了撑的呀。再仔细一想,出现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了。《牛吃草新闻作品》 也好,《牛吃草经济论文选》也好,《牛编》也罢,能没人买吗?那是牛编的书 呀,牛编是谁?牛编是报纸的主任,掌握着经济稿的生杀大权。你明白这个道理 了,你就明白牛编的三本书印了几万册,赚了几万块钱。   后来,牛编的书还获了奖,本市的“五个一工程”奖,获奖词说:牛吃草的 经济论文通俗易懂地阐明了市场经济规律,为本市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哦,这倒是一本好书,我就非常想看了,可是在书店里没找到这本书,问牛编要, 他说没了。这太遗憾了。   没想到,一天我在收旧废报纸的摊子上意外地发现了这本书,我要买,问多 少钱,摊主说:摊主说,送给你,我两毛钱收回来的,喏,还多得很呢,全是新 的,有个单位一下子给我了500本……我没时间听摊主絮絮叨叨的,急忙看这本 书。   果然是通俗经济论文,打开书,我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论我市今年流行豆浆 的原因》。嘿嘿,果然通俗。   选举   市作家协会十八年没换届了,主席老王还想当下去,可下面的人吵得厉害, 尤其是黎明,说什么“能者上,庸者下”,说什么“要年轻化”……说那么多, 还不就一个意思:老王下,他黎明上。想想也是的,黎明这几年的成绩的确不小, 别说当一个作家协会的主席,就是当文联的也够格。但现实呢,黎明当了十年副 主席,还是个副主席,就是这个副主席还是十年前他的一篇小说获全国大奖后, 市委书记发的话:这是人才嘛,要重用。他这才破格当了副主席,要不,三十多 岁的他哪有机会?别看这个地市级的破协会,还只是群团机构,但因为是文联专 职副主席兼着,当了作协主席就自然是文联的专职副主席,有级别,想进的想上 的人挤破了门。就说现任主席老王吧,来之前是下边某县的宣传部副部长,看着 升不上去了,又想进城,这才找不尽的门路进了城,进了文联当专职副主席,兼 着作家协会的主席。想着当成一个跳板,但这么一跳,就是十八年,从四十多岁 跳到了近六十岁。   不知是下面人闹的原因,还是怎么的,宣传部和文联终于通知作协开换届会。 宣传部领导还专门来作协开了一次会,并分别与老王以及几个副主席谈了话。也 不知他们是怎么对别人说的,但与黎明谈话的意思很明白:市委已经定了,这次 换届,老王下,黎明上。并且要黎明筹备换届会的召开。   经过准备,换届会如期召开。那天市委主管副书记来了,宣传部领导来了。 会议很正常地进行。议程是讨论好了的。先是会员大会选理事,然后是理事会选 主席副主席。其实这些还不是做做样子?实话对你说吧,开会之前,理事、主席、 副主席的名单早打出来了,就等会一开好宣布。一切顺利,等额选举理事,候选 人全部当选。但是选主席副主席时出了点问题。虽然会前宣传部领导讲了话,还 专门说了黎明的情况,那意思够明显了吧,但是黎明的票数不过半,咋办?领导 为难了。   书记讲话了:同志们,你们都是作家,我市有名的知识分子,所以话我就不 多说了。共产党是一个讲究民主的党,所以党把民主交到你们手上了,但不能说 我们只要民主不要集中。民主集中制是我党的基本原则嘛。你们要用好民主嘛, 用不好民主,党只好集中了。   书记讲完话,选举重新开始。这次,监票的唱票的都不要了,文联主席亲自 出面把票收拢记票。几分钟后,结果出来了:黎明当选。再之后,新任市作家协 会主席黎明发表就职演说,并当场聘前任主席老王为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一切 待遇不变。   选举结束了,皆大欢喜。想上的上了,不想下的没下,领导也觉得这是民主 与集中最好体现。哇噻,选举真是空前成功。 ◆             博客是一种表达   ·文远·   值此混迹于博客即将届满两周年之际,我愿在此谈谈什么是博客,并分享一 下此刻的心情。   混过一段时间博客的人想必都会自己反思,博客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它对 我到底有什么作用,这样一类的问题。   我也毫不例外。   博客是文学。   说博客是文学的人,他可能钟情于文学创作,醉迷于文字操练甚至炫耀,一 首首诗,一句句词,从心中跃出,在键盘上产生;情节曲折的小说,字字珠玑的 散文,倾心制作,真情演绎。想博得同好的喝彩,文友的认可和赞赏。   但遗憾的是,这种惺惺相惜的时候并不多见,更多见的是漠然置之,如同石 沉大海,永无回声。   博客上更需要的是一种快餐文学,浅显文字,通俗易懂,一目了然。文学作 品显然不能担当。   博客是思想。   说博客是思想的人,他可能曾经努力过,想使自己的博客具有人文的思想, 宏大的叙事,为的是胸中的那一块块垒。文字艰涩,理论堆砌,观点恣放,长篇 大论,可能是这一类文字的典型代表。   但这种博客的思想却绝少回音,大多成了博主的自言自语和孤芳自赏。   博客上充斥着更多的是辱骂、叫嚣、谣言和恐吓,是一群群的愤青,是一丛 丛的“爱国”火焰在燃烧和漫延。思想碰撞并没有产生应有的火花,有的只是非 理性的蔑视和漫骂。   博客是倾诉。   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声叹息,一顿骂。恐怕是这一类人的看家本领。小资 一点的,恨不得把家里的醋坛打翻,把那害人的妖精骂绝;啰嗦一点的,家里家 外,油盐酱醋茶,恨不能轮番说上一遍又一遍,也决不厌烦。   倾诉一定要有对象,倾诉一定要有反馈,倾诉一定要有同情,倾诉最好还要 有三两同好,一起来倾诉。你一句,我一句,你说罢我方上场。热闹非凡,不亦 乐乎。非此即彼,婆婆妈妈。   但博客毕竟不是私家领地,虽然博主一再吆喝,“我的地盘我做主”,但博 客一经发布就由不得你了,好看的,众人侧目;好听的,列位驻脚;难忍的,破 口大骂;邪门的,口耳相传。一时间,到处是飞砂走石,空间里黑雾迷漫。   博客是娱乐。   说博客是娱乐的人确实要有一点娱乐精神,因为他在写博客娱乐别人的同时 也要保护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在娱乐别人的同时反被别人娱乐。   天灾、人祸、地震、矿难;撞(火)车、袭警、达赖、杨佳……   很多人相信,在一个个血肉模糊的面孔面前,在一场场夺命的灾难之中,在 一次次要求噤声的发言受阻,在一出出喧嚣的闹剧之后,你想不娱乐都不行。   其实,有时候,娱乐也需要勇气。   就像股民面对股市步入熊市,房地产商害怕房地产可能崩溃一样,娱乐,就 是一种敢于直面惨烈的人生,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觉醒,做一名真正的勇士。   正如对某些人来说,博客是文学,是思想,是倾诉,是娱乐一样,博客对于 我,只是一种表达。   我仅仅是想把博客做成一个表达的空间。   我有一种表达的欲望,这可能与生俱来,也可能不符合社会潮流。就像某些 人所说的那样,“有了快感我就喊”。于是,我有了欲望就要表达。   有时候表达是一种愿望,表达是一种情绪;有时候表达是一种思想,表达是 一种爱慕;更多的时候我的表达则是一种无语无言无情无绪,表达的是一种空白, 一种惆怅,一种控诉,一腔血和泪。   我的博客就是这样交织着前进、无语中升华。   没有太多的掩饰,却有太多的真实。但绝没有被喧嚣的洪水所淹没,它是万 千博客河流中的一眼间歇泉。   如果需要,它就会喷涌而出,灌溉我自己虽然渺小却未曾干涸过的心田。 【丝露集】∽∽∽∽∽∽∽∽∽∽∽∽∽∽∽∽∽∽∽∽∽∽∽∽∽∽∽∽∽∽ ◆               游轮北欧行   ·郭为·   孩子们一放暑假,我们全家就迫不及待地登上飞往英国伦敦的飞机,准备先 在那里停三天,再从多佛海港开始十二天的游轮北欧行。   我们所乘的印度航空公司的飞机自纽约出发时就晚了几个小时,说是飞机从 印度飞来时就迟了,如按原来的时间返航,乘务员就没有充分的时间休息。我们 大家只好乖乖地等在候机大厅,让机师好好睡上一觉,谁也不希望他在大西洋上 空打瞌睡是不是?   终于等到飞机起飞了。膀大腰圆的空姐们身穿印度沙丽露着肚皮在你眼前晃 来晃去,服务倒是甚为殷勤。印度咖哩饭早有心理准备,咖哩味的土豆片却是第 一次尝到。   原以为自纽约东跨大西洋是到达伦敦的最短路线,然而飞机起飞后一直向北 飞,经加拿大,经格陵兰、冰岛,再南下英伦三岛。在平面的地图上看起来是绕 了个大圈子,实际这可能才是最近距离。同样,从纽约到北京的直飞航班也是取 道北极。从飞机上看下面漫无人烟的冰天雪地,心想当时在纽约机场忍耐一下让 机师睡足还是对的。   伦敦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飞行,再加上五个小时的时差,到达伦敦希思罗机场时已 经是阳光灿烂的清晨(也许是由于地球自转的影响,返回纽约时要多花一个小 时)。伦敦的天气舒适得让我们这些饱受冬寒夏暑的纽约人羡慕不已,住房都不 安空调,也不用纱窗,因为见不到蚊蝇,这在纽约不可想像。当然也有可使纽约 赢回一城的,伦敦物价就无法与纽约相比。由于旅行社介绍的酒店的要价太高, 我们决定自己在互联网上自己找住处。最后终于在伦敦市内找到一家,每床每夜 十二英镑。虽然对上下床铺和公用洗手间有心理准备,但那里的条件之差还是让 我们大吃一惊。我发现床上没有枕头,就到前台去要,服务员竟随手从客厅沙发 上拿起一个靠垫塞给我,让我想起多年前在中国住的车马店。尽管如此,住客还 是络绎不绝,因为在伦敦不可能找到更便宜的落脚之地了。他们大都是三五成群 来自欧洲各地短期度假的学生。第一晚因为时差难入睡,我就在旅店门口看书。 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夜游归来,用法语对我说:“Bon soir.(晚上好)”这下 我荒废多年的法语有得练了。第二天早餐时与我们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波兰母亲带 着两个年轻的女儿。从欧洲各地到伦敦也就是个把小时的航程,方便得很。假期 或周末来玩一趟,就像家常便饭。但当听说我们来自遥远的纽约时,两个女孩马 上换成神往的目光看着我们。   这家旅店的一大优点就是位置极佳,出门就是地铁车站,过街就是著名的伦 敦自然博物馆。该博物馆虽然展品似乎不如纽约自然博物馆丰富,但宏伟的建筑 只能用辉煌二字来形容。与其它伦敦的博物馆一样,这里门票免费。我们见到不 少成群结队穿着不同校服的学生。女生们齐刷刷的方格短裙,端庄又可爱,在纽 约是见不到的。   从这里再走两条街就到了有名的海德公园。比起汽车、马车、自行车争道的 纽约中央公园来,这里的水域、草地更显宽旷。狗狗们可以放开绳索自由地奔跑, 这让我的那位爱狗成痴的太太羡慕不已。欧洲的狗们似乎比它们在美国的同胞们 更幸福。在瑞典斯德哥尔摩,我们看到狗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任何商店;在德国 柏林,我们第一次看到一只小狼犬居然和它主人一样有一双扑楞扑楞的蓝眼睛; 在芬兰赫尔辛基,一个女子在街头的长椅上与她的狗用同一只勺子分享冰激凌, 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不亦乐乎。这一幕让我们目瞪口呆,可是当地人可能会觉得 我们少见多怪吧。   我儿子和女儿则对英国的英语十分好奇。他们拿腔拿调地模仿一本正经的伦 敦腔,又对用词的不同颇感兴趣。他们不懂满街的“To Let”的大字是什么意思。 这还得由老爸来教他们。回想二十多年前刚到美国负笈求学时,第一件事就是拿 着报纸上的租房广告打电话:“I understand that you have a room to let. Is that right?”我当时自信这英文够地道了吧,而听到的回答却是:“What?” 真让人气馁,难道四年英文本科的书都念到背上去了?当年中国的教育重传统的 英国英语而轻美帝的美国英语。于是美国佬对我的正宗英语不买账。记得刚到美 国时,我在大学图书馆问管理员去W.C.怎么走,她不解其意,绕了半天舌头我最 后说:“I want to wash my hands.”这才算是使那位年轻小姐了解了我的生理 需求,弄她一个大红脸,我也觉得颇为狼狈。以后我再也不敢说W.C.了,以为所 谓“冲水厕所”一说已是过时说法。而这次到了伦敦,才发现当地人还是钟情于 W.C.,不大用“bathroom”或“restroom”等说法。过去只知道英国人把地铁称 为“tube”,这次才明白实际上更流行的是“underground”,而“subway”则 仅是地下通道而已。   说起伦敦的地铁,十分便捷,但是票价比纽约贵了不少。难怪这次刚一返美 就听到地铁又要涨价的消息时,我太太的反映不像前几次那么激烈了。伦敦窄窄 的街道横七竖八,犬牙交错,而靠左行的汽车个个开得飞快,好像没有时速限制, 倒是很少塞车。满街蝗虫般的仿古taxi乍看上去蠢蠢的样子,里面却十分宽敞, 坐五六个人毫无问题。而那比两层楼还高的双层巴士敏捷地在羊肠小道上拐来拐 去,更使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人看得眼晕,感觉是排山倒海地来,漫卷西风而去。 我们这些久居纽约、北京这些超级城市的人仍然对巨人般的伦敦惊叹不已。一天 黄昏时分,我们站在利物浦街中央火车站前的街头,面对这城市的喧哗看得惊讶。 在纽约的曼哈顿,街道横平竖直,所以人群的移动只有东西和南北两个方向。而 此时此地纷纷的人群从不知何处的四面八方而来,又向不知何处的四面八方而去, 比起纽约人更为步履匆匆。   伦敦三日之后,终于要上船了。从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到多佛海港的火车近 两个小时,买非高峰时段的四人集体票,每人双程仅十几英镑,便宜的票价少许 改变了我们对高价伦敦的看法。火车到了多佛,还有一段路到码头,竟没有巴士 可坐,需要一辆一辆等出租车,虽然步行仅需半个小时,但我们行李颇多,又有 老人,只好耐心等待。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出租车仅五六分钟的车程,要价 十英镑左右。在车上我们问司机,这么好的生意为何没有再多一些人来做?他说 干这行的人倒是不少,但当天同时有三艘船在港,一时就忙得不可开交。下周没 有一条船来,这里将会变得像死了一样。再说整个冬季都不会有生意做。而且具 备开出租的条件至少需要三万英镑。不少司机都是兼职,大船一来就一呼百应, 过后一哄而散。   这位司机的口音很重,与相距不远的伦敦人说话有很大不同。后来我们在船 上与苏格兰人、威尔士人接触,听他们的英文更感吃力。美国是个年轻的移民国 家,人口的流动性也强,地域虽广袤,但各地的口音没有太大区别。我在船上与 几位苏格兰人谈起这个问题。他们耸耸肩膀,说苏格兰、英格兰本来就不同,过 去足球世界杯我们还是单独出赛呢,这倒确有其事。   北海-丹麦   上了船,孩子们把行李一扔,就跑得无影无踪。他们已经是cruise老手,自 然知道船上都有哪些好去处。在伦敦过了几天省吃俭用的日子,咱们先大吃一顿 再说。随行的岳母大人虽然英文目不识丁,但一听说buffet一字就会眼睛发亮。 不管我们的多次纠正其发音,她一直坚持把buffet称之为“报废”。我们戏言, 如果在船上吃十二天的“报废”,那么我们真得报废了。老太太常说:英文这玩 意儿真有用,可咋就学不会呢?一听这话我就想乐,心里说小的我吭吭叽叽啃了 几十年,英文还是那半瓶子醋。您老只上过一天半的字母扫盲班就想精通英文, 那不是走在街上盼着天上掉个大馅儿饼砸下来?照英文的说法是“windfall”, 意思是一阵风刮到脑袋上来的,与中文的说法可算是不谋而合。   这艘挪威珍宝号(“Norwegian Jewel”)载客两千多,而船上雇员就有一 千多,两个人就有一个人伺候。我们大致用外行的眼光估算了一下,在目前原油、 食品价格飞涨的情况下,游轮的营运成本很高,看来赚不了多少钱。所以要靠岸 上的旅游活动和船上赌场另开财路,还今天来一个艺术品拍卖会,明天来一个名 酒品尝会,后天再来个宾果大奖。这一北欧航线上欧洲旅客占的比重较大,欧洲 人比美国人还能喝酒,每顿饭红酒不能少。而这是要另收费的,于是成为游轮的 一项重要收入。   这艘游轮的雇员大部分是菲律宾的年轻男女。他们背井离乡,一年中大部分 时间都在海上漂泊,只有两个月左右回归故里。我们与船舱的服务员聊天。他们 每月挣一千一百美元。他们说过去曾在日本船上干过,给得更少,才八百美元。 每周工作七天没有周末,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才算加班。整天在狭窄的船舱 里铺床铺,早已习惯了暗无天日的感觉。他们所有假期都集中在回乡的那两个月 里了。由于食宿不用花钱,也不用缴税,所以这每月的一千一是净赚的,又无处 去花,基本上是全额拿回家的。这比起菲律宾当地的工作,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 下,况且在菲律宾工作都不好找,能在外国老板的船上工作还是十分荣幸的。所 以他们十分珍惜这份工作,勤勤恳恳,对旅客殷勤有礼,希望你在下船时能对他 们的工作美言几句。   我们的船驶离多佛码头,穿英吉利海峡,向北往北海而去。一艘英国警察的 小艇跟随了我们的船好一阵才调头返回。右侧陆地依稀可辨像英国这边一样的峭 壁。一个游客靠着栏杆大声问:“那是法国吗?那是法国吗?”我脱口称是。他 见我回答得这么果断,以为碰到了一位去过的,表示感谢。他这么一谢反倒让我 有点心虚,生怕骗了人家。可这是个用胳膊肘想也能回答的问题嘛。虽说然咱也 没到过神圣的法兰西,难道英吉利海峡对面是冰岛不成?   经过一天一夜在北海上的航行,第二天晚上在右边见到了灯光闪烁的陆地, 那是丹麦的最北端。由此船绕过灯塔转头南下,就要驶离北海,向波罗的海进发 了。到了早晨,船一直在丹麦与瑞典之间穿行,两岸的景色清晰可见,有不少过 往的船只,船上还载有汽车。后来听丹麦的导游说,早晨两边有不少人到对岸去 上班。有一只小船居然大摇大摆地在我们大船的鼻子底下横穿而过,吓了我一跳。 也许双方都了解对方的速度,船只又不会像汽车一样可能突然加速,所以见怪不 怪,放心走路,双方也不鸣笛,相安无事。   丹麦与瑞典是两个关系非常密切的国家。虽然同属欧盟,却都不用欧元,货 币都叫“克朗”。但此克朗非彼克朗,互不通用。两国都是所谓福利社会主义国 家,高税收,高福利。一个人如果丢了工作,国家给的失业金可能比再找新工作 挣的薪水还高。听丹麦导游说,丹麦最高的所得税是71%。那可真是只给老百姓 留下买一瓶醋的钱了。在斯德哥尔摩,我们与一对遛狗的夫妻闲聊,他们说在瑞 典一个中小学教师的工资大致是每月三千欧元出头,能拿到手里的不到两千欧元, 这样的生活就很不富裕。我们早知欧洲物价贵,这次就亲眼目睹。在芬兰,我们 在买纪念品的货摊上见到中国产的冰箱小磁铁,在美国也就是九毛九店的货色, 竟要价七欧元。在柏林的商店里,我见到与我手里一模一样的照相机,是我在临 行前在纽约买的,在这里的价钱数字完全一样,但是要欧元,也就是说贵了50% 左右。在伦敦我们见到汽油约合八美元一加仑,估计在其它欧洲国家只会更贵。 所以,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美国佬们,还是尽情地享受你们廉价汽油吧。但有一件 事倒是没有料到,我们所到的欧洲地方买东西都不收销售税。这与美国不同。   船到达丹麦首都哥本哈根的那天,正值周末。城里好像除了游客街上没有什 么本地人。他们好像不是出城度假去了,就是躲在自家的小游艇上晒太阳。哥本 哈根无一高大建筑,更给人一种静悄悄的感觉。这里今年被评为全世界最适合居 住的城市,而我们走马看花,除了自行车特别多,倒没有看出特别之处。说起这 里自行车,不知是政府鼓励环保,还是高福利使然,丢失后国家全额赔偿。导游 说他一年就丢了七辆。恐怕大家都不锁车,反正政府买单,被偷的不心痛,做贼 的不心虚,就当是借去用用。   在离我们船停泊的码头不远的水边,我们见到了大名鼎鼎却娇小玲珑的美人 鱼雕像。一位游客大声说:“这是真的吗?怎么这样小?我还以为至少是自由女 神的三分之一呢。”逗得连导游都哈哈大笑。的确,当某一形象在你的想像中存 留已久时,总是larger than life吧。这座美人鱼雕像在世间如同安徒生童话里 一样命运坎坷,导游说她曾被人两次砍去脑袋,三次截去玉臂。从她那忧郁的眼 神来判断,想必此言不虚。   船刚离开哥本哈根,就驶近丹麦与瑞典之间的跨海大桥,俗称“大带桥” (Big Belt Bridge)。船上的广播说这座刚建成十年的桥是世界上第二长的桥, 老大在日本。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我知道中国刚刚建成了杭州湾跨海大桥, 应该有一比。回家后一查资料,才发现大带桥已经被挤到老三了。迄今世上最长 的杭州湾大桥全长36公里,比大带桥整整长了一倍。   听说要过桥,游客们都纷纷挤到甲板上来照相。当我们的船从高高的大桥下 穿过之际,只听一个伦敦腔高声喊:“Everybody, tuck(大家低头)!”英国 人的冷幽默真是名不虚传。   第二天早餐时,听到临桌的两个英国人其中一位说:“奥运会就要开始了, 听说完了接着还有残奥会。那有什么可看的?如果要是有瘸子跳高、瞎子扔铁饼 的话,我倒有兴趣看看。”另外一位不紧不慢地说:“嗯,要是瞎子扔铁饼你当 裁判的话,我也想看看。”逗得我差一点把嘴里的麦片粥喷到海里去。   船上有图书馆,读者盈门。我随便拿了一本两个英国人写的书,书名叫《两 个人的新长征》。讲的是这两个年轻人沿着当年中国红军长征的路线一路重新走 过的经历。本来这又爬雪山又过草地的沉重话题,却让这两位英国作者写得轻松 幽默。有一处他们写道:他们听中国的朋友说,现在中国都讲文明礼貌了,连警 察拦路检查,都得先敬个礼。一天他们俩在途中真的被警察拦住了,问他们从哪 来到哪去一类的问题。这二位在中国早已身经百战,与警察打交道更是家常便饭。 于是二位老兄眼皮也不抬就说:“少废话,先敬礼!”读到这儿笑得我又差一点 把书掉到海里去。   船上的图书馆居然还有不少中文书,大概都是以往的游客贡献的吧。我也把 两本自己的书看完后随手扔进了还书箱。心想既减轻负担,又做贡献,又来点到 此一游的纪念,何乐而不为。过了两天,我却没有发现我贡献的书在书架上。大 概他们日后要找个懂中文的来审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本拉登之类的宣传品再做决 定。   柏林-塔林   船上一夜,早晨到了德国北部的一小港,从这里我们坐两个半小时的火车, 直奔柏林。火车上的乘务员是个在美国念过中学的小伙子,说标准的美国英语。 这对多日来灌了满耳朵煞有介事的伦敦腔的我们来说,真有点亲近呢。难怪我们 当中一个中美混血的小女孩马上与那位乘务员混得特熟,像个跟屁虫似的总跟在 他后面,还帮他给旅客发点苹果、小面包一类的。他刚离开一会儿,她就到处问: “见到我的big brother没?”   柏林没有伦敦那样拥挤,但同样显得大气。由于二战的炮火基本将这座城市 夷为平地,所以大部分建筑都是新的。说来也怪,虽然是内陆城市,柏林总面积 的7%是水。并不宽阔的斯普利河(River Spree)蜿蜒横穿柏林,途经很多景点。   我们发现很多欧洲名城都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伦敦有泰吾士河、巴黎有塞 纳河、维也纳和布达佩斯有多瑙河、波恩有莱茵河、圣彼得堡有涅瓦河、华沙有 维斯图拉河等。河流如同注入勃勃生机的血脉,使这些城市神采奕奕。二十多年 前在中国时我曾问外国游客,去过北京和上海后更喜欢哪一个?他们多数较喜欢 上海,相同的理由是:因为上海有条黄浦江。   柏林导游告诉我们这里的船只都不准下锚,因为河底还存有二战时留下的水 雷。我们乘的小艇经过柏林中央火车站,那是欧洲最大的火车站,是接驳东欧与 西欧铁路的枢纽;又经过总理府,那是德国总理默克尔夫人办公的地方;还经过 洪堡大学,那是默克尔的先生教书的地方。这位德国第一先生不以妻为贵,不声 不响地做他的化学教授,很少抛头露面,连墨克尔夫人的就职典礼都懒得出席, 说是浪费时间。   来到柏林,二战和随后的东西方冷战是躲不过的话题。导游总把东西柏林挂 在嘴边。两位导游,一位出身东德,一位出身西德,过去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现在不分你我了。我们参观了保留下来的最后一段柏林墙。就在柏林墙被推倒的 几个月之前,还曾有人在墙下丧生。女儿买了一小块墙皮做纪念品。论斤两卖大 墙,想必德国国库发了一笔横财。   我们来到了“查理检查站”(Checkpoint Charlie),这是当年苏联和美国 的哨兵荷枪实弹冷眼对视的地方。如今换成穿着当年军服的演员,脖子跨着钱带 子。要照相?收费一欧元。历史成为笑谈,正所谓:“叹人间,今古真儿戏。”   勃兰登堡门也是游客必去的地方,它如同巴黎的象征凯旋门一样见证着柏林 的今昔。历史上它一直是柏林的门户,后来柏林墙就在它脚下几米远的地方横穿 而过,这里便成为分裂对抗的象征。冷战之墙把勃兰登堡门划归东柏林。令我不 解的是,苏军攻克柏林的纪念碑却位于西柏林一侧。不知当时是否有意所为。西 柏林人倒是想得开,让纪念碑一直在那里呆到今天。今天柏林墙被推倒,人们又 可以随意倘佯在勃兰登堡门的两侧,今天它成为自由的象征。当年柏林墙附近连 鸟也不敢去,发展落后,遗留的街道和建筑日见颓败。柏林墙推倒之后,大批的 新建筑像雨后春笋一般在这一带未开垦的处女地上涌现。西德自波恩迁都柏林后, 外国使馆也跟随而来。美国的新大使馆就沿着当年的柏林墙建在勃兰登堡门前, 那可曾是枪子儿不长眼睛的地方。   如今东西柏林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了。唯一可用以识别的是凡是有有轨电车的 地方一定是东柏林。从前西柏林也有有轨电车,但为了配合快速的城市发展就拆 除了。而发展缓慢的东柏林则懒得去拆它,从而得以保存至今。现在反倒成了古 迹了,让西柏林人后悔不已。   我们船的下一站是爱沙脱尼亚的首都塔林。面临波罗的海的立陶宛、拉脱维 亚和爱沙脱尼亚是前苏联最具欧洲特色的加盟共和国,苏联解体后独立为毗连的 三个小国。当地人大都金发碧眼,最具北欧人的特征。后来我们到了俄罗斯,发 现那里的人皮肤更加白皙,但头发多是栗色的。   爱沙脱尼亚在三小国的最北边。首都塔林安静地倚在芬兰湾旁,是个人口仅 四十万的小城,分为旧城和新城。当地居民大都住在新城,而旧城是留给游客看 的。所以,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漫步在大卵石铺成的街道上,除了偶尔有略杀 风景的出租汽车呼啸而过,恍如置身于欧洲中世纪。据称这里的建筑集东欧、北 欧和西欧的风格于一身。我们穿过市府广场的集市,爬坡到达山顶的教堂,在手 攀绳索,沿着八百多个台阶拾级而上,到达教堂塔楼的顶端,塔林的全景和蓝色 的芬兰湾一览无余。据教堂里的告示介绍,这座教堂一直到十三世纪是全欧洲最 高的教堂。这六欧元的门票看来值得。   回船的路上,根据所见到的欧洲城市的共同特色,我顺口编几行打油诗:   城里弯弯河一条,   有轨电车满街跑。   各色教堂看花眼,   留神砖路硌了脚。   俄罗斯-圣彼得堡   我们的船在其它城市都最多停留一天,而在圣彼得堡停泊两日,足见此地的 重要。连那些上船纯为了吃饭的老耄们也倾船出动。的确,如果不是随船而来, 大家很少有机会到这里来。而一路走来,这里正是最值得炫耀的。   俄国大诗人普西金曾说过圣彼得堡是“向欧洲敞开的门户”。普西金虽然出 生于莫斯科,但他无疑更喜欢这座俄国最欧化的城市。当年列宁和他的布尔什维 克战友们却不喜欢这里的欧洲和沙皇文化,于是决定重打鼓另开张,迁都莫斯科。 而如今这个曾一度被称为列宁格勒的地方,仍旧弥漫着皇室气息,彼得大帝和凯 萨琳皇后的雕像依然在街头屹立,而列宁的形象仅存留在冬宫前广场上倒卖纪念 章的小贩手中了。   我们第一天的节目是上午参观夏宫,下午去冬宫。旅游大巴在圣彼得堡城里 七拐八拐,涅瓦河不时以不同的身姿出现在我们眼前。街道上显得很陈旧,没有 什么新建筑,有不少斯大林时代建造的四、五层高的居民楼,一家一个小阳台, 使人想起几十年前北京盖了很多毫无特色的简易居民楼,大概就是这么学来的。   这里好像没有高速路,总是塞车。窗外有一个身着漂亮西服套装的年轻女子, 以我们的大巴同样的速度在坑坑洼洼的便道上走着。我们一塞车,她就跟上来, 一会儿我们又追上她。车窗外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只好并无邪念地观赏她的高跟 鞋很优雅且熟练地绕过便道上的水坑或狗屎。她究竟到哪里去呢?我们不禁好奇 起来。大约二十分钟后只见她轻腰一扭走进了一家丰田汽车专卖店。我捅桶坐在 身边的儿子问:“你说她是来卖车的还是买车的?”儿子不加思索地回答:“卖 车的!”我猜也是。   如今俄罗斯也在追赶商业国际化的大潮,街上丰田、三星、麦当劳的招牌比 比皆是。不一会儿大巴来到郊外,导游指着一大片建筑工地说:“那是中国公司 在帮我们建造城市活动中心。”历史真是三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如今轮到咱 中国人帮当年的“老大哥”盖房子了。   夏宫在郊外,二战时曾被德军占领。当时苏联人拼命守城近三年,硬是没有 让德军越近城池一步。从此德军开始溃败,临走前将夏宫付之一炬。我们所见都 是后来根据原型复建的,而且修复的工程迄今仍在进行中。里面富丽堂皇,墙柱 都是黄金打造,反正俄国有的是金矿。导游不要我们到处乱摸,开玩笑说:出门 时会检查各位的指甲缝里是否有黄色的物质,如此将以盗窃国家黄金罪论处。   俄国导游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女孩,虽然英文有口音,但都相当流利,还不时 来点恰当好处的幽默。估计都是英语系的大学毕业生。回想当年我在中国的英语 系毕业实习时也做过导游,未经过任何职业训练就拉去混事儿。好在当时在中国 没有小费一说,免去我面对游客不肯掏腰包的尴尬。   中午集体就餐。对于吃惯了游船上大鱼大肉的这帮人来说,饭菜实在不敢恭 维。每人一点点鸡肉、一点点米饭,再加上一小碗色拉。没有生菜,一律以大白 菜切丝伺候。原以为是这家餐厅偷工减料,结果第二天在别处还是吃同样的东西。 每次倒是有奏乐助兴,大概都算在饭钱里面了。   过去对圣彼得堡的印象只局限在几十年前从苏联电影里看到的冬宫和阿芙乐 尔巡洋舰,尤其对影片《列宁在十月》里红军与白军绕着冬宫的高大墙柱激烈枪 战的情景印象深刻。我们在去冬宫的路上在涅瓦河上见到了布尔什维克革命的象 征阿芙乐尔巡洋舰。据说如今船上的扒手的名气比当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还 要响亮。冬宫由于在城里,所以未经历夏宫所遭受的德军摧残,所有原物都保存 良好。据导游说,这里的确曾在二月革命后被临时政府作为办公地点,但从未发 生过枪战。整个十月革命仅在街上发生零星冲突,死了二十来个人。临时政府的 一群废物点心不经一枪一弹就缴械投降。听起来让人有点失落,几十年来的迷思 就此破灭,十月革命原来不费吹灰之力。   冬宫和夏宫一样外观并不高大雄伟,两层楼房,但里面却绚丽至极。据说当 年布尔什维克士兵们第一次进入冬宫被里面的奢华所震惊,我们今天也何尝不是 如此。凯萨琳皇后特别喜爱荷兰画家伦勃朗,我们在冬宫的伦勃朗展厅里见到不 少原作,过去总在画册上见到,如今亲眼目睹。另外一个特设的外国展厅是中国 清代文物,这是唯一在我们两天来所参观的宫殿中都有见到的外国展厅。可见凯 萨琳皇后的偏爱。   在冬宫外面的广场上,我们花五十美元从一个哑巴小贩手里买了两大本苏联 邮票和一些苏联硬币。还买了一把小匕首,回来一看是个中国造。很后悔没有在 这里买俄国套娃,后来在商店里看到的要贵很多。除了套娃之外,另外一种俄国 特产是琥珀饰品,礼品店的橱窗里满眼一片枣红色。可怎样分清买的是琥珀还是 塑料呢?导游连忙撇清:“别问我,这是需要专家鉴定的大学问。各位自求多福 吧。”   赫尔辛基-斯德哥尔摩   船的下一站是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此处给我的印象最差,这与后来发生的一 件事有关。   赫尔辛基值得一去的景点伸出五个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所以我们决定取消 参加旅游团的计划,自己下船走走。这里大街小巷全是卵石铺路,连主要干线也 是如此。虽然我知道这是要显示此地有多么古老,但走到哪里都是高一脚低一脚 的,实在对游兴颇有影响。赫尔辛基只有区区的五十六万人口,但不知为何显得 街上人很多。   我们走到一家小小的酒店,只见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门口。我还以为是 某欧洲皇室来访呢,一问才知是美国歌手Prince曾在此地演出,今日离开。人们 在此等待他下楼,准备一睹尊荣,为其送行。虽然我没有听过多少Prince的歌曲, 但一听是他,就想起他那半黑不白、刀削面的脸、两只眼睛像灯泡的样子。欧洲 人虽然从嘴上到心里都瞧不起美国文化,但还是自觉不自觉地、自愿不自愿地被 美国人牵着鼻子走了。   我们在赫尔辛基街头发生家庭分裂:女儿要去跳蚤市场,儿子则要参观石窟 教堂。于是决定分兵两路:女流们去市场,男士们去教堂。与儿子从教堂返回时 走到一个街口,我忽然觉得我肩上的背包被后面的人拽了一下。我开始有点恼, 但猛然警觉起来。回头看到身后一个二十岁左右南欧模样的矮个男子正转身过马 路。我翻看背包后面夹层里的像机还在,但里层的拉链已被拉开,里面的钱夹早 已不翼而飞!   路边一个带眼镜的青年问我是否需要帮忙,要不要帮我打电话给警察。那能 有什么用?我只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再逗留几个小时就要离开了。于是谢过他的好 意,急急忙忙打道回船。这一下让我游兴全无,回去的路上想没准儿那个眼镜青 年也是他们一伙的,有意阻碍我去追赶扒手。后来太太对我说:别把人想得都那 么坏!想想也是,不能因为自己受到伤害就觉得别人都对自己有敌意。记得我太 太有一次在地铁上楼梯,一个人在前面故意阻挡分散她的注意力,后面另一人将 她的钱包扒去。而我这次前一个人早已溜之大吉,后一个人已无必要再与我纠缠。 所以我可能还是亵渎了那个眼镜青年的好意。   回船后向船方报告了我的经历。他们深表同情,让我免费打电话与各银行和 信用卡公司联系挂失。船上警方还到船舱来表示慰问。据警官说,今天已经发生 了三起案件,很可能是同一团伙作案。他们得知有大船抵港,就来到此地在拥挤 的路段施展身手。   在这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仅有片刻停留,而我的驾照等私人用品和一部分血汗 钱就永远留在恐怕来生也不会再来的地方了,想来不但窝火还觉得怪怪的,心里 总有一股被愚弄被羞辱的感觉涌上来。原来只听说南欧扒手大大的利害,心想第 一次去欧洲选择北欧路线比较安全。没想到还是中剽了。我在纽约二十二年也从 未发生过这种事。纽约的家伙们可能对你来硬抢的,但论偷摸技术之精湛绝对不 可同日而语。据说扒窃是一些吉普赛人祖传的生存技能,他们常活跃在地中海一 带国家。我的一个同事在西班牙马德里街上等过马路的一会儿功夫,护照就被摸 走了。他跑到美国领馆发现人们在排长队,一问原来都是被扒了护照的。   我们船下一站是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这座城市主要由十四个岛屿组成,感 觉是水比陆地多、桥比路多、船比车多。水天一色,轻云袅袅,令人心旷神怡。 船上不少游客都说所到的城市斯德哥尔摩给他们的感觉最舒适,我尤为如此。劫 后换个环境,格外觉得此地的人们会善待我。   在和煦的阳光下,人们或独自阅读,或三三两两围坐在小酒吧门前的小方桌 前,把酒谈笑,吃的不多,喝的也不多,目光平和,笑容灿烂,偶尔随意看看水 面过往的帆船。这样的场景在欧洲到处可见。能够体味到欧洲人放松的生活心态 甚至多少能够分享他们的怡然惬意,我觉得远比参观多少景点、拍多少到此一游 的照片都更有意义。   回程   我们的船离开旅途的最后一站斯德哥尔摩,就要返回伦敦了。大船在波罗的 海上瑞典沿岸星罗棋布的小岛间穿行。听船上的人说这里有八千多个岛屿。有的 小岛只有树林,有的可见房子和停泊的小船。不知岛上的能源是如何解决的。我 太太与另一位美国游客倚在甲板栏杆旁开始“认领”这些小岛:“我要这个岛, 那个归你。每天早上你可以搭乘我的快艇去上班,不收你的钱,逢年过节送点礼 过来就行了。”我走开一会儿拿饮料,回来时两位女士已经各自认领了五十多个 岛屿,且认领程序尚未终止。   北欧的夏天日照时间极长。日落要在午夜时分,凌晨三点多太阳又升起来了。 而在冬天正相反,懒洋洋的太阳爬上来应应景,没多久回去歇了。难怪北欧人都 在夏天跑到室外趁太阳精力充沛时享受阳光。而且这里夏天阳光总是温温和和的, 有时白天比晚上还要凉爽。   在甲板上看午夜落日,是极为奇妙的体验。北欧的海水一般看去比较发暗, 不像我们在巴哈马见到的热带海水碧绿碧绿的。而我们看到太阳行将落入水中的 一刻,海水突然发亮起来,呈一片翠蓝。尔后落日开始溶化在水中,海水又变成 一片金黄。   这一北欧之旅,虽然有小插曲,还是很丰富的。对于缺少欧洲经验的游客来 说,如果不精通六国语言的话,乘游轮旅欧是一个方便的选择。可免去舟车劳顿 以及事先周密的旅行计划。而且预算也比较好控制,因为付了船票和机票以后, 仅需带些零花钱了。我们在坐船之前还顺便在伦敦玩了几天,事后觉得将这几天 安排在游船之后更好些。   从多佛码头来到伦敦希思罗机场,我们被告知印度航班取消了,飞机根本就 没有从印度飞过来。从伦敦到纽约的这帮乘客都被安排上科威特班机。这下不用 在机场等机师睡觉了,他改在印度家里睡觉了;也不用琢磨如何对付飞机上的咖 哩饭了,改吃看在眼里不知何物吃在嘴里不知何味的阿拉伯饭了。   一路无话。到了纽约机场,推开候机楼大门,一股热浪一如既往地扑面而来。 ◆               敬爱的房子  ·方达明·   1996年元旦,因为在山上呆的年头过多走路的姿势有些变形,心中惶恐,我 决定下山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新单位很快就找好了,他们要我尽快和领导见面。 我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扑向城里的新单位,新单位的大门颇矜持,半开半闭,如 四十多岁的未婚女性的双腿。刚和两个人说过话我就发现,新单位不大,但领导 的架子不小。到了办公楼,正领导不在,出来迎接我的是一位副领导。副领导紧 紧抓着我的手,说的话每一句都令我耳根柔软。我知道,我是个人才,而且是很 大的人才,完全匹配得了他对我的热情――我原来的单位领导在厕所碰到我都得 先让着我,不管正副。奇怪的是该副领导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他的手肥嘟嘟的, 握在手里像两只掉到水里的烤面包或者死老鼠。我一贯反感老男人长时间接触我 的皮肤,但为了生活,我展现出了严格的教养。   半个多小时后,他还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觉有点不对,开始在心里分析他 的性心理定位。这时他说,你调过来后住哪里?   我想都不想:“我一贯住在单位里。”   他两眼一大,双手闪电般缩了回去,好像我的手是烧红了的烙铁。   其实单位里不是没有空房子,随便一找就会发现好多间养着老鼠和废旧家具 等生物以及非生物。只是每间房子都有主人,虽然有些主人和单位已经完全没有 关系了。考虑到争取房子过程的艰苦卓绝,所以人家把锁头坚持挂在上面我还是 能够理解的。   因为这世上有不少人关心我,所以我在1996年11月终于搬进了单位的宿舍里, 该宿舍虽然破旧,还得拿报纸塞窗缝,但可以放床,还可以放书,我心存感激。 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外单位一些热心的新朋友的床上流浪了三个多月,在此期间,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旧约》,又看了一遍《新约》,搞清楚了人家翻译圣经 为什么要使用那种表达方式,不正经说话。   可是,春节刚过,我的房间里突然又多了一张床。这让人无法理解,因为谁 都知道我有结婚证,不是未婚青年。宿舍里陡然热闹起来,日子无比的慌乱。   我这才想起来,这世上除了喜欢我的人,还有不喜欢我的人。不喜欢我的理 由比较多,比如我的智商太高,比如我什么都不在乎,比如我跑得快跳得高,甚 至有个理由是天一亮我就笑!第一个比如不是我的错,责任在我的父母,其它的 更不是我的问题,不能怪到我的头上。我当然无法说服自己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我们的一位副领导就不接受我。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有人说肯定是误会, 要我去解释一番。我想我连他为什么对我有意见都懒得知道如何解释?再说我没 做过亏心事。我是个浑身传说的人,如果每件事都要解释,岂不要累死。我认为 如果他是个男人肯定不应该为难我。   可他不这样认为,他认定我和我妻子不应该拥有独立的空间。谁劝也不听, 气得他几十年的朋友差点抓起靠背椅砸向他项上那颗东西。他的朋友说,他得了 疯牛病。   1997年暑假,我决定主动出击,动手搭建繁衍下一代的平台。正领导说,我 当作不知道,省得跟他废口舌。我知道肯定会有人及时把我的行动汇报给该副领 导,因此动作一定要快,下手要狠。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两张公家的破床搬了出去, 买来墙漆等要紧东西,开始装扮我的窝。但这件事比我的估计废体力,没两天我 就筋疲力竭。因为地板潮湿,我吸取先进经验,给它上清油。但一刷子一刷子地 抹太费劲了,我干脆把两瓶清油一齐倒到地板上,再用刷子赶鸭子一般赶开,果 然,效率提高了不仅十倍,而且地面水汪汪的迷死人。惟一的缺憾是,还有大约 五分之一的地板没抹到清油,板着一张脸,像刚从被窝里爬出的电影明星。怎么 办?曹刿说,一鼓作气!   艳阳当空照。中午一点半的太阳煎得地面滋滋响,下不得脚,透过日光,远 处的东西都像喝醉了酒的影子,摇来晃去。我骑着自行车前进在热烘烘的空气里, 日头罩在头上背上,头越胀越大,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了太阳,见不得人,所以买 好清油后埋下头往回踩,越踩越快。   我很快就回到了单位里的大道上,我天天在该大道上来去,我熟悉它边上的 每一棵草,我甚至分辨得清那些整天默默无语埋头奉献的工蚁。宿舍就在大道的 尽头,它是无边苦海的岸!我一咬牙,脚底猛一使劲,冲!   突然,脑袋“咣”一声巨响,脑海里一派清凉,我掉在了地上。我的脑子空 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大概有半小时,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看到贾宝玉拖着一根打 狗棒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施施然地走,不知道在找什么。   后来,贾宝玉走远了,影子也不见了,我终于把眼皮狠狠地撑开了――我的 天,天是红色的!我一抹脸,湿湿的,黏黏的,我知道,是血,脖子上、胸口里 的感觉和脸上一模一样。我想站起来,可我感觉不到腿的存在,腰以下的部分好 似都离家出走了,额头、右眼皮还有液体在汩汩地往外奔涌,液体流过脸颊时, 脸颊一阵冰凉,心中大惊。   这时,某人迈着小碎步从外面进来了,见我仰头望着他,猛然就把两眼瞪圆 了,“啊”的怪叫一声,往大道的尽头飞了去。他的脚步过于匆忙慌乱,一下把 小人这个词的各种社会含义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慢慢地找到了我的双腿,我把它们收集起来,捏了一会,捏到了它们明白 什么叫疼痛,然后我要求它们和我的手配合,把我移到了大道边上的门房台阶上, 坐下来。我刚买来的那瓶清油竟然没摔碎,就滚在我身边,我把它请过来,并排 坐在台阶上,开始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一辆东风大卡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大道的正中央!我的右眼角正好 撞在了大卡车屁股的角上。我的自行车瘫在卡车后轮旁边,两个车轮朝上弯起来, 摆出了一副上弦月的姿态,整个坐垫都被我的腰砸碎了,弹簧散落一地,眼镜飞 到了大道的另一头,血从卡车后轮一路洒到台阶边,一点大过一点,恍如国画里 的腊梅,可是,没有香味,只有淡淡的腥气。看着那些血迹渐渐黯淡下去,心中 忽然无端的伤感,手臂、脑袋冷得抖个不住。抖着抖着,我的眼皮撑不住了,我 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声音着急,慌张,似乎心疼得不 行。我使了半天劲,终于把眼皮扯开了――眼前影影绰绰蹲着一个人,脸面颇熟 悉。我努力把眼睛睁大了一点点,咝,疼得我长吸了一口冷气,万幸的是我认出 他了,是我的邻居大龚!老天爷长眼睛了。   大龚把我驮到了市医院,上上下下蹿了一阵,蹿出一身黄豆大的汗。很快, 我们出现在了手术室里。手术室宽敞明亮,大得足够让天使展翅飞翔,但医生只 有一位,护士一个也没有,可能是躲进卫生间去了,我知道,市医院的卫生间都 凉爽宜人。医生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眼角还细嫩,但口罩外边的胡子已经长 扎实了。清洗伤口时,我听到他嘴里咝咝咝地响,好像受伤的不是我,是他。我 还知道了,我脸上有两个伤口,一个在右眉角,一个是右眼皮,缝合是必须的。 医生说,我针脚放宽一点,少缝几针,免得毁容,不过顶少顶少得各缝上三针。 才六针?我大喜过望,我说快点快点。医生说,得先麻醉。我心里一紧――在我 的脑袋上注射麻药?这实在让人无法放心,这颗脑袋多少年才出产一个,不是随 便可以买得到的,再说才六针,我想我吃得住。我说,不麻。医生大着眼睛看了 我好一会,好像电影里指挥大战役的领袖在下大决心:“那好!”   于是,他们两人和我团结协作,很顺利地把我摆上了手术台。因为腰部痛进 了骨髓里,我只能把双腿曲着,两块三角板似的竖立在手术台上。   医生叫大龚摆好姿势,准备按住我的双脚,以免我疼得在手术台上站起来。   我想,用得着吗,我完全可以把自己当成尸体嘛。只是大龚握住我的两个脚 脖子时,我没发表什么意见――我怎么可以不尊重好朋友的劳动。大龚握得太紧 了,仿佛打算把我的双脚捏下来回家炖烂了下酒。   第一针颇顺利,扎到一半,可能是方向没把握好,又退了出来,很快,又扎 了进去,往上一挑,额头一紧,针过去了,可是,针过去后,额头一直紧着,针 眼拽着的线一扯一扯地在肉里走,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我一动都不敢动,我 的眼前一直黑着,我甚至连眼珠都没敢动一下,可是,我身上的汗一粒接着一粒, 爆了出去,略作停留,马上匆匆忙忙滚了下去。天,怎么可以这么疼啊!   见我跟死尸没啥两样,大龚把紧握着我脚脖子的双手松开了,长长地吐了一 口气。大龚放松了,可是医生的牙齿却开始在我脸面的上空打起架来,哒哒哒, 哒哒哒,打机关枪似的。我想,坏了,他没见过关羽。果然坏了。   他的手抖得像在筛糠,针犹犹豫豫地在我的肉里进进出出,后来扛不住了, 一惊一乍地跳起舞来。他的汗挤到口罩外边,一滴一滴地滴到我的脸上、手术台 上,声音清脆悦耳,和针线在我的肉里走动的声音一样清晰。   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惊醒过来。我突然后悔了:我为什么不打麻药?其实 把脑袋麻坏了也比这般疼痛强啊!   足足缝了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如此的漫长。一个小时后,医生长长地吐了 一口气,瘫软在靠背椅上,闭上了眼睛。我身子一松,但眼皮扯得紧紧的,我使 劲睁,半天才睁开眼皮,我看到一个湿漉漉的白衣天使,身上的肉若隐若现,腮 帮上的胡子也是水淋淋的。   还检查腰部吗?不了,我今天疼够了!   回来后弯着腰一照镜子,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三分之一的面积上 贴着纱布,余下的面积虽然用双氧水洗过,但鲜血走过的场所还是星星点点的暗 红,仿佛历史留下的脚印,眉角眼皮像被麻绳紧紧捆住了,不听话。一周后拆下 纱布,一看,坏了,我的右眉少了一截,眉角眼皮被线扎出了几个疙瘩!直接后 果是镜子里的我经常用陌生的眼神看我,眉角眼皮总是忽然的瘙痒,而且两年后, 还有残存的线头打我的肉里爬出来,一副无辜的神情。更要命的是,我的腰不再 听我的话,经常突然失去知觉,特别是在排放膀胱中多余液体的时候,让我深刻 体会到恐怖的具体含义,为防止自己疼得叫出声来,破坏梦的美感,我有一年多 的时间只能右侧卧蜷着身子睡觉,一动不动,仿佛死在了母亲的身体里。我知道, 从身体上说,我不再是原来的方达明了。   我以前是个空中飞人啊!   更大的打击过几天就到来了――我青年时期的几乎所有稿件都被某人“遗失” 了!并且,人家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那么多的东西,就是擦屁股也要用上一两 个月啊,怎么说没就没了。从我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整整十年的文字,换不来一 句“对不起”!   我很平静,我整整有四年时间一篇字也不写,整整四年,我只阅读,我不写 字。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在这四年里,我死了,人间蒸发。   一直到第二次换了新世纪,我才搬到街上的一套旧套房里。这时,我的方一 苇十个月了,会在学步车里一边跑一边喊:“爸爸再见,再见见!”我这才想起 自己到底是谁,赶忙半夜里摸下床来,拿起笔,写下了小说《大傻》。我发现, 我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再也写不出以前那种文字了,我喜欢那种文字,纯粹、 干净、青春,编辑们也喜欢。可我已经不是青年了,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满口胡 话的男人。而且我再也没有耐心一句一句地写,我总是把别人要几张纸才写得清 楚的事情一句话就解决了,也不管别人是否看得明白。   逝者可追否?不可追!   有天晚上,翻砖头书玩,无意中又看到了“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 其奈公何!”实在忍不住了,摁灭电灯,在黑暗里叼着啤酒瓶口把争着抢着要挤 出眼眶的咸水一口一口咽下胃里去。   我写出了《春江水暖鸡不知》,我写出了《曲蹄》,但我又一次被咬到了, 咬到了命根子。   这回我不再平静,我决定好好写字,写大块头的字。可是我心神不宁。我很 快就找到原因了――虽然卫生间离我床的距离已经足够的远,但是房间里的氧气 还是不够充分,特别是书橱的格子不够多,才站满一面墙,我的书一本摞着一本, 更多的书不得不躲进了阁楼里,要找个东西,得忙乎上大半天,出一身的汗,害 得兴致全无。   我必须有一个大大的书房,大到可以让朋友们在里边翻跟斗。为了大大的书 房,我买下了大大的屋子。钱当然是个问题,问题是用来让人解决的,我不怕, 我对天空充满了信心,我贷款。我贷款三十万,这虽然不是个大数目,但是在我 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已经足以把一个好人压成一只直立行走的乌龟。   我的外壳如此的坚硬,我的内心这般的柔软!   2007年5月1日,木棉花开,我们悄悄搬进了新房,谁都没告诉,只在门楣顶 上粘了一片红色有机玻璃横批,上写:合家平安。   为了检测新房的宽敞程度,隔天晚上我趁黑到市场里买回了一只水鸟儿,该 鸟腿长嘴长,白眉黄颊绿翅尖,在市场里的白炽灯下,美得一滴活水似的。因为 怕把它惊着,我一路跟它说尽了好话。可它听不进去,在我的掌心里一番接一番 到地折腾。   一进家门,手里一下安静下来,我把手掌一松,鸟拍着翅膀蹿了出去,开始 在厅里来来回回地盘旋,还不住地叫出声来,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它飞起来没 完没了,根本不把我们一家人放在眼里。后来,总算飞累了,它把自己的长腿蜷 在金钱树的枝杈上,学习蹦床运动员,上上下下起伏,同时,屁股开作一把扇子, 挤出白屎来,在地上的树杈阴影上画出几朵白梅花。孩子看了,咯咯咯咯笑弯了 腰。   隔天清晨,睡眼惺松,却看到该鸟在厅里的阳光中跳舞,仿佛赵飞燕不小心 掉到了人间,阳光里,鸟屎星星点点,得意洋洋。我一下睡意全无,紧走几步跨 过它的头顶拉开厅门,可它不解风情,七哄八赶地才不情愿地跳到了阳台上。只 是一到了阳台,它赖着不走了,百般委屈地在阳台散起步来,还不时回头侧眼瞅 我,好像对我的管理方式万分不满。只好抓出一无用处的电蚊拍作势要打它。它 终于发现形势不对,赶紧腾空而起。它在阳台外面一遍一遍地磨圈,就是不肯远 去。我想了想,屋里屋外找了半天,找出了一根新扫把,开始在阳台上学习双枪 陆文龙。大概是我的动作过于夸张,它终于看不下去,折身往北边飞了过去,很 快就飞成了一个点。这个点忽然又大了回来,原来,它折回南边来了,但它不再 停留,径直往南边去了,很快就不见了,连点都不是了。对了,南边是江水,是 它的家,南边的南边,是我父亲的家乡。可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望着南边的山,想起30年前,在海澄,那时我们住在跟生产队租来的破房子 里,那房子的屋顶耸作人字,黑、高,洞洞一个挨着一个,夜里,我经常坐在厅 里一张只剩三条腿的破凳上透过那些洞洞观测天上的星座,效果相当好,真的, 方位感特别强。因为我们入住前它叫鸭仔铺,专门用来为生产队孵小鸭,鸭子喜 水,所以外面落大雨时屋里噼里啪啦就下中雨。阳光普照的时候,十几束阳光打 屋顶扎下来,光斑撒得满地都是,地上怎么看都像铺了一床大花被,黄灿灿的花 儿一漾一漾的。坐在满地的阳光中间,默诵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别有 一番滋味在心头。   要是天下的好人都有大房子住该多好!   公元2008年7月18日,晚,小区里动静很大,汗酸味吞掉了躲躲闪闪的茉莉 花香。一打听,噢,是电视台在小区里举行摸高赛以便为奥运加点油水。站在阳 台上往下望去,楼下人头一粒挤着一粒,有许多年轻的身影在舞台上的强光里上 蹿下跳,男女主持人都激动得几乎把握不住人生的方向。望着望着,走了神,走 到了十多年前,那时我能在天上飞,不像那些年轻的影子,为了垂直跳到一米, 还得借用弹跳板。   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热起来,我抬眼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贴着一只蟑螂,似 乎对楼下的热闹有些不满,正在努力用翅膀制造出一点动静来。我厌恶蟑螂,我 想,我应该跳起来把它送到天堂里去。于是我埋头,下腰,双臂后摆。正要将双 臂往上一甩,腰间猛然一硬,仿佛触到了高压电线,整个人一颤,钉死在原地, 好像在模仿冬奥会的滑雪宣传画。我大吃一惊,宛如踩进了无底的深渊,恐惧好 似受惊的老鼠,扒着脊梁骨蹿上了头皮,毛孔一粒一粒绽开了,全身鸡皮疙瘩仿 若东北玉米大丰收。我浑身都湿了,汗水沿着脊柱,大腿,撒着欢往地上赶。   我僵在打房内歪出来的灯光里,眼睛瞭向远处的天空,那里,除了黑,还是 黑。在那无尽的黑里,我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脸,这些脸,都伤害过我。一阵风 从身后抹过来,它们翻翻卷卷就闪进了黑的尽头。这些脸没有后脑勺,没有身子。   他们现在在哪里?我知道,他们有的不见了,有的听我的话打树上摔了下来, 有的出了大意外,有的正在等待身上的肿瘤恶化。   突然想起鲁迅的话:“一个都不宽恕!”   2008.8.8 【网里乾坤】∽∽∽∽∽∽∽∽∽∽∽∽∽∽∽∽∽∽∽∽∽∽∽∽∽∽∽∽∽ ◆               林园悲歌 ·张晓虎·   一、场地背景   1938年下半年,蒋介石选准歌乐山南麓山洞双河桥、万家大田坝、石岗子一 带修建别墅。1939年底工程完毕,国民党要员前往祝贺,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见此 世外桃园、绝妙宝地,连声赞叹不已。蒋介石为表示对国家元首的恭顺,忍痛割 爱将别墅赠送给了林森,是为林园。林森于1943年8月因与美国军车发生车祸, 受到震动惊吓,脑溢血去世后,蒋介石迁居林园。蒋住1号楼,宋美龄住2号楼, 3号楼做办公和开会用,林森公馆编为4号楼。林森墓于1944年7月在园内建成。 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等从延安飞赴重庆参加国共谈判,当 晚宿于林园2号楼,蒋介石在林园举行了招待宴会。1949年后林园改为解放军重 庆通信学院的校园。文革中,林森墓被炸毁,红卫兵焚尸扬灰。1979年中共中央 评价林森为“著名的老一辈民主革命家”,1980年3月重修林森墓,供亲属与后 人凭吊,墓内是空的。   二、就近扫射   1967年10月27日,反到底派负责人李木森、黄廉、王以时等应邀到林园解放 军412部队(通讯兵工程学院),为该院反到底派红旗造反团举办的中层干部学 习班作“形势报告”, 反到底六大司令部十来个头头都参加了。   反到底司令黄廉回忆道:通信兵学院红色造反总团请我们过去做报告,财贸 井冈山的宣传队跟着去慰问演出。当晚,财贸井冈山宣传队“拥军爱民”演出中, 八一五派冲击会场,发生喧嚷抓扯,向演员扔石头扔凳子,学员自发围成一圈保 护演员,看戏的人也进行反击。双方从口角发展到打斗,演出提前结束,反到底 派的人纷纷离开,815派成员和那些群众在现场滞留了一会儿后也开始离去。他 们就送我去比较安全的地方去等着,准备调车送我回去,安排我进警卫连连部。 我正在那里与指导员摆龙门阵,外面的战士来报告,水对立面的人带枪冲击警卫 连,连长和指导员说一定要把他们阻挡住。接着就报告突破了第一道岗哨,到了 第二道岗哨,我对指导员说我还是离开比较好,这个指导员非常负责任,他说你 一定要等一等,我们对你的安全负有责任,这个危险的当儿不能离开,出去有危 险。接着就听见外面一个排长在那里高声宣布,我们是执行勤务的,没有介入两 派,念了三条纪律。结果没有起作用,外面越喊越凶,又听到一个声音发出警告, 解放军一定要执行九五命令,你们不能再继续冲击了。然后就是朝天鸣枪警告, 两声枪响,这个大概引起了对方开枪还击,接着就听见密集的枪声,不是一支枪, 而是群射。我说一定要走了,指导员也没有办法,派黄大德护送我从后面下山, 走出来经过一个坝子,看到一片人倒在血泊里,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武器,男女都 有,全部都是穿军装的,起码有二十个人,走楼上几个战士把冲锋枪靠在栏杆上, 倒在地上还有人喊口号要与“麻联总血战到底”。   我插身走过坝子,精神还不是太紧张,跟我一起去的警卫员吓坏了,说老总 伤的人可不少哇,我们从营地8点多下山,后山根本没有路,就是从灌木丛中间 挨下去,最后经过一片农田。我把军大衣交给警卫员,他随手穿在身上,下山之 后大衣被汗水湿透了。下山就到了重庆大学的后门,我就听见八一五的广播在叫: 反到底的头头到412挑起武斗,现在打死我解放军和革命群众50余人;反军决无 好下场。这个时候已经夜深了,八一五的广播都全部开了,都是同一腔调。走到 小龙坎的时候,学校首长派了一个中吉普赶上来送我们,上车的时候就看到五十 四军全副武装往这边开,我们就一路上给他们让路,我数了是九辆卡车,他们数 了说是十二辆,总有两三个连的兵力过去了。传说被警卫连开枪打死的人里面有 叶剑英的孙女儿,整个事件中死32人,重伤53人。   按黄廉说法:八一五派为抓获已被解放军驻该学院警卫连接到驻地保护起来 的反到底派负责人,冲击警卫连驻地,警卫连执行“九五命令”,在劝阻无效时 开枪拦阻,造成重大伤亡。   第二说法:双方从口角发展到打斗,演出提前结束,反到底派的人纷纷离开, 815派成员和那些群众在现场滞留了一会儿后也开始离去。就在这时,已经埋伏 在球场两侧的警卫连战士突然向人群射击,一阵枪响过后,院子里的空地上倒下 一片,其余的人惊叫着四散逃命。   第三说法:当时抢枪成风,两派从部队、库房、兵工厂抢夺枪支,迅速武装 自己。尤其受部队支持的815派,几乎是半抢半送。该学院815派部队学员以为别 处抢枪那么容易,这里大概差不多吧?似乎动手抢警卫连的枪也合理。殊不知警 卫连一直看不惯815造反派,院校系统不属于成都军区管,警卫连头儿可以不理 睬成都军区支持815的倾向,连队两个头儿极善做思想工作,把全连管得服服帖 帖。这下逮到机会,一声令下,近距离扫射,人群像扇子一样一片一片倒下。   1967年10月27日晚的案发现场:警卫连大院。那是个不大的院子,三面有平 房,中间好像是个篮球场,一些警卫连的战士在连长的指挥下冲出院子,追杀那 些逃出去的人,还有人就在院子里,朝那些受了伤,在呻吟、哭喊、挣扎的人补 上一枪,最远的尸体,倦曲在百米外的水沟里。   这些民众供养的大兵道德底线在哪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同胞, 他们狠得下心扣动扳机?是啥天大仇恨使他们如此狠毒?短短几分钟,上百人倒 在他们面前,黑夜中还追杀出去,兽性为何远远大于人性?喊革命口号,行杀戮 之实。无论多完美的理想,绝对无权剥夺他人生命。   等院子里已经听不见声音,出去追赶的人都回来以后,连长秦文斗带领那些 参与了行凶的大兵,携带着枪支弹药,匆匆地跑出学校大门,消失在歌乐山沉沉 的夜色之中。   事后,按成都军区司令员梁兴初的指示,勤务连连长秦文斗、指导员拘留审 查,排级干部被隔离审查,全连被解除武装,集中整顿。传说主要人员移交军事 法庭审判,结果不得而知,似乎不了了之,对社会没有正面交代或公布。暴力横 行生命如纸的红色年代,军管会有持无恐,无需对社会公众交代处理结果。   1949年政权更迭之际,11月27日晚歌乐山脚下的白公馆、渣子洞监狱,军警 屠杀了300多囚徒;18年后文化革命权力更迭中的深秋夜晚,5公里外歌乐山上林 园,军队乱抢射杀人群,死伤百多人。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飚为我从天落,歌乐 山变成悲歌山,血写的历史在暴力下延伸。   815派悲愤呼号,敞开现场展览,广播高叫,小报四散,死者照片、简历登 在上面,控诉杀人魔王。满城老乡络绎不绝上山参观,不少单位组织人员开车上 山,说是悼念,也当娱乐,全国只演样板戏的年代,看死人也算节目。院坝里停 放了五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大约十七、八岁的短发姑娘,穿当时流行的草绿色军 服,脸蛋白净而清秀,静静地躺在一付门板上,好象睡着了一样,子弹从她的左 太阳穴射入,从右太阳穴射出,一边有一个碗口大的洞。在一间大屋子里面有一 个水池,水池里面并排躺着10来具尸体,他们都没有穿衣服,只在身上盖着一块 大油布,遮住脖子以下、小腿以上的部位。这些尸体面目完整,神态安详,看上 去就像在熟睡。人们列队从水池前面走过,所有的人都捂着鼻子,不少人边看边 流眼泪,不是伤心,是遭大池子里福尔马林散发出来的浓烈气味熏的。   三、常周生   小报传进我家,全家人很震惊,就着昏暗的8瓦荧光灯管,妈边看照片边叹 气:“唉!这个常周生是我们小时候一齐长大的,他比我们大一些,那会儿他们 一家很欢乐,经常全家一齐唱歌,唱得很好听,我们经常听他们唱。”我赶紧凑 过去看遗像,绝对端正的标准形象,30多岁,分头,帅气,穿军装,比造反起家, 后来当中央副主席的王洪文精神。多年来,反复向老妈、舅舅问过,网上查询后, 晓得了有关他的大致家世:   他爸常得仁——著名科学家,山西忻县人,1900年生,清华大学首届公费考 试生,与梁思成、闻一多、周培源、冀朝鼎、刘弗琪和孙立人等同窗学习。1922 年转入南京金陵大学立志学农。10年后常得仁公费赴美国康奈尔大学深造,次年 获农作物育种硕士学位。回国后参加了晏阳初博士开创的平民教育事业,主持棉 花育种,为华北棉区选出优良棉种。1936年,应实业家卢作孚先生聘请,赴四川 开展棉花事业。抗战爆发后,常得仁带队赴外省选购优良棉种,并随车督运。冒 着日机轰炸的危险,日以继夜地奔赴全川各地,短短两年内就把全四川地区80% 以上低劣质土棉种换成长绒陆棉改良种。结束了中国依赖国外进口洋纱布的历史, 使抗日大后方军民的穿衣问题得到了根本解决,为抗日战争的胜利贡献了自己的 力量。1939年,常得仁协助晏阳初博士筹建中国乡村建设学院,被聘任为农学系 教授兼系主任。   他妈黄景美——出生中医世家,辽宁海城县人,燕京大学校花,乡建学院子 弟校景慧小学校长。这对高级知识分子夫妇信奉天主教,先后养育了10个子女, 5男5女,常周生是老大。   晏阳初博士于1923年,成立了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平教会选定河北定县为 实验区,开启了乡村建设运动的先河。当年引进的良种猪、优质白杨和良种苹果, 现在依然享誉河北,致富于民。晏阳初经费主要是从美国的慈善机关募捐来,抗 战期间乡建学院从河北定县迁入重庆北碚,在歇马场征购土地建学院,买了我外 公家祖产30来亩田土,我妈和舅舅进了学院子弟校——景慧小学,外婆一家变成 学院里的村民,跟常教授一家做邻居。教授家子女多,负担重,妈妈、舅舅小时 候经常看到教授牵头不长角的羊,四处放养,俗称狗头羊。教授夫人奶水不够, 羊子吃好草,产出羊奶喂娃儿,常家后生的弟弟、妹妹几乎靠喝羊奶长大。   乡建院普及晏阳初平民教育思想,通过学习文化、艺术教育和普及科学知识 开发民智。先后编写了600余种平民读物;选编了包括鼓词、歌谣、谚语、故事、 笑话等60万字的民间文艺资料,搜集民间实用绘画、乐谱等,组织歌咏比赛、农 村剧社,举办各种文艺活动。教授一家住乡坝小院,穿逗瓦房,喝羊奶,吃米饭, 身体力行平民教育方针,常常举办家庭周末合唱会,一家人排列成队,分多个声 部演唱各种歌曲,像著名电影《乡村音乐》里的情景一样,听得乡坝娃儿们如痴 如醉,把嗓音、旋律之美润进妈妈、舅舅幼小的心田里。景慧小学只有50来名学 生,设有同乐会、郊游会、营养学会等,几乎每周搞不同名目的活动。常教授创 作的歌词,70多岁的舅舅现在还记得《郊游歌》:“歇马场,龙凤溪,高坑岩, 好风景,看瀑布,狮子山,白鹤林,阳侯庙,这些地方真好玩,真好玩。”当舅 舅老迈苍凉的声音吐出这串明快歌词时,一幅老少同乐、个个淳朴憨笑的天趣图 活脱脱凸现在我眼前,多么欢乐的童年。他们一家都爱游泳,娃儿们夏天跳进清 澈透底的磨滩河,蓝天、碧水、细纱、贝壳,娃儿喧腾,河水开锅,嬉戏不归家。   常周生排行老大,生在平等、友爱、知性的家庭里,充满阳刚向上的朝气, 热爱运动,体魄健康。小学毕业后,进入航空幼年学校学习,满脑子抗日必胜、 蒋公万岁的热念,浑身散发为国效劳、为国捐躯的血气方刚。49年后,他20岁出 头,响应政府号召参了军,文革时期是林园通讯兵学院教员,杀戮当晚,他不幸 在场。舅舅事后听说:他赤手空拳制止武斗,不幸遇难。黑麻麻、闹嚷嚷、尖锐 冲突的群体是非之地,去干啥呀?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制止哪门子武斗?不是白 白送死么?林彪多次告诫家人: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常周生不明这道理,大教授 的优秀儿子,在集体无意识冲撞中,轻易遭年轻无知枪手们扫射的子弹夺走了正 当壮年的生命。其后岁月,家属子女在艰难困苦中挣扎。   1943年晏阳初与爱因斯坦、莱特、杜威等著名学者和科学家一起被授予“现 代世界最具革命性贡献的十大伟人”的荣誉称号,是唯一获此殊荣的东方人,是 中国人民的骄傲和光荣。1948年4月美国国会通过援华法案,特列晏阳初条款。   1949年改朝换代后,晏阳初遭批为“帝国主义的走狗”,“是直接受美帝国 主义指使,向中国人民巧妙地实行文化、经济、军事、政治侵略的奴才”,列为 文化战犯,他创办的平民教育会也被定为“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工具”而强令 解散,许多骨干遭到迫害甚而处死。1951年,常得仁以一技之长暂缓清算,赴川 东地区指导春耕生产,开创“棉花育苗移栽”的新技术,使棉粮获得了双丰收。 1956年,常得仁出席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第一次职工科学技术推广工作积极分子 大会,受到了毛泽东,邓小平等领导人的接见,并合影留念。60年代常得仁从南 充农科所退休。文革中旧事重提,诬陷为“美蒋特务”,受尽残酷迫害,九死一 生。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常得仁78岁高龄,得到了平反。1989年11 月,晏阳初博士从海外亲笔来信,赞扬常得仁为中国平民教育作出的贡献,为祖 国棉花事业作出的重大贡献,并祝贺常得仁90寿辰。1992年4月,常得仁获中国 农学会颁发的巨型荣誉证书。常周生死在老爹受迫害的年代,抛妻弃子,祸不单 行。   50年代晏阳初博士飘泊海外,在泰国、印度、哥伦比亚、危地马拉、加纳等 国,继续从事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尊为世界著名平民教育家和乡村改造奠基人, 被誉为“国际平民教育之父”。如今晏阳初旧居 (1926~1936年 河北省定州市) 被列为国务院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乡村建设学院部分校址扩编整合为现在 的西南大学。1985年晏阳初80高龄,终于重游祖国,受到副总理谷牧接见,并到 四川访问。1987年,美国总统里根为晏阳初颁发“终止饥饿终身成就奖”,并祝 贺他97岁诞辰。   一段歌乐山上的悲歌,引出几抹被人淡忘的岁月,明明灭灭沉浮在历史长河 中。   2007.4于重庆 ◆               小镇无老梅   ·村夫·   一   2002年的春来得特别早,时序尚在寒冬,雷声却已隆隆。才出正月,我与王 如纶君去大坑,便见村后一树梅花开了。这是果梅,正后生着呢,花开得这般灿 烂,收成该会不错,主人便会满意了。但我和王君却嫌意韵不足。从古至今,梅 花的至善至美境界,都是集中在老梅身上的,于是我问他何处有老梅。可怜他这 个镇上人,记忆中也找不出老梅。不过他说,要看老梅不难,只要邀上褚震冈君 就行,因为他是画家呀!   次日中饭才罢,王君便来电话,说已相邀褚君,问我意下如何。我本来就是 倡导者,而今岂能不积极响应?然而到达邀集地点,方知上当,因为褚君其实也 不知道老梅所在。褚君说,不知道就寻访呀,春日融融,正是寻花问柳的好时节 呢!这倒也是。于是我们沿溪而下,经洋岙,过东渡,顺访微书家丁德焕君。只 是梅花却未见一株,更不用说老梅了。   以后几天,我继续寻访老梅,但不再仰仗两君了。   我先是来到怡苑,这所在就在我屋后不远处。它是新建的,小巧、精致,石 亭、石桌、石凳,还有施子江君所撰楹联“汗水揩干坐亭闲对月,烦心抛尽与鸟 笑谈天”,都是雕琢玲珑的。梅有两株,却都是新梅:一株紫红色,旁有巨石、 绿竹,仅有几朵花,合了“梅以疏为美”;一株浅绿色,在铁篱笆一侧,满树花 蕾绽放,一派勃勃生机。   ——怡苑建立不过五六年时间,又怎么能有老梅呢?   接着的寻访就漫无目标了。凭着朦胧的感觉,我去了山水塘。每年三月,我 都要到那里看桃花。我想,有桃花的地方,梅花也该有的。山水塘有上处、下处 之分。上处有屋洞开,入内,却见满园兰草,有老者正在修整,那是刚从街上大 捆买回来的。下处有张氏兰园,张氏原在东门建有兰室,几年前王君曾约我同去 小坐,一边喝着绿茶,一边听他侃兰。后来他端出价值八万元的一盆来,说他的 全部家当还不抵这一盆兰花呢!可见其爱兰之甚。   ——山水塘有桃花,有兰花,而梅花却没有。   其实,生水塘已经是城北乡地界了。   这样看来,小镇是难有老梅了。   果真如此,也太令人遗憾了!   二   说小镇“小”,那是相对于大地方而言。而其实,它还是一县之首府呢!   这样说来,说小镇无老梅就难以置信了。因为既然是一县之首府,书院总该 有的,书生总该有的,姑且不论他们是否中举、做官。而按照中国的文化,有文 人,梅花就会有。   果然,我找到梅花了。不过不是在花园里,而是在宗谱上。   据《梅宅梅氏宗谱》所载,宋代有一位叫梅隐的人,居于小镇的九松山,他 沿山种梅,以梅名山。每当花开时节,便与词客觴咏其间,挹清芬,食素萼,把 酒长啸,醉卧花丛。时人将他与陶渊明、林和靖相媲美。士大夫们要推荐他做官, 他却避而不见。谱载其梅花诗多首,今录其一如下:   梅氏梅山何处寻,举头门外玉峋嶙。   雨余翠结太真色,雪霁香生天地春。   对酒有诗增感慨,开轩无月亦精神。   丁咛留取和羹味,付与家庭未相人。   宋代有梅花是可以肯定的了。那么元代呢?元代本来就短命,兼之县人不服 外族坐龙庭,地方史志连正儿八经的东西都很少记载,所以梅花就难以找到。不 过元代的统治虽然严酷,但是摧花运动倒也没有,所以梅花不至于就灭绝了。而 明、清两代就更不必说了,尤其是明代,举人、进士出了一大班,其中单是尚书 就出了两个,所以梅花就容易找。我粗粗翻了一下《缙云文征》,那是清代编纂 的,梅花诗找到了好几首,不过属于小镇人的只有李棠。他居于小镇东门,官居 刑部右侍郎、巡抚两广提督军务。他的一首是《为吴道子题梅花》,那是为画作 而题;另一首是他在广西做官时,其公署后有一小轩,轩前植物八品,乃作《八 咏》,《赋梅》便是其中一咏。显然,这两首诗都不是写小镇的梅花,我们当然 不能据此断定小镇无老梅,也不能据此断定小镇有老梅。在我看来,元明清三代, 老梅还是有的;就是皇帝不再坐龙庭的现代,小镇老梅也会有。因为直到现在, 小镇人读书都很努力,每年高考的成绩在全市都有名气,而按我上述的文人逻辑, 梅花就该有。   三   要说小镇出了个梅隐,也真是个异数。这和杭州出个林和靖是不一样的,毕 竟那地方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小镇那样小,又不是动物园,要有珍稀 鸟类就难。   既然是个异数,传承起来就难。因为人总是要死的,梅隐自然也要死,而且 梅隐的死还与他人不一样:他人会像愚公那样有儿子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而梅隐有没有儿孙我不知道,当初我看梅氏宗谱时,还没打算写这篇文字,所以 就没有特别予以注意。现在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担心他学林和靖的样,梅 妻鹤子虽然浪漫,膝下却是没有儿孙。没有儿孙也容易解决,只要从族中过继一 个就是。然而梅花呢?无论亲生也好,过继也罢,都是无法传承的,因为谁也不 愿意像他那样做梅痴。要不,又怎会说他是个异数?所以,就梅氏而言,就小镇 而言,梅隐都只能几百年出一个,翻箱倒柜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其实也不必翻箱倒柜,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   若论梅氏家世,那是很显赫的。据梅氏宗谱所载,其祖上还出过驸马爷呢! 大约因此,儿孙们便牛气冲天。否则怎么过了10多代,梅隐还犯牛脾气,连县里 父母官“诣其第,辄避不见”呢?他这样终日在梅山“把酒长啸,醉卧花丛”, 声言“山以名于我,我以姓名山,山因姓著我,我何负于山耶?”既不要做官, 又不会赚钱,也不屑赚钱,纵有万贯家财,也是要坐吃山空的呀!而一旦家境败 落了,梅花也就种不成了。不但梅花种不成,恐怕连三餐都要难以为继。   ——孔乙己是怎么来的?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按照通常的情形,孔乙己也不会长久,多不过三五代,就无法当下去了:或 者从此消失,或者退回去当农民——这就是生长在中国的好处,三教九流,三十 六行,再怎么倒霉,都可以退回去当农民。其实,按照一直以来的政策,梅隐也 是农民。而且就当前而论,他还是花卉专业户呢!只是他这个专业户,是专门种 花给自己欣赏的。但退回去的这个农民,就没有这么清闲了。他得是真正意义上 的农民,他要披星戴月,他要汗流浃背,总之是老老实实种稻谷,种玉米,或者 就是番薯和洋芋。梅花是坚决不种了,即使要种,也一定是果梅,像大坑那样, 在房前屋后种那么一二棵。那大抵是自嚼和哄孩子,或者就换些油盐钱,而不会 结果、结果很少的老梅就要砍掉了。   梅隐的儿孙就这样一步步奋斗:先是有饭可吃,而后追求小康,最后成为富 翁。从孔乙己到富翁,这个过程该是漫长的,倘若不是一夜之间发了横财。而从 基因遗传的角度来看,梅隐的儿孙要发横财,可能性实在太小;倒是好好读书, 中举做官还有希望,而且估计他们也不会再像他的太公那样拒绝做官了。倘若有 朝一日,幸运果真降落到他们头上,那多半会像李棠那样建一个后花园,请几个 花匠栽种花卉,其中也许有梅花,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梅隐是不会复活了, 总之是永远地死了。   四   还要说说梅花的稀罕之处:   中国的书,从来都讲梅花的好话。讲好话又不仅仅讲它的花色花香,讲来讲 去,却将它讲成了君子。中国的文人,最喜欢这种东西,于是一个个就俨然以君 子自居,这就是我说的有文人就有梅花的道理。然而文人们这样青睐梅花,而种 植者却不多,以前文述及的李棠为例,他在公署后轩种植梅花,晚年退居小镇却 不种了——花还是种,只是不种梅花,却是跑到小镇以外的一个叫做宫前的地方, 建了鞠庄,种植菊花去了。   你想,不缺土地又有闲情的李棠尚且如此,其余的文人又怎么肯种呢?也只 有梅隐了。   然而,梅隐却又死了。   虽然如此,梅花的好话却继续在讲,而且是无休无止地讲,东西南北地讲。 于是,影响所及,就在平民百姓中间生根开花了。以我所在的山村为例,到了过 年时节,窗户贴个什么呀?就贴个五瓣梅花吧!儿女婚嫁之前做衣橱,门扇上总 是雕刻梅兰竹菊;喜庆之时,做馒头做馃,馃的模样也是五瓣梅花。梅花在小山 村是这样普遍,而真梅花却很少有人见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将 “梅”与“杏”混同起来,皆因杏在当地称为“杏梅”的缘故。再比如说,在 “文化大革命”期间,打文化是打得最凶的了,然而对于梅花却放它一马。不但 放它一马,那《卜算子·咏梅》还编入中小学课本,于是中小学生就背诵“风雨 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还有《红梅赞》,音乐老师一教,便在城乡到处传唱, 而且在宣传某种思想的时候,还会专门组织演出呢!至于画画、画展就更不必说 了。然而,真梅花还是难得看到:小山村看不到是无疑的了;后来我到镇上工作 ——不是本文的这个小镇,也同样看不到。因而我推测,本文的这个小镇,在当 时也未必能看到。可怜我还是1990年代到杭州,在灵峰才拜了“真佛”呢!这回 与王、褚两君的寻梅,其实就是“拜佛”的延伸和继续,却不料遭此尴尬。   五   我曾经想过,梅花怎么会有如此尴尬?倘说这是功利惹的祸,从古至今,文 人们凭着一支笔,已经从梅花那里得到了好处。只是这种好处有些缥缈,闻起来 香喷喷,对于梅隐,自然是足够了;而对于其他文人就不够,因为毕竟没有东西 吃到嘴里;至于芸芸众生,就更不必说了,有的人倒是对臭豆腐颇感兴趣。所以 对于梅花,到底也只有写写诗,画画画,唱唱歌,而不肯腾出一小块地来种植了。   小镇的老梅,就是这样消失的吗?   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人们其实都不认识梅花了。   这可绝非危言耸听,而是有事实依据,那就是两年以后,我终于找到老梅了, 地点是在粟米山。粟米山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大约不过10多户人家。它原先并不 属于小镇,而随着镇区面积的不断扩大,近年已经划归小镇版图了。因为城镇建 设的需要,粟米山就要进行搬迁。坛坛罐罐什么东西都搬迁了,却留下一株老梅 无人管顾。老梅是红梅,生长在村边的地勘旁,在夕阳余辉下开得很灿烂。只是 枝干不曲不斜,够不上龚自珍的老梅条件。虽然如此,我也很满意了。满意之余, 便折了一大枝。时近年关,我准备将它插在新买的一个瓷瓶里。   记得那一天,我高擎着梅枝,兴冲冲地在路上走着,几个农民模样的人直朝 我看,不知是在欣赏花的美丽,还是指责我折花的不道德。直到他们问我“这是 什么花”时,一颗惴惴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一年春节,我的心情便如梅花一般灿烂。   又是一年春节到来,粟米山的老梅依然故我。我不但故伎重演,而且还邀上 了褚振岗君。这一回我心坦然,走在路上甚至都有些意气风发了。但这一回,问 花的队伍也扩大了:除了农民之外,还增加了干部模样。来到一个花店前,几个 年轻姑娘正忙着装点花篮。小镇发达了,用花卉装点节日也已经成为时尚了。然 而对于梅花,她们却不认识,于是便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其中一位止不住问:   “你这是什么花呀?”   ——农民不识梅,干部不识梅,连花店姑娘也不识梅,小镇无老梅,真是太 有理由了!   六   然而,我还有些不明白:要说梅花是一种文化,而且是一种优秀的传统文化, 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该是小镇比乡村保留得好些。怎么反倒是小镇消失了,而 粟米山却保留下来了呢?   不过仔细一想,事情还是顺理成章的:这是因为小镇的思想观念就比乡村前 卫,而破旧立新又有经济能力,于是包括梅花在内的许多东西就消失了。记得有 位作家曾经说过落后也是一种资源的话,这实在是很有道理的。比如说云南的丽 江古城,倘若在经济发达地区,只怕早就被拆建、改造掉了。反倒是它缺乏经济 实力,利用“古旧”做了文章,如今却是名扬天下了呢!   这样说来,粟米山的老梅恐怕还要失去。因为按照中国的情形,乡村历来都 是跟着城镇走的。小镇前进了,粟米山又岂能停滞不前呢?   想到这一点,我便不免生出几分惆怅来。   不过,想到兰花,我又满怀信心了。   说到兰花,它先前也有类似于梅花的尴尬,总之都是闻闻很香,却没有到嘴 的实惠。   倘说兰花的栽种历史,我也算是长的了。20多年前,我在另一个小镇工作时, 每到春节,或者清明,都要从老家挖回几丛栽种。那东西不好携带,我将它放在 一个竹篮里,因为怕损坏叶子,连汽车也不敢坐,因为在这期间,山里的汽车总 是挤得要命。于是几十里路,就逛风光一般地走着。沿途的拜年客,或者清明客 多得很,他们不时对着我看;有几个年轻的后生还凑了过来,问我这是什么花。 我一说,他们恍然大悟,可见他们也是久闻兰花大名。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 山里人,说不定其屋后山上就有兰花,可是他们却不认识。   然而曾几何时,兰花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镇,都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 了。春天一到,山里人城里人一齐上山挖兰。每逢集市日子,街道两边摆满了兰 花,几元钱一株,任由挑选,山水塘老者的大捆兰花就是这样买回来的。当然这 是低贱者。高贵的一株,曾经在小镇举办的兰花展览会上现身,当时以4.7万元 的价格被人买走,据说几经转手以后,最后卖到100多万元呢!许多人一谈到兰 花,就是梅瓣、荷瓣、素心、平肩等等,一套又一套,滔滔不绝,而我反倒是一 窍不通了。   所以对照兰花,梅花实在不必尴尬,只要它将它的香喷喷转变成硬通货,没 有梅隐,照样可以兴旺。   ——话扯远了,都扯到小镇以外的地方去了。   当然这也无妨,都地球村了,镇内镇外还不是一个样吗?   2002年5月初稿   2005年8月改定 【网萃】∽∽∽∽∽∽∽∽∽∽∽∽∽∽∽∽∽∽∽∽∽∽∽∽∽∽∽∽∽∽∽ ◆                 萤火虫   ·金同悌·   遇见这个漂亮女人,可说是非常偶然、非常偶然的一次巧合。   那天,我要从曼谷飞往昆明。由于天气的缘故,飞机至少要延误两三个钟点。 没法子,我只好走进候机厅酒吧里消磨时光了。再说,酒吧里是允许吸烟的。   窗外暴雨如注。我要了冰扎啤,在靠窗的桌台上慢慢喝。没多久,这个女人 就提着半瓶子洋酒晃过来了。原先,她是在我右侧的一张桌台上独斟独饮的。   我不免有点儿拘谨,因为,我跟她并不相识。她点支烟吸了,又朝我客气地 笑笑,不打扰你吗?我说哪里哪里,随意就好。她说,一看你就是中国人,坐过 来也能聊聊。我说是啊,这里面尽是些老外。   她酒喝得蛮凶蛮快的,还问我要不要喝点儿威士忌。我赶紧说,哪成啊,这 满满一大杯扎啤还喝不下一半呢,烈性酒从来是不敢碰的。   她就抿嘴儿想笑,说,瞧你们这些个男人啊!   她点着第二支卷烟的时候,突然问我:你可能见过我的。有点儿印象吗?   我瞠目结舌。要真是个熟人,不就失礼了么?   虽然是面对面地坐着,我真还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她爽爽地说,你使劲瞅 瞅,使劲猜猜呢?   我这才愣神儿似地瞅着她看了又看,就觉得真有些眼熟。也怪,在哪儿见过 的呢?就迟疑着说,好像是满熟的,可记性不大好,想不起来啥时候认识的了。   她就跟孩子似的,两手捂着脸,嗬嗬、嗬嗬地笑弯了腰。过后,就大大咧咧 并有些顽皮地说,我是陈、嫣、红,陈嫣红啊,你可能听说过的。   天!我想起来了。不错,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歌星陈嫣红。我女儿的床头上, 一直贴着她的大幅彩照呢。   她就是唱《在雨中走来走去》的陈嫣红吗?她就是唱《有一种梦永远不会醒 来》的陈嫣红吗?她就是唱《萤火虫》、《秋天好寂寞》》的陈嫣红吗?这些歌, 女儿成天在唱,在哼哼,陈嫣红是她的青春偶像。   为此,我有些拘谨了。虽然蛮喜欢声乐,也时常在电视上或剧场里听听歌什 么的,但从未跟这些名家面对面坐着。眼下,居然和这位红歌星在同一张桌台上 喝酒!   说起来,女儿喜欢陈嫣红,不仅是她的声音挺拔,有特别空灵的味儿,不仅 是她年轻靓丽风姿阳光。她蛮有自己的追求呢。她唱的歌从来是自己作词,别人 的歌,她很少唱的。   眼前的陈嫣红,跟彩照和舞台、屏幕上一样,没有浓妆艳抹。黑黑长长的头 发随意散披在肩头,显得清丽且落落大方。   跟我一样,她也是刚从仰光飞过来的。   她穿的T恤衫是缅甸正流行着的佛教圣地“大金塔”。她腕上的佛珠手链, 也是仰光珠宝城里热销品。因此我们说了一些有关缅甸的事情。她说她在仰光待 了一个来月,但没说在那儿做什么了,我也不想深问。   她一支支地吸烟,一口口地喝酒,也常常冒出些始料不及、甚至令人尴尬的 话题。比如说,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是吗?我漂亮吗?你喜欢我吗?等等。   我只是抿嘴一笑,脸有些红。就想,她喝多了。   没吓着你么?她吸了口烟笑笑说,喜欢就说喜欢,这年头还顾忌些什么呢? 如今的男人,早已经不再真实。一个个奇形怪状,刀枪不入了。悲哀的女人啊!   说完她沉默好久,目光飘入窗外蒙蒙的雨雾中。我渐渐从她不经意的惋叹和 迷离的眼神里,读到缕缕的忧郁、无奈甚至疼痛。   盛名之下,看起来她并不快乐。   后来,她喝尽了瓶里的酒,昏昏然陷在松软的沙发里,两条长腿散散漫漫地 伸展开来。她先是哼了两句什么曲子,好像觉得无聊,就闭紧了眼睛。长吁一声 之后,就不能自已地叙说她自己的感慨了。仿佛是说给我听的,也像是喃喃自语。   她叙说的时候,不是称“我”怎么怎么的,而是“陈嫣红”怎么怎么的。   她有些特别吗?   陈嫣红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   陈嫣红活得好沉重啊。已经得到的没啥用场,而心想得到的,又埋在云里雾 里。   其实,陈嫣红何曾贪婪过?陈嫣红只想做一个轻松的女人。做一个平平常常 过日子的女人。可平平常常也难,总也舒心不起来呢。有一首诗写红歌星。说, “她的歌唱得很红很旺,她的眼睛却冰凉冰凉。”陈嫣红就是这样的。   2004年圣诞节前夜,陈嫣红只身飞到美国波士顿,散散心罢了。陈嫣红是 2003年12月和阿猫一起到这儿来的。这回,她孤身站在海关大厦25层钟楼上面, 望着灰蒙蒙的夜空,迷失于彻骨的冷风和刺眼的万家灯火里。查尔斯河安静地穿 过白雪覆盖的都市,只觉得忧从中来——那时,陈嫣红真想化作一页谱纸,顺着 东去的河水,消失在莽莽大西洋里,浪迹天涯。   陈嫣红眷爱着阿猫。   阿猫是陈嫣红的电吉他手兼作曲人。别人弹吉他陈嫣红发不出声音。别人写 的曲子陈嫣红找不好感觉。而阿猫作曲弹吉他就像抚摩陈嫣红身上的血脉。唱起 来舒畅,动情,又轰轰烈烈。   阿猫是陈嫣红的酷阿哥。阿猫有挺拔的身架和蓬松得迷人的头发。陈嫣红和 阿猫是一个人,形影不离。可几个月前,阿猫突然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嫣红明白,阿猫属于一条道走到黑的汉子。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能无 声无息地忽然离去呢?阿猫只说他要去云南采风。刚开始每天都有些电话过来, 没多久就杳无音信了。   陈嫣红日日夜夜地放心不下,就去云南找他。可走遍云南也寻不见他的踪影。   阿猫在哪儿呢?圈儿里的人说,前些时候总碰见他的,他采风满着迷呢。这 家伙心野、脚野,喜欢一个人穿山越岭。他去的那条路根本走不得,可谁劝得住 他。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条路几乎没人活着回来,连尸首也找不到的。   天昏地暗,陈嫣红信命了。   阿猫乘鹤西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然,他说什么也要颠回来,就是爬也要 爬回来的。除非,他真的死了。陈嫣红呼天唤地哭了几日,落魄似的回来了。从 此,再没有唱过一曲。   在家里,电话铃一响就以为是她的阿猫,一有人敲门就以为是她的阿猫。哪 有的事啊。   陈嫣红神经了。   说起来,陈嫣红成为歌星不容易。陈嫣红读大学时就唱响了,而且,唱到全 市“金校园杯”第一名。   民营企业家梁三柱死死盯上了陈嫣红。梁三柱说,请你在电视上给我做广告。 聘你一年,佣金300万。   陈嫣红感到惊讶,这么高的报酬吗?   梁三柱还说,我还要搞你的独唱音乐会,由公司花钱让电视台播出。   咳,我梁三柱准定捧红了你。   陈嫣红就和同学阿猫商量。阿猫说,别人想要这机会都没有呢,我们一起退 学下海得了。人嘛,总得追求个什么的!   果不其然,陈嫣红、阿猫一下海就红火起来,还出了几张MTV专集。此后, 各地的邀请就应接不暇了。   陈嫣红和阿猫找到了感觉。   梁三柱的公司名声鹊起,财源滚滚。在支付佣金后的转天中午,梁三柱在刚 装好的一座别墅里,请陈嫣红吃饭。   酒喝得高了,梁三柱倒显得稳沉,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缓一些。   陈嫣红,没有我梁三柱就没有你大红大紫的今天。你怎么谢你老哥呢?老哥 我是个直肠子,不会拐着弯儿说话的。这别墅,就要属于你陈嫣红了。不过你要 继续为我效力。而且……你要帮一帮我亲弟弟。   陈嫣红觉得诧异,帮你弟弟?   是啊!说白了,我弟弟腿脚有些残疾,人可实在,实在得天天犯傻,至今娶 不上有模有样的老婆。   他好歹也是个男的,总得搞搞像样的女人,有自己的后吧?我不能说要你嫁 给他。只要你给他生个儿子就成。钱上,我不会亏待你的啊!   陈嫣红虽然酒喝多了,但心里明白。   陈嫣红说,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   梁三柱咧嘴笑笑,啥也没说,抱起陈嫣红就往卧室里奔。   梁三柱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陈嫣红哪挣脱得了。   陈嫣红被放在了床上。   梁三柱吐着烟圈儿说话。我弟弟艳福不浅啊。他天天看你的录像,喊你名字 呢!   我可不占弟弟的便宜。他傻乎乎的,又是个雏儿,哪会扒你的衣裳呢。你自 己脱好等他就是了,我这就去接他过来!   这时,梁三柱手机哇哇地响,一听是他弟弟的哭闹声:俺哥,俺要陈嫣红…… 睡觉,睡觉……你说的……快给俺啊……你不来,俺死……俺就死了……   旁边的人也跟着告急:三柱,快来接人吧,你老弟疯了!你再不过来,怕就 要出人命的呐……   梁三柱关上手机呸了一声说,这傻包,等不及了。陈嫣红,我把楼门锁上, 你要乖乖在房里等着,我开车接我弟弟过来,从今儿起就陪他睡一阵子。你要识 举!若是跟我忽悠,往后就没有你好日子过。我没啥文化,惹翻了要用刀子说话 的!   梁三柱一走,陈嫣红就给阿猫打电话。   阿猫,快来救我出去。   阿猫正懒懒地睡觉呢。阿猫打着哈欠说好吧,我不救你谁救你。   阿猫真是阿猫。他风风火火地赶到别墅,又窜到二楼阳台上跳进屋里。这时 楼下响起梁三柱和他弟弟咕咚咕咚的脚步声。两人啥也没说,立马从阳台上滑下 去,跨上摩托,一溜烟飞走了。   当天夜里,陈嫣红就把身子给了阿猫。陈嫣红觉得,应该把自己的第一次给 眷爱许久的阿猫,免得发生意外再去懊悔。   完事后,阿猫叹一声气说,怪怪的嘛。陈嫣红问,怎么就怪怪的呢?阿猫说, 以前你说啥也不肯给我,今儿个就有些突然嘛。陈嫣红就狠捶阿猫的脊背,你这 没心的猫崽儿啊!   这一回梁三柱的恶作剧,虽说有惊无险,但事情并未了结,威胁从没有断过。 陈嫣红怕怕的了。陈嫣红跟阿猫说,往后我们别再唱了好不好,别太把自己当回 子事,我好像唱够了,也唱烦了。你想想,到外地找个清静地方,我们一个写词 儿,一个作曲,也能过得踏踏实实,过得好好的。   阿猫说,怎么,萤火虫吓着了?有我你怕个啥呢?梁三柱有钱有势又算个什 么东西呢?他再敢碰你,我废了他!   阿猫又说,萤火虫岂能自生自灭。你唱够了,唱烦了,可我远远没有!   陈嫣红未作声,就把怀里的阿猫搂得紧紧的。她知道,阿猫是个想法很多的 人。   萤火虫是陈嫣红的处女作。萤火虫是陈嫣红的梦魂,自年少时就有的梦魂。 年少时,走在黑蒙蒙的夏夜里好害怕,而追寻萤火虫的情景好难忘怀。   可阿猫一没,陈嫣红心冷意灰了。一天一天的,有多么的难挨。坐着就不想 躺下,躺下就不想坐起来。   从云南回来后,陈嫣红换了个住处,每天在家里憋屈着,一晃就是两个多月。   后来,一家电视剧组请陈嫣红出山,说是演一个主角儿,是下岗女工。   换个环境也好,不然就真的垮了。加上剧组的孙导再三催促,说,此主角儿 非陈嫣红莫属。   陈嫣红没法儿推辞,就签了约。   剧组安排陈嫣红到下岗工人家里体验生活。这家人在天津城里的河西,离陈 嫣红住处不远。说起来,这家人也真是满惨的,两口子都下岗了。男的叫韩起山, 在家政服务公司做临时工。女的叫李归兰,在一楼的家里开了个卖服装的门脸儿。 两口子有一个儿子,读小学五年级。   陈嫣红走进这家的时候,李归兰别提有多客气。   啊呀呀,这么有名的大腕儿,大明星的,连我孩子都崇拜的五体投地呢。电 视台立下了规矩,不让我往外乱说,要注意影响,注意安全嘛!这我懂,连街坊 邻居都没敢透呢。咳,您看看,我也没有把好椅子让您坐,也没有碗好茶给您喝 呢!   李归兰三十五岁,读过高中,人矮矮胖胖的,鼻梁上有颗黑痣,嘴里突出个 虎牙,说话有点儿虚乎,但看起来还算稳当。   陈嫣红就跟她聊起来。   归兰姐,服装生意还好吗?   好什么呐,一天也卖不出三件两件的,凑合着过吧。   你家先生呢?   咳,他啊,叫韩起山,可怜巴巴的小时工,小我一岁。不过呢,他是工程师 出身,手巧,又能吃苦,弄好了能挣个千儿八百的月钱。不然的话,我们连孩子 上学也供不起的。哪像你们,唱个曲儿就好几万!   说话说到傍黑,韩起山就回来了。   这高个子一进门来,文绉绉的让陈嫣红有些惊讶。若不是李归兰介绍,还以 为是什么书生学人,碰巧进来转转的呢。   韩起山只是拘束地点头笑笑,就进里屋洗涮去了。他一身油泥,两手黑糊糊 的。陈嫣红忽然有些兴奋,脱口就说,韩大哥这么精神,哪像是小时工呢?   李归兰美滋滋的。嗨!整个一个书呆子,只知道埋头干活。要是会来个事儿, 头头怎让他下岗?头头怎么会让小姨子顶了他?咱没钱送好处么!   韩起山洗好了出来,换了身干净衣裳,不言不语地坐在窗边,更显得书卷气。 陈嫣红瞅着瞅着就有些眼热,但再没说什么了。陈嫣红觉得这世界不大公平,匪 夷所思。大凡优秀男人,尽被些莫名其妙的女人网住了,又乖乖巧巧的。   韩起山的脸庞儿,和阿猫蛮像的,只是没阿猫那么神采飞扬,那么一阵阵儿 忧郁得发酷。但韩起山有一身憨厚的味道,一种愚愚的文静气儿,一脸的腼腆、 拘谨和质朴。喔,满有些穿透力的呢。   陈嫣红找话说,韩工程师喜欢音乐吗?   韩起山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喜欢过。   李归兰便挑着嗓门儿嚷道,起山,你就不能讲句整话是么?你说过的,在读 中学读大专的时侯,迷过什么什么琴来着?你也白话白话嘛。   韩起山又站起来说,是中提琴。咳,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归兰走过去把韩起山摁在椅子上,傻立着干嘛呢,木头杆儿似的!   陈嫣红亲热地笑起来。   说到中提琴,韩起山望着窗外走神了,一脸痴痴迷迷的样子。   他一定是回味起什么了。   韩起山触动了陈嫣红。   后来几天,陈嫣红过来,就见不到韩起山了。说是被公司派到郊县,维修暖 气管道去了,要半个多月才回来呢。陈嫣红没作声,心里咯噔一下,跟丢了什么 似的。   日复一日,陈嫣红就帮着李归兰卖衣服,做些零活儿,也慢慢察觉到李归兰 鬼鬼的生意经。   李归兰并不那么实诚。前几天标价70元的夹克衫,已经偷偷改成118元,而 且,牌签儿也换成稍有些名气的了。想来是夜里做下的手脚。   陈嫣红心里明白,没问就是了。   一天,有个广州商人进来推销港式衬衣,每件最低报价45元。李归兰觉得, 面料和做工都还可以,包装也是满唬人的。李归兰精明透了。她说,这些天手里 的钱紧巴一些,要求不给定金,只签代销合同。   广东商人一直色迷迷地瞅着陈嫣红,以为是店里的股东呢。他点着了烟就痛 快地说,可以嘛。你们是常摊子跑不掉的嘛。要是进得多,每件算43块钱好了。   李归兰毫不客气地砍价,说要进3000件,每件38元。不成你给我走人。   广东商人就哭丧着脸说,天啊,莫让你小弟血本无归嘛。也得让小弟赚一点 点嘛。42块钱,不能再低了好不好?李归兰突着虎牙不依不饶,横竖把价钱压到 了40元,才签下合同。   陈嫣红有些疑惑,就问起李归兰:一下进这么多货,卖得动吗?   李归兰笑道,代销有什么风险呢?再说了,有你在这儿帮忙,还愁卖不出去 么?   陈嫣红觉得为难,就说,我哪会做生意啊!李归兰就跟亲姐妹似的乐着,我 琢磨好了,打明儿起,再雇两个伙计,也做些广告,不愁卖不出去的。   紧跟着,李归兰又亲亲热热抓起陈嫣红的手说,姐真的没把你当作外人。你 帮姐一把,姐也忘不了你。有些个事,你多包涵着就是了。   转天早上,陈嫣红照常过去。刚走到路口,就觉得不大对劲儿:平时并不热 闹的大街,忽然间变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了。走近一看,才发现李归兰店铺的 大门上,挂着醒目的大字横幅:   ──热烈欢迎著名歌星陈嫣红来我店体验生活!   ──衷心感谢著名歌星陈嫣红的真诚、大力支持!   门口不仅张贴着陈嫣红的大幅彩照,还摆上了录放机,正高声播放着陈嫣红 唱的流行歌曲。其间,还掺杂着李归兰起劲的叫卖声:港式名牌衬衫,七折优惠, 88元一件喽!……   陈嫣红一下就蒙住了。正想溜走,却被李归兰跑来死死拦住:嫣红啊,大家 伙都等你,想见见你呢,你是最难见到的明星呢。快请,快快请啊!给姐姐一个 面子吧!   整整一天,陈嫣红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要求签名的,要求合影的排成了长 龙,那么多的大报、小报的记者蜂拥而至。采访的、拍照的、提问的,怎么顾得 过来。平时,陈嫣红脾性相当固执,从来不张扬着在公众场合露面,也从不接受 任何采访的。   这回陈嫣红晕了。   直到傍黑,3000件衬衣一销而空之后,陈嫣红在几位警察的帮助下,才算躲 进了屋里,从后门逃走的。当时,外面的人们仍然没有散尽。   陈嫣红只得提前结束了“体验生活”。   后来拍戏时,她心不在焉,总也进不了角色。也是的,陈嫣红没个心气儿。   孙导就带着秘书徐尼娜,请陈嫣红喝酒,要说道说道了。   孙导说,嫣红啊,你的情况呢我知道一些的。说句在行的话,一个在感情上 处于麻木势态的女孩儿,是很难入戏的。要知道,我答应你的片酬,是相当不菲 的嘛!再说了,我手里的本子不少,今后你拍戏的机会满多的呢!   徐尼娜就紧跟着说山,嫣红姐,被孙导重用的人,会名利双收的啊!   陈嫣红只是喝酒,没搭话。   孙导又说,无论如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得进入情绪状态。   陈嫣红就问,怎么个进入呢?   徐尼娜酸溜溜地说,孙导,您就开导开导我姐嘛。楼下还有一桌客人,小妹 我就失陪啦!   徐尼娜翻翻眼皮儿,一扭一扭地走了。   孙导笑着喝了杯酒,这种事情,还需要点拨你吗?我想,你应该是过来的人 了。情绪嘛,总是要寻求的,是需要刺激刺激的呢。用行话说,叫激活!   陈嫣红摇摇头说,我不懂。   孙导已年过五十了。平常在说戏时,总是动手动脚的,陈嫣红并没有在意。 可今天,在那种小单间里,他的眼神火辣辣的不对劲儿,他的手已经好几次搭过 来,甚至要得寸进尺了。   这时,孙导腆着高高的啤酒肚,转身倒在后边的沙发上,又调暗了灯光,压 低声音说,嫣红你挨到我身边来,我们好说些悄悄话。我喜欢你这种躲躲闪闪的 样子呢!   陈嫣红一阵恶心,推开跟前的酒杯,站起来拂袖而去。   陈嫣红在楼下被徐尼娜拦住了。   徐尼娜扯着嗓子“哟”了一声,怎么就走了呢?孙导是想抬举你嘛,别不懂 事!   陈嫣红没言语,扭头走出酒店大门。身后是徐尼娜阴阳怪气的一阵尖笑。转 天,剧组里就有了陈嫣红“不那么检点”、“耍大牌”、“胃口太大”等种种的 传言。   拍戏的事,就这么“吹灯”了。   从此,陈嫣红依旧在家里憋闷着,不想出门,也不好好吃饭睡觉,就惦记着 韩起山来了。韩起山跟李归兰很不一样,跟堵山墙似的牢靠。心里头没着没落的 陈嫣红,好像找到了一些什么。   整整几天,韩起山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在她茫茫然的心里飘着。   打电话吗?陈嫣红想了又想,有什么呢?就给韩起山的家政公司打电话了。 说,家里厨房管道需要检修。   家政公司非常客气,说明天就派人过来。陈嫣红点名要韩起山,韩起山一个 人来就行了。家政公司满口答应。   转天早上,陈嫣红听见轻轻的叩门声时,忍不住一阵心慌。   陈嫣红把昨晚新买的中提琴放在显眼的桌面上,韩起山进门一看就两眼发直 了。   陈嫣红心里就喜滋滋的。就说,先坐下喝茶,聊聊天儿。   韩起山立刻紧张起来,我们到客户家是不允许聊天的。陈嫣红笑道,这里的 规矩,贵公司是应该尊重的,客户至上嘛。再说,讲好了是按时间交费的,怕什 么呢。   韩起山只好在沙发上坐下来。   陈嫣红说,想听听你拉琴。   韩起山没说话,脸色就有些灰白。   陈嫣红说,你不是读中学起,就很着迷的么?   韩起山就颤颤地伸出左手,你看,我再也拉不了琴了,残了。   陈嫣红吃惊地捧起他的左手,食指果然有些弯曲,已经不能够伸直。   陈嫣红问怎么搞的?韩起山吭哧了半天才说,还是在厂里的时候落下的。三 九天大半夜里,厂里输水管线出了岔儿急需抢修,可招谁谁都不动。当时我正在 车间里忙活儿。主任找到我说,起山去吧,你能干,又会看图什么的。我说,我 服从领导。   我带了两个农民工,冰天雪地里折腾了十多个小时,总算是整好了。主任满 高兴的,说,本来下岗有你一号,这回算没事了。可转天宣布名单,还是有我。 主任板着脸说,这是厂部头头的意思,他没法儿。我手上的残,就是那天夜里落 下的。   陈嫣红听了,就忍不住地埋头落泪。哭过一阵儿,看不见起山就喊起山。韩 起山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说,弄好了,弄好了。有一处截门已经换过,其他六个 截门都检查完毕没啥问题,你放心好了。   陈嫣红又嘤嘤地哭起来。   韩起山不知如何是好,就站在房厅里发愣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韩起山才怵怵地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陈嫣红擦了擦脸上的泪,站起来哑哑地喊,不许你走!就是不许你走!吃过 午饭再走。说着,就给楼下餐厅打电话,让送几个好菜上来。   韩起山又紧张了,别啊,公司从来不准我们在客户家用餐的。   陈嫣红瞪了韩起山一眼,气咻咻地打开酒柜说,你是个男人嘛?何止是吃饭, 我还要请你喝威士忌呢!   韩起山一听,脸上顿时冒出丝丝的冷汗,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嫣红哭了一气,就进浴室里洗澡。洗后,穿了个齐胸的吊带短裙出来,窘 得韩起山满脸通红,扭头直朝窗外瞅。   要来的饭菜摆满了桌子,韩起山还是怯怯的要走。   陈嫣红就笑嘻嘻地说,要走也行,得喝下我敬你的一杯酒。辛苦你了!   韩起山立马躲得老远,我从来不能喝酒的啊,上回厂里头头儿非让我喝,结 果两盅就趴下了。   陈嫣红吃吃地笑弯了腰。说,真的好玩,你也喝趴一回让我瞧瞧,啊?说着, 就斟好两盅。   韩起山一见要动真格的了,慌慌地闪到窗边站着,说,饶了我吧!   陈嫣红装作生气的样子,说行,你不喝就是要罚我喝,让我替你喝。   转眼工夫,陈嫣红一口一杯,把两盅酒喝完又斟上了。见韩起山傻站着说不 出话来,又拿出六只酒盅放在桌上,一一斟满。   陈嫣红摆出说话算数的架式。起山你看清楚了,从现在起,只要你不动杯子, 我就一盅接一盅地喝,醉趴下活该。受你的罚么!   说着就要举杯。   韩起山就慌了手脚,连忙跑过来拦着,不能喝了,你不能喝了啊。陈嫣红哪 听得了劝,连着喝干两杯,又端起一杯。韩起山这才松口,唉,我喝一杯吧。   什么事情就怕有个开头,喝酒更是如此。韩起山喝下一杯,陈嫣红又举起一 杯。   韩起山害怕了。   这威士忌看起来像甜水似的色酒,但落进肚里却火辣辣的发冲,冲得脑袋直 晕,就有站不稳的感觉。陈嫣红怎能一杯接一杯地喝呢?这哪成啊,韩起山就要 挡她手里的杯子。   陈嫣红柔柔地说,起山,你别再喝了,看来你真的不行。今儿个我高兴,见 到你我开心,我自己喝,都算是我敬你的!   韩起山一脸的感动。   其实,陈嫣红离醉还远着呢。她发现了韩起山的感动。这感动很厚重。陈嫣 红两眼忽闪了一下,撂下酒杯,突然紧紧抱住了韩起山。   韩起山虽然晕晕乎乎的,但心里明白。陈嫣红突兀的热烈,使他惊惶得呼吸 艰难,浑身瑟瑟发抖,跟木头人儿似的一动不动。如同他木头人儿似的离开房间 那样。   他不像阿猫。   陈嫣红有一种无奈的感觉。一种坠落的感觉。她看见自己从陡峭的崖坡上, 草叶似的在风中凋零。   陈嫣红从小就有依附性,总需要一些个支撑。阿猫之后,她开始对韩起山想 入非非。甚至幻想过英国作家劳伦斯式的爱情。劳伦斯和他的师母弗丽达相爱而 私奔。为此,弗丽达不惜抛下了绅士丈夫和三个亲生孩子,和劳伦斯从伦敦跑到 德国。   韩起山哪会有这样的勇气呢。而自己也不可能有这种运气的。   想想,陈嫣红就这么空虚可悲。   转天家政公司来收取维修费,收费的是个心直口爽的老大姐。老大姐说,往 后,你别再点韩起山做活儿来了。   怎么呢?陈嫣红觉着奇怪。   韩起山心忒实,又傻乎乎的,把你让他喝酒的事跟公司主动交代了,还说…… 咳,亏得我们经理是个老好人,又明白事理儿,就让韩起山千万别告诉李归兰。 李归兰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弄得河东狮吼就麻烦了。   那韩起山怎么说呢?   韩起山说,我服从领导。   陈嫣红啼笑皆非。   老大姐还说,李归兰可不是善碴儿。她整天拿你做广告,钱赚黑了。她卖的 尽是些伪劣假冒,韩起山岂敢说个不字。一个服服帖帖的窝囊废嘛!娶了个又丑 又恶的媳妇,有啥意思呢您说说,可惜了的!   陈嫣红想过,韩起山人是满好的,可很难跟自己走到一起。他就像一朵软绵 绵的云,在天上浮着,飘着,一阵风来就远走瞎飞,要么就散乱了。指不上的。   后来,陈嫣红心冷冷的,不再给家政公司去电话了。   她仍然过着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日子,音乐电视都觉得烦。可这样的状况, 何时是了呢?   家里的钢琴,被一块黑色的毯子覆盖着落满灰尘。那把中提琴也不知塞到什 么角落里了。陈嫣红对可以发声的东西感到恐慌。她想起古希腊诗人荷马的一些 句子。荷马让穿着长裙的特洛伊妇女提前看到了死亡。残酷。世上有各种各样的 残酷。   陈嫣红一天天的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谁知,世上真有预料不到的事。   有天夜里,陈嫣红突然接到意外的电话,一位歌迷朋友从昆明打来电话,说 有人在仰光看见阿猫了!   陈嫣红惊喜交集,她“啊”了一声,好久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阿猫?真的么?他没死啊?   真的是他!   仰光?是缅甸仰光吗?   没有错的。在仰光“曼德勒夜总会”。   弹电吉他?   不是。   阿猫干嘛了?   对方迟顿了一下,吞吞吐吐说,和一个“敏格里”喝啤酒。   “敏格里”什么意思?   “敏格里”是缅语,女孩儿的意思。   很妖艳的女孩儿吗?妓女吗?   不,不是的,听说是满有名气的舞星。   请告诉我,女舞星叫什么名字?   那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这些。   抱歉,能留个大名和联络的电话吗?   ……   对方已经挂机了。   陈嫣红听了就蒙,如雷轰顶。   两天后,陈嫣红疯疯癫癫地飞去仰光。对于阿猫的事,她似信不信,满肚子 疑惑。阿猫会那样吗?阿猫只属于自己。若真有其事的话,也是误入歧途,陈嫣 红能够体谅他的。陈嫣红要把他接回国内来,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一路上,她眼里尽浮着阿猫的脸。阿猫一会儿冲她笑,一会儿又哭天抹泪的。 要不,就沉着脸不吭气儿。   他心里还有陈嫣红吗?   缅甸曾经是英国殖民地,仰光城也是满庞大的都市。到仰光的当天晚上,陈 嫣红就一头扎进了“曼德勒夜总会”。   迷幻的灯光喧嚣的音乐,乱糟糟的。   陈嫣红旁若无人地喊阿猫的名字。楼上楼下,单间大厅里找遍了喊遍了,也 没见阿猫的人影儿。她又死盯着舞台上那些扭来扭去的舞女。还汹汹地吼,都不 是什么好东西。人们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她又用英语喊起来,惹得众人都怪怪地 瞅她。   陈嫣红就默默地落泪。阿猫说过,陈嫣红这辈子是快快乐乐唱过来、笑过来 的,也是满怀柔情哭过来的。这没良心的猫崽儿啊。陈嫣红想唱就唱,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陈嫣红就是陈嫣红。你阿猫怎么样呢?开始挥霍自己的感情来了。乌 贼似的,窜进国外大海里泡妞来了。   整整一个星期,陈嫣红把仰光的歌舞厅夜总会跑了个溜够,一无所获。出国 时晕头转向、迷迷惑惑的忘了多带些钱。陈嫣红花光了钱只得打道回府,沉一沉 再来。   陈嫣红这次重返仰光,头脑冷静许多。她跟宾馆大堂经理交上朋友。大堂经 理林小缦是华裔后代,见了陈嫣红就有三分亲切。林小缦说,在这么大的仰光找 人,等于海里捞针,要有些耐心。她把仰光娱乐场所的地址电话,通通写在纸上, 又一处处地标在地图上,给陈嫣红参考。   这事碰巧被一个计程车司机知道了。   司机用流利的英语说,办事瞎忙活不行,要有个套路,黑道白道都得有人。   陈嫣红没离校时就通过了英语六级,所以听得明白。陈嫣红就说,帮我请一 位高人,不怕花钱。司机笑道,你出两百美金,在穷困的缅甸就算是天价了。陈 嫣红说,这不是问题,三百五百也行。有劳你了。   为找到阿猫,陈嫣红这回带了不少美金到缅甸来。   ──不找到阿猫不会罢休了。   司机推荐的“高人”叫摩温,通晓英语。   陈嫣红在一家咖啡馆里见到摩温。   初次会面,陈嫣红对摩温印象不大好。摩温也就四十出头,五短身材,满脸 的红白疙瘩,两眼鬼里巴叽的。   陈嫣红把阿猫的几幅照片和五百美金给他,说事成后必有重谢。   摩温拍拍胸脯说,咳,只要是在缅甸,我挖地三尺也找出他来的。又说,十 天内必有答复。   陈嫣红心里就稳当了一些。   不到期限,摩温就有消息了。   摩温打来电话,约陈嫣红在宾馆楼下酒吧里面叙。   陈嫣红急忙赶下去,摩温已经到了。   陈嫣红落座就问,人找着了?   摩温说,总算是找着了。说实话,阿猫不会见你的。他已经和帕米同居了。 他被缅甸民间的音乐舞蹈迷坏了。   帕米?那个舞星?   是啊。虽然帕米不那么富有,却年纪很轻,也别有韵味。异国的情调嘛。看 起来,他们过得满好满和美的呢。他们每天都是亲亲热热,形影不离的呢。   一股莫名的火气就轰轰地蹿上来。   陈嫣红狠劲地吸着卷烟,喝威士忌,呼吸就有些急促。   知道我在仰光,他居然没说些什么吗?   摩温耸耸肩膀。他说了,“Oh, Firefly!”   萤火虫!   摩温听不懂汉语萤火虫,又耸了耸肩。   陈嫣红失态地笑一声,把喝空了的酒杯斟满了,然后一口喝尽,又斟。   摩温先生,你能告诉我阿猫的住址么?或者,设法让我见他一面?   摩温狡黠地摇摇头。你给我的五百美金,早就花冒了。   陈嫣红二话没说,就从手袋里取出一千,拍在摩温跟前。只要你成全我的事 情,还会酬谢你的。   摩温把钱收进腰兜里,笑盈盈的。   摩温说,天下的女人,都像你这么有情有义就好了。其实呢,男人没好东西, 连我在内。何必认真呢?你如此美艳,在新加坡、英国找一个大牌阔少不成问题。 要不我给你牵个线?   陈嫣红一听心里蹿火,混账你胡说些什么。限你三天之内给个准信儿。否则 的话,我会另请高明的。   摩温转了转眼珠子,随手打了个响指:放心好了,我办!   大堂经理林小缦瞅见了摩温。   林小缦告诉陈嫣红,这人不是个正经东西。昨晚上还牵了个妓女来宾馆开房 呢,他花钱也冲着呢。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别让他给坑了。   此时此地,陈嫣红想不了那么多,也顾不得那么多。谢过林小缦,又直奔夜 总会、歌舞厅去了。   路上,陈嫣红唱自己的一支歌:《有一个梦永远不会醒来》。可唱到“有一 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时,她住口了。   真的是“没有尽头”吗?她追问自己。可是,这梦确实是很难醒来的。   ──不是吗?   夜总会里的喧嚣和无聊,她已经无法忍受。对阿猫,就有一种幽幽的怨恨。   转天一早,摩温打来电话,说要送件要紧的东西。陈嫣红一夜未眠,正烦烦 的,就让他立刻上来。   摩温送来一张阿猫和帕米在超市里购物的照片。照片上,阿猫眉开眼笑,帕 米含情脉脉。陈嫣红看了,心里涌起一股股浓重的酸涩,脸刷的一下灰黑灰黑。   摩温从提兜里取出一瓶法国白兰地,倒在大茶杯里,说喝些酒解解愁吧,我 看了也替你难过呢。阿猫对不住你!   陈嫣红说了句“再不想见他了”,就捂着脸跑进洗手间里。   陈嫣红躲在洗手间里呜呜哭泣,好久好久才晃着出来。   摩温瞅着她洁白漂亮的长腿,瞅着她高高隆起的前胸,满脸的疙瘩由红变紫, 说话的腔调都变得有些怪异。   美人儿,别愁了,喝两杯吧。   陈嫣红抹抹眼睛,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摩温说好哇,好哇,我陪你喝。   陈嫣红正要喝第二杯酒时,只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昏倒在床上。   多么漆黑的空间啊。陈嫣红发现自己在雨中野地里奔走、挣扎。陈嫣红发现 自己在狼群里拼死搏斗。一条恶狼猛扑过来,在身上嚎吼狂咬,辗转碾压,自己 却没有丝毫反抗的气力。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围沉静了。死一样的沉静。   一直到转天下午,也就是三十多个小时以后,陈嫣红才朦朦胧胧地醒来。她 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蜷在被单里,身上还有些青青紫紫的齿痕。   陈嫣红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刀绞似的剧痛。她声嘶力竭地长吼一声,抓起酒 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摩温在她的酒里做了手脚,放了药。而且,在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然后才放胆行事的。   这条卑鄙的色狼得逞之后,便溜得不知去向,蒸发了。房间床头柜里的五千 多美金和翡翠项链也不翼而飞。   陈嫣红已悲愤得流不出眼泪。   陈嫣红在浴室里冲洗了很久很久,总觉得洗不净身上的龌龊。   恐怕,此生此世也洗不干净了。   她没有报警,也不曾想到过报警。   ──报警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句话:在劫难逃!   陈嫣红换了一家郊外的湖畔宾馆。远远地,木木地躺下了。   两眼空空,头脑空空。什么也不去想了。有什么可想的呢?   每天黎明之前,她站在窗口听丛林中百鸟啭鸣。那悦耳又清醇的歌吟,给她 安慰,替她排忧分心。她觉得鸟儿们活得爽,活得真实,比人们快活多了。   那些天,陈嫣红察觉到湖边上总有个飞奔的人影儿,天一亮就消失了。她好 奇地询问女服务生。   女服务生说,那是托尼。   托尼是谁?   一个从欧洲来考察的青年地质学家。他住在不远的一所公寓里。   托尼在湖边做什么呢?   ……   女服务生脸红红地一笑,没作回答,好像有什么微妙似的。   陈嫣红有些纳闷。转天的后半夜,她猫在湖边的小树丛里想看个究竟。   终于,一个白色的人影儿奔过来了,在淡淡的月光下,如低空翱飞的野鹤, 一会儿在湖滩上奔突,一会儿又蹿进湖水里漫游。陈嫣红看着看着,忽然就捂住 了眼睛──托尼在裸奔、裸泳!   或出于好奇,或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原由,陈嫣红想认识一下托尼。   陈嫣红知道,托尼在跑完、游完之后,会到湖边的一处更衣室里淋浴,然后 穿好衣服离去。   这天,托尼又匆匆奔来了。一番飞奔击水之后,他走进男士更衣室里。   不知为什么,陈嫣红忽然就窜出了一股子胆量,也跟着进去了。更衣室里有 一排淋水喷头,托尼已开始冲浴。陈嫣红脱了衣服,在靠着托尼的位置洗起来。   更衣室里灯光明亮。陈嫣红瞅见托尼英俊的脸庞,和雕塑般茁健的胴体。   托尼洗得满认真的。按理说,他转来转去地洗,又挨得这么近,应该发现陈 嫣红的性别的。但托尼一直安然地洗着,若无其事。到后来,只是非常礼貌地说 了声“早上好”,然后慢慢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走了。   陈嫣红木鸡似的冲啊冲啊,她来时的心情洗没了。此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湖 边。每天黎明之前,只是站在窗口,望那白色的身影飞来飞去,遥如梦幻。   陈嫣红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夜里 总是被许多的怪梦困扰着。   是啊,陈嫣红累了。该回家了。   离开缅甸去泰国转机的昨天中午,陈嫣红发现扔在抽屉里的那张照片,阿猫 和帕米在超市购物的照片。   陈嫣红瞄过一眼后,用火机把照片点着了,烧尽了,丢在烟灰缸里。   陈嫣红只是叹一声气,说,这回,阿猫真的是走远了,死掉了。可陈嫣红活 着。陈嫣红,你要好好地活着。   说是这么说。陈嫣红觉得这个世界已经生疏,自己也变得有些生疏。   除了阿猫,她还想到韩起山什么的。   莫名其妙,太多的莫名其妙。   陈嫣红在什么地方呢?   陈嫣红是谁呢?陈嫣红在寻找陈嫣红自己吗?需要很远很远的路途吗?   ……   曼谷机场风雨依旧。一番恩恩怨怨的叙说之后,陈嫣红安静了,眼角上留有 斑斑的泪迹。   这就是我见到的陈嫣红。   有顷,她似乎想起什么,就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来说,真的抱歉啊,打扰您 这么久。以后,有机会再聊。   说完便匆匆离开。   她走到一扇落地大窗跟前,又站住了,用双手抚摸布满雨痕的玻璃。不久, 我便隐隐感觉到她低沉的声音。她在唱属于自己,也属于人们的那支歌──萤火 虫。   夏日的黯夜里我瞩望你萤火虫   孤寂的迷茫中我寻找你萤火虫   亲近我别远离我哪怕在我的梦   ……   那支歌并没有唱完,就哽住了。   我心里不免一阵酸楚。   过了会儿,陈嫣红埋着脸转身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候机大厅的人群中。   眼前,只剩下她空洞的酒瓶。而我大杯里的啤酒,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 喝得尽尽的了。   这时候,仍然没有登机的消息。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2.dxiong.com     http://www.xysforum.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