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10(第一七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3.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葵花朵朵                   § 西 棣:葵花朵朵          §    ·西 棣·                   § 【网讯】              § 太阳的鞭子抽过的噼啪声里                   § 葵花朵朵 【牛肆】              § 好像野马齐聚的夜晚                   § 踏平我肩头的白刃之林 二 木:中国文科的学者在研究些什么 § 徐明旭:我的小学纳格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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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篇文章却已经在网上流传开来。一名北大学生告诉记者,网上流传的这篇冒 充北大校长许智宏名义的文章《大学教育,反思还是腐烂?》,就是黑客捏造并 贴在校网上的。这篇1600多字的文章以许智宏校长的口气,评论了清华大学网站 被黑客入侵事件。对所谓顾秉林校长批评高等教育现状的文章,评论说:“如果 这真的是顾校长的意思,那么我佩服他。同样身为大学校长,很惭愧,我是没有 勇气说这些话的。”文章对大学校园文化、高等教育现状进行了抨击,还提出三 点所谓“ 改革建议”:“一是废除或减少政治类课程;二是加强传统道德文化 教育,让学生重塑传统道德价值观;三是‘清理门户’,将一些以教授的名义长 期盘踞在大学校园里的无德无能之辈清理出去……”   昨天早晨,北京大学网站已经恢复正常。网站首页上有北大新闻中心的一则 声明:“9月26日晚23时09分,北京大学校园网主页遭到别有用心的恶意攻击和 篡改。假造许智宏校长名义的错误文章,混淆视听,性质恶劣。北京大学新闻中 心对此表示强烈谴责!”   8月24日,清华大学网站也曾遭到黑客攻击。当时清华网站的“清华新闻” 栏目中出现一篇文章:《中国大学教育就是往脑子里灌屎》,是假冒清华校长顾 秉林的名义发表的。文章也对大学教育方式、学术腐败等问题进行了抨击,但由 于言辞粗俗,一眼就可看出是黑客杜撰。事件发生次日,清华大学也曾发表声明, 澄清所谓顾秉林校长的文章是黑客捏造,清华对此表示愤慨。   事隔一个月,国内两所顶级学府相继遭到黑客攻击,并都冒充校长之名批评 高等教育,这让众多网友和大学生怀疑,两起事件是否是同一黑客所为。 附黑客捏造的文章:   北大校长许智宏——大学教育,反思还是腐烂?   上个月就听说了清华大学被黑客入侵的事情。震惊之余,思考了很久,我觉 得应该说些什么。中国的高等教育状况,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局内的人来发出一些 声音了。   在网上看到,有很多网友认为这本是清华大学校长顾秉林先生的原意,只是 后来迫于压力,才推托到黑客身上。这种看法也不无道理。此事发生之后,我还 没有机会与顾秉林先生交流,所以也不好随便猜测是怎么回事。如果这真的是顾 校长的意思,那么我佩服他。同样身为大学校长,很惭愧,我是没有勇气说这些 话的。关于高校教育体制的种种弊端,我与顾先生也曾多次在私下里讨论过。只 是,作为一个大学的校长,权限其实是很有限的,处处受人监督,处处受人牵制, 要想搞一些大的动作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文中提到,在二十世纪初至40年代,中国的大学为社会培养出了大批的优秀 人才,而这种盛况自从解放后尤其是九十年代开始衰落。这是事实。我们不仅要 问,解放前出了这么多的大师级人物,为什么解放后反而寥寥无几?当然,这与 时代环境有很大关系。所谓乱世出英雄,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我们的国民往往会 爆发出巨大的民族凝聚力,仁人志士前仆后继,民族英雄层出不穷。可是,这些 客观条件就应该成为我们教育失败的借口吗?   无可否认的是,现在的大学校园已被侵蚀,风气与三~四十年代那种纯朴的 校风早已无法相提并论。看看我们现在的校园吧:女同学以被人包养,作人情妇 为荣;男同学以大学四年没有性经验为耻。学生会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整个 一个社会阴暗面的缩影。至于上大学的目的,看看外面满大街的办证广告就可以 知道。我们的下一代在这种环境中学习、生活,最后带着这些功利、浮躁的心态 走向社会,国民的精神水平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状态?当然,对于这种种现象,中 小学教育有没有责任?有。整个社会有没有责任?也有。在这里,我暂且只讨论 大学教育的问题。   再看文章最后写道,中国的高等教育体制改革势在必行。对于改革,虽然不 能成为执行者,至少我也来发表一下拙见吧。敝人以为,改革的重点应该放到以 下三个方面。第一,便是要废除所有的政治类课程,至少要大幅度降低其比重。 这些课程对于学生思想的禁锢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以国内的政治环境,废除这些 课程,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为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我也就不明说了。   第二,就是应该加强传统的道德文化教育,让学生重塑传统的道德价值观。 在多少年前,就有先人说过,对于传统的东西,我们应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可是我们现在正好取反了。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对天地自然的敬畏,祖先 留给我们的傲骨与气节,都被我们无情的丢弃了。为什么?因为这些东西没有任 何的功利价值。而相反,其中的一些垃圾,如官本位思想,通过科举(也可以理 解为今天的高考)来求取功名利禄的思想,毒害了中国人民几千年,至今还在发 挥它的作用。可能有人会出来反驳:敬畏天地什么的,那不是迷信吗?对于此, 我的观点是,人必须有所敬畏。我在这里所说的,不是指对权贵的敬畏,而是指 对正义,对天理的敬畏。若失却了敬畏之心,人便会无法无天,什么伤天害理的 事都干得出来。尤其在这个法律体系还不太完善的社会,更必须保持这种敬畏的 心态。我相信,让学生们接受传统的文化道德教育,可以慢慢净化社会风气,提 高国民素质。   第三,就是要“清理门户”了,将一些以教授的名义,长期盘踞在大学校园 里的无德无能之辈清理出去。我不能确定的说这些人到底在学校里占多大比例, 但是我敢肯定在北大燕园内就有不少。看看现在的某些“老师”、“教授”,一 点师道师德都没有,怎么为人师表?这些学术骗子在大学里混吃混喝,尸位素餐, 浪费财力、物力、教学资源,这些都是小事。让他们来教书育人,误人子弟,害 了学生,那才是问题的严重之处。这个后果,是我们无力承担的。把这些败类赶 出去,不仅可以节约教学成本,更重要的是为学生的利益着想。   学生是国家的未来,教育事业的发展对于一个国家是相当重要的。中国的教 育体制被人诟病了这么多年,现在反思还为时未晚。若再这样闭目塞听,自我感 觉良好的走下去,被耽误的将不仅仅是一代大学生,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 ◆ 以下摘自《南方都市报》2008年9月23日报道《百度等网站深陷“奶粉门”》, 记者张东锋。   随着部分批次产品被国家质检总局检出含三聚氰胺,部分声誉颇佳的国产奶 制品企业目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几乎与此过程相伴随的是,包括百度 在内的多家国内主流网站也因对此次奶粉事件所牵涉一些企业的关键词不同寻常 的处理,遭到很多网友的强烈质疑。   记者注意到,除了百度方面数次积极回应网友质疑,并表示“搜索结果说明 一切”外,遭质疑的多数主流网站都选择了沉默。面对网友们一波又一波的质疑, 类似国产奶制品企业的信任危机同样困扰着这些网站。   “三鹿300万公关百度文件”曝光的影响依然在延续。那份网友提供的文件 中称,三鹿的公关公司建议三鹿花300万摆平百度,屏蔽肾结石等负面新闻,并 称伊利、蒙牛等都是花500万拿下百度的,该文件还称三鹿已经与新浪搜狐建立 强强合作,“除非涉及国家权威机构的通报,该两网站今年内不会有任何关于三 鹿集团的负面新闻”。   百度否认了。其他网站没有发表声明。不过网友们却在不断用各种方式探求 真相,不断提出质疑。   为什么三聚氰胺事件里百度搜索结果比谷歌少?为什么新浪新闻标题的源代 码里里“伊利”成了“伊<!>利”……   ●为什么搜索结果比谷歌少?   百度:我们是精确匹配   在受到网友质疑的网站中,作为占国内搜索引擎市场份额最大的百度首当其 冲。搜索引擎,几乎是每个网民搜索新闻和信息的必备网络工具。然而,自“三 鹿”奶粉事件以来,部分网友认为,使用百度搜索到的相关网页的数量远低于其 竞争对手谷歌。   网友发现,第一篇点出三鹿名字的新闻报道《甘肃14名婴儿疑喝“三鹿”奶 粉致肾病》,用这个标题在百度搜索只有几百个结果,而在谷歌则有十几万个结 果,这被认为是百度在屏蔽这个标题。   网友“pang_ying”也发帖称,同样搜索“三鹿结石宝宝”,百度搜索到的 相关网页数量仅为谷歌的1/30.类似的帖子在很多论坛都有出现,并成为网友质 疑百度的证据。   就此,百度公关部的负责人日前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采访时解释称,这 主要是百度在搜索过程中使用了精确匹配,而谷歌采用的是模糊匹配。   该负责人称,《甘肃14名婴儿疑喝“三鹿”奶粉致肾病》这个标题百度采用 的就是精确搜索,而谷歌上那么多结果其实更多是《甘肃14名婴儿同患肾病疑因 喝三鹿奶粉所致》。虽然是同一篇文章,但前者这个标题确实没有多少网站采用, 新闻网站广泛采用的就是后者。   这位负责人还指出,另一个导致百度有关“三鹿”奶粉事件的搜索结果少于 谷歌的原因,是很多网友在早期使用了错误的关键词。他表示,很多网友在“三 鹿”奶粉被曝光的最初几天里,使用的搜索关键词是“三聚氯胺”而非“三聚氰 胺”。   记者搜索后发现,这一现象的确存在。如网友“爱心洋溢”曾于9月13日在 猫扑论坛发帖,建议网友比较百度和谷歌对“三鹿”的搜索结果,其中另一个关 键词使用的是“三聚氯胺”。记者注意到,这些解释随后很快也出现在网络上。   ●删一条结果1万元?   百度尚未回应   百度发了声明讲述自己的“精确匹配”。不过又有网友拿出新的“证据”质 疑百度。9月18日,知名互联网网站 “DONEWS”的一位网友发表文章指出,“百 度的‘精确匹配’之说,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试图以所谓的‘高深’搜 索理论来蒙蔽普通网民,转移网民的视线”。   这位网友在文章中比较了用百度和谷歌分别搜索“汶川+大地震”和“三鹿+ 三聚氰胺”的结果,发现百度在搜索前一个关键词组合的结果要多于谷歌,而搜 索后一个关键词组合的结果要少于谷歌。“为什么偏偏在‘三鹿奶粉’如此对社 会公众生命健康安全构成巨大威胁的事件发生之后,搜索关键词要远落后于谷 歌?”   对此,也有网友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在“DONEWS”的博客“现代法律评论” 上,网友“Hello”就跟帖表示,“你懂什么叫精确匹配吗?那么多的算法和策 略,你两个比较就行了?随便搜索一下‘踵塃’,baidu只有一条记录,谷歌有 近2000条记录,匹配算法不一样,差异的地方太多了,不懂的东西就不要乱说, 说话还是要负责任的”。   但几乎同时,一则《曝百度删除负面信息标准:1万元/条》的帖子也开始在 网络上流传。帖子中附加了两封据称为百度内部邮件的内容,并称百度一位高级 管理人员给删网页结果的出价是1万元/条。   截至目前,百度方面尚未对这部分的质疑做出公开回应,邮件内容的真实性 也尚未得到证实。不过,记者注意到,此前“DONEWS”网站上那篇质疑百度精确 匹配之说的文章已经被删除。   有网友提出,影响巨大的主流网站应更加重视自己对公众与社会的责任。   “伊<!>利”'是什么?   事实上,在此次由“三鹿”奶粉引发的国内网站信任危机中,百度也并非孤 立的个案。   在质检总局9月17日通报《22家婴幼儿奶粉生产企业产品检出含有三聚氰胺》 后,很快就有网友发现,包括新浪在内的多个主流网站的转载报道中,上榜企业 “伊利”公司的关键词“伊利”二字中间多了一个空格。这些网友提出,对于网 络搜索引擎来说,对“伊利”和“伊利”的识别有很大的区别,前者是一个关键 词,而后者则是两个关键词的组合,这意味着涉及“伊利”的这篇负面报道,将 隐藏中众多含有“伊”“利”字样的网页中,很难检索到。这一现象很快成为众 多论坛和贴吧的话题。   很快,部分网站调整页面显示的内容,去掉了“伊利”中间的空格,但好奇 的网友并没有轻易放弃。9月19日,网友 “百毒不侵”发帖声称,从很多网站有 关“伊利”在此次奶粉事件报道的页面源文件中,发现其源代码为“伊<!>利”。 这再次成为网友们质疑这些网站被“伊利公关”的证据。同一条新闻,蒙牛等都 没有<!>这个符号出现,只有伊利有———因此,这是人为干预的结果而非巧合 或排版错误“,9月20日,一位百度贴吧的网友这样跟帖写道。   面对网友们的质疑,很多网站都选择了沉默。截至目前,尚未有新浪这样遭 到质疑的网站做出回应。   “希望不是真的”,9月18日,网络编辑社区的网友“小编辑”这样写道。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9月23日报道《网络公关已成摆布舆论工具》, 记者白雪、王超、尹平平。 近来,食品安全事件频发引人关注。而与之一同被揭开的还有网络公关的潜 规则。个别企业一旦发现质量问题,首先想的不是尽快解决,而是如何掩盖真相, 把“公关”当作“搞定”政府部门、“摆平”媒体,进而欺骗消费者的工具。 那么这些网络公关是如何帮助这些问题企业“灭火”的?这些网络公关怎样 影响我们的舆论? 信息屏蔽技术易如反掌 如何让自己的公司在搜索引擎中被搜到? 上海天擎科技公司是Google(谷歌)的上海地区代理商,该公司主要代理的 是谷歌“Adwords”业务,即关键词广告。该公司咨询员谭先生表示,公司有专 业团队上门调研和客户沟通,设计广告,共同商讨几个关键词。关键词数量与收 费无关,都存在关键词的词库里。此后,会有专人监控关键词的点击率,根据点 击率收费,每点击一次8分钱。 “如果有对于公司不利的关键词,是否可以删除?”记者曾就此询问一家搜 索引擎的工作人员。 “从技术上来说,只要这个关键词在词库里,随时可以删除。”这家搜索引 擎的工作人员解释说:“我们行业有自己的规矩,只要客户需要,当然可以删除。 只要花钱,怎么都能办。你会发现很多东西在搜索引擎中看不到,这不是偶然 的。” 据他介绍,客户花钱买的是搜索引擎页面右侧的竞价广告排名,一般搜索引 擎的左侧是自然排名,当用户搜索某个关键词时,引擎根据保密规则用电脑测算 各个网页对于这个关键词的相关性,相关性越强,左侧排名越靠前。 而有些搜索引擎页面的左右两侧都推出竞价服务,其中左侧的搜索结果文字 链接排名广告价格,远高于右侧的竞价排名广告。据悉,竞价排名业务已经成为 一些搜索引擎最能赢利的项目。 据某参加过竞价排名的知情员工介绍,竞价排名的特点是在点击收费之外, 还收取“排位费”。在同一关键词广告中,支付价格最高的广告可以排到第一位, 如果广告出现在搜索结果中,又被用户点击,则不只收取排位费还要收点击费。 显然,竞价排名的标准是广告主的付费。 “当人们逐渐认识到搜索结果原来都与银子有关之后,相信这样的搜索引擎 会遭人唾弃。”一位媒体从业人士说,随着搜索引擎寡头垄断的形成,其已经不 是一个简单的商业企业问题了,涉及到人们的知情权。“对这种事关人们知情权 的媒介,政府应该出台严格的规范,并履行监管义务。” BBS假假真真 不仅搜索引擎成为网络公关的一个重点,BBS也是他们的一个重要阵地。 在网络策划人陈墨看来,传统媒体一般不存在撤稿,但网络中从BBS到门户 网站,都可以花钱公关撤稿,消除影响。 “我们曾研究过20多万个论坛,其中监测了十几万个论坛,其中有营销价值 的不超过一万。在这一万中,有流量、有人气的论坛也就 5000个,我们研究了 这5000个论坛。”1024互动营销首席执行官童紫静介绍,他们把论坛归成25个大 类,226个小类。如果有客户确定网络公关,公司就有的放矢地监测舆论,还要 进行“口碑营销”。 童紫静说,目前进行网络公关的主要手段,是利用搜索引擎、各大门户网站、 论坛及SNS等网站,以网民、博主的身份发布软文、广告等,网络公关行业目前 规模有5000万到1亿元。 你很难想象,一个“高考前最重要的八句话”的帖子,会有广告暗含其中。 逐字阅读才会发现,“保持良好精神状态,少喝碳酸饮料,常备一些像××一样 的能迅速补充能量的饮料!”其实是某功能饮料在做网络广告。 “如果是考生或者考生家长的话,会很细致地读这种文章。”策划这次营销 的网络公关很满意:“宣传要在潜移默化中进行。” 网络信息的自我繁殖要比报纸广播电视都强,因此,网络是目前危机公关的 主攻方向。很多时候需要从论坛、博客、搜索引擎、SNS社区网等不同方面同时 下手,进行危机公关。 “如果网上信息堵住了,舆论就堵住了很大一块。”陈墨透露,近期四川出 现百事的自来水问题、统一的纯净水问题、达能在上海的食品含菌量超标等问题, 都没有扩散起来,其中网络危机公关起了很大的作用。 网络公关公司会和门户网站沟通,避免他们把企业的负面新闻做成专题或放 头条;还可和主要搜索引擎网站沟通,尽量又快又多地发布客户的正面信息,把 负面信息冲掉。“没有几个人会去点击搜索引擎提供的5页、10页之后的信息。” 然而,网络危机公关真正能做的,并不是去屏蔽信息源。“想要屏蔽,是做 不到的。想要删,是删不干净的。”陈墨说,企业出现问题,就像生病,网络危 机公关处理不是治病,而是防止传染,防止信息蔓延扩散。 即便是再专业的网络公关公司,也无法和千万网民对抗。“要顺着他们的意 思”童紫静说,王老吉在汶川地震后做了口碑营销,找人在网上发帖子,通过网 站和QQ群传播,取得了巨大成功。而万科的王石就是失败的典型,他的事情在网 上传开以后,“他们的公关公司也曾经找到我们来公关,但是我们在网上发了几 个回应质疑的帖子后遭到网友的痛骂,我们也回天无力了。” 据陈墨介绍,网络公关的成本很大。像前一阵家乐福找到公关公司做公关, 一个月花了200万元。目前,这种口碑营销逐步得到了市场的认同。一位业内人 士介绍,一些大型企业开始主动利用网络公关。而一些中小型私企的利用率较低, 在1/1000左右。 “你无法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所有的人” 有时,网络公关公司也炒作社会话题。 一起突发事故导致员工死亡后,事后赔偿迟迟未解决,死者家属找到了网络 公关公司。这家公司先在一家选好的网站上发了一个精心炮制的网友爆料帖,接 着由“炒作团”把帖子炒热,很快成为该网站头条、频道推荐。各大媒体转载, 很多记者跟踪采访。没出一周时间,相关部门的领导,省厅的厅长等都到受害者 家中了解情况,成立专案组对事件进行调查。 在整个过程中,除了客户,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焦点是网络公关公司精心炮 制的。 灵想传媒的一位负责人表示,他们深知很多记者会把天涯、猫扑等一些著名 的论坛,当做自己的“宝库”,每天在里面筛选看起来有新闻价值的信息。但很 多看似原创的草根帖里面,有很多都是网络公关公司们蓄意炒作出来的的话题。 很多小公关公司的员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网上发帖,恶意攻击客户的对手。 他们按照客户的要求,制造并炒作不实负面信息,在门户网站、行业网站和BBS 上发表攻击竞争对手的言论。 “网络公关就是一个工具,目的是为了帮助企业更好地生存。就像一把扳手, 本意是用来拧螺丝,但是就有人拿扳手互抡,打得头破血流。”童紫静说,很多 客户开门见山就是要自己替他们骂人。“我们一般不会接这种活,骂来骂去一定 会两败俱伤,而且对行业的伤害太大了。” 这么为所欲为,难道不怕火眼金睛、执法严明的管理员?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句话用在哪里都合适。”灵想传媒的那位负责人说, “并不是人人都是如来佛祖。”据他透露,一些论坛的管理员本身,就是他们 “炒作团”的骨干。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舆论研究所所长喻国明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 访时表示,应该对网络行为制定相应的法律和规则。“规则都是在被欺骗、付出 代价之后,由于彼此需要而建立起来的。” 中国国际公共关系协会常务副会长郑砚农认为,很多企业通过新技术下的网 络公关扭转了被动局面,提高了知名度。但是,如果不诚实,最终会搬起石头砸 自己的脚。“林肯说过,你可以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人,也可以在所有时候欺骗 某些人,但是你无法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所有的人。” 一个大学生的网络公关经历 每天都要编个新鲜好看的故事,分明在说一家餐馆,还得回避“口味”问题 ——Childchild是某名牌大学传播系的大四学生,她曾在一家专业网络公关公司 做兼职,“其实就是托儿”。 和国内多数网络公关公司一样,Childchild兼职的公司正式员工不超过10人。 买几台电脑,租一间办公室,接着,他们就得扩张一支几百人至数千人不等的的 专业网络公关“炒作团”,靠这些“托儿”炒作。 组成这支专业队伍的,是一群无业的“宅男”、“宅女”。他们每天的具体 工作,就是按照公司发出的指示,到天涯、猫扑等各大知名论坛里去回复帖子, 捧热话题,配合公司完成网络公关项目。 “哈,我也来冒个泡!”、“天啊,我无语了……”是他们最常用的回帖方 式。不过,很多客户要推销汽车、空调、冰箱,甚至基金,对相关领域专业知识 的要求很高,则需要网络公关公司策划,由专人执笔撰写软文。 Childchild的第一个“项目”是炒作一家中式快餐店。她先被安排去新浪、 搜狐、上海热线等门户的餐饮论坛上,拉拢活跃分子。 这是很多网络公关公司“选贤任能”的第一步。他们一般会对活跃分子们进 行1~2个月的观察,派人和对方沟通,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某个公关项目。 “谁愿意拿自己多年积攒下的人品作交易啊。”Childchild请活跃分子们 “说好话”的要求屡遭严辞拒绝。她只能申请ID,自己写“软文”发上去。 每天,Childchild都要在论坛上注册一个新的ID,发一篇去这家中式快餐店 吃饭的故事。大多数时候,她会用“日记”的形式来写,比如今天和老妈逛街, 中午到这家餐馆吃饭,点了哪些菜,觉得哪道菜格外好吃,用“齿颊留香”等语 言描述菜品。 事实上,这家店可“真的不好吃”。Childchild向公司反映这个问题,策划 说,尽量规避掉“口味”问题。 Childchild只能编故事称自己是个男生,在那家餐馆吃饭时偶遇一个女孩成 为他的女友,这家餐馆由此成为定情处,每年纪念日时他们都会回这里吃饭。 “很狗血吧!但这篇帖子的效果还不错,”Childchild得意地说,“艳遇总 是能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而大家对艳遇地点也很看重。” 不过,并不是每次都这么成功,有时编得狠了,“一帖激起千帖骂”的情况 很常见。 “没关系。”childchild习惯被口水淹没,“这算是好事。如果没人回帖, 还要自己‘顶’自己,那样太容易穿帮。”而且,客户的要求很粗糙,只看回帖 数量,不太关注回帖质量。“其实很多客户只关心自己的品牌曝光率,只要把帖 子炒热了让人看到,无所谓评价好坏。” 兼职一个月,跟了两个项目,这个女孩拿了1200元。“我偶尔兼职一次,做 得不熟练,赚得不多也正常。很多人天天‘宅’在家里,给好几个网络公关公司 做‘炒家’,也算一份全职工作,挣得肯定不少。” 相对于网上盛行的“网络推手”、“炒家”、“水鬼”等说法,灵想传媒更 愿意把公司的这支编外军称为“辅助炒作团队”。灵想传媒的一位负责人表示, 他们“选贤任能”时最看重的是性格。很多人得全职“发帖”,因此“性格决定 很多,首先你需要能够坐得下来。” 除了拥有一群人,网络公关公司手里还攥着一大把ID。在各大知名论坛里, 网络公关公司都会去注册很多ID,将这些ID信息公布给“炒作团”,任他们排列 组合使用。比如Catherine这个账号今天是小王在使用,明天可能就是小李使用。 再比如天涯里的Jimmy是、猫扑里的 Tommy、QQ论坛里的Ronald,都是小赵。而 小赵说什么,得听客户的。 Childchild承认自己“纯粹是廉价劳动力”,但是她还是挺看重这次经历, “当了一次‘意见领袖’,嘿嘿。” 【牛肆】∽∽∽∽∽∽∽∽∽∽∽∽∽∽∽∽∽∽∽∽∽∽∽∽∽∽∽∽∽∽∽ ◆            中国文科的学者在研究些什么   ·二木·   世上的事情往往难以预料,在24年前,刚刚设立教师节,举国在赞美教师、 知识分子、尊重知识和专家时,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声誉会下降到如此的地步, 这正应了季羡林的那句话,是已经三十年河西了。想当年知识分子大多怀抱着启 蒙的责任和理想,要让那些未开化的民众从蒙昧状态中摆脱出来,可是在三十年 后,他们自己却率先堕落并被民众所抛弃了。若干年前曾在什么书上见到李泽厚 的一幅照片,那是身在美国并站在一辆名车旁。现在大陆的知识分子,除了谈房 谈车,有奶就是娘外,已经没有什么可关心了。五四时许多慷慨激昂的学生领袖 后来都成了民国政府的要员。在法国60年代的“五月风暴”后,许多批判资本主 义社会的人也成了资本社会的主流和精英。当然在中国大陆,由于人口实在太多, 成为精英和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读书人则是心想事成,真的如 邓小平所宣布的,成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他们现在生活在他们曾崇尚的“科学” 精神所指导的精确的管理和量化考核下,并且转身像后现代主义一样去批评科学 了。   在当今的知识分子和教师中,文科学者的处境尤为尴尬。他们与理工科相同 的是,都在像“工人阶级”一样在辛勤劳作,像工人一样在生产(复制)出异常 丰富的千人一面的标准化产品。他们是如何达到科学的标准化的呢,是靠的借鉴 和抄袭,他们不仅抄袭别人,也抄袭自己,由此保证了复制的精确化。所以现在 图书馆里的著作和论文虽多,但内容都差不多。像北京上海那些名气很响的所谓 “人文”学者,他们自己的研究生在读他们的书时,一两篇或一两本就差不多了 (事实上除了研究生为了作为饭碗的文凭外,也没什么别的人读了)。他们与理 工科不同的是,不仅为民众和管理者所轻视,而且还为理工科的人所轻视,为管 理者加倍的轻视,为他们的学生、家人所轻视,为自己的同行所轻视。中国传统 中有 “文人相轻”,假如要用现在流行的话说,那也是因为对于他们的文章著 作没有什么是非标准,没有一个客观的评价机制。不过,即使没有这些轻视,那 些文科的人自己也很少看得起自己的事业,许多人确实让自己的孩子去改学理工 科了。   当然,当今中国确实还有一部分学文科的人为自己拥有“人文素养”而自得, 像余英时一样去批评那些具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员没有“人文关怀”,但如果他 不是鸵鸟钻沙堆的话,就会承认那早就是昨日黄花了。如今的中学里,最优秀的 人是很少去文科班的,即使他们真的有兴趣和天赋,也很难承受舆论的压力。毛 泽东时代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今天仍然如此。学自然科学的 学生可以用外国的教材,和外国人做一样的题目和实验,但文科却不行。他有所 谓的特殊的国情,特殊的价值和意识形态,是在“自说自话”。他不能走遍天下, 不能走出国门,连到香港也不行,那些学法律的一出边境知识就作废了。因此许 多文科教师的子女也转向了。那些选了文科的学生也是不得已,因为数学题目实 在令人头痛。那些文科的学生轻松应付了几年的考试,同时又不断地抱怨自己在 学校中实在没有学到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今天那些倡导教学改革的掌 有权力的人,之所以费尽心机去在高考中减少自然科学,增加所谓“人文素质” 的内容,就因为他们的那些在富有中长大的子女实在做不出数学题目了。此外, 大大小小的官员、明星,假如要给自己镀金,去混个硕士、博士,那也肯定是去 提高自己的“人文素养”,而没有哪一个官员去选生物学、计算机等专业了。   这样看来,理工科的人轻视文科的学生和学者,称他们为“文科傻妞”是无 可避免的了。总之,那些学文科的人从来也没有真的瞧得起自己的专业,这就可 以理解为什么大学文科在招生时更偏好那些理科考生,而一些学文科的人一旦在 教育中掌管了权力,也同样偏袒理工科了。在理工科的人看来,文科的人可能除 了夸夸其谈,思路不清,卖弄一些廉价的矫揉造作的情感外,还能做什么实际的 事情呢?在理工科看来,文科没有什么是非和评价机制,这就是为什么社会科学 院很难评选院士并被认同。实际上,用“傻妞”来评价那些学文科的并不准确, 他们实际上一点都不傻,他们表面上夸夸其谈,思路不清,实际上思路清楚得很, 他们很会把握分寸,知道握有权力和金钱的人在某个时刻需要什么,并且也很会 随着需要和市场的改变而与时俱进。今天的民众往往批评经济学家成为利益集团 的代言人,但实际上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普通的民众确实需要启蒙,因为不仅 经济学家,那些政治学、社会学、哲学、教育学、历史学哪一个不是如此,哪一 个时代和民族不是如此。他们今天批评经济学家成了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也不过 经济学与他们的经济生活更密切,他们可能是轻信了经济学家对宏观经济的预测 而买了错误的股票,或者是下岗后在贫穷中回味那些经济学家关于国企产权改革、 私有化和接轨等科学的理论。那些为中国学者推崇的西方的人文主义者和启蒙思 想家都不断地服务于教皇和王公贵族,当他们子女的家庭教师,为他们写家谱或 历史,像马基雅维里一样把“君主论”献给某个统治者。今天作为中国传统人文 经典的那些书也是献给君王的,不过有人像先秦的韩非或现代的吴晗一样运气不 好而已。   面对着这种情况,一些文科的学人尽管可能倍感扫兴,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都 是事实。许多人批评今日大学的弊病和堕落,而其中文科尤为甚之。自然科学要 和外国接轨,要在洋人的期刊上发表文章,仰慕洋人的各种奖励,这其中尽管也 有许多的剽窃、伪造数据和粗制滥造,但毕竟还要受洋人的审查和监督。但中国 的文科是什么呢?那里充满着中国的国情和特色,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与外 面的世界是隔绝的。你发表在外国的文章,甚至台湾、香港的文章在这里是得不 到承认的。那么怎样得到承认呢,这里有各种政治级别的期刊和出版社,最高的 荣誉不是外国的《科学》、《自然》和《细胞》,而是《中国社会科学》和各种 《XX研究》。论文要通过国内编辑的审查,而编辑又往往是一些政治可靠并善 于领会和执行上级部门指示的人。名牌大学的教科书就是最权威的教科书,他们 更接近权力,因而也最受信任,没有人敢质疑他们。在这里,不需要理论的大胆 猜测和建构(那是危险的,即使要解放思想,也要按照上面的精神去解放和创 新),能够巧妙地把意识形态与知识结合起来的文章就是最好的文章,那些偏离 中道的都不行。这里也不需要什么实验数据,那些什么社会调查,问卷除了给花 钱找一个借口外,其实本没有什么必要,因为那些社会调查实际上都和新闻采访 一样不过是“明知故问”,答案早已有了,只是缺少演员而已。现在大学里流行 大学生暑期调查,那些大学生都很懂得这个道理,既然本没有什么意义,那么从 网上下载一些,然后换一些人名和地名就行了。所以在中国的国情中,调查是没 有多少意义的,你就是调查出真相来,你能写出来吗?因此在中国的文科中,不 需要理论,也不需要事实,剩下来的唯一标准就是权威了。《中国社会科学》的 文章为什么名气大,北大、人大的文科排名为什么领先,那是因为他们有权威, 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文章和著作真的写得比别人好。如果不信,你去翻一下《中国 社会科学》十年来的文章,就会发现其中除了增加字数而虚张声势外,很难有多 少实质性的内容。   在近十几年来,在文科中又和自然科学一样开始流行课题与经费。这种流行 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就是文科的自卑。自然科学需要课题和经费的支持,贫穷 的学者除了理论的想象外是无法做实验的。有的人说文科没有实际的用处,于是 他们就面向现实和政治,但在文科中,需要课题和经费干什么呢?学文史哲的只 要从书本到书本就够了,只要图书馆多买些书就可以了。那些面向现实的社会调 查也没有多少意义,因为真相谁也不敢说出来,隐瞒还来不及。这就是为什么许 多学者申请大量经费去做反腐倡廉和改善民生的制度创新研究,而同时各级信访 室的访民又少人过问。在另外一方面,文科中的课题经费也有意义,这就是许多 曾经倡导科学和启蒙的人现在可以更自觉和有效地在为现实政治服务了,上级的 权威加强了,这也为那些更善于牟利,更长于政治但又缺少学识的人打开了上升 的空间。现在教育部对学校的各项评估中,学校和研究部门对学者的考核中,职 称评定中,对课题的强调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一项国家级课题,给多少自称具 有人文素养的知识分子带来辉煌,带来诸多梦想。有一本清华大学编的年鉴上大 量炫耀自己的国家课题,而那些课题本身的质量是否能达到国家级别的水平,就 再也无人过问了。那些像《中国社会科学》的权威期刊,尽管也要贯彻上级的意 图,但不一定很直接,而且要印在纸上供所有的人阅读,因此其中还需要一些学 识和文字水平,知识性的错误还不能太多,这些权威期刊至少说还受到一些监督, 在理论上还可以质疑和评价(当然在实践中是无人公开质疑和评价的)。但是那 些文科的课题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一定需要发表,找几个信得过的人鉴定就可以 了,或者用花不完的钱印一本书就行,因此无论质量如何差也不要紧,那些负责 发放经费和审查课题的人比期刊的编辑专业知识水平更低,他们也无法评价。还 有许多握有权力的人成为文科课题的掮客(别称为学术带头人),他们只要能弄 到经费,然后从其中拿出很小一部分,以此来雇佣研究生或别的什么人来编纂一 些东西,然后就皆大欢喜了。我们有这么多的国家课题,花了那么多的经费,学 科的水平,论著的质量应该蒸蒸日上了,但事实如何呢?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数, 你看看那些课题的名称就知道了,什么幸福指数研究,取消十一黄金周研究等等, 他们除了制造出越来越多的学术泡沫和泡沫学者外,为造纸、印刷工业以及废纸 回收行业增加一些指数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从管理层到理工科对文科的的轻视都是可以理解的。有一本书上提到加拿大 安大略省省长认为文科没有什么用,应当裁减,这是确实有道理的。法律和经济 用于社会的管理和运行,谈不上什么科学知识和客观规律。法律按照马克思主义 的说法,是政治的工具,所以排在政的后面,称为政法,因此那些转业军官往往 比专业人员更能胜任工作。新闻记者在中国被称为喉舌,而喉舌是不需思考的, 只要听大脑指挥就行了。总之它们没有多少普遍性,换了国家和时代就失效了。 文科中最有人文精神的是文史哲,这其中文学太浅,历史太死,哲学太空,他们 共同之处是用于思想的规范和管理。当然,他们在理论上也有许多用处,可以满 足精神上的一些想象和对故事的爱好,可以作为一些智力游戏,但作为知识还有 相当距离。知识是要有助于现实的生存,而不仅仅是游戏和娱乐。文学系出来的 未必会写散文和小说,伦理学教授只能让他的学生思考道德和记忆关于道德的知 识,却不能在行动上提高道德的水平;教育家和教师往往教育不好自己的子女, 事实上那些优秀的学生往往并不是教师和学校教育出来的,而是因为他们被最好 的学校所垄断;经济学最具有科学性,它利用了那么多数学公式,却仍然不能预 测经济的运行;历史据说可以给人生和政治家提供借鉴,但从未有哪一个帝王真 的接受历史的教训;哲学家曾经追求普遍真理,但现在已经被后现代主义认为是 妄想,现在的那些以哲学自居的人其实往往与哲学无关,他们只是一些历史家, 考据家或翻译家而已,是《围城》中所说的研究哲学家的科学家了。   由于文科的这种特点,因此历史对他们尤为重要。正因为文科没有多少普遍 有效的知识,因此它们要不断地去重温历史,记忆历史。在历史中留下了那么多 杂乱的意见,文科学生之所以要读古代的经典,就因为今天文科学者的著作并不 比古人有进步,而自然科学的学生由于科学的进步,所以不需要读科学史和历史 经典了。在今天也有许多显赫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但如果你仔细阅读他们的书, 往往很难读出什么好处来,很多东西确实是名实不符,人们只看到外面的光环, 而看不到真正的内容了。有的人可能在50年代去批评唯心主义,在70年代去评法 批儒,在80年代倡导启蒙,90年代后又去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了。以前人们以唯心 主义为武器去批评宗教,现在却在宣传宗教,甚至在批判宗教的马克思主义中也 挖掘出了宗教思想。把那些1949年后的一些文史哲的名家的文章罗列出来,实在 找不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像北大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源泉黑格尔而名家的张世 英,写的书就是像老牛嚼草一样把原话嚼来嚼去,那位翻译印度书的季羡林成为 国学大师更是一场闹剧。这正是应了崔永元的那句话,即一条狗在中央电视台叫 一个月也会出名。不过他们的水平在文科中还算好的,最差的是那些教育、思想 政治等学科了。教育家很多,但教育却愈益滑坡。总之,有这些东西,你让那些 理工科的人如何去尊重文科呢?   当然,要说文科本身就毫无用处,也并不是如此,只不过中国不需要而已。 人类的每一样知识都是起于生存的需要。自然科学是要创造财富,人文社会科学 却是涉及到如何分配财富,如何避免战争的问题,是如何表达人对世界的情感、 思考与希望。在一个财富已被少数人所垄断,人文社会科学的任务已经完全是为 他们服务的时候,你说还能有多少用处呢?文学要有情感,史学要见兴亡,哲学 是要思考,政治和法律要有正义,但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作家在劝告汶川死难 者做鬼也幸福,史学家在粉饰历史,哲学以国家课题作为自己的荣耀。法官和律 师也不需要熟记条文,只要记住指示就行了。学文科的人应当长于写作和辩论, 但是在套话和官话流行时,好文章还有什么用呢(不过那些套话往往也需要一些 技巧和天赋,就像文革中的大批判文章也不是人人都写得好一样)。当正义为丛 林代替,逻辑也就没有什么用了,当一切以权威而定,不许争论时,自由的辩论 也就为阴谋诡计而代替了,新闻记者作为喉舌,就更不需要什么头脑了。经济学 在今天就更是如此,它越是成为显学,越是如鲜花一样美丽,就越是容易腐臭。 在表面上,文科现在也算得上繁荣,从北京到地方有那么多各种级别、称号的优 秀人才,学者、奖励,那么多核心期刊、权威期刊、文科基地、各种中心,那么 多奖项、博士点、硕士点,每年有那么多的国家级论文、著作,他们尽管有头衔 做伪装,吓倒许多无知小民,但如果你仔细研究他们的成果,就会发现他们往往 像中秋节过度包装的月饼,在撕开那些精美印刷的包装纸后,滚出几个又小又硬 的发霉月饼。当然实在饿了这些月饼也能充饥,因为那些学生实在没有选择。那 些所谓的名学者现在表面上不再政治挂帅了,但又往往走向江湖帮派,圈定地盘。 了解了这些,就会理解那些知名的学者会吹嘘自己的各种级别,但很少会说自己 究竟哪一篇文章和哪一本著作写得好,或者说好在什么地方,他们的目的本来也 就是获得头衔,对其中的内容本来也没有什么兴趣。假如你要请他去做学术报告 并接受听众的质疑,那么他一定不会答应,他还没有愚蠢到那种程度。不过他们 也太脆弱,因为有质疑也不会多,因为中国的许多听众也很聪明,知道什么可问 什么不可问。他们对自己的头衔有信心,对自己的作品没有信心,所以尽量不告 诉别人。实际上不要说这些各种头衔的人才,你就是把陈寅恪这样的人仔细看看, 也实在看不出什么,人人都说他是国学大师,但我实在看不出他在国学中有什么 为后人反复学习的成果,哪一本书是他的名著,敬仰或吹嘘他的人都说他的语言 好,会考证,但语言好就能当大师?即使当,也最多是语言家,他的考证太琐碎, 钱钟书都说无什么意义。因此文科中这样的神话终究要破灭,那些二流三流的正 忙着给自己编文集的知名学者更是如此。判断当今的文科学者,你只需看看他的 名片上印了什么,简历上写了什么,那上面都有他内心的世界,它可以告诉你他 追求的是知识和学问还是权力和虚荣,如果头衔太多,很可能是一个假文科学者。 《广州日报》上说有24个教授竞聘一个处长岗位,这实际上有什么奇怪呢,他们 本来就是如此,这也是区别真假文科学者的一个标志。   当然,对于当今的文科也不必求全责备,因为文科的本性就包含这些东西, 他本来就是不能脱离现实政治的需要。中国古代的文人就是长于奔走权门,互相 吹嘘和勾结,写些歌功颂德的诗文混饭吃而已。即使在西方,你看看那些文艺复 兴中的人也是在为教皇、公爵服务,把著作献给他们,他们写的东西也相当于现 在的课题,最后结果如何,只要雇主满意就行了。正由于这种情况,因此文科繁 荣了二千多年还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进步,大家之所以还在研读那些古老的经典, 就因为没有超过他们,也不需要超过他们,就像中医还在读《黄帝内经》一样。 ◆             我的小学纳格纳   ·徐明旭·   我的小学现在被比乐中学占据了。我上小学时它名为邑庙区第二中心小学, 原是法租界有名的小学之一,人们将其法文名字音译为“纳格纳”,既上口又有 趣,我想不出比这更可爱的小学名了,孩子们都叫得津津有味 ,却不愿叫它当 时的名字“二中心”。我先在那里上了一年幼稚园,然后通过口试晋升为小学生。 口试的内容是看图说话,老师拿起一件日常用品,问是什么,有何用处;还有数 数,我一口气数到12,还想数下去。老师笑道:“好了好了,不要数了。”   与我就读的光明中学(原名中法中学,法租界有名的中学之一)模仿凡尔赛 宫不同,纳格纳的建筑非常现代化。那是一栋曲尺形钢筋水泥五层楼,一律钢窗 钢门水泥围栏红瓷砖地,没有任何古典装饰,中间是露天大操场。它的妙处在于 一楼除中央转角处有个礼堂、两端是楼梯外,其余部份面向大操场处没有墙,内 部也没有隔墙,形成两个室内操场,可供学生雨天游戏、做操。更妙的是五楼除 中央转角处有个大教室(内有一台钢琴,墙上挂着贝多芬、萧邦等人的画像,专 上音乐课)、两端是楼梯外,其余部份并无建筑,形成两个屋顶操场。操场四周 是水泥围栏,上有高高的铁丝网,十分安全。二、三、四楼是教室,低年级学生 在二楼上课,中年级在三楼,高年级在四楼。中低年级在大操场上体操课、做广 播操与课外活动,高年级自然在屋顶上。在屋顶上奔跑游戏,自有一种凌空欲飞 的兴奋感,这样的操场恐怕全上海都没有几个。   纳格纳周围都是二三层的石库门,屋顶操场的视野非常开阔。那时上海只有 洋人留下的高楼,从外滩的高楼到南京路的高楼到锦江饭店再到衡山饭店一览无 余,好像连天瓦浪中一座座凌空而起、华丽陡峭的孤岛,真是心旷神怡、气象万 千。天天看这样的景像,对于开阔胸襟、陶冶性情大有补益。   冬天下午,我常常看到太阳从衡山饭店顶上落下,把鹤立鸡群的高楼映得金 光灿烂。于是想象衡山饭店就是太阳的家,进而想象里面的情景,一定比童话中 的宫殿还漂亮。四十年后,我终于住进衡山饭店,原来是个普通的三星级宾馆。   那时正当中苏蜜月时代,我们的课程明显学苏联。例如有篇课文讲一个小女 孩到森林里去采蘑菇迷了路,走进一栋奇怪的木屋,里面有一张大床,一张中床 与一张小床,原来是“熊爸爸”、“熊妈妈”与“熊弟弟”的住所。又如“狼外 婆”、“狗哥哥”等。我后来看了苏联小学课本,才知道那都是俄罗斯童话。还 有“瑞华的梦”,虽将主角换成中国女孩,其实也是从苏联翻译过来的。更不必 说普希金的《渔夫与金鱼的故事》,盖达尔的《丘克与盖克》(片段)与奥斯特 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片段)。许多我记不起名字与内容的课文里 充满了北方的原始森林及其中的动物、篝火、帐篷、雪橇、打猎等情景,还有冰 天雪地的工业城市、拖拉机奔驰的集体农庄等场景,也是从苏联搬来的。难怪我 当时就觉得它们离现实生活非常遥远,好像也确实是讲的另一世界。   教学方法也学苏联,讲“我们的田野”时,校方特地布置一个巨大的模型, 让我们列队参观。印象最深的是弯弯曲曲的小河,用玻璃纸做的,下有小灯泡, 闪闪发亮。我感到新鲜、美妙极了。教有关火车的课文时,校方特地包车带我们 去北火车站参观,那可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火车,其幸福感至今难忘。   课外活动也学苏联,低年级时盛行集体舞,每天放学后都播放舞曲,我们就 在大操场上手拉手转圈。看苏联画报与苏联电影当然是最快乐、最奢侈的享受。 课外读物里有许多译自苏联的小画书。我们因此从小对苏联人与俄罗斯景观十分 熟悉。奇怪的是当时很少——几乎从不——教唱苏联歌曲,可能因为苏联歌曲大 多是情歌,儿童不宜。   甚至课间闲聊也离不开苏联。当时中国只有一个主席,所以大家理所当然地 认为苏联也只有一个主席。我们的班长是全班唯一带眼镜的人,也是全班公认最 有学问的人。他告诉我们苏联有两个主席,一个是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 洛夫,一个是部长会议主席布尔加宁。他还能说出其他苏联政府要员的名字,其 中包括在中国知名度并不高的文化部长福尔采娃,我至今对他能分清与记住如此 复杂的官名人名十分钦佩。   一年级下的一个早晨,我们刚上课,就被命令全体肃立。广播里响起陌生的 哀乐,令我们胆战心惊。老师告诉我们,斯大林死了。斯大林的大名我们是知道 的。那时每次开大会,都要先唱一首歌,歌词曰:“胜利的旗帜哗啦啦地飘,千 万人的歌声地动山摇。斯大林-毛泽东,毛泽东-斯大林,象太阳在天空照。” 我无法想象太阳怎会死亡。斯大林死后开大会,校长依然命令唱这支歌,有个中 年女教师擅自将“斯大林”改成“马林科夫”,为了合拍,她把“科夫”两字唱 得非常块,只占一个音符,可见中国人的政治敏感性之高。   我上小学时最喜欢的课程是地理与历史,别人觉得非常拗口难记的中外地名 国名与历史事件人物都背得滚瓜烂熟。爱好地理可能与我从小梦想周游世界有关, 爱好历史则预示了我后来从事社会科学。我的算术也不错,最糟的是语文。为了 提高我的语文,四年级暑假时老师给我一本《古丽雅的道路》。原书名《第四高 度》,意谓古丽雅克服了人生中四个道德高度,最终成为英雄与烈士。那是我平 生读过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古丽雅越过的四个高度,而是她 参加过的克里米亚夏令营。那森林中、海滩上的篝火与帐篷令我无限神往,成为 我童年心目中最美妙的仙境。我们学唱的歌曲中也有坐火车去夏令营的内容。我 问老师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参加夏令营。老师说:苏联老大哥经济发达,所以苏联 少先队员可以参加夏令营;将来中国发达了,中国少先队员也可以参加。我明白 我这辈子是无望了。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中国也学苏联样举办过少数夏令营,而且是在青岛、旅 大、北戴河那样的海滨胜地,可惜只有少数幸运儿才能参加。   这样向往的孩子想来远远不止我一个,为了安慰大家,校长决定举行“六一” 篝火晚会,命令每个学生从家中带两块木柴交给老师。到了盼望已久的时刻,全 校一千多学生戴着红领巾围坐在大操场上,中央果真升起一堆篝火。校长发表了 激动人心的讲话,向全校学生祝贺节日。接着学生代表发言,感谢校长的亲切关 怀。然后是学生表演。我坐在后排,本能地感到这个篝火晚会与我无限神往的苏 联篝火晚会不太一样。现在分析,它们的确大不一样。第一,苏联篝火旁的人可 以直接与火亲近,感受火的热量,产生强烈的兴奋感;而我校这堆篝火要招待一 千多名师生,中后排的人只能遥望火光,根本不可能与火亲近。第二,苏联篝火 旁的人们要手拉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所以越来越兴奋;而我们却密密麻麻地端 坐在小椅子上,几乎不能动弹,只能遥望少数人唱歌跳舞。第三,苏联篝火生在 森林中、海滩上,旁边有洁白的帐篷,周围是新鲜、神秘的大自然;而我们的篝 火就生在我们熟悉透顶的大操场上,周围是我们熟悉透顶的钢筋水泥楼,毫无新 鲜感神秘感。我当时虽然不能作这样理性的分析,但还是非常失望,觉得它远远 没有我从苏联电影中看来的篝火晚会那样新奇有趣。   中苏蜜月的高潮是上海的中苏友好大厦落成与随之举办的苏联展览会。几乎 所有上海人都参观了该展览会,连无业游民都由街道组织参观。斯大林巴罗克式 建筑的辉煌壮丽令我目瞪口呆。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巨大的崇山峻岭模型,山中有 一条弯弯曲曲的袖珍铁路,穿过许多桥梁与山洞,铁路上有一列袖珍火车真的在 穿山越岭地飞驰。有趣极了。我在二楼看到一个水池,里面有活的金鱼在游,这 是我第一次看到室内鱼池,新鲜极了。参观结束时天色已黑,大厦前巨大的喷水 池喷出高高的水柱与无数水珠,在彩灯下光怪陆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喷泉,兴 奋极了。   一天,有个苏联人来我校访问,那可是绝大多数学生第一次看到真的苏联人。 一千多孩子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用力往前挤,无论校长老师如何大声叫喊 阻拦都无济于事,那个苏联人被挤得透不过气来,只好狼狈逃窜。   不久我小学毕业,进入光明中学,家里发生巨变,童年随之结束。邑庙区撤 消后,我的小学更名为卢湾区第三中心小学,文革中被凌云中学吞并,现在又变 成比乐中学。由于人口爆炸,屋顶增盖教室,屋顶操场消失。新盖部份的造型与 色彩同旧楼格格不入,纳格纳变得面目全非,我从此不愿意再看见它。 ◆              去往云霄的路   ·方达明·   1975年年关将到,饭缸里的稀饭越来越清晰,生产队队长不时登门催讨欠款, 爸爸咬了咬牙,决定带上我去云霄,我七周岁了,也该回一趟老家。我爸是云霄 阳下人,1956年被解除公职后下放到海澄乡下监督劳动。爸爸回家是要和伯伯偷 偷到海里讨生计,阳下老家有船,船小风浪大,很危险,但总比看着一家老小活 活饿死强。   那天凌晨五点未到,爸爸把我拉出被窝里来,匆匆忙忙搭上了海澄运输队的 拖拉机。拖拉机拖拖拉拉,到达漳州汽车站时已是中午十一点,漳州汽车站高大 巍峨,但我们没心思细看,急匆匆挤上了开往云霄的班车。车过九龙岭时我的心 提到了嗓门眼,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云霄漳浦交界的盘陀岭是如此的漫长,盘盘绕 绕,没完没了。路上铺满马齿砂,车轮一压,叽叽喳喳怪叫,我又累又饿,头一 歪昏睡过去。我在梦里把能想到的东西吃了个遍,可胃肠还是空荡荡的不踏实。 突然,脑门“梆”一声巨响,我痛得挤开眼来,原来,已经到了云霄,刹车时我 的头狠狠地撞上了面前的铁栏杆。一摸额头,哇,肿了一个大包,捂都捂不住。 夕阳西下,云霄县城通往阳下的路上,尘土飞扬,一脚下去,尘土没到了脚踝。   1990年寒假,我决定独自骑自行车回一趟老家,为防止迷路,我带上了漳州 地图。太阳还没露头我就出发了,新铺的柏油公路在晨曦中扭着腰身伸向远方。 在九龙岭下我下车脱得只剩一件背心,然后埋头死力踩。九龙岭实在太高了,等 我踩到岭上,两条腿都成了木头。眯眼一看,不远处有一辆拖拉机开进了悬崖底, 拖斗挂在了路边的树上。   中午时分,我到了漳浦县城,认真吃了一碗漳浦肉丸,因为对盘陀岭没有信 心,我特意与同桌的食客讨论了一番盘陀岭隧道。他们说,已经挖通了,就是还 没正式通车。大喜过望,赶紧撇腿上车。果然,隧道已经通了,只是还没装上电 灯,里面如同电影里的时空隧道,黑咕隆咚。睁大眼睛闻着风往前骑,不一会, 就见到了光亮。侧头一看,盘陀岭的盘山公路还盘在头顶,岭下一辆下坡的公共 汽车撞上了一辆卡车,烧得只剩骨架子。不敢多看,赶紧使劲踩。踩到阳下的时 候,车的挡泥板全掉了,太阳正在将军山的顶上踉踉跄跄。一看手表,正好用了 十个小时。   1998年清明,爸爸率领我们回乡祭扫祖宗和他的兄弟,大哥开的车。一路水 泥,路面开阔坚硬,心情爽朗。九龙岭不再陡峭,盘陀山隧道也变成了双线。漳 州到云霄,只开了不到两个半小时。爸爸心情很好,一踩上云霄的地面就开始大 声讲话,讲云霄话。我们兄弟你看我我看你,实在忍不住了,一齐大笑起来—— 爸爸在我们面前一贯只讲海澄话,他的海澄话讲得比我们还好,毕竟,他讲的时 间比我们长。   今年,2008,年份特殊,爸爸决定在清明再回一次家。这回我们走的是高速。 高速公路宽敞平坦,轿车如在水面上游,风平浪静,路边的山和水影子似的往后 飞,无声无息。爸爸眼望前方,表情平静,眼睛湿润。到了县城,他迟迟不肯下 车,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街景,望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看饱了,他才挪出车来, 抬起手腕一看,嘴里轻轻啧一声:“嗐,竟然不到一小时。”   这次在漳浦和云霄的交界处,我们看到了梁山。梁山大,而且高,很气派, 不霸道,满山的大石头夹在绿树中,抬眼望去,心和眼睛都是温润的。梁山在我 们家族史上很重要。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我的堂伯方昌禄在梁山上打游击,威 风凛凛。他是我们闽南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他的理想比较大:“打出一个全新 的世界!”1934年的一天晚上,他回阳下营救一位进步人士,遭到县长黄绍高率 领的保安团的伏击,一场激烈的枪战后,他把最后一颗子弹射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第二天黄绍高把他的脑袋挂在了云霄县城的城门楼上,得意了好几天。不久,黄 绍高贪污事发,被云霄百姓赶出了县城。   我很想问问我的堂伯:“这个新世界,你满意吗?”   我想他会骂出下身来。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2008-7-14 【丝露集】∽∽∽∽∽∽∽∽∽∽∽∽∽∽∽∽∽∽∽∽∽∽∽∽∽∽∽∽∽∽ ◆               年食三题   ·村夫·   一   三甲栗系俗称,或者干脆就叫“栗”。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其球果与板 栗一样,浑身长刺,象个小刺猬,只是个头要小许多;刺蒲内有籽粒三个,这也 与板栗一样,自然个头也要小许多,每个只有指尖大小。这缘由大抵是,一个是 灌木,一个是乔木;仿佛一个是猫,一个是虎,虽然象,但不在一个档次上。   三甲栗是野生的,在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山之上。一般只有一人来高,茎杆不 过筷子般粗细,每张叶子底下都长着一个刺蒲,密密麻麻的,如狗尾巴一般。秋 风起时,就这样满坡满垄地摇呀摇,一望至目力不可及处。其成熟期与稻谷相同, 而此时又正是番薯的收获季节,所以大人就特别忙,在收获顺序上自然是先稻谷, 后番薯,还有黄豆、赤豆,还有……这让孩子们很着急,生怕上山晚了,就要被 别人“抢”光。其实大人们心里都有数,总要等到稻谷收割得差不多了,看天气 一时也不会变,掘番薯再过几天也不要紧,这才会想到上山。毕竟三甲栗是上天 赐于山里人的礼物,谁都没有权利拒绝她老人家的一片情意。   摘三甲栗是辛苦的。在历史上,这些都是无主荒山,从来不分什么地界,三 甲栗自然也不分你我。任由自取的东西,就得“抢”呀!平平村虽有近水楼台之 便,却撞上了秋忙,而山外村庄却相对空闲,此时便相继投亲访友来平平村“打 秋风”——打大山的“秋风”。于是远近数十里,人人争相上山。但见秋山似海, 人头攒动,男女相呼,好生热闹!村人稍迟一步,便只有拣漏的份。要不,就只 有到更远的山上去。逢上秋雨绵绵的日子,在野柴密密的山上,蓑衣不能穿,山 风呼啸,又将箬帽刮跑。到傍晚下山时,就全身滴答滴答,没有一处不流水了。   刚摘来的栗蒲大多是青的,需要将它堆放在墙角,压实,盖上稻草。大约经 过七八天,再翻开,就全是黄的了。此时是脱粒的最佳时机,过了就要生出虫子 来了。脱粒就是将它均匀地摊开,用长长的木棒敲打,硬让栗子从刺蒲里挤了出 来。别看只有七八天,对孩子来说却是太长了,他们怎么也等不及。于是就在青 栗蒲堆中,挑出几颗“黄”来,那是已经是开了口的,可以见到内里的栗子。有 一个谜语:“爷穿蓑衣,儿穿红袍;爷开口,儿便逃。”谜底是板栗,三甲栗也 是。不过,“黄”的毕竟为数不多,而对付“青”的可就麻烦多了。山里的孩子 连上山都可以打赤脚,但即使这样坚硬的脚底板,也还是敌不过刺栗蒲。于是他 们就以手穿鞋,压着刺蒲在地上来回滚动。如此这般,刺也就去掉了,接着就发 挥指甲的力量了。   关于去刺,大人们自然不会干涉;但使用鞋子,就不可容忍了:“好啊,你 的鞋子就这么牢固——”   孩子埋着头,一声不吭,手下却也停止滚动了。   “怪不得这鞋才穿了半年,就脚前开口,脚后打夹板了呢!”   大人的数落,让孩子坚持不下去了。后来的情形,便是改用破草鞋,或者就 是小木板。总之,栗子是一定要从刺蒲里挖出来的。   接着便是孩子享用胜利果实了:或者生吃,或者熟吃。熟吃就采用火煨法。 秋冬时节,火笼是人人必备的。那大抵是躲着弟妹的,但往往又躲不掉。于是便 一起围着火笼,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忽然“蓬”的一声就爆炸了,炭火四处飞 扬,幸而没有伤着人。即使这样,还是生怕父母亲追究。于是便赶快封弟妹的嘴: 或者威吓,或者收买,那多半是给弟妹们一颗栗子,事情也就没有暴露。   虽然没有暴露,但父母亲依然心里有数,因为这是谁都经过了的。所以脱粒 工作必须抓紧完成,完成以后又抓紧炒熟,炒熟以后又抓紧藏到柜子里去。这样 不但安全问题解决了,孩子们过年也就有零食了,这可是平平村人给三甲栗所作 的定义呢!   只是这样的定义太过残酷了,别说孩子们不可接受,就是大人自己也难以守 住。因而各家在大锅炒栗以后,多半会有一段宽松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无论 你走到哪里,都会听到毕毕剥剥声,那就是大人小孩的吃栗的剥壳声。可以说, 平平村人人都有一副剥壳的过硬本领,那一张嘴简直就是一架熟练的脱壳机器: 只见栗子从这边嘴角进去,另一边嘴角的栗壳马上就出来了。四人围坐灯下打牌, 手上洗牌,脑子算计,“脱壳机”依然工作着。上山下田的路上,一手扛着锄头, 一手给“脱壳机”填料,高兴时鼻腔里还哼着婺剧《花头台》(1)呢!记得丰 子恺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人人人具有三种博士资格:拿筷子博士、吹媒头博士、 吃瓜子博士,这当然是相对于洋人而言。而相对于国人,相对于城里人,平平村 人的剥栗博士,也是当之无愧的。   要说三甲栗这东西味道也真好,糯糯软,绵绵甜,所以女儿总不忘给老娘送 去一碗。老娘已经掉光了牙齿,剥栗博士自然当不上,于是脱壳工作就由女儿在 石臼里进行。脱壳后再放进锅里墩煮,另外再放进猪肉,还加上红糖。就这样煮 得烂烂的,提着红漆篮子上娘家。老娘一搅舌头就吞下喉咙,这甜就会长久地留 在心里。   ——养女儿辛苦,享福也就在这里了。   宽松期各有长短。而过了宽松期,就当真将它放进柜子里了,有的甚至还加 了锁。当然,在进柜之前,母亲还会端出一碗分给孩子们。一边分,一边嘱咐着: “记住,就这些了。以后再吃,就要等过年了,啊?”   “噢。”   孩子是那样听话。但没过几天,却又向大人要了。母亲也许再给一回,也许 就不给了。   到过年时,三甲栗却如小石子一般硬梆梆的了。为了发软,母亲就用豆腐水 浸泡,然后再用大火炒,然而却再也回不到先前的状态了。何况此时又有了番薯 片、米爆糖等零食,三甲栗也就不再那么在乎了。   二   米爆糖是平平村人必备的年货之一。   那是自制的,其过程颇为复杂:   先是将糯谷放在大木桶里浸泡,数天后捞起。又置于饭甑内蒸熟,然后晒干, 脱去谷壳,就成了“发米”。大火将“发米”炒成“米爆”,经过冷却,加入花 生米或者油炸番薯丝等。以煎好的红糖、麦芽糖搅拌均匀,倾倒在门板之上。整 平,压实,敷上芝麻,切成薄片,分成长方形小块,以纸包好存放。   这是标准的制作程序,也只有殷实人家才能做到,一般人家就要偷工减料了。 比如说花生米就不加了,番薯丝也不会用油炸,而只能用砂子炒,或者干脆连番 薯丝也免了。再比如说,红糖、麦芽糖也有些浪费,要是能用番薯糖代替就好了。 那是自家用番薯煎制,可以节省一大笔钱呢!还比如说芝麻也在穷家的节省之列, “纸包”一道也太麻烦,如果没有孩子读书,就没有旧书旧本子,报纸之类就更 不必说了,因为全村只有一份报纸,那是公社规定的订阅任务,自然是由干部们 使用了,所以“纸包”也得花钱买。   “听说南乡一带是不用‘纸包’的。”有人这样说。   “这是真的。”随即有人作证。并且说南乡是个苦地方,他们就用番薯糖。 那东西他吃过,到底一股番薯味道。   说着这话,他便有些得意之色了。   ——都说那时“穷光荣”,其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心里还是被嘲笑的。   制作米爆糖的关键技术是煎糖,也就是火候的掌握:火候不到,太嫩,米爆 搅拌后就软嗒嗒、粘乎乎的,漫说切不成片,便是勉强切成了,用纸也包不好; 火候过了头,太老,见风成酥,还未动刀子,就成为“一盘散沙”了。倘若这样, 那浪费可就大了。第二次重来,还得放同样数量的红糖、麦芽糖,半点节省不得, 甜度也不会增加,让人尝一尝,还不如一次的呢!   能够掌握这门技术的,自然就是糖师傅了。但是村里却没有一人敢于承当这 个职称,别人这样称呼,他便赶紧推辞:“快别这么说,我连给自家切,还散摊 了呢。”这时候倘若有那么几个人,便会七嘴八舌地说出一件又一件的奇事来, “两次放糖,甜度不增”就是其中之一。有人会说这与天气有关系,太暖和的天 气一定动不得。马上就有人提出反驳,说这话不可靠,并且举出在同一天,一家 成功,一家失败的例子。又有人说这主要是糖的质量问题,红糖充了假,放进了 玉米面——如今超市的玉米面价钱和红糖也差不多,可那时玉米面才多少一斤呀? 五斤还不抵红糖一斤,贼良心!还有就是放“小苏打”。放了“小苏打”,红糖 就不会板结,松松散散,黄黄亮亮,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但是切米爆糖便非翻船 不可。这种观点同样经不起反驳,反驳者说他家的红糖是丈母娘送的,而丈母娘 的红糖是自家煎的,这该不会是假货吧?可就偏偏切不成!   “这样看来,便是犯了日脚了。”   这是最后一种观点了。但年轻人对这种观点是不相信的,他们毕竟读过几年 书,因而不无揶揄道:“什么日脚不日脚,我看是出了鬼了!”   别以为这是玩笑话,“糖鬼”一说,还当真有人相信呢!而且相信者还有自 己的对付办法:那就是将切糖地点隐蔽起来,除了参加制作者外,其他闲杂人等 一律谢绝进入,连自家的孩子也生着法子让他们到别处玩去。在制作现场,包括 煎糖的、切糖的、包装的在内,谁都蹑手蹑脚,倘若有人高声说笑,就要受到指 责。更有甚者,还在制糖的门板底下放上一个小尿桶。这当然不是让人方便的, 而是专门冲着“糖鬼”的。据说“糖鬼”是一个爱凑热闹的老头,而且脑子有点 儿笨笃笃,没有人带路便找不着地方,又极爱干净,闻到一点异味,便止步不前 了。   采取这样的办法是否就万无一失了呢?答案仍然是不能肯定的。但你不采取 行吗?国人历来所奉行的诸多生活准则中,有一条就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 无”。只要信了,该做的做到了,最后失败了,也就没有后悔了。这制作米爆糖 是农家的一件大事,耐住几个钟头不说话,再加一个小尿桶,又有什么关系呢? “糖鬼”怕脏,那是因为它有了身份,难道种田人也怕脏不成?果真因此得罪了 “糖鬼”,损失的还不是自己吗?   综上所述,读者诸君大约就该知道,米爆糖决不仅仅是孩子的年节零食了。   正月里老丈人去女婿家,米爆糖是送给小外甥的“礼物”——也是零食,但 意义却庄重多了。它与女婿“拜年”送给老丈人的“塕”相对应,都是不可或缺 的。所谓“塕”,实际就是炒米粉,制作方法略同于米爆糖,只是最后一道工序, 将它磨成粉而已。因为老丈人上了年纪了,不能格蹦格蹦吃米爆糖,缺牙之嘴一 抿一抿的,吃“塕”正相宜,这也是晚辈孝敬长辈的一片心意。要说这历史是很 长的,从父亲所讲的太公的故事来看,至少从我的太公的太公就开始了。不过, 翻阅清代的几部县志,却没有一字记载,那多半还是零食的缘故,认为上不得台 面吧?   其实无论零食也好,孝敬也罢,一到家里就分不得那么清楚了。正月里招待 客人,主人泡茶却不用茶,而是放进白糖;糖果盆里也没有糖果,而是番薯片、 三甲栗、米爆糖。在这里,谁还管什么大人和小孩?倘若这一年谁家有新媳妇, 婆婆就和小姑就端着米爆糖挨家挨户地分。早先是每家三片,现在富裕了,增加 到一包了。一包可有十多片呢!你说这增加幅度有多大?但无论多少,都是“同 喜”的意思,难道能说就是给孩子的吗?便是“塕”也一样,女婿送给老丈人, 倘若有儿孙,老丈人也不会一抿一抿地全吃到自己的肚里,比如我的祖母,便总 是与我们兄妹们一起吃。也不知是没到吃“塕”的年纪还是怎么的,吃着吃着, 上牙床便粘上厚厚的一层了,不得已便用手指抠它下来。一面又对祖母说:“这 ‘塕’也太细了!”祖母便呵呵地笑,道:“你去对姑母说,叫她下次做得粗 些。”我自然不会去说,所以年复一年,“塕”还是照样的细,上牙床也还是要 粘。   三   点心就是面条加鸡蛋——   除了平平人,这样的定义大约是难以接受的。翻阅《辞海》,“点心”条下 注:一是饥饿时略进的食物;二是糕饼之类的小食。可见,点心是指三餐以外的 质精量少的食品,哪里仅限于面条加鸡蛋呢?   但平平人自有他的道理。   论质精,在当地食品中,面条、鸡蛋算是很精的了。鸡蛋不用说了。面条呢, 那是家做的,比机制的要软,而且滑、香。若说量少,平平人是绝不赞同的。点 心主要是为招待客人的,尤其是春节期间上门拜年的客人,另外就是自家人过生 日。无论何种情形,难道能让人吃个半饱吗?平平村人决不会这么小里小气!   平平点心的特点是满与实。   在平平村,一般家庭碗厨内总有三号碗:小号叫“汤碗”,那是当酒盅使用 的;中号叫“食饭碗”,自然是平常吃饭用的;大号叫“洋花大碗”,给客人盛 点心则用此碗,而且必须用此碗。一碗点心,以巴掌大的两片肉垫底;面条满过 一定高度后,铺上肉条,盖上箬帽似的两个烤鸡蛋,最后还得盘上面条封顶。如 此一碗点心摆到了你面前,那是决不可贸然下筷的,否则便有“塌方”之虞。   “塌方”倒不要紧,无非是不雅观罢了,山里人可不管这些。点心的味道自 然是极好的,只是眼看吃得浅了,用筷子一挑,却又满了起来。据说新媳妇进门, 婆婆教给她的本领之一,就是如何在一个碗内装上份量最多的面条。所以客人吃 点心,大抵都有一个浅了满、满了浅的循环往复过程。如此几浅几满,一般人的 肚皮恐怕就要难以承受了,而看看碗里,尚且剩下不少哩!因而有经验的客人, 在研究下筷的同时,着实应该估计一下自己的能耐:行,则大大方方地吃;不行, 则预先减去半碗为妙。   但,热情好客的女主人又岂肯轻易同意你的要求呢?这时候,她必定使出浑 身解数迫使你就范。对小客人,她连哄带骗:“吃得下,吃得下,小孩子吃得多, 才能快快长大呀!再过几年就要给爸妈代力了呢,是不是?”对后生,则以言相 激:“一个大后生,吃不下一碗点心,你是嫌我烧得不好还是怎么的?”对老人, 则“退一进三”:“我知道你不比当年了,所以已经给你少盛了许多了呢!这样 吧,你先吃着;真的吃不了,就留着。这总可以了吧?”对工作同志,她又有一 套办法:“我不相信,你们干工作的肚子当真就这么小,怕撑大了肚皮,以后熬 不住,才不敢吃?也真是,每月二十七斤米(这是那时工作人员每月的口粮定 量),每天不到九两,怎么吃哪!但你放心,吃这么一碗点心,不会就将肚皮撑 大了的。不会的,真不会的。”女主人深知,只要你一动筷子,她就算胜利了。 如此这般,倘若你还固执己见,不收回成命,她就要放下脸来了。特别是你不肯 吃那两只烤鸡蛋时,急得她会使出最绝的一招,那就是一把夺过你的筷子,将烤 鸡蛋戳成许多碎块,看你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客人吃下一碗点心的能量还是有的。再说,平平村人有 的只是满满实实的一颗心,他们可没有多余的面条让人糟蹋,更不会以此来寻客 人开心。老实说,客人吃点心时,女主人是将孩子都支走了的,因为点心就烧这 么一碗,那是经过周密计算的,连一点剩余也不会有。要是孩子站在面前,一双 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你看,让你又怎么咽得下去?所以不是富裕家庭,客人吃点心 总是“孤影成一人”,陪客是不会有的。点心的设立是有历史和现实依据的,平 平村人要保证客人将这碗点心实实在在吃到肚子里去。平平村人太穷了,他们一 年到头见不到几回荤腥,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导致大饭食的消耗,因而他们的肚 皮就经常处在与后脊背相粘连的状况。我曾经听说过赌吃一个猪头、“一筷子” (2)馍糍的故事,那都是有名有姓的,没有半点虚假成分。他们拼一辈子追求 吃饱饭,对于共产主义理想,也是象梁山好汉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是 这样待人,也希望别人这样待他,倘若象《辞海》那样的点心,他们不但不能理 解,甚至有些鄙视。   然而吃不下一碗点心的时候也还是有的。平平村一带风俗,过春节得拜年, 岳父母,老娘舅,姑表亲,姨表亲,六亲九眷,一家一家挨着拜。每到一家,必 吃点心,不吃便不放行。一个地方,倘有几家亲戚,就得早上吃,中饭吃,晚饭 还吃。拜年是从正月初二开始的,一直拜到正月十五,甚至过了二十,吃点心也 跟着吃到正月十五甚至二十,吃到后来便实在吃不下去了。此时你就不得不提出 换口味的要求了,比如说粥吧。女主人的答应大抵都是痛快的,只是这痛快仅仅 停留在嘴上;在心里,她却以为你是在与她客气,因而端上饭桌的依然是小山似 的点心。你说你不吃,或者吃不下。她说:“粥就在锅里呢,吃下点心后你就吃 粥——粥,难道你家里没有吃?也真是的!”弄得你哭笑不得。   这里顺便说一下,客人中确也有人在客气,女主人确也会满足你的要求。然 而坏了,客人回到家,反而说在亲戚家没有吃上点心,就是说没有得到应有的礼 遇。这点心事小,礼遇事大,因而女主人可千万怠慢不得!这样,确实怕吃点心 的客人就只有逃遁一条路了,那就是趁人不注意,赶紧从后门溜回家去。但是逃 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没过几天,亲戚——那大抵不是女主人,而是她的丈夫或者 什么人——上你家拜年来了,除按常例带来礼物外,还加上几斤面条,几只鸡蛋, 特别申明这是补上你在他家没吃的点心。不但如此,他或许还要趁此机会,着实 责备你一番呢!   2006年7月9日稿   注:   (1)花头台,也叫闹台场,是正式开演前的鼓乐演奏。   (2)指一立方筷体积。 ◆           我们家的狗咬了乡党委王书记   ·西北狼·   1   我们家的狗把王书记咬了。   王书记是从区里调到我们天台乡来当书记的。   王书记是我们天台乡的一把手,比张乡长官儿还大,比张乡长脾气还大。   当然,张乡长是很和蔼的人,一点儿脾气也没得,经常戴着草帽下乡,经常 和农民称兄道弟拍脚打手。张乡长到我们家里来时,提了一包糖果(这一点是他 进屋五分钟后我侦察出来的结果),隔几根田埂远就“申排长,申排长”地喊, 喊得父亲怪不好意思,红着一张脸说,“哪有乡长来看老百姓的?”父亲经常红 着一张脸,不过那是骂人骂到脸红筋胀,从来没看到过父亲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张乡长来当乡长的头一天就到我们家来了,来看望他在部队时的同乡老战友 “申排长”,我的农民父亲。张乡长很和蔼地看望了我们家的人、猪、牛、鸡、 鸭,以及李子树、桃子树、柚子树。张乡长本来还要继续看望我们家的扁担、锄 头、镰刀这些家什的,同行的乡干部提醒他乡里面的领导在乡政府等着为他接风, 于是张乡长不得不与我的父亲“申排长”亲切握手,然后告辞。我们家的那条很 凶的狗,老老实实地趴在我脚边,没动也没叫,张乡长伸出手来摸我的头鼓励我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它也没动没叫。   但是半年后王书记来我们家时,却被我们家的狗咬了。   王书记本来是不来我们家的。王书记上任一个月也没来我们家。当然,作为 一个人口多达两万的大乡的乡党委书记,事情多工作忙,确实是不可能到每一个 农民家里走访的,他也没这个义务到每一个普通农民家走访。问题是我的父亲不 是普通农民,他是“申排长”,而与张乡长搭档的王书记,在部队时与张乡长也 是老搭档。这句话换个说法是,我的农民父亲也是现任天台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 志曾经的“申排长”。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战友情胜过一切,如果当了个小官儿 就不待见以前的战友,那么别的战友就会有看法。当然,如果别的战友都是老农 民一个,有意见就有意见,啥屁问题也没有。可是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在本 县的战友,许多人都有一官半职,那些人比王书记官儿大的多得是,王书记不敢 不顾及他们的看法。更何况,我们家还有一个舅舅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虽然这 个副局长舅舅跟我们家,确切地说是跟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关系一直不好, 但他们也是战友。所以王书记在“工作忙”了一个月后,终于来了我们家。   2   王书记来乡里当书记,父亲早就知道。   张乡长曾经在某个赶场天,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向“偶遇”的父亲提起, 老王到我们乡当书记来了。老王,哪个老王?父亲反问。王爱国同志,你的副排 长啊。张乡长在“副”字上加重了语气。哦。父亲“哦”了一声后,便朝前走了, 把张乡长撂在路边。   父亲就是那时知道王爱国到我们天台乡当乡党委书记来了。   但是父亲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父亲把许多事情都不往心里去,父亲是一个 农民父亲,每天做的事情是上坡下田,唯一的快乐是看长篇章回小说。一般人操 心得不得了的儿女们的事情,父亲也不往心里去。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去你妈 卖XX的!父亲讲这样的粗话也一点儿不脸红,一点儿不象当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排 长的人。   直到王书记确定要来我们家的头天下午,父亲还在犹豫要不要请王书记在我 们家吃饭。留客吃饭在乡里是规矩礼性,不留客吃饭会被人当一辈子的笑话说。 可是父亲还是犹豫到底要不要留王书记吃饭。   来通知我们家的乡政府秘书见父亲的神色,便明白了父亲的想法,于是他打 开随身带的口袋,拿出一块刚割的猪肉,以及两瓶“诗仙太白”。秘书说是张乡 长交待的,一定要“申排长”收下。   父亲没接。父亲对秘书说,张乡长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你还是拿回去。你 回去转告张乡长,让他放心,明天我会好好接待王书记的。父亲又说。   秘书不走。秘书说,张乡长有交待,一定要你把东西收下。   父亲就把脸沉下来,说,啷个,怕我这个农民买不起酒肉噻?明天,请乡长 一起来喝酒,这个话你一定要带到。父亲脸长,再往下一拉,就更长,长得弯刀 一样,有些吓人。   秘书嗯嗯地点头,把口袋里的东西拿走了。   秘书走后,父亲进了屋,打开了他藏章回小说的长柜子。我知道,他是在里 面找钱。父亲的皮钱包就放在里面,当他拿书出来看又忘记了锁柜子时,我会小 心翼翼地从柜内左侧小铁皮箱里放着的钱包里面抠个一分、两分或者五分的硬币, 到乡政府附近买三角粑吃。父亲拿了钱后就出门去了。我紧跟着去屋里看,柜子 锁上了,这让我非常失望。不过父亲回来时,我又高兴了起来,父亲不仅买了酒 割了肉,还拎了一包油炸胡豆瓣,而凭我练就的本领,胡豆瓣至少有一半要进我 的嘴巴。   3   谁都没想到王书记会被我们家的狗咬了。   张乡长没想到。张乡长上次来我们家时,我们家的狗甚至还对他摇尾巴。一 条对人摇尾巴的亲爱的看家狗,怎么会咬主人家的客人呢?   王书记也没想到。王书记是个很厉害的人,虽然他个子很矮,才一米五左右, 可公社所有的人都怕他,公社附近所有的狗都怕他,见了王书记,是人都赶紧叫 王书记,是狗老远就避开走。王书记还有一个哥哥在县里人大当副主任,王书记 想不厉害都不行。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狗,狗胆包天,敢咬他呢?   所以,当我们家的狗从路边窜出来,一口叼住王书记的小腿时,王书记愣了 一下,才一屁股墩在稀泥巴糊糊的土公路上。王书记甚至闪躲都没闪躲。   乡里人被狗咬是常事,所以一般人在被狗袭击时都会闪躲,或者猛然下蹲, 装作捡石头的样子,吓走来袭的狗。当然,那些狗一定是汪汪叫着冲上来的。   可是,我们家的狗冲上去时,没叫。这就显得我们家的狗是存了心要咬王书 记似的。   而王书记一不闪躲,二不下蹲,也显得是存心要被我们家的狗咬似的。   刚刚与王书记握过手的父亲,也没想到。但当过兵的人,毕竟反应比一般人 快,父亲立刻一掌剁出。狗“嗷”地叫了一声,往坡上跑了。十年以后,我才知 道那一掌的功夫叫铁砂掌。父亲,张乡长,还有秘书,同时伸出手去拉墩在地上 的王书记。王书记谁的手也没接,自己用手一按地,站了起来。毕竟也是当过兵 的人,个子虽然矮了点儿,军事素质还是有的。   王书记撩起裤脚,白白的小腿上有几个牙印,擦破了皮,但没出血。   这么凶的狗,这还得了?秘书立刻说。   是啊,乡里的狗太多,要管一管才行。张乡长说。   喂狗不管狗,要罚他的款!问一下,是哪家的狗?王书记黑着脸说。   是我的狗。父亲尴尬地回答。   王书记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好。   张乡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秘书张了张嘴,说,下午乡里还有个会要开。   王书记说,对对对,你看我差点儿忘了,我要赶回去开会,申排长,改天我 再来看你啊。   父亲便说,王书记你忙你忙。   王书记便与秘书一起转回头往乡政府走。王书记屁股上一大滩稀泥巴。张乡 长对父亲苦笑一下,也跟着转头走了。   父亲便站在原地。看着渐渐走远的张乡长、王书记,还有准备给王书记擦屁 股上的稀泥巴,又被王书记训得缩手缩脚的秘书。   父亲手上,拿着秘书留下的一包东西。那包东西,据我的侦察结果,是猪耳 朵、猪心烧腊,和花生米儿。   4   二月里,油菜花开麦子扬穗,正是阳光明媚的好时光,交配的好季节。但是, 癫狗疯开始传播了。那些发癫的狗,血红着眼,见人就咬,不分是主人还是外人。 那些在麦田里油菜花丛里被癫狗咬了的男女,浑身打摆子口吐白沫,见光怕光, 见水怕水,乡卫生院都没办法治。而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医院,据说有方法治,不 过要不少钱。一些民间的土方便在乡间四处流传,治癫狗疯的,防癫狗咬的,各 种方法层出不穷。   有一种防癫狗咬人的土方,与我家有关。此种土方是,将黑竹削成棍,棍的 首节钻小孔,内塞七颗米,癫狗见了便会绕道而走。我们家是乡里唯一种有黑竹 的人家,便不时有人上门来讨要黑竹棍。生性耿直的父亲来者不拒。后来我们家 的黑竹绝种了,与那年的过度砍伐不无关系。如果现在的环保组织要追究起来, 我的父亲“申排长”和怕癫狗咬的乡亲们要承担主要责任。   与此同时,乡政府也出台了政策,凡是患有狂犬病(乡政府不用“癫狗疯” 这种农民式称呼)的狗,人见人打,且打死后不准吃肉,一律深埋处理。当然, 乡政府是没有权力出台政策的,此项政策实是县政府出台的,乡政府只是执行区 里下达的命令而已。于是到处有勇敢的人扛着火药枪,见到红眼睛的狗就开枪射 杀。   另一项政策与乡政府有关,即所有的养狗户必须办理养狗证,即到乡政府交 钱,领回一个印有狗头的牌牌,挂在狗脖子上。凡是戴有此种狗牌牌的狗,即是 好狗,不必射杀,否则格杀勿论。当然,办一个狗头牌牌要五块钱。五块钱不是 小数目,我一学期的学费也不过两块钱,学校免我一块钱学费后,一块钱我就可 以读完一个学期。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家的狗办个狗头牌牌,足够我从四年级读 到小学毕业了。   很多人都去办狗头牌牌,他们说是这是给狗上户口。没有人情愿,但乡政府 天天在广播里通知,不办不行。没有戴狗头牌牌的狗,视作癫狗一律打死,穷家 值万贯,都舍不得家里那些破烂儿因为没狗看守而被强盗(小偷)偷了,于是大 家都办。   广播里的通知一天要播三遍。那个女播音员是张乡长的女儿,跟二哥关系不 错,但她普通话说不好,于是一早一晚就听到她在喇叭里用四川话讲,“天台人 民广播站,今天第X次播音现在开‘死’(始)”。   我们家的狗一直没办养狗证。为了避免我们家的狗被人当成癫狗当场扑杀, 父亲把狗用铁链子拴了起来。那根铁链子是从街上买的,六块钱。   乡里成立了专门的打狗队,到处打癫狗。当然,真正的癫狗出现时,他们早 就避得远远的,碰到没戴狗牌牌的狗,他们就猛追,一直追到人家家里,当着主 人的面,将狗乱棍打死,收了罚款,还把狗拖走,说是深埋处理,其实是拉到乡 政府的食堂里,弄成红烧狗肉,深埋处理到肚子里了。   5   终于,打狗队到我们家来了。   四五个年轻人,膀大腰圆,一进我们家的地坝就瞄准了拴在角落里的狗,准 备开打。他们动作很快,显然训练有素。   与以往的成功经验不同的是,这次狗的主人家,一点儿都不畏缩,直截了当 地对他们说,不准打。打狗队是横行惯了的人,当然不在乎,就有人推搡父亲, 说,你不就是在部队当过排长吗,你就是当过团长又怎样,现在还不是个土农民?   父亲不跟他们说话。   父亲也不还手。   父亲直接进了屋。   打狗队的就笑,很张狂地笑。说,排长也不过如此嘛,看他平时那个凶样, 今天啷个凶不起来了?   话音刚落,“嘭”地一声巨响,一个打狗队队员跳了起来。糟了糟了!他捂 着脚板大叫起来。   父亲端着火药枪出现在门口,枪托上的撞针处冒出一阵轻烟。   你狗日的想杀人啦?几个打狗队员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哆嗦。   老子当年杀过美国人,中国人还没杀过,今天试一下,看看枪法怎么样。父 亲平静自若地往火药枪里装药,灌了一把铁砂子,还填了一根铁条进去。   申排长,你莫乱来啊,我们只是打狗。带头的打狗队员怕了,那根铁条如果 从火药枪里喷出来,能射穿一条狗的身体。至于人的身体,其实跟狗的身体差不 多。   滚!父亲端枪,眯着左眼。   一帮打狗队员赶快离开,比来时动作还快。几年后电影《峨眉飞盗》里出现 了一个身手矫健的大盗,打狗队员撤离时的动作可以与他媲美。   6   二哥在乡政府干不下去了。   二哥在另外一个乡的初中打架闹事,不好好学习,毕业时没考上区里的高中, 于是回家务农。二哥是个不安分的人,一会儿去卖冰棍,一会儿搞科学养殖种西 红柿稻田养鱼,一会儿又生豆芽到天然气基地去卖。都没赚到钱。张乡长来乡里 当乡长后,要照顾“申排长”的娃儿,于是二哥去乡政府当了办事员。   但二哥干了半年后,突然被通知不要再来乡政府了。莫名其妙的二哥问乡政 府办公室的人到底怎么回事,人家不明说,只是说回去问你老子就晓得了。   十八岁的二哥就回家问他的老子,也就是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父亲不 睬他,说不去就不去哟,去他妈卖XX的!父亲又甩了一句脏话。父亲真是没有排 长的样子。十八岁的二哥就愤怒了。十八岁的二哥在愤怒之前十秒钟刚刚弄明白, 是我们家的狗,妨碍了他在乡政府的前途。二哥不敢对父亲凶,但敢对一条狗凶。 二哥便操起一条扁担,朝拴在角落的狗劈头盖脑地砸。拴狗的铁链子不长,狗在 角落里徒劳地东躲西躲,身上挨了好几下,眼看就要被暴怒的二哥活活劈死了。   你格老子的做啥子?父亲一声怒吼,一脚上去,二哥应声倒地。十八岁的二 哥,不是四五十岁的父亲的对手,亏得二哥还练少林拳呢。二哥爬起来,红着眼 珠,对父亲怒目而视。二哥也吼,是人重要还是狗重要?父亲一耳光扇过去,又 把二哥打趴了。父亲说,你狗日的连狗都不如,你还配做人?你不是老子的儿!   不是就不是,分家!再次爬起来的二哥,嘴角淌着血,向父亲宣战。没结婚 的儿子要分家,这对家长来说是一个耻辱。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当家长的会对儿 子的要求慎重考虑。   但是,二哥显然低估了父亲的承受能力和行动能力。父亲立刻叫来了生产队 长和附近院子的长辈,当着大家的面,给二哥写了分家合同,刚建的新房子,让 二哥一个人住,锅碗瓢盆米面油,全部给他分了。二哥灰白着脸,去两根田埂外 的新房子睡觉,做饭。二哥常常不做饭,趁父亲不在家时,溜过来混饭吃,然后 又回新房子去睡觉。这让我非常鄙视他的为人。   7   农历四月,乡里召开党员大会,全乡上百名党员,都放下割麦子的镰刀,去 乡上开会。父亲是老党员,当然也要去。   去乡上开会,在乡食堂吃饭,农村党员们都要自带蔬菜和粮票。当然,这是 个表面上的说法,乡政府再穷,也管得起党员们的几餐饭。所以没有几个人真正 带蔬菜去开会。   但父亲带菜去。父亲挑了最嫩的南瓜,茄子,还摘了没长大的黄瓜,用布口 袋装着,去乡里开会。我们家离乡政府就一里多路,父亲完全可以不在乡食堂吃 饭的。但父亲每年去开会,都要在乡食堂吃饭。父亲喜欢和其他那些农村党员们 坐在一起,说些只有党员们才知道的事情。   父亲去了才知道,他是这次党员大会的整党对象,乡党委经讨论决定,要处 分父亲。理由是不服从领导,对抗政府命令。一个一直热爱国家热爱党的退役军 人,一个视名誉如生命的党员,要挨处分,父亲的脸变得刷白。父亲当场表示异 议。但是,党员大会的表决,对父亲非常不利,父亲真的被处分了。   会议一散父亲就回了家。父亲破天荒不在乡食堂吃饭。父亲不在乡食堂吃饭 时,农村党员们仍然对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表示了热切的关注,并且享用了营养 丰富的红烧狗肉会议餐。   当父亲遭受政治上的打击后,我们家的狗也同时宣判了死刑。乡党委书记王 爱国同志在会上宣布,对于乡党委的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绝不允许任何党员出现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的行为。   8   打狗队秣马厉兵,准备再次到我们家来打狗。他们的说法是“拔钉子”。这 让我想起《敌后武工队》来,那里面的武工队也经常“拔钉子”,不过他们所拔 的都是死硬死硬的汉奸走狗地主恶霸,而不是象我父亲这样的前中国人民解放军 排长。   本次打狗队将由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亲自带队。   这条消息是张乡长托人捎给父亲的。张乡长希望父亲不要对抗。张乡长还说, 不就是一条狗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申排长当年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牺牲, 一条狗有什么舍不得的?   但打狗队准备从乡政府出发来我们家打狗时,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却突然 取消了。打狗队员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的,却不料打了个劈空拳,这让他们感 觉很没劲儿。他们便要嚷嚷。张乡长出来吼了他们一通。张乡长很少吼人的。   一惯睚眦必报的打狗队行事如此低调,其中必有原因。二十几年后,据不计 前仇的前打狗队员们的回忆,当时他们正准备出发时,王书记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接完电话后彻底取消了这次行动。据说打电话来的是区武装部长,此人是正营级 转业。   9   我们家人不少,姐弟一共五个。在我出生之前,中国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 了,独生子女们年年都要到乡上去集中,领十块钱,还戴大红花。这让我非常嫉 妒,有时我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独生子女。后来我知道了,我永远不可能是独生 子女,因为我的父亲是毛泽东主席人多力量大革命理论最虔诚的追随者,他甚至 在我的爷爷奶奶刚饿死不久,就让我母亲接二连三地生了一串儿子,于是我们家 便一直穷了下去。   大姐十六岁时就说了婆家。大姐人长得漂亮。可是大哥就麻烦了。大哥个子 矮,人又长得丑,嘴大上额塌,颧骨突出,整个儿一北京山顶洞人模样。后来学 历史见到北京猿人的图形,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可怜的大哥,他是因为营养 不良才导致发育不正常的呀。大哥形象不好,并且因为我们家穷,大哥二十岁了 还说不到婆娘,这让大哥越发地沉默,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儿。   大哥终于说到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一个贫困的大家庭,我未来的嫂子十七 岁,有点儿黑,不过人长得还可以。她家知道我的父亲的名字,并且还知道我们 家有一个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舅舅,于是应了这门亲事。二十二岁的大哥的脸 上开始显现出红润,大哥话多了起来,有时还边干活边唱歌,唱的是“甜蜜的生 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啰喂——”,唱到兴头时还会双手朝天张开,“啊,明天— —明天——”   我们都认为大哥的这门儿亲事十拿九稳了。我未来的大嫂经常来我们家帮我 们干活儿,我也数次到她家去玩,她家里的即将出嫁的姐姐,比我大一岁的弟弟, 父母,还有老奶奶,都对我非常好,这让我充分相信,她就是我未来几十年里的 大嫂。   然而,就是这个未来的大嫂,却干了一桩让我的父亲含冤的事情。事情是这 样子的,四月里的某一天,是我的父亲的生日,未来的大嫂便过来我们家。我们 那儿都是这个风俗,长辈的小生日也是要过的。来我们家当天下午,未来的大嫂 离开我们家,去她刚刚结婚的姐姐家。她姐夫跟我们是一个乡的,离我家三四里 路程。没想到,她一去不回,直到她家里的人来我们家找人,她仍然不见踪影。 那时正是人贩子猖獗的时候,许多少女被拐卖到外地。据初步判断,我未来的大 嫂是被人拐卖了。大哥一下子蔫了,灰头土脸的他,又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妙的是,女方家里认为是我们家拐卖了他们的女儿,并且向乡里报了案。 责无旁贷的父亲,便代替大哥去对方家里说明情况。然而,父亲一去,正好落入 对方的掌握。我们乡的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与对方是一个乡一个大队的,并且 有点儿拐弯抹角的远亲关系。王爱国同志义正辞严地说,不管是谁,只要敢拐卖 人口,我就要把他捆起来!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就真地被捆了起来,并且要 送往区里派出所。父亲连连喊冤枉。没人理他。   父亲终于要被他昔日的部下绳之以法了。   10   幸运的父亲又一次逢凶化吉。   父亲在被捆起来几分钟后,就被松了绑。   原因又是区里的一个电话。   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舅舅,听派出所的人说父亲被人当成人贩子抓起来了, 立刻打电话让下面的人依法办事不要乱来。副局长舅舅在一句“不要乱来”后还 加了这么一句话,谁给他王爱国的权力,说捆人就捆人,再不放人老子先把他捆 起来!   父亲就被松了绑。   舅舅虽然讨厌父亲的性格,不过他相信父亲是不会干拐卖自己的儿媳妇的事 情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父亲。   派出所介入此事后,很快就查明我未来的大嫂其实是被她的姐夫的弟弟拐卖 到河北去了。当然,她姐夫的弟弟人长得比较英俊,又经常在外面跑,见多识广, 我大哥不是他的对手。我这么说有点儿对不起我的大哥,不过我这是实话实说, 我大哥的确拴不住女人的心。后来我大哥娶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此人性情凶悍, 经常拿菜刀威胁大哥,但大哥还是不离婚。想来大哥也明白自己的魅力值,不是 我说他。   11   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终于还是来了我们家吃饭。陪同的有张乡长。当然, 主客是我那十几年都不登门的舅舅。此时,县里刚刚换届,据可靠消息,王爱国 同志的哥哥,已经在换届选举中落选了。   酒过三巡,舅舅开始说话。舅舅在他们四个里面官儿最大,舅舅在部队里上 了总参机要校,是机要参谋转业。舅舅说,大家都是战友,有啥子话摆出来说, 说清楚了就没事儿了嘛。舅舅说话的中气很足,震得房梁嗡嗡的。   张乡长也说话。张乡长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我在门外听得很费劲儿。张乡 长在部队里当的文书,后来回地方转了干。张乡长说,申排长跟王书记都是战友, 有啥子事情莫搁到心里头噻。   王书记说,没得事没得事。   父亲便说了。父亲说话的声音比张乡长的声音还小,我在门外根本就听不清 他说的啥。我有点儿不相信他居然也会轻言细语地说话。   父亲所说的事,据父亲一次酒后透露,再经过我多方核查,大致情况如下: 当年在部队刚刚由给养员提为副排长的王爱国同志,与地方女青年有作风问题, 被我的父亲“申排长”知道了。我的父亲“申排长”没有报告上级,而是把副排 长王爱国同志叫到营房的一个偏僻的角落,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他三天没起 床,从此也断了与地方女青年的来往。当然,王爱国同志也最终由战士成为了干 部。   事实也许与此有出入,我不是当事人,无法获取第一手资料。不过父亲一直 不喜欢王爱国这个事实,他是从不隐瞒的。   舅舅便笑了,说,这个,算什么鸟事儿啊,咱们当兵的人,捶两下有什么大 不了的事情?我们跟苏联还打仗呢,现在不也是亲得象一家人样吗?公安局副局 长舅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豪壮。   张乡长也笑。张乡长说,我原来在部队走不好队列,总是被班长收拾,后来 我还感激他呢,要不是他我能到连部去当文书?   王书记也笑,我怎么可能记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呢?我是为乡里的工 作开展不顺利着急呀。   父亲不笑,父亲用筷子指点盆里的东西,说,整,整,整狗肉噻。父亲的声 音又大了起来。   哪里来的狗肉?舅舅问。舅舅就好这一口,舅舅经常下乡去检查指导工作, 检查指导的结果便是当地养狗的数量呈直线下降。   就是我喂的那条狗嘛。父亲说。   是啊,现在的狗容易得狂犬病,还是不要喂的好。张乡长挟着一块狗肉说。   12   其实我们家的狗根本没得什么狂犬病或者癫狗疯。父亲一掌劈歪狗的脖子时, 我还掉了两滴眼泪。不过当二哥把狗肉煮熟后,我很快就忘记了狗与我一起玩耍 的亲密无间的情景。我正在长身体,我需要营养,我不想长成大哥那个找婆娘都 困难的形象。   在舅舅带着王书记、张乡长登了我们家的门后,二哥又公然回来和我们一起 吃饭了,虽然他还是住在新房子里。二哥绝口不提他跟父亲已经分家的事实,因 为他又回到了乡政府做办事员。 ◆               裸   ·曾野·   这世界原本是空的,遇见了你,世界就有了心。   ——题记   《现代汉语词典》解释的裸:露出,没有遮盖。另外裸、裸、蠃与其同近。 我又另外查看了果,果有三层意思:①果实;②事情的结局,结果(跟‘因’相 对);③姓。   我理解的裸很复杂。像菩堤树下纵横交错的根;像我自己;像女人的身体; 像天空下万物里隐形的种子;从性别的角度我分别猜想了这个字。我是个女人, 我对自己的了解并不多,可我仍然愿意从自己开始来猜想裸。裸使我感受到了丰 满的气息,这股气息有了生命的温润。女人脱下了衣服,在河边的树旁,水清如 画。人美。枝繁。叶茂。眼睛触摸了身体里裸洁的空气,万物微微发颤,田野的 风光原本是在发呆的,不知道为何,女人忍不住幻想起他。这微微发颤的空气传 到了我的身上,激活了我内心的核,每一粒都很恬静。我忍不住想起了他。   我怎么也没想到。一点预兆也没有。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他说,在这里遇见了你。   我从来不迷信命运,我深知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有很多人喜欢把自己交 出来,让路边的算命先生把脉,命运真的能预测吗?巴甫洛夫说,要想一下子全 知道,就意味着什么也不会知道。嗯,对头。每个下午我都会去附近的公园里散 步,我去公园里散步时,总要在街巷的出口看到那个算命的先生坐在那里。他这 一坐就是十年。我在这条巷子里也住了近十年了。算命先生常年戴着一副墨镜, 不知是装酷还是真的眼睛看不见了。我故意蹲下来,弯着长长的腰系自己的鞋带。 我的胸脯就大大方方地自然地呈现在了先生面前,我看到,一双眼睛快速地从眼 镜的上端扫过来,不动声色地粘贴了我的乳房。墨镜松松垮垮地掉了下去。我忍 不住笑了。放纵地一笑。真没想到。   从男人的角度来看这个裸字,其实很简单。像简单的想法,一闪而过。他去 爬树,在树上发现了果子,他脱下衣服来盛这些果子。却意外看到了树下河边的 我,引了他的痴。不慎从树上掉落,果子散了一地。他的神情,生动了这一树的 绿。果然有了暗红的光线,印成了他脸上的乡村。红韵趣味的抒情,恰似一个被 人遗弃的孩子。孩子如同果实。真没想到。   世间万物,有些藏,有些裸。男人与女人,藏于身体,也裸于身体。人的心 也是这样,工计于藏,简单于露。我有一天发现了自己终是与很多俗世的姐妹不 尽相同的,有哪些个不同呢?这探究起来,颇费功夫。俗话说功到自然成。我是 医生,专给人治病。病从口入,这是常识。可我发现自己近年来也病了,不在身 体,在于一种念想。一种自己虚构的念想。像一个人永永生生的错觉。男人的英 俊和气慨也是我的一种错觉。丰丰富富,浅浅薄薄,错觉乱了平凡的生活。   我轻唤了他的名字,我在心里想,你还好吗?   怎么说呢?不是很好,但的确也不是很坏。他发出了声音,把我的生活吓了 一跳。   生活是个谜。   他怎么知道我在问他呢?   他说,我已经埋在你的心里了。   这么说,他是我心上的人?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裸露着自己的身体,对 着镜子端详着自己。我不仅是个医生,我还是个美人。我感受到了另一种气息, 温柔而寂静。我想,他长胖了吧?   他说,没有。   他说,你可好?   我怎么会好呢?我不好。   他说,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长胖了吗?   哈哈。没想到他还很幽默。这倒是真的,不过,我不好,因为很多的东西, 生活,还有……   他说,我知道还有什么。   我的灵感在闪现的这一刻,给了我一个记忆。我记得买了一件新衣服给了一 个男人,是他吗?我给他买了新衣服么?那么,现在应该很旧了吧?   他说,她和你一样,在我这里还是新的。   他说,很多年没有人给我买过衣服了。你的那件衣服我从来舍不得穿。   他说,我们离婚了。   人为何要离婚呢?这真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分分合合,人就在这些时光 里想方设法地把情感的线条折断。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知道了你之后。六年前的那个下雪的家乡,她和我在回去的路上说出 了我们还是分开吧这句话。   让我想想。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真的大了么?你又怎么能看得到呢?笨蛋。 我的头的确大了,只有我自己看到了,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往事和时光,它们撑了 起来,占据了我所有的思想。思想这东西,真的很不靠谱,你想起来的时候,一 条一条很像那么回事,等你细细去看,却又完全走了样。就像一个人通过思想说 出来的话,已经此去甚远。一个人在想起你的时候,会说很想很想你;一个人在 想起你的时候,也会说很恨很恨你。事物的一端总存在着几条分歧的线,每一条 线都有可能缠绕你的现在和未来,还有可能缠绕你的一生。一个人的六年,该是 多么的寂寞。我不敢去想了。……我的南方,一个人的十年。就一个人过着吗?   光阴似箭。锋芒所向的地方,得了神灵。要你受伤地活着。   这么说来,每个人注定了是每个人的单方。单方是上帝赐于的药方。   他说,是的。一个人习惯了。   习以为常了。当然就不在乎了。有谁知道我呢?这么多年的夜晚,我是怎么 过到天亮的?无人喝彩的城市里,喧嚣用巨大的色彩调戏了我的灯光和房间。这 世上到处都是有病的人,我又能去拯救谁呢?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我并不是一 个医生,我说自己是一个医生那是因为刚开始来南方时,我确实做过这个职业。 但我现在不是了,我现在是一个娱乐城里的调情的戏子。专给有钱的男人唱戏。 我恨这些恨铁不成钢的身体,所以我无限风情地去爱这些身体。用我原来的那个 男人的话说,不是爱,是纵容。嗯,对头。那又怎么样呢?我的男人也是个医生, 原本说好这辈子白头偕老的。可最终还是他抛下了我。我现在一看到医院就害怕 了,不是害怕病,是害怕身体里藏匿的比病还要疼痛的细节。人走得远了,难免 孤独。回来,回到自己的内心。你会重新找回自己。   雨。让喧嚣的街道安静了下来。让一些人变得老实和安份。待于属于个人的 时间里。   医院长长的围墙,是一个人长长的伤口,需要漫长的液体水滴来渗透你的生 命,你流动的血液。人都是孤独体,有时热泪盈眶,有时心力交瘁。看似分明, 实则模糊。勇气和希望总是要储备的,并不能因了小事的触及就变得沉默寡言, 日暮途穷。   沉浸的水,她试图触摸我生活的角度。一个人的孤独与生俱来,一如她体内 呼吸的气质。人活着,需要勇气。不是俗世的勇气,是善良和珍爱的勇气。我准 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好好地享受这种孤独。张灯结彩的城市,是很多人的舞 台。他们来不及彩排就上演了自己的戏。我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难度和疼痛的部分。 那些多么美好的记忆和细节,将永远消融于我的道路。站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 了医院里那些散发药味的名字。我害怕身体,害怕药。不是害怕病。善良是身体 里惟一的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健康的树,也是会长出翅膀的。难道不是吗?树 从来不会有是非之心,无是非之心的树用它的卑微和安静守住了自己。这是何等 的境界。   我随手打开床头的音乐。音乐用全身的热忱拥抱住我,她在节奏里失去了逻 辑性,她从不留痕迹,可她多么深刻和美好地燃烧了我的身体。这样的音乐,多 么好。不卑不亢,干干净净。   道听途说。人活在过多的自娱游戏里。一个人从低谷走来,就能看到自己的 道路。   他说,我也从低谷过来了。   低谷。人如果真到了低谷,也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他走到了低谷,以 后每走一步,必是向着高峰迈进。低谷尽头的路是向上的,是一种坡度,也是一 种高度。人最怕的是在向着底谷走,还根本没有走到低谷却又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和动力了,就不想走了。那么他会在去往低谷的路上耽误自己的一切。   回来。让童年的颜色从你的心灵里自然成长。   回来,一切也将远去。   他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说,你怎么了?   他说,你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说,你会一直在这里干下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么多的事情我又怎么能 知道呢?人有时候真是笨给了自己,笨给了自己的生活,笨给了生活里莫名其妙 的选择。   他说,以后我去了远方,你到了远方也可以找我。   远方在哪儿?说得真是轻巧。远方是一个人永生的念想,是一只鸟儿的羽毛, 是袅袅吹拂的炊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幻想,是身体里流动的气韵,是麦田里 守望的草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消息,是一粒稻种,是鲁迅先生书里的某句话? 是哪句话呢?我想起来了,鲁迅先生在书里写道: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可我还是不明白。他面对我时,是熟悉的温暖的,背对我时却是陌生的冰冷 的。与男人离婚前,我不至一次在他的面前委曲求全过,我把自己放到了地上, 我说,从此以后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他一个劲地抽烟,一支接一支。一包接一 包。他坐在那里,站起来,响亮地给了我一耳光,很响很脆。可我无怨无悔。男 人说,好吧。   好了没多久。我闻到了他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这个女人笑起来每一块肉都 有音乐的灵感。女人并不复杂,也不简单。女人高跟鞋的踢踏声,寓言了我和男 人的距离。我和男人结了婚,但我和男人并没有家的感觉。离开故乡,家就不存 在了。男人永远只属于别人的故乡?我不明白了。我在男人单位的楼下等他,一 直等到他们单位灯全熄灭了。我打男人的手机,男人不接。通了很久,再打,还 是不接。继续时,男人接了。我问男人,在哪呢?男人说,我在加班。男人的单 位是一座空城,他在撒谎。   男人不止一次这样。男人后来干脆不回来睡了。所以,我们……   明白了。又糊涂了。   他说,我现在很乱,很烦,也很郁闷。我想逃离这个地方。所以我……   去远方。多么动人的一个短句。可惜只是动人。我知道远方还等待着寂寞。 还有寂寞里无尽的哀愁和焦虑。远方一直延伸了下去,无边无际。远到了无穷的 大海。   他说,我很喜欢大海。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去看海。   女人生来与水有缘分。此生似水。流于小溪河边最终汇于大海。海。蓝得想 哭。   他说,你看看我。   我当然是看不到他的,他这么说,无非是想让我想起以前,以前我是看过他 的,不只是看,还摸过。怎么说呢?我不是不好说,是一时说不尽内容里的感情。 是此刻吗?嗯。对头,但又不全是这样,是永生吗?嗯,对头,但又不全是这样。 说实在的话,我现在不相信永生了,反而坚信了此刻。如果永生里藏着此刻,倒 不如说成此刻里含着永生。他还像从前那样,是个孩子。他越发清秀了。如果在 古代,他定是个秀才。也许我会情不自禁地唤他相公。这一声相公的出声,该是 何其的神韵,催生了新的勇气和希望。用心细细地去想,你会发现这个人原本是 活泼的,但到了后来就成了木刻的了,是瓷的是瓦的是木的。是我自己了。我看 我自己是不需要眼睛的,只需要用一种肢体语言。   我突然有了想拥抱一下他的的感觉了?它们结成一个一个的细胞,几乎想跳 了出来。   他说,我砰然心动了怎么办?   他说的话总在我想了开始,这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情。他也许就藏在我的房 间里,我只不过实在想不出来他藏在我房间的哪里?也许春天允许拥抱。但我又 怕春天总有萌芽,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永远的春天?   他这次没有回答我。   他却给出了这样的说法:世界原本是空的。   世界原本是空的,遇见了你之后,世界就有了心。   这是一个无心的世界。   心由人造。   他这么说,树和空气也是有心的?   我假话了一个问题,如果他是一只小狗,不小心把世界的心给吃了,那这个 世界也就空了。我也就空了。   她原是有心的,由于她爱上的是她家里的那只小狗,所以她的心就慢慢给了 它。世界有了心,而她却空了。   我最近心里越来越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害怕什么?   他说,匕首和菜刀看上去很怕人,但我们要知道,前一种是用来防身的,简 称首。也就是守备自己。后一种是用来处的工具,简称菜。也就是切菜用的刀罢 了。由于我们对常识的忽略,常常看见它们望而生威。这说明了我们一开始就自 己害怕了自己。   为了一个拥抱,他费尽心血,又为了什么?这有意思吗?   他说,如果你拥抱了我。就是春天。   春天这么容易被感染么?他的话诗意盎然。他的句子已经是诗了。和他说话 是愉快的,他总在诱惑成年身体里那颗孩子的心。   他说,因为你让我看到了别处的风景。   风景在别处吗?我曾经向往别处,可是后来知道原来身在的此处就是我的别 处。别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的此处罢了。我的此处成了他的别处,他的别处, 正是我的此处。人们都在红绿灯的游戏规则里匆匆忙忙地经过。   人群涌动的热闹,听上去喧嚣有声,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内心里无声的孤 独和寂寞。他去过许多的地方,也见识了许多的人和事,可他永远只活在了他的 简单和理想里。他是一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可他又那么地懂得一个人的心灵。 这样的人,终有着他的奥恼和伤感。他很善良也很纯净。可生活通常在世俗的地 图上才能健康发展。他的有情有味,在世俗的眼里也许并见得如此。可以肯定, 他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躲在他的大山里,想法总是那么简捷。他的心里装着他自 己的大山。   简单的爱和理想是攀登大山的一种力量。   与他说的话话可以无拘无束,可以随心所欲。与他说话多么的好!与我身陷 俗世里生活里的那些姐妹们,男人们,我的朋友们大不相同。与他说话,很近。 而他们和她们,不说时,很近,说出来,却很远。他多么像一棵简单的树,让我 忍不住想去抚摸。他像一个世界,他是心灵深处被人忽略的世界。多么像一场真 实的虚构,心怀憧憬。心怀爱。   他说,就像爱。   爱已尽。我身处一个恶俗的现在。金钱,男人,夜晚,夜总会,洋酒……将 我收买。它们无所不在地纵容我,陶醉我,取欢我……我曾经是那么愿意憧憬和 向往,哪怕是愿意的一次虚构。可是,可是生活不允许我的现在。我过得很难, 又有谁知道呢?   他说,懂得了你在世俗的受苦,上帝感到了难过。   这世上哪有上帝。若真有上帝的话,上帝就是我们自己。所以靠近你,我看 到了另一个自己,她活在你的体呢!这个我,就是我们活着的动力。   有位名人说过,暂时的是现实,永生的是理想。我羡慕他,敬佩他,热爱他。 真诚地祝福他。我知道让另一个自己活着的不容易。   他说,我一直把另外一个自己带在身边。   他说,我们的关系,好象……一棵树,在这里死去,它的根须在遥远的另一 处,长成了一棵树,不同的生命,却是同一棵活着的两种姿态。   真正的现实不现实,倒象庄周与那些蝴蝶了。阳光对于我来说是晃如隔世, 现实是黯淡的,我在里面呆了很久,丢失了自己。   他说,庄周和蝴蝶只要有爱。她们就会存活。因为人真正的命运决定其实不 是现实的生活。而是我们藏在思想深处的那个自己。她不开口。但只要她想了, 这个世界就会从此不同。   他,不怕阳光。   好好活着。说得多好!很多人他们苦其一生,却从来没有自己。   我常常反省自己,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不过是个小女人,该过的日子 就是小女人的日子,顺其自然地去生活。我羡慕那些内心的强大和丰盈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也许就是我们说的女强人吧。她们才是真正的女人。   可是我现在的工作,我和男人的假心假意,我和金钱现实的撕扯。等等的一 切。我很难受。世俗永远是恶俗的,而我,说到底不过是个恶人。我遇到的也都 是恶人。他们有着伪装的好人面孔,可世俗从来就是世俗,在我把自己全部交出 了之后,他们就成了真正被我痛恨的恶人。他们用力地折腾着我,压我,咬我, 还问我,舒服吗?我没有和我所渴望的生活相遇,我没有和我所渴望的人相遇, 我连最普通的幸福也谈不上。就这样,生活的激情被消耗了,再也没有被点燃过。 爱情像一句很远的话。是看不到人的。   他说,为何不去找到那个可以相遇又会保护你激情的人。   我原本就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女人,我天生就害怕迷路。我深知,一个人一 旦迷了路,就很难再走回来了?   他说,迷路看上去很坏,也许并不坏。由于只顾品尝果实。如果我们不小心 走到了相思树下。你还敢分享吗?哪怕只咬一口,一小口。   我想起了那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恍恍惚惚的,挣扎的 岁月过后,一天也似一年,让人想不真切。我还想起了王维的一首诗:人闻桂花 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我很奇怪,怎么会突然想起这首诗 呢?明明白白的是岁月。我会在没了选择的时间里,对自己说,我曾经爱过他,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只能让迟来的爱流泪。   他说,爱是一个可以让我们抵达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心灵的故乡。只有一个 故乡是我们的。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很多人是没有故乡的。因为终其一生的寻找, 都在流浪的路上。   他可知,人的一生都在流浪,有多痛苦?   他说,那么,让我们做亲戚吧。仿佛爱。但很亲。   我当然是应允好的。仿佛爱,但很亲。   他说,我该叫你什么?或者你愿意我把你当成什么。   我有了想轻唤他一声相公的冲动。我也很想告诉他,我最愿意是你的娘子。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直在等待着我说出来。   我很想告诉他,如果我在现实里受了伤害,我就去找他。   他说,我的胸膛虽不宽敞,但很结实。   我要回到现实了,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去夜总会了,那里有很多的男人在等 着我。   他一直在等待着我说出来。   亲爱的。   我忍不住开了口。 【网里乾坤】∽∽∽∽∽∽∽∽∽∽∽∽∽∽∽∽∽∽∽∽∽∽∽∽∽∽∽∽∽ ◆               上帝掷色子   ——2008美国统计年会杂记   ·万精油·   关于美国的年会我写过好几个。比如数学年会(谁想当数学家);羽毛球全 国老年(senior)年会(生命不息,拼博不止),以及美国围棋年会。但对我参 加过多次的统计年会却一直没有写。一方面因为没想到好的标题,另一方面担心 大家觉得统计很枯燥。最近看一篇关于量子力学的文章,提到爱因斯坦的著名论 断:“上帝不掷色子”。统计学实际上就是关于掷色子的学问。根据观测到的数 据来推出色子的一些性质。或者已知色子的性质算出某种情况出现的概率。用 “上帝掷色子”作标题,借着爱因斯坦的名气或许可以抓一些眼球。   有了标题算是有了好的开头。每年的统计年会有意思的事情不少,写起来就 比较容易了。   一、一英里高的城市   还是老习惯,先来一段与统计无关的轻松话题。   今年的年会在丹佛(Denver)开。飞机刚着陆喇叭里就传出机长的迎宾词: “欢迎来到一英里高的城市”(Welcome to the Mile High City)。丹佛的海 拨正好是一英里(1609米),这也算是很巧合的事。这个高度比起其它一些 高原城市来说算不了什么了,比如拉萨的海拨就比这里高出一倍还多。但对于我 们这些居住在平原的人来说,这个高度就有明显的效应了。   首先,天显得出奇的蓝。这种蓝天我只在云南大理看见过。回来查了一下, 大理的海拨比这里还要高。另外一点就是感到氧气不足。一般走路似乎还没有什 么感觉,但跑起来就明显喘不过气来。刚来的第一天开会开到很晚,已经不能出 去跑步,只好到旅馆里的健身房去跑。没想到平均七分钟一英里的速度竟然坚持 不下来,只好往下调。最后调到七分半钟的速度才勉强跑完三英里,而且已经累 得不行。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的静止心跳也蹿到每分钟七十多下(在家时我一般都 在五十以下),难怪跑不动。后来听人说一般人要好几个月才能完全适应这种情 况。跑步不行就做重力训练,缺氧的情况对此不影响。实事上因为海拨高,这些 铁块应该比标明的重量轻一点。或许是心理原因,在旅馆健身房几天下来,我竟 然打破了我平常的重量纪录,压腿终于可以压到三倍于我的体重。   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跑步不受影响。我抽空去了一趟Colorado Spring,路上看见很多跑步和骑车的人。最有意思的是有些马路上还专门给自行 车留一条道(比一般的车道窄三分之一左右),在美国其它地方我还没有见过。 为此对这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因为接近民主党大会,城市里到处挂着民主党的宣传画,也算是一景。   二、上帝掷色子   爱因斯坦“上帝不掷色子”的话针对的不是统计,而是对海森堡测不准原理 所给的一个哲学断语,属于可知论与不可知论的范畴。统计在物理上的重要性是 不可争的,它作为热力学、量子力学的理论基石之一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爱因 斯坦1905年发表的五篇重要文章中,除了相对论与光电效应(因此而获诺贝 尔奖)的文章外,还有一篇关于布朗运动的。这布朗运动可就是实打实的依赖于 统计。统计不单是在物理这样的理论上有用,在现实中的应用更是到了无所不及 的地步。政治,经济,管理,体育,制药,你想得出来的领域都或多或少的可以 找到统计的应用。来开会的人除了学校的教授,研究生,相当一部分来自政府各 部门(卫生部,标准局,药检局),各大制药公司,华尔街投行等等等等。洋洋 五六千人,可谓声势浩大。   大会的演讲程序表,单是题目及主讲人就列了好几十页。“线性回归”, “蒙提卡罗”,“基因矩阵”,“棒球比赛数据”,“选举加权”五花八门的题 目真是应有尽有。这也是我很喜欢来参加这个会的原因之一。总能找到有兴趣的 演讲听,开会效率很高。   最近看到一本书上有一章的题目是:“上帝不掷色子,或许会玩牌”,其实 还是一个意思。规律定在那里(比如万有引力,电磁场),剩下的就是按这些规 律的运动。变量多了,系统就很复杂,宏观上的结果就带有很多随机性,与掷色 子差不多。因为有大数定理(或者叫中心极限定理),统计总会在现实中到处派 上用场。所以上帝的色子总是要继续掷下去。   三、有偏差的样品   斯坦福大学的统计教授笛阿孔尼斯(Diaconis)在课堂上给学生表演掷硬币, 说是想掷头就掷头,想掷尾就掷尾,可以掷出任何给定的概率。如果用它掷出的 结果做样本去估计那个硬币的性质就不会得到正确的结果,因为样本有系统误差。   笛阿孔尼斯是数学界很传奇的人物。他能准确地掷出头尾是因为他从14岁 到24岁都是在各地巡回演出的职业魔术师。24岁时他想弄清楚一些组合游戏 里面的原理,就请人给他推荐一本概率书。别人给他推荐了费勒的概率数学原理, 可惜他看不懂,因为他不懂微积分。为了弄懂费勒的书他决定上大学。两年就数 学本科毕业。这时他已经被数学、统计这些理论东西所吸引,决定继续读研究生。 而且说要读就读最好的,于是就申请哈佛。本来,凭他的成绩是进不了哈佛的, 因为他第一年的微积分得了两个D。所幸的是他有著名趣味数学专栏作家高德纳 (Martin Gardner)给他写推荐信。推荐信说:“数学的东西我不是太懂,但我 知道在过去十年里发明的最好的十个数学魔术中,这小子发明了其中两个。凭这 点你们是不是应该多考虑一下。”几乎每个数学家都是高德纳的fan,哈佛数学 教授也不例外。高德纳的话份量很重,笛阿孔尼斯当然就进了哈佛。事实证明高 德纳的眼力是不错的。笛阿孔尼斯经过哈佛的熏陶终于成了数学、统计上的大家。 他的研究范围很广,证明的定理当然也很多。其中一个定理在非数学界也很有名 气,那就是“洗牌定理”。说的是一副52张的牌要洗七次才能洗匀。洗少了不 匀,洗多了没必要。所以你下次打牌一定要洗七次。如果洗太少,上次有人出拖 拉机,就要影响下次牌的分布。   笛阿孔尼斯的故事很多,可以写一本书。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谈我们的样品 偏差。   样品偏差有些是人为的,比如笛阿孔尼斯掷的硬币;有的是无意识的,比如 有人用佛罗里达的数据得出结论说富人死亡率高于穷人死亡率。事实上因为很多 老人搬到佛罗里达去度晚年,最后死在那里。这些老人平均起来比当地人要富很 多,大大影响了死亡人员的经济情况。   这次会议中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偏差样品的例子。说是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 国防部有人研究战斗机应该把飞行员放在什么位置比较安全。他从所有飞回来 (没有被击落)的飞机上的弹孔取样做统计。发现有个位置弹孔很少,于是得出 结论那个位置最安全。后来有人说:那个位置上有弹孔的飞机大概都被击落了, 所以,飞回来的飞机上那个位置的弹孔最少,或许那是最不安全的位置。显然这 个人的统计没有学好,或者说战争年代高人都去造原子弹去了。   这种偏差样品现实生活中也能找到很多例子。比如你如果用三鹿奶粉来测一 般奶粉的成分,那就有系统偏差。另一个更切实的例子是,我经常听一些从中国 回来的人说,中国人现在生活比美国好。说是他们的同学个个开好车,顿顿吃饭 馆,家事有佣人。不象我们在美国下班后回家还要做家务,周末还要割草。对这 些论点我不敢赞同。首先生活质量的判别有许多因素,另外,后园有草割也不见 得都是坏事。但我反对的原因主要还是样品的偏差。需知这些过得好的同学都是 在大城市,不能代表绝大多数农民。实际上这些同学也不能代表大城市的居民, 甚至连他们的同学都不能代表。很可能的情况是这些是同学中混得最好的一小部 分。你从国外回去,混得好的同学来找你,表示他们混得不比你差。而这些混得 好的同学常常也是同学聚会的积极组织者。混得好不到老同学处显一显岂不是锦 衣夜行。所以我说这些同学是带有严重偏差的样品。   四、博览会   数学会也好,统计会也好,与会同时进行的都有一个博览会(Expo)。就是 与它有关的各个商家在这里宣传他们的产品,还有各政府部门在这里摆摊招工。 最多的当然是书商,其次是各种各样的数学与统计软件。十几个篮球场那么大的 大厅被这些厂家占得满满的。   每个厂家为了吸引顾客,都在自己的亭子里放一些免费小礼品,各种各样的 笔,书签,鼠标垫等等。大家边看边拿,一圈走下来,差不多装半个塑料袋。有 些礼品还真是很实用。比如房利美(Fanniemae)的笔形镙螺丝刀,体积比一支 笔大不了多少,却有四种不同的螺丝头,很实用。Google的闪光胸针设计得也别 致有趣。   还有些艺术家在这里卖数学艺术品。比如那个卖克莱茵瓶的就是每会必到。 克莱茵瓶是二维无定向曲面。虽然怀特定理说可以把它嵌入到欧氏空间中,但那 需要四维空间。要在三维里做克莱茵瓶,就必须要自相交。这自相交在什么地方 交,以什么方式相交,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克莱茵瓶。这些克莱茵瓶怎么把水倒 进去、倒出来都可以研究一番。我没有买过,每次看见都要想如果里面脏了怎么 洗。另一个每会必到的是卖科学衫的。在体恤衫上印出各种科学幽默、卡通。我 每次都买一两件。最喜欢的一件是:一个有曲面积分的式子,里面有椭圆函数等 一长串数学符号,下面是一句问话:到底哪一步你不懂?(Which part of thisdon't you understand?)。 我们家的T恤衫除了跑步比赛发的以外差不多 都是这些科学衫。   对我来说当然主要是转书铺。这里买书可以比书店便宜百分之二十。与工作 有关的书可以报账,便不便宜也无所谓。但自己买书百分之二十还是比较可观的。 有时还会有意外惊喜。上次买一本趣味数学书,正遇到作者在那签名。我对趣味 数学有很大的兴趣,正好借机与他聊了半天,收获很大。   对数学软件我也很有兴趣。我并不是要买这些软件,而是对他们的一些设计 或相关的东西有兴趣。有一次我走到Mathmatica的亭子面前。亭子里一个工作人 员过来与我打招呼。我随便瞟了一眼他衣服上别的名片,眼睛突然发亮。   我: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Eric。   E:大名鼎鼎不敢当,我就是Eric。   我:你的数学世界(Mathworld)给我太多的帮助,我真应该谢谢你。   E:很高兴它能对你有帮助。   我:你知不知道你的数学世界是我流览器上的第三个常用地址。   E:让我猜一猜,第一个肯定是Google,第二个大概是维基(Wiki)。   我:全说对了。   E:很荣幸能排到第三,我一个人的能力也不能与它们竞争。   我:难道数学世界都是你一人之力吗?   E: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后来有些人帮忙。不过95%以上都是我自己搞的。   我:厉害厉害。谢谢。   Eric Weisstein是加州理工的物理博士,从高中开始就收集数学公式及相关 信息。后来把它放到网上,一直发展成现在的数学世界。数学世界是数学方面的 网上百科全书,相当于维基,在数学界享有盛誉。不过它比维基早很多,而且运 作方式也不一样。加入Wolfram Research以后,数学世界已经扩展成科学世界 (www.scienceworld.com),其中包括数学世界,物理世界,生物世界等等,建 议大家去看一看。Eric现在是国家电子图书馆的活跃人物之一,也算是牛人。与 他聊天收获很多。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些数学软件的设计,Mathmatica与Matlab的 比较,非常有趣,收获甚丰。临走时给他们提了一些建议,没想到回来以后收到 他们发展部门的邮件说你的建议非常好,我们正在考虑采用。   每次开这种会,我都要在Expo里呆好几个小时。收获虽赶不上听学术报告, 但也算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五、高维问题   虽然说是讲故事,但统计会杂记总免不了要讲一些理论性的东西。还是挑一 样现在比较热门的东西来讲一讲。   传统的统计一般是三五个参数,几十上百个样本,用这些样本来估计那几个 参数或者建分类模型。现在差不多倒过来了。经常出现十来个样本,几万个变量 的情况。比如常见的基因矩阵数据(MicroArray),十几个矩阵数据,几万个基 因都是变量。学过数学的都知道,一般情况下,如果变量比方程多,可以有无数 多个解。用传统方法用这些数据建模型,几乎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结果。实际 上现在有不少人就是这样做的,把原始数据做这样或那样的变换然后用来建分类 模型。这样做出来的结果,按范建青的话说“与随机猜测同样糟糕”。   范建青出国前是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所的研究生,现在在普林斯顿当教授。 算是中国出来的留学生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照网上的流行语,算是“大牛”。他 在这次会上给了一个“高维数据”的报告,讲的就是这个问题。因为是大牛做报 告,听的人把大厅挤得满满的。他用实例指出没有选择地全用这些高维数据推出 的结果等同于随机猜测。   另一个由高维数据带来的问题就是假正问题(false positive)。一般的假 设检验都用5%作为分界线。小于5%的事件被认为是小概率事件。可是,如果 对每个变量做假设检验,几万个做下来,小概率事件也几乎成了肯定事件。这就 是所谓假正问题。一米八五的个子是小概率事件,但在全中国找几十万个也不会 有问题。当然,假正问题变量少的时候也存在,只不过当变量多的时候,这个问 题就变得更加突出。   基因矩阵数据是现在很热门的话题,大会中有很多报告都是围绕这个问题在 展开。其中很多方法涉及到很深的数据分析知识(比如非负矩阵分解),对我这 种有数学背景的人正对胃口,所以这种报告我几乎都去听。这也算是我现在的工 作中最接近前沿的了。   六、统计会上的中国人   最后还是谈点轻松话题结尾。   这个大会与数学大会一样,也搞了一个知识竞赛。数学大会的竞赛叫“谁想 当数学家?”(Who wants to be a mathematician?)。统计大会这个竞赛叫 “统计杯”(Stats Cup)。本来想谈一下这个竞赛。可是不论从形式到内容都 比数学大会的竞赛差太多,不谈也罢。还是另选话题吧。   五千人的大会大概有四分之一的中国人。大会花名册的最后几页(从W到Z) 几乎被张王赵周这些中国大姓占满了(还有于俞余的统一拼法Yu)。有些小讲座 从主持人到演讲者几乎都是中国人。   我读书的时候,读数学的都去摘皇冠上的明珠,搞数论、几何之类的,统计 算冷门。现在讲究实用主义,统计一下变热了。学数学的如果不改行,只有在学 校当教授。学统计的却可以在学校、公司、政府部门到处找到事做。统计现在是 如此的热门,以至于许多从前不搞统计的人现在也往统计上靠。这次会议上碰到 十几年前的一个邻居,学经济的,也摇身一变成了统计学家。在Expo看见一个人 觉得面熟,聊起来原来在羽毛球比赛时见过,现在也搞起统计来了。看到大会材 料中一个什么委员会的主席名字很眼熟,后来见面才发现是与我在中文学校一起 打乒乓球的家长。这阵势大有全民搞统计的味道。   前几年开会还能碰到一些过去的同学,现在很少碰到了。大部分中国人都是 年轻人。与一帮中国人一起吃饭,聊天中得知其中一位今年博士毕业,他的导师 是我在科学院读研究生时的同学的学生。按照金庸武侠小说的说法,他应该叫我 师叔祖了。相当一部分的参会者都是这样的年轻人,我这个年龄的人越来越少了。 不过我现在来开会主要是来长长知识,顺便逛一下开会的城市及周边,能不能碰 见老朋友不是很重要。当然,如果碰见了老朋友就多一份惊喜。   明年的统计会在华盛顿特区,希望到时候能碰见更多的朋友。   二00八年十月于波士顿西郊   附录: 谁想当数学家 http://www.zhipingyou.com/qqsh/index.php?topic=285 生命不息,拼博不止 http://www.zhipingyou.com/qqsh/index.php?topic=830 记全美第十届围棋大会 http://www.zhipingyou.com/qqsh/index.php?topic=828 ◆            小议“九连环”的历史   ·杨超·   春节期间,中央十套播放《探索·发现》栏目播放系列片《两千年来的那些 游戏》,主要介绍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游戏活动。其中第二集谈到“九连环”。这 个节目和不少文献一样,都认为九连环为中国的发明。我觉得这个说法值得商榷。   一,文献中常常引用《战国策》中的记载来把“九连环”的历史追溯到先秦 时期,这是牵强附会。   《战国策》卷第十三有这么一小段:   “秦昭王(姚本作始皇。鲍彪注:元作始皇按后卒于庄襄之时不逮始皇也) 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鲍彪注:两环相贯),曰齐多知而(姚本注:别本作 能)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锥(姚本作椎)椎破之, 谢秦使曰:谨以解矣。”   这里提到的连环和后来的“九连环”完全是两样不同的东西。注意到南宋鲍 彪对“玉连环”作的注“两环相贯”,这个构造和“九连环”是不同的。“九连 环”有些时候以“五连环”或其他数目出现,但没有以“二连环”的形式出现。 这个游戏的特点决定了两个环是玩不起来的。因此这种两环相贯的玉连环,应该 是另外一种玩意。“九连环”游戏只不过是借用了已有的“连环”一词。   二,节目和文献中都提到中国最早的关于“九连环”的文字记录是明朝杨慎 (1488-1559,号升庵)的《丹铅总录》。我查阅了一下,在《升庵集》 卷六十 八找到下面一段(标点为笔者所加):   “解连环   《战国策》秦昭王尝遣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否。君王后 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铁椎破之,谢秦使曰:谨巳解矣。   此著书者闻其事而不详其事,谬云引铁椎破之。若如此则一愚妇人能之,何 以称多智而服强秦哉?   今按连环之制玉人之巧者为之,两环互相贯为一。得其关捩,解之为二又合 而为一。   今有此器谓之九连环,以铜或铁为之以代玉。闺妇孩童以为玩具。而著书者 云引铁锥破之盖传闻其事以意书之,亦可谓痴人矣。”   杨慎在这段文字中主要是考证《战国策》中提到的玉连环,认为这类似于 “九连环”,并认为《战国策》作者“闻其事不详其事”。事实上,我认为是杨 慎错了。最合理的解释是“九连环”是在1500年前后出现,杨慎看到“九连环” 后,以今度古,把两个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了。   三,据网上的一些材料称,欧洲也是1500年前后有关于“九连环”的最早记 载。摘录如下:   The earliest reference to it in Europe may be in about 1500 in the form of Problem 107 of the manuscript De Viribus Quantitatis by Luca Pacioli in which the description appears: "Do cavare et mettere una strenghetta salda in al quanti anelli saldi, difficil caso" (Remove and put a little bar joined in some joined rings, difficult case). It was also mentioned by Girolamo Cardano in the 1550 edition of his book De subtililate from which comes the name Cardan's rings, and was treated at length in mathematical terms by John Wallis in about 1685. By the end of the 17th century, it had become popular in many European countries.   这里提到一些文献,可惜我由于条件有限,无法查阅到这里提及的原始文献。 假如这里提到的文献是真的话,那么,可靠的最早提及“九连环”的中西文献都 在1500年前后。这样的话,我们不能先验地认为“九连环”是在中国出现后传到 欧洲,也许真实的情况是从欧洲传到中国的。 【网萃】∽∽∽∽∽∽∽∽∽∽∽∽∽∽∽∽∽∽∽∽∽∽∽∽∽∽∽∽∽∽∽   笔者按:这是用血泪写就的文字,取自笔者尚未发表的纪实体文学《耶路撒 冷》系列之同名中篇。记述了笔者罹患乙肝之真实经历。中草药,以及相关医院 之协同骗人,是怵目惊心的。医生穿的是白衣服,但他们的心是黑的(当然也有 红心,甚至红得发紫的心,只是位数不多而已)。并非笔者讳疾忌医。乙肝是医 院,传媒,社会放大镜下的产物,本身远没那么可怕。此外,文中涉及研究生招 生及培养的内幕,相关院系的欺诈学生,学术的腐败等等,有足够理由说明,兰 大的衰败并非仅归因改革开放,更是兰大人自戕的结果。而兰大的境况无疑可做 国内其它同类院校的一面镜子。目前虽然时过境迁,文中涉及的一应人名,地名, 悉仍其旧,以示笔者的负责。 ◆              死刑判决书   ——兼与亿万乙肝患者共勉   ·光子·   一. 备战   1. 非池中物?   公元一九九九年三、四月,正是躁动的时节。各种消息纷至沓来,好的坏的。 各高校研招分数逐一浮出水面,南昌大学外语系考研族看来是颗粒无收。更要命 的是,高校毕业生就业双向选择,形势不容乐观。九九届那些谋饭碗的北京、上 海帮,珠三角帮,长三角帮,大都铩羽而归。而已有意向者婆家也都“一蟹不如 一蟹”了也。原以为天之骄子,奇货可居,能卖个好价钱;殊不知“多收了三五 斗”,转瞬间旧毡帽朋友,奈何奈何。可愁坏了我们的师哥师姐们。外语系原本 是不愁嫁的,而况国门洞开,入世在即。下一届就临到我们。而报纸说今年高考 还将扩招30%!不过报纸也说,今年研究生招生将扩招15%,似乎是一丝福音,假 如我真的考研的话。   其实我之想考研很有些赶鸭子上架的份。我本性恬淡好静,喜欢读书。但本 人以为,文科的学术未必非得在书斋里搞;而且我该早日工作以帮家庭分压;因 而我对考研并不热心。但我是被师长朋友们目为“非池中物”者。他们认为我坐 得住,是块搞学问的料,不去试试等于浪费,因为当时考研还是件崇高的事。   但为何选择兰州大学呢,好友不解。兰州,印象中的荒漠地带,骆驼的故乡, 辽远而荒凉,尽管古已是西北重镇。“不是西部大开发么,我可是个投机者,” 我调侃道,“而且我还没坐过火车呢。”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有谱:兰大老 牌名校,学术声誉不错;又地处偏远,应该是个搞学问的地方。不象东南沿海某 些高校,早被商业气息侵蚀得斑驳陆离了。而况外面正风闻二〇〇〇年起研究生 将全面缴费,兰大托地域的福,政策再快也得慢三拍,我想。而兰大外语学院招 生简章上公布的招生名额有十一个之多,好歹我得争取弄个公费。九六级高校全 面收费,我躬逢其盛,父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长这么大,还好意思向父母伸 手么。再者,查遍相关院校,唯南京大学和兰大列中文为必考科目,这是独具慧 眼的。还有,南大已被三个同学相中,再选择它未免撞车。因而我之选择兰大颇 有点知己知彼了。“放心!如果兰大外语系只录取一个,那也当非你莫属,除非 瞎了眼。”某友一本正经地说。好在四月天,多顶帽子也无妨。否则,我早汗流 浃背了。   2.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六月底,学期行将结束,班里的考研族逐渐成形。看门道也罢,凑热闹也罢, 我正式挤了进去。因为加入考研族好处多多:可以名正言顺钻图书馆而不被目为 异类;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上一些老尼念经的课程;还有,可以名正言顺地租房。 因为租房目的各异,有确为考研者,有以考研之虚而行筑爱巢之实者,有专为筑 爱巢者。寝室是个小家庭,和清净是绝缘的,不是学习的地方。就拿我们寝室来 说,七个和尚一个窝。已经一起摸爬滚打了三年,彼此粘粘乎乎的。衣帽鞋袜换 着穿不说,就连彼此几个胎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此单干能行么?比如电话, 一会张三他妹妹的,一会李四他姐姐的,一会王五他奶奶的。再则室友都届“小 孩过家家”的年龄,今天东家没盐,明天西家少油常有的事。洒家出家人慈悲为 怀,总不能任凭城门失火吧,和事佬舍我其谁哉。还有,集体活动你得参加吧。 比如夤夜或白天,大家都正为室友那高倍宝贝望远镜里对面女生楼层欲闭还开窗 帘里睡美人胳肢窝处清晰可辨之几径须而荷尔蒙飙升,“惜哉,惜哉,可远观而 不可亵玩焉尔!”众室友哈喇子四溅。如此你能无动于衷?书中之颜如玉何其飘 渺哉。   流放地终于选好了,是一幢两层楼上的水泥平顶阁楼。离学校有段距离,相 对僻静,最主要的是价钱便宜。只是堆放的满是灰尘杂物,明显好久没人问津。 房东夫妇都是南昌二中的教师,人很好。在决定下来之前,女房东善意地提醒, 夏热冬冷。当时我付之一笑:长这么大,医院两字我还不知道怎么写呢。再则, 我正要锤炼自己呢。然而我错了。   夏天的南昌是个知名的火炉。而我这四方长条型水泥阁楼是个大蒸笼。白天 烈日直逼水泥墙面,拼命吸收热量。晚上哪怕零点后,热量供应绵延不断。室内 的我于是先衬衫湿透,脱!接着背心湿透,脱!裤子是没办法脱的,因为现在的 厂家精明,三角短裤只是意思意思一下的,而我又没魏晋人“天当被子地当床” 的境界。不是还有西装短裤么?那可是男士的骄傲,一如女士的裙子。但我生就 那麻杆腿儿,一定要赶裤子上架的话,一不小心,人家还以为竹竿上挑了块布片 做旗子呢,而我又不是姚明他哥。于是不久椅子上已是黏乎乎湿漉漉一大片了。 这时最离不开的是毛巾。我是有午休习惯的。每每午时一点半钟似梦非醒时,隐 然觉得脖子粘呼呼的,背下粘呼呼的,实在难受。不用看,早已汗漫苇席了。于 是翻身坐起,于是狂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真管用。于是躺下又 睡。而晚上,哪怕子夜一点,仍汗出如豆,加上蚊虫青睐有加,往往彻夜难眠。 直弄得左右不是,于是正襟危坐,双手合十,圣经又来了,“故天将……”但我 终于成功地挺过来了。除了吃饭和上课,运动、娱乐,再难离开半步。而且我竟 然没用电扇。我的歪论是,如果机体自身不能调节,那些外力的东西别无他用, 除了能降低自身免疫力。梭罗说“人之富裕程度和其身外物之多寡成反比”,吾 与梭翁也。生活太舒适又如何能“天将降大任”哉。其实另一方面,我是肉痛每 月的电费。要知道烧水、照明都得用电。我得把水电和房租控制在每月六十元之 内,否则我要寅吃卯粮。   然而好戏还在后头呢。那就是南昌蚊子的厉害。进得门来,瘪恹恹,出得门 去,胀鼓鼓。大概是蚊子通人性,知道出家人的苦寂吧。天还将黑不黑,已经铺 天盖地涌向我窗口聚会了。纱窗是没有的,否则窗户开合将成问题。于是嘤嗡劈 啪,人蚊交响乐奏起。多少个夜晚,半睡半醒的我汗水淋漓,以追打蚊子为乐。 而次日醒来,但见嘤嘤嗡嗡,墙壁上焉,椅子上焉,毛巾上焉,到处都是懒洋洋 圆滚滚黑油油大肚子肥蚊。我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噼里啪啦灭蚊大战开始。上劈 下剁,一捏一指血,转眼间我那白净净双手已是血淋淋一片了,一如麦克白那双 能染红所有海洋的温柔手。蚊子东躲西藏,我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久筋疲力 尽了,坐着直喘粗气。然而忽然灵感出现。记得日前读的《笑林广记》说,某贪 官离任,民众挥泪相送。有人不解。答曰,此爷已肥得差不多了,而谁知道新来 的爷们要喂多少才能如彼之肥哉。我不觉茅塞顿开。这屋方寸之地,容量有限, 饱蚊子不比饿蚊子,当不会再以我为寇仇吧。而且万一它们发现我是快瘦肉,良 心发现,不许它者再染指而也来个“先攘外”呢。于是我坦然就坐,自此人蚊相 安无事。后来好心的房东鼓动我弄个蚊帐。但收效甚微。一者现在的蚊帐进化了, 网眼过大,而蚊子并没跟着进化,饿蚊出入熙熙然如入无网之境。再者我那肉腿 总喜欢“红杏出墙”,蚊帐少有不开缝的,如此蚊子自然更好里应外合了。不同 的是蚊子由室内豢养变成帐内圈养。亲密接触,彼此更得益彰了。然而苦趣之余, 更多的却是乐趣。就是这里,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首先,我买来一电热杯,这小东西,只要小心,既可烧水,又可煮稀饭,早 餐解决了也。有时偷懒,几根面条,几丝盐花,油星不必,味精不必,葱蒜酱醋 不必,如此,晚餐也美美地解决了也。我是天下最好养的人。其次,从街头小贩 手里买来笛子,三元一支,费了半天唾沫。又从另一小贩手中买来二胡,十元的, 还赚得人家名片一张,并获“可得随时拜访”之特权。寝室是不可以摆弄乐器的, 第一没那环境,第二就我那水平,噪音污染是要犯法的。而在这里,我可以C调 的《姑苏行》吹成G调,G调的《江河水》拉成C调,没人理会。而我曼拉轻唱, 自斟自饮,得其所哉。   最难得的是可以看些最想看而又不宜看的书,而光顾奇书有如狎妓。比如 《金瓶梅》。我是在一旧书摊上偶然发现的。明万历影印版,香港太平书局,繁 体,竖排,盗版的。其实我早发现了它,但每次经过都不敢开口,眼睛只是冷不 丁扫过它,还在!心里顿时安定许多。这世界,失之交臂的事时有发生。某一日, 我终于痛下决心了。手里翻着《孟子》,眼睛嫖着那书,仿佛漫不经心,问摊主, “那东西”多少钱,仿佛它连“阿堵物”的尊号都不配。摊主却是揩的油比我喝 的水还多,知道我是条大鱼。“三十五,少个子也不!”那神气,仿佛鸨母手里 攥着李师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人家“看在学生份上”,二十元成交。我 立刻讨了个黑色塑料袋包好,心格蹦乱跳地潜回到了住处,立刻展读开来。然而 我不觉大失所望起来。里面除了偶尔几处让人起生理性反应外,不过尔尔嘛;和 市面上那些带“荤”的,何其相差乃尔。但其内人情之描摹,脉线之遣伏不由人 不叫绝。原以为《红楼梦》无出其右者,如此,他们实在是伯仲之间。于是我的 案头多了一本藏书,只不过“宝玉”是明摆的,“金莲”是暗藏的,以避嫌疑; 或担心有“逐臭”如我辈者萌生爱意,而久假不归也。   单居独处,无论男女,最难对付的是每月的周期,不管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这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啥啥疙瘩,看谁谁不顺眼。总想破坏些啥,或揍人或 被人揍。结果《金瓶梅》成了我周期的最好消遣。后来我又想起了个好去处,通 宵录象厅,那是群居时我们寝室经常的集体保留节目,当然有时也租带子。   彼时我一般早早地换上运动鞋,二十三点后直奔录象厅。往往是子夜前后, 片友便捶桌子敲板凳瞎嚷嚷,“老板换带子哦!”彼此心照不宣,于是精彩上演。 或港台或欧美或日本,然而最过瘾解恨的还是日本片,不但有生理上的满足,心 理上也似乎又打了个百团大战。第二天六点跑回来,每每碰到房东正锻炼,他会 很友好地招呼,“小G,又跑步了,这么早啊。”我羞人答答,“早睡早起锻炼 身体嘛。您不也是吗。”然后蹑手蹑脚钻被窝,蒙头就是一上午,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每每通宵一次后,结果“三月不思肉味”,身边的女性都成了植物人。一切 影视、小说里的罗曼蒂克也都成了蜡块。直到校园街头的丰乳肥臀重又鲜活起来 时,我知道,自己的周期又来了。刚开始是每月一次,后来半月一次,有时甚至 一周一次。今吾才知单居独处之乐也,孰与汉高祖为帝之乐矣?   如此半工半读,学期不觉过掉了大半,十月某天排了一上午队,下午紧张兮 兮地填了一下午信息卡,才算把名报上。这时我才有些紧张起来,好歹我得对得 住那一百二十元报名费呢。而指定的参考书我卷都还没开呢,有几本根本没找到。 而报其他院校的同学,或亲自去过该校,或通过内线,早就近三年样卷到手,可 以顺藤摸瓜对症下药了,有的还和导师取得联系有过接触。而兰大我半个鬼影都 不认识。好容易同学的表姐的同学的表弟在兰大物理系。费尽周折,却告之早不 在本部了。最后一根稻草也没了。而如此上下一折腾,时日已是十一月初。看来 我惟有自己动手了。   3. 画眉深浅入时无?   但无瓜无蔓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取得联系谈何容易。好在信息时代,什 么都是可能的。在我无心插柳时,某日竟在网上意外得到兰大外语系办公室电话。 我诚惶诚恐地拨通了电话,是个女声,地道的办公室症状,倦怠,懒洋洋,好象 谁上辈子欠了她下辈子债似的。当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时,奇迹出现。对方不 但客客气气,还未问先答,推荐了相关两个导师:一位是女性,英国文学的;一 位是李登科教授,美国文学的,并把两个导师的电话都给了我。电话没挂,我眼 泪差点没掉下来:看这待人接物,名校就是名校啊。   导师电话到手,我却觉得很棘手。孤陋寡闻的我两位导师都知之甚少。因为 英国文学我相对熟悉些,而美国文学是个陌生的领域。加之英国文学导师是个女 性,而在我看来,女性一般小处着笔,精雕细刻,象幅工笔画,我这马大哈难免 惹她生气让她失望;而男性往往大处着笔,点到为止,犹如写意山水,可能更自 由些。于是我便选择了L老师。但我是最讨厌打电话的,而况非亲非故直接电话 未免冒失。先来个投石问路吧。于是我拿起了纸和笔。但写什么呢?想想自己考 研的动机,平素的抱负,我心潮澎湃,思如泉涌。一封短信顷刻草就。信中我由 衷地写道,“山腰所见较之于山脚已是判若云泥;山顶所见比之于山腰当是别若 天渊云云。”表明自己亟需引领提携。信末以“师恩浩荡,敢不结草衔环”为结。 草完后又仔仔细细一字不拉誊抄了一遍,连夜发出。   等待回信的日子却不是那么轻松。约莫一周过后,每天清早第一节课后休息 时段成了我最紧张的时候。生活委员是我严密关注的对象。因为她是全班的福音 使者,负责收发全班信件单子。但我不敢正眼瞧她,又禁不住要偷瞟上那么几眼; 我不奢望她目光游移上我,但又做梦都希望她会,并向我走来。一旦她偶然扫过 我,我的心立刻跳到嗓子眼,心血管膨胀,血压升高。朋友,你暗恋过么,如此 你我的心境是等同的。练达的同学建议我别再傻瓜蛋了,因为这种情况回信的几 率近于零。十四天过后,我几乎绝望了。因为计算路程南昌至兰州平信往返八天 即可,六天的缓冲足够了。第十五天,新一周第一节课后,我已不再抱希望了, 也没必要再向生活委员浪费我的秋波了,但我还是赖在教室,那也不想去。“涛 哥,你的‘录取通知书’,兰大的!”那天生活委员的声音最美,天使般的。我 永远忘不了她那调侃戏噱略显沙哑的声音。不错,是回信,兰大的。“谢谢你。” 我故作漫不经心,但即使我真收到录取通知书远没这么激动过。信封上的题签工 整大气,极富阳刚美,一看就知道是练过的。尤其收信人后面括号里的“雅鉴” 字样让我倍感受宠若惊。一如乡农初进城,突然被一甜甜的小姐甜甜地唤做“先 生”。教室外僻静的一角,信件被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但信不是L老师亲笔 的,而是其弟子名Q**者受命代笔的。其略云:   因论文资料整理,迟复为谦。很高兴代为复信。之前L老师是从不答理这种 信件的,这次是绝无仅有。L老师很欣赏你的文笔和古文基础云云。你放心考试, 凭你的才气通过考试是小菜一碟云云,云云。   结末留下了他寝室、宅电并L老师的电话号码。并交代以后有需要只管找他 或直接联系L老师云云。   尽管不是L老师的亲笔,但我已经感激涕零了。意外的是,从名字和笔迹, 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Q**是个男生。直到两个月后当我拨通信中留下的号码时, 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接电话的是个女声,那是女生宿舍。碰巧那天Q**不在, 回了兰州的家。事实证明,Q师姐是个非常平和热心肠者,一如其名。那是后话 了。   关节终于打通了。感奋之余,当晚我即把多年养成的铁定晚上23点就寝时间 往后狂移了半小时,以不辜负L老师及Q师姐的期望。   如此和Q师姐书信往返了数次。已是十二月下旬。圣诞和新年都快到了,从 不寄贺卡的我忽然心血来潮。买了两张贺卡。其一往寄Q师姐,用的是李白,其 辞云:   山鸡羞渌水,不敢照毛衣。   其一往寄L老师,集《诗经》句并唐诗,上阕云:   河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之游女兮,朕画眉深浅兮其 入时也无?   下阕不知天高地厚地斗胆模拟L老师的口气,答曰:   孰为河广,一苇航之;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彼君子 兮,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二. 应战   1. 厚积薄发   二〇〇〇年一月二十二日,一年一度的研究生招生江西南昌考区在江西师范 大学隆重拉开帷幕。第一场是德语,我郑重其事,如临大敌,毕竟那也是人生的 第一次。比平时的课堂练习还轻松得多呢。我心下狐疑,仿佛奥赛中碰到了1+1=? 这就是研究生招生考试么?我四周张望了一下,见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于是又回 头检查了一遍,而我考试很少再回头的,我相信考试的第一直觉。磨磨蹭蹭,结 果第一场我提前了十七分钟离场。走到外面,人影寥寥,除了偶尔一两个维持秩 序的警服人员。第一场考试过后,我的压力和紧张消除了些,不知道其他科目如 何。午餐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就睡,一直到被闹钟叫醒。要知道,我租的住 所离师大至少有八公里远,不过彼时我已有自己的老爷牌自行车了。下午是政治, 我的死对头。我喜欢政治,但厌恶政治条文,所以政治少有及格的。然而题目很 快就蒙完了,提前了二十七分钟离场。接下来的考试也是出奇的轻松。结果除了 基础英语科我只有十五分钟空余外,英美文学科我提前了三十五分钟,中文是最 后考试的,悠悠荡荡我提前了四十五分钟。但待自己走出考场,才猛然想起中文 科两道大题的漏答和作文的平庸。但五科粗略一估算,好歹该有三百五十分左右。 比照往年经验,我无忧矣。于是直奔通宵录象厅,饭也没来得及吃。   备考有压力然而也是动力。而等待结果的日子可远没那么好受,尤其是自我 感觉良好时。那是一种失重,没有目的,没有坐标。那年春节是我过得最低调的 一个,家人也跟着我的情绪起伏颠簸。春节后返校,同学们或北上或南下,奔赴 各大中小人才市场。我按兵不动。   三月中、下旬,各大院校的成绩陆续出炉,几家欢乐几家愁,只不过愁多乐 少。已知的除了一个报上海海运的同学三百五十六分,胜算较大外,几乎又是全 军覆没。就等我的了。十元版201卡拨打168成绩查询电话花掉了三张,然而成绩 还是千呼万唤不出来。成绩终于可以查询了。然而由于紧张,楞是重复错误。最 后我实在没勇气再拨,任务交给了室友。他也拨了几遍,每次我都心率过速。 “涛哥,386,查到了!”室友忽然狂叫了起来,“这下火车你有的坐咯。”我 血往上涌。但又担心他查错了,或拿我开蒜。“要不你自己来!”室友把担子撂 给了我。我强压住兴奋,照章重拨,不错,总分是三百八十六,最高分八十五, 最低分七十二。 “今天我买单!”待我被簇拥到饭店时,还以为自己在腾云驾 雾。当年拜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欧洲名人;而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 本班女生侧目的对象。   不久成绩单寄到。一切如电话里所录。我疾忙修书两封,一封往寄L老师, 一封往寄Q师姐,以表感激之情。然而正所谓乐极生悲,天晴没几时,不觉已是 多云转阴并雨夹雪了。因为不久我即收到了Q师姐的回信。其略云:   首先祝贺你高居榜首(但我实际上只考了第二,第一名是兰大外院本系老 师)!然而喜中有忧的是,由于兰大部分院系先行改革,公费指标少得可怜,往 年只有第一名才能公费,而主管老师说,今年恐怕是连第一名也是公费难保。因 为你原先没有问及收费情况,我们也忘了告诉你,是以为歉。如果家庭经济许可, 那就自费,可自由来去;否则找个单位委培,失去自由,但无后顾之忧云云。   不啻当头一棒。   2. 彼君子兮,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三月底接到电话复试通知。我的那个紧张和兴奋,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呢, 也没坐过火车,因为没有机会。偶尔一次去福州,坐的是长途班车。打敲定兰大 起,南昌到兰州的线路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途径几个省,经过那些主要站点, 都了然得一清二楚了。我连忙给家乡的老爸打了个电话,电话是转接的,彼时家 里还没有电话。告诉了去兰州复试的日期。爸可紧张坏了,“要不让老三陪你 去?”那是爸在0.1‰秒内的反映。但我婉言谢绝了爸爸的好意。这么长的路, 太难为他了;况且我要学会自立,不就坐个火车么,我怕L老师他们笑话。   查车次,排队,买票,所有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动身那天,我早早地去 了火车站。离火车开动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已急得不成样子,怕误车,急急验票进 了候车室。好容易盼到剪票进站,竟然没费多少神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对号入 座甫定,我眼睛忙开了,扫视着车上的每一个角落并每一个忙乱的旅客,一边盼 望着早开车。毕竟大姑娘坐轿,头一次嘛。那玩意儿终于开动了。我则看着窗外, 惟恐错过每一个飞驰而过的物件。夜幕降临,我余兴未尽,彻夜没合一下眼皮, 也不敢合眼。次日抵达西安。凉嗖嗖一丝寒意,原来南昌和西安温差六至七度呢。 出站,进站,转车手续停当,西安发往兰州的列车开动了。我却开始紧张起来。 此去前途未卜,“夫婿”该是啥样子呢?尽管Q师姐在信中一再转达L老师的话, 说复试没问题,让我放心过去。   列车终于抵达了终点站,兰州,我梦魂牵绕的地方了。满车哈欠连绵,懒腰 成片,我却出奇的精力充沛,丝毫不觉得疲倦。下的车来,兰州给我的第一印象 就是冰,干冷干冷的。后来知道兰州平均气温比南昌低十摄氏度。   然而一个问路已经折腾了我好久,而其实兰大就在车站七百米外,沿天水路 直走。兰州城夹在两山之间。因了山的错觉,和纬度的迁移,初来乍到,东西向 楞搞成了南北向,这后来我费了好久才似乎弄明白。然而终于前面就是兰大了。 路牌上标得明明白白。好心人告知我哪是正门,哪是后门。后门近,正门远些。 我心里一乐,“谢绝走后门。”于是我取道前门。眼前豁然一亮,已来到了兰大 正门。   但见大理石镶嵌的高大门楼上镌刻着丝丝图案,而最惹眼的是顶端四个毛书 繁体行书镏金大字,“兰州大学”,洒脱帅气,大气磅礴,似乎比毛泽东亲笔的 北大清华还要乱真。下面是正楷的英文校名。看来兰大校门是不容易进的。因为 拖着风尘,我一路谦卑羞怯。被门卫盘问了半天。我说明来意,最后身份证、考 试证、成绩单齐出,方才保释通过。第一道槛终于过了。   接下来是找住所,最后落定兰大地下公寓。一切安排停顿,我拨通了L老师 的电话,告知我到了。他很关切地问寒嘘暖让我感动。他让我稍等片刻,以帮我 落实住处。得知我住所已定时,他似乎有些责怪我的先斩后奏。然后他让我好好 休息,别担心次日的复试。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基本落地。但当晚我正准备脱衣就 寝,有人敲门找我。一个敦实的小伙。“你好,我叫汪洋。你是江西的G** 么?”我诚惶诚恐的答正是。“哦,是这样的,L老师打电话让你搬到我寝室暂 住几天。我那一个室友出去查资料去了。”我说明自己已住下了,不想再麻烦他 了,态度很坚决。同时谢谢他并L老师的好意,他也只好作罢。后来得知他是外 院98级翻译方向的研究生,并非L老师的弟子。后来九月份入学时,因为寝室尚 未分配,L老师仍安排我去汪洋寝室暂住,因而打扰了他大概一周左右。汪师兄 坦诚厚道,我一直计划事毕后请他吃顿饭的,但由于入学的一波三折,此念未能 完成;后来终于没了机会,是为至憾。   次日我早早起床,严阵以待。正在指定楼梯口徘徊等待开刀问斩时,一个面 善的中年女性朝我走了过来,急切而和颜悦色地问,“你是江西的G**么?” 后来知道她是研究生秘书。我慌答正是。她说L老师正等我呢,三楼几零几他办 公室。我拔腿直奔三楼。强压心跳,敲响了门。“进来!”声调不高,但富穿透 力。我轻推房门。办公桌旁坐着一人,中等身材,凝重内敛,但头发并未斑白。 凭直觉,他就是L老师了。“L老师,您好!我是江西的G**,您找我?”我 怯怯生生,一如未过门的媳妇初见公婆。“别紧张,坐!”他递给我一杯茶, “你的贺卡我收到了,”顿了顿,“彼君子兮,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言毕 哈哈一笑,我也笑了,手不停地搓着。L老师问了问我的家境。然后问为什么选 择兰大。我把初衷和盘托出。L老师直摇头。沉默了半晌,但终于转移了话题, 谈到复试,及复试注意事项,再次让我别担心,并让我在复试结束后向院长说明 自己的情况,看能否弄个公费。我一一点头称是。那天L老师的和蔼内敛不矫不 饰给我极深的印象。   其实复试真的很简单,又是等额复试,没什么悬念。由外语学院院长宣布复 试开始,然后一一介绍导师及其成就和研究方向。L老师是第一个被介绍的,而 且是浓墨重彩地。导师介绍完毕,接下来复试正式开始,应试者按名字拼音顺序 去讲台陈词,其实是作些自我介绍类,不过用的是英文。L老师很少抬头。临到 我上台,L老师抬起了头,看着我。其他老师和应试者也都看着我。然而精心准 备的台词是用不上了。大炮轰麻雀,向为兵家之大忌。彼以下马,尔以中马胜之 可也,吾友孙膑见教的是。我清了清嗓子,三十秒钟的语无伦次后逐渐恢复了常 态。我便即兴来了些无关宏旨不着边际的话塞责了事。   接下来是选择导师。坐在前面的一浓眉大眼之清秀高个女生问我选择谁,我 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L老师。”结果公布,很幸运地我和她同时成为李老 师的关门弟子,看来她对L老师已觊觎多时。后来我才知道,能成为L老师的弟 子很不简单。据说L老师在兰大外语学院是响当当的,译著等身,骨鲠,不媚俗, 已退休几年了。这是他的第二年作为外语学院反聘教授云云。   结末宣布公费名录,只有第一名。其他都是自费。我有些血往上涌,一种受 骗的感觉。然而台下并无一丝骚动。我纳闷。L老师目光示意。但我终于没动。 枪打出头鸟,我还得照顾其他同学的情绪。第二名如此,第三名第四名又当何如。 有难同当,莫以名次论英雄。   后来一好心的师兄道出个中究竟。原来外语、新闻、计算机等这些有利可图 的热门院系,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改革”,用有限的公费名额向学校换取更多 的自费招生名额。这早是内部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对外发布。难怪招生简章上 公布的名额那么多,公费名额却如此的少。尽管这样,但报名者如潮,而且大部 分都是近亲繁殖,本校毕业的;因为那样轻车熟路,相对好考取。难怪二十个复 试者中,五分之三都是兰大嫡系,其他都是杂牌军,包括我。文凭时代,一个需 要文凭,一个文凭批发,能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难怪台下鸦雀无声。   3. 漏鱼之网   次日便是体检。走入相关指定科室,有穿白衣服的伺候。不过是些常规检查。 除了身高、体重等是实测的外,其他基本上是自己报他们写,什么视力、肺活量。 有些瞟你一下,有些瞟都不用瞟,你的相关数据已一并跑入相关栏了,如耳鼻喉 五官科。一条长龙,顷刻间便打发怠尽。行行出状元,有工夫如此,何愁碗里的 凉稀饭。效率时代,这就是效率。临了要抽血。血检科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备检。 “兰大的么?”护士眼皮也没抬一下,自顾准备上刑的家伙。“是的!”备检者 底气十足地答。于是护士小姐大笔一签,血检就算完事。难怪这么快。临到我, 自己没勇气拿人家的金往自个脸上贴。老老实实招认自己来自江西,南昌大学的。 一听结果要到次日后半晌才能出来,我说明自己想早点回去。护士小姐倒是慈眉 善目急人所急,“没乙肝吧,”一边大笔一签,“你可以去盖章交表了,保健科。 下一位!”于是不到半小时,体检表顺利盖章上交。我千恩万谢,走出了校医院。   公费没弄到,这个研上与否回去跟老爸碰个头再说吧。回程一路昏睡,我也 再没那雅兴欣赏窗外的风景了,自个想着心思。一路无话。   三. 入学   1. 卖身契   跌跌撞撞我回到了昌大。室友们一听结果,炸锅了。国骂不绝于耳。嫁鸡随 鸡,好在我还能恪守“妇道”,没有说兰大半个不字。但我萌生退意,要么找工 作,要么下年再战弄个公费的。自费的话,一年八千元,确实不是个小数目。本 科时每年二千七百五十元已经够父母受的了。父亲属于文革毁掉的一代,人很聪 明,完全通过自学,混了个小学教师,也算是吃上皇粮的了。母亲是农民。这就 是我家的老底。而委培的话,等于从此自由抵押掉了。而且一定要弄成自费或委 陪的话,总觉得憋气。好好的一个黄花闺女,原指望傍个大户人家,明媒正娶, 做个正品。谁料却要鬼鬼祟祟,与人填房做小,做个次品。   一路风尘,回得家来。父母急了。得知成绩的那晚,失眠的不是我,是我父 亲;决定去留那晚,失眠的不是我,还是我父亲。次日一早,爸爸双眼深陷,布 满血丝,“上,不管自费还是委培!”爸爸拍板了。接着帮我分析形势:士为知 己者死,难得人家L老师赏识咱;备考的苦痛他不难体会,那是精神肉体的双重 折磨;照研究生扩招这势头,形势会一年比一年糟,早一年是一年;何况不正风 闻研究生要全面自费么,再等一年,前途未卜。然后又分析了委培的利弊,于是 一致同意假公济私,委培。   接下来是马不停蹄跑委培单位。先找自己的母校。主管教学的领导答应帮我 疏通疏通。但适巧五一长假,不上班。我便两手准备,去了上饶师范专科学校 (同年下半年升为上饶师范学院)。因为好歹这里算是我半个家乡。我籍贯江西 余干,而余干县属于上饶地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我 八杆子打得到的一门亲戚,我爸爸的表弟夫妇,他们都在师专工作。但其实人与 人之间的亲疏关系血缘并不决定一切。我的这门子叔叔婶婶为人不错,我们相处 得很好,叔叔后来还成了我委培协议的担保人。因为彼时硕士紧缺,外语硕士尤 其如此,师专对引进我这个“人才”颇为满意。加之朝里有人好办事。几通电话, 几个照面,几份表格,一路绿灯。半个上午不到师专的全部手续就绪,转眼我是 有“婆家”的人了,成了上饶师专英语系的教师,将去兰大攻读硕士学位,享受 在职待遇,学费师专负责。师专同时通知我停止母校委培事项的申请。当要在委 培协议上签字时,我颤颤巍巍双手发软,因为几乎是同时,我想起了两个人,一 个是在生死状上画圈的阿Q,一个是按手印的杨白劳。那毕竟是我人生的第一张 协议书。   和母校的相关交接手续还算顺利,除了昌饶间往返的路途颠簸。但与兰大的 协议交换却波折重重。兰大先是要求师专发个公函,证明我是其单位的教职工, 并同意委托培养我,然后兰大才发录取通知书至单位,再由单位转发给我。单位 立刻照办,并用特快专递发出。然而五月下旬过了,通知书没来,六月上旬过了, 通知书没来,六月中旬过了,通知书还是没来。而我同窗报上海海运的,早在五 月下旬通知书就到手了,而且是公费的,欢天喜地。昌饶两地奔波往返的劳顿不 算,魂不守舍的我终日在焦躁不安中度过。原本乐天的我,忽然食不甘味卧不安 榻,再也笑不出来了。六月下旬,我黯然地毕了业,通知书还是没来。   更难挨的是暑假,昼不能作夜不能眠。跟着受罪的是我的家。最难对付的是 乡里乡村那探询的眼光。物以稀为贵。按照惯例,乡村考取大学一般亲朋好友会 热热闹闹,或去电视台点播歌曲,或点播电视剧以示庆贺。当事人也会大摆宴席, 哪怕打肿脸充胖子。当年我录取昌大外语时,全乡轰动,村里也为之雀跃,“荫 了祖宗的德,咱G门也算出了个大学生了。”确实风光了好一阵子。考取研究生 当更会大张旗鼓。不是考得很好么,怎么这里的“榜眼”静悄悄?上心者让我宽 心些,“好事多磨嘛。”平心者让我别太在意,再等等看。下心者则神秘兮兮, 拨浪其七斤半,“通知书来了么?”但并不期待答案。然后脸上的表情多矣,质 询,猜疑,窃喜,仿佛红眼病者终于发现他人眼中也有血丝。情绪能传染,家里 是不能再呆了。我便只身第二次去了福州,一边严密关注师专动静。度日如年。   转眼八月份了,仍不见通知书的影子。我终于坐不住了,展开了电话大战。 然而Q师姐去北京查资料去了;外院办只有值班的学生,不知所以;直接打给兰 大研招办,要么是抹桌子者接的,要么是送报纸者接的,换了若干批人轰炸,等 得人肝肠寸断后,终于被告知管事的不在,你隔日再打吧。隔日答案一样。我才 知道精神病是怎么来的。只好打给L老师,而L老师回了平凉老家。   八月底,终于联系上了导师。L老师一听,急了。都快开学了,他让我先过 去再说。于是我黯然神伤,于九月初踏上了七上八下西行的列车。   问题出在自费协议改成委培上。兰大研招办是早接到了师专特快专递过来的 接受函,但它并没把委托培养三方协议寄出。负责人说忽略了,也许是家大业大 吧。于是赶忙填协议。兰大负责人先是要求协议必须让师专先盖章,兰大研招办 最后盖。如此蹉跎往返,即使特快专递也得十天半月的,误了入学。好说歹说, 负责人才用那施主打发叫花子的慢动作悠悠地把那大红章子盖了上去。于是我立 刻用特快专递把协议寄出。很快便收到师专用特快专递回寄的盖好章的协议。数 日后,委托培养通知书终于交到了我手上。我没有看一眼,也不知道脚步什么时 候把自己拖出了研招办。我已经瘫痪了。   我是个伤疤未好痛已忘得差不多者。适巧第二天便是入学手续集中办理日。 我早早收拾好,兴冲冲第一个跑到指定地点办理入学手续,以便办妥后早点告诉 家里。父母都快急疯了。但且慢。“毕业证和学位证原件呢?”管事者用那三锥 子扎不出一滴血的腔调问。“我,我不知道要带……”“那你怎么知道报名?通 知书呢?”管事者突然神情勃发,仿佛久违的瘾君子忽然闻到了上好的鸦片;而 鄙蔑的眼光里,又仿佛鉴赏家终于发现了件劣质瓷器。我战战兢兢地捧上通知书。 “先放这,”管事者扫了一眼。这时身边已来了不少报名的,他们打量着我,目 光复杂。我窘得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真是劣质瓷器要以次充好,又象卖猪肉的被 查出肉里注了好多水。“我有复印件……”我怯生生地说,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 见。“拿来!”管事者却听得一清二楚。我便慌忙从队伍的第一位退出,直奔住 所。待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时,报名处已是一条长龙。排了约莫半个世纪,终于 临到我了。我重新必恭必敬的奉上复印件。管事者眼角瞟了一眼,“先放这。缴 费单呢?”“缴费单?我是委培的……”我嗫嚅着,偏房的底焰本来就不长。 “那也得有缴费单!你的手续我们不能办了。”这次连眼角里鄙蔑的位置都没能 保住,篡位者是鼻子里的哼哼,“东西先放这!下一位……”久经波折的通知书 跟了我才一天,没了。   我立刻跑到兰大财务处汇款单收发室,没有。又跑到指定银行查询转帐单, 还是没有。给叔叔电话,叔叔却告知八千元师专计财处早已按协议于几天前由银 行汇出。银行转帐几秒钟的事,怪了。于是此后跑财务处和银行成了我每天上下 午的必修课。半个月后,汇款还是没到。师专计财处经办人也急了。忙跑去汇兑 银行查询,并晓以厉害。于是次日上午,转帐单到。原来八千元现金被当地银行 缓发,为了利息。   于是我马不停蹄,补办入学手续。财务处,膳食科,培养科等等,最后是体 检。这次不但严格,简直是丝丝入微了。身高体重五官血压肺活量等等层层落实。 我暗暗为自己的体重骤降担忧。毕业离校例行体检时,我体重偏瘦1.25公斤。复 试偏瘦1.75公斤,而这次体检却已经是偏瘦12.5公斤了。   最后来到了血检科。门庭冷落,里面只有一个人,还是上次的那位护士小姐。 “博士么?”她一边让我挽起右手衣袖至胳膊处,准备行刑,一边怪怪地问。原 来时日已是十月初,博士入学的时间。我惭愧地说明自己是硕士,因故延误入学。 待抽完血,去保健科盖罢章,最后才去学籍科办理注册事项。基本就绪后,我疾 忙一边让人电话转告老爸,说一切停当,勿念云云;一边修家书一封,并把通知 书复印件附上。一应手续办完,同学们已上课三周多了。   2. 机关算尽太聪明   相处一周后,我和班里的同学很快打得火热。他们的认同让我很有成就感。 这很得益于L老师对我的喜欢。据说我是历年来L老师最得意的三个弟子之一云 云。同学们把我当作他们中的实力派。他们认为英美文学最难考,而我碰巧撞了 个历年来的最高分,八十五分。学习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我自己也渐入佳境。那 天上罢课回到寝室,一室友突然告诉我,说上午院办找我,说是医院让我去一趟 保健科,可能是体检的事。我心里一沉,打了个冷战。中午我茶饭不思,目不交 睫,长年养成的午休习惯成了牺牲品。好容易等到两点,估摸上班了,连忙去了 校医院保健科。   去的时候保健科还没开门。等了大概半小时,一个穿白大褂的终于来了,牛 高马大的。我跟了进去。“找谁?”他威严地问。我说明来意。“哦,你就是外 语系那G什么来着吧,正要找你呢。”我肃立一旁,象重刑犯等待宣判。“你的 血检有问题,大三阳。”对方抑扬顿挫。“大山羊?”我听天书般的。“就是乙 肝,强传染性。”很权威的口气。“乙肝?强传染性?可我平时连咳嗽都不来一 声的……”我争辩道。“乙肝是不长眼睛的。你的转氨酶偏高,五十一,而学校 的要求是低于四十五。以前感染过么?”“那,我不清楚……”我懵了。以前也 听说过乙型肝炎,但总认为那是另一世界的事。今天却突然艳遇到自己头上了。 “你下周一上午再来复查一遍。记得空腹。”我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很天 真地问,“大夫,要紧么?”“再说吧,看下次的复查结果。”对方有些高深莫 测。我突然想起几天前室友们神秘兮兮的议论说,我们这楼层有个小子被“逮” 了,听说有“那个”,指的好象就是乙肝。又想起数月前某报纸上传阅很广的一 篇报道,说北师大一学生因乙肝而被休学的事。当时觉得它太遥远了,没太在意。 我不觉毛孔阵阵紧缩。天要塌下来了么。   我步履沉重地回到了寝室。想着自己的“强传染性”,我不寒而栗。但我强 作若无其事。室友关切地问我医院那没事吧,我却“且说三分话”,支吾躲闪着。 有些事我只想独自承受,而况已是二等公民的我不想再掉到三等。但负疚感时时 向我袭来。   次日上午我们都上课去了,回来时寝室门上多了一张本楼层宿管中心的“传 票”,让我即日即时搬迁到某某房去。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也被“逮”了。搬离 原寝室时同住了才一周多的室友们集体送别,并没把我当做“另类”,却宽慰我 说那东西现在普遍得很,自己以后多加调养即可。他们也继续同我接触交往,似 乎什么也没发生。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小人之心”而已。新寝室也是四人间,两 个经管院的,一个化工院的。都是象我一样有“那个”的,因而学校特别“优 待”,我们这些难兄难弟才有幸呆在了一块。不过文理交融,颇得塞翁失马之真 趣。   同病相怜,新室友间我很快就溶入其中了。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吃皇粮” 的,对我的不远千里选择兰大大惑不解。“兰大不是很牛么?”仿佛心中的如意 郎君被轻视,我抗议道。“牛?还马呢!早就今非夕比了。”室友嗤之以鼻。 “兰大是风光过一阵子。那是八、九年代的事了。那会杨振宁在大陆招研究生, 连续几年兰大考的都是第一。美国《时代周刊》还曾把它列为中国大陆最有名的 大学之一。老六,哥们!”讲到这,室友一脸的灿烂。“如今只剩下空架子咯。 兰大软、硬环境都不行。管理混乱,待遇差,地方又不好,但最主要的是兰大把 人不当人!这还留得住人么?兰大逃逸到全国的教师可以再组建一个新兰大。剩 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跑不动的。唉,兰大,烂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直摇头。酒之不售,其非狗猛乎,《晏子春秋》所言是也。化工院的室友还透 露说,其实兰大毕业的没几个想再读兰大的。比如他们院,有能力的都考出去了 或被保送上外校,没能力的选择工作,最没出息的是等着被保送上兰大或“考取” 本校混日子。而他本人即那“最没出息”之保送者之一。难怪此公天天在电脑前 “游戏”人生。因为按规定,兰大某些“重点”院系50%以上毕业生是要被保送 上本校的。经管院的保送指标没那么多,但公费名额多,占70%。我的胃直发酸。   但我自家门前雪还没扫呢。想着周一的复查,想着复查的吉凶未卜,想着因 此而可能导致的结果,我心头上的石块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尽管我表面上仍心 静如水,照样上课,照样说笑。心悸、失眠、多梦,我怀疑自己是否更年期提前 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很疲劳,但睡不着,因为疲劳不 是肉体的;隐隐然好象睡着了,最长的时间一晚合眼不超过三小时;数月来一个 囫囵觉对我已是莫大的奢望。我的肠胃很好,但已经再也找不到可口的饭食了; 吃饭成了礼节性的;向来忠贞的肠胃竟会在节骨眼上来个阵前大倒戈。树倒猢狲 散,但我还站着呢。数月来的奔波劳碌不算啥,怕的是精神折磨。当初关云长刮 骨疗毒而谈笑自若,那痛苦是肉体的;如果是精神的呢,他还自若得起来么?先 主不是因之而蜀汉国祚由盛而衰么?   周一我是看着它来临的,因为那晚我根本没合眼,又不敢翻身,只是躲在被 窝里不时看表。早上我什么也没敢吃,甚至连水也没敢喝。好容易挨到八点,我 直奔校医院。   八点三十血检科开门了,还是那位护士。见了我她楞了会,但似乎终于想起 我是个“老相识”。“还抽血?”我点点头,递上血检复查单。她犹豫了会,终 于拿起了刑具。“医生,结果什么时候能知道?”我一边用酒精棉捺住扎针处, 一边惶惶地问。“我们会通知的。”可能是不经意的“医生”头衔起了作用,我 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有一丝难得的春意。于是我把新寝室号码留给了她,希望他们 有事直接找我,而不必扩大影响找外语学院。   此后的几天我很少去上课,也很少出寝室。胆战心惊地守着电话,因为我不 希望“噩耗”由他人转达。这样煎熬着,周五上午的后半晌,电话响了,是校医 院的,让我再去保健科。我瘫软在电话旁。   去校医院的路不到两百米,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但我终于赶在他们下班前出 现在保健科门口。还是那位保健医生。“怎么回事啊?都一百三十多了,才一周 不到。”这是保健医生给我的第一句话。他当然不知道已是惊弓之鸟的我那周是 怎么煎熬的。“你的病情在恶化,”顿了顿,“为了你的健康,以及周围的人, 我们研究决定,让你休学一年,报告下午送上去。”我双腿发软。想着父母,想 着家庭,想着我那新过门的婆家,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哪怕求他,哪怕声泪 俱下。但我没求过人,也不知道怎么求人,也没有女人那发达的泪腺。最后我虚 弱的喉管里只哽咽出了一句话,“大夫,考个研不容易……”“我们也知道,” 保健医生一边拿起一叠表格,“回去先把病治好,来年还可以再来嘛。”目光示 意送客。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了黄河边上 的中山桥上,一个被富家子始乱终弃的黄花闺女。但我还能有意识么?日已行将 落土。我什么时候走出医院的呢,怎么出的校门呢,我中午没回寝室么,这些我 都不知道了。中山桥下,是缓缓流淌的黄河水,泥黑,浑浊,那是母亲河的血液 么?手搭栏杆,但我终于没能来个前滚翻转体三周半,因为我知道,田亮只有一 个。   回到寝室时,已是晚上十点三十。室友关切地问我去哪了。“爬山去了,兰 山。”一身疲惫的我竟然天衣无缝。   我原本想隔日悄悄地买票,悄悄地一走了之。“轻轻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 一片云彩。”等去了西安再告诉L老师。但院里很快知道这事了,研招办下通知 到了院里。同学们很快知道这事了,研究生秘书处消息流布最快也最广。他们纷 纷跑到院办研究生秘书处帮我求情,而尤其让我感动者是我那另一同师门小师妹 康雁彬,她是声泪俱下。研究生秘书一摊手,满脸的无奈和无辜,“我有这个权 力么?”最糟糕的是,L老师也终于知道这事了,因为他得在相关休学文件上签 字。听说L老师得知我要休学的消息时很是生气,说出了这档子事我应该早点告 诉他和其他人,不能一个人扛着,但他并没当面责备我。他立刻托人给研招办打 电话以求通融,而此前他从未求过人的。“文都发了,之前干啥去了嘛。”研招 办的人鼻子里哼哼,言下之意是招呼打得太迟。   新室友们终于知道我出事了。他们有些震惊。接下来是埋怨,说我也许不该 瞒着他们,其实这种事情很简单的,得乙肝的那么多。又说我太厚道了,万不可 复查时还傻呆呆地自己伸胳膊去,找个人代检啥事没有,那么多人其实都是这么 过的,包括他们其中之一。而且即使要自己检,之前也该拼命地吃降转氨酶的药, 只要指标达到要求即可,他们中的两位都是这样的。“你就没想到打点打点人?” 室友们一脸的困惑。我摇了摇头。“你太嫩了,唉……”室友们慨叹。竟没想到 血还可以这样验。是的,我是太嫩了。   走前我特意登了次兰山,这次是真的。人在山顶,兰州城就在脚下,烟雾迷 茫。   当晚六时,我悄悄地踏上了回程的列车,怀里揣着一纸休书。时日将近十一 月。   3.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途路漫漫,但我希望它再拉长点;坐的 是蜗牛车,但我希望它能更蜗牛些,哪怕晚点,越晚越好,因为前方是不该成为 目的的目的地。然而车不争气,次日凌晨六点三十已把我们正点带到了西安。   抖抖缩缩地下了车,颤颤巍巍,才知道双腿乏力,密码箱拖着我出了站。我 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一个姑娘拿着什么往嘴里塞,我才意识到饥肠辘辘,而肠 胃的抗议似乎昨天中午已由神经末梢传到总部,只是当时总部瘫痪,忽略了而已。 原来物资供应已中断了一天一夜了。我立刻找了家面馆,来了份炒面,大碗的, 而且是鸡丝的。结果风卷残云,一根不剩,还冤枉地陪葬了两个茶叶蛋。胃口竟 是出奇地好。看来死刑一经宣判,反而浑身轻松。死刑犯临刑前的饕餮莫过于此。 西安是个旅游城市,碑林就在不远处,我神游已久了,但终于没去。不久买了票, 晚九点四十五的,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张卧铺票。养精蓄锐,我要躺着回去,以 站着见人。候车期间我逛了几家书店,买了本《庄子》,密码箱里的那本已是破 得不成样了。   列车正点出发。卧铺就是卧铺,上车不久,我竟然奇迹般地被拉下水——我 睡着了!读者朋友,数月来我的第一个囫囵觉,如果晚十一点至次日凌晨三点也 算“囫囵”的话。看来糖衣裹着的炮弹是得警惕,警惕,再警惕。然而“近乡情 更怯”,列车进入江西境内,驶过九江长江大桥时,我的心却渐次沉重起来。当 晚十点多列车抵达终点站,南昌,我的根据地。但我没有惊动留守在南昌的同学 朋友,而是找了家招待所安顿下。躺在招待所弹簧床上,我警惕的双眼却再难接 受贿赂了。脑里只盘旋着一个问题:我该去哪,单位还是家?   如果去单位,我自己可以料理好自己,但总有诸多不便。而谈肝色变的年代, 作为刚过门的“媳妇”,日后我还怎么和同事们相处,还有我的叔叔一家子?而 家的感觉,温馨,和谐,至少上顿吃了不愁下顿的饭,但我还拖累得父母不够么? 可穷途末路,除了父母还有谁呢?结果婆家、娘家在我脑里一直斗争到凌晨两点 多,终于血浓于水,娘家战胜了婆家。于是家成了此行不该成为终点的终点站。   第二天我便去了南昌港轮船码头,买了票。再有八小时的水路我就到家了。 上了船,我在一个背阴的角落里蜷缩一团,再也没动弹:我怕碰见熟人。偶尔觉 得有面熟的我的视线会在0.1‰秒改道,然后脸伏在双臂上一“盹”不醒,直到 估摸险情解除。   下午近五点,我到点了,慌慌张张地下了船。再有一里来长的窄小圩堤路, 穿过一片田野小径便是我的家。然而日已泛黄,天却还没黑。光天化日之下我是 不敢走了,只好昼伏夜行。于是赶忙找了个洼地潜伏了起来,一边看着太阳渐渐 西坠,一边紧张地侦察着“敌情”,并想着应付的辞令。好在时近初冬,田野收 割净尽,一片萧条景象,敌情终于没有出现。我松了口气。天黑下来了,我开始 动身。然而一箱满满的净是工具类图书,沉甸甸的。平日这些重量我是不把它放 在眼里的,要知道体育课引体向上、俯卧撑我从来都是一百分呢。但今天费了吃 奶的劲又如何撼得动。我啥时变得如此娇气了呢。原本水泥地面上还可以靠了两 个轮子拉动,这儿却是坑洼地。但我终于把箱子请到了肩上,左肩酸了换右肩, 右肩酸了换左肩,两肩都酸了用背驮,就这样走了半里。正在吃不消要放下时, 一个趔趄,一根草绳帮了我的大忙。我一个马步下打,腰闪了,密码箱甩出了几 米远,朝坡下翻几翻转几转停了下来,但终于没有裂开——国产货还是可以信赖 的嘛。几乎是同时,我和箱子同呼吸共命运,来了个平沙落雁,翻几翻滚几滚, 停在了半腰;只不过箱子翻了三翻,而我滚了四滚,我赢了;泥土的芬芳,久远 的气息;此刻的我真想不再上爬了,四平八稳,就这样呆在此一沃土上多好。我 的眼镜也和鼻子分了家,摸索了半天总算找着了。结末一清点,箱子是好的,眼 镜是好的,人也是好的,只是都多了分泥土的气息;农民的儿子,这一跤,值。 箱子重新回到了圩堤顶上,我却再没了勇气搬动它。我把它转移到了一个安全地 带,只身回了家。   越过熟悉的田野,穿过熟悉的小竹林,翻过家门前熟悉的斜坡,已经看得见 家里厨房窗口的灯光,而烟囱正冒烟。我心里一阵发憷。站在走廊前停了好一会。 厨房里是爸妈的声音。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厨房里爸在灶后生火,妈在锅 前掌勺。锅前灶后,他们已这样配合了三十多年。“你——回来了?”妈首先发 现了我,手里的锅铲当啷打在了锅沿上,清脆中几许沉闷,以示欢迎。爸则一个 箭步冲了出来。对视了半晌,终于哑着嗓子问,“箱子呢?”我说了去处。爸转 身消失在夜色中。父子间的交流有时并不需要言语。再多呆会,他,我,眼泪都 会跑出来凑热闹的。“汝今何罪过,不图子自归?”妈泪水夺眶而出,转身给我 倒开水去了。   四. 归隐   1. 低回愧人子   回得家来,我这“濒临灭绝”的稀有物种,立即成了家庭级重点保护动物, 住进了“自然保护区”——“最高总部”给我特批的房子一间,既当卧室又当书 房。母亲荣任为饲养员,就业问题解决了也。除了吃饭去厨房,其他时间我不离 卧室半步。生活成了两点一线,从厨房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然而家里也非安 全地带。我得随时关注“敌情”,哪怕是同族者,而我家向来是不乏邻里乡村的。 邻里间的鸡飞狗跳、锅碗瓢盆我父母是最好的调停人或倾诉对象。于是每每任何 风吹草动,警报拉响,“日本鬼子进村了!”大脑中枢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窝在 自己的房间里,原本吹拉弹唱的,嘎然而止,敛声屏息,懔懔然魂飞魄散。然而 尴尬还是常有的,因为饭是要吃的,而邻里走访以进餐时间最多。“回来啦,啥 时回来的呢?”问题都是千篇一律有口无心。于是我强作欢颜,答案也是有口无 心千篇一律,“回来有日了。”但有些并非完全客套,比如宗族长辈们,这时爸 爸成了我“外交部发言人”,“哦,他回单位处理了点事,在家研究论文呢。” 研究生嘛,研究研究,顾名思义,研究生可不就是研究论文的。他们也就落得个 顺水推舟。好在村里还没人“研究生”过。我便如此这般的一年在家“处理单位 的事”和“研究论文”。   因为那东西的“强传染性”,重点保护对象的我自然应该来点特权,于是餐 具专碗专筷专用,外加专菜。毕竟家里还有一对五岁的双胞胎侄子。而最尴尬的 是家里有外人吃饭,对我的专碗专筷专菜往往虎视眈眈,是觊觎我那“养尊处优” 的特权么。“学而优则仕,”谁叫你不也“研究”一把呢。于是只要有可能,每 每此时我这重点保护动物便赖着不出来,“饲养员”心领神会,食物便被投放到 了“保护区”。   父母是坚强的,在我眼里。刚回来时我很是消沉阴郁。爸让我心态平和些, 并想着法子让我开心,陪我下棋,聊天,以转移注意力。妈也是软言款语,细声 细气,仿佛我又回到了三岁孩童时。他们说笑着,讲着周边的一些趣闻逸事。但 家居久了是很无聊的。我时不时地生自己的闷气,性情乖戾而不随和,经常平白 无故的抢白父母。然而他们不以为意,陪着笑脸,仍然唱着他们的双簧,制造着 和谐的气氛。于是渐渐地我便也“此地乐,不思蜀”起来。   我是很喜欢散步的,但白天是不可能了,只能挨到晚上更深漏净时。看看父 母房里的灯已熄灭多时,我轻轻地带了门出去。然而阳关道是不敢走的。于是悄 悄地独辟蹊径,钻篱笆,越沟溪,蹑田埂小道,翩翩然若蜻蜓点水。到得圩堤上, 风润气爽。于是深呼吸,于是伸胳膊蹬腿儿,嘴里一边哼哼,“在那遥远的地 方……”不知老之将至也。   欣欣然回来时已皆零点。正要推门进屋,隐隐的有琴声,是二胡。沉闷而沙 哑,时断时续,似有若无,明显的琴码未推到莽皮上。先是《渴望》,然后是 《好人一生平安》,爸平素最喜欢拉的曲子。是爸房里的,他还没睡。我轻轻地 敲了敲门。门开了。“还没睡么?”爸有些局促不安。灯光下的父亲苍老了许多。   2. 髀肉复生   生活里的问题有些是不可回避的。比如,自己被“休”一事要不要告诉单位 和叔叔。我认为不告诉更好。他们知道了除了可能“阶级斗争扩大化”外于事无 补。而且如果恢复得快,明年复学后我加快学习进程,只要修完规定的学分,完 成论文,是可以按时毕业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退一步讲,休学一事, 按协议兰大是要下文通知师专的,那就省了我们的麻烦。最终爸爸尊重了我的意 思。   另一个问题是治疗问题。此次归隐,我的使命是“疗养”,治疗保养也,一 个是药物,一个是食物。爸问我是否在家休息一周后去采药,他好去落实款项。 爸的那点工资从来都是月取月支的,而“库存”一词我家词典里尚未收录。我说 再等等看。彼时各类疾病专题广播、广告正铺天盖地,几乎每个时段都有,特别 是晚上九点以后,而尤以性病和乙肝为最,恍惚间你还真以为全民皆“病”了呢。 我该看准再下,还可增添点乙肝知识。于是守着收音机听乙肝广播成了我的天职。 然而除非炼却孙大圣那火眼金睛,要在漫天广告里沙里淘金谈何容易。   但投入总会有产出的,不久我便慧眼识英雄,认准了某“教授”,并进而抱 定了“教授”的灵丹,蒂达胶囊。据说它“结合了国内外最新治疗乙肝的各大成 果,系几百位专家学者数十年呕心沥血研究及临床经验之结晶,治愈率95%以 上”,神矣。   我之选择蒂达首先因为主讲的是某“教授”(姑隐其名,让其名垂青史,吾 之功也,过也?况且谁叫他三毛钱广告费也要欠我啦)。这类广播一般主讲者都 是某专科的“专家”啦,“学者”啦,或至少也是“主任”级的,教授本不足为 怪的。然而“教授”也者,那年代不比现在的博导,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上个厕 所是绝对碰不到一打的。而一旦有“教授”领衔,好比某产品又通过了ISO900X 的认证,那可是质量的保证。对我们小百姓来说,好比产品包装说明上用的全是 蝌蚪文(其实六成都是汉语拼音)。洋文的,能错么。   再有,教授的“疏导”让我五体投地,使我再不敢对那东西麻痹大意了。什 么它影响个人、家庭的幸福,影响升学(说到我心坎里了!)和就业;什么有那 东西不宜结婚不宜生小孩。最让人双股战战的是,那东西不及时治疗或肝癌,或 肝腹水,或肝硬化……所以呢,要及时治疗云云。往往一次广播听下来,我冷津 津汗水湿透焉。   另外,教授的“走穴”也不能不让人心动。若没亲自听过广播,很难想象其 “热线”之“热”。短短的半小时广播,教授是难得有空闲的。往往开讲没三分 钟,丁零零,铃声不断。于是主持人“急听众之所急,想听众之所想”,“忍痛” 让教授打住,让其接听电话。听众的电话五花八门。有咨询疾病的,有咨询药物 疗效的,有打听购药地点及价格的,而最多的是反馈信息。什么“吃了您的药, 三天后感觉好多了”,什么“三周后黄疸不见了”,什么“三月后就转阴了”。 然后是谢天谢地谢教授云云,云云。然而最打动我的是“三个月就转阴了”类, 其他还有五个月的,七个月的,八个月的,数量是那么多。一会是男声,一会是 女声,一会是阴阳两声;一会是青、少年,一会是中、青年,一会可能又是中、 老年,不敢肯定者,因为捏着嗓子故也。可惜婴孩不会拨电话,否则他们可能挤 破脑袋也会跟着热一下的。事实胜于雄辩,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治愈率95%, 看来不虚嘛。而这对我不啻是一大福音。俺们底子差,不奢望三个月转阴,半年 能的话,我一定帮他祖宗八代烧高香。   此外,蒂达专科设在南昌红十字医院(糟糕,忘了向其索要好处费了!), “专家”坐诊呢。一种药物而能在医院开设以其名字命名的专科,可见实力不菲。   最后,灵丹为“答谢广大患者”并“回报社会”,广告期间一律买三送一, 送完为止。要知道灵丹每盒四百八十元,够三十天用,而三盒一个疗程。捷足先 登,于是我夜不能寐,恨不得立刻动身去买那“灵丹”来服之。   主意一定,我便把想法告诉了爸爸。父子一嘀咕,决定一次性买它两个疗程。 两个疗程等于六盒,还可获赠两盒,一下就赚了九百六十元,这算盘谁不会打呢。 另外我们保守地估算,两个疗程转阴了后,余下的可以巩固疗效嘛。再有那东西 得去南昌购买,而从南昌往返一次不容易。爸于是连夜出去“活动”了。结果在 某宗亲那搬了三千救急。次日一大早,我便直奔南昌红十字医院。   那么大名鼎鼎的医院竟然费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名堂来,亏我在南昌混了那么 些年头。但顺藤摸瓜终于在一条街旮旯里瞅见它了。我便如虔诚的信徒朝拜圣殿 一样诚惶诚恐地移了上去。但圣殿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的,医院三楼的一个 旮旯里,十几厘米长的黄牌子上粘着四个十几毫米的方块红字,“蒂达专科”, 这就是圣殿无疑了。殿前已经聚集了十几号如我般虔诚的信徒,各种口音的都有, 显然来自全省各地。但圣殿的门是关着的。候了半天,门还是没开。也许是怕堵 塞交通或有碍观瞻吧,隔壁科室一位坐班的白衣服说,“专家”忙,一般要到十 一点后才来的,让我们该干啥先干啥去。“忙”才叫专家呢,这更增加了我们的 敬畏,坚定了我们的信心。等吧,但一小时后专家还是没来。有几个信徒走散了, 但更多的原地不动。十一点十五分后,果然,“专家”出现了。也许是发挥余热 的吧,干瘦干瘦的一个小老头,并不仙风道骨。但人不可冒相,信徒们如大旱望 云霓般地簇拥了上去。“做奚里(干什么),做奚里嘛?”抖缩而威严的南昌话。 信徒们大夫长大夫短的围成了圈。“看病么,先挂号去!”信徒们一哄而楼下挂 号去了。挂罢三块钱的一个号回来,圣殿已是水泄不通了。然而问的是些鸡毛蒜 皮,答的是些无关痛痒。但仿佛朝圣者终于吻到了释迦牟尼的脚趾,信徒们心满 意足地按着圣主的意思填单购药去了。付罢款,提着两个疗程的单子我兴冲冲来 到了取药处。然而只有六盒。“不是买三送一么?”我提示还有两盒。“那是广 告期间!”穿白衣服的是个姑娘,撅着嘴,满脸的不屑,一副掴了你一耳光那是 瞧得起你的态势。脸蛋到是绝色。尽管凭空地少了两盒,但毕竟有了沉甸甸的六 盒。于是我便一如华老栓抱那人血馒头“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般下了 楼赶路。   灵丹一到,爸妈可紧张坏了。又是问专家们怎么说,又是看说明书。然而爸 的那“三板斧”除了能砍下“蒂达胶囊”四个字外,只有干瞪眼的份,盖余下的 都是洋文也。于是我把专家教授们的话择要录播了一遍:什么别劳累,勿做剧烈 的运动,什么别跑啊跳啊的,卧床效果最好等等,是为体忌。什么少糖少盐,什 么辣不能粘,烟不能捏,酒不能尝;草青鲢鳙鲤鲫不可,蟮蟹鳖虾螺蚌可也,鸡 肉不可鸭肉可也,白肉不可黑肉可也;鸡蛋不可鸭蛋不可王八蛋可也;是为口忌。 否则影响疗效。一旁的爸爸振笔如飞,一旁的妈妈闪目如电。   次日的餐桌可就大改观了。国家干部突然三反五反了。本来每日鱼啊,肉啊, 蛋啊,轮番着轰炸。现在是鱼撤了蛋黄了红烧肉没了,油星点点怕腻着,汤菜里 能淡出鸟来。青菜拌豆腐,素餐素食为主,外加牛奶,精肉类等高蛋白为附。妈 是喜欢辣椒的,但再也不放了。爸是喜欢来点烟酒的,但再也不沾边了,至少是 当面。爱蹦爱跳爱说爱笑的我突然静如处子,成了中央“床”委,没事不下床。 书是不看的。只是按时吃药,一分一秒不差。灵丹是很苦的,专家的意思是抗不 过可添点红糖佐服。良药苦口,白开水冲一冲,我眼都不眨一下,楞是一饮而尽。 我们心甘情愿地一切如专家教授们说的去做,目的只有一个,怕影响疗效。而且 我们奢望着,万一如广告所说,三个月转阴,意味着我可以提前半学期复学,那 就是奇迹发生。   如此休养生息连月,效果出来了。一天偶尔心血来潮,看见家里自做的吊环 心里痒痒,想来它几个。以前颠来倒去在上面我能轻轻松松做它十几二十个,而 且花样翻新。殊不知,以前一跃便够得上的环楞是跳了半天边都挨不到。廉颇老 矣。无奈之下搬了个小凳子,总算够着了,但凳子一翻个,糟了,别说双臂不能 把自己吊起来,连吃住环都成了问题。我便在上面挣扎着。还好没人看得见,否 则又是环又是索的,人家还以为我想不开呢;不信,有踢翻的凳子为证。好一会, 终于手一松,我掉到了地上,瘫了。   体力瘫了,脑力呢?我怀疑。   3.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待到二月初春节过罢,一个疗程的药也吃完了。兴冲冲地我们父子迫不及待 的去了县医院做了个血检。将近中午,结果出来了。爸看化验单,我则看着他。 爸颤抖了一下,缓缓地低下了头:大三阳,谷丙转氨酶三百一十八。看来病情加 深了许多。连月来,全家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张力,所有的忍气吞声,鼓胀成一 个氢气球,然而一根针下去,什么也没了。   爸想要我住院治疗,我摇了摇头。鲁迅先生厌恶中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设法和师院的叔叔取得了联系,想籍此了解单位的动向,以告诉他我的现 状。叔叔满是抱怨,说这么半年,我音信皆无。连寒假也不回单位看一下,系领 导在责怪云云。我以目示意。爸爸话到嘴边,噎了回去;只好搪塞支吾着,至于 寒假,说我根本没回来,路途太远,中转车不方便。他们竟然还不知道我休学的 事。我且喜且忧。   完了,我的复学梦,以及我心之隐情:K师妹。   我之走近K师妹似乎是偶然的。某日我刚回到寝室,室友拿我开蒜起来。 “哟,刚刚一个小妹妹找你,好好那个哦,你小子桃花运来嘞。”我嗤之以鼻。 “你不信?人家还帮你叠了被子呢,喏……”室友以目示意。果然,上铺一方被 子端端正正,上面压着枕头,齐齐整整。而上铺的我从来不叠被子的,一是不方 便,再则是懒散。除非预先得知女生要来我处视察,那也最多是被子一折两半来 点面子工程。我的脸有些发烫。“她爬上去的?!”我将信将疑。“没,她让我 把它搬了下来,在你桌子上叠的。”彼时正被入学手续弄得支离破碎的我,突然 象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再一清查,桌子上一根长发,飘若游丝,女生的。我有点 怅然若失,捻着它发呆。“她说是你小师妹。”室友继续轰炸着。我才约莫想起 L老师曾谈起,外院调剂了几个过来,其中一个湖南妹子投到了他门下。   当晚我即见到她了。人很小巧,有着湘妹子的泼辣和灵秀。她很大方,热情 主动,没有惯常女生的矜持和羞涩,果然是工作过的。K师妹一生坎坷,然而自 强不息,此我最钦佩者。中专毕业后四年边从教边自考,分别获得大专、本科文 凭。随即报考研究生,第一年上线未被录取,第二年高分上线第一志愿院校,因 故调剂到兰大,并拜到L老师的门下,年仅二十二岁。   刚来时我的人气正如日中天,她则有些默默无闻。她便常来找我。我欣赏她 的某种东西,自然地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刻最多,校园,餐厅,寝室,不避嫌疑。 而正是她,在我行将被休时于院研究生秘书处哭哭啼啼请求将我留下,那一幕我 终生难忘。也正是她,在我入学手续难产时陪伴我的时刻最多,还常读诗词,哼 小曲给我听。   归隐后,K师妹成了我唯一长月联络的对象,学校里的信息都是她传递给我 的。她让我好生休养,别担心课业,说课程很轻松,也很无聊,她是很少上课的, 除了泡图书馆。有什么委屈她也愿意跟我倾诉。她也成了我唯一愿意倾诉的对象, 给她写信成了一种寄托,也是一种享受。穷而后工,灰色岁月里的写给她的那几 封信是我写过的最精彩的信件,里面有某种真实的东西,和某种朦胧的东西。我 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上她了(骗人!)。   之前给她的每封信上我都强调自己恢复得很快,估计能提前半年复学。可是 今天……   回得家来,我把VCD搬进了卧室,母亲惊恐地看着我。我挑了所有的几盒成 人影碟,然后把自己反锁在了屋里。碟片放完了。我开了门,搬出了VCD,走向 了饭桌。溺水的我终于着陆了。父母长舒了口气。   但我却日益坠入了抑郁症和精神衰弱的怪圈。敏感,神经质,易暴易怒。直 至终日不说一句话,不露半个笑脸,也不吹不拉不弹不唱了。原本睡眠就是浅层 次的,现在更是一有风吹草动,比如猫爬鼠窜,都能让我心惊肉跳,彻夜不眠。 受罪的还是父母。他们陪着一万个小心和笑脸,怕触了我的怒或刺激我。然而我 这个“老爷”还是难伺候好的,甚至连爸妈都不再叫了。那天就因为蟮鱼片里的 几星点辣椒粉,妈本意是去腥开胃点。但我没有下箸,只是闷着头算着碗里的饭 粒往嘴里送。一旁的妈起坐不宁,一旁的爸停止了吞咽。我却干脆放下了筷子, 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卧室。爸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午餐不欢而散。当晚爸让妈 从邻里那借了一百元,以让我次日去县城散散心,打打电话啥的,他似乎知道我 的心思。妈近乎低声下气地叫了半天门,我才把门打开了,但很生硬地拒绝接受。 最后爸亲自出马,先是敲门,接着唤我。但我没有开门,连声也没吱一个。读者 朋友,你要扇我一个耳光么?来吧!我自己的已超额完成了。   深夜,摩挲着刀片,生平第一次阎罗爷的婆娘向我秋波频传,让我浮想联翩。 死亡很简单,也并不可怕。来自大自然,当以去大自然为幸。就其小者,分子, 原子,夸克等等,无一不是个有机体,而小者大之源。就其大者,宇宙是个有机 体,地球不过是宇宙之一细胞;而地球又是个有机体,人类不过地球之一细胞, 而且很可能是癌细胞。生命不过是元素循环流通之系统化,死亡不过是此一系统 之解体,而元素永恒,物质永恒。人体不过是氢、氧、碳、磷、钾、锌、铁等诸 多元素构成并参与流通之有机循环系统,或三、五天,或一旬半月,大都更换过 半,并非为我所有,哪怕一丝一毫。为我所有者不过区区一意识。“我”不过是 人体循环系统之总管。只要生命之有机质存在并循环着,不愁没有再获得生命之 机会。怕的是地球,生命之载体,有个三长两短或一旦消失了呢?人类,这一地 球之癌细胞一朝扩散,地球因此毙命,成为枯寂之焦土一片,如火星土星。除非 又来个创世纪,否则,地质变迁,生物进化,从古生代到新生代,从寒武纪到二 叠纪,从无机到有机,从海洋单细胞生物到多细胞生物,由无脊椎到爬行类,再 由猿及人,如此折腾,何止亿万斯年。或者更彻底些,地球被某小行星多情地啃 了一下而至于消失,成为宇宙碎片或微尘;或者,地球生命之宿主,太阳,一朝 消亡(这是杞人忧天么?毕竟时空是人类的概念,而对宇宙来讲,五十亿年和一 秒钟本质是等同的),如此,彼时载着生命机质之微尘和碎片在宇宙中飘荡,飘 荡,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等啊,盼啊,今天过了等明天,今年过了盼明年,上 一世纪望穿下一世纪,可是时空不过是人类自欺的概念。生命之有机质要再获得 如地球,太阳,银河系之环境,该是几世几劫几轮回?彼时才真是冥冥之中,永 世不得翻身了……我全身一阵紧缩,不敢再往下想了。来了又去了,天地不仁, 何必给我意识?   “生存还是毁灭?”但人家丹麦王子有的是血恨家仇,我的又能算什么,蝼 蚁么?终于刀片由腕之动脉恋恋不舍地滑向了我双唇周边的萋萋春草,已经三周 多没给它喂料了。   其实我也知道庄子的“鼓盆而歌”,但做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学业不成, 情感肺气肿,有力无处使,生命整个的处于失重状态。不过数周后我终于走出了 阴影,调整了饮食起居和心态。除了油腻辛辣少吃外,再不忌什么口了。同时我 剥夺了自己“床委”的资格,恢复了锻炼和日常生活起居,但决不让自己疲劳。 药还是服着,一是贵得要命,丢不起;另外好歹也是个心理安慰。我恢复了叫爸 妈,笛子吹得山响。爸妈喜形于色。尽管这样,睡眠还是成问题。神经衰弱和失 眠一直陪伴我到复学后半年才逐渐消除。   六月初全部药吃完,我又做了个检查,情况没多大好展,但转氨酶降到了一 百一十一。我脸上有了难得的血色,走路也虎虎生风。我本来想停止服用任何药 物,但爸的意思还是要坚持治疗。于是我便第二次去了南昌,只不过换了另一种 广告吹得超热的药。走前我拜会了一位在南昌某电台做主持人的同学。我有意把 话题转向了电台医药广告,并提到热线之热。此君汗颜道,“再别提那档子事, 我就主持过一个类似的晚间节目。就职业道德我觉得羞耻,可人在江湖……”我 大惑不解。“热线他妈的都是假的,”同学国骂夺口而出,“或亲人,或朋友, 都是事先说好或雇好的。有时同一个人拨打几次。”难怪捏着嗓子。看来此次的 两千多元又打了水漂,我暗暗叫苦起来。   暑假在度日如年中很快的接近尾声了。我慌忙再去做了个检查。结果大体如 前,转氨酶七十五,还是达不到入学要求。这下我们全家真正有点乱了阵脚。因 为按协议,单位要在九月一号前把新学年的学费汇往兰大指定帐户。而万一复学 不成,上一八千元能否吐出还得打个大大的问号,再填进去八千岂非雪上加霜。 当务之急是阻止单位继续汇款。爸拨通了叔叔的电话。疙瘩了半天,终于说出了 意思。叔叔忙问原因。爸无奈中道出了实情。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叔叔差点没破 口大骂,责难我爸和我。爸爸诺诺连声。我的心在流血。   开学在即,全家一商议,决定破罐子破摔,让我还是回兰大,争取复学。万 一不行,放弃。“天下这么大……”爸孤注一掷了。   于是我在八月底回到了兰大,随行仅一个书包。   五. 复学   1. 山重水复   进得寝室,基本没什么大的改观。唯化学系的室友从电脑程序游戏开始了网 络情感游戏,正为周末两个女网友见面如何错开时间而发愁。原来此公生物钟颠 倒了,白天睡觉,晚上通宵QQ聊天泡妞,乐此不疲。“已经见了一打咯,粘了几 个正点些的。”说到战果,此公一脸的灿烂。而经管院的一室友正为发核心而进 行网络大扫描。按规定,他们是要在核心期刊上发一篇文章才能毕业的。但一篇 核心,往往半个上午搞定。程序为CUT(剪切),COPY(复制),CLIP(粘贴, 是否为PASTE之假借,待考),是为经管院发核心的三“C”主义。而北京一家商 业杂志成了兰大经管院专刊。一个提供版面,一个需要版面,媒人是那个能使鬼 推磨者。刚开始一个版面六百,后来涨到了一千多,僧多粥少,版面宝贵着呢。 另一室友去西宁某干部管理学院本科速成班讲学去了,报酬是每小时一百元,每 天八小时,包括晚上的两小时。已经去了近一周。但我已是听者无心了。   休息了一周后,周一我悄悄地去了校医院血检科。接待我的还是那位护士。 周三上午我被请去了保健科,还是那位保健医生。他要我下周一再去检查一次。 一切轻车熟路。我向家里报告了结果,准备放弃。爸沉吟良久,长叹了口气,让 我再作点努力,指明现在不是我想不读就能不读的。“让老三过来……”爸最后 以毛泽东主席当年“出兵朝鲜”的气概结束了电话。   第四日一大早我便接到了一个电话,三弟的,让我去火车站接他。三弟出学 较早,好些方面我比他嫩着呢。我们长相近似,只是他比我高大。车站的三弟抖 抖瑟瑟,满身的疲惫,我心里一阵酸楚。上阵须教父子兵。接到爸的电话后他立 刻动身由福州车站中转武昌抵兰州,跨时两天两夜。安顿毕,三弟特意理了个如 我的平头。周一我们去了校医院,我在楼下徘徊,三弟去了血检科,伸出了胳膊, 护士狐疑着。三弟眼里满是企求和渴望。护士终于把针扎了下去。我们如释重负 地走出了校医院。   然而第三日我又被叫去了保健科。原来三弟的血检化验单都是阴性,而这是 不可能的。作为乙肝感染者,至少会有一项是阳性。“出了事医院负担不起责 任!”保健科大夫如是说。三弟急了,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300元,悄悄地往保 健科大夫口袋里塞。保健科大夫神色紧张,“别这样,别这样。”他挡了回来, 让三弟快收起来。“大夫,行行好,行行好……”三弟噙着泪水,乞求着。“我 们会想办法的,让我们研究研究再说。”次日上午我又被叫到了保健科,保健科 大夫建议我住院治疗,去和传染科接洽。我一万个不愿意,怕被同学们知道,因 为我对他们宣称早就康复如初了。最后和家里透了个气,终于决定接受住院治疗。 于是我便悄悄地在兰大校医院的传染科落户了。白天治疗,其实也就是打点滴, 5%的生理盐水加一小瓶二十毫升的黄色药液,每天两瓶,上、下午各一,由三弟 陪着,晚上回寝室。传染科主管医生的意思是先弄它半个月再说。三弟一看势头 不对,在第十二天几近哽咽地说,我们身上只剩下三百元不到,他还得回家。主 管医生让我们向家里加急寄钱来。三弟表示他来的路费都是借的。于是第十三天 我又血检了一次,第十四日我们成功出院。十四天住院费用合计八百七十四点三 八元,包括住宿费,医药费,护理费。零点三八元被仁慈地免掉了。十三号的血 检结果出来,上面转氨酶用水笔写着五十字样。保健科开了康复证明,于是三天 后我成功地复学了,但成了零一级新生。   欣喜之余,隔日我悄悄地去甘肃省人民医院做了个血检。大三阳,转氨酶二 百三十六。   2. 君子之交   新生班其乐融融,但我溶入不了,也不想溶入,总觉得隔了一层,尽管同学 们并无芥蒂。老生班离我似乎更近,但我已拉得太远。心理上我成了“黑户口”, 既不属于新生班也不属于老生班。课程确实很轻松,也很无聊,和本科时念的经 没什么两样,除了唪经者多了几个头衔。好在下面听经的都是顺民过来的,学会 了尊重人:混口饭吃嘛,大家都不容易,因而纪律还是出奇的好。   一年的历练,我似乎成熟了许多。孤僻,寡言,和一切人都保持着距离,维 持着“君子之交”,包括K师妹。也许是距离产生美吧,重新回到学校,我们呆 在一块的时间还是很多,但再也没有初来时的“两小无猜”了,而我不是个没有 自知之明者。那天晚餐后,天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在兰州是少见的。我便让 K师妹在餐厅等着,自己去寝室取伞。回来时她正在翻着一本书,很欣喜的样子。 但笑容凝固了,当我把伞递给她时,“两把伞!为什么?”她眼里满是责难和委 屈。“……”我低下了头。   如此这般我的情感保持了一年左右的真空,新一学年的第一学期我被安排了 教学实习,对象是兰大成教院夜大部的那些成人学生。外语学院和成教院达成协 议,一个办班,一个出师资。而外院的研究生是得完成七十二学时教学任务的, 否则得按二十元每学时用钱去赎。也许是年龄段的接近,也许是他们在社会上的 摸爬滚打换来的成熟,我们相处得很好,尤其和他们班上的几个“头”混得很熟。 而教他们成了我枯寂生活中的一大乐事。我常常参加他们的集体活动,比如爬山。 这一天又向皋兰山进发了。但不久我们兵分两路,一部分体力不支者沿台阶上去, 我们两男两女从侧翼登攀。但不久两位女士便落在了后面,于是她们伸出了求助 的手,于是我们伸出了援助的手。我负责的姑娘高高瘦瘦,十指修长,绵软,柔 而无骨;温润,腻而不粘。握住它的一瞬间,我浑身一颤,一股热流顷刻传遍全 身,我触电了。这是我通人事后的第一次接触异性的手。当晚我辗转于卧榻上, 难以入睡。“女人,女人!……”当初阿Q揩了静修庵尼姑那脸蛋上的油后便觉 得指尖总滑腻滑腻的,于是想着女人,于是想着结婚。白天爬山时那一不小心被 我揩油的手也让我喃喃,“女人……”   于是W姑娘出现了,而媒介是网络。电子邮件往来了几个月后,暑假在即, 我们见面了,媒介是书籍。W高高大大,我欠她几公分。她有着运动员的身架, 但举止文静,核物理的。暑假我回了家,但距离和温度却让我们热起来了。不久 我们便兄妹相称,很快又更上层楼,她成了我的女朋友,至少是口头和精神上的, 媒介是手机短信。另外我们频繁拨号骚扰彼此,因为那是免费的。“瞻彼日月, 悠悠我思;道虽云远,曷云能来……”她某晚的这条短信让我提前一周结束了暑 假。饭桌上,她很兴奋地宣布她要考研,目标是北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 睛,她的眸子白里透青,清纯而健康。我的心情沉重起来。   一个半月后的某天我们正散着步,她忽然幽幽地讲,她的一个师兄又在打她 的主意。那人指导过她的实验,正上研一,保送的。“那就让他打呗。”一听到 保送我就冒火,我没好气地说。半个月后,我们在校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进行了 最后一次谈判,未果。“为什么又要离开呢,既然最终选择了我?”我问她。 “哥,我们不来电……”她回答道,那白里透青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但她的话决 不是借口。看看校园内外之对对鸳鸯也罢,露水情人也罢,或交臂叠颈,或唇贴 舌绕。可是我和她呢?尽管我们早就建立了某种关系,可那毕竟是口头上的。相 处这么久,至今我们还保持着“君子之交”,我连手都还没碰过她的呢。散步吧 我和她之间能过一匹马。即便同坐一条青石板,还要保持一尺以上距离呢。如此 能“来电”么。我并不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我也不是柳下惠,可一和她那清 纯而健康的眸子交火,以及那里迸出的北大梦,我就蔫了:我一个人的噩梦做得 还不够么,和她一个桌子吃饭已经够噬啮我的了。   不久我又认识了兰大一分部的H姑娘,历史系的,大四,有着东北人的豪爽。 第一次见面,礼节性的我问她日后的打算。“相夫教子呗,我这人没啥野心的。 现正等着保送上研呢。”她的话很对我的口味,而她本人温柔善良,典型的贤妻 良母型,但她末了的一句噎得我半死:又是研。果然,不久以后在校公告栏里, 全校保送者名单里她赫然在目,我的心咯噔一下沉重了起来。但我们继续交往着, 每次往往都是她来本部,而本部和一分部有十来站的路程。我们一起吃饭,一起 看电影,一起钻校地下录象厅,但本质上还是“君子之交”。我没有碰她。尽管 影视处提供了浑水摸鱼的理想环境。好几次我感觉得到她发丝垂打着我的肩头, 闻得见发香和青春女性的体味,她的手就搭在我和她之间的护手上,一波又一波 的热流,但我终于压制住了冲动,没有象影视厅里前后左右的标本那样左抱右揽, 只是欠身靠着远离她的一面稳住了身。这样的几次过后,某天我再电话找她时, 她第一次支吾起来,“你找其他人玩吧,我这样的人,笨笨傻傻的,你不会喜欢 的。”我楞了。   苦闷的我第一次找师姐诉起了苦。她已婚多年,作为过来人,所多的是经验。 师姐的一席话有如拨雾见日。她说,女生能跟你一次次地共餐,看电影啥的,说 明她已有意于你,至少是不排斥你。我们女人是讨厌第一次约会就动手动脚的轻 浮男性,但男生太拘谨了也不好。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还是有些意思的。 约会几次后,若男性还是一副正人君子态,比如牵个手啥的都不敢,那只能让女 生失望,甚至伤及自尊:要么是自己没有吸引力,要么人家根本就不喜欢自己。 否则君子色而不淫,不可能约会多次而无动于衷的,除非有问题。“你太低调 了。”师姐总结性的说。无怪乎W姑娘之“我们不来电”、H姑娘之心灰意懒。 “如果当时吻你,当时抱你,也许结局难讲……”我耳畔突然回荡起了一首情歌。 我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比窦娥还冤啊。但情爱是一种权利,更是一种责任。   3. 破茧成蝶   一步错位,步步错位。后来鼻子碰了被狗咬的事还多着呢。L老师一年后因 故全退了,我转投他门。新导师是兰大外语学院的新贵。好歹我总算也傍上大腕 了。我没什么奢望,只求能安全毕业,因为我欠人家一张纸。研三是查资料写论 文年,我便按协议回单位教学了。为论文的方便,特意配备了新电脑一台,并忍 痛以每年九百八十的资费向电信接入了宽带服务。苦于资料的奇缺,元旦前后决 定放弃导师推荐的原论题方向,另起炉灶。获准后,春节后用了一个半月凑成了 论文。两头兼顾,焦头烂额。三月底在导师的恐吓和催促下,不得不向单位告假 回校专事论文修改工作——对我的因故延期毕业他们竟是一无所知!一拨又一拨 的尴尬询问和尴尬解释是必然的,至于同事们的猜疑和议论已顾不了那么多。期 间除了巨大压力之外的紧张单调和无奈,和对人性的进一步了解和厌恶外,本无 所记述处,独有重负之下和一个J姑娘的交往,却还历历在目。但是否时下高校 流行的所谓爱情或未能免俗的暧昧之情,不得而知。   校园恋情盲从的份占绝大多数,跟风,凑热闹,从众心理。识见有限,错把 牵牛当牡丹,误认黑土做王子。蛤蟆和天鹅主打的校园《天仙配》并非少见。又 处在盲动的年代,单纯天真,易把一个眼神当作好感,好感当作喜欢,喜欢当作 情爱。于是寻常的一个电话,却能让受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激起一圈又 一圈的波澜。高校生活本来就和苦行僧差不离。孑然一身除非圣人,凡人是难忍 受的,上帝不是说独身不好么。打发、调和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和压力是盲目出 手的一大动因。重精神,轻物质,不似社会上的现实,凸显一种难得的纯度,则 是高校情感的一大特点,因为情感更多的是一种心理需要,而非生理的,尽管偷 吃禁果者有之,但毕竟占少数。鸵鸟政策则是普遍的生存状态。明明知道前途未 卜,对绝大多数情侣来讲,毕业就意味着分手,但进出自习室,餐厅,两个人总 比一个人强,而且记挂人和被人记挂总是件惬意的事。因之哪怕暂时性,跳河者 络绎。   认识她完全出于偶然。彼时兰大校园网有个小栏目叫“学生天地”。其内有 些音频资料可供在线收听或下载。然而人气最旺者却是下属的一个子栏目“交友 天地”。只要填上一些资料,不论真伪,注册后即可获得另一个自我,以直面这 斑斓苍白的人生,青睐人或被人青睐。注册者本校的自然不少,也有本省或它省 兄弟院校的,大都是学生,目的各异,为考研或其它种种单纯或不纯之目的。寂 寞常八九倒是事实。我偶尔闯了进去,彼时又当穷极无聊之时,也便随性注册了 一个。当然除了注明属本校在校生和性别年龄,其它如出生地等等都可以瞎编, 可以由三亚变成黑河或山西变成陕西,以让人不晓庐山真面目。重要的是可以以 一个替身,或另一个自我讲话。看了她的资料和个性说明,觉得有些特别,于是 给她留言了。一来二去,QQ,邮件等等,也便算熟悉了。但将近两年未及见面过。 部分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另一个客观的原因,她并不在本部,而是榆中校区,离 本部一小时的高速公路车程。当我将返校准备毕业论文和论文答辩时,元旦,春 节泛泛的邮件,QQ往来随着我的返校日期的临近而逐渐升温起来。撰写修改毕业 论文的紧张和压力让我疲于奔命,因之和她的交往便成了枯寂生活里的唯一亮点。 我集中优势兵力,狂轰滥炸,她便溃不成军,就地缴械了,成了我的Sweetheart (甜心),尽管是网络上的。于是便有了约她一见的欲望。见面的愿望几经延误 终于在四月中旬的一个周六下午实现了。她来本部的官方借口是计算机等级考试 报名。于是等待我的是一个焦躁的不眠之夜,而失眠是我去陇后的日课,本不稀 罕的。我盼着自己入睡,然后天明,然后中午,而下午预定地便能见到她了。快 近本部时她便用同学的手机跟我短信联系,让我在校门口的某处等她。我呢,心 跳得厉害。一番紧张的稍事整顿便匆匆地提前了三十多分钟抵达了指定地点,熟 悉熟悉环境,以获取主场优势而不怯场。   校车在我的来回踱步中终于驶入校内。我感觉到了自己全身的灼热,似乎血 液循环骤然加速。我便乖乖地在预定地点严阵以待。一边目光紧张地扫视下车的 乘客。她出现在末一批乘客当中。尽管我预感到那便是照片中的她,可紧张的我 一无相认的勇气。只是来回地作短途踱步。她手里拿着一把浅色小阳伞,肩挎一 个学生时兴的小包,一边眼光四面搜寻着。很明显,是在找人。然而窘迫的我却 仍在踱步,踱步,目力未见她,而心里却在紧张的期待中煎熬着。乘客三五分钟 便渐次散去。代之的是不时出入校门的三三两两的人。我正准备舍近求远,撤回 寝室,等她的电话再去接她,却听到一个微小却清晰的声音,尽管不乏试探性。 她在叫我。此一叫我的雄性本能才似乎被唤起。我大胆地迎了上去。暗号对上了, 我们接上了头。于是过往的虚拟化作现实。晚餐时间尚早,我们便在校园僻静处 溜达。彼此一边进行着全新的试探性面对面接触。我才逐渐有勇气和心思不时打 量她。她和其电子照片上的自己是一个模子,所异者现实中的她更真实,有着西 北人特有的淳朴,圆脸蛋,两颊是西部人标志性的血色红晕。那可能是长年干燥 风沙地区特有的印记。一个憨厚敦实的小姑娘,一朵含苞待放的雏菊。   我们先落实她的住处,最后在校地下公寓作了登记,随后便是晚餐,之后是 散步。我们信步走出了校门。和女生散步我全然没有男生该有的霸道,依然是铁 定的三尺距离。而她却似乎大方得多,并且话语举止不时透露出一丝依恋和稍纵 即逝女生在其意中人身前的娇态。我心里一阵愧疚。很难说清楚此时自己的心态。   对恋爱自己的认识有个过程。初恋是神圣的,相信唯一,相信巫山云沧海水 之说,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命定的那一半。目不斜视,所谓佛在心头坐,小鬼能奈 何;对她人多看一眼似乎也是亵渎;也决不轻易使用爱字;复恋已然褪色了许多, 如缩水的布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而再恋,则成了餐桌上的菜肴,不拘鱼肉 荤腥萝卜白菜,能充饥即可。这从自己交友天地里不断更改的自白可见一斑: “柏拉图云,男女本一体,后触怒天庭,被一劈两半,男女遂苦苦寻找自己的另 一半。”这是初恋的独白,虔诚而充满期待。一段阅历后,自白换成了:“曾经 沧海仍为水,除却巫山还有云。”说白了就是,情感无所谓唯一,比如衣服,适 合张三的,未必不适合李四;又如化学反应,能和锌反应者,未必不和铝反应, 如果你不是惰性气体的话。这是为自己再战作铺垫。而和几个女生交往过后,自 白已定型为:“优秀的男性好比O型血,它能浸润同化任何一类女性并使其幸福; 优秀的女性好比AB型血,她能接纳包容任何类型男性并获得幸福。”已经不但学 会开脱,而且还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了。   网络上的我们距离远没现在这么大。然而我现实中惯常的“冷”却给了她距 离。我心里在不断地责难自己,做个男子汉。可是距离并未因此缩短,心理的和 生理的。直到离开校园范围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我才管住了自己。看着过往的一 对对,或牵手或依偎,我内疚自己的怯懦,勇气也逐渐复苏了。由三尺,两尺, 直至我们终于能并肩而行了,距离越来越小,彼此手臂能不时触碰到。而每一次 触碰都能给我些许兴奋。身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激越活泼曾让我茶饭不思的人。 将近西部大市场,她突然捉住了我的右臂,略一迟疑,左手插入臂弯,勇敢地主 动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的心腾腾地跳着。第一次和女生如此近距离接触。透过几 层夹衫,和着步行的节奏,我的肘关节能不时触碰到那处极富弹性和暗示性的隆 起物。一切焕然若梦。   返回时已近晚十点。出校园时我们的距离是三尺,入校园时我们的距离已不 及三微米,如果谁有测微仪的话。我第一次骄傲地抬起了那颗从来卑微而不堪重 负的七斤半。然而姑娘家似乎依然意犹未尽,并不想即刻回到那陌生潮冷的地下 公寓。她便提议去校园西北角的人工池边。在这春意阑珊的缺月夜,该是很美的。 我迟疑了片刻,言听计从了。她便紧紧地依偎着我,似乎我那业已陡增的荷尔蒙 分泌得还不够,而那东西在生存的重压下似乎早退化了。校园相对静寂,除了稀 稀落落晚归的书虫或散步的行人,但更主要的便是此一旮旯彼一角落里蛰居的校 园鸳鸯们。平日对他们我向来是嗤之以鼻的,认为其情也暧昧,其视也短浅,是 太阳一露脸便告蒸发的露水情人。独有今天,我才对他们倍感亲切,似乎偷盗者 终于有了同盟。人工池边并非那么的萧条。整个池边花木掩映,环池皆是星罗棋 布偷猎的双双对对。风吟,虫鸣,鸟语,加上四处的耳语喁喁,其微也如蚁,其 黏也似蜜,天籁还有比这更真实的么。   虽是已过十点,我们的出现少有无扰人禁地之虞。其实我们的担心完全是多 余的,没有人注意周围世界的存在。我们终于在临大道的池边中段坐了下来,因 为这里太显豁,被情侣们割爱了。我座下的是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块,旁边有另 一块小的。她拉着我的手,就势坐了下来。我们彼此调整着情绪,说了些毫无干 系的傻话和问题。渐渐地她声音轻柔绵软起来。借着不远处的路灯,她那红通通 的脸庞向着我,迷离的是眼神,和直觉。我只觉得空间在缩小。那原本清晰的五 官渐次迷糊起来,继而成了混沌的一大块,大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终于消失 了。而我的脸上感觉到了热热的气息,和两瓣湿润温热的东西,那是她的小红唇。 于是顷刻情绪短路,世界消失。彼时若有人路过,一定会对我们感到惊异:我们 交织着的臂,我们负距离的唇,而我们座下的两处石块却有一尺多的距离,因而 外型看来,我们搭成了一个拱形。角力较劲了近十分钟,手酸脖扭的。然而我们 的唇却不愿意分开。终于肉欲的享受被物理的羁绊所累,我们第一次觉出了体力 的透支。“要不,你坐过来吧。”趁着小憩的当儿,我建议道。而那近乎一个尴 尬的提议。因为我座下的石块供一人则有余,并坐两人却又显局促,而况濒临水 边,不是儿戏。但她二话没说,略整衣冠,坐了过来。但不是和我分享石块,而 是我的大腿。我即刻感受到了一种份量,气息粗重起来。这给了我拥紧她的绝好 借口和机会:如果不让彼此做一对水鸳鸯的话。我们安顿了情绪,很快唇舌的烽 火重新燃起,而且比先前煞是剧烈。然而我怎么也难做到忘我,进入不了状态。 我的意识在一边关注窥听着每一个过往的脚步和声音。   送她回寓所已近十二点。我有些心醉神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寝室。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下午见她后的一幕幕,每一个话语,就餐时的每一 个动作,都象电影一样在大脑里翻滚。临别时的那种依恋,彷佛那便是永别,而 分明第二天即可再见的。混混呼呼习惯性地直到凌晨三点才约莫睡去。次日上午 自然是同她一起处理她的正务。而填表,电子摄影等手续统共不过二十分钟。之 后我们溜了出来。好在四月兰州的早晨是清凉清凉的,它让人发热的大脑清醒。 我们在僻静处例行地处理掉了多余的激素,很快双双决定一起进教室自习,因为 她下午就不得不回分部了。于是生平第一次在自习的当儿我身边也有了一个伴读 的对象。午餐我们吃的很慢,她已退了房,小包裹提到了我寝室。我们牺牲了午 休,在校园的某角落进行着最后的缠绵。傍晚我们早早地晚餐毕,然后磨磨蹭蹭 直到把她送上了最后一班校车。吐不尽的肝肠寸断和甜言蜜语,只好一笔带过。 之后的岁月自是如开闸的洪水,都一个劲地泄在电话上。今儿个寂寞的电话也会 每天至少一次不定时响起。用她的话讲,一天听不到我的声音就闷得慌,踏实不 了。恋爱让人早熟,我从内到外整个地脱胎换骨了。   再次见到她是在五一黄金周。彼时论文修改正进入最后冲刺阶段,神经绷得 紧紧的,因为五一一过,八号即得要定稿送审了。而因为没有博士点,小小硕士 论文答辩也就煞有介事,一如没有硕士点的院校,本科论文郑重其事得比博士论 文还严格一样。平时所谓导师也者只是一个概念,既不导也不师,有的干脆从年 头到年尾难碰一个头;而这时的导师不啻佛祖,因为生杀大权在握,他说不行, 即便让你弄个通宵也不能有半点作难的表示。一遍而两遍,两边而三遍四遍,少 有女生不因此而哭鼻子者。于我也正是论文的攻坚阶段,尽管初稿发过去即蒙导 师许可;还特别提到我的稿子不象其他,文笔顺畅,鲜有语法类错误。满怀希望 细细校对的稿子最终能蒙大赦,即获得导师口头或书面“可付打印”字样。然而 毕恭毕敬地一个电话打过去,说是让取回稿子。兴冲冲立刻出发,一看发回的稿 子,我的天,这里一批,那里一注,手指粗的铅批蝌蚪文龙飞凤舞,加上删减线, 符号等等,星星点点,竟是无一页完全空白。初稿和二稿都做供品用的么?但鸡 蛋里能挑出骨头,佩服导师学力的同时,不胜嗟叹,想这几年到底白混了,不说 江东父老无颜,七尺之躯何立。然而要紧的是导师临了的一句话,如果来不及, 建议我可以考虑申请推迟答辩,即当年十二月份。不知是否激将,话语是那么的 轻描淡写。我再也扛不住了,“那样我宁愿放弃,它已耗去了我整四年!”导师 哑然,万没想到面团里还藏着针。原本把她邀过来五一好好放松一下的,以缓解 连月来紧绷的神经弦。拿到论文批阅稿已是五号下午。我傻了眼。   她是四号过来的。五号上午我们几乎逛遍了半个兰州城。拿着相机,黄河大 桥,中山大桥,走走停停,打个趣,摄个影,似乎预演着最后的挣扎。接到修改 稿后,却再也潇洒不起来了。遂临时决定我们只在就餐时聚一聚,其它时间她在 教室自习,而我在导师特准的他的办公室修改稿件,因为作为副院长,那里有学 校帮他配置的一台办公电脑;他也好通过办公室电话遥控我,随时发出任何新的 修改指令。晚九点后我们方可见面。善解人意的姑娘家点头称允,了无怨言。   外院办公处在兰大新建不久的十八层办公大楼之七楼,戒备森严。到处都是 静悄悄的,除了楼层偶尔响起的无人接听电话。九点正,门响了,“笃笃,”似 暗号。我心里一颤,知道她来了。拉开门,不错,是她,厚厚的教科书抱于胸前, 用眼睛询问着我,自己是否不速之客。“想我了没,过道里好静好黑?”她似乎 漫不经心地问。“我弄完这段陪你聊天儿,”我说,一边坐到了电脑前,以处理 完手头的一小段。“你弄嘛,我不影响你的,我看着你弄就是了。”我加快了速 度。两分钟不到,我突然觉察到了脖子上被一双温热绵软的东西缠住了,那是她 的双手。接着是淡雅的发香和从脖子下透出的青春女性特有的体味。我眼前的电 脑消失了,嘴里充溢的是红樱桃和湿热的气息。   但我并未忘乎所以。“关灯……”她立刻明白了。万一有监视设备,我们完 蛋无所谓,还得连累导师。她松开了温柔的缠绵,起身让灯座开关复了位。屋里 顿时黯淡了下来,但并非漆黑。电脑是已自动屏保了的,但还有街头的路灯,透 过窗帘更显一种迷离的效果。我的意识是清晰的,但连年的奔波折腾,连月的超 负荷,压至极致的弹簧需要反弹,否则除非报废。她重新迎了上来,我起身接住 了她张开的双臂,我们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就势坐在身后墙边会客的长沙发上, 第一次畅饮那青春与激情之醇酿:那青春女子略带乳味的体香,那温热清淳的口 气,和每一寸活力十足的曲线。当唇舌交火时,作为臣民整体的其它部分会袖手 一边么,问每一对情侣答案都是否定的。刚开始的三五分钟我还能管住自己,男 女授受不亲嘛。但很快双手便背离了总部的指令,挥戈直抵她那傲人的双峰。而 于女人,最难征服者之一便是那两个制高点,傲岸,挺拔,灵秀,集天地之菁华 于一端。若得拔此两据点,半个女人也便归顺了。她是挣扎了的,但那又怎样。 倘若最高总部无心恋战,或者女皇陛下自己早有归顺投诚的意思,辖下的抵抗也 就是象征性的了,最多是日后万一口角时多个口实,或逃脱他日秋后算帐时里通 外国狼狈为奸不抵抗的骂名。我的右手很快便摆脱了羁绊,自她的脖颈处探入胸 前,捉住了她那对绵软质感的小半球,那对跳腾激越的小半球,我才似乎突然明 白《圣经·雅歌》里小鹿之喻的妙处来。我们的呼吸粗重起来,她以更大的冲量 压向了我。人是贪得无厌的家伙,刚还无尽奢望的东西,转眼便倦怠而弃捐了, 手指由她的双峰慢慢地移师至其平原,那平坦而结实的腹部,其势似乎不捣黄龙 誓不罢休。她才似乎真的紧张起来,令部众扼住了我那试图长驱直入的远征军, 但那是怎样的绵软无力。争斗最激烈者是在她牛仔裤的纽扣上,但也就三两个回 合,那看来无懈可击的马奇洛防线便告突破。而男人和女人的距离其实不过一粒 纽扣;解开这纽扣,有人是举手之劳,有人耗了一辈子而枉费心机;而我,我跨 越了千山万水。我和她开始颤抖起来。当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时,她有些娇喘兮 兮,“你浅浅的吧……”这是她躺在沙发上所能发出的唯一指令。大军终于抵达 那梦寐以求的地方,女皇陛下的内宫,但却已是强弩之末,力量的极限。我那中 军元帅讲起儒家进退揖让的礼节,竟是三过其门而不入,做起仁义之师来。当我 们正徒劳地做着最后的努力时,办公室电话响了,而我们,瘫了。   尾声   知道关公是赤面的长胡子,是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因为文盲和白痴 是决不知道的。能说出颜色的深浅和根数,则是硕士和博士生,取决于数字的多 寡和详略。而那些不但能考证出关公一脸酡红,两边侧髯各三十八根,中髭六十 有七,而且能利用后DNA,转基因理论写出洋洋洒洒百万言所以然的大部头著作 来者,则是专家和学者了。这便是我们的文科教育。   五月二十日象模象样地组织了论文答辩,而论文答辩一如其指导,不过是台 上的所谓专家学者装老子,台下的答辩者装孙子的演练。提问是弱智都能胜任的 工作,但却能让哪怕智者挠破脑袋,这便是论文答辩的看点。问者悠悠地从一摞 纸做的叫毕业论文的印刷垃圾里临时抽出一本,悠悠地翻阅着,做着临阵磨枪的 工作。然后是几个装腔作势的为提问而提问之所谓问题。比如,若关键词里出现 “俄狄浦斯情节”字样,则问者的问题必是“说说什么是俄狄浦斯情节”;若是 “迷茫的一代”,则又会要求答者谈谈对此的看法。其它如这里该用现在时,那 里应该大写,Color是美国英语的拼法等等。答者提供的自然是些虚应故事不知 所云之所谓回答。要在问者藐藐,视八斗为屈,一副集天下权威于一身的样子; 巍巍然从平日里的被漠视和受压迫阶级到瞬息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今而个才知道 权力的好处。而答者诺诺,温良恭俭让,柔媚谄笑,一副舌头随时噬舔,一旦主 问者抬其美臀的话。笑话还是有的,如一个专家指出,爱迪生就是爱迪生,不该 翻成艾迪森,而且他是个发明家,没听说还写过散文,然后是一通对翻译规范化 的精辟阐述。举座讶然。结果全院二十一个答辩者中,一个的论文被枪毙,女性, 痛哭流涕的,这是院里要杀鸡骇猴以儆来者的一个举措。龙麟是能披逆的么?棱 角和锋芒不是不可以露,但要看时候嘛;否则师长的尊严何在?另一个的吃了一 票,算黄牌警告,涉险过关,其他都是全票通过。我终于混了个毕业。   离校前导师曾提及留校一事,说可以让我接管英语系中文教学的,目前的中 文课都是他和另一位凑合着,自己着实感奋了好阵子,知遇之恩陡生。因而尤其 恨自己的卖身契,怆然不已。待留校结果出来,却是一二三四周武郑王的一歇留 了七个,竟然有向来无可圈点的阿猫阿狗,才释然起来。原以为“学而优则留”, 能留校任教的必定了得。其实不然。外面的不想进,里面的不能出,而鸟枪换大 炮是大势所趋,最便利的方式自然是内部消化。   一年满可以完成的硕士学位耗去了我整四年,也算大器晚成矣。传闻硕士学 制将改成两年,并已在人民大学等高校试行有年了,这实在是纳税人的福音。而 国外,听说硕士是过渡文凭,少则一年,一年半,最多不过两年即可获得。和国 外比我们的学制算最长的了,人家却并不买账,承认的很少,是人家戴着有色眼 镜么?   拿我自己来讲,这几年学了些啥?分散在两年的课程,稍加压缩,尚不及本 科大一,大二时的一学期,而重复率在75%。也许是温故而知新吧,又不见其新。 而效果呢?本科时授课者大都是平民级别,哪怕念经,尚能兢兢业业。而研究生 阶段呢?大腕小腕的,课本是难得有的。负责点的还能拿出一叠发黄的博物馆陈 列物——授课者称做讲义的东西——哄哄人;仁慈点的,会复印些资料让你自慰 一下;而那些腕而大者,年头见上一面,指定些本本,自此销声匿迹,仙踪难觅; 再见面时,已然是年尾,考试的时候。   至于那东西,复学后不久我便基本停止了服药,但调养得很好。不久我便恢 复了复试前的常态。毕业后履行协议。第一关便是办理教师资格证的体检。诚惶 诚恐,我把手臂伸了出去。结果却是意外的好,除了第二项阳性,其它都阳转阴 了,也即肌体自动产生了抗体,这是最理想的结果。此外,因祸得福,我成了有 名的“三不”男人,不抽烟(原本就不抽),不喝酒(曾经啤酒当水喝),不近 色(据闻,女人是个体力活,呵呵)。科学的作息,乐观的态度,主动地防御, 包括营养和运动,以增强体质,现在的我身体棒棒,多年来连喷嚏都难得打一个, 更别说感冒。生活过得有条不紊,潜意识里根本就没那东西。   生活没有尽头,故事还在继续。   时日已是二〇〇五年三月。W姑娘在国内某研究所做着苦力,美其名的话叫 上研。H姑娘已就地取材罗敷有夫了。至于J姑娘,我们走了毕业即告分手的老路, 罪魁之一便是那吞噬一切的时空。而K师妹呢,近闻已在香港大学读博士。我却 还在上饶师院“草堂春睡”,意淫北大,其词云:   有人爱你,   出于爱美的天性;   有人爱你,   为了那乘龙快婿;   那么我呢?   如果我可以雌雄同体,   如果近亲可以结婚,   如果龙凤不必而可以生产龙子的话,   那我何必牵你的手?   题目叫做《未名湖之恋》。   但“我见青山多妩媚,惜青山见我不如是”,吾复何言哉。   2005-3-11(起笔)   2005-3-23(完稿)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简杨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2.dxiong.com     http://www.xysforum.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