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11(第一七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3.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东篱采菊                   § 曾训骐:东篱采菊          §    ·曾训骐·                   § 【网讯】              § 官场的鸟笼                   § 束缚着你的身子 【牛肆】              § 无拘的心儿                   § 却飞回了南山 丁阿拉:驴的悲喜剧         § 一雁飞:妈妈,我不宽恕       § 醉眼微睁 金意峰:舅母的竹林         § 山下那一片稀疏的豆苗                   § 便都挺直了腰杆 【丝露集】             § 问好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 黎京:青涩岁月           § 胡床紧靠东篱 金同悌:雕花木盒          § 酒壶放在地 陈洪金:镜庐笔记          § 散漫的思绪 便长了翅膀                   § 立刻沾湿那浓浓的菊香 【网里乾坤】            § 胡赛标:一座楼的客家(待续)    § 今年是一个好年辰啊 ——30年土楼生活纪实与文化解读  § 邻家老妪嗅一朵雏菊絮絮叨叨                   § 是啊 少了红尘的喧嚷 【网萃】              § 任何人境 都是可以安居的桃源                   § 周海亮:母亲            §                   §                            【网讯】∽∽∽∽∽∽∽∽∽∽∽∽∽∽∽∽∽∽∽∽∽∽∽∽∽∽∽∽∽∽∽ ◆ 以下摘自《现代快报》2008年10月29日报道《“中国IT第1记者”涉嫌勒索 公关费被拘留》。   近日,网络上传出皖籍知名媒体人、有“中国IT第一记者”之称的刘韧因涉 嫌收受“公关费”被抓的消息。记者昨天从多位知情人处得到证实,刘韧被北京 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月坛派出所民警带走,现被羁押在西城看守所,案件仍在进一 步调查之中。   祸起“公关费”   “刘韧确实被刑拘了,现正羁押在北京西城看守所。”昨天下午,北京一位 知情人士就刘韧被抓一事向记者证实。此前,互联网上关于千橡集团副总裁、 DoNews网站制作人刘韧因收受奇虎网“公关费”被刑事拘留的帖子四处流传。   这位知情人说,刘韧是被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月坛派出所民警带走的,目 前案件由西城公安分局经侦部门负责调查。“目前已查明的涉案金额为13万元, 此案很可能还牵涉其他网站,具体情况尚在调查中。”据了解,进军杀毒软件行 业的奇虎网力推免费杀毒,并与传统的杀毒软件厂商瑞星陷入口水战。近期,刘 韧的 DoNews网站上出现多条不利于“奇虎”的报道和评论。10月20日,奇虎网 高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因无法忍受刘韧屡次主动索要“公关费”,他们不得 不报警。   据这位知情人透露,DoNews上出现关于“奇虎”的负面报道后,奇虎方面主 动联系DoNews网站。9月上旬,“奇虎”工作人员找到 DoNews网编辑徐某,并谈 好“奇虎”支付13万元,DoNews网保证不出现不利于“奇虎”的文章。双方谈妥 后,“奇虎”往徐某的个人账户上先打入5 万元。10月14日,奇虎网相关负责人 联系徐某,双方约好在北京海淀区一家茶馆见面,付清剩余的8万元,并商谈进 一步的合作事宜。当天下午,刘韧、徐某及经常在DoNews网站上发帖的一名写手 共同赴约。双方见面不久,月坛派出所民警赶到,将刘韧等人带走。   这位知情人援引刘韧一位好友的话说,网上传言刘韧敲诈“奇虎”,但他认 为其中可能另有隐情。“因刘韧现在被抓,外界无法了解到具体的情况,我们也 不好猜测,只有等公安机关的调查结果出来。”   地方记者熬成“IT名记”   在互联网界和传统媒体界,刘韧都大名鼎鼎。“从社会媒体到IT名记,再到 公关人,后转型为成功的商人,在轰轰烈烈的互联网高潮中,刘韧曾是最华丽的 偶像之一。”有媒体这样高度评价刘韧。   刘韧,1970年生于安徽,1991年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刘韧 回到安徽阜阳老家,在阜阳人民广播电台当记者。1994年,他写出轰动全国的明 星批判文章《解晓东如此义演——两个20万说明了什么》,因此惹上官司。后来, 刘韧离开老家,和北上淘金的青年大军一样来到北京,进入北京新闻圈。   迷上网络后的刘韧,将自己的新闻事业定位在了互联网上。在互联网新经济 刚崛起的时候,他就在圈子里掌握话语权。那时,中国互联网的大佬,像张静君、 杨震霆、王峻涛、王志东、李彦宏、马化腾,以及丁磊、张朝阳等,包括这次案 件的另一方——“奇虎”的周鸿祎,和刘韧都有私交。刘韧以诗人的气质写下了 《中国 Internet各阶层心态分析》、《张静君在哭》、《柳传志撒腿就跑》、 《郭为急与不急》、《活下去没那么容易》、《解决CNNIC》等文章,在 IT业界、 新闻业界,名声大震。   2000年4月,刘韧创办DoNews网站,被认为是中国最大最活跃的IT写作社区。 2005年,DoNews与千橡集团合并,刘韧成为千橡集团副总裁。   当年朋友现成冤家   提到此次刘韧被抓,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位中国互联网的大腕周鸿祎。周鸿祎, “奇虎”董事长,1998年10月创建3721公司,曾任yahoo中国总裁。   记者注意到,关于刘韧被抓的消息,不是由刘韧一方透露,也不是公安机关 透露。第一个向外界透露的,正是“奇虎”工作人员。当时,一位不愿透露姓名 的“奇虎”负责人曾主动打电话向IT商业新闻网透露刘韧等人被抓相关细节。据 他透露,刘韧他们不断利用互联网发布“带刺”文章、“批评”文章、“负面” 文章等去“敲诈”、“勒索”被害企业钱财,当然,“奇虎”是受害企业之一。 “作为朋友,看到刘韧被抓确实于心不忍,本来想通过这个事教育一下刘韧,没 想到这个事情闹大了,公安机关等执法部门已经介入、调查此事,已经不在我们 的控制范围之内了,只能走相关的司法程序!”“奇虎”这位负责人说。   “刘韧和周鸿祎曾是好友。”据和刘韧、周鸿祎都是朋友的杜先生说,当年 刘韧写的《CNNIC的手》,帮了当时的3721总裁周鸿祎,周也投桃报李,为 DoNews网站的创办提供服务器上的方便。   事发后,杜先生说,大家大都不公开发表言论,“不了解情况,不能瞎说。” 他说:“不仅是因为刘韧和周鸿祎都是我昔日好友,我不愿意看到事情弄得双方 都很尴尬,并朝着不好的趋势走,还因为我觉得现在已经进入法律环节,是非自 有公断。”   有关刘韧的是是非非   “谁都不愿意被压在食物链的底层。”这是中国IT第一记者刘韧的一句话。 在一篇名为《我只是个记者而已》的文章,刘韧流露了自己的职业定位:我只是 一名记者,我的任务和职责只是记录下当今IT领域最有见地的思想,以便更多的 人知晓。我所有的能力只表现在力争使我的记录成为所有记录中最好的。   刘韧被抓后,各种评论纷至沓来。一位圈内人士说,可能是刘韧太着急了, 太想成功了。刘韧作为中国的第一批IT人士,或许是目睹了太多人在IT行业的成 功,有些人昔日跟他一样还是一起奋斗的青年,如今都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 “他内心可能还是有点不平衡。”   中国互联网的知名人物杨震霆说:“刘韧对一些事的看法很小孩,很多跟刘 韧打交道的人都觉得刘韧性格里有很多天真的一面。”对此,刘韧当时表示: “我的缺点是太轻率,对很多事情不够慎重。”   几年前,刘韧在接受网友提问时,曾有网友问:“你写人物传记,人家给你 钱吗?”刘韧的回答是:“你知道报社纪律吗?还有我党的规定吗?”网友说: “我不知道纪律,我只知道惯例。”刘韧反问:“你被人送过钱?”   有可能涉嫌受贿罪   “具体到传闻里的事件,我没有参与,不曾亲见。”刘韧好友王先生说: “但仅凭直觉,甚感震惊。我不能妄加揣测,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王先 生说,在他们交往的历史上,刘韧从未有不良记录。   “如果刘韧他们收钱属实,刘有可能被定为‘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 ” 知名律师桑鸿志说,以前《刑法》中只规定了受贿罪和公司、企业人员受贿罪, 但在实践中,一些受贿者既非国家工作人员,又不是公司、企业人员。最高人民 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公布的《关于执行〈刑法〉确定罪名的补充规定 (三)》正式实施后,《规定》中取消了“公司、企业人员受贿罪”罪名,而由 “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替代。“如果证据确凿,刘韧面临的可能不是名声问 题,而是刑事判决。” ◆ 以下摘自《北京青年报》2008年11月12日报道《博客网陷困境 员工集体讨 薪》,记者范海涛。   昨天,一个“博客网资深员工向方兴东讨薪实录”的帖子在网上疯狂地流传 着。该帖子详细记录了11月4日晚,博客网创始人方兴东被员工围剿讨薪的详细 过程。据员工披露,从今年7月至今,博客网已经欠发员工7月、8 月的40%和9月、 10月的全额工资,以及保险、公积金等所有相关费用。而员工之前与公司高层沟 通四个月无效。   昨天,本报记者联系到了正在杭州的博客网创始人方兴东,他向记者坦言, “确实博客网现在有一笔与诺基亚公司的应收账款没有到位,因此资金出现了问 题。现在公司正在全力以赴地追回这笔应收账款。也有专门的人员来安抚员工的 情绪。”方兴东依然否认博客网快要关张的消息。他说,“公司一切都在维持正 常的运营。”   ■网上惊爆方兴东被员工围剿讨薪   如同一场闹剧,按照博客网员工在网上所披露的,方兴东近日被员工围剿讨 薪。“11月4日晚9点30分,博客网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员工,大家在与方兴东进行 着一轮又一轮的谈判。从今年7月至今,公司已经欠发7月、8月的40%和9月、10 月的全额工资,以及保险、公积金等所有相关费用。”晚上,当久久不愿意离去 的员工围住方兴东后,“方兴东叫来了警察,其结果是警察不认为我们限制了他 的人身自由。”“就在刚出大门之时,方兴东的司机突然驾车冲出来,他的狗腿 子们推开我们紧随其后的同事,把老方推入车内,急驰而去。这一幕你能想象出 来吗?如果不能,那你可以联想《色戒》中易先生得知自己将要被杀的那刻冲进 车里的情景,简直就是那一幕的再现!”“我们已经在走法律程序,可是我们毕 竟还是弱势群体,在这两天的经历中,理解到了有苦无门诉、有冤无处申的境 地!”   此前,有关博客网要倒闭的消息在互联网风传。博客网的模式一直让人们觉 得不能长久维持下去。而讨薪事件是否是博客网资金链即将断裂的一个重要标志 呢?   ■方兴东承认拖欠员工工资   方兴东昨天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语气相当平静,他对拖欠员工工资的事情 并不讳言。他告诉记者,“是因为和诺基亚公司有一个合作的项目,但是对方始 终没有给博客网付账,导致博客网的资金链出现了问题。”至于这笔应收账款到 底涉及多少资金,方兴东表示,“对方需要保密。是一笔比较大的款项,正在妥 善处理。” 当记者问到博客网是不是已经遇到资金链断裂的问题时,方表示, “现在博客网还在正常运营。”并表示,“你可以去看。”不过,方兴东告诉记 者,“现在互联网正在经历冬天,博客网肯定是在准备过冬的,我们正在削减一 些非核心的业务。这是创业公司都面临的挑战。”   随后,方兴东给记者发来短信,让记者联系博客网CEO王俊秀。当记者拨通 王俊秀的手机,他的口气显得和方的强势有所不同。他对记者说,“这笔款正在 追呢,但是不知道能否追回来。” 至于博客网是否能够继续坚持下去,王俊秀 思考了几秒钟后表示,“现在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运营,至于是否能够继续坚持下 去,就看有没有新的投资进来了。”王最后说,“我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博客网副总裁陈古龙告诉记者,“目前公司正在大力安抚员工的情绪。”博 客网甚至新开了一个员工安抚热线,是一个以1314开头的手机号。“他说,“目 前正全力以赴安抚员工的情绪,员工可以随时打电话咨询任何问题。现在安抚员 工变成了头等大事。博客网是愿意归还员工工资的。”   有关专家表示,“以博客为概念的互联网公司在今年陷入经营困境不足为 奇。”博客行业始终没找到盈利模式,加上烧钱速度快、今年经济不景气、风投 谨慎等综合因素,倒下的可能性很大。   财经访谈   方兴东:委派专门团队处理此事   记者:网上披露的消息,说博客网拖欠员工工资是否属实?   方:我们和诺基亚的合作项目有一笔应收账款没有收到,因此没有钱付员工 的工资、公积金等。现在,我们有专门的团队来妥善处理这件事情。我们的人事 部门也有人员和员工沟通。   记者:这笔款到底多少钱,能导致员工的工资都付不了?   方:我不能说。对方要求保密。但是这笔款挺大的,所以会延一下。我觉得 这是创业公司都会遇到的问题,很正常。   记者:很多人说博客网快要关门了,现在是不是说明博客网的资金链已经断 裂?   方:这种说法不正确。我们现在还在正常运营,维持最基本的运营。当然, 冬天来了,我们肯定要削减非核心的业务。   专家观点   互联网专家吕伯望:   互联网冬天   加速博客网经营困境   昨天,本报记者采访了北京正望咨询有限公司总裁、互联网专家吕伯望,对 于博客网欠薪事件,他表示自己已经有所了解。他表示,做企业的人首先要把员 工的利益放在足够高的位置上。员工的地位应该比股东、客户都要高。因此,博 客网欠薪事件肯定是博客网理亏。   另外,吕伯望告诉记者,博客网并不是因为冬天来了才出现困境的,在互联 网冬天到来之前,它的经营已经是苟延残喘。因此冬天的到来只能是加速博客网 的衰亡。   吕伯望告诉记者,像博客网这样单纯靠广告的博客网站还没有成功的先例。 就以美国的MY SPACE为例,它的用户已经接近雅虎,而它的增长速度甚至超过了 雅虎,但是它一年的收入只有八九亿美元,很大程度上还要靠谷歌的分成。因此, 盈利对这样的网站来说没有可以借鉴的成功经验。另外,博客网有一个股东结构 混乱的问题,方兴东甚至因为股东的冲突离开过CEO的职位。现在,股东的想法 不一样,造成股东的矛盾无法调和,就会加速它走向灭亡。   谈到互联网的冬天,吕伯望告诉记者,没有盈利模式的网站会最先被拖垮。 因为现在风险投资已经不会毫无顾虑地投入。没有盈利模式的网站会遭遇现金流 断裂的问题,靠风投输血的好日子将不会再有了。另外,像SNS一类的社交网站 也是没有盈利模式的,因此也会遭遇融资难问题。至于视频网站的生存问题,吕 伯望告诉记者,如果金融危机在一年之内结束,视频网站还是有希望走出困境的。 如果时间过长,风险投资公司恐怕也承受不起这么快的烧钱速度。 【牛肆】∽∽∽∽∽∽∽∽∽∽∽∽∽∽∽∽∽∽∽∽∽∽∽∽∽∽∽∽∽∽∽ ◆              驴的悲喜剧   ·丁阿拉·   驴是一种奇妙的物种。它平易近人、温良谦恭、憨厚朴实,具有多种美德。 而且它还是古今动物故事中的喜剧名星。   驴大约是秦代从西域引进的品种,诸子书中没有驴字。春秋时,齐桓公会盟 北方诸国组成八国联军伐楚,楚成王怪齐桓公多管闲事,说我在南海,你在北海, 八杆子打不着,就象马和牛即使都发了情,也不必搞到一块呀。(《左传》: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谈的是马和牛不能滥交, 没有驴什么事。如果先秦时代驴已引进,创作力最旺盛最发达的庄孟韩诸子一定 会留下众多与驴有关的段子。   由于驴来得晚,既不是太牢,又不是少牢,没资格担当祭品,连六畜(马牛 羊猪狗鸡)也没混进去。因此一直地位尴尬备受歧视。   牛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狗最忠诚,猫会献媚会撒娇,功劳簿上记的是马的汗 马功劳。全都给主人留下好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人混好了,连鸡也能跟 着沾光。驴呢,不懂得自伐其功,得到的只有恶评。   古人对于马不惜誉美之词,但没人在驴前加一些定语如天驴、神驴、骏驴。 只会说笨驴、蠢驴、蹇驴、懒驴、犟驴。全是贬损的话。   柳宗元《黔无驴》,贵州本没有驴,有好事者运了过去。“驴一鸣,虎大 骇”。能吓退少见多怪的老虎,应该是身高可达一米七的陕西驴。但是那老虎是 货真价实的华南虎,这个虚有其表的秦之驴不懂得沉默可以藏拙的道理,终于惨 遭虎吻。   14世纪法国哲人布里丹有一个寓言,说一头驴处于两堆一模一样的干草中间, 左顾右盼,不知该吃哪一堆,最后活活饿死。布里丹本意并非说此驴是笨蛋。相 反,他以为这头驴非常有理性、会思考,懂得暂时搁置选择,以便更全面地评估 各种可能的结果。但是思考如此旷日持久,以至于饿死,那么称布里丹之驴为天 下第一笨驴也不为过。如果有人问布里丹之驴究竟是怎么死的,不是饿死的,其 实是笨死的。   驴的肉味相当细嫩,人称“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咸阳三原驴肉过去是给 皇上的贡品。据说先把驴关到一间铁屋里,在外面加热。屋里有食糟,里面是早 已调好的佐料汤。驴汗如雨,尝到汤料清凉,便埋头大喝。待到被蒸死时,佐料 渗入脏腑中,异常鲜美。三原驴也是一种笨驴,自己烹调自己供人享用,服务真 够到位。但生而为驴,选择是没有的。   驴的地位如此卑下,其实和马有莫大关系。   在古代,驴和马的差别就象捷达和奔驰。马贵而驴贱,于是骑马者高贵,骑 驴者下贱。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这是古今一致的道理。市井小民骑 了驴,为了有所区隔,有身份的人在选择以马还是驴做为坐骑时,优劣对比明显 之致,就不必象布里丹之驴一般陷于两难境地。   达官贵人出行乘马。唐朝咸阳那些游侠儿去吃霸王餐时,在酒楼外柳树上系 的是马缰绳。(王维: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 马高楼垂柳边。)假如赶着一头驴出来混黑道,那永远只有当小弟的命了。武侠 小说里那些翩翩浊世佳公子,大多骑着马,佩着剑。你见过哪个少年侠士是骑着 驴,扛一把斧头的吗。(假如你在影视剧或游戏中见到有骑驴的,或是个斧头兵, 那么可以断定这家伙下三滥一个,没前途,他生存的价值只是搞笑或者随时准备 在主角的剑下英勇就义)。自然骑马的不一定是青年才俊,有可能是唐僧或者郭 靖。郭靖这种笨人骑的也是马,而不是跟自己资质匹配的驴。   西方的骑士骑的当然不是驴,即使堂吉诃德这种倒霉蛋,也不屑于骑驴。他 的座骑是一匹马,翻成中文叫驽马难得。和主人是门当户对的一双活宝。   如今,名车有叫宝马的,但没有哪个叫X驴的。如果勉强说的话,电驴算一 个。《奋斗》说:奥拓能叫车吗?那么电驴更不能叫车了。   骑着马高高在上,骑着驴感观上明显矮人一等,自卑感油然而生。另外,人 们以为驴这种拙物会损害人物的英雄气概和风流蕴藉。所以历来骑驴的名人不多。   张果老是骑驴的。他的骑法独特,面朝着驴屁股,就是说自己不看路,全凭 驴作主,一条道走到黑也不管。中亚地区大大有名的阿凡提骑的也是驴。聪明人 骑着笨家伙,聪明益发彰显。这或许是故事人物设置的本意。   《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何玉凤是小说中最光辉的侠女形象,即使金庸笔下 的女子也远远不及。后来十三妹忽然去当官太太,三从四德等等,结果黯然失色。 她行走江湖时,倒是骑了一头驴,但那头驴是个神物,算是驴中的精英,不能做 为驴整体形象的代表。   此外还有一个特殊群体是骑驴的,这就是诗人们。然而骑马和骑驴代表的是 他们的两种命运。   阔绰时骑马,潦倒时骑驴。   发达时骑马,落魄时骑驴。   骑马是张扬的,骑驴是落寞的   鲜衣怒马,意气轩昂。人困驴蹇,风尘困顿。   他们本来是想骑马的,不幸成了骑驴的。   他们本来是想做贵人的,不幸只能做诗人。学而优则仕,仕而不优则诗。   然而穷苦之辞易工,这又是一种幸运。   仕途蹭蹬的家伙,骑着倒时背运的拙物。从此相看两不厌,只有人和驴。   驴背上催生了无数千古名句。若没有驴,要减损多少唐诗宋词呢。所以如果 给中国文学也弄个吉祥物的话,那就非驴莫属。岂止如此,它简直称得上是诗人 之友。陆游说得最好: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 雨骑驴入剑门。可见诗人和驴,同命相怜,自然该相敬如宾。   今天驴友这个词很流行,为何不说马友,那是因为驴沾染了诗人的风雅,又 代表了小农社会的悠闲生活。骑马是匆匆迫迫的,而骑驴是慢条丝理的。   三国时有个诗人叫王粲,生平一大奇癖便是模仿驴鸣。驴的叫声“啊呕啊呕 啊呕……”连绵不绝酣畅淋漓,不似威慑,不似哀啼,亦不似呼朋引伴。我小时 候常常模仿,觉着那里面充斥着自鸣得意的欢愉之意。(将驴语翻译成汉语歌曲, 大约是:咱们老百性,今儿真高兴,高兴高兴高兴。牛吟长长“哞”一声,很苦 闷,翻译成歌,大约是:最近有点烦,有点烦,有点烦)   王粲死后,魏文帝曹丕与朝臣去送葬。曹丕说:老王喜欢学驴叫,那咱们都 当一回叫驴吧。老大发话,自然是全体同意。于是丧礼之上,驴叫声此起彼伏。 (《世说新语》: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与同游曰:“王好驴鸣, 可各做一声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叫得不象也罢了,叫得越象越滑稽。第一当然是因为这些叫驴们身份高贵无 比,驴叫却是最底层的声音。第二,场合是悲戚的,而驴叫却充满了喜庆和对世 俗生活的热爱。不和谐之致。哪里还是帝王将相,分明是一群行为艺术家。   驴也同样是基督教的恩物。《新约》记载,马利亚怀着耶酥时,骑着驴逃过 迫害。耶酥成年后,又骑着驴回到耶路撒冷。基督教世界传说驴两肩黑纹和黑鬃 组成一个十字架就是因为耶稣骑过的缘故。因此驴在西方以勇气而闻名。   驴虽有功于中土和西洋,终因一样坏脾气而备受歧视。那就是倔强。倔强和 温驯完全可以看作是相互矛盾的双重驴格。其实倔强是由于神经过敏造成的,这 家伙平常很听话,一旦觉察到危险,便与往日判若两驴,打定主意,便是九头牛 也拉不回去。它一辈子就被这种坏脾气所累,又丑又不温柔,自然猪嫌狗不爱。   倔劲上来,抽着不走,打着倒退。你以为抡起鞭子能迫它回头,不,它决不 改变初衷,反而跟你杠上了,看谁耗得过谁。   纪晓岚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于生的驴子某日在路上忽然口吐人言,大约那地 方它早年来过,它叹口气说: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   能讲人话的驴的确另类。但另类总是下场很惨的,不独人如此,驴亦如此。   于生闻言大喜,以为从此这头坐骑可以兼充聊友,今后不患长途寂寞。命驴 与自己交谈。驴后悔不该开口,徐庶进曹营,一语不发。于生反复劝导。无奈驴 始终沉默是金。即便于生脑羞成怒,先严刑逼供,后索性卖给屠夫,此驴终没有 再讲一句。   所以驴倔犟脾气上来,连死都不在乎。硬跟它叫劲是没用的,得用巧办法。 一则有名的寓言说:主人拿胡萝卜放在驴前面,驴为了面前近在咫尺的美味拼命 拉磨。但是由于磨盘是圆的,驴永远吃不到胡萝卜。   我们每个人的眼前也有一根胡萝卜,不管能否尝得到,你总算有了自己的追 求目标。或许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乐趣全在于过程本身。因为假使生活是驴拉磨 一样的轮回,那么就得有拉磨驴一样的耐心。 ◆            妈妈,我不宽恕   ·一雁飞·   妈妈,我躺在这里,我的痛说不出,我的苦喊不出,没有人能体味到这痛苦, 只有我自己;也没有谁能接过这痛苦代我承受,连你也不能,妈妈。   妈妈,我是这样的脆弱,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过这场劫难,我不知道死神会 不会放过我。妈妈,已经有小朋友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妈妈,我不知道我会不会 也离开你,我的亲亲的妈妈!妈妈,我不敢对你保证我会活下来,真的!妈妈, 我不敢!   妈妈,如果我真得离开了你,请你不要太伤心,你要好好保重,如果有可能 就再为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只是不要再让他(她)有和我一样的遭遇。等他 (她)长大,也不要忘了告诉他(她),曾有一个我这样的哥哥(姐姐),来过, 又走了。   妈妈,如果我真得离开了你,请你也不要太自责,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妈妈, 你这样的爱我,又怎会害我?你喂我奶粉,是想让我长得更壮更聪明,又怎能想 到会害了我?天底下,又有哪个妈妈能想得到啊?没有!没有!妈妈,你真得没 有错!全天下的妈妈也都没有错!错得是这个社会!   妈妈,这些白衣的叔叔阿姨对我们真好。可是妈妈,我真得不想要这些好, 我也本无须这些好。要不是那些“名优”奶粉,我怎会在这里和死神较量?我还 太娇嫩呵,妈妈!妈妈,此时我本可以在咱们温暖的家,渴了饿了就闹;屙了尿 了就哭;饱了就睡就耍;我本可以在你的呢喃下牙牙学舌,含混不清地叫一声妈 妈再叫一声爸爸,喊一声爷爷再喊一声奶奶。妈妈,我本可以在你的呵护下慢慢 长大,讨你喜欢,也惹你生气,可是这些也许都不可能了,因为我是这样的弱小, 死神又是那样的强大。妈妈,我是多想清楚地叫你一声“妈妈”啊!   可是妈妈,我躺在这里被死神抓住了,因了他们的“名优”奶粉。可是妈妈 啊,你听到他们都说些什么了吗?他们说“无证据表明与食用有必然联系”,就 好象是我们企图玷污他们的好名声;他们说三聚氰胺“是不法奶农掺入的”,而 且案件“已经取得重大进展”,还要“真诚感谢公安部”,就好象他们是受害者。 他们说对此“非常痛心”,还向我们“表示最诚挚的道歉”。妈妈,他们会“非 常痛心”吗?他们的道歉会“最诚挚”吗?不会的,不会的!他们要“非常痛 心”,他们要“最诚挚”,怎么会只是“公开信”连道歉信也不是?妈妈,我们 都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有的还死了,而他们只有一封冠冕高明的“公开信”。妈 妈,那副嘴脸,你看到了吗?又看清了吗?   妈妈,今天那群大官来看望慰问我们了,有书记,有副省长,本都是我们也 许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的人。可是妈妈,我宁可要你的呵斥爸的巴掌,也不要他 们的关心。要是他们将他们的工作都做好了,我又怎会躺在这里劳动他们的大驾? 正是他们的不作为,正是他们的渎职,正是他们的纵容,才让这“三聚氰胺奶粉” 得以步“劣质奶粉”的后尘祸害我们。可是妈妈,对此你只有哀哀的哭泣,哀哀 的哭诉和一声声的感谢,你连愤怒也没有。妈妈,你连愤怒也没有!妈妈,当我 哭闹不止时,你也曾给我脸色甚至扬起巴掌。可是今天,当我受尽折磨,甚至要 离你而去时,妈妈,你怎不愤怒?你怎不扬起你的巴掌?!妈妈,你太善良了! 中国的妈妈们也都太善良了!   妈妈,如果我死了,我不后悔生在中国;更不后悔是你的孩子;我只后悔还 未百炼成钢便在这个时候做了你的孩子。   妈妈,如果我死了,爱我者,我将祝福他们;而对另外一些人,妈妈,我不 再宽恕。妈妈,他们让大火吞噬了那些哥哥姐姐,被宽恕了;他们让洪水淹没了 那些哥哥姐姐,被宽恕了;他们让那些哥哥姐姐变成了“大头哥哥”“大头姐 姐”,被宽恕了;他们让废墟埋葬了那些哥哥姐姐,被宽恕了,而今天,我不再 宽恕,一个也不!我只有深深的诅咒!妈妈,我不再接受他们的道歉了,你也不 要,不要让那“道歉”再次玷污我已遭戕害的生命和安睡的灵魂。   妈妈,我不宽恕!你也不要! ◆              舅母的竹林   ·金意峰·   年前,又见到了舅母。舅母的皱纹显得多了,头发又白了一圈。舅母撩起衣 襟擦了擦眼睛,看我的时候眼圈就红了。“那一亩多的竹林,我把它给卖了,换 了三千块钱……”舅母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的心忽地被狠狠地绞了一下。   舅母家原本有一片竹林。谁能想到,现在它竟然成了舅母心中长久的痛,也 成了我心中长久的痛。   确切地说,如今的我是半个城里人。反过来说,是半个乡下人。我在前几年 就彻底地告别了乡村生活,去三十多里外的一个县城安了家。城里的生活千姿百 态。有许多奢华新鲜时尚的事物如过眼烟云般变幻。流行风一阵紧跟一阵。东南 风后面冷不丁就会刮西北风。我是个骨子里比较传统的人。不喜欢这些变来变去 的风。很多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乡下人。我会想一想曾经在乡下呆过的日 子。乡下的日子曾经给我带来过一种稳妥的安宁。我很怀念那种安宁。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乡下的安宁有一天会朝不保夕。   一年多前,我还在乡下的一个小学校教书的时候,常常会见到舅母。舅舅去 世后,舅母就一直和儿子一起过。领着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料理家中的琐事。 可是,我总能发现她的眉宇间漂浮着一丝忧郁。像野草一样纠结在一起。在我的 印象中,舅母本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年轻时经常和村里的女人们嘻嘻哈哈地开玩 笑。舅舅的死给过她一些打击,但她马上又振作了,因为她的前面还有很长一条 路。她是个达观的人。   事情的原委,我是听母亲说的。母亲叹着气说,舅母这些日子一直很烦心, 因为她承包几十年的那块向阳的竹林眼看保不住了。乡政府和小学校已经多次派 人给她谈政策,摆道理,甚至不惜提高竹林的征用金。这时我才吃了一惊,知道 学校里一些领导所说的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太太原来就是舅母。   之前,隐隐约约地,我已有耳闻。说是学校建设新校舍的工程将在今年启动。 校长在一次教师会议中挥舞着一支蓝黑铅笔,意气风发得像个将军。他严厉指出, 不能再拖了,这个工程已拖了一年多,再不能拖了,不能因为一个乡下老太太的 顽固,影响到学校的建设大计教育大计。事后,我才知道,新校舍的建设资金早 就到位了,就等着吹东风了。这个东风就是舅母辛辛苦苦洒了将近一辈子汗水的 那片竹林。   学校要征用舅母的那片竹林,那片土地。   我的家乡是一个竹乡。当然它比不上浙江的安吉县那么有名。安吉县是被国 家命名为“中国毛竹之乡”的,竹类经济一直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和经济增长点。 有一点是类似的,就是我的家乡同安吉县一样,一直是很依赖竹子这种植物的。 竹子历来是许多农民养家糊口甚至安身立命的重要来源。人们用竹子编制箩筛、 扁担、簸箕、扫帚等农具。制作竹椅、竹榻、竹席、竹筷等家具。制造水产养殖 用的固定支架,还有渔船的桅杆和船篷。当然,心灵手巧的匠人还会用竹子来做 笛子、笙等乐器。竹子与家乡人的生活竟然如此息息相关。   而作为经济作物的竹笋,同样与村人的漫长岁月贴心贴肺。每逢春夏之季, 在路边,你总能看见村里的农民挑一担沾满黄泥的新鲜的竹笋匆匆行走的情景。 在菜市场,你也会看见一些外来的商贩在与当地的笋农起劲地讨价还价。而在阳 光明媚的农家小院,圆圆的竹匾上摊晒着的热气腾腾的干菜笋就会吸引你的眼球。 乡村的大街小巷,到处漂浮着竹笋清新甜润的气息,让人不由地愉快地紧一下鼻 子,再紧一下鼻子。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其实就是竹笋的一个盛大节日。   笋农自然是节日中的狂欢者。我相信舅母肯定也是。我更相信我舅母对这片 竹林的热爱,决不亚于一个教师对教育的热爱对学生的热爱。小时侯,我经常看 见舅母脑后扎一块漂亮的花布头巾,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抑或一个粪勺,笑吟吟地 走向她的竹林。松土,浇水或者沤肥。我还特别喜欢吃她做的家常菜。譬如雪里 蕻冬笋片炒肉丝。舅母还偏爱用雪里蕻、毛豆和笋一起清炒。雪里蕻颜色深,毛 豆呈碧绿色,白嫩的笋片则炒至微微泛黄,最后看起来就色泽分明。此外,雪里 蕻是腌菜,味道较浓,毛豆和笋本身蕴含清香,咀嚼起来口感比雪里蕻突出,所 以从味觉上来说,这样的搭配也可谓相得益彰。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朴素恬淡的乡村居家生活,却正慢慢地在舅母的岁月 里一点点淡去?只因为那片让舅母劳碌了许多年的竹林将要像命根子一样从她生 命中摘除。   我想学校的老师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些乡村教师大多数是本土本乡的。 一定知道竹林或者土地对一个农民的重要性。就像在城里房屋拆迁过程中,那些 钉子户对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老房子的感情一样。所以他们大多讳莫 如深。   可是,即便如此,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呀。真到了那一步,舅母,这个普 通的乡下老人,又能怎么样呢?   乡政府和学校的有关领导对这片竹林显然是绞尽了脑汁。一方面校舍的建设 势在必行。毕竟,改善农村中小学的教学环境不是一句空话。但另一方面,所有 的疏导劝解工作不可或缺。所有的紧锣密鼓必须保证在和谐的氛围中进行。舅母 的脸色在那些日子渐渐地忧愁不堪。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常常使她看上去有点走神。 舅母有一次跟我母亲叹苦。她说学校最近催得更紧了。她叹口气说:“学校近来 再三派人游说,还让熟悉的老师带来一些营养品做见面礼。”舅母说:“看来, 这片竹林是保不住了。”舅母感慨地说:“它可是我这些年来一把屎一把尿料理 过来的呀。”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舅母最失落最痛苦的这个时候,我,作为她的外 甥,却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春暖花开的一天,县教育局的一位教研员来小学校上一堂开放式的美术教研 课。地点就设在舅母的竹林。选上的正好是我所在的班级。我当时是这个班的班 主任。孩子们显得很兴奋。他们蹦蹦跳跳地排着队到了舅母的那片竹林。这时我 才发现,舅母的那片竹林果然是个好地方。向阳的坡面上,清风透林,把竹子吹 得微微摇颤,响成一片飒飒的细雨声。阳光洇漫,投下无数细碎斑驳的光影。我 看见竹子与竹子在微风中悄悄地说话嬉戏,似乎还听到它们清脆的笑声。如果稍 微留神,你会发现土地上已裂开了一条条细密的缝隙。我知道,这些缝隙是笋宝 宝的生长之路。它们将沿着这条路,很快探出它们可爱的小脑瓜。   那天的教研课的主题就是画一画这些“笋宝宝”。不同于往常的教学,那位 教研员选了一个有利于他抒情的场景。我看见他的手在妩媚地往上飘动,好像是 一支支竹笋在春风中拔节。有时候他还闭上眼,扭扭身子,好像被春风吹得很舒 畅很陶醉。他让孩子们像他一样去感受竹笋的生长。让大家在林地里自由自在地 跑来跑去,享受笋宝宝们无拘无束的快乐。最后他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说:“好, 小朋友们做得非常好,现在,大家拿出纸和笔,让我们来画画美丽的笋宝宝。”   在整个教学过程中,跟随而来的一位记者始终站在一边,冷静地推动他的摄 像镜头。这使孩子们的动作笑容都显得有点紧张。我也很紧张。我紧张的不是这 个。我紧张的是我舅母的竹林。我知道这片竹林被这么多脚随意踩踏过之后,肯 定就像遭受了一场病。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它才会恢复元气。我想如果我小时 候在自家的竹园里敢这样胡闹的话,做父亲的肯定会一个巴掌扇得我摇摇晃晃。 任何一个农民都不会允许他的子孙这样胡闹。竹林或者说土地是他们的另一个孩 子,流下过他们的汗水甚至血泪。我不知道我今后该怎么面对我的舅母。   显然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的舅母很快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这很正常。这 些日子她老是在担心她的竹林。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她没有跑进竹林,而 是在林外嘶着嗓子喊了一声:“你们干什么呀?好端端的竹林要被你们毁了。” 随后,我看见她捂着肚子疲惫不堪地蹲了下去。   我悄悄地闪在林外的一个篱笆旁边。不敢靠近。舅母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 她花白的头发散乱,像一团愤怒的火焰。学校的一个政工部的老师向她走去。他 神情尴尬地说:“老太太,我们不会呆得太久,我们现在上一堂课,请你支持一 下。”舅母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嘴哆嗦了几下,喃喃地说:“可是,我的竹林, 就这样被糟践了呀……”   令人奇怪的是,舅母始终没有走进竹林去干涉,尽管她一直在林外心急如焚 地来回走动,嘴里还不时地焦急无力地询问:“好了吗?好了吗?”。一年以后, 我离开那所小学校,回到城里,偶尔回想起这个细节,回想起舅母略带嘶哑的一 声声令人心碎的呼喊,忍不住热泪盈眶。当我远离了当时的场景,重新细细地思 量咀嚼,才恍然觉得舅母虽说是个乡间的农民,却极识大体,明大义,骨子里津 淫着对知识的无上尊重,因而才一反往日的所谓顽固不化,任由那些所谓的灵魂 的塑造者以知识的名义,随意践踏她热爱的竹林。相形之下,仅初小文化的舅母, 实在是要比某些操持话语权的人高尚得多宽容得多。舅母让所有那些自私自利的 人汗颜和羞愧,其中包括我,她的外甥。   同时,舅母对土地的珍爱让我震惊。那几乎就是一种从血液里生发出来的难 以割舍的珍爱。现在,回想她为将要丧失的竹林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耳边老是 飘荡着她的那句家常话:“它是我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料理过来的呀。”   读过作家韩少功先生的散文《土地》。其中的一些细节令人忍俊不禁又感触 万分。文中的农民孝佬念念不忘自己失去的责任地,“每次砍茅竹或者割牛草的 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土地上窜,连拉一泡屎尿也习惯性地往自己的故土狂奔, 一心要增肥活土。”看来,这就是土地的力量。这就是农民对土地的质朴的感情。 这种力量和感情,沉甸甸的。振聋发聩。足以让世间的某些肤浅的情感相形见拙 自惭形秽。   或许,如今我唯一能够做的,是默默地许下一个美好的心愿。愿我乡下的舅 母永远能在内心保存一块净土,一片竹林。永远永远。 【丝露集】∽∽∽∽∽∽∽∽∽∽∽∽∽∽∽∽∽∽∽∽∽∽∽∽∽∽∽∽∽∽ ◆               青涩岁月   ·黎京·   自那次邂逅,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茫然。也许是因为事情来得突然,一点 心理准备都没有。又也许是本来已经尘封了的过去,却因她猛然出现在眼前而有 点死灰复燃的感觉吧。用死灰复燃这句成语我觉得有些牵强,因为我跟她压根就 没有过开始。   那年我探亲回家,街道上通知说要知青去开会。一般我是不把这类事放在心 上的。那次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我还是去了。在街道办事处一间好像是会议室 的屋子里坐满了熟悉不熟悉的面孔。我进去后,随便找了把空着的椅子坐下,便 跟过去的小学同学打着招呼。大家被运动分散在祖国各地农村,见一面很不容易。 从小在一条胡同里长大,各自考上不同中学后结束了朝夕相伴的日子,不过在夏 季炎热的傍晚,还是会凑在一起乘凉,侃大山。而后,文革的动荡把大家的距离 拉开,阶级斗争造成同学间很不自然的隔阂。再到后来的上山下乡,七零八落地 相互间就都没了消息。   我正在跟小学同班好友聊着农村插队的事,猛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回头 一看是她。没来由的,突然感到有些慌乱,只是匆匆点了一下头,就又继续跟同 学说着被打断了的话题,可心思却早已不在。幸好主持开会的老大妈进来,说要 响应领袖深挖洞、广积粮的指示,组织探家知青去挖防空洞什么的。我只听清了 前面几句,到了后来只是看见大妈的嘴在动,耳畔却像回音似的,不停地似清晰 但很不真实地响着她叫我名字的声音,脑子里却怎么也躲不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 可能是我当时的态度显得很不礼貌,她再也没跟我说话,直到会议结束,我只是 在离去的人群里看到了她的背影 。   本来这事就应该过去了。   离开居委会后,我跟几个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下馆子去继续侃大山,有意无 意间聊起同窗六年的往事,回忆着儿时因无知闹出的笑话,话题却不知怎么就全 着落在我身上了。按照那时的分类,我们几个应该算是中间力量。在班里既不能 左右他人,也不受别人的影响。捎带着还能嘀咕出个把歪点子,小小不然地来场 恶作剧。我算是所在阶层里尤为特殊的一位。记得那时老师为了便于管理,分别 建立了若干课余互助小组。把成绩参差不齐的孩子搭配在一起,放学后三五一群 在住得比较宽敞的同学家做功课。起先初到同学家,在陌生的环境中我还能老实 几天,可一旦与同学家人熟悉了,我的本来面目就再也不受理智的控制。大家都 在做作业,我却乘人不备,溜出去与同学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搭讪套近乎,骗 些零食,汽水之类的。要不然就在胡同里和邻居家孩子拍三角、弹球、赢烟盒。 大家聊到这些往事时,突然都兴趣盎然,连损带挖苦闹得我满脸涨红,大有无地 自容的感觉。也是怪,我小学期间好像患有多动症,除了上课那是没办法,只要 一离开课堂,我就不可能老实安静坐在椅子上三分钟。一学期下来,互助组换了 好几次,积习难改。老师也没了主意。那时学生间男女生的界限可清楚了,在学 校里,男生女生是不能轻易说话的,否则会招来非议,全班集体起哄。按说这有 什么啊。可那时的人好像脸皮都很薄,男女同学在一起就是不好的事情。所以分 小组时,老师有意把男女生分开,避开同学间的尴尬。男同学间讲义气,我在课 余互助组的“非法”行为老师开始并不知道。多是一些女生告状,把我出卖了。 因为和我一起玩的孩子里面也有她们的哥哥弟弟们。理由是,我这些行为把他们 都带坏了,影响他们的学习。那时我在同班女生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坏分子。      吃饭时,大家一劲儿拿我取笑。好在都是过去了的事,真假也难辩,很多都 是那时编排出来恶心人的,大家心里也都清楚,那时的一切不过是哥们儿见面扯 淡的话题,当不成真的。这次该着我做回牺牲,要不然怎么透出亲切呢。 酒足饭饱,各自互道珍重,然后便分道扬镳。再见面又不知何年何月。   回到家里,打了几个饱嗝。脑子里却又响起她叫我名字的声音。开始我也奇 怪,是不是酒喝高了产生的幻觉。倒在床上,扯过毛巾被想睡。闭上眼睛迷糊着。 脑子里却放电影般出现了她看我时的笑脸。那张脸离我很近,甚至可以闻到她呼 吸出来的气息。我趴在她家的那张棕色古老的写字台上,正在被一道数学题所困 扰,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掉那些阿拉伯字码。我趴在书桌上,她趴在我背上, 隔着肩膀伸过头,看着我遮挡住一半的作业纸。   我当时被数字搞得昏昏沉沉,脑袋里出现空白,眼睛不由自主在闹大团结。 突然感到后背趴上一个柔软的身体,跟着鼻孔里传进一股衣服上的漂白粉的味道。 我趴在桌子上没有动弹,只是把脸侧过去,勉强睁开模糊的眼睛,眼前朦胧着一 张含笑的脸,很美,很甜。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孩子近距离,也可以说是零距离接 触。在那之前甚至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   互助组换到后来,班里所有男生小组我都光顾过一个轮回。看来我还真成了 没地方打发的“坏分子”。老师一怒之下,便把我发配到了她负责的那个女孩子 们的小组。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还是少先队的中队长,组织上直接领导我。算 是唯一,也是例外,更是奇迹。班里的男生居然没有人用这件事取笑我。可能他 们认为,被几个女孩子管理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就 不能再做那些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落井下石的勾当,否则太不够哥们儿了。 而我身处在这种状况下,也真发生了奇迹,居然可以老老实实地坐住了。   她趴在我的背上,看着我做的糊里糊涂的演算,双臂绕过我的脖子,几乎呈 搂抱状。她右手拿着我的铅笔,一步一步给我讲解、分析那道应用题。我被她的 举动闹得很是有些不安。虽说还是孩子,但是对异性的陌生,使得内心产生出莫 名的神秘感。我一半在听,一半在感受,却希望我再笨点,好让她在我后背上的 时间无限延续。可我那次却异常的聪明,她刚刚讲个开头,我就恍然大悟般明白 了那道题的解法。   懊恼得不行,却醒了。   我坐起来,伸手端起床旁小柜子上的大茶杯,喝了几口凉茶。冰凉的水沿着 喉咙成一道线刺激了食道,然后是胃。人立即清醒了。那是梦吗?自问不是。是 一段真实的回忆。自那次以后,我变了。只要她在,我就闹不起来。   后来,我们两个的关系也很微妙。偶尔路遇,她不过是低头含笑,不说一句 话,而我多是装作没看见,只是用眼角余光目送她离去。直到六年级毕业典礼后, 大家互送小照,我才大着胆子在众目睽睽下送给她一张自己一寸的黑白照片。而 她也在同时给了我一张一寸的黑白标准像。相片很普通,由于要摆姿势,所以脸 部似笑非笑的肌肉显得僵硬,那不自然的微笑看上去有些恐怖。手里拿着那张相 片,脑子里却是那天她趴在我后背上时的笑脸。   毕业后,开始了中学生的生活。我的学校是男校,除了老师有女的,都是清 一色的秃小子。三年中学生活,对女孩子的回忆和感觉依旧停留在那张古老的深 棕色的写字台上。后来就文革了。学校不上课,学生可以在家闹革命。我对运动 不感兴趣,成天猫在家看小说。偶尔出去走在大街上,却发现女孩子也在他妈的。 据有位大作家说,他妈的是国骂。所以女孩子也国骂了。   有一天居然就在我眼前发生了一件令我感到惊憾的事情。这件事对我是个打 击——如果与我没关系,称打击似乎不妥——还是说震惊吧。   那天在家看书眼花缭乱。我已经很久都这样,除了吃饭就是抱着一本厚书投 入进书里面,置身在另外一片天地里,为的是躲开现在这个纷乱的世界。我无法 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女孩子们也他妈的了。   那天,天气非常好。天少有的蓝,蓝得透明。太阳就显得张狂了,晒在身上 能感到烫。我为了休息昏花的眼睛,来到阳光灿烂的胡同里。为了彻底休息,只 是低头走路,为的是不被两边墙壁上的标语和大字报所干扰。能感觉到有人骑车 飞快从身边掠过。这在那时是司空见惯的,很少有人能文雅地悠闲地骑着自行车, 用匀速前进。我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是她的表姐,我认识。当初在她家的互助组 时,也没少跟她表姐要甜水喝。我正睹人思人,却听见耳边一声清脆地国骂: “他妈的!”随即,身边掠过她娇小的身影。人小车高,两条腿要不断取得与双 边脚蹬子的联系,带动那两瓣屁股扭的十分蹊跷,且惨不忍睹。我低下头。自此 后对她的回忆,就总是伴随了一声国骂后的两瓣扭动的屁股。最可怕的是,她居 然还回头冲我一笑。那笑里面掩藏的东西我当时就读懂了。就像那天她趴在我背 上给我讲解习题,在她面前,我会有突发的灵感,也会在瞬间变得聪明。   那声国骂,是给我听的。要用骂声告诉我她也在革命,就像21世纪的年轻孩 子追时髦那样对待流行歌曲,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中国流行“他妈的”, 算是一种最时尚的革命标签,尤其是贴在女孩子嘴上。   当我听到那声国骂后,浑身突然打了个冷战。那温暖的弱小身躯里居然会冒 出这么大的能量,脆生生的三个字,被她当街喊得那么响亮。   她很快消失在胡同口的拐弯处。但是我内心却开始了极度的不平衡。那时的 我还不懂爱情为何物。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年龄,对异性自然会产生出向往。我隐 约感到自己心里喜欢她。那是在听到国骂之前的事。而现在,我僵在胡同狭窄的 街道上,企图把对她的好感重新建立起来。可是我失败了,因为与国骂联系得最 紧密的是胳膊上戴了红箍的造反派,前不久,就是在一片国骂声中,我们家被抄 成一片狼藉。   转过年我插队离开城市。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问题有了眉目,重新安排了工 作,调整了住房。我家分散在山西、云南和草原的三个孩子回来团聚。要不是街 道召集知青开会,我与她相遇的机会是很渺茫的。   我在草原时也确实想起过她。那是在半夜,周围一片漆黑。身边荒蛮的原野 传来野狼的呼嚎。我一个人在苇塘旁看着马群。初秋的草原夜,天快要亮时还很 冷。脚下带霜的草地走上去嚓嚓响。不知怎么了,随着脚下踏霜有节奏的声响, 不由就想起她趴在我后背那温暖的感觉。是想家了吗。怎么不想爹妈,不想哥哥 姐姐,却想起了她。也许那时的家在我的概念里已经由大家慢慢转变成自己的小 家。而她就成了我对小家思恋时的女主人。   这次在居委会碰见她实在太突然了,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就坐在我身后,离我是那么的近。我当时确实被这突然的遭遇打了个措手不及。 后来还暗自责怪自己的应变能力居然会那么差。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暗恋。这个 词是后来改革开放后才敢用在我身上的。还包括初恋。   若干年后,我调回城里参加工作。在一个胡同里住着,很希望能与她再次相 遇。有时候很后悔,当时怎么就那么没礼貌,只是点了一下头,连声音都没出一 声。也许是心里曾经有过她,在草原时那些美好的幻觉带给我的梦想,使得她成 为我朝思暮想的恋人。而同时,那声国骂却深深地刺痛了我。使我不敢再往前多 走一步。   一天,我赶头班车要到西郊很远的地方办事。胡同两侧昏暗的路灯照射在冷 冷清清的街道,晨曦里没什么行人,凛冽的冷风吹着脸颊有些刺骨的疼。我裹在 羽绒大衣里,急匆匆赶到车站。隐约感到站牌下站着一个女人,看样子也是在等 车的。不一会儿车来了。她从前门上,我从后门上。落座后才发现,那个瘦弱的 背影很像是她。几次想过去打个招呼,可最终还是没动地方。几站过去,车上人 渐渐多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站下的车。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                雕花木盒   ·金同悌·   我住处后面,是一片偌大的园林。听老人们说,这地方早年是积水洼地,荒 草萋萋的。后来就填了,又陆续种些树木,才有如今的模样。   园林位于远郊,没有特别的景致,就显得幽寂冷落,倒适合散散步什么的。 每天清晨,我总往林子里走走,轻松一阵儿。   时日久了,就难免有蹊跷的事。   每每散步之后,我习惯在僻静的长椅上孤坐,几乎没换过地方。不知是哪天 起,我对面多了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开始并未留意。后来发觉,他手上总有一本 杂志,而且是同一本杂志。   让我纳罕的是,他从不把杂志翻开来看,只眼巴巴地瞅着封底的一幅画面。 是怎样的画作,让他不能释手,让他如此沉迷呢?就想,这画许是他本人或亲友 所为,要么跟自己的什么经历相关。他一副书卷气的脸,已过早地衰老,饱含沧 桑。   看起来,我们都不是喜欢搭话的人。每回见面,至多是略微笑笑,算是互相 打了个呼,仅此而已。   也许是好奇心作祟。一次,他放下杂志离坐而去,扶着不远的树身想心思了。 趁回家机会,我到他坐椅前看了那画,没好意思拿起来细读。   是一幅笔触细腻的油画,主体是一只相当显赫的雕花木盒。宫墙色绒布作衬, 刻纹庄肃含蓄,落一把沉沉的铜锁。这不是一般的木盒了,很凝重很古典的那种。 于是惊讶中便多了层疑惑:此画固然好看,耐看,需要读这么久吗?他苦思冥想 些什么呢?   班上跟同事聊起此事。同事也说,蛮怪的,此人没准是中了啥病。我想了想, 不能苟同。印象中,那人显得沉稳,只是过分些罢了,说他是病态有些牵强。   后来,我去老家南京探亲,一住半个多月。回天津路上,心里还惦着木盒的 事。记得,油画下面有两行文字,是说明木盒出自什么年代,有什么特别要紧的 吧?我从网络上搜索多次,并无所获。咳,我居然也着迷了。怪不得,那人心事 重重的不能自拔呢。木盒虽非价值连城之物,但那副玄奥冷漠之气,想起来就喟 叹不已。   这天,我早早走进园子,在老地方稳稳坐住,却始终不见他人。秋风里落叶 纷纷,我不禁怅然起来。他去哪儿了呢?会不会再来坐坐?不致有意外的事情吧?   往后的一些日子,我每去园里,看到空洞的长椅,就想起他,想起他手里的 油画,和画上的雕花木盒。   秋天已走到深处,风里有缕缕的寒意了。我常常在离开长椅之后,走走就踅 回来,想想又踅回来,心里空空落落,只能苦笑。是人家有病,还是自己也得病 了呢?   我跟同事又聊起此事。同事说,别多想了,没准还能够碰面的。   我想会的。   果然,不久就遇见他了。   立冬后,天上飘起小雪,园里也格外地冷清。我是在路上见他走来的。当时, 心里不由一动,眼里也有些潮湿。他来了,他毕竟来了。   见到我他还是略微笑笑,但手里却没有那本杂志。   我正欲寻问,他已直入话题。   ──这些天,你觉得诧异么?说来好笑,不就是一幅画一只木盒吗,何苦呢? 起初,是女儿追问的,这盒里会锁着什么哟?当时我嫌她稚气,不想却中了心病, 且一发不可收拾。答案是无尽的,也难免落于俗套。我是放下油画冷静些日子, 才忽然有悟的:这木盒里,锁着另一只盒子!   我不由怔住。这么久了,他竟是在苦苦寻求此见,我感到意外。   雪地里,他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楚了。他并未要我评断他的答案。那 是他自己中意的事,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他是否病态也并不重要。   不过是一只画上的木盒,不过是偶然认得的人。说来平淡,事后却让我回味。   盒子里锁着另一只盒子。   我琢磨,这推想倒像是一种感慨。 ◆              镜庐笔记 ·陈洪金·   题记:如果说喜洲是一位白须飘飘的长者,那么,镜庐则是喜洲聪明的三儿 子。在喜洲,我像风中的一片叶子,被大理的风吹着,托着,飘荡着,满怀的阳 光,使我的心里溢满了一种温暖。在喜洲弯弯曲曲的巷道里,我的想象如同一片 辽阔的森林,被大理的微风吹着,仿佛那洱海里鱼鳞一样的波涛,层出不穷。喜 洲的巷道,在它的曲折里,把我送到了镜庐的门前,惊喜,书页一样翻开了,那 泛黄的纸张,敞开了一个院落的魂。             1、水缸里的大理   都说镜庐只是喜洲古镇上一个小小的院落。是的,当我走进去的时候,风声 和阳光都隐去了,而我却看到了几只水缸,那里面的温度,我无从知晓。我不敢 把我沾满了俗世的尘埃的手探进去,生怕那平静的水面上兴起了一丝波纹,我却 无法去用一种恰当的表情去回应。院子里走动着众多的外乡人,陌生的方言,把 我隔开了,我脱身出来,站在那只巨大的水缸旁边,凝视。   水缸有着差不多和我一样的高度,使我可以用平视的目光,清楚地看到那呈 现出翡翠一样的淡绿色的水面。清净的水,因为它在水缸里的高度,使我不能用 俯视的目光,看清它的底部。大理,其实也是这样的。我们可以一抬脚就走进去, 行走在大理的每一片土地上。那里的人们,也可以向你展示南诏古都的种种典雅, 比如扎染、比如石器,比如风中杨柳,比如庭前鲜花。但是,就像我无法看到这 水缸的底部一样,你也同样无法度量出大理的胸襟和城府。数百年前,一场战争 在箭簇与狼烟里如火如荼地展开,等到血流尽了,呼吸停止了,旌旗倒下了,马 蹄声沿着山间古道,向着遥远的天朝狼狈地退了回去。今天的人们,读着大理著 名的《南诏德化碑》里“我自古及今,为汉不侵不叛之臣。今节度背好贪功,欲 致无上无君之讨。敢昭告于皇天后土。”的词句,又有几个人,知道那“我上世 奉中国,累封赏,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的含义,是这 片土地上的谦逊的王朝,以战胜者以身份,埋葬了战败者的尸体,以不朽的铁柱, 表明了自己对平静生活的向往。   水缸在我的眼里,始终是那样的平静。大理作为南来北往的异乡人在滇西的 逆旅要冲,年复一年地迎来如潮的面孔,年复一年地送走匆忙的背影。而大理就 像镜庐的水缸,不动声色地接受那些风尘仆仆的脚步,给他们呈现热气腾腾的茶 水,宠辱不惊。离开的时候,大理还是以同样的微笑,静静地挥别。倒是那离开 的人,因为那大理的迷恋,在那暮色晨光里的陌路上,一步三回头。水缸斑驳的 壁沿,干净而湿润,我久久地站在它的旁边,头脑里是一片痴迷之后的空白。就 是这缸水,漂出了一个幽远的大理——水缸边上那些木架上,垂下来的布匹,也 许不久以前还被渗在这缸水里,在一个民族的智慧里濡染,那青色的背景,洁白 的图案,仿佛是一段人生宣言,昭示着一种向往。而这种向往,其实只是一种境 界,只要能够坚持,并非是高不可攀不可期及的。只有世间的尘埃,才会让人受 到伤害,或者伤害别人。   大理举世闻名的础石,也是青白色的,它们被人装点的厅堂上,显示着居住 者的品位。身居庙堂之高,并不一定能够出淤泥而不染。而产于民间的洁白的布 料,以扎染的方式,在这水缸里浸染之后,呈现出来的青与白,在乡野之人的身 上,同样也召示了一种更坚决而柔韧的操守。础石的坚硬,扎染布的柔软,来自 于自然,与阳光、空气、水分一样,谁都会身临目睹。但是,只有在大理,才会 独独钟情于这种青白——眼前这个染缸,身外尘世也是一个大染缸,多少人在天 地之间的大染缸里,赤身洁白地进来,离去的时候,回道来时路,心里全是锈迹 斑斑。可是大理的这个大染缸里,洁白的布料放进去了,谁又能想到,从这个大 染缸里出来的,还是一片片朴素淡雅的青与白。   水缸旁边人影晃动,渐近,又渐远。我站在那里,隐隐地感觉到,身后有人 不断地走过去,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襟。而我,始终如同一个参禅的老僧,久久 不动。是的,在尘世里,我已经很少有片刻让自己的心灵安静下来的时光,也很 少能够让自己被某种事物感动。人生匆匆,太多的事物,让我们一晃而过,熟视 无睹,我们甚至无法在内心里告诉自己:曾经情深意切爱过谁,又曾经刻骨铭心 地恨过谁?当我们谈笑风生,当我们踌躇满志,当我们流落江湖,谁又能够始终 保持内心里的清白?只有眼前这缸水,在大理的这座叫做喜洲的小镇里,在喜洲 这个叫做镜庐的院落里,用它水的清洁,布的青白,让我久久不肯离去。它让我 看到了一个隐藏在风花雪月背后的大理,因此而发现了大理的另一种气质。   水缸啊,如果你肯,我愿意把你当成我内心里的晨钟暮喜,提醒我如何去爱, 如何去坚持。            2、井,或者天井里的幽井   即使不是因为茶香,我也会看到那口井。   镜庐的天井,是一曲幽远的古歌,谁见了都会动容。天空是指头大的一块深 蓝色,抬起头来,目光就窜到上面去了。一个小小的空间,被茶香弥漫着,在看 不见的空气里,升上去,升上去,再升上去。置身于茶香之中,独自用目光品尝 头顶上吝啬的深蓝色的天空,仿佛是在人群之外,通过一条小径,抵达了一个人 迹罕至的幽境。这时候,我早已忘记了身边沉实的木质的桌子,虽然它可以让我 恬静地坐下来,小啜一杯香茗,把记忆里长长短短的词章翻出来,细细回味一遍。 但是,我还是愿意让头顶上那小块的深蓝色,从我的目光里,泉水一样流进来, 在心里保存上一小碟,带回远处的家里去,面对那被我扛在肩膀上的生活。   因为这天井里的幽深,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淡淡地从心里生长出来,渐渐地 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了这狭窄的天井里,还有一口古井。   在镜庐,这一方窄窄的天井,原本就是一口井,它可以让我坐在里面,沉静 地观天。能够看到天,那就是一种造化了。因为我害怕,在我的目光里,看到的 总是世间的沉浮与忙碌,看到的总是路上的泪水与无助。而天的高远,即使那里 没有居住着让人敬畏的神灵和祖先,只要能够让人的神思,可以无限地去想象, 那也就算是一种幸福了。然而,天井里的古井,它以一种似是而非的存在,好像 在召示着什么?   我始终坚信,井是有生命的。镜庐的天井里的这口井,上方是遮掩了墙壁的 藤萝,旁边是一只早已被用旧了的铁桶,井沿边上,还有被谁滴洒过的水迹。也 许是受了井水的滋润,那些藤萝长得随心所欲,叶片里涌流着醉人的绿意,并且, 它们轻意地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承载了太多的游人留给它们的赞叹。而这口 幽静的井,以它不太深的井水,年年岁岁地从地底流出来,被进口车沿边的那只 铁桶取走。那只桶已经陈旧不堪了,而井里始终有取不完的水,源源不竭。   都说母亲的乳房是挚爱的象征,而被抚育的人长大了,离开了故乡,那曾经 饱满的乳房也就渐渐地萎缩了,如同风里摇晃着的老丝瓜,面临着风烛残年。而 眼前这口井,只要有桶在取水,却永远都会有水从井底流出来,并且保持了它原 初一样的清澈,洁净。井就这样一直存在着,没有因为桶的垂降而欣喜若狂,而 没有因为人的离去而悲恸忧伤。多年以后,青丝变成了白发,母亲带着她失去了 哺育意义的乳房逝去了,而井还在,井水还在,井沿上的印痕,见证着的却不仅 仅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只要有村庄,就会有炊烟,只要有炊烟,就会有井。村庄铺开了生活的各种 场景,炊烟支撑了人们的饱暖,而井却滋润了炊烟笼罩着的人们在生活里的从容。 镜庐在喜洲的存在,满足了人们的精神向往,它为人们提供了粮食、蔬菜、水果 之外的茶香。而这个天井,注定了要成为一个让人静坐思考的地方。我的思考, 在这座天井里,始终没有离开这古老的幽井,仿佛是注视着一位前世的老友,我 在它的面前蹲下来,轻轻地触摸那微凉的井壁,那已经变成了深黑煞费苦心的井 壁上的陈苔,还有那只有通过心灵才可以感觉到了潮湿。有人从小门里进来,看 了我一眼,又出去了,又有几个人,进来,又看了我一眼,还是出去了,他们的 行走,带来了风,我看见井边的藤萝,一片叶子在轻微地晃动。   叶子的晃动,搅乱了天井里的寂静,我站起来身来,跨出了门槛,迎面而来 的是一片音乐的喧闹。天井在背后沉寂下来,仿佛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3、旧:残墙上的窗棂   镜庐的最深处,竟然是一片空地。听说,这里原来是一片齐腰的荒草,镜庐 的主人王波带着一些会写诗的朋友,坐在喜洲的天空下,如同晋朝的逸士,隐没 在草丛里。那时候,有月亮,喜洲在月光的照耀下,宁静而辽远。荒芜的镜庐, 枯枝和衰草在微风里发出不易觉察到的轻响。偶尔有松鼠跑过去,搅乱了水平如 镜的月光。木质的小桌上,杯盘横陈,酒香弥漫,烟蒂散乱。人们信马由缰地谈 论着往事,生活里的,典籍里的,不一而足。达到了极致的荒凉,在这些文人的 心里,却轻而易举地想到了聊斋里的狐仙。那美丽的媚惑,使镜庐里上空的夜色, 呈现出了一种诡秘。   我到镜庐的时候,空地上已经除去了荒草,铺了地砖,空地中间,摆放了一 只破旧的渔船,桅杆上悬挂着红通通的灯笼,使得整块空地看上去就像微缩了的 洱海,水波不兴。   到处是时间层叠过的痕迹。我轻轻地依着船舷,看到了空地周围全都是旧墙, 高高地站立着,烟迹侵染过,尘埃覆盖过,雨水冲洗过,墙体失去了原初的颜色, 凸显出来的石头,也许只要再下一场雨,淋湿了墙的表面疏松的泥土,它们就会 从墙上跌下来,落在地上,结束最初不离不散的诺言。看着墙上悬空欲坠的石头, 我在心里想,它们与老墙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夫妻,随着肌体的衰老,落到地上, 分离了,也就象征着石头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只剩下老墙,独自独守着接踵 而来的时光。   更加孤独的还有那老墙上的窗子。窗子的后面,曾经有过多少身影在晃动。 隔着窗棂,生活在镜庐外面花布一样展开了,喜洲的日子,在窗棂上是温暖的阳 光,在窗棂后面,是沉静的容颜,怀想着远去的马帮,惦记着飘在他乡异土上的 歌谣。而在镜庐,老宅里的灯火,照着屋主人坐在厅堂里,断断续续地吸着水烟, 谋划着一场商战,在滇西的大地上,以银子、茶叶、丝绸、乳扇、铜饰的方式, 团聚越来越多的财富。正是因为有了镜庐这样的深宅大院,喜洲才会成为云南马 帮经济最核心的策源地。它的每一个谋略,都会给大理带来一发千钧的变化。当 镜庐成为荒宅,让人们在月光下来幻想着狐仙的时候,这窗棂还是在默默无闻地 注视着,如同它在往常注视镜庐的兴衰轮回一样。   那窗子是紧闭着,仿佛是谁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镜庐在岁月里的种种变 化。老舍在1942年写过一篇叫做《滇行短记》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说:“喜 洲真是个奇迹。我想不起,在国外什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么体面的市镇。进到 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旁到处流着活水。一出门,便可以洗菜洗衣, 而污浊立刻随流而逝。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有图书馆,馆前立大理石的牌坊, 字是贴金的;有警察局,像王宫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画柱;有许多祠堂,也都 金碧辉煌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间有这样的一个镇 市,真是世外桃源啊!”镜庐曾经也是喜洲最“金碧辉煌”的地方,这扇面对着 镜庐深宅大院的窗子,应该是目睹了镜庐的繁华。而如今,窗子面对着的是满眼 的陈迹,我虽然还可以依稀看到雕梁画栋,看到迂回的长廊,看到百年老树,看 到古朴的壁画,但是,我只能想象它曾经的繁华。是的,连这扇窗子都已经破旧 了,那窗棂,被喜洲的阳光晒了许多年,已经变成了黑色,墙上的衰草,草丛里 高高地站在墙头上的仙人掌,遮住了窗子,黯淡的玻璃,再一次隔开了目光的穿 透,窗子就失去观望的意义了。   镜庐又热闹起来了,四面八方的人们,潮水一样不断地涌到镜庐来,裙裾拂 过镜庐的门槛,镜头频频转换着角度对准了镜庐的壁画,太阳镜后面的眼睛在精 致的雕刻上久久不去。而这老墙外的窗棂,同样以它沉默的神情,注视着。川流 不息的人来了,它不动声色,留连忘返的人走了,它还是不动声色。谁也不能惊 扰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网里乾坤】∽∽∽∽∽∽∽∽∽∽∽∽∽∽∽∽∽∽∽∽∽∽∽∽∽∽∽∽∽ ◆              一座楼的客家  ——30年土楼生活纪实与文化解读    ·胡赛标 ·   一   因为爱,住在同一座土楼里;所以怨,住在同一座土楼里。   梦是生命密码锈蚀的锁。多少年的梦?一个面容熟悉而朦胧的楼中人,拿着 木棒追打着我,我惶恐地跑着躲着,然后在迷迷茫茫的梦境中奔突,再也找不到 回家的路……后来,每次做梦想回家都找不着回家的路。眼前只涌来大片大片迷 雾虚幻的荒野。为什么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呢,我一直思考这个生命之谜。我看了 弗洛伊德解梦的书,似乎找到了一点理由,说是与童年的经历有关。说是与一个 人的潜意识有关。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土楼,想起了渐渐飘逝的土楼生活……   我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不论读者是否喜欢我零零碎碎的叙述。   我要尽力还原一个真实的原生态的土楼生活与文化记忆。   在看了许多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伪土楼”游记与“伪土楼”小说之后。   这些作品不过是在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之前之后的“文化快餐”,或者说 是“生活在远方”的“宏大叙事”而已。这些作品在向“美在和谐”的艺术真实 挑战。这些作品对土楼文化的误读误导贻害无穷。比如有人写文章说土楼的筑墙 加入了红糖、糯米粉而变得异常坚固坚韧,结果有的游客就真的很虔诚地捏了一 些墙泥来吃,尝尝是不是真的会甜,而他们尝到的是粗涩的泥土味道。游客是可 怜却不可笑的,可恨的是那些对土楼没有感觉的走马观花的文人却还在以讹传讹 愚弄游客与读者。解放前,土楼客家人是非常穷困的,能够得到一点红糖,是比 今天的人参更珍贵的,在我童年时的记忆中,一点红糖常常是珍藏在房间的床柜 里,有谁突然晕厥或生重病才拿出来救命的。这么高大雄浑的土墙怎么可能掺合 数量巨大的红糖来舂筑呢?可是那些文章却不害臊,不断重复地欺骗我们的读者。 一些非土楼作家写的伪小说,把客家土楼人的生活写得很残忍,完全扭曲了客家 文化背景下的土楼生活,显出对客家文化的盲目、无知与亵渎。   一个人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要全面而真实地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 是不可能的;他看到的只能是虚幻的表象。我要告诉读者土楼生活不全是这样的。 土楼文化不全是这样的。“能识土楼真面目,只缘心在土楼中。”客家文化的灵 魂就蕴藏于一个个琐碎而鲜活的日常细节与具体“楼事”之中。   我的灵魂常常拷问我自己:你活在土楼45年的生命空间里,快乐吗?幸福吗? 我一时无语凝噎盈盈欲泪。土楼生活并不像有些文章渲染的一片星光璀璨,也不 像有些小说虚构的那样阴暗残忍。我的土楼生活如果算得上快乐,但称得上幸福 吗?许多住在土楼里的兄弟姐妹们的命运与心理感觉是否与我相似?他们的生活 质量与幸福指数有多高?温馨与压抑,友爱与仇恨,快乐与忧伤,坚强与脆弱, 善良与蛮横,感恩与狭隘,这一组组生命的符号都镌刻在土楼人生命年轮里,成 为你生命最后的咀嚼与永恒的回忆。许多土楼人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住在竹筒 样的土楼感觉怎样?这是许多网友向我提出的问题。三言二语,我真的无法回答。 我庆幸自己生长在土楼,童年时就让我领略了人生的玄机,但这就是我所祈盼的 人生模式吗?   1993年以后,我不再回土楼过春节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我 懊悔女儿再也无法感受真正的土楼生活,失去了丰富的生命之根生活之根。在学 校里过春节,女儿还能得到什么?简陋贫乏、寂寞孤独的童年记忆吗?但我又庆 幸女儿一辈不再有我们灵魂的沉重与回忆的压抑。清纯简单的人生或许又有更多 的快乐与洒脱。   土楼是什么?这个问题,我痛苦地思考几十年了。夜阑人静,想着想着又失 眠了,而且不知不觉潸然泪下,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个潜 藏的生命密码在操纵着我内心的情绪闸门。几十年的土楼生活记忆已然化成了个 人的文化基因,成为你生命中的隐隐回响与冥冥主宰,变成你的灵魂血脉与生活 方式。   有人说:只有土楼外的作家才可以写好关于土楼的文章。这是盲人摸象的思 维。我一点也不怀疑:只有真正的有文化参照的土楼人,才可以写出真实的有感 觉的土楼文学作品。日本东京艺术大学茂木计一郎教授,用艺术家的眼光将神秘 而不可思议的永定土楼描绘成“自天而降的黑色飞碟,从地而生的巨大蘑菇”, 这是土楼外人的艺术感觉,可是茂木教授没有住在土楼的经历与体验,他的描述 “见其形而失其神”,见其楼而隐其人。楼房不过是土楼文化的皮肉,而人的生 存状态才是它活的精魂。在我看来,茂木教授是无法破译土楼密码的,这是他的 遗憾,当然也是我们不能苛求缺乏土楼生命体验的外国教授的地方。   土楼是什么?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很个人化的诘问。在我想来,土楼不是飞 碟,不是蘑菇,不是句号,而是又深又大的“家族之井”,而是温情与纠葛并存 的“家族学校”,它的与生俱来的存在,催熟了土楼客家人,教会了我怎样生活 与思考,也留给了我忧伤的烙印。似乎没有哪个族群会比土楼人爱得更深,恨得 更切,忧得更多,成熟得更快。“家族之井”的文化环境造就了土楼人独特的文 化与独具的个性,包括他的优秀品格与天生的缺陷。这不是土楼人的选择,而是 一种文化宿命。相对来说,沉郁而成熟的“瓶胆性格”或许就是土楼客家人的脸 上标签。   我要还原一个我记忆中的真实的土楼生活与土楼文化。我要告诉读者:我30 年住在土楼的生活经历与感觉思考。30年以后我虽然没有住在土楼,但我还常常 在年节的时候回去看望我的土楼,或者带我的许多文友游览中川古村落的时候顺 便探望我的土楼。许多游客进入土楼的第一感觉往往被土楼巍峨雄浑的磅礴气势 所震撼,但他们对土楼人家的生活却是零感觉。其实,当我拿起笔描述土楼生活 时,也感到了重构它的艰难与困顿。但无论如何,我要还原一个我生命中真实的 土楼生活。   二   1963年端午节的那晚,纤秀的母亲吃了几个粽子上楼睡觉了。凌晨时分,随 着几声哇哇的啼哭声,我降生在永定县下洋镇中川村土楼群一个叫奋耀堂的土楼 里。我的母亲是“河洛客”,我的舅舅是“客河洛”。也就是说,我的外公是客 家人,祖籍在永定县岐岭乡蒲山村陈氏,因为来到闽南开药店,母亲出生于漳州 平和县南胜乡,成了河洛人。母亲在此读书,一直没有离开过河洛语言区。外公 外婆怕孩子们忘记客家话,在家中一直与五个孩子讲客家话,但孩子们却用河洛 话来回答。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家庭,孩子们会听客家话,却不会讲客话。完全不 能相通的客家话与河洛话,每天却在这个家中融合飘荡,碰撞出有趣的文化火花。 母亲长到十九岁才嫁回祖籍地永定县中川村。所以在客家人看来,母亲就成了很 特殊的“河洛客”(河洛嬷);而三个舅舅在河洛人看来,也成了很奇特的“客 河洛”(客籍河洛)。   长大后我问母亲我出生在公历的几月几日?母亲说:不知道,那时谁用公历? 四十五年后,我终于运用电脑中的“万年历”获知出生的月日,希望是什么特殊 的纪念日,原来只是“国际禁毒日”,让我非常沮丧。后来我曾想我怎么没出生 在人间天堂苏杭一带,这可笑的幻想被宿命击得很有深度。人生的过程几乎就是 宿命的过程。聪慧的孔子早在几千年前就告诉了我们天命的存在,用今天的话来 表述就是“基因决定一切”,可惜我们许多人在与命运抗争过程中,并不能领悟 把握了一种机遇,同时可能丧失另一种机遇的道理。所以命运可以选择,却不能 被战胜。你可能以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命运,但你绝不会想到它可能又给你 带来了最糟糕的人生轨迹。   我的村庄是扇子形的,地势北高南低,是胡氏先人倚山傍溪,在半山坡建筑 起来的家园。二条潺潺的小溪构成丫字蜿蜒淌过村中,逶迤汇入南面的水口坝风 水林,流向汤子角风景区,溪上横踞着二十三座短短仄仄的小桥。密密麻麻的土 楼,纵横交错的巷道,常常让参观古村落的游客迷失方向。中川村还算著名,是 因为出过一个爱国侨领、世界万金油大王、国际慈善家、报业巨子胡文虎先生。 他的虎标万金油、星系报在二十世纪20至40年代,风靡全球,家喻户晓,名声实 在要比今天的北京烤鸭或者康师傅方便面响亮几十倍。解放后,由于历史的误会, 人们只知道华侨旗帜陈嘉庚,却不懂胡文虎。其实,在解放前,胡文虎在国内外 的财富、声望要远在陈嘉庚先生之上。今天,香港最老牌的报纸《星岛日报》就 是当年胡文虎创立的品牌报刊之一;而且“三朝五位”的中国领导人慈禧、蒋介 石、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都分别接见过中川村的锡矿大王胡子春、万金油大 王胡文虎、艺术大师胡一川、外交家胡成放、新闻女王胡仙。村子有三千多村民, 都姓胡。从前中川曾有谢姓、江姓、张姓人家居住,据说因为压不过胡氏家族的 兴旺都先后搬迁了。这一点让我很困惑。   我的土楼奋耀堂坐落在胡氏家庙南侧,是一座普普通通、朴朴素素的二层方 形土楼。   但它是中川村几座最古老的土楼之一,是八世祖胡见龙公建造的,约有280 年的历史,三堂二落五凤楼式的建筑。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奋耀堂居住过16家人, 100多人,属于大二房余广公房的子孙,其间有迁进迁出,演出过平平凡凡却充 满土楼生活气息的人间话剧。它有二扇厚重的木门,门框门楣也是木制的,门框 下有石槛、石凳,没有精美的楼名题刻与门联镌刻,可是大木门是奇巧的,它设 有一个暗闩,外人是不知道的。每年春节来临,料不定谁来贴对联,大都是自发 张贴。我不知道古代时有没有房长伯来安排贴对联。在我印象中,在邮电局工作 的雄哥贴过,当过兵的光哥贴过,渊叔贴过,我亲手写过楼联也贴过楼联,曰: “奋力致富需胆识,耀祖光宗读诗书”,感觉也不满意。楼名有时被写成“奋躍 堂”,有时又被写成“奋耀堂”,按理应该是“奋躍堂”,因为曾有楼门联题为: “奋衣由右上,躍鱼于渊中”。但在我依稀的记忆中,确实有人将它写成“奋耀 堂”。这上古门联不知是谁作的,似乎也平平淡淡。于是我曾暗想:我的先祖一 定没有发达,况且文化也不高。一种不经意的细碎的自卑倏地滑过神经。但是我 的想象错得很离谱。《同永胡氏家谱》明晰地记载:胡建龙公是贡生出身,曾任 泉州府安溪县儒学训导。他与曾任漳州府平和县训导的兄长乡贤公有个共同性格: 胸怀豁达,乐善好施,见义勇为。他现在留给后代的记忆是捐建了汤子角双湖书 院,八个儿子薪火相传,文风蔚然,或举人或贡生,迁出祖居,其中第六个儿子 胡楼生做过河南商水县知县,另建一座高大的土楼庆余楼;而第八位儿子胡檀生 做过台湾漳化县儒学训导,有意识地按“富”字的一笔一画建成“富字楼”,成 为现今永定土楼中唯一的字形楼,关起门来分隔成七个独立的单元,分住七房子 孙,打开廊门则全楼畅通。而且建龙公传下竟有45个孙子,可惜文人大多羸弱, 他只四十出头就逝世了。他没有给奋耀堂留下对联匾额。现在奋耀堂遗存一块俊 逸潇洒的题匾“温恭令望”,是永定教谕、晋江人吴佺晁题赠胡建龙父亲行素公 的作品。可见行素公父子当时就是中川村的风雅名流、显达之士了。可是我无法 猜测奋耀堂为什么没有镌刻楹联,或许是木门木柱无法雕刻,或许是康熙年间建 的土楼大多如此?   我曾经专门给学生开过《永定名联欣赏》的课,比如振成楼的名联“振作哪 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 又如汤子角西觉寺的“革鼓叩空空空古空今空皆由空里去,木鱼敲觉觉觉人觉世 觉都从觉中来”。评改“圆楼王”承启楼的“同本所生亲疏无多何须计较恩怨, 共楼而住出入相见最宜注重人伦”,一位学生说:“‘见’字与‘多’字,词性 不对呀?”另一学生呛他道:“那怎么对?你对呀?”讨论了很久竟对不妥贴, 我说:“把‘见’换为‘敬’,大家课后再讨论看行吗?”在林林总总的土楼楹 联中,我最感慨的是五福楼百忍堂联:“百般千般般般要让,忍事怕事事事不 生。”土楼楹联中,似乎不缺乏歌功颂德、喜庆吉祥之作,而谦卑圆通、指点迷 津的对联不多。而对勇直有余圆润不足的客家人来说,土楼楹联真的起了陶冶情 操潜移默化的作用吗?参观洪坑振成楼的时候,我多次听过乡土导游林日耕先生 讲解楼联,为土楼深刻的文化内涵而惊喜。客家土楼不同于闽南土楼之一就是几 乎楼楼有门联,营造出浓郁的文化氛围。奋耀堂没有众多的题刻楹联,对楼风人 心究竟有多大的影响,我不知道。楼中人是活得更加自在,还是活得更加粗陋呢? 对没有文化品位的人来说,司空见惯的楹联,是一种麻木,还是一种滋养?   奋耀堂的结构是一种三堂屋的变形。   它有一个大门三个小门,三厅堂二天井。楼中有一口咸水井,一个猪栏坑。 大门外有一小石坪,二堵围墙拢着。奇特的是大门与坐北朝南的上厅中厅并不在 一条中轴线上,而是来了个坐北朝东的转向。老人说那是为了顺应风水的缘故, 但具体是什么风水,谁也说不上来。客家人总是毕恭毕敬听地理先生的。敬畏风 水,似乎是土楼人祖祖辈辈的遗风。有的时候,你甚至不得不怀疑土楼人的虔诚 到底是一种封建式的愚昧,还是一种恐惧心的慰藉。奋耀堂的建筑古朴而粗糙, 里面住户也默默无闻,虽然当代它出过一位音乐家、一位作家、一个北大生、二 位百岁婆,但它仍然平淡寂寞,甚至孤独寂寥。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我的土楼,看见后堂一户人家的楼房已经坍塌,断垣残 壁,杂草丛生,四处漏风。到处是邋遢的杂物,破损的屋檐,剥落的墙壁,欹侧 的泥墙,皲裂的墙体,裸露的墙骨,荒芜破败的景象在鲜红的三角梅、翠绿的桃 树映衬中越发显得苍凉而凄怆。打开房间,一股呛人的时光的尘味扑鼻而来,那 张1984年张贴的明星年历画虽灰尘蒙面却依稀如昨望着我。这一刻曾经的生活瞬 间被留有你生命信息的房间全部激活。破落的房间,宛如一位神色黯淡、目光浑 浊、干枯佝偻的母亲,在毫无怨怼却麻木凝滞地注视我,我感到了一种亲切而陌 生的负罪感,对时光的漠然背叛,对生命之根的荒疏剥离。   小时候,老人们告诉我:奋耀堂还是世界新闻协会主席、“新闻女王”胡仙 博士的祖居地。胡仙是胡文虎先生的养女,是奋耀堂华侨胡榆梯的女儿,胡概祥 的亲妹妹。胡概祥还保留着八张胡仙幼年时的照片,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奋 耀堂还是淡淡漠漠、粗粗砺砺地站立在岁月的沧桑里,慢慢地老去……   中厅堂长条形的供桌上供奉着福德公王神位,上厅堂楼上供奉着观音菩萨神 像,道教与佛教信仰就这样宽容地融合于泛神论的客家人心灵之中。以前重大节 日,先祖的画像还要挂在中厅堂屏风前供后代祭祀,但解放后我只看过一回。记 得2003年3月,日本福冈的旅游记者安田知子曾问我:土楼客家人供奉蛇吗?客 家人手帕掉在地上有什么意思?我说:不!客家人不供奉蛇,客家人是汉族人, 惧蛇打蛇。我不知道比较宽容的客家人为什么要恨蛇?这里面一定有某个生命的 密码没有被我们破译。是刚从北方迁来的客家人对南方凶恶的蛇不适应,被咬怕 了?还是在与闽越人的后代畲族人争夺生存空间过程中,对崇祀蛇的畲族人信仰 的一种蔑视与反抗?长期的某种心理积淀溶化在客家人的血液里灵魂中,所以看 见蛇就有一种天生的恐怖与颤栗?客家人的多神信仰曾是水乳交融地汇入自己穷 困的生活之中。一座土楼里可能供奉着不同的神明。前几年,台湾南投闽南人三 度组团护驾荫林二祖师回故寺太平村乐真寺会香,拳拳诚心不亚于客家人。可是 南投闽南人将故寺其他神像一把火烧光,激起了太平村民的强烈反对。后来,经 过协商,终于取得了共识。据说,闽南人只祭祀一种神灵。客家人与闽南人两种 族群的祭祀方式迥然不同。   三   象伯婶是奋耀堂最虔诚的信神者。   她活了107岁。头发斑白,身体硬朗,神情冷峻。她的丈夫过番去了,生有 一女,后来丈夫杳无音信。她的命运是奋耀堂七八位老阿婆命运的缩影,或者说 是侨乡老婆婆命运的翻版。丈夫走后,不知是病死在外呢,还是在南洋娶了小婆, 抑或是没有发财,或是连个水客都找不到,反正捎个口信都没有,总之是走了等 于不在了。漫漫长夜,独咬寂寞与凄惶。她应该嘬泣无声泪流成海,可是白天你 看不见她的嘤嘤泪痕,看不见她的呆滞迷惘,只有女人的坚忍淡漠。有一次,她 与阿牛哥不知什么事吵起来了。光棍的阿牛哥谩骂道:“你臭不臭?你的老公都 不要你呀!”象伯婶脸色唰地青白,却没有哭。她悻悻回应道:“我的脚泥都比 你的脸香,我的老公怎么不要我?我都做娭毑(外婆)啰。你恁香,有鬼嫁你 没?……”上个世纪,在我的故乡,男人去南洋过番就像今天外出打工一样普遍。 故乡田少人多,土地贫瘠,靠田里耕作根本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在我的村庄男人 过番、女人挑担是生存下去的无奈选择。“一条裤带去过番,一双络脚去挑担” 成为中川俗语。最高峰时,中川村有二百双络脚,挑担队伍浩浩荡荡。而许多男 人卖掉唯一的厕所或菜园,义无反顾地飘洋过海,走向前途渺茫的异乡。为什么 大多数的中川男人一去不复返,是我至今未能解开的谜团:是男人的负心绝情, 还是陷落绝望?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与没有父亲的子女,他们的内心世界产生了 怎样的变化?他们的性情是变得更坚强更温柔更宽厚,还是变得更脆弱更暴躁更 尖刻?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象伯婶就靠着养二只猪、种几厢菜、耕几垄田、种一点烟,平平淡淡地过日 子。她初一、十五总要烧把香,几支插在灶上的米筒里,几支插入中厅堂的柱头 上,香烟缭绕,似乎在诉说苦楚,似乎在祈求上苍。可是她的命运并没有出现什 么奇迹。有一天,象伯婶养的一只鸡不在了,怀疑是婢婆嫂偷去了。嘀嘀咕咕、 作猪骂狗的话传到婢婆嫂的耳朵里。婢婆嫂气愤愤的,禁不住阴郁的憋屈,气呼 呼地烧了一把香,来到下天井拱手敬天,然后厉声地呼天祷告说:“老天,睁眼 看呀,天呀,天,你要灵呀,谁偷了鸡,明日就断手断脚给我看呀,天,我回响 她呀,贼牯病给我看呀,天,你要有目呀。”婢婆嫂边告边瞟着象伯婶的家。这 时,象伯婶在厨房里默默不吱声。她知道自己一定怀疑错了对象。而楼中人有了 天大的洗不清的冤屈,总会借助告天的方式来验证自己的清白。因为没有任何一 个人不对苍天心存敬畏。而这种方式也是最简洁最省事最有效的心灵审判与解决 纠纷的方式。在客家人的心灵世界里,天神于所有神祗中具有至尊无上的地位。   象伯婶抱养了一个儿子真祥哥,从广东娶了温柔贤淑的林芳嫂,夫妻恩爱, 夫唱妇随,看上去家庭和睦,令人羡慕。整整一个夏天,天穹碧蓝,皎洁的月亮 穿行于浮云之间,或隐或现,撒下金色迷人的清辉。这时,奋耀堂的中厅就成了 欢乐的天堂。大人们摇着蒲扇,或坐在厅堂的石阶上,或坐在天井小凳上,或坐 在大门的石凳里,谈天说地,嘻笑连连。而小孩们则围坐在厅堂二条长长的木凳 上,有的央求阿牛哥继续讲“薛仁贵征西”的故事,笑声一片;有的静静地倾听 真祥哥拉二胡,他摇头凝神,拉捻提挑,完全沉湎于音乐艺术的世界。我甚至认 为真祥哥就是民间的艺术家。琴声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急切激越,时而凄楚哀婉 的,一唱三叹,跌宕起伏,常常把我引入神奇而瑰丽的艺术世界。他偶而抬起头 来,与坐着聊天的林芳嫂眼神一对,相视而笑,女的笑得温柔带点腼腆,男的笑 得甜蜜掩饰不住幸福。在我们年少而懵懂的心灵中,都能分享到他们夫妻对视时 那眼神表情蕴含的丰富而微妙的爱情。琴声停了,夫妻俩总是形影相随去睡了。 这时的孩子们,有的围成一圈玩起丢手绢的游戏,嘻嘻哈哈;有的猜拳分伙捉迷 藏打呯叭:跑楼道,伏墙角,藏砻后,翻墙垣,趴菜地,钻柴堆,呯叭XXX,呯 叭 XXX,喊声响亮,紧张刺激。被打中的,自觉出队;没被打中的,继续玩命。 最后胜利的一伙,欢呼雀跃,得意忘形;输掉的一伙,抗议咧咧,吵吵嚷嚷;忘 了月影西移,忘了父母叮嘱,回家去,在房门外孤独地罚站……   象伯婶的安详和睦还不到一年,林芳嫂就在怀孕中口鼻来血在医院病逝。她 的棺材只能停放在楼门口,不能进入中厅堂的左侧,宛如客死他乡的孤魂。象伯 婶哀号悲怆,真祥哥捶胸顿足,从此奋耀堂再也没有了婉转悠扬的二胡声。一年 后,真祥哥又娶了再婚的暖嫂,生了几个儿女。暖嫂说话像放鞭炮。婆媳之间龃 龉不断,争吵时有发生,楼中的阿婆叔婶都站出来评理、劝慰。真祥哥在一次给 砖瓦厂挖土之时,被崩塌的山土压断了腰椎,瘫痪在床。有一回,广东揭阳的二 位外甥女来看望外婆,婆媳又因小事争吵,外甥女看到憔悴斑白的外婆生活凄凄 惶惶,抱头痛哭,将外婆带走了。从此,一去不回眸。   四   老一代土楼客家妇女的命运总是如此相似。   虽然她们因为要在山区辛勤劳作未曾遭受缠足的戗害,但她们普遍是大字不 识一个的文盲,华侨来信要请文人代读代译。解放后,中川妇女才有机会接受一 点扫盲班的教育。在我淡薄的记忆中,60后、70后的客家妇女,才能有机会读小 学、中学,80后大多能接受大学教育。都说客家人崇文重教,那只是针对男人而 言。客家男性受教育程度相对要比闽南河洛人略高。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2005年高考后,我想去闽南平和县南胜乡的舅舅家。我的学生不少是平和芦溪乡 人。我打电话想询问芦溪有没有直通南胜的公路。我没想到的是要找的学生暑假 都不在家,第一个接电话的家长咿咿呀呀地不会听我的普通话,无奈我只好找第 二个学生的电话打过去,也是听到呜呜啊啊的闽南话。我叹一口气,又打第三位 学生的电话,仍然是嗯嗯啊啊的闽南话,我有点泄气,想到母亲以前曾告诉过我 河洛牯小小就放牛没读书的话,又特地找了位家在镇上的学生电话打过去,心想 会有家属懂普通话吧,可是我听到的还是咿哩呀啦的河洛话。我撂下电话,差点 晕倒。也许是凑巧让我碰上不会普通话的家长。但这一事实还是让我印象深刻, 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学生家长与我年龄相仿,在客家地区几乎没有不会听讲普通 话的,哪怕他们的语音并不标准。   婢婆嫂是从小卖到奋耀堂的童养媳。童养媳是客家地区普遍现象。客家妇女 勤劳坚韧、节俭朴素的品质虽然备受赞扬,但这并不能改变客家世界男尊女卑的 价值观念。一位我熟悉的母亲,当过生产队长,含辛茹苦把几个儿子培养成大学 生,其中一位还是永定县第一个清华大学生。她每次洗衣服的时候,总是把儿子 与儿媳的衣服分开洗,怕儿子的衣服沾上女人的晦气,而每次叠衣服时绝对不能 将儿媳的衣服压在儿子的上面。否则,就要破口大骂。而有的老年妇女在女儿出 嫁时虽然伤感,却又感叹道:“养女养女,得到了什么?房间里一缸尿!”每每 听到这样的名言,我心里掠过一阵阵悲哀与悲凉。有一次,我看到龙岩电视台播 放的一个反映连城县婚俗的镜头:一个客家女出嫁了,哭哭啼啼刚走出楼门,父 母将割鸡一丢,凉水一泼,楼门一关。我的心里一乍,一揪,一痛,一愠。我终 于明白了: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有想到的是永定县没有的习俗, 连城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客家人处于什么精神状态。我相信今天的连城应 早已没有这样的陋习了。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还有人将它当作客家婚俗来丢 人现眼。   女人卑贱,封建沉疴使客家人的眼睛发黑。但婢婆嫂似乎是一个另类。婢婆 嫂短发枯涩,高大健壮,光着脚丫,裤脚卷起左长右短,粗腿肚暴着蚯蚓似的蓝 筋,外号“老虎嬷”。婢婆嫂住我家隔壁,长一副铁骨钢筋,几乎没见她生过病。 每日总是风风火火,起早摸黑干活。我们吃了晚饭洗了澡纳凉时,她才窸窸窣窣 地从地里回来,母亲摇着扇,望着她,感叹说:“唉,夜不休。做这么晚干什 么。”婢婆嫂就平静地答:“凑完,凑完。”母亲感叹说:“命这样长活这样长, 唉,弄得天黑八摸。”婢婆嫂说:“明天懒得再去,凑完,凑完。”凑完是她的 托词。如果不是年节,亲戚来了,一般都见不到她的影,她带中餐在田地里吃了。 慢慢地,亲戚也少来了。每逢放假时节,她时常叫我:“赛,你没走噢,中午若 是落雨,帮我将棚上晒的豆子收起来,哈?”我望她一眼,说:“好。”她看我 答应了,又说:“中午帮我喂下猪,哈?”我高兴地说:“好。你的猪汁在哪 里?”她忙着从谷砻背找锄头,说:“在我锅里恒着,哈?”我说:“好。”她 戴着竹笠,风风火火挑着兔子粪走了。这时,我心里涌起一股被托付的温馨与快 乐。我一般在家干活,即使想走也不敢走了。婢婆嫂很节俭。这一点似乎也是贫 困地区客家人的共同特点。有时节俭得近乎残酷而愚笨。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 我家是每圩吃一次肉,而婢婆嫂很少吃肉,几乎餐餐都是醃菜。有一回,她病重 了,全身浮肿得厉害,觉得自己不行了,慌忙交代亲戚邻居,她死后帮忙照看她 的小儿子。可是她吃了一回猪肉,又活过来了。后来,她有了经验,觉得自己撑 不住时,就买得点肉吃。记得有一次在她家聊天,她说:“我很有本心,昨日吃 了猪脚,今日就感到脚门很健呢。”我们都哄地笑起来。婢婆嫂靠着勤俭,慢腾 腾地积累着她的财富,终于用双手翻建了自己的楼房。   婢婆嫂有点瞧不起丈夫。   她的丈夫汉哥是一位善良、朴实而淡泊的人。井唇头低矮的一溜平房有四个 小房间,第一二间房门朝东,是我家的平房,一间放着杂物,另一间曾是我的结 婚房。另二间房门朝西,一间住着半疯的曲婶,另一间是汉哥的宿舍。据父亲说, 汉哥读过书,却没有用到知识。汉哥跟大儿子仰群过,婢婆嫂跟小儿子仰花过。 但不知什么原因,汉哥常常自己用小炭炉在间门口煮东西。也不知煮什么,他的 生活很神秘。煮了就关在房间里吃,也不知他吃什么。我猜想他经常是煮羊奶, 因为他养了好几头羊。他好像还卖过羊奶给别人。他好像很少说话,路上碰见了, 我叫他一声“汉哥”,他“嗯”一声,再没言语。有时,他会静静地站着看别人 说话,但很少插话,用眼睛很散淡地瞄几眼,或者低头不语。他的房门口挂着二 个竹鸟笼,有画眉、布谷在上上下下地窜跳,唱歌。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这 时,有些沉闷的楼里忽然飘来山野灵动的气息。他有时淡定地站在鸟笼旁,注视 着玲珑的鸟,学着鸟儿清脆的鸣声在模仿,在唱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牵着羊去 山野里放牧,提着竹笼去装鸟收鸟。来去无影无踪。   有一次,大概是没饭吃了,跑到婢婆嫂家里找饭吃,婢婆嫂就埋怨道:“我 哪有饭给你吃,想起以前这样对我,恨上心哩。”汉哥并不发火,却愁着脸说: “你又这样说,你又这样说!……嗯,我皇帝给我当,我都不要呢!”终于从橱 里翻出了饭,舀了一碗,慌慌地拿回房间去了。婢婆嫂又暗暗责怪起大儿子来: “饭都没给他吃啊,死人呃。”汉哥似乎是楼中最宽厚善良的人。在我的印象中, 他没有欺负过谁,很收敛地做人。他的生活方式近乎世俗中的隐士,恬淡,无为, 清静,寡俗。他在家中没有尊崇的地位。有一天,他在中厅堂聊天,不幸将带在 身上的钱包掉了,被人捡去了,转来转去都没找着,八十多岁的人突然愁了,病 倒了,没几天竟然走了。据说,小敛的时候,他的一个亲人咒出毒誓说:“那个 恶人呀,捡了你的钱不肯还,你要有灵,到阴间就带他去呀!”结果,捡钱的, 心虚了,将钱偷偷地丢回棂柩里。汉哥就这样渡过了看似碌碌无为的一生。不知 道他淡泊一世,怎么又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光耿耿于金钱的重要,他是真的看破了 红尘俗世,还是本来就没有看穿人间烟火呢?   婢婆嫂没读过书,性情硬直,教育孩子的方法不妥当,常是骂。她嫌儿子仰 花太懒,骂:“半昼午时了,还不起床,死尸子,后生人还要我老人养啊!”唠 唠叨叨。阿花不吭声。邻居们就站出来劝婢婆嫂:“莫抽肝勒命,子弟大了自己 会思想,养神好!”此时,婢婆嫂就述说自己命苦,怨丈夫没用,说着骂着,她 自己就用衣襟抹起了眼泪。邻居们围了一群,都来劝慰她。土楼人的温馨大概就 是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出来。家内家外有纠纷,总会有人出来劝架劝慰。当然,有 时又很难说清是非曲直在哪里。阿花起床后,很腻烦母亲的絮叨。我与仰花共铺 睡过一段时间,按年纪我要叫他“花哥”,按辈分他要叫我“赛叔”,最后我们 各呼其名。夜晚我们什么都聊,知道阿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煮了一大盆面, 放了很多“思贤辣椒酱”,让我看着张大了嘴巴。他捧着大碗边走边吃,边呵辣 气。阿花有个习惯,吃饭时喜欢在楼内转圈,一家一家过,瞅到哪家有喜欢的菜, 挟一点尝尝,有时就坐下来在别家吃。阿花性格开朗,喜欢说笑,走到哪笑声就 飞到哪。其实,土楼里的任何一个大人或小孩都有过捧碗转楼的习惯,走到哪家, 哪家人都会笑着说:“试一下我的菜,看好吃不?”这时就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现在婢婆嫂看到阿花捧着海碗,嬉皮笑脸,会吃懒惰,气又冒了上来:“猪脸皮 发烧不?”阿花哧溜哧溜地扒吸着面条,仍然嬉皮笑脸,冲着我们说:“是唷, 我天生是吃爷(爹)吃娭(娘),吃死老公睡烂席啊。”邻居都笑起来。婢婆嫂 更气了,说:“猪脸,好意思不?蛟潭没有扣盖!”阿花暗暗冷笑,头也不回地 答道:“算命先生算我能活到一百多岁哩!嘿嘿!”邻居们笑道:“婢婆嫂,还 是留点神气养命好!”   有一次,一个外楼的老妇说:“婢婆嬷,子弟要识想,不识想,做生做死也 没用!”婢婆嫂回说:“那就是哟,做生做死我也为子孙哟,外人就是外人哟。” 她有个女儿阿圆姐嫁大水坑村,女婿当过兵见过世面,一向待婢婆嫂不薄,有一 年竟患上绝症。她很少去看望,还引用俗语说:“婿郎没了婿郎在,女儿去了才 该煨。”她的侄女一听,火冒上来,说:“做人莫没良心,姐夫待你不比圆姐 差!”婢婆嫂点点头说:“那就是哟,女就是女,婿郎就是婿郎。”然后又说: “外甥孙,指母墩。”她还举一个当地的事例:某某某的外甥,坐车经过,指着 对面山头的一座土坟说,看,那座就是我外祖母的墓。她感叹道:“外甥怎么跟 孙子比,死了他会来祭你几回?”说得侄女气鼓鼓的。话虽这样说,她的外甥在 侨中读高中,周未来看望,她还是嘘寒问暖、热情客气,煮香菜好饭招待。令她 没想到是:她的大孙子被大儿子阿群哥卖给了闽南河洛人,气得她憋闷了好几天, 咕咕嘟嘟地骂。大孙子外号“岭南”,小小年纪竟说过“我甘愿死哟”的吓人话, 也许是被打怕了,阿群哥夫妇去探望过一回,但岭南避而不见,从此再无往来。   婢婆嫂,种了许多甘蔗、青菜,常常挑到村里禾古堂市场去卖,赚了不少钱。 她不识字,也不知她是如何算钱的。冬天来了,她的脚底开裂得很厉害,一层层 厚厚的茧皮卷起,很疼,她用针线将它缝起来,但她还是经常光着脚走路。一天 凌晨,她又起个早,准备去卖芋子,手里捏着零碎的角票,黑咕隆咚地下楼梯, 不料精神恍惚一脚踩空,摔下楼去,伤了脑袋,第二天被邻居发现时,幽魂已散。 谁也不会料到身体硬实、勤劳省俭带点世故的她,竟然是以这样的结局离开人世。 她的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下洋镇,似乎也没有看过电视,就是有电视看也看不懂。 她为劳作而生,因劳作而死,是劳动的锄头。她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生存就是唯一的终极目标。这样的客家妇女遍地都是。她们勤劳刻苦、节俭朴实, 但因为没有文化,普遍缺少见识、品位不高,更谈不上有大家闺秀的境界。母亲 是人生的第一位老师,至少能影响到三代人的精神品格与命运走向。我既悲叹客 家妇女凄苦的境遇,又悲哀她们被遮蔽的狭小。她们的人生空间难道不应该有更 美好的选择吗?   五   曲婶住在井唇头平房的第三间,与汉哥的宿舍隔壁。有人说曲婶是诈癫,有 人说她是真疯,也有人说她是花癫。   井唇头的平房虽狭小,却真实的冬暖夏凉。奋耀堂的房间都很狭小,整座楼 的格局也不宽阔,所以房间大多夏天闷热冬天暖和。我走遍永定土楼后,发现了 一个秘密,一座楼的舒适感需要这样的条件:楼大、空大、间大、窗大,土、木、 砖、石;宽大,通风采光;土木,保温;砖石,凉爽。当代钢筋混凝土建筑,恒 温差,夏天燥热,冬天冰冷。所以精致舒适的土楼,对应着传统文化的中庸思想 与和谐哲学:天人合一,和而不同,恰到好处。相较而言,“土楼王子”振成楼 要比“圆楼王”舒适,因为圆楼王空隔小了些,但缺点又往往是另一种优点,要 感受单体土楼恢弘磅礴的气势、奇巧繁密的结构,除了承启楼还能选谁呢?夏日 炎炎,冬雪皑皑,土楼人好比住在水中、树上;都市人好比住在火上、冰里。当 代人的小聪明总是无意中被古代先人的大智慧击得七零八落。当空调机嗡嗡的噪 音静夜里扰乱现代人脆弱的神经时,你是否想到山野土楼清爽的微风是你最好的 催眠曲呢?永定不少方楼因受人多地少的局限,建得屋大、空密、房多、间小、 窗窄,舒适度远比圆楼要差,这也是方楼进化为圆楼的原因之一。   奋耀堂的建筑因为间隔小,夏天是比较闷热的,后厅堂观音棚楼上,密密挨 挨地堆满了各家各户的禾仓、谷柜、谷笪、菜盦等。我家的二个房间,没有对流 窗,屋瓦反射的热浪,常常蒸得午憩的我汗流浃背、头脑发蒙,走下楼后,要坐 在过道的石板上吹风,几分钟才能清醒过来。但井唇头的房间却是例外,一踏进 间门,夏天出奇地阴凉,冬天十分暖和。我至今无法知晓它的秘密,只能相信地 气的存在,就像奋耀堂的咸水井,夏季凉沁沁的,下霜时却热气氤氲,井水温手 如春。   住在这里的曲婶是个花痴。说她花痴,其实也不够准确。她有个过番的老公。 据说,她也去过马来西亚,与其老公生活了好几年。后来,她被送了回来,变得 披头散发,疯疯癫癫。老人说:她是被南洋的小婆做了窍,才会变得半疯半癫。 也有老人说:她是愁老公愁坏了,成了花痴了。但有谁知道她变疯的真正原因呢。 奋耀堂有多少老妇人老公过番杳无音信却没有变疯,照样活到一百多岁。奇怪的 是她一出奋耀堂就不骂人,一进奋耀堂就骂骂咧咧,见谁骂谁,好像奋耀堂的人 都是她的仇敌,见大人骂大人,见小孩骂小孩,扭着满头白发骂,快进三步骂, 比比划划,退四步驻足下来,眼露凶光,指指点点,还骂。没人理睬她,也骂。 一会儿关起门来,骂;一会打开门来,自言自语,骂得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摸不 着头脑。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不骂猪不骂狗骂人!   曲婶年轻时,应该是很漂亮的妖精。她的皮肤白晰、容貌周正,老年时皱纹 不深。现在她成了大家厌烦的人。夜静更深,她的骂声从封闭的房间里飘散出来, 喋喋不休,缥缥缈缈,似停又起,直到天亮。起床后,她在房门外用柴煲饭,蒲 扇尽煽,白烟袅袅,熏黑了一片泥墙。她盯着猪栏坑喂猪的人,跳起脚来骂,骂 得很意识流,想到什么骂什么。她是真疯了。有一回,她刚从楼外归来,摇着一 把凉扇,扭着脖子盯着十岁的小男孩,凶巴巴地骂,小男孩委屈了,悻悻地骂: “骂我干什么?花癫嬷!”然后,一溜烟跑回灶房去了。她跳起来,直追到男孩 的灶房,捏住小男孩的胳膊,拖,骂。小男孩吓得尖叫起来。家里人出来救驾, 她才骂骂咧咧地退去。   但她不骂长兴楼的人。她还帮长兴楼渐叔一家带大了几个孙儿。她给小孩喂 奶,喂饭,哄小孩入睡,俨然是慈祥的奶奶。她还帮大人烧火,喂猪,神志清醒 得很。华侨寄给她的钱,委托渐叔帮着存起来。有时,小足嫂送几头腌菜给她, 她收下,不过也小声地骂,小足嫂笑笑。偶尔嘱咐她中午代为喂猪,她会很清醒 地答应。所以有人说曲婶是诈疯。有一次,南洋的榆枢叔回来了,叫她:“曲 嫂。”她瞅瞅,小声骂。榆枢叔去她房间,给了她一些钱,她安静下来了。过年 节的时候,她会回广东古村的娘家,不骂人。曲婶活到八十多岁,死的时候信用 社还有几千元存款。去世时,她穿着的衣服上缝了好几个钱袋,都有钱票。曲婶 半疯半癫地过了一辈子。她的疯,难道不是心胸狭窄、争风吃醋给自己招致的灾 祸吗?还有谁能够打败自己的人生呢?   六   奋耀堂有一口咸水井。   井有十几米深,是中川村最深的古井。井栏很矮,像浅浅的嘴唇。井壁黝黑 苍滑,凹凸起伏。井水清洌,却有一丝淡淡的咸味。楼外的人喝一口,都说:怎 么奋耀堂的井水是咸的呢。楼内的人一愣,喝一口,咂咂嘴,说:咦,真的有点 咸,以前怎么没感觉呢?咸水井的水脉据说是胡氏家庙后的竹坑窠里流来的。每 当下雨,井水涨起来,最深时也不过一米。晴天时,井水就落了下去,浅浅的, 看得见细沙。我至今都不明白,先人怎么把井唇建得这样低矮,不过一本书的高 度。有时,在井边啄菜叶的鸡,觅食的鸭子,走着踱着就卟噜一声掉落井里,吓 破胆的鸡大多淹死了,会浮水的鸭也丢了魂。第二天发现时,这井水就没人愿吃 了,洗菜都嫌有鸡鸭的臊味。这时,几个人一招呼,就自觉来换井。胆大的撑开 双手双脚,小心翼翼找到井壁缝隙,一步一步撑踩着下井去,洗井舀水;胆小的 在井上七手八脚地抽水倒水。后来,这井栏也没人给砌高,还是原来的低低的老 井唇。   绝大部分的时间,这浅浅的井水是不够全楼人吃用的。在我的记忆中,全楼 人经常为没水发愁,为“抢水”斗智斗勇。我十岁时,要挑全家九口人的用水, 每天要挑十多担才能挑满一大水缸。刚开始学挑水,走得跌跌撞撞,非常吓人, 邻居看见了,赶紧闪在一旁,却鼓励我说:“哇,好会,好厉害!” 一桶水荡 荡漾漾挑回灶房只剩下三分之二。这一挑就挑稳了,因为哥哥姐姐要在生产队里 干活挣工分。从此,挑水就成了我每天的任务。没井水的时候,小井桶只能抽到 约二寸高的咸水,桶底还夹带不少细细的沙粒,水也变得浑浊不清。无奈之际, 只好到下座楼的花心里或耥耙街去挑水。有时候,别楼的井水也不愿被人抽,楼 主的神色就有点阴郁,但往往碍于上下楼的熟脸熟鼻,愠怒不敢言。等你一走, 楼主干脆把楼门掩了,这时自己只好到很远的禾古堂溪畔去挑。有时懒疏了,把 水桶、井桶放在井口边上占个位置,自己坐在大石板上守水等水,就像生产队三 更半夜里放水时的苦苦守候。因此,我每次到别楼挑水都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总是神经高度紧张地看着楼主人的脸色。邻居发牢骚说:“水都不让人挑,真傻! 越挑越新鲜,越好吃呢。”“她怎么会这样想呢,财莫被你挑走了呀。”另一位 邻居皱起脸气愤道。   抢水就是一种竞赛。羊头比我小几岁,个子高高的,约有一米七八,腿高手 长,胆子也大。每次抢抽井水,他总是双脚站在井唇上,双手大幅度地左抽右拉, 双肩一高一低地摇动,宛如跳摇摆舞似的,整个井口被占去了一大半,使我无法 施展灵巧的手脚。我不得不缩着身子提高抽水的速度。我手法娴熟,放井桶的速 度相当迅速,哧溜哧溜放绳。羊头一看势风不好,放桶绳时竟不要过程,干脆左 手抓紧绳头,右手将井桶往井底一扔,嗦,哐,嘣,井桶撞上凸起的壁沿后,直 接砸到水面,发出嘣嘭的响声。这时,又听到咯吱咯吱的铁桶声,心里一紧,又 一个人挑着铁桶来抢水了。一看是玉姐。玉姐梳着二条小辫,很温柔地笑着来了, 说:“嗐,我猜今下较没人哩。”羊头笑道:“没水挑了。”我也笑道:“玉姐, 你凑闹热。”玉姐格格格笑说:“我就挑一担。你莫惊。”格格格笑,笑声圆润 清脆。三只吊桶上下交错,一只比一只快,一只比一只猛,偶有哐地一声,哪只 井桶碰着井壁了,此时谁也懒得讲话开玩笑了,只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忽然, 三条长长的桶绳在甩动井桶时像麻花一样缠绕起来,怎么也甩不开了,三人一笑, 停了下来,只好交换桶绳慢慢地拉开……二只铁桶满了。小跑般挑走,又小跑般 奔来,仿佛就是一场命定的生存竞争。   挑水的主要竞争对手是精明的吕嫂,不少人都败在她的计算之下。凌晨时分, 万籁俱静,井水盈盈汪汪。我肩挑水桶,蹑手蹑脚地来到井唇头,果然没人,内 心既欣喜又紧张。等我手忙脚不乱挑满了一大缸水,天色朦胧发亮。吕嫂睡眼惺 忪,打着呵欠,空手来了。她的家就在咸水井旁,贴墙砌了个水池,只要抽水倒 入池中,井水径直流入她家厨房的水缸里去了。抽完水,井桶就放在水池里,真 是一举二得,方便实用。现在她把井桶落到井底才突然感到自己要去外楼挑水了, 一脸的沮丧。第二天凌晨,我突然看见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呼哧呼哧地拚命抽 水,原来她起得比我更早,水都被她抽空了,她隐隐地笑了。我只能刨到一桶漂 浮着绳丝的浑水。可是第三天以后,她就败下阵来。我每天半夜里起床,去挑水, 反正我失眠,白天又不用干田活,挑完水再回房里眯上一会。她白天干活,半夜 三更正睡得香哩……   我曾想为什么楼中人天生就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比别人更早成熟,更早懂 得生活的艰辛?最终也没有答案。也许命运从来就没有原因,没有过程,只有上 天交给你的神秘莫测的结局;也许命运也有原因,也有过程,只是上苍将它隐藏 起来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真相,只能接受变幻莫测的结果,正如你永远不 会知道生命的钟摆在何时何处停泊一样。每天挑水的人都要计算好什么时候挑水 是最佳时间,能够避开高峰,能够有水可挑,能够抢先别人一步动作,这不仅是 避免到外楼挑水的劳累与受屈,更是聪慧战胜弱智、脑瘫的快乐,仿佛一场人生 的博奕游戏,虽然它看起来鸡毛得近乎无聊。但人性深处其实是多么地好逸恶劳 与争强好胜啊!但是如果一个人不争强好胜,就将永远成为苦涩生活的啜饮者与 人生的失败者!   七   猪栏坑是我记忆里不能抹灭的地方。   它丛集在奋耀堂的楼内中下侧,全楼九户人家的猪窝都聚集这里。七十年代 的那年,我家的猪生病了,不吃不喝,不拉不尿,趴在猪窝里,唤它不应,手一 摸它的耳朵窝,热热的烧手。全家人都很着急。   那时,猪是土楼人家的主要财源。一年养二只猪,是我们主要的生活费。家 家都很重视养猪。我家养过狗、养过鸡鸭兔、养过羊,但最可靠最划算的是养猪。 杀猪的日子不仅是自家的节日,也是全楼人的欢乐日。自家可以开荤了,别家也 可以得到一大碗猪肠灌血腌菜,香得很。那时,不管哪家杀了猪,都会炒一大锅 猪肠灌血腌菜,分别送给楼内的各家亲房吃。哪怕两家刚吵了嘴,也会叫小孩送 去,血浓于水的亲情就在这细小的腌菜中得以重温与维系。如果杀了猪,不送猪 肠灌血腌菜,那就意味着结冤与鄙视了。小时候是这样地喜欢杀猪的日子。听说 晚上自家要杀猪,心里竟是甜滋滋地兴奋,眼神里充满着一种熠熠的期待。夜深 人静时,在隐隐约约的松明火中,听到猪栏坑里传来屠夫赶猪的喝声,猪在坑道 里冲来撞去的惊恐声,屠夫责怪徒弟的焦急声,自己就会赶忙穿衣起床,打着手 电,站在猪栏坑的高处警惕地观望。只见徒弟用大竹笠煽着猪,屠夫躲在拐角处, 看准时机一钩,正好钩中猪的下颌骨处,屠夫前边拖,徒弟提起猪尾拉,猪嗷嗷 地惊叫起来,猪栏里的猪都惊恐地骚动起来,乱跳乱撞。抬上木凳,一刀下去, 猪血从脖子处喷涌而出,伴着一下一下嚎嚎的哼唧声,猪的声息渐渐微弱……这 时,主人赶忙将红纸喷上猪血,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鞭炮一响,别楼人就知道 哪楼有人杀猪。淋水,褪毛,开膛,翻肠,剔骨,割肉……天井边的松明火忽明 忽暗,滋滋地响。光哥是我楼的屠夫。光哥说:“眉肉最脆,好吃。”于是在猪 肝猪肠的米粥中又放入眉肉。大家吃完又甜又鲜的猪肉粥后,天色渐渐青亮了, 陆陆续续有人来买鲜肉。妈妈只要回了一副头骨、排骨、杂骨。屠夫就在中厅里 摆上浴室门板,开始割肉卖肉了。   天亮了,妈妈将猪血纸贴在灶门上、猪圈门上。至今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中国 人这样喜欢红色,甚至将自己的大门漆成红色,而客家人做喜事更是热衷于割红 辟邪。我猜想中国人喜欢热闹的红色,大概是来源于祖先对猛兽的恐惧心理,于 是从红红的火光中转移到对红色的喜爱。大红情结成为中国人的一种文化心理积 淀,代代相传,变成中国人不可思议的心理密码。而客家人是汉文化的活化石, 有人说了解客家就是了解汉文化的一半。其实,红色是最不环保的颜色。妈妈将 一副猪骨头用礁舂碎,蒸熟,用泥钵装着贮藏在禾仓里。此后半个月,每餐舀一 小碗蒸过,一家九口都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猪骨头菜了。在我的感觉里,没有哪样 菜肴会比猪骨头菜更美味,更让我怀念。真的,我喜欢杀猪的日子,说到底就是 喜欢有猪骨菜的美好生活。可惜,现在再也不会有那么好吃的猪骨头菜了。   现在我家的猪生重病了。大哥请来了兽医,给猪打了针。但是猪好像病得越 来越重。大哥忐忑不安,不去生产队干活了,走上走下,隔一会就去猪栏看猪。 妈妈责怪我说:“一定是让它吃了太多的木薯粉,发瘟了。”我心里很难过。为 了让猪快点长大长膘,喂猪时我每餐偷偷地给猪食添了点盐巴,有时还换别家的 猪槽来喂猪,猪吃得特别欢快。说实在的,那时的猪算是享福了,比人吃得有营 养。早晨,我们吃地瓜丝捞饭,猪吃丝饭汤。中午吃我们拿来做煎饼的木薯粉, 让它长膘。其实,那个时候,似乎人比猪贱。人饿死了是小事,猪病死了是大事, 好像不是人养活猪,而是猪养活了一大家人;猪一年只能养大二头,而人却有一 大串。猪弥留了。大哥二哥慌忙将猪拖出栏放了血,猪没有哼唧一声。大哥看守 着猪,就是为了不让猪完全死了之后再杀,猪肉可以卖个较高的价钱。如果猪完 全死了,血放不出来,猪肉就会红红的,顾客一看就知道是死猪,价格就低了许 多。那时候,猪只长到一百多斤宰杀是很正常的,许多人家等钱用就宰杀猪。猪 肉看上去不像病死的,其实细看它的肉色还是有点偏黄,一般吃起来臊味也较重, 大概是打过针的缘故。翻看猪皮,有红红的小斑点,是蚊子咬的。猪栏坑的蚊子 很多,而每到黄昏,家家的饭厅前,蚊子就嗡嗡哼哼地定在空中舞动,这儿一群, 那儿一簇,好像现代脑瘫歌迷舞动荧火棒在集体跟唱。而白天楼内就是苍蝇的天 下,到处都是,饭桌上停着几十只的苍蝇,赶走了兜个圈又飞了回来。家家都有 苍蝇拍,一有闲暇总是在啪啪地打苍蝇。   这一年,我家真晦气,一连死了二头猪,全家笼罩着悲凉的气氛。   大哥认为不吉利是灶脚不好,于是请来泥水师傅准备重新打灶。打灶时,要 用红条麻布遮住灶房的窗户,就是亲人也不能看的,让人看见是很不吉利的。半 夜三更某个神秘的吉时,就动手砌灶。据说,有的泥水师傅要偷偷地放什么于灶 底,因为砌灶对他的福寿是有损害的,所以哪家都对师傅心存恐惧,总是好酒好 菜款待。我一直对客家人禁忌之多,百思不解。新灶砌好后,妈妈炒爆米花分给 全楼人吃,讨个吉利。但是,我家养的猪仍然是磕磕绊绊。后来妈妈改为“活 猪”,就是将猪仔买来养一段时间,养到七、八十斤时,再抬到圩场去卖了,赚 一点“活猪”钱。记得有一次,暖嫂清猪栏,把猪放了出来,猪一下瘫在烂泥坑 里打滚,然后边走边嗅边嚼泥土,从小门跑到花心里的菜园里去了。等到把猪赶 回时,发现猪一瘸一瘸的,一只后腿被打瘸了,猪把人的菜吃了。结果象伯婶与 媳妇暖嫂吵了起来,象伯婶吵得脸色铁青,暖嫂委屈地嚎啕大哭,跑回娘家去了, 小孩哗哗地流泪。猪是客家人的财富,但猪也曾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与愀痛。我不知道是该怪猪,还是该怪我们生活的百孔千疮?   各家的猪栏黑楞楞的瓦顶上,摆着一只只锈漏的脸盆。脸盆的黑土里栽着小 油葱,郁郁茏茏地青翠着。每当我提着猪食经过,望见这苍翠的油葱,心中就会 泛起异样的感觉:就是在这看似最粗陋的地方,祖辈遗传的对美丽生活的追溯, 还在客家人的心灵倔强而隐秘地萦响。我知道:不管生活多么捉襟见肘与困窘不 堪,对花花草草天生的痴恋是我们浪漫情致的本能飘逸。这不是我们有意识的追 求,是代代传承的记忆行走,由此坚定了我无法证明的对祖先是峨冠博带、吟诗 弄草的文人仕族说法的认同感。   八   土楼客家人总是对“煞”心存畏惧。   上厅堂的楼梯边,有一眼细小的窗,漏进一丝昏暗的光线。窗旁墙上镶嵌着 一块“石敢当”,那是避挡北边吹来的煞气的。   1972年,奶奶去世了。全家人披着白色麻衣,哭哭啼啼地来到溪边,扔下几 枚硬币,买水,给奶奶洗脸净身。奶奶穿上寿衣寿裤,静静地躺在中厅堂搭起的 床板上。妈妈在奶奶的嘴里放入一枚银币。棺材油好后,奶奶移入棺材里安放。 亲戚一批批来了,烧香,跪拜,哭灵,我们都陪着哭灵。三天里,我们孝家子孙 光着脚丫、不修边幅,不能洗澡,守灵守孝;不能在桌子上吃饭,在天井里摆上 一个圆形的“猎”(竹编圆形谷具)蹲着吃饭。小殓时,奶奶的娘家人还没有来, 我们在焦急地等待。大殓的吉时来了,舅公这门亲还没有来,正生病的阿叔知道 舅公他们是故意刁难的,说:“大殓吧。”阿叔是我的父亲,因为在兄弟三人中 排行第二,从小我们都不叫爸爸叫叔。客家人有称呼父亲叫“阿伯或伯”的,也 有称呼父亲叫“满”的。这是客家人的习俗。据说是为了孩子好带好活。所以在 土楼人家,大伯与伯,阿姨(指母姨)与阿姨子(指妻姨)具有不同的含义。要 盖棺钉棺了,大姐告诉我们说钉棺时不要看,明天棺材出大门时不要看,棺材上 坟地推棺入墓时不能看,说是有煞,怕被冲撞得病。司祭喊了,盖棺上钉了,嘭 嘭嘭嘭,锣鼓响了,鞭炮响了,铳声响了,忽然大家一拥而上,趴在棺材上嚎啕 痛哭。不多久,忽报舅公娘亲来了,我们都披麻戴孝一起跪倒在大楼门口,低头 痛哭。舅公娘亲拍着棺材痛哭。舅公责怪阿叔不让他们看奶奶最后一面。阿叔与 舅公他们吵了起来。阿叔病得起不了床,只好由满叔来捧奶奶的香炉钵。   最后这几年,奶奶与没有娶老婆的满叔在一起生活。阿叔一直在生病,丢掉 了工作,好几次从死神身边拉了回来,心情一直很郁悒。奶奶也患有气喘病。所 以母子俩人有时照应不周也是不奇怪的。可能是没有文化的满叔在舅公面前说了 些引起误会的话,才会在办丧事时,故意刁难。阿叔很早没了父亲,初中毕业就 去当小学教师。后来,到平和县谋了个征粮员的差事。那几年,父亲替满叔娶过 二个老婆,据说是因为满叔心眼小爱较真都跑了。阿叔虽然急躁但算是个宽厚的 人。有一年,缅甸的大伯寄了一些首饰回来,全部被满叔收去了。妈妈提到此事, 阿叔说:“收去好了,收得大户吗?”又有一次,堂哥建标哥从河南来信给阿叔, 说:“细叔,我要去澳门了,还有一些旧衣服寄回来给弟弟穿。……”父亲把信 拿给我看,说:建标哥的字写得真漂亮!可是我们等了一些时候,都没有收到衣 服。原来,父亲将信给满叔看了,他天天到邮局等,衣物被他领去了。至于他怎 么领得到,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假期,满叔叫我帮他放羊, 送了我一件漂亮的细格洋夏衣。后来,他又叫我帮他放了一段时间的羊,说会再 送我衣服,可是那次他食言了。今天想来,我完全能够理解满叔的行为。满叔的 生活更加窘迫,又没有多少文化,他有点自私是很正常的。别人我们都要宽容, 何况自己孤苦伶仃的亲满叔了。让我慨叹的是:生活在贫困山区的客家人,为什 么命运一直这样凄怆,一直为生存而变得委委琐琐。那是文革时期的事:满叔不 知因为什么事惶恐不安地跑到我家来,惊悸地喊道:“哥,炎钵头要杀我!”突 然他发现父亲不在,又慌里慌张地转到井唇头去了。紧接着,炎钵头跨过中厅门 槛,拿着系着红布条的刀子追赶而来,口里喊着:“莫走,莫走,除掉你。”几 十年的时光过去了,满叔惊慌无助的表情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让我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拿刀子威吓善良的人?几百年前,我们不是同 一祖宗、同锅吃饭吗?七十年代,炎钵头还求父亲替他与海外的亲房写了一封 《陈情表》式的信,要钱娶老婆。父亲给他讲解信的内容的情景还清晰地印在我 的脑海。满叔也不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记得有一次我患流感,病得厉害,满叔 拿自己的感冒药给我吃,并且嘱咐我要多喝开水。   奶奶的棂柩出门了。同楼的亲房哪怕吵过嘴都会来帮忙抬棺,小孩扛着挽联、 旗幡。一路吹吹打打,一路喊灵撒钱,在村中石坪上顿棺烧灵屋,子孙跪拜,痛 哭失声。来到坟地,司祭喊魂,凄声远扬。要封棺了,所有的亲人背转身子,其 他人都躲藏起来,害怕煞的冲撞。传说有的人因为偷看封棺,被煞冲了,七窍来 血,死了。上坟回来,一路吹吹打打,捧着香炉钵去胡氏家庙上座,报告祖宗。 一个人从出生满月到家庙上名,到去世来家庙上座,都要告之祖宗。烧香,祷告, 燃炮,放铳,安钵,点灯,回家……   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煞。我从来不敢挑战世代相传的避煞的禁忌。先祖建造 奋耀堂的时候,一定杀了大肥猪,整座楼洒满了淋漓的猪血来逐煞,或者是绕着 楼墙洒着点点滴滴的鸡血来驱煞赶煞。有一年冬天,楼中的道伯婶,左腿麻痹了, 人家说:一定是被煞打了。于是她拿起脏布鞋狠狠地往左腿敲打了几十下。不久, 左脚的麻木症状消失了。她确信煞被打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愚昧,还是一种 心理暗示疗法,犹如去汤子角进香算不算一种迷信,难道香客们都不晓得自己的 愿望未必能梦想成真吗?如果拿自以为是的聪明来“弱智”众多的香客,那是自 己的脑瘫。我只能告诉你:煞的观念是客家人,准确地说是老一辈土楼人的一种 精神图象,它曾经怎样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方式与灵魂状态。我想逃离,却不可能。   在奋耀堂,在我的故乡中川村,不少楼房黑楞楞的瓦脊之上,如果你足够细 心,现在还可以隐约望见铸塑的白色公鸡或灰色雄犬,在空旷漠漠的屋顶之上, 雄视眈眈。它被认为是镇屋神物,不仅用来避邪祛煞,而且被心术灰色之人当作 对付旺族的护神。   九   那年大年初一,我们不敢去别家窜门。一丝忧郁笼罩了我们幼小的心。因为 小朋友们都穿上了簇新的衣服,而我和弟、妹三人却没有新衫裤。   大姐二姐已经出嫁了。二哥分家迁出,三哥结婚后过继给满叔。大哥大嫂也 有自己的孩子。有的年,我们可以得到一套新衣服;有的年,我们只能有一条新 上衣。能不能有新衣服穿,全要靠年前家庭的经济状况而定。家庭的经济除了养 猪、种点烤烟,还有什么呢?父亲因为一生多病已经失去了工作,过年对他来说 就是过关。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对缅甸的大伯年汇的盼望,但每当年前看到“水 客”拿着汇单走家过户来到我家,叫父亲签字领取侨汇时,我心里就有一种兴奋 与感激。大伯胡循锐去缅甸并没有发财,但他兄弟情深、援手相牵,每个年节都 要不定期地带回或汇回一笔钱给父亲与满叔渡过难关。大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已 成为我温馨的回忆。几十年来,我曾想有朝一日要建座“大伯亭”来纪念我从未 谋面、恩重如山的大伯,却不知今生能不能实现。一般人当然没法体会我此刻的 心情。想起大伯,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大伯去世后,我们与大伯一家几乎 失去了联系。有一年,大哥打听到了堂哥在澳门的地址托人捎一封信给他。曾经 作为侨生在国内生活过的堂哥没有回信。我完全能理解堂兄弟姐妹们的想法。贫 穷落后的故乡给了他们什么忆念呢?1951年,伯母要去缅甸了。伯母拿出一只铁 盒给妈妈说:“这是赎回井唇头二间房的房契,你保管好。”果然,这二张房契 成为日后某个亲房要蛮占房产的挡箭牌。出生在缅甸的堂弟堂妹能理解上一代人 重亲认亲、守望相助的情愫吗?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二块布,叫妈妈剪裁了, 慌慌张张地叫金华叔加工新衣,总算让我们在年初二亲戚来时不至感到尴尬。   过年是最有意味的。入“年假”后,村里各房的锣鼓就像模像样地摆在大门 口,咚咚参咚咚参敲起来了。奋耀堂的厅堂、天井、猪栏坑、过道等公众场所, 有时由邮局工作的雄哥,有时由我组织小伙伴们参加集体打扫,叽叽喳喳,十分 热闹。年二十八扫屋除尘、洗被擦桌,被子用木薯粉浆晒后硬硬的爽,桌椅用细 沙擦洗后黄澄澄的亮。年二十九是蒸“砻藏粄”(年糕)的日子,整整要蒸一天, 有的烟囱突然就烧着了,呼呼冒出红红的火舌,只好大呼小叫来救火。下洋镇遍 地是波光粼粼、晶莹似玉的温泉,因此大年三十“洗年汤”成为下洋的习俗。这 天家家户户倾“巢”而出,骑车的,坐车的,步行的,伛偻提携,络绎不绝,公 路上,山道旁,涌动如潮,形成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景观!故乡人宁愿相信祖先 传下的谶语:“如果不洗汤,年初一就会变成一头牛。”有一个预言说:如果将 下洋的温泉全封了,那么下洋人将“集体失眠”!“洗年汤”不过是洗汤情结在 过年时的集中爆发的表征而已。洗汤不仅寓意清清白白地过年,而且提升为一种 赏心悦目的精神享受。望着水汪汪亮闪闪绿盈盈的温泉,宛如看见一群柔情似水、 灵气十足、光彩照人的少女,心兀自醉了!掬起“碧绿”的嫩嫩的温泉水,仿佛 洗的是绿色的生命,绿色的希望!孔子云:“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温泉是智 慧与希望的象征!过年洗温泉澡就是侨乡人对生命智慧的感悟,对未来希望的憧 憬!瞧瞧走出汤池的人,哪个不是容光焕发、心旷神怡,犹如一泓生机盎然的淡 绿的温泉?   吃过早饭,我们小伙伴们相邀着去汤子角洗汤。边走边比赛着唱童谣:“下 洋好地方,日日有洗汤,讲到爱调走,全身就发痒。”“中川村好地方,东面有 座马山岗,西面有个祖公堂,南边有个狮象把水口,北边有个大横塘。啊,故乡 啊故乡!”上午帮忙宰鸡杀鸭、张贴春联。午饭后开始张罗年夜饭,煲、炒、焖、 煮,海带猪肉汤是少不了的,冬笋香菇大锅菜也是不能少的。香气扑鼻,一直忙 活到下午五六点钟。要吃年夜饭了,大哥叫我去请满叔等长辈来吃饭。吃饭时是 沉静的,没有北方的鞭炮声,偶有敬酒的祝福声。分压岁钱了,小孩很腼腆的样 子,不是说:谢谢!而是说:不要呀。接在手里,不知往哪里放好,眼神里有感 激与羞涩的光。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长辈给孩子押岁钱时,父母总是说:“不要给 他呀!”甚至从孩子手中夺回钱塞回给长辈。我不知道这对孩子产生了怎样的影 响。晚饭后,妈妈在灶上点上油灯,彻日不熄,一直到元宵节后,以便生丁生财。 妈妈还将大锅菜放在锅里押年。嫂嫂、妹妹要洗完全家人的衣服,我要挑满一大 缸水,因为年初一是不能干活的。如果你干活了,那么你一年到头就要累死累活 了。   除夕夜的“开大门”是很讲究的。定好吉利时辰,先关闭楼门,刷牙洗脸焚 香。时辰一到,打开大门,一边燃放鞭炮,一边念念有词。有一回,阿牛哥开大 门,可能太紧张吧,说“富去穷来!”突然觉得错了,忙改口说:“不对,不对, 穷来富去”又觉错了,想立马改口,可惜鞭炮太短,只好慌张地扔掉,无奈道: “好了,好了,管它死臭都好了!”弄得我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机灵地说: “阿牛叔,死的臭的都会好,吉利话呀!”阿牛哥觉得有理,死灰的脸立刻活泛 过来。大年初一,楼中家家户户放半“真”半哑的鞭炮。小孩子过楼窜户抢捡漏 下的哑炮,不小心说:“哇,很多很多”“有有”,主家就笑开了花。   天亮了,吃素饭,比乒乓,赛象棋,猜谜语,掷花篮,放电影……这天,家 家户户在中厅堂摆上八仙桌,摆上圆圆厚厚的“砻藏粄”,两人拉着细细的麻绳, 均匀地勒开一块块或黄或黑的糖粄。大家品评着谁家的粄蒸得好,说:“试尝一 下我的,好吃不?”大伙就互相掰下一小块,咬着尝着,说:“甜是甜,好像没 有蒸透,再蒸一火就好了。”“是吗?哟,你的粄软好多,好吃……”同楼人的 温情就在这种琐碎而拖沓的谈话中流淌。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平日里一般的口角 都被忽略了,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一片片砻藏 粄整齐地排在大铝盘里,放入铁锅里蒸,蒸得油亮乌黑,放在太阳下暴晒,干了, 收藏在禾仓里,就成了整个春节赠送亲友的礼品了。年初二,妈妈说鞭炮屑是不 能扫去的。年初三,妈妈教我说:扫鞭炮屑要先往灶房内扫,再往外扫,才不会 把财扫掉。我愕然无语。   元宵节是中川村也是下洋镇最大的民俗。   村村寨寨的人,都会涌到中川村观看,福建电视台也会来录相。其实,大年 初五,就有某楼某房的人开始炒灯了。他们敲锣打鼓,吹着喇叭,扛着预做的十 只花灯,铳声连连,在中川村各楼到处挑逗做灯。奋耀堂是中川村里较弱的房派, 人丁较少,总是应灯的多。有一年,湾角里房的来炒灯,咚咚锵锵地在中川村转 悠。他们转到奋耀堂楼门口,锣鼓翻天,大炒大闹。看到没有人来接灯应灯,接 着又窜入楼内天井,很得意地朝着天井围墙放铳,轰轰——轰,楼板都漾动起来, 墙头泥沙滴滴答答掉落下来。雄哥很气愤,冲出来吼道:“你们想干什么!比势 吗?想将我的楼轰垮吗?”打三把连的灰溜溜地不敢吱声,但他们没有走,继续 在楼内大炒大闹,敲得人心惶惶。光哥看不下去了,拿出一串鞭炮来接灯,他们 才咚咚噌噌地离去……接灯意味着奋耀堂应灯了,今年也要一块来做花灯迎花灯 闹花灯了。第二天,推举出牵头人,就组织本房的妇女去小山村购竹砍竹扛竹。 然后,就安排人找本房亲或本村熟人订灯。   元宵节前几天,全楼人都放下活计,一同来中厅堂做灯,剖篾的剖篾,扎架 的扎架,糊纸画的糊纸画,慢慢地形状各异的鼓子灯、走马灯、书卷灯、鲤鱼灯、 花蓝等一只只挂在安有竖竿的竹篙上,一根根竹篙前后连接起来,像一条长龙, 悬挂在厅堂的半空中。元宵节晚上,从奋耀堂迁出的本房亲都回来帮忙扛灯迎灯, 颇有近邻不如远房的意味。别村与本村胡氏花灯,打着楼名火牌,二三十伙灯龙, 从祖楼出发,浩浩荡荡,汇集村中心禾古堂,停停顿顿,吹吹打打,烟花爆闪, 鞭炮噼啪,硝烟滚滚,一路向水口坝、江子下、南片角进发。中川溪两岸人如蚁 聚,赏灯议灯,指指点点,喧哗鼎沸。来到狮形岗下,游龙似的花灯队暂分二路, 一路向胡氏家庙游去,奋耀堂等九座楼的花灯队蜿蜒起伏游向狮形岗祭祀行素婆 太。坟地上,摆开一圈圈的花灯,恍如闪烁的繁星,炮铳齐鸣,火光冲天,硝烟 漫天。这时突然看见许多生疏的面孔原来是自己的近房。祭拜后,一条条摇头摆 尾的火龙,向石棋林立的胡氏家庙逶迤而来。胡氏家庙被彩灯装点得金碧辉煌、 瑰丽奇异。草坪上,人叠人,人层人,如堵如山。各种花灯环绕穿插,错落有致, 争奇斗艳,仪态万方:有的凝重清丽,有的雍容华贵,有的花枝招展,有年玲珑 剔透。一队队花灯涌来,鞭炮齐响,礼花纷飞,锣鼓喧天,欢呼四起。赛锣鼓的 摆开阵势:有的铿铿锵锵,花样百出;有的镗镗鞳鞳,气魄浩大;有的一阵锣鼓, 一阵弦管。奋耀堂的老少配合,从容不迫,时而鼓声大作,时而戛然而止……忽 然,下坪村的长龙腾云驾雾飞来,下圩村的雄狮腾挪闪跃舞动。打醮的仙童凌空 而降,观众立刻骚动起来;旗杆上的人形“礼花”一边转动,一边散射出绚烂的 奇观,引来阵阵哇哇的惊叹!说时迟,那时快,各花灯队的烟花、火炮一齐射向 空中,天空顿时成了幻化莫测的光色海洋。天上地下,全部笼罩在狂欢的云雾 里……闹灯一过,花灯队次第退去,回到祖楼,大人小孩吃起花灯酒、花灯粥。 然后,敲锣打鼓分组去送灯。接灯的人家,放鞭炮,递茶果,摆酒席。中川村人 多房少,根本没足够多的房间给亲戚朋友睡,只好通宵在胡氏家庙放电影。熬不 得夜的,寐在饭桌上,或睡在灶房里,东倒西歪,这儿一丛,那儿一堆……   十   娥婆的丈夫在南洋,我从来没见过。   娥婆头发斑白而干涩,额上绉纹很深。她的娘家不知在哪里,似乎从来没见 她娘家人来过。她有一个女儿嫁角川村。娥婆的举止有点猥琐,神情有种深深的 阴郁与冷漠。娥婆很怕死。每次别人提到死,她会战战兢兢地说:“莫讲,莫 讲!”于是,别人看见她总是提死。她就有一种惊恐流露在脸上。于是,别人看 见她来了,就瞟着她说:“人死了,会被蚂蚁蛀呢。”她就很惊恐地瞪着讲话的 人。于是,大家就笑。后来,小孩们知道她怕死的性格,觉得好玩,当她从身边 经过的时候就故意大声说:“人死了,会被蚂蚁吃呢。”她就骂,怒目而视。她 喃喃而骂,听不清骂些什么。小孩们都笑,笑得很开心,心里对娥婆很鄙薄。其 实,小孩儿对娥婆谈不上欺负,只是觉得娥婆这个人好玩,很搭石(有趣)。这 时,栗婆就会训小孩儿道:“细人子,未出窠,就学得歪怪,她畏死的人,捉弄 她做什么!”小孩子自知理亏,红了脸,不敢吭声。不过,每当看见娥婆来了, 小孩们就想发笑。   有一次,娥婆病了,认为有鬼魂附身。她叫华叔婶帮她“送鬼子”。华叔婶 是她的亲房。华叔婶选择一天夜里十点去送鬼子:太早怕碰上人,鬼会被挡回来 送不走;太晚送的东西没人捡,表示鬼没吃没走。那晚,华叔婶做好了送鬼子的 东西,用刀在娥婆的房间里东砍西赶,嘴里喃喃念咒,将鬼赶出了房间,然后默 不作声地一路驱赶,从小门赶到大路口,慌里慌张地从竹篮里拿出一盘猪肉、几 只人形糕,摆在一张报纸上,燃起二支蜡烛,烧起一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然 后,趁鬼贪吃之际,一溜烟跑了。早已知道娥婆要送鬼子的阿牛哥觊觎良久,等 华叔婶一走,就将猪肉、蒸糕抢走了。阿牛哥是华叔婶的养子,因为打小顽皮, 时有偷窃,忤逆父母,没有娶妻,单身独过。那年月,他常常饥肠辘辘,一听说 谁晚上要送鬼子,早就打埋伏了。阿牛哥东西抢走后,拿到阿玉师房里去分享了。 阿玉师也是一位单身汉,据说会点武功,懂点骨伤药理,还会讲古。他住在胡氏 家庙旁的一溜矮房里。他为人和善,说话慢条斯理,小时候我曾听他坐在屋旁的 低墙上讲古。也许是猩猩相惜,阿牛哥常与阿玉师合伙同灶,同吃共眠,形如父 子。娥婆畏畏缩缩地过了猥獕的一生。去世后,由她的亲房必叔婶埋葬。   党哥是道伯婶的养子,住在上厅堂右侧,是我的邻居。   道伯婶的老公过番后,没有信息。道伯婶六十多岁时才收党哥为养子,其实 也说不清到底谁养谁了,因为党哥此时已四十多岁了,还未娶妻。经人介绍,满 娘嫂拖儿带女嫁给了党哥,他们就将狭小的禾仓作为洞房结合了。道伯婶为人沉 稳,不吃猪皮不吃鱼。她将不吃的猪皮送给小孩吃。有一回,父亲将一碗鲜汤捧 给他吃。她问:“什么东西?”父亲笑道:“你试吃,很好吃呢。”她将汤喝完 了,说:“哇,很好吃,鲜甜哩。”父亲笑道:“一碗溪鱼汤,你还说怕吃鱼 呢。”道伯婶不好意思地笑了。   党哥是汉哥的弟弟,为人忠厚老实。他个子很高,皮肤很黑,常年卷着裤腿, 光着脚,裤上有斑斑点点的泥,很少见他洗澡。党哥会耙田,许多人请他耜地。 他养了一大群鸭嬷,每天捡一大盆鸭蛋,卖钱买油盐过日。干活回来,他时常坐 在昏暗的灶下里,抽烟,或沉默地静坐,一恍大半天,我时常以为他不在家。其 实,他在家,不知在想什么。有时,母亲拿一大把青菜,说:“党哥,分点青菜 给你。”党哥“嘿嘿”笑一声,接过来要了,什么也没说。碰到他时,我叫他一 声:“党哥。”他“嘻嘻”笑一声,似乎未睹一物,从身旁慢悠悠走过,什么也 没说。有时,他看见我家木架上挂着一篮青菜,他也会冲我说:“嘿嘿,分二皮 青菜给我。”我说:“你拿,拿多点去。”他又“嘻嘻”、“嘻嘻”地笑,拿, 一脸的忠厚。我家做好事时,请他吃饭,他每请必到。他喝点酒,每说一句话, 嘻嘻笑一声,满桌的嘻嘻声。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与我谈到美国打南斯拉夫的 事,说:“美国想打赢什么南斯拉,好了,全世界的人会怕你美国佬吗?好了!” 他有点激动,说话也没有逻辑,但我很惊讶。他大概是从中川村禾古堂听来的新 闻,却敢于评论世界大事。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关心起国家 大事来。有时,他看见婢婆嫂与群哥吵嘴,他就忽然气愤起来:“好了,嫂,你 莫这么大气命!”他似乎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忽然就会笑眯眯地冲我说:“嘻 嘻,人生就是过客啊,在世间停一下啊,嘻嘻。”这些话,不知是他的人生经验, 还是他哪里听来转述的。   有一次,他与满娘嫂的大儿子不知什么原因吵嘴了。他急燥地跳起来,吼道: “是不是哟?是不是哟?”他踱来踱去,盯着大儿子,一直说着这句话。大家听 着暗暗冷笑。夫妻俩过没几年,满娘嫂就拖儿带女地搬出了奋耀堂。党哥与道伯 婶、亲生儿子过,时常在幽暗的灶房下抽烟,烟雾渺渺,无声无息……   十一   当我要提笔写到渊叔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犹豫。   除满叔胡循端外,渊叔是我家在奋耀堂中最近亲的人了,算来还没超出五服, 轮到我这一代刚好是五服。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我的亲房一族。应该 说我们兄弟姐妹与渊叔的子女一代关系还是不错的。提起往事,不是要记住怨恨, 而是要引史为鉴,分清曲直,学会善良正直,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不致像我们一代 生活在上一代人的阴影之中,活得不快乐不幸福。   宝姐出嫁时,我是阿舅子之一,应该说渊叔还是认亲的。玉姐嫁永定城关, 我曾去过几次,玉姐热情待我。我在古竹中学教书时,堂妹宝玲嫁古竹大德村, 我周未常到妹夫苏晓竹家,他们待我不薄,已成为我美好的回忆。海哥的妻子去 世时,大哥为他打理。父亲去世时,渊叔与周叔为我家主持。我曾经想:大伯去 了缅甸后,再也没有回来;满叔没有亲生子女;如果有一亲房来相亲相帮,那是 多么美好的事情。   有一年,堂妹宝琴考上了上杭县幼师学校。我骑车载她到侨育中学听取消息。 回家后,渊叔听说考上上杭幼师没迁户口,又没分配工作,说:读这个学校有什 么用!我极力劝说渊叔与慧英叔婶说:“学个专长,有中专文凭,对改变自己的 命运会有好处。至于户口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以后毕业生没有铁饭碗了,都是自 己找工作的。如果不去读书,初中毕业去打工,大了嫁人还是回农村……”我不 知渊叔是不是理解了我的意思。后来,由玉姐带宝琴到上杭去面试被录取了。三 年幼师读下来,宝琴的气质完全变了。但是她一时没有找到工作。慧英叔婶埋怨 了,在别人面前责怪说:“没好就是赛牯,读掉这么多钱。”我听到这些话真是 百感交集,但我能理解她的牢骚,我始终认为:只有知识能够提升人的素养,改 变一个人的命运。哪怕暂时找不到工作,读书的钱也没有打水漂。我们有多少农 民家长缺少见识,葬送了多少子女的前途与命运。客家人因为贫困艰苦,家长急 功近利,患“近视眼”的尤其多。   我在课堂上几乎每一年都要讲这个观点。客家孩子因为性格沉郁内向、特别 讲礼,又没有人生阅历,往往不敢向父母提读书的要求,听从父母的安排,而家 长们因为经济弱、文化低、见识浅,客家孩子受害尤深。十几年来,我改变了许 多学生与家长的观念,也改变了一些学生与亲人的命运,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后 来,宝琴通过她老师的帮忙,到广东中山市去应聘,找到了一份幼师职业,工资 比我还高,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如果当年父母不让她读书,今天她是不是会重走 她姐姐们的人生之路呢?客家人是节俭的民系,经常被人称颂,但在我看来客家 人的节俭往往失控,变成一种近乎愚昧的吝啬,变成一种打着美德幌子的隐形杀 手,不知戗害了多少客家子弟的美好前途。80年代以后,客家孩子可以接受更高 的大学本科教育,但是不知我们的家长们注意到没有:富庶地区的家长已经把孩 子送去外国留学作为一种时尚风气了。节省是一种生活的无奈,不是什么美好的 品质,什么都提倡节省是危险的,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已经将孩子们狭窄的 生存空间都节省掉了,让他们重过祖祖辈辈苦涩的生活。我们不应该再过那种文 盲加识盲的生活了!有时妻子责怪我多管闲事,说:“到时不好了,都怪你。” 我很气愤:“没素质,被责怪又怎样?自己的亲人不关心,还要关心谁?”   渊叔与妈妈几十年没讲话,心里都有个相吵的结。   解放前,渊叔与源叔兄弟俩到平和县找工作,在父亲处落脚,妈妈曾经为他 俩织过毛衣,当作亲弟弟相待。解放后,父母都回到老家,生活过得异常艰难。 父亲与满叔没分家,开过食杂店,本钱都亏了。有一次,渊叔想占我家大楼门口 的一间房子,拿着刀子,与我妈大吵了一顿。这间房是我大伯为龙叔公捧香炉钵 得来的。龙叔公是我们上代的亲房,没有后代,只有一个妹妹嫁洪坑村。龙叔公 死时,亲房们商议:谁为龙叔公捧香炉(意为做他的子孙),此间房归他。当时 无人愿为他捧香炉,大伯只好自己来捧。现在渊叔却要蛮占。父亲一介书生,体 弱多病,进退两难,只好劝妈妈说:“唉,不要吵了,较亲的只有我们二家人。” 父亲忍让了。渊叔却用斧头将房间锁头砸坏了,蛮占了这个房间。几十年过去了, 妈妈说起这件事还愤愤不平,认为父亲太软弱。这件事,我们后辈听来仍然将信 将疑。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我终于相信妈妈的话。去年渊叔患了大病,自知不 久于人世。一天,他同溪头的宝姐夫来到大哥的家中,说:“我家没房子住,你 家井唇头二间房却空着。这二间房是龙叔公的,要拿出来。”大哥知道他的来意, 不慌不忙说:“这二间房,我是清楚的。”原来,龙叔公死时,无钱埋葬,大伯 与渊叔商议决定将井唇头二间房典当给胡道流等二人,以后大伯与渊叔谁有钱赎 回,房就归谁。后来,大伯首先将这二间房赎了回来,还借给渊叔结婚用过。大 哥将二张房契拿给渊叔与宝姐夫看,上面有大伯胡循锐与渊叔本人的签名。他们 一看,只好脸红耳赤地走了。前一星期,大哥将房契拿给我看,我很吃惊。渊叔 可能以为我们后代不知历史。其实,这个房契,伯母1951年要去缅甸时就交给妈 妈了,大概伯母也没料到亲房中会发生这样的事吧。渊叔去世前,坐在大门口, 见到从下洋回来看老房子的妈妈,终于冲着妈开口打招呼:“下来啦?”妈说: “是呀,这里坐呀。”几十年没说话的人,还是第一次相逢一笑泯恩怨。我真的 很希望我们的后代都做个善良正直的人,不再有纷争,不再生活在上代人留下的 阴影之中,不再因贫困而丧失人格与尊严!   十二   土楼客家人的口味为什么痴迷于吃咸,一直是我百思不解的谜。   我猜想我的祖先一定曾在靠近海边的一个地方生活过。世世代代培养出来的 口味早已化为一个族群的生命密码无法改变。后来,我从中央电视台的一个节目 中看到客家人的一支曾从山东迁徙而来,于是我有一种找到生命之源的惊喜。但 我无法确定土楼人这一支是否就是当年举族迁移的一部分,宛如我看到徽派建筑 的雕刻与土楼雕刻极其相仿,就感应到我的先祖应该经过了安徽一样。生命是如 此神秘神奇,仿佛不需要仪器的实证即可认定一样。   山西人喜欢吃醋,上海人喜欢吃甜,四川人喜欢吃辣,客家人喜欢吃咸。看 着电视节目里北方人煮菜盐、醋、糖、酒、酱、胡椒,姜、葱、蒜、淀粉大杂烩 一锅煮,我目瞪口呆,觉得不可思议。北方人是不是民族大融合之后,连口味也 融合了?土楼人煮菜即使煮大锅菜,菜也杂,但调味品还是十分单纯的,至多二 三样而已。母亲偶尔看到我将二三样菜放一块炒,就会埋怨说:“混混杂杂,胡 椒杂蜡煮。”客家菜味单纯,吃咸几乎贯穿了土楼人的一生。盐巴是每餐煮菜必 放的调味品。我不知道吃咸对土楼人的身体与思维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我几十 年的煮菜记忆里,土楼人普遍不喜欢吃辣椒,虽然下洋镇思贤村的辣椒酱很有名。 有一回,广东打工的侄儿立平有河南上蔡县工友来访,面对还算丰富的客家菜, 竟无从下箸,这不吃,那不吃,因为客家菜里没有辣椒。土楼人的主食是米饭、 地瓜、芋子、粟子、木薯。困难时期,早餐吃地瓜丝捞饭,中餐是粟子羹,晚餐 是木薯饺子,轮换着吃。而地瓜从夏天吃到冬天,蒸地瓜,煮地瓜,煨地瓜,吃 个遍,初冬开始,明显感觉身体变壮变重。土楼人的青菜品种不少,但三餐不离 的恐怕是用盐巴、芥菜调制的腌菜,有酸腌菜、咸腌菜、甜腌菜等。吃得最多的 是咸腌菜。这与闽南人喜欢吃萝卜干不同。腌菜煎豆腐,腌菜蒸猪肉,腌菜煲海 带,腌菜炒青菜,都是土楼人餐桌上的绝配菜肴。大姐说:“我一餐没腌菜,就 吃不下饭。” 在故乡渡过少年时代的爱国侨领胡文虎先生,足迹遍布世界,晚 年他在新加坡对永安堂的乡亲感叹道:“吃来吃去,还是家乡的腌菜、旗头菜最 好吃。”一个人哪怕走遍五洲,童年时的口味都无法改变,地域的饮食文化记忆 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镌刻在一个人的血脉之中。而故乡人喜欢吃鱼汁不喜欢吃酱油, 也是令外地人感到奇怪的。   有一次,我问从江西招聘来的刘老师:“客家地区的饮食与你们家乡有什么 不同?”她笑了一下,说:“你们这里很喜欢喝汤,我们那里的人喜欢吃酥的东 西。”其实,我们跟广东人喝汤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的妻子是广东大 埔客家人。我俩时常为喝汤的不同习惯顶嘴。过节时,妻子端出了一大铝锅的鸡 肉汤,我有点生气,说:“鸡应该拿来白斩,煲一大锅没半点味道。”妻子也生 气道:“哪会多?不要吃,我自己吃!”说完,自己舀了一大碗汤喝。这也是广 东人的习惯,饭前先喝一大碗汤。这让我很反感。在我的习惯中,准确说在我故 乡的习惯里,鸡一般是拿来蒸或白斩的,如果有汤也是很少量的;而且我们没有 饭前喝大碗汤的习惯。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我猜想广东人喜欢大碗喝汤, 如果不是比我们更穷养成的习惯,就是受广州人的影响吧。说起广州人,还有 “三水洗三皮”的妙论:早晨茶水洗嘴皮,中午汤水洗胃皮,晚上冷水洗肚皮。   我家没有单独的饭厅,就在灶房门口的上厅堂摆了个饭桌。每当吃饭时,有 邻居从观音棚上经过,咚唧咚唧地响起一阵脚步声,楼上的木板轻微地漾动,在 阳光中,可以看见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飘浮,我们下意识地用手掩住自己的饭碗。 有时,邻居从楼上房间的尿缸里舀尿,可以听见哆哆的响声,提着尿桶从楼梯上 走下来,尿的气味从楼梯里飘落开来,我们只好停下吃饭。邻居瞥见我们吃饭, 小跑着从饭桌旁溜过。这不是邻居们故意这样做,而是恰好遇上我们在吃饭。有 的邻居拎着尿桶,要上观音棚清尿,一脚跨进中厅屏风,瞄见我家在吃饭,只好 识趣地退缩回去,我们也慌慌地扒饭,不让要干活的邻居久等……   读高中时,我们要离家到镇上侨中去读书。星期天下午,父亲给我几角钱, 自己都是炒一大口杯的腌菜当作三四天的菜。星期四过后,腌菜变味或长白毛, 不能吃了,才倒掉,买学校食堂煮的三分钱的菜,买的大多也是腌菜海带汤,下 饭实惠,如此度过了二年的高中生活。我不知道腌菜在土楼人的生命中有没有某 种象征性的意义,但腌菜确确实实已成为客家人生活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后来, 有一位闽南的文友告诉我说:“腌菜不能多吃,有致癌物质。”我听了,很惊讶。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腌菜与健康的关系。我只知道我的生命已离不开腌菜了,还是 照样吃,这是我生命的本能。   十三   奋耀堂的住房是如此紧张。   经典的永定土楼建得巍峨雄浑、磅礴厚重,像一座座东方古城堡,崔嵬屹立 于闽西南广袤的崇山峻岭、碧水青溪之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顾问史蒂汶斯· 安德烈誉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建筑模式”,于2008年7月7日6时 28分在加拿大魁北克第32届世遗大会上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世界文化 遗产。永定土楼建筑得恢弘壮观的原因之一就是人多地少,只得向空中发展。有 这样一首歌谣描述“圆楼王”承启楼:“楼四层,环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楼 叠楼,圈套圈,历尽沧桑三百年。”对中外游客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承启楼, 最鼎盛时住人达600多人,俨然就是一个江氏家族的聚集地,其住房的紧张状况 与奋耀堂类似。记得日本女记者安田知子曾问我:“为什么土楼人这么热情?几 百人同住一楼是怎样生活的?像我们日本人,邻居相逢也是不打招呼的。”面对 安田知子的发问,我只能说:“也许客家人是从北方搬迁来的缘故吧。”其实, 纵然是聚族而居、血脉相连,但客家人因为生存空间的狭小也是有冲突的。当然, 土楼人的亲情温情也是客观事实。正是这样的特殊环境让我怀念与感叹。   小时候,我家有八个兄弟姐妹,住房只有五个。随着小孩的慢慢长大,住房 的问题就暴露出来。在读初中以前,我经常轮换着到同学家搭铺而睡,大约与八 位同学共居过。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有这么纯真友好的感情。今天想来是多么 不可思议的事。有几年,我与哥哥一块睡在上厅观音棚的眠柜上。所谓“眠柜” 就是长方体的谷柜的别名。谷柜里装着晒干的稻谷,盖上盖子,上面摊一张席或 是薄膜,然后在上面睡觉。每晚,我都不敢独自上柜,因为小孩总是对神龛中观 音神像心存恐惧,几十年后的我想起油灯中的神像仍然心存恐惧,虽然自己并没 有干什么坏事。都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可是我至今也没明白为什么 会恐惧。有的夜晚,老鼠就从我们的被子上溜过,或者咬我的脚趾。惊醒后,心 里掠过一阵颤栗。晨曦微露,我的邻居从我们柜旁慌慌而过。我不明白,邻居党 哥怎么能够把谷仓当作结婚新房。   观音棚上有一间房,是我们的亲房龙叔公的遗产。父亲与渊叔将它一分为四, 隔板而居。隔板是薄薄的木板。各个木板房里的一举一动、一语一息,都听得清 清楚楚。在这里,我一住好几年,一直到结婚才搬到井唇头的泥隔墙间居住。现 在想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后来,有旅游公司的人问我:“客家土楼的房间都 这样开放吗?”我说:“不!有的是木板墙,有的是泥隔墙,有的是砖隔墙,但 客家土楼有共通的走廊,私密空间是较小的。但也有许多土楼设计有廊道门,门 一关,自成院落;门一开,全楼畅通,是很科学的。”客家土楼是自给自足的建 筑,厨房、水井、谷仓、浴室、学堂、花园、猪栏等,一般都设计在楼内,只有 厕所一般建在楼外。我的房间设计有推拉窗,但这个窗户很小,又因为分隔居住, 空气不能对流,再加上头顶怕掉灰尘盖了一层竹笪,所以一到夏天,常常热得睡 不着。其实,古人的巧妙设计都被我们囚囿的现代人错接了。客家土楼一二层一 般是厨房、谷仓,不开外窗,三四层是卧室,门外设计有加盖的尿缸。我住的房 间也是这样。虽然它常是蚊子滋生之处,却非常方便。我的导游朋友江贵平告诉 我:“圆楼王承启楼对尿缸摆放的设计很科学,尿缸全部隐藏在廊道外侧的木厢 里。”我一看,十分佩服古人的智慧。我楼房门黑瓦上,家家户户都摆上了花盆, 栽种有日日红、仙人掌等花卉。日日红,每天绽放,一丛丛,一簇簇,姹紫嫣红, 绮丽夺目,抗晒耐旱,是客家地区最令人喜爱的花卉之一。我曾经用坏脸盆种过 一颗仙人球,好几年没浇过水,任它在屋檐下天生天养,竟然长得层层叠叠,硕 壮圆润,翠绿色的球体上攲出毛茸茸的尖尖的刺,养眼养心。它那顽强的生命, 是否正对应了客家人恶劣环境下的生命律动呢?我对土楼人最为欣赏的就是见缝 插针种养花卉的嗜好。客家人的生存环境是恶劣的,但从来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热 爱和对生命的探求。这是“衣冠南渡”的客家人闲情逸致、淡泊高远的文化遗传, 还是灵魂飘泊、高洁孤傲的中原士族在沙漠之海呈现的月牙之泉?   我们洗澡是经常要排队的。   奋耀堂只有一个公共浴室,在小门口。这个浴室很简陋,门是木门,门板不 高,板底已腐朽了一些,有些空隙,但没人给它重做一块门板。推门咯吱一响。 上门框与门板间有很宽的距离,上门框钉着几枚铁丁,用来挂衣裤,也是用来遮 羞。正墙壁上镶嵌有一块条形木板,可以放香皂、发卡、木梳之类物品。客家人 非常喜欢洗澡,或者说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洗澡。一方面是劳作得汗流浃背,一方 面也是长年养成的习惯。我听说闽南人是不重洗澡的,要洗也是擦身而已,不像 客家人淋浴。很多时候,大家干活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先洗个热水澡。 一个个妇女提着一桶热水而来,但浴室只有一个,只好一桶桶水挨个放着,按先 后次序慢慢等。这时,大家是很守规矩的。没事的,拿着衣服边等边聊,家长里 短,阿婆叔婶,田事农活,奇闻逸事,杂七杂八,唠唠叨叨,说说笑笑,骂骂咧 咧;有事的才玉嫂,水桶一放,先回家煮菜,关鸡,出门一看,第一个还没洗完, 怨一声:“唉吔,洗什么金身银身,摸摸嗦嗦。”洗澡的小足嫂嘻嘻一笑:“快 啦,快好啦,臭花嬷呀,催命一般。”才玉嫂又回家去了,拎一桶猪食来喂猪, 一看,被另一人抢了先,嗬嗬笑,嗔道:“谁呀?一转背就被你抢去了!唉嘢, 没这么好,拖出来示众!嗬嗬嗬。”才玉嫂的打趣感染了浴室里的杏新。杏新还 是一个女中学生:“才玉嫂,你才精,闪走,让我先进来,喂饱蚊子。”“嗬嗬 嗬,唉嘢,是要读书,嘴滑得吃饭不用菜。”才玉嫂嗬嗬笑道。正在这时,小学 生丽娟从楼内冲出小门来,说:“谁洗呀?这么慢!”说着,蹲下身子从门板下 往里看。“谁?”杏新感到有人隐隐约约地在望她洗澡,“卟”地戽出一手水来。 丽娟一闪,跑了,嘻嘻笑。浴堂里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才玉嫂站在浴堂外的青 石上,嗬嗬嗬地望着那个调皮的背影笑得没了心肝。 我提了一桶水冲了下来, 一看好几个桶错乱地排在小门边,一盏油灯被捻得只漏出一丝昏暗的光。才玉嫂 笑道:“呵,跟奶吃的来了。这个浴堂男人没份的,你知吗?”我脸上有点讪。 我想起有一次,我眼睛落了点灰尘,揉了很久,还是睁不开,小足嫂刚好喂完小 孩奶,很大方地说:“我帮你喷点奶,试试。”我眼睛喷了点奶,手按着一捺, 果然好了。我笑道:“我每日都是下午洗的,今日在家庙晒谷坪放鸡,一只鸡不 在了,找得要死。”才玉嫂是个喜欢跟我开玩笑的人,说:“找什么?谁吃不是 一样?嗬嗬嗬。”我说:“不等了,天井下洗。” 嗬嗬嗬,才玉嫂笑道:“莫 走呀,我让你先洗呀。”呵呵呵,我拎着水桶,趔着身子跑了。才玉嫂、小足嫂 年纪相仿,约莫三十出头,读过书,神情气质明显不同于老一辈的客家妇女,容 易相处。二十年才是“代沟”的分水岭。十年差距是最容易相悦相知的温馨一族, 我羡慕她们的成熟风趣,她们喜欢我的清纯优雅。不久前,我和妈妈回到奋耀堂 拍照片,突然发现浴室的门已经不在了,室内瓦砾成堆,木棍横斜,墙壁剥落, 荒凉破败,显然已经很久没人这里洗澡了。好几次,我的文友来参观中川古村落 都问我:“你的老居是哪座楼?”我很想带他们来奋耀堂看看,喝喝茶,可是最 终我却没有勇气。我怕废墟一样的老居会毁坏他们美好的想象,我怕他们会深感 失望。雄哥去世了,经常清理猪栏坑的必叔婶年老了,我也搬出了,现在居住在 奋耀堂的人也还不少,为什么就没有人为自己倒塌的房间负责来清掉泥土?为什 么就没有人来清扫垃圾遍地的奋耀堂?为什么不可以叫正在读书的孩子来扫公共 场地呢?毕竟这是培养孩子审美的家园和成长的环境呀!为什么孩子们在学校里 会扫地,在自己家中就不愿意扫呢?一个脸都不洗的人却来种花不是太矫情了吗? 太可笑了吗?要知道,我们的祖先还算是个文化人呢?难道奋耀堂有公心有文化 的人真的断层了吗?   十四   谁也没料到娣嫂会喝下那剧毒农药。   娣嫂的丈夫是雄哥,她的娘家在本村。雄哥当过兵,在县邮局工作。他算是 奋耀堂中最豪放乐观的人。每次回到楼中,总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高声的谈笑。 他喜欢左手抓住小孩,右手用嘴呵呵气,专挠小孩的腋窝,说:“怕痒不?怕痒 不?”小孩被挠得咯咯咯笑,瘫在地上,说:“雄鸡公,雄鸡公。”笑,咯咯咯。 “唉嘢,还敢骂我哦!”再挠,小孩咯咯咯地在地上扭着身子滚。他盯着小孩, 右脚啪地蹬地,偏着头笑:“还敢没?讲,还敢没?”小孩笑道:“不敢啦,不 敢啦,救命呀!”再挠,小孩哭了,大伙笑了。粟婆怨道:“雄牯,你跟细人子 一般,哼,老了没长须的!”雄哥笑,抱起小孩往空中抛,小孩又惊又吓,忽哭 忽笑,半哭半笑。雄哥呵呵呵,讥讽小孩说:“还敢臭猫屎,我是不是雄鸡公 嗯?”小孩说:“不是,是雄伯公。”他一放手,小孩一溜烟跑了,扭头骂道: “雄鸡公,雄公鸡。”雄哥吼一声,一跺脚,双手一摆,佯装追赶,小孩没影了。 除了挠痒痒是他的绝技外,还有一招是扎胡子。硬硬的胡须扎得小孩嗷嗷叫。所 以,他每次回到楼中,小孩都怵怵地盯着他,但他很勤劳,看到公共场所垃圾遍 地,常常动手清理。我一向对他是比较敬重的,但没想到后来我们还吵过一次 嘴,让我至今懊悔。   娣嫂四十多岁,瘦削脸,结着二条麻花辫,她性急,说话尖利,一说话脖子 上就暴起几条青筋。每天总能听到她叽叽喳喳大声训导子女的声音。许多事让她 生气,脸上总挂着抱怨的表情。她与婢婆嫂结了几十年的怨,一直没说话。我读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是手痒,我随意地在党哥的墙壁上写了她父亲的名字。 第二天,她看见了,破口大骂:“哪个没娘教的?啊,将我爸的名字上墙!啊, 前世欠了你什么呀!……”足足骂了半个小时。我本想向她认个错,听她这样骂, 反而心虚不敢承认了。后来,我想:这是小孩子无意中的顺手涂鸦罢了,我与你 并无冤仇,何至于罪大恶极被骂个遍呢?再说,“名字上墙”在客家人的习俗中 有什么不吉利吗?至今我都没有想通。从此,她看见小孩就久久地瞄着,似乎要 瞅出破绽来。   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和安娣嫂在咸水井旁吵了起来。她说:“臭花嬷, 说我与阿拐有勾搭,我身正不怕影歪。我是鸡乸吗?随便就可以和鸡公合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骂:“你才是花蛇精,臭了不知臭!”安娣嫂也在一旁跳脚骂。 娣嫂这些话,似乎是为自己辩解,又似乎是说给雄哥听的。雄哥不知是听到了一 点风声,还是女人相吵男人不方便出面,总之是在一旁沉默不语。原来,本村的 单身汉阿拐没有子女,向娣嫂要了最小的儿子来养,于是阿拐就与娣嫂常有往来, 在女人中传出风言风语来了。女人天生喜欢打听别人的八卦新闻,并且津津乐道。 在我看来,客家女人也不例外,空闲时总喜欢东家长李家短地嘀嘀咕咕。其实, 娣嫂不像那种风流的女人。娣嫂一边吵架,一边瞅着雄哥。她看雄哥一言不发, 既不帮腔又不表态,马上急了,说:“雄牯,你自己讲,我是什么人!不就屎鞋 底煽她!”雄哥吼道:“吵什么吵!”这一声似乎说给安娣嫂听,又似乎叫老婆 不要多事。没想到娣嫂一听,不要命了,声嘶力竭地哭起来,疯一样跑进杂物间, 咕噜咕噜灌下了敌敌畏农药,被人发现了,慌慌张张地将她送入下洋医院洗胃抢 救。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长期慢性中毒的病根。   有时,娣嫂忽然之间就觉着自己不行了,家里人又慌作一团地将她送医院抢 救,病情反反复复。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神情 疲惫,目光黯淡,有气无力、心情郁悒的样子。我想:她不知对自己做的傻事是 否懊悔过与反思过?一个人因为所谓蒙受不白之冤而拿生命来自戗自残。在客家 妇女中这类人这类事还有多少?回家后,见她脸色灰暗,神情沮丧,气若游丝, 一步一步慢腾腾踱着,或者扶着墙壁走走停停,边走边咳嗽,病入骨髓的样子。 有时,她与发娣嫂坐在中厅堂长条凳上聊天,表情淡漠,聊几句,咳几声,声细 如蚊,眼神散乱,仿佛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聊着聊着,突然伤心了,伤感了, 哭出来,怪怨自己的命不好,怪怨自己的病治不了,泪流满面。大约过了半年, 她病重而逝。   后来,雄哥娶了一位后婆。这后婆头发苍灰,镶着发卡,皱纹满额,体态肥 胖,脑筋不太管用。她在县城已有好几个子女,还做了一面祖母,是看中雄哥有 固定工资才嫁下来的。有一次,她与雄哥口角起来,只见她重重地墩在竹凳上, 竹凳咯吱一歪。她涎着恶恶的臭脸,吵一句,甩一下头,沉重的屁股一扭,竹凳 咯吱一响,小孩看了暗暗冷笑。她不怕别人冷笑,边吵边甩边扭边响,大概是用 力过猛,忽然叭哒一声,她从凳上摔了下来。她把竹凳狠狠一扔,扔到天井里去 了……这晡娘将雄哥的几个儿子全逼走了,还与哥嫂大吵了一顿。有一回,她到 处煽风点火,说我家霸占了上厅堂观音棚的地方。其实,观音棚是公共地方,放 着八户人家的谷仓、谷柜、笪等杂物,她家也放有谷柜。我家住在上厅堂,多放 了一个无处可放的谷仓罢了。奋耀堂的公共地方,形成谁就近谁多放的惯例。没 想到这婆娘,骂骂咧咧,直说我家霸占了地方。我感到她实在是无理取闹,听不 下去了,说:“我家怎么霸占呢?奋耀堂的规矩是谁就近谁多放点,不然你去分 怎么放呀?”她一听,好像拔了她的老虎须似的,跳起来,骂得更凶了。我说: “你家现在扩搭的炉房就是公家的天井哩。你也是霸占!天井是你家的吗?”这 时,雄哥终于跳出来帮腔了,蛮横地点头说:“天井就是我家的,怎么样?不用 多讲,是,就是我家的!”我一愣,原来豪放爽朗的人刹那变得难以认识。这是 我在奋耀堂唯一的吵嘴。雄哥高血压去世后,这个婆娘就取了值钱的东西跑了。   十五   开学是我揪心的时候。   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没有让我读幼儿园。当同楼的伙伴读幼儿园之时,我在 家里寂寞地呆着。九岁时,父亲想让我去读幼儿园,生性胆怯的我哭哭哭啼啼死 活不肯读幼儿园,因为我没有熟悉的伙伴。婢婆嫂见我不愿上学,对我说:“赛, 不读书,眼睛会瞎呢。”老一代的客家妇女没有书读,她们的感觉就是一辈子的 睁眼瞎了。   同楼的小伙伴胡解新已经上一年级了,于是父亲把我直接插入一年级,与伙 伴胡解新同班学习。可是开学后不久进行第一次单元考试,我就出了洋相。当时, 我坐在座位上心里着急,越想越焦虑不安,涨红着脸,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 来,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唰唰全射向我……泪眼迷离中,我见饶群英老师箭步来到 我身旁,低头问我:“怎么啦?”我吞吞吐吐道:“我,我,不会写名字。”轰 地一声,全班笑岔了气。群英老师轻声道:“大家别笑。XX同学没有念过幼儿园, 字都还不会写哩!”……当时,群英老师三十几岁,脸庞清丽白皙,短发齐肩, 操一口柔软琮琮的广东语音,显得典雅端庄。她叫下一桌的胡解新给我在试卷上 写上姓名。从此,群英老师教完aoe之后,常常握着我稚嫩的小手,一笔一画地 教我学写字……数学考试当然也不懂,不能再哭了,只好叫同桌抄了答案交上。 群英老师知道我的情况,并没有批评我。也许是我生性文静、上课专一,又经我 二姐秋军的耐心辅导,一年后渐渐跟上了队伍。到二年级时,我的语数成绩就名 列班里前三名了,考试经常拿100分,试卷被老师张贴在墙壁上,大大鼓舞了我 的自信心。几十年后,数学老师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姓林,头发有点白, 穿着很朴素。一年级的数学老师姓戴,人很高大,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整齐油亮, 很像海外归来的华侨,但他很严厉,上课总带着一条软韧的竹鞭。有一节数学课, 我的同桌胡育坤做小动作,戴老师从讲台走了下来,二话没说,鞭影一闪,“啪” 的一声,只见同桌的数学书刀切似的裂成二半。我第一次看见竹鞭的威力,惊得 瞠目结舌。天黑了,在煤油灯下,坐在衣柜上,趴着老式的梳妆桌做作业,一不 小心,灯火噼里噼啦把头发烧卷了,散出一股股焦香味。   有一节语文课,群英老师突然在班里表扬我,说我“喜欢看报,关心国家大 事,值得大家学习!”她的语音是那样柔和、圆润、悦耳,流荡在静悄悄的教室 里,激荡在我幼小纯净的心灵里。我偷偷瞟她一眼,她的目光兴奋而闪烁,恳切 而坦荡……我被说得满脸绯红,耳根呼呼发热,急忙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趴在 桌子上,心里虽然卟卟跳,却又感到喝了蜂蜜似的惬意!其实,那时,自己未必 就懂得关心国家大事,只不过喜欢将父亲从村卫生院借来看的《参考消息》拿来 阅读而已,可是老师的鼓励却永远植入了我童年美好的记忆,成为一笔珍贵的精 神财富!   三四年级时,邱永安老师接任了我们班。邱老师是永定高陂人,口音很重。 我们同学间开玩笑时,常常模拟他的高陂话,逗得捧腹。学校的值日工作,他常 常叫我们几个班干,代为检查各班的卫生情况,锻炼我们的能力。他会医眼疾, 免费为群众治疗。他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是:把我班的“牛头虫”阿福治乖了, 再也不敢捣蛋。阿福抽烟、打架,最拿手的是偷偷捏着女同学的长辫子,用打火 机烧焦,弄得全班焦味扑鼻,女同学嚎啕大哭。邱老师的绝招是:每周家访二次。 二年下来,家访下次百次,连阿福的几个弟妹的姓名、脾性、活动全都了如指掌, 甚至家里养几头猪、几只鸭都稔熟了。阿福的父亲感动得常送青菜、芋头等来感 谢邱老师。邱老师一别后,二十多年不知其音讯,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镌刻在我 们脑海里……   五年级时,教数学的胡以传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他让我做过班长。虽然 那时我们勤工俭学的劳动课很多,要开操场、种水稻、割藜箕等等,但他的数学 课上得很棒,几十年后我们还能记住学过的内容。读初中的一个冬晨,寒风凛冽。 我上完自习课回到家中,妈妈去菜地里回来迟了,锅中蒸的饭还没熟,我没有吃 饭又去读书了。第一节是数学课,我正盯着黑板听课。突然我的邻居羊头举着一 袋番薯,站在教室门口向我招手。我对他摇摇手,示意他快走。以传老师看见了, 走了出去,接过番薯放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回到教室很动情地冲同学们说:“大 家看,赛标没有吃饭还坚持来上课,是什么精神!大家要好好向他学习!”老师 这样一说,我心里既感动又难为情,脸一红,耳根呼呼地发起烧来。下课后,老 师叫我到他房间里吃地瓜,我觉得不好意思,坚持空腹上完上午的课。今天,我 终于想通了这样一个问题:教师是什么?教师是树!每位教师都是校园里一棵葱 葱郁郁的树。树的爱少了功利色彩,因而比父母之爱清纯、恬淡、闲静、崇高。 树的爱改变了学生的生存环境和生命品质!树的爱注定是高贵而寂寥的绿色风景。 教师的价值正如一株恬静地耸立于路旁的绿树!   初中晚自习回到家时,全楼漆黑一团,好几次摸着往中厅去,一撞撞在柱子 上,头上隆起一个包。有时,楼内有人去世了,中厅里煤油灯下,摆放着装有僵 硬死尸的棺材。我目不敢视,心扑通扑通乱跳,慌乱地绕路回房,来到上厅漆黑 一片,又一头撞在柱子上,慌张地上楼梯,膝盖又撞上了观音棚的柜子,最终摸 索着才找到间门。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因为我们从小听了不少鬼的故事,鬼 的观念成为我们一生的恐惧。现在学校里长大的女儿一代,她们还有鬼的观念吗? 她们的心理是否比我们更健康更开朗更快乐呢?她们能体会我们这代人的感觉感 情吗?她们回家的时候,有父母为她开灯为她守望为她壮胆为她牵挂吗?   上学,我最怕的就是开学。因为家里贫困,很多同学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 上学了,我却因为没钱交学费而不敢去读书。当大伙都有新书,而你却没有发书 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父亲眼里是水一样平静而深潜的忧郁。父亲说: “不要怕,先去先去,我已经跟学校讲了,学费由我家的房间租金抵押啊。”可 我还是很害怕,害怕同学说我没交学费。原来,学校厨房有一间房是我家的,早 年租给学校用,学费抵押。上中学后,也常在开学一星期后才筹得学费去念。而 有的邻居比我更惨,要自己做小生意挣钱读书。有一年暑假,父亲给我买了二十 只青头鸭,叫我挑到收割过的稻田去放养。我每天挑着二笼鸭子,精心侍候,可 是不知怎么回事,鸭一天瘟几只,最后全死光了。买鸭苗的钱全打水漂了,父亲 眼神里的忧郁更深了。   夏秋二季割稻、晒谷是最烦人的。   田里的活是几乎是哥姐的事。家里的活几乎都由我承包了。放鸡,扫地,煲 水,蒸饭,煮菜,喂猪,挑水,砍柴,浇菜,割稻子,晒谷子,种地瓜,样样都 得干。客家的稻田大多是山高路远的冷水山田,层层叠叠,细碎而贫瘠。有一首 客家歌谣唱道:“田丘尺六,田坎丈六;耕牛唔到,手扒脚辘;无陂无圳,靠天 食粥;洪水一冲,从头到笃;汗流浃背,谷枝蜡烛;田鼠偷食,雕子又啄;辛苦 一年,不够租谷。”七月流火,山高路隘,常常是上午割稻,要到下午二点才挑 谷回家。一路上热气蒸熏,肩酸腿软,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心脏扑得难受,妈 妈好几次虚脱晕厥。我不会挑重担,在家煮饭晒谷。上午将谷子挑到胡氏家庙草 坪去晒,要时时翻动,看守谷子,驱赶偷吃的鸡鸭。间隙闲暇,我温习功课。夏 秋之秋天气多变,一会晴空万里,一会乌云密布,一会电闪雷鸣,一会暴雨倾盆, 我的心情就像这天气飘忽不定,烦躁不安。谷子不晒吧,会发热发芽;拿出去晒 吧,又可能突降大雨,全功尽弃;有时刚收起来,又雨过天晴;有时刚晒出去, 又暴雨突至,抢收抢卷;是将谷笪卷回来避雨,还是将谷子收起来再晒,全凭你 看天的经验。每当突然乌云翻涌,全楼老人小孩大呼小叫,互相责怨,或哭或骂, 边伤心边奔跑,去抢收谷子,全然没有了温情脉脉,没有了激情快乐,只有怨恨 沉闷,对生活的失望,对生活的害怕。就在这个时候,我萌发了一定要走出农门 的强烈愿望,我不想再过这种没有快乐互相伤害的生活。现在想来这种生活给了 我什么呢?给了我一个痛苦式的参照,它是一笔精神财富,让我至少知道有一种 更快乐更理想的生活,让我知道做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是多么的憋气!人是容易 忘本的动物,也是一个容易贪婪的动物,是一个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动物!我 常常回想那时的生活,警醒自己,警告自己,要学会退一步面对生活!   傍晚,谷子收起来了。要关鸡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只大阉鸡,在晒谷坪 里来来回回转圈寻找,是自己走丢了,还是被人关错了,抑或是被人偷去了?心 里急得要哭。那个时候,最值钱的除了猪,恐怕就是鸡了。客家人在年节送礼时, 以鸡最为贵重,比鸭鹅还贵重。鸡还是没有找到。回家后,妈妈责骂,姐姐愁着 脸问:菜园边找了没有?全家出动上晒谷坪去再找,一边“咕~咕咕~~”地叫 唤,一边翻看别人的鸡笼。别人惊慌地说:“没有跑我笼里。”鸡没有找到,妈 妈说:“不要吃饭!”贫困已使亲人变得十分脆弱。我好像犯了罪似的,那晚只 好挨饿。以后,每有被责骂的时候,自己也是默默地去楼上房间怄气,不敢下楼 吃饭。   第二天凌晨,自己早早起床蒸好全家人的米饭。天濛濛亮了,挑着鸡去家庙 放养,希望能看到被别人关错的鸡。鸡没有找到,我先回家煮菜、喂猪。做完, 再回去笼鸡。突然,大阉鸡出现了,心里高兴得想流泪。原来,这鸡藏在家庙的 水涵洞里。天黑了,我的鸡都笼进鸡埘了。忽然,下楼的玲婶跑到我家来,阴沉 着脸说:“有关错鸡没?”我说:“没有啊。玲婶,鸡抓出来给你看。”这个玲 婶上次家鸭跑出楼外走丢了,结果跑到奋耀堂将我家的鸭子抓去了。我妈听人说 她来找过鸭后,跑到她家去认,果然是我家的鸭,因为我妈怕大楼里鸡鸭多引起 麻烦,将鸭蹼剪了个三角形的记号。玲婶讪讪地说:“我家的鸭不在了。”…… 玲婶逐个辩认,没有她的鸡,因为我家的鸡都有记号,鸡脚上都套着小铁丝圈, 这是我给它套上的标记。玲婶表情阴冷,很失望地走了。   我认为最值得怀念的教育是唱童谣。我们最常唱的是“客家童谣”《月光 光》:“月光光,秀才郎;才郎背,种韭菜;韭菜芒(没)开花,摘来挐(探望) 公爹;公爹芒巷起,摘来挐姊姊;姊姊芒梳头,摘来逗黄牛;黄牛跌落溪,水牛 来拖尾;拖路上,拖路下,拖到公爹娭毑门磴下;一下仆,仆到三斤肥猪肉;给 你吃,吃得饱毕毕。”这首《月光光》真是客家人的特别身份证,不论你在闽西、 赣南还是粤东,都能听到这首“客家祖歌”,虽然歌词大同小异,但是它一定是 在某个祖地作为摇篮曲之类被灌输给孩童,随着客家人不断迁移、不断改编而流 传开来……它成为客家地区儿童最美好最快乐的记忆,深深地镌刻在生命的年轮 里。在奋耀堂,奶奶、母亲们边给儿童喂饭,边教儿童唱歌。儿童一口饭,一句 歌,边吃边唱,断断续续,天真烂漫,有的歌词是现编的:“陪陪坐,唱山歌; 新社会,好事多……”夕阳斜飞,穿越屋瓦,在天井旁落下一片光斑,罩在脚盆 里孩童们柔嫩晳白的身上,洇出柔和温暖的光晕,大人们撩一把水,拍拍孩童的 前心,又拍拍孩童的后背,唱道:“点心点心,不怕水深;点背点背,竞洗竞爱; 水之浅浅,不吃鸦片;水之深深,一夜清清……”孩童嘻嘻而笑,牙牙学唱,嬉 嬉而乐,洗澡竟成为一种愉悦心灵的艺术。客家人真是擅长心理暗示、心理疗法、 精神按摩的民系。而传唱了几百年的“中川童谣”,是中川人家族认同的“文化 密语”:“中川村好地方,东面有座马山岗,西面有个祖公堂,南边有个狮象霸 水口,北边有口大横堂。啊,故乡啊,故乡!”   最近,读中国最年轻的著名评论家谢有顺先生回忆爷爷的一篇文章,觉得永 定人读书的艰辛远比长汀客家人要轻松得多。他在这篇文章中说:“……记得我 大学毕业以前,家里最多是一个月吃一次肉,有时是两个月才吃一次,之所以吃 肉,往往都是因为家里炒菜的猪油用完了,得买一些肥肉榨油,顺便买点瘦肉, 煮成一大盆肉汤,主要是给小孩吃。熬过油的肥肉渣——这个童年记忆里最香的 东西,我们却吃不上,而是被我母亲留着,理由是,要等有客人来的时候,用来 剁碎了,和葱或蒜加上酱油一起煮,浇在面条或米粉上,增加美味——客家人的 好客,由此可见一斑。后来我上初中,中学在离家十五里的隔壁村,平时住校, 周末回家,菜是自己带——所谓的菜,无非就是萝卜干或酸菜,餐餐如此。吃饭 是没有汤的,许多时候,食堂连开水都不供应,更别说洗澡了——三年初中读下 来,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在学校洗过一回澡,实在脏了,就跑到汀江里游泳。 渴了呢,就用自己刷牙的口杯,旁边钻两个孔,用一条长绳子系好,放在井里去 打水喝——后来让食堂工人发现了,他们就做了两个大木盖,把井锁了起来。今 天我回忆这件事情,还是不明白,当时那些人,何以连孩子们喝点井水都不让? 老家当时并不缺水啊。多年后,我回母校,看见那口井,说句实话,心里还是难 以平静的。没有水喝,那就只好用干菜配干饭了,碰到天气热的时候,带来的菜 馊了,只好倒掉,那时,自己就真成了吃干饭的了。当时的生活,大家大同小异。 唯一不同的,就是炒酸菜时是否会杂几块熬过油的肥肉渣——如果有,那就是美 味了,一准在头几餐就会被翻检出来吃掉。这是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七年之间的 事情。改革开放已经好多年了,但我们村庄的劳作方式、经济水平,其实一直未 有变化。真正有变化,是这几年,大量的青年外出打工,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赚 辛苦钱,到过年的时候,攒了一年的钱,带回老家,就多少有点富贵的气象了。   我家有兄弟姐妹六个,我生于一九七二年,排行老二。由于爷爷奶奶去世得 早,我和哥哥一直在念书,家里就父母亲两个劳力。一个农民家庭,要供我们兄 弟几个人读书,这种艰难可想而知。直到现在,我很多朋友都不理解,为何我们 家,三个男孩都大学毕业,我还考了博士,会写文章,还出了书,而三个女孩, 也就是我三个妹妹,其中有两个却一字不识——她们从未踏进过校门。前年,我 介绍大妹妹到朋友处打工,那朋友怎么都不相信,面前这个不识字的女孩,真是 我的亲妹妹。女孩不上学,在我这一代,是很普遍的,因此,从小学到初中,我 的班上从来没有女同学,清一色都是男生。造成女孩不读书的局面,其实不单是 因为客家人重男轻女,而是在那个年代,很多家庭根本无力承担孩子读书的费用。 拿我们家来说,六个小孩,能保证三个男孩顺利读完书,在当地已经近乎奇迹了。 即便如此,我从小到大的学费,一多半还是向学校赊欠的,仅仅因为我读书成绩 好,老师才不急着追我交钱。进了大学之后,说出来很多朋友都不相信,我大学 的后面两年,基本上是靠自己赚的稿费供自己读完大学的,没有再向家里要钱, 这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这是发生在邓小平‘南巡’讲 话之后的中国福建,当时,中国的经济已经相当不错了——谁会想到,一九九二 年之后的福建,还有自己赚钱养自己读大学的学生呢。……”   我所以引述二段谢有顺先生的文章,是因为他讲述的情况与永定客家人有许 多类似之处,读者大致可以看到客家人的生存状况,但有几点还是让我感到不可 思议:我家够穷了,在七十年代是每星期吃一次肉;而他家八十年代竟然还是每 月吃一次肉。谢有顺先生1987年初中毕业时,班里竟然没有一个女同学;而1988 年我在下洋镇侨钦中学教书,下洋几乎普及了初中教育,也就是说小学毕业生全 部可以入初中读书。在我担任班主任的初一(1)班64位学生中,女生超过男生, 有37人。这个时候,下洋镇有四所初中(侨育、侨钦、中川、月流)。我不理解 同是客家县份的长汀县(历史上曾是闽西客家的中心汀州府治所在地),中国历 史文化名城长汀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女孩没书读?后来,我与钟伟东副校长(武平 县人)谈及我的迷惑。他说,这不奇怪,我在武平读初中时,女孩也很少,岩前 镇只有一所初中,要考。我猜想八十年代的长汀教育状况可能与武平相似,永定 的教育因为有华侨的资助,大概比其它客家县份要提早十几年起步。不过,我还 是无法理解七十年代“女孩不上学,在我这一代,是很普遍的”这一现象。如果 它真是长汀县的普遍现象,那么长汀的教育就要比永定县滞后几十年以上了。在 我第二次修改此文时,我与谢有顺先生通了个电话,他说八十年代濯田镇有二所 初中(水口、濯田),但他读的水口初中只有四五个女同学,除县城外其它乡镇 也差不多。我发现在闽西几个客家县份中,似乎越往南方经济状况越好些,教育 状况也随着呈梯级分布,往南洋的客家人教育早已超越了大学本科层次。这又与 客家人不断迁徙的脚步相暗合。   十六   羊头和巴红因为斗鰟鮍差点打起来了。   小时候玩的游戏虽然简单却是这样丰富。有一种叫“迷迷子”,用算盘子、 瓦片和插芯做的,类似于北方的陀螺,伙伴们喊一声“转”,比赛开始了:它在 桌子上一旋转起来,先溜溜地绕圈,雾一样看不清,然后立稳一点,迷迷地转; 转了一会,速度减弱,身子左右摇摆,忽高忽低地转;忽然身子越来越大,越来 越慢,好像一个人转圈转晕了,慢慢地倒了……羊头喊声:“哇!我赢了!”跳 起来!巴红的脸有点灰,有点恼,说:“假风神!再来!”羊头笑得满脸皱纹, 挺起脖子,说:“我就风神!再来就再来!怕你?”一二三,转,雾一样飘转…… “哇,我赢了!”刚才输的巴红尖叫起来,眼睛都没了。羊头瞪眼道:“假风神! 再来!不赢你有鬼!”巴红歪着脖子道:“假风神就假风神!要你才会风神?再 来就再来!让你输得拉肚子!”摆开架势重新比赛,或输或赢,或笑或骂,或嗔 或怨,或狂呼乱叫,或帮腔附和,或拉帮结派,或讥讽嘲笑,或反脸反鼻,或羞 惭腮红,或默然不语,心态百千,神情各具。欢乐是暂时的,友情是暂时的,没 有永远的仇人,没有永远的朋友,一次小小的比赛,却可能让小伙伴敏感的心灵 受到伤害或是压抑好长一段时间,给以后的人生留下一段回味的空间。   除了转“迷迷子”,还有跳格子、驶圈子、射水枪、打扑扑、下象棋、甩扑 克、斗蟑螂、装蝈蝈、养小鸟、粘蜻蜓、斗鰟鮍等。那时候,不懂什么环保,反 而认为鸟是偷吃粮食的坏蛋。我和伙伴们看见麻雀在屋檐下、墙洞里成群结队、 飞进飞出,听见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就搬来竹梯掏鸟窝,捉到张开大嘴的小鸟, 用细绳缚住它的脚,放在木箱里养起来,还盼望小鸟的叫声能引来母鸟的归顺, 但往往是养着养着小鸟就死了,却没有伤心。我的邻居阿乌还养了许多只八哥, 不用关着,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他一发出“秀——秀——”的鸟声,八哥就一只 只飞到他的肩膀上,好玩极了……   夏秋之际,雷雨初霁,桔红色的夕阳散漫出独特的温柔。胡氏家庙的草坪上, 一只只大风车轱轱地转动,精谷不断地从一二只斗箱里滚入谷箩,秕谷从风车尾 煽出,纷纷扬扬飘落草地……草坪上空,一群群红蜻蜓在上下翻飞,时而如直升 机般稳稳地停在空中;时而倏忽直追前面的蜻蜓,咬在一块;时而轻盈地飞翔, 忽然转身往高空冲去,又俯冲下来,低低地栖在竹篱笆上。这一定是红蜻蜓的圩 天,或是红蜻蜓的节日吧?不然,它们怎么会一丛丛一队队地集中在一起狂欢呢? 放鸡的小伙伴拿着长长的蜘蛛网拍,欣喜地追逐红蜻蜓,挥舞着粘粘的蛛网扫蜻 蜓,粘上一个,蜻蜓的翅膀在网上啪啪地挣扎、颤动,二个,三个,四个……用 竹支窜成一串。扔一只喂鸡,鸡群怵得一惊,摇动着鸡头,咯咯咯地盯着蜻蜓, 忽然一只胆大的鸡走前去,迅猛一啄,跑了,一大群鸡追着,叫着。胆大的鸡放 下蜻蜓,啄一下,刚想吃,觉着后面的鸡来了,又慌忙啄起,一转身跑了,一大 群鸡叽叽喳喳,拥围而上…… 蜻蜓是艳丽的,蜻蜓的狂欢是美丽的,但是对我 们小伙伴来说,望着鸡群追逐着、抢食着,似乎又是更美丽的,正如芋子葛嫣红 的花是美丽的,吸食它的甜蜜的汁,似乎是更美丽的。   最有意思的是斗鰟鮍了。鰟鮍是我们客家山区稻田、河塘、小溪里常见的小 东西。它身上有彩色的斑纹。有一次去打鰟鮍,我看见庵边坑稻田的水冲窠里, 一只十分漂亮的鰟鮍在悠游的浮动。它美艳缤纷的色彩,是我所见过的最妩媚的 鰟鮍,让我惊心动魄。我只呆了几秒,手中的畚箕一捞,一看,却没有捞到。连 续捞,还是没有,用木棍将角角落落抄了遍,还是不见这条鰟鮍的影子,最终失 望而归。至今几十年过去了,记忆犹新,却始终没弄明白这条鰟鮍到底跑哪里去 了,或许它是一条最妖媚的鰟鮍精吧?我们把鰟鮍养在玻璃瓶里,放几丝青青的 水草,给它喂蚊子苍蝇,养得全身透红,鳍尾艳丽,看着它浮上水面吃虫冒泡, 心里有一种很爽的快感。鰟鮍也不是好养的鱼,有时吃饭粒多了,营养不良,它 的颜色灰白暗淡,而瓶里的水变得浑浊,鰟鮍很容易生病,全身发涨而死。女儿 九年级时,曾从广东带回二条鰟鮍装在酒瓶里养。这二条鰟鮍很奇怪,只吃肉丝, 不吃饭粒。有一条没几星期就死了,我猜想小酒瓶装二条鱼,空间太窄,心理素 质差的那条无法容忍监狱似的生活自杀了。另一条给它换了个圆圆的鱼缸,活动 空间大了,看上去它游得很惬意很优游。女儿因为毕业班忙,经常忘记给它喂肉 丝,还是我不时给它换清水、喂肉丝,可是这一条鰟鮍过没几个月也死了,过上 了这么优裕的生活也死了,不知是不是孤独寂寥而死。女儿,为此写了篇文章 《我的鰟鮍》,写得很生动很有趣。我觉得是女儿十几万字的作文中写得最好的。 可是它没有拿去投稿发表。   斗鰟鮍是小孩们最爱玩的游戏之一。羊头和巴红都养了十几瓶的鰟鮍,摆在 自己的菜厨上。养了一段时间,小伙伴们就提议来比赛。巴红兴奋地回家挑了一 条最雄的鰟鮍,羊头也选了一条最雄的。先把二条装鰟鮍的瓶子紧贴着摆在一起, 看看这二条鰟鮍有没有决斗的欲望。果然,二条鰟鮍对视了一会,火气冲天。一 条鱼转了一圈,气得盯住对方摇头摆尾,恨不能穿过玻璃瓶过去决斗;另一条也 是隔瓶欲咬对方,气得冲上水面冒泡消气,一会沉下来,斜睨对方,曲身发威, 张开鲜红的尾鳍;那一条望见更恼了,睥睨着,不断转圈想冲过去一决高下;它 缩身展势,全身突然红得发亮,尾鳍如扇抖开,从上落下,一张一翕,较劲比势。 经过几个回合的展鳍比拼,两条鰟鮍被对方激怒了,它们不断转圈寻找出路,恨 不能决一雌雄。伙伴们看着它们全身抖动、亮鳍比威,一只比一只凶悍的情势, 发出“哇——哇——”的惊叫,个个笑逐颜开,如同看着奥运会五彩缤纷的焰火 在空中绽放一样,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好斗似乎是人类的天性。大家都迫不及待 地怂恿羊头、巴红快点将鰟鮍合瓶相斗。他俩笑嘻嘻的,说:“你比鰟鮍还雄! 不然,你跳进去比!”大伙笑起来。羊头将瓶水倒掉一半,巴红也将瓶水倒掉一 半。羊头抓起巴红的鰟鮍瓶,就要往自己的瓶里倒,巴红一把摁住自己的瓶口, 说:“不,你的鰟鮍倒过来。”俩人拉拉扯扯了一番。最后,羊头的鰟鮍倒进了 巴红的水瓶里,说:“我的鰟鮍会怕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条鰟鮍同处 一瓶,对视一会,立刻曲身摆尾,头尾相驳,张开鲜艳夺目的尾鳍,从上往下抖 动身躯,仿佛要让对手知道我是最厉害的一样。忽然,一条鰟鮍“嗾”地啄了对 方一口,另一条鰟鮍“嗾”地反咬一口。突然,二条鰟鮍升上水面,又拼着劲展 开旗一样的尾巴,往下沉去。“嗾”的一声,二条鱼嘴巴咬在一起,用力地扭着 尾巴。倏地,瓶里不断传出“嗾”“嗾”的搏斗声。小伙伴们盯着瓶子,哇哇地 叫起来。巴红与羊头瞪大了眼,神情高度紧张。一个呆了眼,高声叫道:“哇, 咬得好!”另一个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尖叫道:“噢哇!咬掉了一块皮!” 小伙伴们惊呼:“唉呀!”羊头一望,脸唰地青了起来。只见羊头的鰟鮍腮边被 咬去了一块皮,灰着脸沉到瓶底去了。获胜的鰟鮍得意地升上水面冒了个泡,沉 下水去,追着。斗输的鰟鮍慌张地摆头躲着,低着头在瓶底寻找出路……羊头失 神落魄的样子,火道:“不比了!”巴红笑道:“输了就发穷恨!”伙伴们哈哈 笑。羊头从脸盆里捏起斗输的鰟鮍,看着白晃晃的伤口,越想越不是滋味,突然 “啪”地摔在地上。一只母鸡伸长脖子,眨眨眼,飞过去,一啄,跑了。泉头讥 笑道:“鸡别噎死了!”大家又嘻嘻嘻哈哈笑起来。羊头突然火了,一拍桌子道: “叛徒,要你说什么!”泉头红了脸。原来,泉头以前一直是羊头的跟屁虫,现 在却成了巴红的“粉丝”。羊头心里窝火,就说泉头是“叛徒”。客家小孩其实 有点像瓶中的鰟鮍。这次斗鰟鮍,小伙伴不欢而散。   土楼山区的零嘴是很杂的。山果、野果有柿子、柚子、香蕉、桃子、梅子、 李子、梨子、洋桃、连子、栗子、钩包、枇杷、酸枣、将军子、当年子、毕九子、 紫林子、早禾子、盐飞钵、酸叶子、糖盦子等。小时候,饭吃不饱,嘴馋得很。 有一次,小伙伴们邀我去偷“打桃子”。上楼屋有一家人植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桃 树。这棵桃树结的桃子,很诱人,青皮点红,肉质甜脆,个大浑圆,一咬咔嘣响。 桃树长在菜园边上,园坎下是别楼的沟檐。我们捡了一些小石块,对着树枝“锉” 地一声飞出石块,石块撞着树枝,鲜亮的桃子簌簌掉落下来,伏在坎下的伙伴两 手一撑,迅速跳上菜园,慌忙捡拾桃子。忽然,楼层里传来呵斥声:“谁偷打桃 子?”吓得伙伴纵身一跳,一溜烟跑了。我们哈哈哈大笑,分吃桃子。一会,又 悄悄地潜回沟檐,听着楼内没了声响,又“锉”地飞出石块……那时的我们,根 本不知羞耻。有的时候,我们去长圳树林中摘酸枣,第一次看见长圳渠里游着许 多又粗又壮的泥鳅,觉得很奇怪,没人捕了吃。长圳的酸枣青皮白肉,肉又滑又 韧,很酸,不像牛牯扑的酸枣是甜的。我们吃了七八只些,牙齿酸软得不能吃饭。 我们把酸枣放在抽屉里沤熟,最终也还是酸的。有的伙伴路上还摘紫林子吃,很 甜,吃得多了,嘴巴都染成了紫色,张开嘴,像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人,很吓人。 有的吃盐飞钵,咸咸的,一大串,吃不了多少,回到家拚命喝水。有的吃当年子, 紫黑,很甜,子粒多,吃太多了,第二天肠里凝结,拉不出屎,肚痛得哭,只好 挖屁眼。每当菜园里的粟子收割之后,我们就在中午跑去折粟子杆,将它断成一 节节的,装在裤袋里,鼓鼓的,下课时一根根嚼,吸它的甜汁。整个班级吐得杆 渣,遍地皆是。   我们最宝贵的干粮是吃木薯。木薯是土楼地区最常见的植物之一。二十世纪 六、七十年代,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重要的杂粮。蒸木薯是我们常吃的,但有的吃 多了,就中毒了,头晕,送医院,据说木薯没漂洗过含有微毒。我们将木薯粉, 烙成香喷喷的饼,藏在口袋里作为干粮吃。好友来了,分享木薯饼,聊得很快乐; “叛徒”来了,拿出木薯饼,一点点嘬着吃,馋得“叛徒”盯着木薯饼直咽口水。 “叛徒”叛变了,眼巴巴地说:“我跟你好。”有一次,有个伙伴上课时,偷吃 木薯饼,被老师缴了。第四节课上完,要回家了,找老师道歉说:“老师,我错 了,不敢了,木薯饼还我吧?”老师说:“你的煎饼很香,被几个老师尝掉了, 下次准你在课上吃。”伙伴傻眼了。八十年代以后,有人大量收购木薯粉,日本 人来订购的,据说是日本人拿来做绿色食品,也不知道做什么。   十七   二姐出嫁了。二姐出嫁的时候,我正读高中,没有回去。有一天,老师叫我 出教室去,我看见一个皮肤较深、长得不高却很结实的人,给我捎带了一口杯菜, 我才知道这是我的二姐夫廖胜华。   二姐没嫁的时候,假日经常带我去挖凉茶。二姐教我辨认各种各样的凉茶。 二姐说:“你看,这是地碾头,开小白花,长在粘人草底下的。”还有什么茅草 根、狗贴耳、仙甘子、桂针草之类。我不知道土楼客家人为什么对凉草药情有独 钟,仿佛从小到大、一生一世都在吃草药似的。我不知道土楼人为什么总是一患 病就说:“热气。”在奋耀堂的每根柱子上,家家户户都挂着一把把草药,那是 她们劳作时候采摘回来、晒干了的。是土楼人太穷看不起病,还是土楼人世世代 代养成了一种吃药的习惯?有一年,我到县城的一个同学家作客,聊着聊着,他 突然说:“我很讨厌动不动就常年吃药。”我很惊讶,因为我们习惯了的生活不 就是常年吃草药的吗?我们几乎就是将日子过成了吃草药,想想还有几餐能够脱 离草药呢?现在我们在市场上买只鸭子回来,不是要配上行气活血的草药“鸭公 球藤”吗?不然,就会觉得腥气。我们在集市上买只鸡回来,怎么办?蒸洋参吗? 有几人觉得好吃?我们会说:“炖草药吧,炖半边莲好吃又消炎。”是我们真的 这么多病,还是我们土楼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娘胎里就吃药?现在许多大城市来 的游客吃了土鸡炖草药,味道鲜美,赞不绝口,还一袋袋地买当地的草药回去当 作保健品吃,但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土楼客家人从小就是吃草药长大的呢?中医 讲“医食同源”,草药比西药更绿色更安全,但是当我们把药当饭一样平常来吃 时,我们是否意识到了什么吗?   夏季炎炎,炭火熊熊,楼内家家都煲起一大锅的凉茶来。走进一家,主人就 问:“要吃凉茶吗?”舀一大碗,咕嘟咕嘟地喝,说:“真凉!”主人笑了: “这么热的天,凉茶解暑啊!”客人答道:“是呀,我昨天肚疼死了,可能是积 热啊。昨天喝了好几碗凉茶,好多了。”主人笑笑:“哇,火般的天,不吃顶不 住哩。”有一年,我肚子疼。医生说:“结肠炎。有桂针草,经常煲来吃。”我 几乎吃了一年的桂针草,可是肚子还是疼。我不敢说桂针草没有药效,但桂针草 真的能根治结肠炎吗?   感冒是土楼人的高发病。有一次我患很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咽喉痛,发高烧, 流鼻涕,咳嗽,鼻酸,流眼泪,坐着坐着,鼻涕滴答滴答地掉下来,半分钟擤一 次鼻涕,晚上咳得睡着。妈妈听见了,来看我,眼神很忧郁,说:“煲香苏、薄 荷、桔皮水来给你发汗吧。”我喝了香苏薄荷汤,捂着被子,发得大汗淋漓,人 走路发飘,还是咳。但邻居们一有感冒,想到的还是喝香苏薄荷糖水,第二天说 好多了,干活去了。   那年,二哥被推荐上大学。体检时,说是肝大。妈妈采摘了很多田鸡爪回来, 晒干了,装在竹篮里,每次煲一大盆当茶喝,喝了大半年,不知二哥的肝缩小了 没有,上大学却换了另一个人去了。邻居们听说它治肝火,纷纷来要,煮水喝。   一位邻居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奄奄一息,棺材都备好了。这时,一个人说: “摘半边莲熬汤喝,试试。”其家人到田坎边摘了一把半边莲煲了,给病人喂了。 一小时后,病人挣扎起床了,想吃东西了,一夜睡来,药到病消,渐渐康复了。 村中一位中年妇女到芋子地里施肥拔草,不慎左手中指被一条大蜈蚣咬伤,立刻 感到剧烈疼痛,便马上挑起粪桶回家,这时左手全部红肿了,走不到半里地,左 眼渐渐看不清东西,头晕目眩,痛苦呻吟,恰遇一位中学教师,问明情况,让她 坐在路边。这位老师立即去摘一把半边莲,叫她边嚼边回家,剩下的捣碎敷在伤 口上,并且再找这种草药来服用。这位妇女边嚼边回家,心里还是很紧张,但走 不多远,左眼慢慢复明起来。回到家后,家人到田边找这种草药给她服用一个星 期,竟然痊愈。有一种叫山大颜的草药,能化痰散结,据说有人吃这种草药治好 了绝症。   葛粉是清热消炎的最好良药。我家在楼门口种过几年的老葛。夏天,葛长得 葳葳蕤蕤,硕大的叶面上布着一层茸茸的白毛,一摸有点刺手。葛藤虬曲盘缠, 粗老苍劲。深埋地下的葛,挖出来硕大浑黄,洗净了,装上半桶水,用擦子慢悠 悠地擦,水变成粉粉的白,过滤了,沉淀了,第二天捞在簸箕上晒干,就成了客 家人珍贵的良药。每当咽喉疼痛、肚痛肠热、肝火炽热、生疮长痱、症候实热时, 就冲一碗甜甜的晶莹剔透的葛粉来吃,明日即感暑气消退,病症消除,实在是防 病治病的良药。许多华侨回到家乡,大家要赠送东西,想来想去还是送葛粉,也 许南洋地方气候炎热有实用吧。   十八   旱塘姑婆是我家不多的亲戚中,让我最怀念的一位亲戚。   我有三位姑婆,一位嫁砦头,过番,早年去世,我不认识;一位嫁太平寨, 姑丈公在南洋,我也不认识。一位嫁旱塘,姑丈公是竹篾匠,邻居们为了区别常 称“旱塘姑婆”。据说:太平姑婆解放前常有来往。有一次,在南洋的姑丈公讨 了一个小老婆,带她回老家太平寨,姑婆心眼小,很生气,却不敢发作。后来, 也不知姑丈什么目的,自己先回南洋去了,留下小婆在太平寨。姑婆终于有机会 教育这个小婆了。姑婆天天带着这个小婆去稻田干活,锄地耕田,挑粪浇菜,同 出同入。可怜这个小婆,细皮嫩肉,被蚊虫叮咬得疙瘩斑斑,累得肩酸背痛,有 苦无处诉,不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空房暗暗饮泣孤寂。有一天,这个小婆悄悄溜 到我家落泪诉苦,请求送她去广东大埔茶阳坐船回南洋。父亲见其凄楚,叫人带 她到茶阳去了。过没几小时,姑婆赶了下来,发现小婆已走,马上走路追赶。走 到半路,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姑婆只好停下避雨,等到雨过天晴,赶到茶阳, 再也找不到小婆了。姑婆回家后,气呼呼责怪我家:“怎么手指往外拐,不帮自 家人帮外人。”从此,渐渐地不与我家来往了。而姑丈公一直到去世前仍与我家 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太平寨的姑婆,我不认识。不过,今天想来:父亲所为是对 的。我不知道姑婆是怎么想的。在那个时代,有钱人娶几个老婆并不少见。姑婆 是不是怕小婆控制住了丈夫的经济后,不再顾家呢?如果姑丈公感觉大婆心胸狭 窄、没有妇德,移情别恋,那么姑婆整小婆又有何用呢?如果姑婆觉得把小婆吓 走了,就没女人纠缠丈夫了,那么谁又敢保证姑丈公不会再找一位呢?况且小婆 觉得此处无法生活,要逃了,总要给小婆一个出路吧?俗话说:“将心比心,大 量才有大福。”我在侨乡作者写的作品中看过有些客家女性能够包容丈夫在南洋 娶小婆,帮小婆带子女,最终大小婆和睦相处的故事。在我的土楼中,许多老年 妇女的丈夫一过南洋,就再无信息,是不是与客家妇女不能容忍丈夫娶小婆有关 呢?姑丈公与姑婆后来的关系怎样?姑丈公与小婆后来有没有继续在一起?我不 知道。这位姑婆就这样与我们疏远了。今天想起,我心中仍是个痛。因为我相信 多个亲戚多份爱。我不知道亲戚之间为什么不可多份理解多份宽容多份爱,而少 一点极端少一点小气少一点决绝。我家亲戚不多,我妈是从平和县嫁过来的“河 洛客”。由于路途遥远,许多舅舅、阿姨都不能常来往。看见别人有外公、外婆 疼爱,我很羡慕。因为我未见过外公、外婆,他们就已去世了。这种人生的不幸 在我的女儿身上再次重演。这种心情一般人当然无法体会。   旱塘姑婆让我能够揣测到一些早已消逝的客家人的历史气息与精神密码。旱 塘姑婆活到九十多岁。姑婆长得很高大,麻脸,但人很慈祥很从容,说话很温和, 没有一般客家老年妇女的冷硬。听老一辈的人说,姑丈公也是个很本分很大度的 人。我家的所有谷笪、箩筐等都是他做好送来的。我虽然没有见过姑丈公,但是 我能够想象出他的音容笑貌、精神气度。姑婆每次来我家时,总是挑着大大小小 的包袱,一住就是好几天。她是真正把娘家当家的人。天刚黑,她与我们聊天聊 天,就打瞌睡了,坐在灶房里,身子一晃一晃地瞌睡,精神很不济,原来是姑婆 出过天花,发高烧,脑子有点烧坏了。婢婆嫂曾几次对我说:“旱塘姑很爱外家 (娘家)哩!闹饥荒时,她只有二斗米,也分一斗给外家哩!”在我的印象中, 姑婆确实是一位很有爱心的人,虽然姑婆不可避免有点封建意识。父亲去世时, 表叔怕姑婆年纪大了伤心,没有告诉姑婆。为父亲“设七”时,姑婆知道了,一 个人哭哭啼啼走了几十里山路来了,她执意要去坟地,哭得很伤心。妈妈说: “墓碑角有一小小的蜜蜂窝呢。”姑婆泪痕未干,说:“秀英,不要捅掉。有蜜 蜂做窝是吉哩!”在客家人的观念中,蜜蜂来做窝是甜蜜的吉相,说明你家是善 良之人,蜜蜂才愿光顾。姑婆又说:“燕子来家做窝,也是吉,家庭顺利哩。” 我忽然想到土楼中都有许多燕窝筑巢,原来客家人认为燕子是吉祥之鸟。客家人 真是个有趣的族群。同样是鸟,我们又非常害怕俗名叫“屎缸精”的鸟,在我们 蹲厕时,鸟粪突然落到自己的头上,那是很倒霉的,要回家去吃红蛋,不然就会 有恶运光顾。小时候,我的邻居在菜园里抓到一只不太会飞的鸟,捉回家后,被 他的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并将鸟放飞了,还慌忙煮红蛋吃。因为据说这种不会 飞的鸟是“鬼魂”的化身。每当漆黑的天空有流星划过时,我们小伙伴都要“呸 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大人们说:不吐唾沫,房屋就会被火烧掉。七、八岁换 牙了,摇出的牙齿要悄悄地藏在水缸下或扔在屋瓦下,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是 不吉利的。有一天,慧英叔婶边走边唠叨说:“唉,不知怎么回事,右眼一直跳 哩!唉,右眼直跳!”有人笑道:“有金坨子捡!”慧英叔婶说:“左眼跳财, 右眼跳灾!不知有什么衰运哩!”哈哈哈!老一辈人说:右眼跳的时候,一定要 说出来,才能消灾!左眼跳的时候,一定不要说出来,才能灵验!老一辈人说: 小孩跌倒时,大人一定要脚蹬地板,嘴里说‘莫惊,莫惊,石头不乖!蹬死它!’ 小孩才好带!老一辈人说:千万不要从别人的胯下钻过啊,不然一辈子都长不高 呢!老一辈人说:昨晚做了恶梦,一定要说出来,才能破掉这个衰梦!这是为什 么呢?我的祖先啊!在你的生命密码里一直存在着生存恐惧吗?土楼客家人还有 这样很有意味的风俗:每当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小孩的胞衣(胎盘)就会被母 亲用红纸包着,埋在间门背后的地板下,寓意小孩将来不管身在何处,都会根在 故土,不忘故乡。我的胞衣就被母亲埋在故乡的地下,当然这也是很秘密的。那 时,小孩的胞衣被母亲珍藏起来,不像现在的母亲对小孩的胞衣视若无睹,被助 产士卖给别人吃掉。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文明的进步,还是一种文化的倒退?   那是我读师专回来过春节的新年初八吧。我和大嫂一起去看望姑婆。这是一 个很偏僻的小山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姑婆住在一座方形的土楼里。楼门口堆 放着一堆堆柴禾。墙上刷有几条暗红色的标语。楼的不远处有一座很小的学校。 楼的过道、墙壁有点黑。姑婆听见我们的叫声,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叫我们喝茶。 不一会,姑婆下厨了,我帮着烧火。客家俗话说:亲戚走到初五六,有酒也没肉。 厨房里却挂着几串肉,那是节省下来等客人的。在那个年月,肉几乎是拿来做门 面的。烧火时,一股股滚滚浓烟从灶口倒冲出来,我被烟薰得流出了眼泪,原来 楼里的灶房都没有安设烟窗,浓烟在灶房里四处弥漫,从灶房门散出去。旱塘是 小山村,古代盗匪凶悍,经常挖墙入楼偷盗,为了安全第一层连烟窗都不敢安设 了。   吃饭了,姑婆一直给我们挟菜,说:“没客人来了。”姑婆给我挟的一块瘦 肉已经变了味,或者说放的日子太长了,几串肉都有异味了。我还是把它吃了。 我专门找青菜吃,姑婆说:“青菜吃它做嘛,肉一点不吃!”姑婆甚至有点生气。 这是怎样的姑婆啊!姑婆劝道:“鸭头敢吃都吃了,没客来了。”我们笑笑: “好,好。”姑婆不好意思说:“没什么菜啰!”我们说:“有,满桌的菜!” 姑婆将鸭头挟到我碗里,我把它挟回去了。从小,妈妈就教育我们兄妹说:“去 做客,千万不敢吃人家的鸡头鸭头,要懂规矩。”因为鸡头鸭头每餐留着,是表 示尊敬客人的。鸡头鸭头没了,表示没肉了,没想到客人还来。妈妈说:“去做 客,不能放开肚皮吃饭,等别人没饭了,那是不礼貌的。”所以,每次去做客, 我们不敢多吃,都是吃一碗饭就说:“吃饱了!”撂下筷子,其实肚子还是半空 的……   要回家的时候,姑婆送我们走到村口,递给我一个红包,说:“赛,回去做 五代公太啊!”姑婆一直在招手。我们说:“姑婆,你回去吧!”姑婆孤单的身 影一直站在村口。她在祝福我们,念念叨叨,一直到看不见我们……姑婆的身影 和灵魂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等我师专毕业的时候,我才听说姑婆已经去世了。 (待续) 【网萃】∽∽∽∽∽∽∽∽∽∽∽∽∽∽∽∽∽∽∽∽∽∽∽∽∽∽∽∽∽∽∽ ◆                母亲 ·周海亮· 第一章   母亲背着三贵在正午的山路上狂奔。她宽大的脚板将干燥的路面击起滚滚烟 尘,她的夹袄散发出一波又一波暖烘烘甜丝丝的气息。三贵静静地趴伏母亲背上, 身体越缩越小,滚烫成一枚炭核。母亲对三贵说,三儿,别睡觉。她的嗓子里仿 佛被安上风箱,两片肺叶熊熊燃烧。三贵轻哼一声,睁开眼,看远处蹦跳的大山 和近处颠簸的秃树。后来他回忆说那天他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站在五彩云 端,头扎细长的辫子,身穿清朝的马褂。老头塞给他一大把水果硬糖,老头抚摸 着他的脑袋不停地笑。一大把水果硬糖,那是年幼的三贵能够想像出来的世界上 最美好的东西。   矮小墩实的母亲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甫庄散在深山,街路歪歪斜 斜,栋栋草屋零落。母亲用棉被裹起三贵,背到身上,又嘱大贵拿一根草绳扎紧。 母亲对大贵说,看好你妹。大贵擤一把鼻涕,使劲点点头。母亲对二贵说,听你 哥话。二贵说,吃糖。母亲揭开锅盖,掰一块玉米饼塞给二贵,就急匆匆出了门。 她听到大贵对二贵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二贵滋溜溜吸着鼻涕,说,吃糖……   母亲艰难地解开草绳,将背上的三贵换到怀里。她摸摸三贵的脸,感觉手指 被烙出白色的水泡。甫大夫的医疗室是那般神圣,她躲在浓烈芳香的草药气味里 不知所措。甫大夫坐在墙根阴影里,用一把剪刀修着自己的指甲。他问母亲,怎 么了?母亲说,发烧。旁边的病床上铺了雪白的床单,母亲弯下腰,刚想把脏兮 兮的三贵放到床上,甫大夫突然大吼一声,别动!母亲身体一颤,忙又把三贵抱 回胸前。甫大夫慢慢站起来,摸摸三贵的额头,看看三贵的舌苔,试试三贵的脉 搏,听听三贵的呼吸。然后他撤下病床上的床单和枕头,对母亲说,让他躺床上 吧……只是重感冒。甫大夫在床头挂起吊针,重新坐回阴影里,继续用那把大剪 刀剪着光秃秃的指甲。屋子里生着煤球炉,甫大夫轻轻地咳。   瘦削高大的甫大夫为三贵开了些药片,母亲忙弯了腰去接。母亲对甫大夫说 可是我没有钱。甫大夫立即冷下脸来,说,每次你都这样说。母亲说可是三贵要 死了。甫大夫说现在他死不了了。母亲说我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甫大夫想了想, 说,那你晚上来吧。母亲把药片掖进怀里,重新用棉被包起三贵,又求甫大夫帮 她把草绳扎紧。母亲走出暖烘烘的医疗室,外面已经下起大雪,灰色的大山慢慢 变白,世界变得单调、纯净、模糊并且零乱。三贵听到母亲的夹袄发出喀铃喀铃 的清脆的冰声。   甫大夫说,来之前,洗洗干净。   母亲问大贵你妹听话吗?大贵说她想吃糖。母亲正在灶间做饭,她扯起一棵 苞米秸,撸去灰黑色的枯叶,递给二贵。她说你咂,你咂咂有没有甜味?二贵接 过,懵懂地伸到嘴里去嚼,她嚼了很久,直到嚼出满嘴灰白色的草末。二贵失望 地说没有,母亲说等来年夏天吧,到夏天,地里的苞米秸都是甜的。母亲把熬好 的苞米糊端一碗上炕,舀起一勺,吹吹凉,小心地喂给三贵。她摸摸三贵的额头, 问,还烫吗?三贵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母亲说三儿快睡觉吧,我唱歌给你听: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三 贵哭着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他有一大把水果糖。   二贵被玉米秸拉破了嘴角,躺在地上号啕大哭,母亲从她身边挤过去,到院 子担起水桶。母亲用两担水将大缸灌满,然后脱光衣服,跳了进去。刚跳进去母 亲就蹿出来,她发出得得得的牙齿相撞的声音,她的身体瞬间变成美丽透明的粉 红色。大贵坐在炕上听着母亲的动静,他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不用, 咬着牙,再一次跳进去。再一次跳进去的母亲再一次蹦起来——她没有蹦出大缸, 她在大缸里做着机械单调的跳跃。母亲牙关紧咬,脸色发青,她说大贵我快喘不 上气来啦。大贵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大贵,你好好陪你弟你妹睡觉吧。   母亲一直在水缸里蹦,就像一只灵巧敏捷的兔子或者猴子。她蹦了很久,直 到将一缸冷水蹦剩半缸。她的身体由粉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母亲蹲下来, 使劲搓洗着粗糙的身子。她的乳房饱满并且哀伤,手指划过去,一道清晰的白色 印痕。水缸里蒸气袅袅,母亲渐渐感到火一般的烫。   那夜甫大夫将母亲爱抚并且蹂躏。坚硬清冷的雪光涌进屋子,甫大夫的修长 健硕和母亲的墩厚粗短一览无余。甫大夫骑在母亲身上不停伸缩摇摆,宛若一架 动力强劲的永远不知疲倦的纺车。母亲静静地躺着,啃着一根小指,想着生病的 三贵和馋糖的二贵,感受着甫大夫的温柔和暴烈。很久后甫大夫訇然坍塌,他嚎 叫着,张开嘴,粗野地啃破母亲的嘴唇。母亲默默地躺了很久,然后坐起来穿上 衣服,又为甫大夫掖了掖被角。隔壁传来梦呓和咬牙的声音,那里睡着甫大夫的 女儿丹砂和儿子当归。   甫大夫看着母亲,问她,怎么还不走?   母亲擦干唇上的血,说,还有塔糖吗?   塔糖不是糖。塔糖是小儿驱虫药。塔糖圆椎形,淡绿色或者粉红色,裹一层 薄薄的糖衣。春天时村里分过塔糖,大贵二贵三贵每人分到一颗,大贵和三贵嚼 得满嘴香甜,二贵却把那颗塔糖舔了整整一天。二贵猫一般跳动着粉红色的小舌 头,她眯起眼睛,试图让甜味在嘴里更为长久地存留。   母亲问,还有塔糖吗?眼睛里充满乞盼。   甫大夫很不情愿地坐起来。他点亮煤油灯,趿着鞋,来到医疗室,打开一个 小木箱。木箱里还有两颗塔糖,塔糖装在塑料袋里,一颗淡绿,一颗粉红。甫大 夫狭长白皙的脸在灯光里跳跃闪烁,他想起丹砂和当归啃食塔糖的贪婪。   甫大夫锁上木箱锁上,慢慢走回到炕间,他对母亲说没有塔糖了……一颗也 没有。母亲没有说话,她再一次帮重新躺好的甫大夫掖了掖被角。外面滴水成冰, 母亲缩着身子走出屋子,打一个短促沙哑的喷嚏。   年关临近,锁柱仍然不见回来,母亲决定去镇上找他。   母亲径直来到一个理发店门前,伸长脖子朝里面观望。她一眼就发现了锁柱, 锁柱正和一位烫着卷发的姑娘围着煤炉烤火。锁柱把地瓜切成薄片,贴到发红的 炉壁上,母亲闻到一股微苦的香甜。锁柱抬了头,看见母亲,微怔一下,朝母亲 瞪瞪眼,问,干嘛?母亲垂着眼睑,不说话。锁柱说,你想让我回家?母亲点点 头,还是不说话。锁柱大吼一声,滚!母亲吓了一跳,却仍然站着不动。锁柱腾 地起身,顺手抄起炉勾,冲向母亲,说,信不信把我在你脑门上刨两个窟窿?卷 发姑娘慌忙拉住他,劲他息怒息怒。被拉住的锁柱仍然怒不可遏,一脚踢翻旁边 的煤筐。母亲矮了身子,转身往回走。她的脚踏进一个结了薄冰的水洼,她似乎 毫无知觉。   六岁的二贵坐在门槛上,喀哧喀哧地啃着一根从屋檐上掉下来的冰棱。母亲 问她好吃吗?她说好吃,就是不甜。母亲说回吧……外面冷。二贵不回,她说她 还要再吃一根大的。八岁的大贵站在不远处对付几个哑炮——孩子们在街上放起 零星的鞭炮,大贵把哑炮拣回来,折断,露出里面的火药,点上火,然后拿脚去 跺。哑炮欻然炸开,声音又脆又响,吓掉二贵手里的冰棱。二贵伤心地哭起来, 大贵却兴奋地笑了。他说,你胆子真小。   然后,取一根棍子,踮起脚尖为二贵捅屋檐上差参不齐的冰棱。   那天母亲烧了半锅开水。她把自己泡进热水里,将每一个粗大的毛孔择得干 净。暖意透过皮肤,渗进肌肉和骨头,血管和内脏,让母亲幸福得不想出来。她 想这样死去也挺好吧?在一缸温水里死去,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如同一块悄悄融 化的冰。炕上传来三贵的哭声,尖锐刺耳,像一只猫被踩住了尾巴。没事时三贵 总喜欢哭。他的脸上总是湿漉漉的,他的胸前总是亮晶晶一片。   母亲再一次来到甫大夫的医疗室。阴影里,脸色苍白的甫大夫细细地剪着自 己的指甲。他的手指又细又长,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甫大夫只是赤脚医生,但村 里人都唤他甫大夫。甫大夫的老婆三年前患胃癌死去,沉默寡言的甫大夫从此更 加沉默寡言。甫大夫抬头看看母亲,又低了头,继续打磨着光秃秃的指甲。   三贵怎么样了?他把剪刀换到另一只手。   好多了。母亲急忙回答。   那你还来?   快过年了……   是快过年了。   家里没钱过年……   谁家都没钱。   我洗了身子……   我也没钱。   母亲怔怔地站着,眼睛瞅着脚尖。她把两只手绞到一起,鼻尖上渗出细小的 汗滴。她站了很久,转身走进院子。院子里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母亲走进白雪 之中,如同雪地里突然开出一朵悄然无声的绚丽的花。   你站住。甫大夫喊。   母亲就站住。   镇上干部,今晚会宿在村子。甫大夫低声说,住在栓子爷家,如果你乐意……   母亲就来到栓子爷家。栓子爷问这么晚了有事吗?母亲挤出笑,盯住栓子爷 的西厢。栓子爷说是镇上干部,来咱村考察农民冬闲。母亲说我知道。栓子爷问 锁柱还没回来?母亲点点头。栓子爷长叹一口气。栓子爷说天太冷,别耽搁太长。 栓子爷闩上门,对母亲说,完事后叫我,我给你开门。   母亲轻拍着厢房的窗户,笃笃笃笃笃,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和不安。里面 问,谁啊?母亲颤着声音说,我。里面再问,你是谁啊?母亲想了想,却没有想 起自己的名子。母亲继续拍着窗户,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屋里和 外边一样冷,干部把自己包得像个蚕蛹。干部打量着母亲,问,你认识我吗?母 亲摇摇头。干部纳闷地问,那你找我干什么?母亲说我刚洗了身子。干部问这和 我有关系吗?母亲低下头,表情尴尬拘谨。干部问家里过不下去?母亲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的母亲开始脱衣服,脱光衣服的母亲就像一只健壮的白色的蚕。干部说 你别这样。母亲从干部身边绕过去,将自己平铺上炕。干部咽一口唾沫说妹子有 困难你直说,你别这样……   干部脱掉衣服的速度比甫大夫快上一百倍。干部花样百出,敬业并且专业。 干部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这样。母亲就这样。干部又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那 样。母亲就那样。干部再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还这样。母亲就还这样。母亲的 眼睛里下起大雪,那些雪花未及落地就已经融化。干部低唤着自己的妻子,母亲 希望自己真的是那个女人。   干部塞给母亲十块钱。他说我该多给你一些,可是我只揣了十块钱。干部紧 拥母亲,说,以后千万不要这样。   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睡着。母亲拿出十块钱仔细地看,边看边笑。 后来她把十块钱塞到枕头底下,熄了灯,却睡不着。她重新点亮油灯,推醒熟睡 的二贵和三贵。她对两个孩子说明天给你们买冰糖吃。二贵搓着眼眵说夏天还早 呢。母亲就笑了。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在二贵面前晃一晃,说,变。二贵的眼 睛就亮了。母亲说明天,你们都能吃上冰糖。三贵抽抽鼻子,三贵说妈你今天好 香。   母亲重新熄了灯。她听到二贵和三贵在黑暗里吞咽唾沫的声音。   因为有糖,二贵和三贵起得很早。他们搬了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兴致勃勃 地看母亲把苞米秸塞进彤红的灶坑。二贵问吃完饭你就去镇上吗?母亲说吃完早 饭我就去镇上。二贵问能带上我吗?母亲说你和你哥你弟在家等我……等我回来, 你们就有冰糖吃了。大贵抱一捆苞米秸放到母亲身边,蹲下来,看着母亲的脸。 大贵说外面好冷……我在家给你烧锅热水,你回来好洗澡。母亲摸摸大贵的头, 凄然一笑。母亲说现在我们有十块钱。我们有十块钱,就能过个好年了。   母亲拿水抹顺头发,套上粉红色的对襟小袄。小袄上开满紫色花瓣黄色花蕊 的小花,二贵痴痴地盯着那些花儿出神。母亲又包上红色的头巾,那头巾将母亲 的脸庞衬托得无比娇艳。母亲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十块钱,用布包好,揣进贴身口 袋。母亲就像一位即将远赴疆场的将军,母亲身姿挺拔,表情骄傲。   突然三贵说,爹。   锁柱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正纳闷地盯着焕然一新的母亲。母亲的脸色霎 时变得煞白,身体开始颤粟。锁柱上前一步拦住母亲,问,你要去干什么?母亲 不答话,身体缩到灶台一角。三贵仰起脸,自豪地说,妈要去镇上买冰糖。   买冰糖?   妈有十块钱,妈说能过个好年。三贵弱智地说。   锁柱猛蹿上来,揪住母亲的头发。母亲拼命挣扎,两手死死地抱住灶台,一 张脸憋得通红。锁柱腾出一只手锁住母亲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紧成拳,猛捣母亲 的乳房。母亲惨叫一声,身体瘫软下去。锁柱顺势将母亲拖到院子,然后拳变巨 掌,猛搧母亲的耳光。母亲被打得晕头转向,她仰躺地上,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她不试图保护自己的脸,恍惚中她紧紧护住的只是自己的口袋。锁柱的巴掌抡成 风车,耳光清脆响亮,每一下都扎扎实实。他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用双膝抵紧 母亲的胸脯,一只手强行伸进母亲的口袋。母亲发出绝望的嚎叫,忙用双手去挡, 指甲抠掉锁柱手背上的一块肉。她的反抗将锁柱再一次激怒,他站起来,瞄准母 亲的小腹,一脚一脚狠狠地跺。   三个孩子挤成一团,惊惧地看着父亲的暴行,不敢哭也不敢动。后来大贵壮 起胆子冲上去,抱住锁柱的腿。锁柱低头看他,皱皱眉,骂一句去你娘的,将大 贵踹向空中。大贵翻两个跟头,重重跌落地上,他抹着额头上的血,坐在地上嚎 哭。大贵说爹别打了,妈要被你打死了。锁柱看着大贵,照母亲的胸口又是一脚。 大贵说我们不要吃冰糖了……爹你别打了。   锁柱到底还是从母亲的口袋里翻走那十块钱。他坐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招手要二贵和三贵过来。他问二贵是你要吃冰糖吗?二贵恐惧地摇头。他问三贵 那是你?三贵懵懂地看着父亲,表情呆滞。锁柱说你哑巴了?我问是不是你?三 贵说,是。锁柱运足气力,啪地赏给三贵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三贵咧开嘴哭, 锁柱大吼一声,不准哭!三贵马上没有了动静。他的两边脸不再对称,他的脑袋 变成椭圆形。   被抢走了钱的母亲变得温顺并且可怜。她静静地躺在冬日的院子里,看着冻 僵的太阳,看着发抖的树梢,看着她的三个孩子。二贵缩在角落里,身如筛糠, 两滴眼泪挂在眼角,马上就要滴落下来。母亲想冲她做一个鬼脸,却没有成功。   锁柱从灶台抓了菜刀别在腰间,然后双手揪住母亲的衣领往门口拖,就像拖 着一条死狗。母亲的对襟小袄上沾满泥巴,那些花儿灰里土气,不再娇艳。高高 的门槛阻挡了母亲的身体,锁柱命令母亲站起来,母亲就站起来。锁柱照母亲的 屁股上狠狠地踹一脚,母亲蓦然倒地,嘴巴磕上门槛,一颗门牙飞起很高。锁柱 再命令母亲站起来,母亲动作稍慢了些,又挨上两记耳光。他押着母亲走上山路, 走向甫大夫家。母亲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脸上血迹斑斑。母亲的脚板将雪地 犁开两道浅辙,那浅辙弯弯曲曲,这端连着母亲,那端连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锁柱骂你这个婊子!你敢让我做王八!他抽出菜刀,用刀背剁一下母亲的脖子。 他猛转回头,冲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咆哮,滚!孩子们立刻魂飞魄散。   锁柱押解着母亲,一直来到甫大夫家门口。对襟小袄上的两粒钮扣早已经脱 落,母亲粉红色结实的胸脯一览无余。从门口就可以看到坐在阴影里的甫大夫, 甫大夫专心地剪着指甲,用了一把更大的剪刀。锁柱从腰间拔出菜刀,挥舞着砍 向甫大夫门前的一株月季。花枝上挂着干枯的叶子和颓萎的花蒂,那天锁柱将那 株月季削成一根筷子。锁柱大叫着这就是奸夫淫妇的下场!没有人理他。母亲看 着屋子里的甫大夫,甫大夫看着他的指甲和剪刀。锁柱将菜刀别好,重新将母亲 揍了一顿。他像拳击运动员那样晃动着身形移动着脚步,他的嘴巴甚至喊出有节 奏的号子。然而这次母亲却没有倒下,她在雨点般的拳头里左躲右闪,就像汪洋 中的一棵高梁般仰着卑贱或者高贵的头颅。她嘴角的弧线固执并且坚硬,她的目 光如同一把一点一点变得锋利的刀子。锁柱一个扫膛腿,母亲像被伐倒的高梁般 訇然倒地。   锁柱再看一眼屋子里的甫大夫和甫大夫手里的剪刀,然后扬长而去。他一边 走一边高声叫骂,用了天底下最粗俗最恶毒的语言。那个春节锁柱终于没有回家, 他搂着镇上理发店里的姑娘在集市上闲逛,又将来此卖艺的外乡人打得落荒而逃。 那天甫大夫始终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剪刀在他的两只手上灵巧地转来转去,他 对锁柱的叫骂和母亲的惨叫充耳不闻。   母亲走回了家。她走得很慢。有一段路,她更像是在爬。但她的确走回了家。 大贵已经烧好一锅开水,他坐在门槛上,耐心地等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时, 他一个人挑起了水桶。每次他只能挑四分之一桶水或者更少,他往返在湿滑的村 路上,肩膀被磨挤出一排血泡。母亲在炕梢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为三个 孩子做晚饭。大贵摸摸母亲的脸,问,痛吗?母亲笑笑,不说话。二贵蹭到母亲 身边,傻呵呵看着母亲肿起很高的眼眶。很久后她终于鼓足勇气,试探着问,妈, 今天还能吃到冰糖吗?   母亲往灶坑里填一把柴,扭过头,捂紧自己的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锁柱是家里一员。锁柱有时候是家里一员。锁柱的贡献是让一个家不再像家。   那个时代不讲爱情。媒人棉花对母亲说,锁柱人周正,身体又好,嫁过去以 后肯定不用受外人欺负。母亲垂着头,红着脸,绞着衣襟,母亲的母亲却忙不迭 地应了。母亲的父亲瘦得像一只病怏怏的老公猴,母亲的母亲希望她的女婿健壮 如一头公牛。她在母亲嫁过去的第二年过世,死去的她不会知道,婚后的锁柱将 一身蛮力全部变成了拳脚,又将拳脚一点不剩地赏给自己可怜的女儿和外孙。   谁都不知道锁柱对母亲的仇恨因何而来。或许因为他骨子里的暴虐,或许因 为镇子上那位理发店姑娘,或许因为他仇恨自己贫困的生活,更或许,因为三贵 的降临让他本来就贫困无助的生活更加贫困无助。他对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心生 绝望却无处泄恨,母亲便成为他发泄的目标。殴打和虐待母亲变得像一日三餐一 样重要,母亲强壮的身体和沉默的态度让他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花样一次比一次多。 他在母亲头上开过酱油瓶和碎砖头,在母亲背上打折过粟木枝和擀面杖,他把母 亲当成驴马骑在跨下,他把母亲的头发一绺一绺往下薅,甚至,他曾经用一把小 刀一点一点剺开母亲的乳房。那时还有很多村人前来观摩,他们看着豹子一样的 锁柱和绵羊一样的母亲,脸上或是漠视或是兴奋或是同情。终有人看不下去,替 母亲说句公道话,锁柱却并不理睬,村人再劝他,锁柱就恼了。他盯着村人的太 阳穴,眼睛骤然间变成血红。信不信我这就拍一根钉子进去?他说。   农村包干到户,村里人惊惶难安,锁柱却心花怒放。他说他娘的终于不用再 种地了!村里人说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户,由各家各户自己种自己收,只不过没有 了生产队而已。锁柱说既然没有生产队,我还种个屁地?第二天他就去了镇上, 几天以后回来,带走几床被褥,说是去镇上跟老师学理发。母亲问地呢?锁柱说 你种。母亲说我一个人哪能忙过来?锁柱说忙不过来就荒着。母亲看着大贵二贵 和三贵,说他们怎么办?锁柱翻翻眼睛说饿死一个少一个……最好先饿死三贵, 再饿死二贵大贵,最后饿死你。母亲说你可是一家之主。锁柱的拳头马上攥起来, 说,所以你得听我的!包干到户让锁柱看到逃出农村逃出土地的希望,可是又懒 又馋的他又不敢走得太远。家是他的大本营,他可以随时回来安营扎寨卧薪尝胆 尽情搜刮大喊大叫乱打乱砸。   锁柱从此久居镇上,与母亲成为名存实亡的夫妻。有时他会回来住上几天, 有他在的日子,三个孩子如同三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他从来没去瞧一眼用他的 名字承包下来的土地,他似乎早已不再是甫庄的村民。   所以母亲成了婊子。传闻甫庄至少有十个以上的男人与母亲有染。几斤粮食, 几棵青菜,几盒火柴,几块钱,都能从母亲那里换取一次。母亲是那般廉价,廉 价到要她的那些男人不忍动作不敢动作。多年以后三贵想也许母亲的廉价并非完 全因了贫困,还因为她是女人,还因为她要反抗。她是女人,她需要男人;她要 反抗,真正从肉体上背叛她有名无实恣意妄为的丈夫。可是三贵坚信母亲没有快 感。肉体上,或者精神上,都没有快感。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甫大夫偷偷来过一趟。他把母亲叫到院子,塞给母亲一 个沉甸甸的敞口塑料罐,又急匆匆离开。母亲把塑料罐抱进屋子,就笑了。罐子 里装满了晶莹的冰糖,母亲隔着罐子就能闻到冰糖的甜。母亲把冰糖倒出来,一 粒一粒数了三遍,共有一百二十颗。母亲留下三颗,把剩下的冰糖重新装回罐子。 母亲叫醒已经睡着的大贵二贵三贵,她托着三粒晶莹剔透的冰糖,看着他们笑。 没有人问哪里来的冰糖,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每人含了一颗,无比幸福无限崇拜 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二贵把冰糖转遍口腔的每个角落,尽情感受着甜的美妙。后 来她小小的身体竟然开始颤粟,终于哇一声哭出声来。   母亲问你哭什么?   二贵说甜……妈,冰糖真甜。   母亲抱出那个塑料罐。她问你们知道咱家有多少冰糖吗?咱家有一百二十颗 冰糖。你们每天吃三颗,可以吃上整整四十天。   三个孩子开心地笑了,围着母亲又蹦又跳。外面响起鞭炮声,村子里霎时热 闹起来。大贵带三贵到院子里看别家的烟花,二贵仍然坐在炕头上回味她的冰糖。 她用小舌头舔着嘴唇,认真地问,妈,你说的这四十天,包括今天吗?   母亲抱起二贵,眼泪蹭上她的脸颊。母亲说二贵,咱们也到院子里看花吧。   第二天一大早,棉花就闯进母亲的院子。那时母亲刚刚起床,正用湿毛巾擦 着自己刚刚消肿的脸。棉花剑拔弩张,劈头盖脸地问她,我儿子是不是给你送来 一罐冰糖?   母亲慌了起来。   棉花说,你这个贪吃的狐狸精!   母亲折身就往屋子里跑。   棉花动如脱兔,追上来将母亲掀翻。你这个骚货!破鞋!她骂,拿裆里一块 烂肉骗我儿子的冰糖!那是你的冰糖吗?那是丹砂和当归的冰糖!她一边说一边 用长长的指甲挠着母亲的脸,她把母亲的脸挠得鲜血淋漓。   母亲爬起来,刚跑出两步,再一次被棉花撞翻。棉花跃过母亲冲进屋子,一 眼就发现放在碗柜上加盖了粗棉布的冰糖罐。她跳起来将冰糖罐搂进怀中,然后 再一次跃过母亲的身体。她的腿被母亲结结实实地抱住,母亲说这是甫大夫送给 我的冰糖啊!这是大贵二贵三贵的冰糖啊!   棉花不理母亲,艰难地往门口走。她的一条腿上挂着母亲,母亲就像长在她 腿上的一颗巨大滚圆的果实。甫大夫是你叫的么?她将母亲拖出很远,恶狠狠地 说,你这个骚货!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根棍子,她说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母亲弓起腿,咬紧牙,把她抱得更紧。棍子从半空中直直抡下,砸中母亲的眉骨, 母亲低声惨叫,一只手捂住眼睛。棉花趁机踹母亲一脚,母亲被踢开很远,两只 手抓向天空。可是她再一次从地上爬起,再一次扑向棉花,喊着不要抢走孩子们 的冰糖!棉花却捣开脚,蹬蹬蹬地跑开。跑开很远的棉花转过头来冲母亲啐一口 又稠又臭的黏痰,恶狠狠地说,再去找我儿子的话,我就打折你的腿!   三个孩子挤在窗台,骇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二贵最先哭起来,接着是三贵, 然后是大贵。二贵伤心欲绝地说妖怪抢走了我们的冰糖,我们没有冰糖过年啦! 大贵哭着跳下炕,从灶坑里抓一把草灰,抹上母亲流血的伤口。   母亲坐在炕上,目光杳渺。后来她慢慢放平身体,沉沉地睡了过去。母亲在 中午时分醒来,洗了脸,换了衣裳,来到栓子爷家。她借来栓子爷的手推子,她 说她想给三个孩子剃个头。栓子爷问你会剃吗?母亲答非所问地说,过年,该给 他们剃个新头。栓子爷叹一口气,去炕上的笸箩里抓一把水果糖塞进母亲的口袋。 母亲朝他笑笑,拿着推子往回走。她听到栓子婆尖着嗓子骂栓子爷,我都舍不得 多吃你却给她……这个小骚货给过你这老家伙什么好处?栓子爷说你再胡说八道 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臭嘴!   大年初一的阳光清冷清澈明媚明亮,年轻的母亲站在院子里,身边围着她年 幼的儿子和女儿。母亲把水果硬糖分给他们,每人两颗。还剩下一颗,母亲说剃 头时谁最听话我就给谁。大贵说妈我们都听话这颗糖你吃了吧。母亲把糖凑到鼻 子底下闻一闻,还是将它揣进了口袋。母亲让大贵坐上方凳,叮嘱他不要乱动, 推子就落上他的脑袋。突然大贵扭过头来,认真地对她说,妈,等我长大了,一 定不让别人欺负你。母亲点点头,说,那你快点长大吧。推子在大贵的脑瓜上犁 开一条浅浅的灰色的渠,母亲自言自语地哼起儿歌: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 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村子里的鞭 炮声稀稀落落,带着大山短暂的回音,不时惊起树梢上的麻雀。麻雀们成群结队 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它们唧唧喳喳地低语,聆听着母亲的歌谣,空中队形 变幻莫测。   那个年让三贵终生难忘。1983年的大年初一,三岁的三贵分到两又三分之一 颗水果硬糖,再剃一个难看的秃脑瓢,就算过了年。他还记得冬日阳光下母亲的 脸。那张脸伤痕累累。那张脸凄苦悲伤。那张脸骄傲自豪。那张脸娇艳年轻。年 轻的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三贵,三贵眨一下眼睛,母亲就变老了。 第二章    母亲背着三贵在黄昏的山路上狂奔,她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三贵 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发起高烧,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他说妈我杀了你, 妈我杀了你!母亲用手背试试三贵的额头,那额头湿漉漉的,就像一块不断渗出 水珠的炭。母亲试图背起三贵,三贵轻轻挣扎,他说我不去甫大夫那里……我不 用你背。母亲说你哥下地还没回来……三儿听话。母亲不由分说将他背起,又嘱 二贵在家做好晚饭,就出了大门。母亲顺着山路不停地跑,却是只有奔跑的姿势 没有奔跑的速度——十二岁的三贵对四十岁的母亲来说,已经太过沉重。   甫大夫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剪着指甲。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这让他 的脸色更加苍白和灰暗。母亲背着三贵走到他面前,说,甫大夫。甫大夫抬头看 看母亲,又隔着母亲的肩膀看看三贵,问,怎么了?母亲说,高烧。甫大夫站起 来,撤去病床上面的白色床单和枕头,让母亲将三贵放下。甫大夫一边给三贵号 脉一边向母亲询问三贵的病情,片刻后他得出结论:三贵患上急性肠炎。他给三 贵挂上吊针,又开了些药,就重新坐回椅子上去了。椅子戳在阴影里,一年四季, 甫大夫就像一个操着剪刀的见不得阳光的鬼。   甫大夫一连给三贵打了两个吊针,他对母亲说吊针得连打五个,明天你们再 来。母亲问能不能不打吊针?甫大夫思索一番,又给三贵开出一些白色药片。那 些药片足有钮扣大小,甫大夫说这是退烧药,一天三次一次半片。母亲从兜里掏 出钱,甫大夫伸手接过,数了数,从里面抽出两张递还母亲。用不了这么多。甫 大夫看着母亲,轻轻地咳。   母亲背着三贵,艰难地往回走。夜色如墨,猫头鹰们躲在黑暗里不怀好意地 笑着,让母亲毛骨悚然。没有一丝风,土路两旁黑漆漆的槐树桦树柳树们张牙舞 爪,似乎随时可以将母亲和三贵吞噬。母亲加快脚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母亲的嗓子又干又烫,她感觉不断有金黄色的火星随着她的呼吸猛蹿出来,将黑 夜烧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后背上的三贵说,让我下来走吧。母亲说,三儿,先不 要。有一段时间母亲认为自己完全虚脱,身体里的水分和血液全都变成热汗冒出 去,山路上行走的,只是一具干瘪的尸体。村子又大又零散,母亲需要走上很远 才能见到一栋房子。坟茔们毫无秩序地插在房子之间或者挤在山路两旁,黑暗里 深不可测。突然不远处出现几点鬼火,它们悬浮空中,闪着蓝幽幽的光,盯住母 亲,一动不动。母亲奔跑起来,鬼火便也奔跑起来。母亲停下来,鬼火便也跟着 停下。母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鬼火攸忽不见。母亲再一次奔跑起来,两只手紧 紧地抓住三贵的腿。她吓出了眼泪,却腾不开手去擦。   母亲坐在路边休息——她实在跑不动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瘫软,她的胸膛 里只剩下两片紫色的膨胀的肺叶。三贵靠一棵树坐着,又挣扎着起来,说,我自 己走。这次母亲没有坚持。再往前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房子也多了起来。常 有村人坐在路口乘凉,母亲知道,三贵害怕自己给他丢脸。三贵总是拒绝母亲, 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也不会硬捱到天黑。一只夜栖的大鸟突然从母亲 头顶飞起,母亲抬起头,看见远处出现一点手电筒的微小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 越来越清晰,散出淡黄色的温暖的光晕,然后,从光亮的位置,传来大贵一声紧 似一声的呼喊。母亲擦一把汗,长舒一口气。   大贵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大贵,整整高出母亲一个半头。大贵粗胳膊粗 腿,有着淡黄色的眼睛和宽阔结实的肩膀。大贵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蛮力。   没有人注意到三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寡言少语的。他安静地写作业,安 静地吃饭,安静地走路,安静地想问题,甚至,他和别人说着话,都给人一种极 安静的感觉。那安静还带着两分冷漠,两分躲避,两分逃离,两分反抗以及两分 仇恨。有人跟他打招呼说,三贵!他抬起头,漠然地看别人一眼,嘴唇轻碰一下, 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十二岁的三贵完全没有同龄人的活泼与好动,他 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除了功课,似乎世界上任何其它事情都吸引不起他的兴趣。   其实三贵八岁以前,还像其他孩子一样调皮。八岁那年他上了小学一年级, 有同学在课堂上偷吃炒花生,被他发现,下了课就跟同学要。同学说你能重复好 我的话,我就赏你一颗。三贵举手同意。同学说开始啦——你妈是个婊子!三贵 说你妈是个婊子!同学弓起手指给了三贵一个凿粟,他说不是让你一字不差地重 复,你得把你妈换成我妈,你明白吗?三贵点点头说,这次明白了。同学说你妈 是个婊子!三贵说我妈是个婊子!同学笑,赏给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个 破鞋!三贵说我妈是个破鞋!同学大笑三声,又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 个骚货!三贵说我妈是个骚货!同学笑岔了气,再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接着说 你妈被一百个汉子压了!三贵听懂了这句话,反驳说你妈才被一百个汉子压了! 同学有了怒气,就从三贵手里抢回两颗花生米。他说你没照我要求的去说,我得 罚你两颗。   几天以后三贵就从村人嘴巴里弄明白“婊子”和“破鞋”的含义,他感觉受 到天大的侮辱,蒙起被子偷偷地哭。傍晚时分他埋伏在放学途中的苞米地里,将 侮辱他的同学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那个同学又和几个死党埋伏在同样的苞米 地里,将三贵狠狠地揍了一顿。三贵牙关紧咬,誓死不屈,同学就学着电影上那 样用竹签捅他的指甲。每捅一下三贵就嚎叫一声,每嚎叫一声同学们就哄堂大笑。 他们脱下三贵的裤子反剪三贵的双手,他们脱下三贵的袜子堵住三贵的嘴巴,他 们用一根细细的麻线扎紧三贵的小鸡鸡,他们把又长又臊的尿液射上三贵的脸。 甚至,他们把一堆大便屙在三贵嘴边,然后一边暴笑一边拽着三贵的脑袋去拱。 如果不是栓子爷恰巧路过,那一天他们很有可能将三贵折磨致死。母亲在第二天 找到了学校,老师用假冒军警靴把几个欺负三贵的学生像皮球一样在教室里踢过 来踢过去,然后拖他们到盛夏正午的阳光下暴晒,直到晒晕过去一个才肯罢休。 他的暴行激怒了几个学生的家长,他们如同一群暴躁的狮子在学校里泼皮撒野, 又聚集到母亲的门口点着母亲的鼻尖破口大骂。他们说孩子们说错了吗?难道你 不是骚货?母亲转身往屋子里走,二贵紧跑过去,关门上闩。一群老娘们仍然不 肯罢休,一只只肥胖的巨掌拍得柴门变形扭曲。你个万人压的破鞋,怕骂别干那 种事啊!孩子们不懂事理,你这个骚货也不懂事理吗?……还有脸告状?你该把 脸扎进裆里的骚玩艺里藏起来!    三贵躺在炕上,双手拼命捂住耳朵。可是叫骂声还是顽强地挤进来,让他无 处可藏。也许三贵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真正恨起母亲,恨到咬牙切齿,刻骨铭心。 他认为村人和同学对他的态度,全是因了他做着婊子的母亲。   三贵从此成为孩子们的开心果,“婊子”、“破鞋”和“骚货”天天不绝于 耳。把三贵惹怒了,也不管手里抓到什么,冲骂他的同学的脑瓜子就是一下。几 乎每天都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说三贵又打架了,用了拳头铅笔盒书包教鞭木棍 土疙瘩石块砖头铅笔刀机关枪手雷原子弹……终于连老师都烦了,他把三贵叫到 面前,假冒军警靴一直把他踢出门外。骂两句你这个小兔崽子就受着!老师疾言 厉色,头顶上升腾起红色的火苗。再打架就不要来上学啦!他骂,学习再好也没 有用!   那天三贵正吃着晚饭,突然摔了碗。大贵问你发什么神经?三贵梗起脖子瞪 着大贵,没有一点要解释的样子。母亲一言不发,将碎碗收拾起来,又给三贵拿 来一个空碗,三贵看也不看,伸手一挡,空碗啪啦一下掉到地上。大贵腾地站起 来,却被二贵拦腰抱住。母亲骇惧地盯住三贵,问,三儿,你怎么了?三贵站起 来,闷着头往炕间走。他边走边说,骚货!   那一天母亲泪如潮涌。那一天大贵将三贵饱揍一顿。三贵闭着眼睛,迎着大 贵的拳脚,始终不肯吭声。后来他睁开眼睛,对近在咫尺的大贵说,如果妈死了, 就没有人骂我没有人打我了。   他的话为自己招来更多更疯狂的拳脚。那天的大贵心狠手辣,一刀子一筷子, 扎扎实实。   都以为三贵只是说说罢了。可是,在某一天里,在一个黄昏,三贵真的把这 个想法付诸于行动。   母亲下地回来,灶台上放一碗清水,三贵趴在旁边写作业,眼睛却斜瞥着母 亲。母亲问作业还差多少?三贵嘴唇轻碰,母亲没有听懂他的话。母亲端起碗, 喝一口水,马上炸了脸色。她将那口水吐出来,又将碗凑近鼻子,仔细地闻。她 问三贵你倒的水?三贵脸上有了惊惧,说,是。母亲撂下空碗,跑进厢房。她看 一眼放在墙根的农药瓶,就什么都明白了。母亲慢慢走回屋子,用清水漱了口, 又把肥皂抹上空碗,一遍又一遍地刷。母亲盯着三贵,说三儿,我是你妈。三贵 抬头看母亲一眼,不说话,继续写作业。母亲说三儿,你就这么恨妈?三贵低下 头,嘴唇开始抖动,笔尖在作业本上乱划乱点。母亲将空碗放回碗柜,母亲说三 儿,用肥皂洗洗手,帮妈烧火吧!母亲一边做饭一边流泪,豆大的泪珠落进滚烫 的铁锅,跌成无数瓣,每一瓣又都兀自蹦跳翻滚,嗞嗞叫着,越缩越小,终于不 见。下地回来的大贵见母亲红着眼睛,问她怎么了,母亲凄楚地一笑,说,心口 痛。那天的晚饭,又苦又咸。   晚饭后三贵就不见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半夜里大贵被蚊子咬醒,想去 院子里冲凉,却看见仍然端坐的母亲。大贵问妈你怎么还不睡?母亲说三贵还没 回来。大贵说他在谁家玩野了吧?妈你先睡觉去吧。母亲说三贵能去谁家玩?他 不回来我睡不着。大贵把一盆冷水浇到身上,打两个短暂的激灵,突然转过头来 问,白天你怎么了妈?母亲说没怎么……咱们去找找三贵吧!村子里所有的灯都 已熄灭,散落的房子们静静地隐在黑夜之中,如同悬垂在山腰间的横七竖八的坟 包。母亲在黑暗里走得很快,她轻唤着三儿三儿三儿,声音焦虑不安。大贵将手 电筒的光圈射向每一个墙角每一座草垛每一棵树梢每一块苞米地。根本就没有三 贵的影子。三贵似乎蒸发到盛夏的热浪里。村头有一口井,母亲趴在井口,让大 贵把手电筒对准黑漆漆的水面。母亲在井口趴了很久,母亲喃喃自语道三儿三儿, 妈不恨你。   三贵根本没有走远。他躲在自家的柴草垛里,身体抖动不止。柴草垛就堆在 门口,他甚至可以听见母亲坐在院子里轻轻咳嗽。后来三贵透过一指缝隙看到晃 来晃去的淡黄色光晕越来越远,听到母亲低沉沙哑的呼唤声越来越远,就偷偷站 起来,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三贵不敢回家,他想大贵会像撕扯一只蚂蚱那样将他 的胳膊和腿从身体上卸下来,然后丢得到处都是。草垛里老鼠们低声交谈,它们 开起吱吱的玩笑,又敲响锣鼓吹响唢呐,欢天喜地地抬起小巧精美的花轿。后来 三贵迷迷登登地睡去,他梦见一个扎着辫子的白胡子老头站在高高的云端,老头 笑着对他说,上来吧我的孩子,这是天上的甫庄。   清晨时二贵操起两齿耧耙到草垛边耙草,却耙出三贵的一只塑料凉鞋。二贵 发出一声尖叫,扔掉耧耙,扑上去紧紧抱住三贵。她大声喊着妈妈妈,母亲从屋 子里跑出来,打眼就看到蜷缩在草垛里的三贵。母亲刹住脚步,站在原地,搓着 手,跺着脚,又咧开嘴笑。三贵推开二贵,站起来走进院子。他和母亲擦肩而过, 却是既没有慢下脚步也没有和母亲说话。他走到木头脸盆架前洗了把脸,然后摘 下挂在墙上的书包。他被大贵拦下,大贵盯着他说,吃完早饭再上学吧。   十几天以后三贵第二次失踪。与第一次的有惊无险不同,这一次是真正彻底 的失踪。母亲寻遍村子和山路上的每个角落,二贵每隔十分钟就跑到门口查看柴 草垛,大贵气势汹汹地说等三贵回来看我不把他碎尸万段!母亲在三贵失踪后的 第三天独自来到镇上,没费一点力气就在一个美发厅门前找到了锁柱。那个美发 厅就是曾经的理发店,那个曾经清汤寡水的姑娘早已经幻成一位鲜嫩多汁的女人。 女人不再亲自理发,她雇了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现在她只管收钱和打台球。 六张破旧的浅绿色球台就摆在美发厅门前,那也是女人的生意和财产。锁柱已经 公然和女人住到一起,那时候的锁柱还没有被抓进监狱。他眯起一只眼睛,说, 着!手里的球杆猛击出去,白球跳起很高,飞出球台,砸中母亲的脚。母亲弯腰 抬起球,轻轻放回球台,对锁柱说,三贵不见了。锁柱厌恶地看看母亲,说,快 滚回去!母亲说,三贵不见了……你帮我找找他……三贵是你儿子。锁柱抄起球 杆扑过来,照母亲的肩膀就是一下。锁柱说他爱是谁儿子是谁儿子……他娘的你 再走不走我就把你扎成马蜂窝!母亲默默转身,慢慢往回走。她的双脚拖着地面, 她的表情可怜哀伤。她说三贵不见了……三贵也许是死了。   镇子里吃软饭的男人远不止锁柱一个,所以那段时间的锁柱其实并不风光。 美发厅女人除了锁柱还有别的男人,锁柱虽然危机感强烈却也无可奈何。怙恶不 悛的锁柱竟然在女人的勒掯面前服服帖帖,女人常常抻着他的耳朵说老娘随时可 以打发你回家!   所以后来,锁柱和几个亡命之徒洗劫了镇上一家旅店并将店老板打伤致残。 也许锁柱想借此提高自己在女人面前的地位,但结果却是将自己送进了监狱。做 为从犯,锁柱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然而他只在里面呆够两年就被释放出来。据 说锁柱在监狱里让自己患上一种难缠的病然后得到保外就医,据说这一切全都是 那个烫着大卷发的女人的安排。   三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她跑到大山里高声唤着三 儿三儿三儿,她的声音高亢凄惨,大山里回荡不止。后来大贵把目标锁定在村头 水井,他把一个大铁勾顺进井水里不停晃动。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村人,母亲挤 在人缝里,双手掩了恐惧并且哀伤的脸。   三贵仍然在清晨时分走进院子。那是他失踪后的第五天,三贵赤裸上身,显 得异常疲惫。大贵和二贵愣愣地看着他,母亲却冲上前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不 过五天不见,三贵已经瘦成一根鱼排。他的肋骨清晰可见,颧骨变得很高,他的 嘴唇乌黑,眼窝深陷。他的裤子上沾满黄褐色的泥巴,两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 母亲把脸贴在三贵的脸上磨娑,又捧起三贵的脸仔细地看。母亲说三儿你可吓死 妈了你可吓死妈了。她抱紧三贵,再也不敢撒手。她的眼泪几乎是喷射出来的, 那些泪水飞溅上三贵的脸,将三贵变成少年包青天。   没有人知道三贵这五天去了哪里。没有人去问,三贵也不说。只是回来后的 三贵更加沉默和孤僻,经常一连好几天,他都不肯说上一句话。那是三贵最后一 次离家出走,以后的日子里,三贵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时间拿捏得如同一个走 时准确的挂钟。几年以后三贵读上初中,住上宿舍,从此很少回家,包括星期天 和假期。三贵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一路读下 去,离甫庄越来越远。三贵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人背后议论说,想不到 这个婊子竟能养出甫庄第一个大学生。   话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自豪地笑了。那是纯粹的自豪,真正的自豪,发自 内心的自豪。为她的儿子,为她这个婊子。   锁柱没有被抓进监狱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回来一趟。他回来只有两件事情可 做:找到被母亲藏起来的钱,然后没深没浅地将母亲暴揍一顿。   大贵没有读过一天书,二贵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在家,有了两个孩子的帮 忙,家里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粮食自然是富足的,秋天卖掉余粮,给三贵留了 学费,还能剩下一点点。可是不管母亲把钱藏在哪里,锁柱总能准确无误地翻找 出来。找出来,在手里啪啪地甩着,命令母亲站到院子里。母亲刚刚站好,他的 皮带就抡过来。皮带像一条蛇,空中裹挟着锋利的呜呜风声,狠狠咬上母亲后背。   锁柱说我知道你想离婚……你想让我当一辈子王八吗?你这个婊子!信不信 我这就宰了你?啊?你信不信?宰了你我再宰了大贵二贵三贵!我连甫大夫一块 儿宰了!我把甫大夫的鸡巴阉下来当下酒菜!你他娘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的 脑袋揪下来当尿壶?你这个婊子竟敢让我当王八……   柴门紧紧地闭着,家里只有可怜的母亲和残暴的锁柱。皮带每一次抽中母亲, 母亲都会痛苦地低呼。道道血痕在母亲的后背上交织,又有新的血痕覆盖上去, 旧的血痕就会渗出点点血珠,如同一条条缠在母亲身上的哭泣的鳗鱼。后来锁柱 打累了,他扔掉皮带,脱下裤子,粗野无耻地骑上母亲的肚腹。母亲把脸扭向一 边,尽量躲避着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浓烈的酒气。锁柱将母亲的脑袋硬扳过来,她 就紧紧地闭上眼睛。锁柱不肯罢休,伸出手指把扒开母亲的眼睛,他说你他娘的 嫌我是吗?你他娘的看着我!他啪啪地掴着母亲的耳光,他把母亲的牙齿打得松 动,把母亲的耳朵打出血来。母亲的脑子突然钻进去一千只同时鸣叫的夏蝉,母 亲的身体逐渐失去了知觉。恍惚中她感觉锁柱站了起来,高高地站在她的面前, 狞笑着将腥臊的污物射向她的脸……   大贵和二贵推开柴门,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锁柱早已经离去,母亲静静地躺 在院子里,眼睛里刮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二贵跑过去替她套上裤子,大贵将她 背上炕头,又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几分钟以后母亲开始发抖,她缩在被子里觳 觫不止,嘴唇变成白色,眼神变得冰凉。二贵握住母亲的手,说不用怕不用怕。 母亲看着二贵,连目光都抖动起来。她喃喃地说你要嫁人的话,嫁得越远越好。 二贵懵懂地点头,去灶间为母亲端一碗开水,又在碗里冲上一个鸡蛋。那天大贵 为母亲烧了整整一锅开水,在母亲终于不再发抖的时候,大贵说妈,让二贵替你 洗洗身子吧。   那年大贵十四岁,二贵十二岁,三贵九岁。那是1989年,秋天,风调雨顺, 高梁和苞米将漫山遍野染得红黄相间。母亲第二天就下了地,她包着大红的头巾, 穿着翠绿的裤子,把路走得摇摇晃晃。母亲从此落下了耳鸣的毛病,即使到了隆 冬,她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只尖声鸣叫的蝉。   然后,锁柱锒铛入狱。   母亲度过两年平静并且快乐的时光。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脚步渐渐轻盈。没 人的时候,她甚至哼起多年不唱的吕剧。嗓门亮起来,二贵就听傻了眼——母亲 的调子比县剧团的女演员还要高上八度。只是她仍然耳鸣,她笑着说等那些蝉叫 烦了就会停下来。母亲常常在夜里爬起,电灯下看着一天天蓬勃长大的大贵二贵 三贵,一个人舒心地笑。   可是突然有一天,栓子爷告诉母亲,锁柱被提前释放了。   母亲正喝着水,手里的碗啪啦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栓子爷说千真万确, 已经有人在镇上看见他了……锁柱搂着那个女的,正在打台球。一瞬间母亲六神 无主,她愣愣地看着栓子爷,牙关开始轻颤。栓子爷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如果信 得过我,你就把家里的钱先放到我家,我替你保管……母亲似乎没有考虑,慌慌 地取了钱和存折,塞给栓子爷——似乎锁柱马上就会闯进院子。   几天以后锁柱真的回到甫庄。他没有着急先回家,而是直接把自己像坦克车 一样轰隆隆地开进栓子爷家的炕间。他逼近栓子爷的脸,问婊子是不是把钱给了 你?栓子爷说我不知道谁是婊子。锁柱说老不死的你少装糊涂!又恶狠狠地对栓 子婆说,把婊子给你的钱拿出来!栓子婆不理他,从搪瓷缸里取出假牙,戴上, 喀叭喀叭地嚼起花生米。锁柱开始翻箱捣柜,他几乎把栓子爷的两间破草房倒过 来拍打,却翻不出一分钱。气急败坏的锁柱搬一条长凳在炕间坐下,一边拔着自 己的手指一边对栓子爷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栓子婆呸一声吐 掉嘴里的花生米,又指着锁柱的脑门说我们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她顺手抄起放在 窗台上的剪刀,她说以我这把年纪拿剪刀插了你政府也没有办法,那是你活该; 你再在这里耍赖泼皮,万一我发病过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得蹲监狱,还是你活 该。然后她指指院子里咆哮不止的狗,吩咐栓子爷说,把大黄放了!锁柱悻悻地 起身,暴恼地踢翻凳子。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总有一天把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活 埋了!栓子婆大吼一声,快滚!声如巨雷,震得房梁上的灰挂一串一串往下掉。   栓子婆从怀里掏出红布包递给栓子爷,她说把它锁到最底下的抽屉里,栓子 爷说我看还是锁到最上面的抽屉里吧好像锁最上面的抽屉里比较安全……栓子婆 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再敢跟我顶嘴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嘴巴。   那天锁柱没有在家里找到母亲。那天家里只有大贵。大贵坐在院子里,专心 致志地磨一把锋口雪青的镰刀。锁柱站在他的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 你磨镰刀干什么?你想杀我?大贵朝油石上吐一口唾沫,手上动作更快。锁柱进 了屋子,一会儿出来,怀抱着一大撂碗。他走到大贵面前,将那撂碗一个一个摔 得粉碎。他挑衅说我把碗都摔了,你和二贵三贵还有你妈今天没有碗吃饭啦…… 兔崽子你快拿镰刀砍我啊!大贵皱皱眉头,刀刃划过油石,发出吱吱的声音。锁 柱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倒是狼心兔子胆。他将一口黏痰吐 上大贵紧攥着镰刀的手,然后狂笑着甩门而去。   然后就到了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大贵十七岁,二贵十五岁,三贵十二岁。那 个夏天母亲四十岁。那个夏天大贵的嗓音开始变粗,二贵的胸前鼓出两朵娇嫩的 花苞,三贵患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急性肠炎。那个夏天母亲长出第一根白发。那个 夏天雨水很大,蚊蝇成群。那个夏天甫大夫突然病倒,村人拉他去县医院走一趟, 又原封不动地把他拉回来。当晚村里人就都知道甫大夫活不过秋天了。甫大夫活 不了秋天,甫庄从此没有了大夫。   那个夏天深深地烙进母亲的记忆。   甫大夫很早就知道自己有病。自作主张配了些中药去吃,终于没能把自己医 好。肿瘤像过节时的鞭炮一样在肚子里炸开,每一个碎屑又都长大成新的鞭炮, 再炸开,再长大,直把五脏六腑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空隙……大约就是这个意 思,甫大夫躺在炕头上,生动形象地给母亲描叙。病后的甫大夫话多起来,他的 眼睛深陷进去,目光却变得柔和。十八岁的女儿丹砂为他剪着指甲,指甲屑猛蹦 到甫大夫身边,甫大夫看一眼,夸张地赞叹道,这么大一块!十六岁的儿子当归 一直在灶间为父亲煎草药,他说爹喝下他熬的草药就能好起来。甫大夫歪了头去 看他,他长得又高又瘦,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甫大夫。甫大夫凄切地说二儿,你 想让爹再受半年罪吗?甫大夫医术精湛,医术精湛的甫大夫眼瞅着自己逐渐枯萎 的生命却无能为力,感受着气力和时光一点一点从体内溜走,常常在无人的时候 无声恸哭——他后悔自己选择了学医。   甫大夫身体垮得很快,今天与昨天,判若两人。后来他不能够下炕,不能够 翻身,外面热浪滚滚,他却缩在被子里一边发抖一边听着梅兰芳的唱段。他细长 灰白的手指露出被角,就像一段被剥掉皮的扔在雪地里的槐树枝。母亲捏起他的 手指,塞进被子,那手指却再一次固执地伸出来。   甫大夫说,那罐冰糖,不是我想要回来。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你也别恨她……那年月,谁过得都不易。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还有塔糖……其实还有两颗塔糖,我小气,我想给丹砂和当归留 着。   母亲说,我知道……你别说了。   这是母亲第二次来看甫大夫。第一次,甫大夫还能自己走到灶间吃饭,还能 绘声绘色地为母亲讲解癌细胞的分裂和转移。然这一次,甫大夫已经成了大半个 死人。   大红大绿的寿衣就摞在炕梢,那是棉花为她惟一的儿子置办的。棉花买回寿 衣,悄悄藏进板箱,又对儿子说我刚刚寻到一个偏方,是荷花岘村一个姓何的好 心人告诉我的,说这个偏方很管用……甫大夫笑笑说把衣服拿给我看看吧……拿 给我看看,我就心安。甫大夫看完摸完,却不准棉花再把寿衣放回去,他说就放 在这里吧,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心里舒服一些。又对母亲说,看看,我在那边的 穿戴还不错。说完他闭上眼睛,开始喘息。寿衣发出红的光绿的光紫的光蓝的光 黄的光橙的光青的光白的光灰的光黑的光。寿衣流光溢彩,绚丽迷人。寿衣温暖 柔软,质地精良。寿衣舒适美好,天下难寻。寿衣美妙绝伦,可敬可亲。寿衣寿 衣,香气四溢。   很久后甫大夫睁开双眼,看着母亲。他对母亲说对不起。母亲问什么对不起? 甫大夫说,对不起。母亲再一次捏捏他僵硬的手指,母亲说兄弟,如果你不嫌, 夜里我再来。   甫大夫抻长脖子,说,别。却点着头。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目光与母亲 的目光在空中击出粉红色潮湿的颜色。   那天母亲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甚至在热水里撒满芬芳迷人的月季花瓣。 那天母亲穿了最漂亮的衣衫,六粒盘花钮扣就像落到她身上的小小花苞。母亲进 到甫大夫的炕间,丹砂和当归就躲出去。棉花给母亲倒一杯水,咬着嘴唇说多年 前委屈你了。母亲颌首一笑,棉花就起身离开。她轻轻为甫大夫和母亲合上柴门, 然后坐上门前石墩,勾了头,静静地一动不动。夜里起了风,又很快刹住。黑压 压的云层笼罩天空,天气闷热难当。   母亲悄悄上炕。母亲褪去衣衫。母亲拥住甫大夫。母亲炽热滚烫。甫大夫闭 上眼睛。甫大夫红了脸膛。甫大夫崩紧成弓。甫大夫身体冰凉。母亲笑一笑,俯 下身子,亲吻甫大夫的额头,甫大夫的鼻尖,甫大夫的嘴唇,甫大夫的脖颈、胸 膛、小腹、髋骨、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脚趾……母亲的舌头灵巧地滑行, 就像一尾多情的鱼儿。甫大夫渐渐变得松驰,母亲的舌尖落上哪里,哪里立刻就 变得暖了,变得热了,变得烫了。甫大夫轻轻呻吟。母亲轻轻呻吟。屋子里飘浮 着芳香的草药气味,热浪让那气味变得黏稠,轻轻托起交欢中的母亲和甫大夫。 母亲的肩膀发出黑陶的光茫。母亲的肚腹白得耀眼。母亲的乳房饱满鼓涨。母亲 的嘴唇艳丽如花。母亲轻坐在甫大夫身上,问,这样好吗?甫大夫说,好。母亲 摇动起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如同在河面上荡起一叶小舟。母亲。那是母亲。 那是四十岁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 亲一生之中惟一主动的一次。母亲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母亲是一只忧伤的河蚌。 母亲是一株遗忘在冬天的高梁。母亲是一艘充满弹性的船。那个夜里母亲重回她 的少女时代,那个夜里母亲亢奋并且平静,幸福并且哀伤。母亲问这样累吗?甫 大夫说不累。母亲说不。不,我知道你累。母亲顺着甫大夫的方向侧躺下去,和 甫大夫面对着面。母亲将身体彻底打开,让甫大夫如同一条水蛭一般缓缓向她的 深处推进。母亲感觉到甫大夫的滚烫与颤抖,快乐与哀伤。母亲柔软湿润,柔软 湿润的母亲将饱满滚烫的甫大夫紧紧包融。母亲平静如水。母亲起伏难平。母亲 轻吻着甫大夫光秃秃的下巴和下巴上的泪水。母亲轻捧了甫大夫的脸颊轻轻抚摸。 母亲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母亲看到甫大夫硕长健壮的腰身和雪白锋利的牙齿。 母亲与甫大夫身体相碰,发出桹桹的木击之音。甫大夫干净整洁的寿衣静静地撂 在旁边,摞在一起的寿衣将一铺大炕涂抹上彩虹一样绚丽的七彩。豆大的雨点击 上玻璃,嘭嘭响着,停留片刻,无奈地滑下,新的雨点又拍打上来,迅速急遽, 前赴后继,紧锣密鼓。雨越下越大,黑夜变得混浊不安,月季花的香味和泥土的 腥味被泼得到处都是。院子里有了积水。街上有了积水。半空中有了积水。洪水 从山上直扑而下,裹挟着断木残枝与滚滚泥沙,村子变得摇摇晃晃。污水漫上每 一条街路每一管小巷,水面上漂起腐败的菜叶和淹死的家猫。甫大夫挣扎在母亲 的洪水之上,他高呼一声,颤粟着,狠狠地咬破了母亲的嘴唇。甫大夫贪婪地吮 吸着母亲的鲜血。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血全部吸光。他说他要吃掉母亲。他说他要 把母亲的身体吸到肚子里去。他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刮去母亲脸上的汗水,他说 但愿我来日变成厉鬼,天天为你看家守院。   三天以后,甫大夫就死了。甫大夫死的那天,母亲没有过去。她静静地守在 院子里等候大贵为她带回甫大夫死去的消息。黄昏时大贵回来,为她捎回巴掌大 一页纸片。大贵说那是甫大夫咽气之前为她写下的方子,可治耳鸣。   甫大夫死后,村里再有人生病,只能跑去镇上的药店或者医院。他们时常会 给母亲带回一些锁柱的消息,那些消息添枝加叶,真假掺半。他们说看到锁柱喝 到酩酊大醉,站在美发厅门前和两个小娘们打球耍钱;他们说看到锁柱拎一把菜 刀跟镇上人拼命,结果他齐刷刷砍断对方的两根手指;他们说锁柱向他们打听家 里的事情,锁柱说那个家还是他的,他随时可以飞回来把她和大贵二贵三贵轰出 去。村人的话让母亲心惊肉跳,晚上睡觉时候,闩好门,横上木楗,又顶上粗粗 的棍子。母亲把耳朵贴紧枕头,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不已。   可是锁柱还是闯进了院子。   锁柱闯进院子,在夏末一个午后。大贵坐在院门口搓着草绳,二贵和母亲一 边择着青菜一边聊着闲天。锁柱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抬腿就把目瞪口呆的母亲踹 倒。   母亲爬起来,抿紧嘴唇,护住二贵。   锁柱对母亲说,告诉我甫大夫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婊子老了也不歇停?   母亲没有说话。她推推二贵,示意二贵躲进屋子。   门口站着美发厅的女人。女人斜倚门框,磕着瓜子。她磕得很快,瓜子扔进 嘴里,舌头一卷,瓜子皮就蹦出来。然那瓜子皮还是干的,没有沾上一滴口水。   锁柱又一脚将母亲踹倒,然后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中央。他先在 母亲的头上跺了两脚,然后从大贵手里抢过草绳,将母亲绑得如同一只粽子。他 挥起拳头猛击母亲的乳房和小腹,他说今天我就打废你这个骚货!他一边说一边 往屋子里瞅,他说你以为你霸在这里房子就是你的?躺在地上的母亲突然啐出一 口粉红色的黏痰,那口痰正中锁柱的嘴角,轻轻荡着,硬是不掉下来。那口痰让 锁柱愣了至少半分钟,他做梦都想不到一惯逆来顺受的母亲竟然还敢反抗。他的 拳头再一次雨点般落上母亲的脑袋,他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这个婊子打死你这个 婊子!倚着门框的女人皱了皱眉头,从嘴里吐出两瓣完整的瓜子皮,劝锁柱不要 再打了,锁柱却不管不顾,拳脚更加疯狂。母亲满脸都是黑血,她的两只眼睛从 黑血里面渍出来,直勾勾盯着锁柱。母亲的无畏增加了锁柱的愤怒,他蹲着身子 后退一步,以便挥出去的拳头更有力气。锁柱一拳挥偏,紧硬的拳头落上同样坚 硬的泥石地面,手背即刻鲜血淋漓。锁柱高骂三声,从旁边操起了两齿耙耧。他 用耙杆狂砍母亲的后背,直到将耙杆打断。他扔掉断成两截的耙耧,圆地转着圈 子,试图找到一件更结实更厉害的武器。他看到了斜立墙根的铁锹。他对大贵说 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别再打了。锁柱说他娘的让你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再打 妈就被你打死了。锁柱一脚踹向大贵,大贵步伐踉跄,却没有跌倒。他折身拿了 铁锹,攥紧在手。锁柱冲他吼叫,快把铁锹给我!大贵轻哼一声,铁锹斜斜地劈 向锁柱。   那一锹正中锁柱膝盖。锁柱像一头大象般重重倒下,一条腿瞬间失去知觉。 他扶着墙爬起来破口大骂,他说你这个兔崽子竟敢拿铁锹砍我?他一边叫骂一边 冲向大贵,他单脚往前蹦着,模样滑稽可笑。大贵后退一步,抬腿猛踹他的小腹, 脚还没有踢上去,锁柱就倒下了。倒下的锁柱不再动,他瞪着大贵,目光中一半 是恐惧一半是绝望。他骂着小兔崽子看我不宰了你!他的声音尖锐惊骇。他就像 是笼子里的一匹困兽或者弶子里的一只老鼠。   大贵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锁柱。手中的铁锹在午后的阳 光下闪起刺目的白光,那白光正中锁柱的眼睛,让锁柱打一个寒噤。   ——面前的大贵身高体壮。面前的大贵就像一位屠夫。   锁柱笑着,你要杀了我?   大贵说知道甫大夫临死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如果我要干掉你,必须 赶在十八岁以前。今年我十七岁,杀了你,我也不用坐牢……   锁柱猛蹿起来,扑向大贵手里的铁锹。他仍然紧抓着折断的耙耧杆,他把耙 耧杆挥舞成密不透风的墙。他仍然单腿蹦着。他蹦起来就像澳州袋鼠一样又高又 远。那一刻大贵收起铁锹。也许大贵怕了。也许大贵心软了。也许大贵认为用拳 头完全可以将他制服。大贵收起铁锹,偏了身子,锁柱的耙耧杆从他的头顶呼啸 而过,然后,他就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地面。扑在地上的锁柱扬开双臂,两条胳 膊像鸡的翅膀一样急切地拍打。可是它们拍打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 完全停止,只剩下微小并且急促的抽搐。   大贵壮着胆子把锁柱翻过来,他看到锁柱的面门上长出的一截两齿耙耧。耙 尖插得很深,像订书机一样把锁柱的脑袋和地面钉到一起。可是锁柱竟还没有死, 他从鼻孔里鼓出绿色的血泡,他的眼睛冲大贵一个劲地眨,甚至,他冲大贵做起 诡异可怕的鬼脸。惊慌失措的大贵听到母亲艰难地说,大儿,快送你爹去医院吧。   阳光黯淡下来,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在锁柱身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影子。大贵试 图伏下身子背起锁柱,可是他身体僵硬,做不成任何动作。躺在地上的锁柱仍然 盯着大贵,仍然挤着鬼脸,表情丰富,变幻难平。浓重的血腥气味在院子悄悄里 弥漫开来,女人跪在门口,扶着门框,剧烈地呕吐……    第三章   母亲候在山路,手捧一个很大的铝皮饭盒。饭盒里装了大贵最爱吃的红烧茄 子和大米白饭,母亲又在外面包上厚厚的花布包袱。长途客车每天都会准时经过 这条山路,车上,坐着母亲的大贵。   镇子通往县城的中巴车共有五辆,大贵是其中一辆的司机。镇子到县城,必 须经过那条母亲走过千百次的山路,中午时候,母亲便会准时在山路上出现。大 贵先是看到一个静止的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为苍老的母亲。有风吹 起母亲的白发,那些白发胡乱地飞舞,胡乱地扫过母亲脸上堆积的皱纹。逢车上 人不多时,大贵就会让母亲上来,然后把她拉到镇上汽车站。大贵坐在车子里安 静地吃午饭,母亲就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大贵吃完,满足地抹抹嘴,说,好吃! 把空碗递回母亲,就该发动车子,返回县城了。母亲仍然在那条山路上下车,目 送着汽车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彻底消失。母亲捧着空碗往回走,母亲表情轻 松,步履轻盈。   县城是中巴车首发站,所以夜里大贵只能宿在县城车老板家。长途车每天往 返一次,大贵手扶方向盘,看甫庄慢慢接近又慢慢远离。近几年甫庄很多人开起 窑厂,自己发达的同时,让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即使加到一起,大贵每年忙于 农活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于是他就想找点事干。最初是母亲劝他学车的, 母亲说,你不比三贵……你得学一门手艺。   对大贵,母亲一直深怀愧疚。她没有能力供大贵读书,她确信是她耽误了大 贵的前程。可是大贵从不这样看,他说就算我去读书也是白费,鲇鱼爬竹竿—— 上不去!村子里白读几年书的人还少么?现在大贵成了司机,有着一笔固定的收 入,母亲的心,才稍稍有了些慰藉。   大贵又黑又壮,浓密的络腮胡子掩住大半个脸,模样很有几分粗野。他的思 绪常常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他想其实十七岁的自己在那一天里完全可以保 护母亲不受锁柱的任何侵犯。他为自己的胆怯和懦弱感到羞耻,他发誓不会让母 亲在晚年里受到一点点委屈。大贵暗地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的强壮的身体让 这一切变得极为轻松。有一次两个乘客无意间谈到母亲,他们谈论母亲的时候用 到了“婊子”。他们并不知道坐在司机位置的大胡子就是母亲的儿子,当说到 “婊子”的时候他们同时开心地大笑。那时车子正好行驶在那条山路上,大贵隔 着玻璃就可以看见翘首以盼的母亲。大贵将车子停在母亲身边,然后走到两个人 面前,也不说话,先是啪啪两记耳光,再一手一个将他们抓起,提起来,直接从 车厢里扔出去。随后大贵跳下车,冲两个目瞪口呆的乘客说,给我妈跪下!两个 人试图反抗,大贵照他们的肚子就是狠狠的一拳,两个人立即弓下了身子。大贵 再将他们提起来站好,然后猛踹他们的膝窝,两个人就朝向母亲齐齐跪倒了。大 贵摁着他们的脑袋给母亲磕头,那天两个人的额头都被撞出了血。那是母亲第一 次看到大贵打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的大贵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凶狠残暴。   母亲跟大贵去了两趟县城,那里住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二贵。二贵十九岁那 年进了镇里的乳品厂,那时候乳品厂效益不好,二贵常常三天两头无活可干。后 来乳品厂被县里的乳制品公司收购,二贵就被派到县里的乳制品公司工作。她去 县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恋爱,她的丈夫刘强是那个乳制品公司的业务员。   二贵第一次带刘强回家,母亲忙昏了头。她烧了一大桌子菜,那些菜他们完 全可以吃上三天。做饭时母亲悄悄把二贵拉到一边,问,小伙子脾气怎么样?二 贵说挺好的,挺会心疼人。母亲说那就好……不过你得多留心,你爹没结婚以前 脾气也挺好的。二贵马上不高兴了,她认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提起锁柱不仅大煞风 景而且很不吉利。母亲看出她的不满,母亲说还是别恨你爹吧……有什么罪过不 能原谅呢?再说人都死了,那些细故,我们还说它做什么呢?   二贵最终嫁到县城,母亲心满意足。可是那一次她去县城看望二贵,却发现 二贵的眼角乌青淤血。母亲问怎么了,二贵说没怎么,走路不小心……可是母亲 能信吗?母亲肯定不信。那个夜里母亲再一次有了深深的恐惧,她怕刘强成为锁 柱,怕二贵成为自己。   母亲把担忧跟大贵说了,大贵当晚就气势汹汹地敲开二贵家的防盗门。他把 刘强提在手里,又扔到地上,再提在手里,再扔到地上。他对刘强说如果这种事 再发生一次,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刘强坐在地上,摸着肿痛的屁股,莫名其 妙地问二贵,那天我在酒后,真的动手了吗?   刘强绝不是故作姿势,他是真的记不清了。这世上有一种人,平时慈眉善目 文质彬彬极具绅士风度,喝点酒以后就变成暴徒变成流氓——刘强或许就是这样 的人。大贵说到现在眼角还没消肿呢。刘强更纳闷了,他说你不是说那是骑自行 车撞得吗?   那天大贵抱走二贵家中所有的酒。临走前他对刘强说,如果你再敢动我妹妹 一根毫毛,我就真的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大贵的表情让刘强坚信他完全可以说到 做到。   二贵和刘强,住在七楼。   其实对于二贵,母亲并非完全放心不下。虽然刘强曾经在酒后向二贵动了手, 但毕竟只有那么一次,总的来说,夫妻俩还算恩爱有加。只要走出门家,二贵就 会自然而然地将手插进刘强的臂弯,让街坊邻居们很是羡慕。回到家,两个人更 是打情骂俏,几近肉麻。有一次母亲正在厨房为他们熬汤,突然听到客厅里传出 怦的一声,探出头看,见刘强把二贵压在沙发上,一边拱她的嘴一边挠她的胳肢 窝。二贵晃着脑袋,表情羞赧,嘴里却发出抑制不住的哧哧的笑声。茶几上一个 花瓶被二贵碰倒,水洒上地板,两个人竟然全无知觉。母亲偷偷地笑了。她想起 年轻时的甫大夫。   ——最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远在广州读书的三贵。   那时三贵正读着大学三年级,除了偶尔往家打个电话,三年来三贵没有回家 一次。三贵走的那天,母亲和大贵二贵把他送到镇上汽车站,三贵坐在窗口,看 一眼母亲,看一眼大贵二贵,再看一眼颓败萧条的甫庄,竟然长舒一口气。三贵 没有任何不舍或者痛楚,他为能够离开母亲离开大贵二贵离开甫庄离开自己以前 的生活激动不已——尽量他的口袋里,装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整整两个学期的学费 和生活费。   可是三贵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回避不了。大学里不断有人问起他的故乡,他的 父母,他的从前。这些问话随意而又自然,然而每一次,三贵都是躲躲闪闪,面 红耳赤。他再一次开始封闭自己,就像在小学、在初中、在高中时一样,把自己 层层包裹起来,从不轻易在同学面前表露心迹。然而即使这样,三贵也常常与同 学闹得不快。   好像那天他们谈论起一部电影,在晚饭后的宿舍里。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沦 落红尘,然后浪迹天涯。好像一位舍友对三贵说,那女的不错啊。三贵笑一笑, 不说话。另一位舍友接过来说,再不错,也是个婊子。三贵偷偷变了脸色,嘴角 轻轻抽动。第一位舍友说,甫三贵,你天天泡图书馆累不累啊……等下了晚自习, 我带你出去快乐一番,我知道广州哪里有红灯区……像你这样的处男,姑娘们肯 定欢迎。三贵仰躺床上,脑袋枕着胳膊,紧紧闭上眼睛。舍友不识时务,说我刚 才说错了,是婊子们肯定欢迎。三贵就从床上蹦起来,对那个满脸堆笑的舍友说, 你妈说她今天晚上没空。   于是就打起来。根本拉不住。三贵的拳头又准又狠。当然后来三贵主动跟舍 友道了歉,说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然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跟三贵开玩 笑。他们暗地里说三贵是个怪人,别看平时说话不多,可是脾气暴躁,打起架来 更是不要命。话传到三贵耳朵里,三贵暗说怪人就怪人吧。不理我反倒更好,巴 不得图个清净。   三贵三年没有回家,母亲想他想到抓心挠肺。她跟大贵商量,说过些日子, 想去广州看看他。大贵说三贵他得回来看你才对。母亲说三贵功课忙……母子之 间还有什么可讲究的?我去看他,一样。大贵把电话打到三贵宿舍,问他过年回 不回家,三贵说不打算回了,得利用假期打工赚钱。三贵的话并非全是撒谎,大 学开销大,他又新交了女朋友,母亲寄他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大贵说如果那样的 话,我和妈可能在春天去看你。三贵忙说不用了路太远了不用来了我在这边能照 顾好自己。大贵说这和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没有关系……晚上妈想你想得睡不着 觉。那边的三贵沉默良久,说,那你和妈看着办吧。   大贵对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把车开熟,就跟老板把车子借出来,亲自开车拉 你去广州看三贵。那时大贵已经不再给原来的车老板开中巴,而是转给县城一位 私营公司的老板开轿车。那个老板看上了大贵魁梧的身材和浓密的络腮胡子,他 开玩笑说雇上大贵连保镖都省下了。把中巴车换成轿车,大贵当然喜欢,何况工 作变得轻松清闲,工资也比原来高出很多。大贵与那个经理很快成为朋友,车子 闲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把轿车开回村子。   于是就出事了。   大贵是下午回到家的,一起回来的,还有二贵和刘强。母亲备好满满一桌子 菜,那天大贵和刘强都喝了不少酒。母亲和二贵劝他们少喝点,大贵拍拍胸脯说 不怕,有我在这里,妹夫喝再多也不敢耍酒疯。母亲说我是让你少喝点。大贵说 我没事,大不了在家里住一晚上。仰脖又是一盅。   可是刚吃完饭,脸色酡红的大贵就嚷着要回去,说是明天早晨还得去接余老 板。母亲说你给他打电话告个假吧,就说你喝多了酒。大贵还想坚持,刘强和二 贵一起劝他,说喝这么多酒肯定不能开车。大贵想了想,咧嘴一笑说,那就住下!   然而刚刚睡过去的大贵就被余老板的电话叫醒。问他在哪里,大贵说回了趟 乡下,喝了点酒。余老板说明天一大早我得去机场,你能不能赶回来?大贵说没 问题。说着话就往身上套羽绒服。余老板说如果你喝太多开不了车就不要逞强, 大不了我打个出租……你明天中午前赶回来就行,公司不能没有车子。大贵说我 刚才眯一觉,酒早醒了……肯定不能耽误你坐飞机。   可是母亲仍然为他担心。大贵说真的没事妈……捧人家的饭碗,总不能耽误 了人家的事情。母亲捧一壶浓茶追出来,他接过来喝掉,冲母亲挥挥手,然后一 踩油门,车子就拐上了山路。   尽管天气很冷,大贵还是摇开了玻璃。寒风激到脸上,大贵连打两个喷嚏, 脑子逐渐变得清醒。寂寥的山路上空无一人,大贵还是把车子开得小心谨慎—— 事实上,大贵有着与他粗犷的脸廓很不相协调的细腻心思。   车子一路向北。土石路变成柏油路。柏油路变得越来越宽。公路两旁亮起整 齐淡黄的路灯,县城的模样清晰可辨。大贵分别给余老板和母亲拨一个电话,说 他已经安全返回县城,要他们不用担心。说完挂断电话,掏出香烟,弹出一根, 叼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进口袋里摸打火机……   然后,他就听到噗噗两声钝响。   声音不大,极沉闷,极短暂。大贵猛然感觉到轻微的颠簸,似乎车轮碾过两 大团柔软的棉絮。大贵急踩刹车,他从反光镜里惊骇地看到路面上躺着两个人。 一个人一动不动,另一个人拼命挣扎着,似乎想爬起来。他像一只翻壳的乌龟般 无奈地划动着自己的四肢,身体在原地旋转着,脖子扭出可怕的限度。   大贵惊恐地跑过去,才发现事情的严重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路面上人倒着 一男一女,女人一动不动,鼻子和嘴巴淌出清稀的血。大贵大着胆子试试女人的 鼻息,那呼吸极其微弱,似乎随时可能停止。旁边的男人仍然在挣扎,他一边从 喉咙深处发出玲啊玲啊的嘶哑的叫声,一边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搬动着自己的脑袋。 他肯定想把脑袋搬扭过来,他肯定想看一看近在咫尺的女人。可是他办不到。他 的嘴巴几乎可以啃到自己的脊柱。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羽绒服,又把那段柏油路 面变成紫黑色。   大贵张皇失措地拨打120,可是他一连几次都没有拨对。女人一动不动,男 人喀喀地咬着牙齿,大贵的心脏嗵嗵直跳,竟连发梢都颤抖起来。后来他轻轻扶 起女人,将她抱起。怀里的女人又瘦又轻,就像一根受伤的流血的羽毛。大贵将 女人抱进车子,又返回去背起男人。男人痛苦地呻吟,四肢挂在躯体上轻轻地荡。 男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大贵听到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发出钢当钢当的令人窒息的脆 响。   车子停在县医院大门口,大贵跳下车,手忙脚乱拉开车门,人再一次僵住。 男人大睁着双眼,瞳孔放得很大,试试鼻息和脉搏,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再看 旁边的女人,仍然眼睛紧闭一动不动。大贵被吓傻了,两条腿钉在地上,动弹不 得。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位老人满脸狐疑地向他靠近,才慌慌张张地 关上车门。   大贵开着车,径直来到郊外。他将车子停靠路边,人瘫在驾驶座上抽烟。他 一连抽掉五根香烟,每一根香烟都烧到了手指。他将最后一个烟蒂摁灭,再一次 发动车子,拐上一条更为偏僻和荒凉的土路。他知道土路的尽头有一口枯井,即 使在白天,那里也很少有人经过。   大贵扛起男人,走向枯井。男人在他的肩膀上荡来荡去,牙齿不断碰击着他 的胸膛。大贵倒提起男人,将他扔进枯井。井底深处发出闷雷般的轰响,大贵想 那声音也许可以传到甫庄。大贵擦一把汗,又抱起娇小孱弱的女人。他感觉怀里 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变重,他几乎抱不住她。突然女人睁开眼,月光下直直地盯着 大贵,又轻轻咳了一声。   大贵嗷一声叫,扔下女人,撒腿就往车子里跑。他缩在车子里紧闭双眼,觳 觫不止。他感觉四肢无力,身体虚脱,脑子里似乎藏着一百个不停钻凿的铁钎。 后来大贵定了定神,再一次来到女人面前,蹲下,将女人重新抱起。女人轻轻呻 吟,她盯着大贵粗糙模糊的脸,说,我还没死。   大贵没有停下脚步。他离那口枯井越来越近。   女人说,我还没死。   大贵说不。不,你已经死了。   大贵松开手,女人落进枯井。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在坚硬光滑的井壁上弹来弹 去,大贵清晰地听到她的呻吟声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忽高忽低。似乎女人被 卡住了,大贵没有听到她落到井底的声音。一股冷飕飕的阴风蓦地从井底升起, 大贵连打几个寒噤。   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大贵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他努力回忆,可是他根本不可能回忆起来。也许他一直瞅着黑洞洞的闶阆发呆, 也许他一直躲在井边的车子里瑟瑟发抖,也许他把车子开进市区开上最繁华的马 路,也许他在河边有条不紊地将车子冲刷干净,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以后的几个 小时。那几个小时在他的生命中变成一片空白,他对母亲说,松开女人的一刹那 他就后悔了,然后,他就再也寻找不到自己。他在他的生命里忽然不见,直到苍 老的母亲站在面前,他的意识才开始慢慢复苏……   大贵在上午九点多钟逃回甫庄,那时二贵和刘强已经坐上了返回县城的中巴。 大贵一进屋子就给母亲跪下,大贵哭着说,妈,我杀了人。   他给母亲述说事情的经过,母亲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尽 管她扶着一把椅子,可是身体仍然轻轻地晃动,好几次险些摔倒。母亲说儿啊妈 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母亲说儿啊你这是丧尽天良啊。母亲说 儿啊你去自首吧。母亲说儿啊你犯下的罪够枪毙吗?母亲说儿啊儿啊儿啊。巨大 的恐惧和打击让母亲语无伦次,终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警察在下午时分找到了母亲。他们向母亲询问大贵的下落,母亲说上午大贵 回来一趟,他说他要去自首。可是警察们根本找不到大贵。余老板的车子被抛在 河边,车子里血迹斑斑。   大贵失踪了。   大贵失踪了,母亲在几天之内变得更加苍老。她会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 即使上街,也是战战兢兢地躲闪着偶遇的村人,默默承受着村里人一轮又一轮的 攻讦。近年来好不容易摆脱掉村人的视线,现在因为大贵,母亲又不得不成为他 们议论和谩骂的焦点。没有人同情她。没有人同情大贵。他们说大贵犯下的罪行 天理难容。他们说大贵应该五雷轰顶千刀万剐。枪毙一次肯定不够,得反复地枪 毙。子弹先击穿大贵的脚跟,然后是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依次往上打,一 直排到脑门。他们说这样还不行,最好再把他剁成肉酱喂猪。他们说不是母亲家 教很严吗?怎么严来严去,严出这么个畜牲不如的东西?锁柱再狠再毒,也不过 打打架,偷偷东西,可是大贵竟然敢杀人!并且一杀两个一杀一家!做孽啊……   受害者也有母亲。三九寒天里,她寻到母亲的院子,不说话,只是泪飞如雨。 她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母亲给她跪下。母亲陪她一起哭。似乎母亲远比她伤 心百倍。母亲哭了很久,受害者的母亲终于说起话来。她说撞了人,逃了也就逃 了,怎么能把人往井里扔呢?那可是两条命啊!她站在那里不停颤抖,五根手指 喀喀作响。她对母亲说,你过来。母亲就过去。母亲是用膝盖走过去的,她走得 很慢,每挪一步,膝盖都钻心地痛。母亲挪到她的面前,抬头看着她,她却抡开 胳膊,一边嚎哭一边狠狠地掴着母亲的耳光。那一幕无比惨烈而又无比凄怆,两 位老人面对面哭泣,就像在院子里演起滑稽并且血腥的舞台剧。那个晚上一千只 夏蝉再一次飞回母亲的脑子,它们拉起长音,噪叫不休。甫大夫治疗耳鸣的方子, 从此再也没能把母亲医好。   二贵想把母亲接到县城,母亲坚决不依。她说住惯了这个窝,不想再挪。二 贵回到娘家,想陪母亲住上几天,母亲却把她往外撵。母亲说你身子不方便…… 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呆着——那时的二贵,已经有着八个月的身孕。二贵还 想坚持,母亲就把她往门口推。母亲说如果你心疼妈,就让我安静一些日子。坐 在回去的长途汽车上,二贵一个人偷偷抹起眼泪。她想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一辈子受苦受累受尽磨难,怎么到晚年也不能让她清静一些呢?——她希望大贵 现在就被警察抓起来,又希望大贵永远躲在某个角落里不被发现。   那个年是母亲独自呆在甫庄过的。她既没有放起鞭炮,也没有贴上春联。麻 雀们唧唧喳喳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空中队形变幻莫测。母亲孤单地坐在院 子里,形影相吊。突然她轻轻地哼起童谣: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 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   声音慢慢小下来,母亲似乎睡着了。      春天时候,母亲决定去一趟广州。二贵不放心她,说等些日子我和刘强陪你 去吧!母亲说不用了,你好好在家养着,等我回来,就该给你侍候月子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更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火车行驶两天两夜,终在上 午时分抵达广州站。母亲出了出站口,打一辆出租车,直奔三贵所在的大学。在 家时二贵嘱咐过她,说到了广州一定要的打个出租车,这样安全。   母亲拦下一位走出校门的姑娘,问认识甫三贵吗?姑娘笑着摇头。母亲再拦 下一位走过来的小伙子,问认识甫三贵吗?小伙子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认识。 母亲一连拦下十几个人,终有一位穿着红色T裇衫的小伙子说,甫三贵,那不就 是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母亲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年轻 人又瘦又高,脸色苍白,正和一位女孩愉快地说笑。母亲愣了愣神,心想,这就 是她的三儿吗?   三贵看到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让女孩等他一会儿,然后跌跌 撞撞地跑到母亲面前。他问妈您怎么来了您怎么来了?母亲说我来看看你。他问 您一个人来了吗?母亲说我一个人。他问大哥呢?母亲说大贵他出了车祸。三贵 说早让他小心些的,偏不听……严重吗?母亲说很严重。三贵问大哥他人没受伤 吧?母亲想了想,说,没受伤。三贵说没受伤就好……以后要他小心点开车。然 后三贵就沉默起来,似乎再也寻不到可说的话题。母亲说我给你捎来三千块钱。 钱不多,你先花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塞给三贵。三贵说您寄来就行了。 母亲说我只是想看看你。三贵问您吃过饭了吗?母亲说在火车上吃过。三贵说我 带您去食堂吃饭吧!有小灶的,菜还不错。母亲说不用了……你还好吧?三贵说 还好。母亲说你瘦了。三贵说我没瘦,我一直这样。母亲说不,你真的瘦了。母 亲伸出手去摸三贵的脸,三贵轻轻躲闪,面露窘态,母亲的手尴尬地落空。母亲 说你的脸色也不好……三贵说我真的没有事,我以前就是这样。母亲说以前你可 不这样,以前你的脸红扑扑的,看现在都成了啥色?三贵说我还是领你到食堂吃 饭吧!母亲说真的不用,我这就回火车站,一会儿有直接回县里的火车……三贵 说那我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我一个人去就行,知道你一会儿还要上课……那 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吗?三贵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们很谈得来。母亲说这姑娘 挺好看……好好待人家,别像在家里一样使性子耍脾气。三贵说知道了……我还 是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说完又想去摸三 贵的脸,三贵再一次灵巧地闪开。   三贵往回走的时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他知道母亲肯定在看他,他不想在 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女孩小琪问那个老太太是谁啊?三贵说,我妈。 小琪咯咯地笑了。她说真是你妈的话你还会对她那样冷淡?你骗鬼去吧!   那堂课三贵上得心神不宁。他听不下一个字,他的钢笔在笔记本上乱涂乱抹。 还没有下课他就溜出教室,他想也许自己真的该去火车站送送母亲。他跑出校门, 又一次愣在那里。他看见母亲倚坐在墙根,袖着两手,歪着头,竟然睡了过去。 她的头发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她的皱纹里冏亮一片,睡梦中的母亲,甚至打起轻 微的鼾。不断有行人驻足观望,他们悄悄谈论着,似乎把母亲当成流落街头的孤 寡老人。三贵跑过去摇醒母亲,母亲搓一下眼睛,看着三贵,挺直身子。母亲说, 我又做梦了。   三贵问您梦见了谁?   我梦见三贵了。母亲迷迷登登地说,我梦见给他捎去三千块钱,我梦见三贵 长得又高又瘦。三贵还交了女朋友。我梦见三贵了……   我不就是三贵吗?三贵指指自己的鼻子,您没有做梦,您现在是在广州。   哦,我在广州。母亲再搓搓眼睛,骤然打一个激灵,我还以为是梦。   三贵蹲下来,心痛地扶起母亲。您怎么睡着了呢?他说,这么冷的天……   母亲说我只想坐下来歇一会儿,想不到就睡着了……你别怪妈,妈不是诚 心……妈也不想这么多人看我,妈只是不小心……火车上妈一分钟没敢合眼,妈 揣着三千块钱呢。母亲站起来,慢慢扭过身子,说,三贵你回去吧,妈真的走了。 母亲的脚步疲沓迟缓,身体僵直如一段朽木。   那天三贵一直把母亲送上火车。他在火车站为母亲买了一袋水果,为二贵买 了一面小镜子,又为大贵买了两盒高档香烟。母亲提着这些东西上了火车,坐在 靠窗的位子,又扭过头,两只手趴上窗户,鼻子紧贴玻璃,呆呆地看着三贵。母 亲的表情让三贵的鼻子酸起来,他说妈,您就摸摸我的脸吧。母亲没有听清,问, 你说什么?三贵大声说,妈您摸摸我的脸吧!这时列车开始启动,三贵看到母亲 的脸在他面前动了起来。母亲站起身,试图打开窗户,可是她总也找不到拉下玻 璃的把手。她急切地向旁边的人寻求帮助,旁边的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玻璃拉 开很窄的一指缝隙。母亲不顾一切地将一双手伸出窗外,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列车越来越快,车窗外的三贵邈不可见。    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天三贵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列车上的母亲一直在睡觉, 有时候醒来,喝口水,吃点东西,又沉沉睡去。母亲真的梦见了三贵。三贵三四 岁的样子,拖一把大鼻涕,抱着她的腿要塔糖吃。后来三贵又变成身材魁梧的大 贵,大贵叼着烟卷,吹着口哨,将汽车开得又快又飘。突然汽车一头扎向万丈悬 崖,大贵叫着妈快救我妈快救我!母亲伸出手,大贵就挂在悬崖上了……   母亲醒来时,发现衣服已经被汗水淋透。旁边的人盯着她,问,做恶梦了? 母亲说,我好像根本没有睡着。那个人就笑了。他眨眨眼睛说没睡着才可怕—— 既然你没有睡着,又怎么从恶梦中醒来?   夜里母亲提着水果、小镜和两盒香烟,摁响女儿家的门铃。穿着睡衣的二贵 只看母亲一眼,就哇一声哭出声来。她说警察找到大哥了……大哥他终于还是自 首了。   母亲在监狱里见过大贵,隔着冷冰冰的长满红锈的斑驳的铁栏。母亲对大贵 说,大儿,你知道吗?那两个人,是夫妻。他们长期两地分居,刚刚调到一起…… 大贵说我知道,警察跟我说了。母亲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大贵闭紧嘴巴,却从 鼻子里发出老虎一般的阚声。他说妈,我酒后驾车,我撞死了人,我不想被抓进 监狱。如果我被抓进来,如果家里没有我,谁能保护你不受欺负呢?母亲问那你 为什么要自首?大贵低下头,说,我知道自己横竖逃不掉……因为我只有一个妈。   因为我只有一个妈。只有母亲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母亲对二贵说过,如果不 是因为不放心你和三贵,我真想随大贵一起去了。说得二贵捂住脸,泪珠子一串 一串往下掉。夜里母亲来到厢房,吃力地搬开一个盛粮食的空坛,钻进地窖。那 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多年不用的地窖,甚至连二贵和三贵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 个地窖。母亲蜷缩在地窖里,看着地上的空酒瓶和空烟壳,又一次流下眼泪。似 乎地窖里仍然残留着大贵的气味,似乎满脸大胡子的大贵就坐在母亲面前,揪着 自己的头发,搧着自己的耳光,低低地抽泣。   警察们对大贵的审讯很是仔细,可是大贵回答起来却是轻描淡写挂一漏万。 他说他这些日子一直躲在附近山上,警察要他带他们去,他说连我自己都忘了躲 在那里怎么带你们去?一连几次,警察们只好放弃。——毕竟大贵已经自首,毕 竟那案子前前后后都是大贵一个人在单枪匹马。也曾也有人怀疑过母亲吧?可是 当看到母亲凄恻哀伤的脸,所有人又都放弃了深究的打算。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等我到了那边,我就跟锁柱说,说咱们都不恨他, 让他也别再恨咱们。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你好好保重,儿不能给你尽孝了。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别忘了清明时,让二贵和三贵给我烧两刀纸。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死了以后,没有人照顾你。   大贵说,妈,我真的不怕死,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啊。   大贵说,妈啊,我不想死啊……   大贵死去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二贵回到娘家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有时她会 在母亲那里住上很久,却从不见刘强一个电话。最初母亲以为刘强和二贵可能怕 她一个人太过孤寂,可是慢慢地,母亲感觉到事情的蹊跷。   她认为二贵和刘强之间可能出了问题。她没有证据。她凭直觉。   再三追问,二贵才极不情愿地道出事情真相。她说现在的刘强常常喝醉酒, 喝醉酒以后,回到家里就会乱打乱砸。母亲问怎么会这样呢?二贵说因为他在外 面又有了女人。母亲问是你猜的吗?二贵说我亲眼所见——刘强并不避人……他 是想逼我跟他离婚。母亲说怎么会这样?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二贵说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以前就是这样吧?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母亲不说话了,她 的眼神变得缥缈和遥远,她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的锁柱。她挪下地,为外孙女甜甜 煮一碗鸡蛋羹,又来到院子,镶到椅子上,坐到阳光里,如一尊木雕般久久不动。   晚饭时母亲突然对二贵说,实在过不下去的话,离了吧。   二贵的筷子就定在了空中。我也想过,她说,可是我怕我一个人不能照顾好 您——家里怎么可以没有男人呢?再说,万一刘强他回心转意呢?   母亲说你爹他也是男人,那时我们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可是结果 又怎么样呢?你考虑清楚,不要走我的老路。母亲再一次端起饭碗,不行的话, 趁早离了吧。   就离了。房子判给刘强,甜甜判给二贵。二贵再一次回到娘家,母女俩常常 面对面坐在炕头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二贵重新回到镇乳品厂上班,那时那个 乳品厂已经变成了县乳品公司旗下的一个冰棍厂。冰棍厂经常加班,二贵只好住 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母亲经常去看她,抱着或者牵着甜甜,一老一小站在工厂 大门外,就等着看二贵一眼,然后匆匆忙忙说上几句话。   女人的美发厅也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层铺面的百货商店。每次 母亲经过那里,都会抬起头来看一眼,淡淡的,面无表情。女人在锁柱死去以后 就离开了镇子,从此无影无踪。有人说她一个人去省城打拼下百万家身,也有人 说她早已成为县城一位胖老板的二奶,总之她与小镇,从此再无瓜葛。   早晨二贵常去离厂不远的一个馄饨摊上吃早饭,一来二去,就与卖馄饨的大 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天那位大姐说二贵,给你介绍个男人吧!镇上中学教 书的,三十多岁,他爱人不久前刚得一场病去世……他人很老实,又有正式工作, 看你们挺般配。抽个空在大姐家见了面,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天晚上 他们一起去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又在河剅边坐到很晚。听着潺潺的水声,谈起 逝去的日子,两个人都是慨然长叹。当天晚上他们就应下来,彼此顺心可意。二 贵把男人的境况跟母亲说了,母亲也笑着说这次肯定不会错。怎么会错呢?母亲 从小看着他长大,母亲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母亲对他父亲的了解少多少。   他叫当归。他的父亲叫做甫大夫。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挑个日子将婚事办了,简单而又隆重。后来当归分到房子,他和二贵就将户 口落到镇上。再后来他们又从甫庄接来母亲——母亲的那几间破屋,已经变得摇 摇晃晃,随时可能坍塌。   那也许是母亲的晚年里真正平静快乐的一段时光。母亲为一家人做好三顿饭, 剩下时间里,就坐在客厅里逗甜甜玩。母亲问你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叫甜甜。母 亲问你妈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妈叫甫二贵。母亲问你爸叫什么啊?甜甜说我爸叫 甫当归。母亲问你姥姥叫什么啊?甜甜眨巴着小眼睛,说,我不知道姥姥叫什么。 母亲问那你小舅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小舅叫甫三贵。突然甜甜挠挠她的小脑袋, 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小舅。   甜甜从来没有见过三贵。母亲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三贵。三贵八年前从甫庄坐 上开住县城的汽车又从县城坐上开往广州的火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镇子回到甫 庄。八年里母亲只在广州匆匆见他一面,母亲的记忆常常回到那个寒冷的一天, 她咒骂火车开得太快,她的感觉恍若隔世,缥缈虚幻。母亲想也许明天一觉醒来 就会忘记她所挂虑的三贵长成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浅笑和表情。母亲背过身 子擦一把泪,轻轻咳嗽起来。   母亲鹤发鸡皮。母亲老态龙钟。   二贵和当归常常给三贵打电话,可是每一次,三贵都有拒绝回来的理由,比 如他刚刚找到工作,比如他在公司里还没有站稳脚跟,比如他正在研究一个项目, 比如他的项目正在审批,等等。他把回家的日期一天一天往后拖,似乎永远没有 尽头。后来二贵终于火了,她冲着电话吼你呆在外面不用回来了……就算妈去了, 你也不用回来了。   那不过是二贵的一句气话,她和三贵都没有当真。然而秋天时候,母亲真的 病倒了。母亲躺在病床上,歪着头,看着二贵和当归,胸脯剧烈起伏。不懂事的 甜甜抓到一只蝴蝶塞进母亲手里,说姥姥姥姥我们一起玩蝴蝶吧!母亲将手松开, 蝴蝶翩翩地飞出窗户,飞向门口的花坛。母亲拽拽甜甜的小辫,冲她笑笑,又转 过脸,对二贵说,二儿,让三贵回来一趟吧!   三贵终于决定回来。二贵没敢告诉他母亲已经病危,她只是说母亲病得很重。 三贵收拾好东西,给小琪打一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一趟老家,小琪说好 啊好啊正好见见伯母……不过你得等我两天我好把公司的事情处理一下,再给伯 母买些东西。这样三贵又在广州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二贵打来无数个电话, 语气焦急不安,三贵隐隐地觉察到事情的严重。那个夜里他彻夜难眠,他突然意 识到自己其实有多么想家,有多么想念母亲、二贵和他从未谋面的外甥女。他焦 灼不安地退掉火车票,和小琪一起坐上广州飞往省城的班机。他的心像飞机一样 高悬天空,他握紧小琪的手,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省城。县城。小镇。三贵和小琪用去整整一天时间。一天里二贵又打来无数 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二贵几乎要哭出声来。三贵和小琪终在清晨时分赶到医院, 进到病房的刹那,三贵就流下了眼泪。   母亲。三贵再一次看到了母亲。三贵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比五年以 前苍老百倍。母亲绝不仅仅老去一次。老去一次的人绝不会老到母亲这种程度。 母亲的脸上又添加了很多皱纹,那些皱纹没有地方排列,只好堆积在老的皱纹之 上。母亲的脸上重重叠叠,那是一张皱纹堆积起来的脸。母亲的头发白得像雪。 母亲的头发远比世界上最纯净的雪白上百倍。母亲的嘴唇灰暗无光,瘪着,大贵 闻到一股焦煳的气息。母亲张开嘴,似乎她所有的牙齿都在摇摆不定。母亲的床 头挂着吊针。母亲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母亲的嘴唇终开始轻轻抖动。母亲的嘴 唇上也挤满了细小的皱纹。母亲的皮肤黯淡无光,它们松松垮垮地挂在母亲身上, 似乎吹来一阵微风,那皮肤就可以飘扬起来。母亲的喉部轻轻抖动。似乎她有话 要说出来,可是那些话被堵在胸口,母亲不能够将它们喊出。母亲缩在被子里。 母亲的被子也在轻轻抖动。母亲似乎老去两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五次。 或者六次。母亲不断老去。母亲一次次老去。一次比一次完整。一次比一次彻底。 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老去。这绝对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母亲将手艰难地伸出被子, 扬开,五指如钳,似乎要抓住什么。母亲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溷浊无光。母亲 看一眼抹着眼泪的三贵,再看一眼三贵旁边的小琪,眼睛微笑一下,嘴唇轻碰一 下,手指抽搐一下,就闭上了眼睛。二贵嚎哭起来,撕心裂肺。三贵冲到母亲面 前,抓起母亲的手紧贴上自己的脸。他说你摸,妈,你摸摸我的脸,你摸摸你三 儿的脸,我求你了妈你快摸摸你三儿的脸……然那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和冰凉, 终于垂下。母亲再也没有醒来。一千只伴她半辈子的夏蝉,终在同时停止了鸣叫。   母亲的坟和甫大夫的坟靠得很近。稍远处是大贵的坟。再远处是锁柱的坟— —那里荒凉颓败,到处残碑断碣——只是锁柱注定看不到母亲。两个石碑,背靠 着背。   三贵给母亲烧了纸钱,给大贵烧了纸钱,给甫大夫烧了纸钱,想了想,又给 锁柱烧了纸钱。那一天艳阳高照,草木葳蕤,然三贵总是感觉眼前的景物溟濛不 清。走在山路上的三贵突然问身边的小琪,知道我为什么叫做三贵吗?   小琪说因为你哥叫大贵,你姐叫二贵,所以你得叫三贵。   三贵说不是。因为我叫三贵,所以我姐只能叫二贵,我哥只能叫大贵。   小琪不解地盯着三贵。   三贵说27年以前,就在这条山路上,一个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躺在一 个竹筐里嚎哭。一只狼围着他不停地转,一只秃鹰站在不远处等着扑上去。母亲 赶走狼和秃鹰,将我抱回了家,锁柱拎着我的腿把我扔进猪圈,母亲把我抱出来, 就再也不敢撒手。竹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我的生日和名字。我的名字,就叫做 三贵。那时母亲已经有了大贵和二贵,那时他们根本不叫大贵和二贵。母亲为了 我,就给他们改了名子。母亲说这样更像一家人……为这事锁柱狠狠地将母亲揍 了一顿,从此揍上了瘾……   小琪问你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吗?   三贵说我很小就知道。   小琪说可是你以前,似乎非常恨你的母亲?   三贵低下头,说不出话。大山里刮起风,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甜腥气 息。很久后三贵抬起头,哽咽着对小琪说,我给你唱支儿歌吧: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 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妇。媳妇俊不?媳妇真俊…… ※※※※※※※※※※※※※※※※※※※※※※※※※※※※※※※※※※※ 本期编辑:简杨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2.dxiong.com     http://www.xysforum.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