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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的方式。2月19日,云南省委宣传部一纸征集网民参与调查的公告,瞬间点 燃了无数网民和媒体的想象力:全国第一次由官方组织的网民调查团究竟能在多 大程度上还原网民们所期待的真相?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网络舆论的流变?   昨天凌晨,“躲猫猫”事件调查委员会报告最终发布,7000多字的文本中 “没有真相,只有过程”,失望成为了大多数网民的第一反应。   原本众口一词的网民也迅速分化成两个舆论阵线:一部分情绪激动的网民认 为调查委员会只是政府主导下的一次集体作秀而已,并无多大意义;而另一部分 网民认为即使不揭开真相,这样的方式也具有探索和实验的意义。   云南官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处理公共舆论事件,无疑已经成为了一个值得关 注的样本,但它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今后中国地方政府处理类似事件的方式, 成为了此次网民调查事件过后留下的一个悬念。   调查结果   ■报告已经公布 真相并未大白   “这绝不可能是让‘躲猫猫’事件‘解密’或者‘真相大白’的文件,我们 只能保证我们的良心、责任能在这一天得到体现,任由网友评说。”   在昨天凌晨2点公布的这份《“躲猫猫”事件调查委员会调查报告》里,并 没有很多网民所期待的李荞明之死的事实真相。这份报告只是详尽描述了调查委 员会的委员们调查当天行程的全过程:从第一次开会商量日程,到向晋宁县警方 提出各种问题进行质询,从到看守所进行现场调查,到AA制解决吃饭问题,最后 熬夜到凌晨2点发出报告。   报告描述了网民代表们试图揭示事实真相的种种努力。他们向警方提出了各 种各样从网络上搜集的网民关心的问题,追问警方为什么没能避免发生在公安看 守所里的命案;他们要求调看事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以便最大程度还原事发时的 情景;他们要求会见直接致李荞明死亡的嫌犯普某某和其他狱友,通过当事人的 描述来追寻事实真相。   但是他们遇到了之前所没有想到的困难和挫折:出来应对调查的警方人士准 备充分,并且具备足够的专业知识,网民代表所发出的种种疑问被警方轻易地化 解;他们还遇到了无法超越的司法框架的制约,由于不具备相应的资格和手续, 他们无法调阅监控录像,也无法会见当事嫌犯。   在调查团成员温星看来,监控录像和当事人普某某的说法是揭示事件真相最 核心的证据。如果没有接触到这些证据,想还原真相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警方对此的解释是,李荞明案现场“放风室”没有探头,因此没有录像。虽 然监舍休息室(卧室)有探头,但也因为属于保密范围而无法公布。而会见当事 人的想法也因为检察官认为“从办案侦查和看守管理的角度来说不妥当”而不能 实施。   对于调查团来说,不能使用违背或凌驾法律之上的手段谋求真相和公正,这 也成为他们获取真相的最大障碍。后来,他们在调查报告的总结里发出了感慨: “事前天真地提出会见在押嫌疑人、浏览监控录像等一件件事情被以制度、法律 的名义所拒绝,才突然感觉到,在网上可以呼风唤雨、制造流行的网友,在现实 中却是那样无力。”   最终,调查委员会能够呈现给怀有无限期待的网民的只能是,将他们在这10 多个小时里所听到、看到的东西如实记录。   网民反应   ■从满怀期待到失望和迁怒   最终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然无法排解多数网民的真相焦虑症,他们在满怀期待 之后最终没有从报告中得到任何结论,一些失望的网民开始迁怒于调查委员会的 成员。   虽然不乏有理性的网民站出来表示安慰和理解,但在网络上所充斥的更多的 是一些情绪化的表达:“这种调查有屁用,什么也查不出来的,闹剧”、“实在 是比较好笑,用演戏来掩盖真相看来已经是中国的国粹”……   另一些网民则认为,所谓的调查委员会只不过是政府主导下的作秀道具而已, 有关方面想借网友之口,实现真正的“躲猫猫”。   在调查委员会副主任、资深网民“边民”看来,网络上的争议在他的意料之 中,甚至不用上网就知道会有人在他的博客上留下人身攻击:“他们会说宣传部 搞的东西都要去配合,你就是御用文人,是走狗……什么样难听的话都会有。”   温星说,这次调查离自己原来的希望都差得很远,离网民的希望也就更远了, 可以说网络上百分之八九十的网民都对调查委员会持质疑态度。   不过,对于调查委员会是“政府主导下的作秀道具”的指责,成员们认为是 无稽之谈。   “边民”认为调查委员会保持了相对独立的状态:“省委宣传部为了避嫌而 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他们也忌讳被舆论认为代表是被精心挑选的,是来为官方作 秀的;我们网民代表也会有这种顾虑,也不希望被网民说成‘原来这就是传说中 的五毛(官方雇用的网评员)’。”温星也认为调查委员会并没有受到官方的更 多干预,除了官方搭建平台,并提供两辆中巴车外,宣传部的官员并没有介入调 查委员会的具体事务。   活动策划者伍皓则强调没有预设任何结果和预期,也没有对调查委员会有任 何先决条件。在调查委员会发布报告之前,曾经有委员找到了他,询问调查委员 会的报告是否需要官方审查,伍皓当时表示不需要审,只要全体委员签名确认就 可以对外发布。   幕后内情   ■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   在当地一些观察人士看来,“躲猫猫”事件调查委员会的出炉,源于云南省 委宣传部新任副部长伍皓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一名有着16年新闻从业经 历、并被当地官员认为是舆论应对专家的伍皓,此前已经成功地操作了上任之后 的“前两把火”。   2008年12月23日,参加云南省委理论学习中心组集体学习报道的记者们,收 到由省委宣传部提供的《重要报道提示》,这份材料中提供了两条舆论监督线索。 由宣传部主动提供舆论监督线索给媒体,这被认为是前所未有的开明态度。   2009年2月初的云南省两会上,开始有外国媒体参加采访报道,地方两会对 外媒开放采访,这在全国范围内也是领先的,引来媒体的大量报道。   事实上,此次邀请网民参与调查“躲猫猫”事件也正是来自伍皓的想法。随 着媒体披露青年李荞明的蹊跷死亡和网民对警方结论的普遍不信任,“躲猫猫” 事件成为了云南省宣传部门不得不应对的棘手问题。   此前,由于2008年“周老虎”和“俯卧撑”等公共舆论事件的普遍而深入的 影响,地方政府公信力在网络舆论迅速的发展和演变中受到了普遍的质疑,如何 尽快消除“躲猫猫”事件给云南政府带来的负面影响成为伍皓需要尽快解决的问 题。   《生活新报》记者温星回忆,伍皓在邀请网民参与调查“躲猫猫”事件的想 法形成后,曾经在QQ群中征求其他网民的意见,“风之末端”、“边民”等当地 资深网民都表示了支持,并且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19日上午,伍皓迅速和相关公检法部门召开了协调会。在会上,有人提出了 不同的处置方式,不主张大张旗鼓地搞。   有人认为,网络舆论毕竟是虚拟的,网民的特性就是图热闹图新鲜,吵一吵 闹一闹几天就消停了,他们也比较偏激和片面,不足以作为决策的参考,所以应 该采用冷处理的方式来解决“躲猫猫”事件。   也有人认为,宣传部门应该采用“堵”的方式,让各个传统媒体不许继续炒 作“躲猫猫”事件,或者通过网络管理部门删除帖子,出一条删一条。   还有人认为,应该公布真相,但应该按照政法机关既定的程序,完成各种调 查,最后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伍皓当时提出,在真相没有被揭示出来之前,网民会有非常执著的精神去探 寻真相。云南应该吸取“周老虎”事件因冷处理而导致难以收场的教训,采用网 络的事情通过网络解决的办法。   最终,伍皓说服了相关部门的官员,并且取得了分管政法和宣传的两位云南 省委常委的同意,做出了通过网民参与调查“躲猫猫”事件的决策。   随后的事情迅速而高效,甚至显得有点仓促。当天中午,新闻处就拟出了公 告,下午三四点钟,征集网民的公告挂在当地网站上,随后迅速流传到国内各大 网站和论坛。   到当天晚上8点为止,共有510人通过电话和QQ报名,晚上10点20分,云南省 委宣传部公布了调查委员会成员名单,资深网民“风之末端”和“边民”分别当 选正副主任。   一夜之后的20日上午9点,调查委员会从云南省委宣传部出发前往晋宁开始 正式调查,先后前往晋宁公安局和晋宁看守所做实地探访,当天下午调查完成后, 调查委员会返回昆明开始撰写调查报告,21日凌晨2点,调查报告出炉,这事实 上也就意味着调查委员会的使命结束。   公众热议   ■作秀还是创新?   由地方党委组织网民参与公共舆论事件调查,这一前所未有的做法引发了普 遍的热议,究竟只是地方政府为了应对信任危机而作秀,还是开创先河的政府创 新之举?这个问题在不同的网民间形成了意见分裂。   在网络上,因为真相的缺失而感到被愚弄的部分网民表达了对云南省委宣传 部和调查委员会的不满。他们认为,调查委员会事实上并没有揭露任何事件的真 相,也没有如期待中那样揭开多数网民心中的疑惑,组织策划这一事情的省委宣 传部只不过是为了转移网民的质疑而作秀罢了,而参与调查委员会的网民则是被 地方政府操控和利用的工具,是作秀的道具而已。   伍皓否认了作秀的说法,他表示,组织这个活动绝对不是作秀,并且努力从 各方面的考虑和各种机制的设置来确保这次活动不是一次作秀,比如正副主任都 由网民担任和官方不参与调查委员会的具体事务等。他认为,邀请网民参与公共 舆论事件的调查,非常完美地体现了尊重网民的知情权、表达权和监督权、参与 权,且这次活动在扩大公民有序政治参与方面做了一次有益的探索和尝试。   而同样身处舆论漩涡中的晋宁县公安局局长达琦明在表达了有压力的同时, 也对此次活动做了肯定,他说:“谣言会止于公开。所以虽然是首次尝试,但对 效果还是满意的。此举对于今后我们公安机关在严格执法、严格依照法律办事等 方面及监所管理的进一步查缺补漏,加强安全管理等工作都会有很大的好处。”   调查委员会副主任“边民”认为,云南省委宣传部的做法很聪明,不管是作 秀还是坦诚,邀请网民参与,至少体现了政府对网络舆论释放出善意的姿态。他 希望这种处理公共舆论事件的方式能够成为一种模式,并且能够产生连锁反应。 如果此次事件能够引发其他地方政府的效仿效应,那就成为一种好事了,而不是 在“周老虎”事件中的推脱处理。   有评论员则提出了另外一些容易被忽视的问题,网民调查委员会虽然被寄予 厚望,然而它始终没有合法性基础,他们与调查对象被合法地相互隔离,不能够 接近调查的核心环节,他们虽获邀却难以动摇早已定下的游戏规则。假如维护和 挽救政府公信力的努力不能对症下药,反而舍本逐末,恐怕很难实现预期目标。   官方说法   ■邀请网民参与公共舆论   事件调查将成为常态   “我们打开了窗户,就不会再关上了。”伍皓在多个场合表示,邀请网民参 与公共舆论事件调查今后将成为一种常态。他说,对于此次报名的网民会陆续建 立起一个数据库,以后有类似的舆论事件,会陆陆续续为网民创造参与的条件, 来满足社会公众的参与权。   网民代表“边民”表达了今后继续参与此类事件的愿望,但他认为应该在程 序和操作手法上做一些改进,他认为此次活动时间太过仓促,且官方给予的资源 有限。他说,下次如果有机会再做民间代表的话,他会主动和官方沟通,让官方 能够提供更多的资源。   温星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政府既然要进行这项改革,要给参与调查 的网民一些相应的权力,如果完全机械地照章办事的话,很多调查根本无法进行。 例如此次调查不能查看核心证据监控录像,就需要政府和公安部门协调好,适当 地给网民开绿灯。另外,在网民筛选这方面应该有更严格的程序,让代表们具有 广泛的代表性。   对话网友   形式在某种条件下也可以有意义   记者昨天采访了参与此次调查的网友“边民”,47岁的他是生活新报网的编 辑,也是此次活动的调查委员会副主任。以下是记者和“边民”的问答式对话。   问:可不可以说这次活动只是一种象征意义,它的形式大于内容?   边民:如果一种形式能够产生连锁反应的话,这种形式本身就是意义了。让 网民介入看上去是个形式,但它可能带来的效仿就具有意义了。这次网友参与调 查,不存在“胜利”和“失败”,而是这种应对舆论的方式作为新鲜事物,会让 社会公众对网络和网民产生一种新的认识,这对社会的进步具有推动作用。   网上有很多人,热衷于永远在网络上扮演一种愤怒和反对的角色。但他们并 没有把自己当作公民,真正让他们参与的时候,他们却认为“跟我没关系”。这 次活动,如果能够刺激公民意识的苏醒,培养公民意识的成长,就凭这个,我觉 得也应该积极参与。   问:报名的时候你预料到结果了吗?你参加调查的初衷是什么?   边民: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不会有什么真相,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力和能力, 接触不到核心证据,凭什么下结论?很多网民认为:警方和检方不可信,政府和 宣传部也不可信,你们作为网络代表就一定要去查清真相,给出一个结论。我对 这种期许表示理解,但觉得很可笑,人家专业的检方和警方有技术手段,有人力、 物力和设备、专业知识,到现在都没有最终结论,我们啥都没有,叫我们去给出 一个所谓的真相怎么可能?   但这不等于我去了以后就不会发现某些问题,我可以做真相的预想:会不会 有黑恶势力?看守所是不是在管理上存在问题?是不是警方也有某种腐败?我们 可以做一万种猜测,如果你不去,那永远只是猜测,连验证的机会都没有。而我 去了,我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尽各种办法,去触碰,也许就摸到了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也就行了。我就是抱着这种态度去的。   问:有人说这次活动是网友迈出参与公共事件调查的第一步,你怎么看待它 的意义?   边民:这次活动刺激了网民议政和参政的热情,因为得到了一种来自官方的 明确的信号和表态,即使你把它理解为作秀,至少它把姿态呈现给你看了。一旦 打开了这个渠道,形成常态、形成制度并且固化以后,它就不再是虚拟的了,而 是一个现实的可以行得通的路径,它的价值就非常大了。虽然具体情况还有待于 观察和研究,但对此次云南省 “敢为全国先”的做法,我个人评价是正面的, 其效应会远远超出宣传的领域,比如说会波及到司法等其他领域。   问:以后还会继续参与此类活动吗?   边民:我可以肯定会继续参与。我觉得经过这一次活动之后,我和其他网民 都会明白,社会的进步实际上是江湖和庙堂、官方和民间的良性互动,在这种互 动过程中,它会慢慢摸索出一种好的模式。下次如果有机会、有时间的话,我会 主动和官方沟通,我希望能够在组织上、程序和调动资源上得到他们更多的支持 和配合。当我这样主动和他们沟通的时候,我想他们也就不会刻意地去回避。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2月25日报道《从“风之末端”回归赵立之 后》,记者张文凌。 2月21日凌晨3时,疲倦不堪的赵立回到家中。他登录了自己的网名“风之末 端”,上网浏览网民们对他们参与调查“躲猫猫”事件的看法。不过,睡意不断 袭来,他再也扛不住了,终于沉沉睡去。 可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的他并不知道,这天凌晨,一场针对他的“人肉搜索” 已经在网上悄然展开。 因为云南晋宁县看守所称,在押人员李荞明在“躲猫猫”游戏中突然死亡, 引发了众多网友关注。2月19日,云南省委宣传部在互联网上公开邀请网民参与 事件调查,赵立第一个打进了电话,并成为这个由4个网民组成的调查委员会的 主任。 只是,因为不满意这个调查委员会事后公布的调查报告,网民们开始对这个 调查委员会的成员们,进行惯用的“人肉搜索”。“风之末端”被网民认为是 “五毛党”(意指受政府聘用,就热点问题发表观点、引导舆论的评论员)的可 疑人选。 网民的有力证据是,在《昆明日报》的门户网站中,有以“风之末端”名义 发表的《昆明日报社2007年工会工作计划》。他的真实姓名赵立,出现在工会委 员会名单中,职务为“宣传委员”。 另一个疑点是,云南省委宣传部的邀请信刚贴上云南网不到1分钟,“风之 末端”就第一个打进电话报名。网民认为,这表明“风之末端”有“内部消息”。 但赵立说,自己并不在意网民们的质疑与评价。作为昆明城里颇有些名气的 网民,他依旧沉浸在“承担了某种责任与使命”的兴奋之中,而且,“怀疑精神, 原本就是互联网中最为珍贵的东西”。 的确,一切事端的由来,源自他对“躲猫猫”事件的怀疑。 2月19日下午3时,报名后的赵立,再也没有离开过电脑。晚上22时,调查委 员会名单终于在网上公布时,他意外地看见,自己不但入选,而且还担任了委员 会主任。 他立即将消息发布在互联网上,并立下了“誓言”——“不辱使命”。 2月19日这个晚上,他一夜未眠,整晚在线上与网友交谈,搜集各种意见。 果不其然,“网友是个很好的群体”,他们提出的各种疑点,让他再次陷入了一 种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幻想第二天像神探一样去找出真相。” 赵立还为此设计了一些细节,甚至准备了一些“有技巧的问题”,在会见犯 罪嫌疑人普华勇时,“能够套出他的真话”。 第二天,他提前半个多小时,到了云南省委的大门口。一些闻讯赶来的省内 外记者,围着他拍照、采访,每个人的情绪都显得异常激动。这些举止甚至引起 了省委大门站岗武警的警惕,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详细的盘问。 在前往晋宁县公安局的途中,调查委员会成员才开始自我介绍、相互认识, 由于官方没有对他们提出任何调查要求,他们只是临时在车上召开了第一次“全 体会议”。 按照委员会的要求,晋宁县相关办案人员接受了他们的调查访谈。办案人员 向委员们介绍了案件办案的全过程,并用幻灯展示了案发地点、看守所监室和放 风室以及部分物证的照片。 “风之末端”与其他调查员提出,希望能到看守所查看现场、会见在押嫌疑 人、浏览监控录像,在他们看来,这是获悉真相最重要的步骤。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这几个平日里在互联网上呼风唤雨的网民,颇感 失落与尴尬。 在看守所里,他们要求会见在押嫌疑人、浏览监控录像的要求,被对方拒绝。 就连民警带着他们沿着巡视通道,观察整个监所时,也并未告诉他们,哪些是与 此案相关的当事人。 虽然看守所同意他们查看证物,如值班记录、台账、死亡证明书、询问笔录 等,“但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不足以让我们对事件的真相作出判断和结论”。 在即将离开看守所前,不甘心的委员们再次问到“监控录像问题”,警方表 示,“放风室”没有探头,因此没有录像。按照规定,监舍休息室(卧室)要安 装探头,但探头的位置属于机密,监控录像内容按照保密法,属于保密范围。 从看守所里出来的调查组成员,几乎一无所获,他们已经失去了早晨来时的 意气风发。 一部分随行的媒体记者对调查委员会的水平表示失望。一篇即时上网的消息 说:“警方回答专业,调查委员会提问业余。” 在返回昆明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沮丧的空气,来时路上那种热烈讨论的场 面,已消失殆尽,没有人愿意说话。这次调查,让这几个往日在互联网上呼风唤 雨、制造流行的网友,突然感受到现实中的无力。 这种“无力感”还在延续。回到昆明的委员们,想找一个“安静、封闭,又 能上网写调查报告的地方”。他们向省委宣传部借了一间会议室,但很快他们发 现,这里不仅没有一条网线,连水都没得喝。 几天过去了,回想起去之前的踌躇满志,赵立现在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天真。 “网友们的批评是对的。我们的个人素质,和法律水平的有限,决定了这次调查 留下不少遗憾。”他坦然地说。 虽然“躲猫猫”事件之后,这几个网民并未调查出任何真相,但赵立认为, 这依然是可以记入中国互联网发展史的一件大事。毕竟,网民们的质疑与监督, 第一次被正式引入了现实政治生活当中。 “我们以为,组成了调查团,就拥有了法律之外的权力,这种心理是很不正 常的。”这几天,他静下心来,分析此行的得失,说道:“作为 ‘风之末端’, 在虚拟世界里,我可以自由发表意见,但这也造成了我的错觉,以为自己无所不 能。其实,网民不是革命小将,说什么是什么,最后能揭示现实真相的,只能是 司法部门,这是社会赋予他们的责任。” 他甚至认为,赋予网民调查真相的责任,本身就是一种错位,因为,网民能 做的,只是“听政与观察”。这几天,他开始有种预感——“这次参与调查,将 为我今后的互联网生活,带来实质性的改变。” 因为常在昆明当地的网站发表时评、杂谈、散文,从2003年起,“风之末端” 开始在昆明本土小有名气。2005年,已届四十的赵立,像一个“热血沸腾的文学 青年”,辞掉了“枯燥刻板但收入稳定的会计工作”,成为一个自由网络写手。 所以,这也是网友对他进行“人肉搜索”,指责他是“体制内人”,但他却 不以为然的原因。即使他现在是云南电视网的网络编辑,但也只是个“散活”, 没有签订劳动合同。 “我根本不是‘体制内人’,更不可能是什么‘五毛党’。”赵立笃定地说。 相反,他的生活与工作,都带有互联网时代一个资深网民的种种痕迹。 尽管家里和办公室里,都各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台式电脑,但他的身上 还揣着一张网吧里的上网卡,因为“害怕没有网络的那分空虚”。 虽然他从不在网上购物、从不玩网络游戏,但在互联网上,他拥有着“第一 时间获悉天下大事”的心理满足感,而“网络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的文章能 及时得到网友们的反馈,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 2005年,他曾因一篇批评楼盘洋名泛滥的帖子《居住在哪国的昆明》而名声 大振——时任昆明市委书记的杨崇勇作出批示,要求“立即纠正这种媚俗求洋、 崇洋媚外的做法”。昆明市规划局随后下发通知,对新建的小区、楼盘命名提出 了新的要求。 这篇文章也使他遭遇了做网络写手以来的第一次打击。此前就这一观点发表 过网文的两名网友,毫不留情地指责他在“抄袭”。直到他发表了两篇充满歉意 的声明,“战火”才偃旗息鼓,“从那以后我很注意网络的原创,与我观点相同、 别人写过的话题我就不写了。” 然而,在网络上嬉笑怒骂、文笔犀利的“风之末端”,生活中却是一个谦恭 有礼、语气平和的人,胖胖的圆脸总是一团和气,像个“老昆明城里走来的小店 掌柜”。 他喜欢穿红色的唐装,剃个光头。不喝茶,不喝酒,最爱的是看书和抽烟, 除了时事评论,他在昆明几张报纸上发表的“老昆明闲话系列”,也在圈内口口 相传。 他现实生活中常常见面的网友只有10多个。按网友聚会的规矩,每次都是AA 制。这一制度也被引入了“躲猫猫”事件的调查里,中饭每人花了36元,晚饭则 是调查组的一名成员买来米线,请大家吃。 调查委员会工作之前,他曾在互联网上贴过一个名为《公园门票涨价,一点 技术含量都没有》的帖子。那时,在文中,他写道:“大不了你敢涨价,我敢不 去,谁怕谁呀。” 如今,一想到这句话,他自己就笑了起来:“今后,像这种赌气的话我是不 会说了,而是要多提一些实质性的意见。我们应该承担起某种责任,去质疑一切 ‘躲猫猫’背后的真相。” 【牛肆】∽∽∽∽∽∽∽∽∽∽∽∽∽∽∽∽∽∽∽∽∽∽∽∽∽∽∽∽∽∽∽ ◆ 临夏砖雕 ·王琰·   临夏,古称河州。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太忙,忙着用神斧劈山凿石,疏通 河道,纷飞的碎石头积石成山。   头戴斗笠的大禹站在积石山上远眺大海,黄河终于在他的目光下驯服地流走 了。   积石山旁的河州,西行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小逗号,来往的商队小憩一会儿, 接着踏上西行之路,驼铃声渐渐远了。又有驮着砖茶的马队熙熙攘攘地走在这座 小城里。   没有了丝绸用什么做装饰呢?临夏人选了灰扑扑的青砖。临夏砖雕,用朴素 的颜色铺张华美。   在临夏,不论是回族的礼拜堂,还是汉族的社庙,不论昔日达官贵人的公馆、 府第,还是寻常百姓人家,大都饰以精美的砖雕。   据考证,临夏砖雕是由汉代画像砖发展而来。画像砖题材丰富,涉及播种、 收获、采莲、射箭、盐井、酿酒、春米等等,如一幅幅汉代风俗画。   我见过嘉峪关市魏晋时期古墓葬出土的《牛耕》画像砖,图上绘一白一黑两 头牛,共挽着犁,犁头深深插入土中,扶犁的男子右手扶犁,左手扬鞭,光着小 腿,头上汗珠就要滴落下来。这幅1600年前的《牛耕》图,让我们对那时农事有 了直观的认识。我小时候,常见二牛犁地的景象。   汉代画像砖是绘制或用模具压制而成薄浮雕再覆上颜色而成。   临夏最早的砖雕,出现在宋墓中。看上去比汉代的画像砖凹凸有致,刀法简 洁圆润,多是花鸟、九色鹿、莲花童子等内容。   赵匡胤建立的宋朝仿佛是个先天缺钙的朝代,前有辽后有金,偏安一隅最终 还是没能躲过蒙古人的铁骑。痴醉于描绘花鸟的宋徽宗把大宋版图涂抹得墨痕斑 驳。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芙蓉锦鸡图》上秋天的木芙蓉还没有落霜,一只锦 鸡斜斜地占据了主要位置,身上浓丽的五色羽毛有评家解释说,是为了颂扬儒家 五种伦理道德——文、武、勇、仁、信。   软弱有仪的宋朝被蒙古人的铁骑所践踏。文化能挡得了利箭长刀吗?忽必烈 汗将一座又一座城放入囊中,仿佛过程就是一切。被蒙古灭亡的又何止一个宋朝?   可是无论如何,宋朝的花鸟是让人仰视的。   有宋徽宗这样一位画家皇帝支持,绘画艺术当然是欣欣向荣的。   河州,这一丝绸之路必经的镇子,或许也曾有落泊的御用画家落脚吗?   临夏市南龙马家庄宋墓出土的一幅《牧丹图》方砖上,一株种在花盆里的牡 丹,照旧开成大手笔的雍容大度。据说宋真宗常赐牡丹花给群臣。战功赫赫的杨 家将凯旋而归,赐宴后真宗一定会亲自为他们佩花。牧丹花年年盛开,宋朝的衰 败却越来越快。   如今,河州牡丹已开成了临夏市花。每年有“浪牡丹”之风盛行。   另一块在西关出土的《一品莲》方砖,是两支有着田田荷叶的白莲,插在系 了飘带的花瓶里。冰纹瓷花瓶,再清淡不过的颜色,风吹,绢制的飘带飘了起来。 而莲花,因为一向被人们以高洁比喻,就算是雕在青砖上,也是一副出淤泥而不 染的模样。   喝一口古河州酒,落泊的画家接着画吧,画好了再一刀刀雕出来。或者,直 接雕,大写意般寥寥数刀,意境盎然而出。   墓葬中多有雕刻的孝子故事图,凸显的是古代儒家文化的核心内容――孝道。   临夏金墓中砖雕《原谷拖舆谏父》图,刻一老者赤身裸体抱膝而坐,有小儿 左手拖舆,右手指向前面的人。《孝子传》载,祖父年老,父亲用车拉了弃之, 原谷再三劝说不听,于是拉了车就往回走,父亲问你用这车干什么?他说等你老 了我用它拉你。父亲于是醒悟,羞愧难当,将祖父重新载回悉心照料。砖雕上的 老者面容凄惨,让人忍不住有恻隐之心,而伶俐可爱的原谷,一望就是个好孩子。   到了明朝,可能是因为有个要饭的和尚皇帝开头,觉得气短,越要拼命显出 皇家威风。就好似忌讳民间说“秃”说“亮”一样,不准百姓在住宅建筑上使用 彩色斗拱。民间的艺术家们自有应对之策,这之后,砖雕弃彩,但却在精雕细琢 上下足了功夫。   到临夏,问起砖雕,带你去看的一定是东公馆。马氏家族盘据西北多年,马 步芳的哥哥马步青带着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回老家修了这座宅邸,如今堪称一座 砖雕博览园,这倒是个意外的功用。   院内砖雕《江山图》气势磅礴,扑面而来,一草一木全都细致入微。我端详 良久,很难想象这样大块的方砖能有如此细腻的表现力。另一幅《子孙万代》, 架子上葡萄沉甸甸挂着,那时还少有无籽葡萄,于是,就多子(籽)多福了。可 惜,这毕竟只是主人的希冀,马氏子弟流落时,总会再望一眼这串串粒大多汁的 葡萄吧。阳光很强,晒了数十年的葡萄还是饱满的样子,应该很甜吧。   东公馆多是砖雕艺人绽成元的作品。绽姓很少见,为回族特有姓氏之一。 《中国姓氏大全》称为“罕见姓”,而绽成元的砖雕作品更称得上是罕见。   回族与砖雕是有缘的。   临夏街上多戴白帽子和披盖头的男女。还有,随处可见的清真寺。高高矮矮 的圆顶,举着星星月亮,把夜晚都照亮了。   站在榆巴巴拱北高大的砖雕门前,不由得表情肃穆起来。大门紧闭,不到做 礼拜的时候呢。同去的朋友是阿文老师,认识看门的人,于是领着我们快快地走 了一圈。长长的砖雕墙,像是走不到尽头。眼前高耸的砖雕,不是朴素,而是华 美的壮观。影壁上的阿文如同一条飘浮的丝绸带子,柔软的美。   去红园吃饭,那里有许多清代砖雕。一幅幅看过去,有种奢侈的感觉。只是 别给那松风鹤影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   快到回族的古尔拜节了,南关的清真大寺前,挂着一条大横幅,欢迎兄弟们 来寺里。门口拴了几头羊,一派过节的气氛。   总是想念临夏的手抓和莜麦甜醅子,朋友家院里的绸子花开得正艳吧? ◆   “国学”热    ·金雨田·      最近看到很多人在批判周杰伦的《本草纲目》。我不是周的fan,周的歌偶 尔听上一下,但其歌词却从来没有明白过。今天我不想说周,由周的事件联想起 了我们的复古之风,我们的“国学”突然的“热”了起来,所以我想说说。   其实说起周杰伦的《本草纲目》,我倒想到他的另外一首《青花瓷》,还有 SHE那首《中国话》,似乎都想与中国传统文化攀点亲,显摆自己多有文化、多 有内涵。只可惜,那《本草纲目》成了糟粕的宣传品,《青花瓷》一碰到内行就 碎了,《中国话》简直就是绕口令。   你看那易中天、于丹的书卖得多火,广大人民群众张口闭口都是庄子、老子、 孔子以及其他各“子”。只可惜,这是一个速食文化的时代,大家都喜欢吃别人 嚼好的馍,又有几人真的愿意去亲近古人?   你看那幼小孩童,顽劣无知,摇头晃脑地背着什么三字经、弟子规,煞有介 事。甚至一些地方都办起了私塾,开始了仿古教育。只可惜,有多少成年人能够 完全理解这些古代的经书?能够知晓三字经中的全部典故?这些可以算作古代的 规范,多少孩子能够做到?   我们热爱国学,我们总说我们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到底我们对自己的文化 了解有多深?且不论别的,单是中文系的学生就让我们心寒,居然能够把汤、棘 当作一个人;竟然把《硕鼠》当作诗经中的爱情诗;竟能够把《公羊传》写成 《山羊传》,《榖梁传》写成《吕梁传》,我还“吕梁英雄传”呢。   还有那大学校园,甚或是中学校园,都纷纷效仿办起了什么“国学社”,大 家都在读唐诗宋词,都在读孔老夫子的书。只可惜,在“梦回唐朝”的演出上, 演员们竟然穿着旗袍出场。   还有那服装市场,无论男女老少,都钟爱唐装。只可惜,即便唐装在身,也 不能表明你就真的热爱或是了解中国文化。   还有那过年送点心,又回到了以前,草纸红签草绳包点心,据说这样既环保 有能显示品味。只可惜,草纸的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到头来,是既浪费了资源 也没减少污染。   ……   总之,现在的时尚就是恢复我中华之“国学”,还原我民族旧时之风貌。只 可惜,在我眼中,长此已往,我们都会变成麋鹿——四不像。到头来,传统文化 也丢了,科技发展也停了。 【丝露集】∽∽∽∽∽∽∽∽∽∽∽∽∽∽∽∽∽∽∽∽∽∽∽∽∽∽∽∽∽∽ ◆             穿不过的马路                ·卢江良·   老妇呆在马路边,远望着马路对面——一排隐约显现的民房,不禁忧心如焚。 她想,现在不知洪宝急成咋样了?是不是放下手里的活,正在四处寻找自己呢? 秀美是不是又在骂骂咧咧,埋怨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妇是昨天下午到达这座城市的,在这里搞装修的洪宝来电话说:“娘,秀 美肚子里有了,不能再干活,我刚包下了一户人家,忙得很,你来帮我做饭吧。” 她就二话不说,不再去念佛,搭同村人丁峰的车来了。   丁峰把她搭到这座城市,放在她目前呆的这条马路边,指着马路对面对她说, 洪宝就住那边的民房里,我的车过去要绕一个大圈,你自己穿过去就到了。老妇 就提着两只包裹——一只放自己换洗的衣服,一只放带给儿子他们的东西,跟丁 峰道了个别,自个儿下车了。   可让老妇意想不到的是,自从下车到现在,都一天一夜了,她始终无法穿过 这条马路。是的,这条马路太宽了,她暗地估量过,走着过去,慢一点的话,差 不多要五分钟。当然,宽不是问题,再怎么宽的马路,也用不着她走一天一夜, 对不对?重要的是,路上来往的车辆太多了。   说实在的,老妇虽然六十多岁了,生活上历经磨难,但旅程方面短得可怜, 在来这座城市之前,从未离开过所在小镇。所以,从没见过那么宽的马路,以及 那么多的车辆。起初丁峰跟她说穿过马路就行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其艰难性,可 等她真的面对这条马路时,她才一下子傻了眼:这哪像是一条路,简直是发洪的 溪哩!   应该说,在马路边的一天一夜里,老妇不是没作过试穿马路的努力,但每次 都被那源源不断疾驶而过的车辆所摧毁。假如老妇熟谙城市里的生活,有过穿越 马路的经历,情况也许会不一样,她完全可以沿着马路,往前或者往后走,寻找 一条允许行人通行的斑马线。但老妇不能够,一方面她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一种线, 另一方面她不敢轻易离开丁峰放她下来的地点,她想万一走离了,找不着儿子租 的地方咋办?   但老妇也不是愚笨的人,在这一天一夜的时光里,并非只在重复着试穿马路, 她也求助于路人,企图得到帮助。可遗憾的是,她讲的是土话,那些路人又是匆 匆而过,没工夫停下来细听,所以不太听得懂。于是,她灵机一动,掏出那张写 着儿子租处的纸。他们就接了过去,很认真地看。但看后的结果如出一辙,就是 将纸条还给她,指着马路对面,充满热情地对她说:“大妈,就在那边。你只要 穿过去,就到了。”老妇还想询问,他们都忙着走自己的路了。   老妇在屡穿不过的情况下,不得已还尝试过另外一种办法,就是朝着马路那 边高喊儿子的名字。但她的这种尝试无疑也是徒劳的。这条马路实在是宽了一点, 而且路上车辆声那么嘈杂,她的喊声根本抵达不了儿子租住的地方,还没传到马 路对面,就像蒸汽融进了大气里,瞬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妇终于没辙了,瘫坐在装换洗衣服的那只包裹上,呆望着车辆川流不息的 马路。这时,她的胃开始痉挛,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时而攫紧时而松开。老妇 这才记起,自己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过不了马路,总不能饿死吧。她这样想着, 勉强地侧过身,打开带给儿子他们的那只包裹,掏出了两只茶叶蛋,但随即放回 了一只。   老妇细嚼慢咽完一只,觉得那蛋小得如芝麻,落进肚里像没吃东西,便犹豫 着要不要再来一只?这蛋是她养的母鸡生的。那个母鸡已生了五年的蛋,但她未 曾吃过一只,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她将它们孵成小鸡,都拿到镇上去卖了, 换回来日常的用品。这次,听说儿媳怀上了,才煮成茶叶蛋带出来。   老妇正在迟疑不决,突然听到一声断喊:“你干嘛呀?你!啊?!”她不由 地吓了一跳,赶紧仰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个男的,穿一身跟镇上派出所的人相像 的衣服,断定他一定是一个警察,心头便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慌。她不知道自 己犯了啥法,抖抖擞擞地站起身来,两手垂着肃立在他的对面。   男的见了老妇的一系列举动,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尊重,自我感觉就一下子 好起来,他本想委婉一下语气的,但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想我虽然不是城管, 但多少也是协管呢,工作性质是一样的,便延续了刚才的口气:“你自己看,你 在干嘛?啊?!”手朝着地面乱点着,像是在数沙子的粒数。   老妇循着他的指向,看到了那些蛋壳,顿时迷惑了:在这个地方,扔蛋壳也 犯法?要是面对的是其他人,她或许会问一问,但现在面对的是警察,她便打消 了这个念头。在她的印象里,警察厉害得很,同村的王二狗,迟交了镇里造路的 钱,让派出所的人抓去,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回来就瘸了一条腿。   协管见老妇只顾着发抖,觉得再搞也没意思,指示老妇将蛋壳捡起离开。但 老妇捡起了蛋壳,用手帕裹住,捏在了手心里,却迟迟不肯离开。协管原本消失 的怒气,又重新燃烧起来,冲着老妇夹头夹脑地吼:“你还不走?啊?!准备在 这里过夜?啊?!”   老妇突然哭了,声音压得很低,嘴里含糊地说着话。协管听不懂她说什么, 竖起耳朵仔细听,但还是不成功,那样子像她的话是方的,而自己的耳孔是圆的, 两者非常地不配套。他就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阻止道:“你先不要哭好不好? 啊?!你能不能不哭说好不好?啊?!”   老妇终于停止了哭,努力地表达她的处境。协管好不容易听懂了,他本想把 她领着过去,但转而一想转变了,暗忖:我要是城管,就领她过去算了。可我现 在是协管,协管虽然不是城管,但也是管理城市的,又不是给行人领路的,我干 嘛要低城管一等呀。协管这样思考着,但又觉得不领过去,让她呆着也不是回事, 便给一个老乡打了电话。   老乡心急火撩地赶来了,他是这座城市的日报记者。不过,只是一名招聘记 者。因为没有正式的编制,他比其他记者卖力,其目的显而易见,希望通过自己 努力,有一天能够被转正。所以,他一接到协管的电话,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素材, 便放弃了约见新认识的女友,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协管把他带着老妇跟前说:“就是这个老大妈,在这里一天一夜了,过不去 马路。”继而,颇为得意地炫耀:“大记者,这应该算条爆炸新闻吧?”记者连 声说“算算算”,协管就用劲拍拍他的肩膀,居功自傲地说:“到时新闻出来引 起轰动了,可不能忘记了老乡!啊?!”说完,关照他采访完毕把她领过马路, 然后继续他的“协管”去了。   记者向老妇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当然掩饰了招聘这个隐私。老妇一听说对方 是记者,眼睛一下子发亮了,她一把抓住了他拿采访本的手,急不可待地央求道: “记者同志,帮帮俺,帮帮俺。”在老妇的心目里,记者简直就是活菩萨。王二 狗被打瘸腿后,四处奔走申冤,但无济于事。后来碰到一个记者,将他的遭遇登 了报,镇派出所就向他赔了礼道了歉。   记者费了好大的劲,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作详尽的记录。他一边记 录,一边窃喜:这真是个非常难得的好素材!这样一座以文明著称的大城市里, 一个老人竟然一天一夜过不了马路!从中折射出来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也足以引 起这座城市各界的警示!如果自己能花精力往深处挖挖,这次想不轰动都不行!   老妇回答着记者繁琐的问题,心里禁不住嘀咕开了:这个记者同志也不知咋 搞的?领俺走过去这条马路,还要问这么多的话呀。但她又不敢表露出来,担心 记者万一看出来,不高兴了,不领自己过去。所以,尽量耐着性子,配合着记者 的提问。等记者提问的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记者同志,现在可领 俺过去了吧。”   记者没有抬头,还在记着什么,口里干脆地答:“没问题,我很快就领您过 去。”等他记录停当,在前面领着老妇,沿着马路往右走。可走了不几步,突然 停了下来,回过身,对老妇说:“大妈,您先不要过去。”他想,他的新闻明天 一旦登出来,引起了这座城市各界的关注,那个时候如果找不到老妇,轰动效应 无疑要打一些折扣。   老妇听了,由衷一怔:咋了?叫我不要过去?叫俺讲了这么多,俺给他讲完 了,说好把俺领过去的,现在又不把俺领了,他这是糊弄俺呢。她这样寻思着, 脸色不好看了,想还说是记者呢,可能是骗人的吧。像王二狗上次的记者,后来 王二狗带烟去谢他,他不但不收他的烟,还留他在报社吃了顿饭呢。   记者看出了她的不悦,尽力向她解释说:“大妈,事情是这样的。因为现在 新闻还没出来,如果您提前过马路那边去了,那新闻的真实性就出了问题,……” 见老妇憋着气不作声,他知道再解释也没用,就打住了话头掏钱包。他先是夹住 了两张二十元的纸钞,但又担心给了她后背着自己离开,为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 损失,便在两张中间放开了一张。   老妇面对递来的纸钞,搞不清记者的用意,触碰到了钱的手,下意识地缩回 去了,不断地摆动着说:“俺不是要饭的,俺是来给自己儿子做饭的。”记者说: “大妈,我知道您不是要饭的。但为了我,你就再留一天,这钱,算是给您的工 钱。明天,我会过来,领您穿过这条马路。”   老妇瞅着那张纸钞,心头就摇摆起来,想自己念一天佛才五块钱,这二十块 钱要念整整四天呢!又想自己如果不收下,记者会以为不帮他,肯定很不高兴, 他一不高兴,不领自己过去了,那个时候钱收不到,俺自己又过不了,真的两头 落空了。这样盘算着,她的手不知觉地向前伸了伸。   记者很高兴。他把纸钞拍进老妇的手里,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大妈,我一 定不骗您,明天不到中午,我会来这里,然后把您领过去,还帮您找到您儿子。 我当记者的,在这城里到处跑,路熟得很。另外,您也别饿着渴着,”他说到这 里背过身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商铺,“拿着这钱去买点吃的喝的。”末了, 急匆匆地离开,回报社赶稿去了。   老妇的心放宽下来。这下,她不再急着过马路了,重新坐回那只包裹上,静 心地等待明天的到来。她没有去不远处的商铺,她舍不得花那个冤枉钱,只是从 另只包裹里,又掏出一只茶叶蛋,吃完又掏了一只。这两次掏的过程中,第一次 是毫不迟疑的,第二次也就犹豫了一下。她想,这二十块钱,能买很多蛋呢。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老妇坐在马路旁边,面对记者消失的方向,差不多要望 眼欲穿了,记者才姗姗而来,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大帮子人,有的肩扛摄像 机,有的手持无线话筒,也有的举着照相机,还有的像昨天的那位记者,只拿着 一个采访本。他们一看到老妇,眼睛不约而同地发光,如果是在黑夜的话,简直 能把整座城市照亮。   老妇等他们走近,还没弄清什么回事,那帮子人就对着她,又是拍又是问的。 老妇懵住了,转动着身子,不住地问:“你们干啥呢?你们干啥呢?”那帮子人 不理会,继续自己的工作,还是昨天的记者站出来,向老妇解释道:“大妈,他 们是电视台、报社、网站、电台的记者,他们都来采访您的。”   老妇更困惑了:“采访俺咋呢?俺有什么好采访的呢?”有记者笑着开玩笑, 您是咱城的大名人了,我们不采访您采访谁呀。老妇把这话听进去了,暗想自己 怎么成大名人了?怎么会成大名人了呢?自己既没有偷抢,又没有做好事,更不 会演戏文,只在这马路上等着,等了两夜一天半,怎么就成大名人了呢。   那帮子人没闲工夫,解释那么复杂的问题,只是埋着头做自己的新闻。等好 不容易做稳妥了,才纷纷地停下来。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领她过马路,包括昨天向 自己允诺过的记者,只是不约而同地掏出钱来,最少的是二十块,最多的有一百 块,塞进了她的手里,众口一致地央求她,在这里再呆上一天。   老妇看着手里花花绿绿的钱,感觉恍如在做一个美梦呢!她在心里一个劝地 问自己:咋会有这种好事的呢?咋会有这种好事的呢?以致于她只管看那些钱了, 忘了问什么时候领自己过马路。等她醒悟过来的时候,那帮子人早都走散了,各 自赶回单位做新闻去了。老妇就捧着那些钱,呆呆地坐在马路边。   老妇的遭遇经过媒体的大肆炒作,一时间成了这座城市的热点,社会各界针 对此事展开了热烈讨论,引起了这座城市的市长的关注,他想他当领导的这座城 市,怎么能够出现这种不文明的事呢,便责成有关方面及时有效地解决此事。因 为这事涉及的面比较广——城管、交通、救助、治安等等,具体协调此事的任务 落在王主任身上,他是这座城市的政府办公室副主任。   王主任作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他的座右铭是:永远听市长的话。所以,市 长刚作完指示,他就立马召集相关部门,协商解决这件事。但结果很不乐观:城 管局认为老妇并非无证商贩,她过不了马路,不在他们管辖范围;民政局指出老 妇不是乞丐,不属于救助对象,他们对她无须负责;交警部门说明老妇呆的地方, 本身就不允许过马路的;司机代表则说老妇所在之处,既非十字路口,又没有斑 马线,没有规定要求车辆避让。   显然,王主任协调不了。他战战兢兢地向市长汇报。市长再次指示:无论花 多大精力、多大代价,都必须妥善解决此事,交给老妇以及广大市民,一份满意 的答卷。王主任小心地问,能不能让他把她领过去?市长说:“不能!这样的做 法是治标不治本。这次老妇穿不过马路,你将她领过去了,但问题没有彻底解决, 万一下次又碰到这种事呢?”   王主任领会了市长的指示,一边寻找问题的症结,一边亲临老妇所在的马路。 老妇见到王主任的时候,已在马路边呆了三天三夜,她正等着最初的那位记者, 让他领着她穿过马路呢。王主任见了她问:“你就是那位过不了马路的女同志?” 老妇点点头。王主任劝慰她道:“你这位女同志,你也不要着急,你的问题,市 长非常重视,我们一定会妥善解决,你要相信政府。”   老妇再次点头。但点完头,突然问:“您这位领导,啥时能领俺过去?”王 主任陷入了沉思,良久答复道:“应该不会很久。”老妇又说:“您这位领导, 请您多帮忙,让俺早一点过去。俺在这都呆三天三夜了,儿子等急了不说,幸亏 没落雨呢,要是落起来,连个躲躲的地方都没有。”王主任再次陷入沉思,过了 片刻,回答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会及时向市长汇报,到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 答复。”   王主任果真言而有信,当即向市长作了汇报,征得市长的同意后,迅速跟商 铺主人协商,腾出了其中一间,当夜安排老妇住进去,商铺租金、家具等费用, 自然都由财政拨款。为了切实解决老妇的困难,政府还规定在问题没解决之前, 按月支付她一笔费用,以供她日常开支。是啊,这么一座文明的城市,总不能让 一个老妇饿死吧。   可老妇才住了三夜,儿子洪宝找过来了。母亲失踪的六、七天里,洪宝一直 急在心里。第一天到了晚上,他见娘还没来到,就打电话给老家,听说搭丁峰的 车出来了,再打丁峰的手机,联系不上。当时他就急坏了,连夜四处寻找。后来 两天里,他一边打丁峰的手机,一边到处找他的娘。但丁峰出了省,始终联系不 上,而娘也一直找不到。到第三天的时候,媳妇秀美有意见了,说你每天找你娘 吧,把我和宝宝饿死算了。   洪宝就停止了寻找,继续搞他的装修,但不忘打听娘的消息。今天中午,他 正在搞装修,房东来看房。房东看完房离开,留下了一张看过的报纸。他不经意 地扫了一眼,竟然发现了娘的照片!他细细地读过来,知道了娘目前的住处,于 是放下活儿找过来。老妇一见儿子,止不住哭了,抽抽搭搭地说:“俺的阿宝, 娘日日夜夜盼你呢!”洪宝安慰着老妇说:“娘,甭哭,甭哭,我现在就领您过 去。”   老妇提过两只包裹,洪宝接过来,娘俩准备离开。可还未跨出门,老妇停住 了,说:“有个王领导对俺挺关照的,咱们走了得跟他打个招呼,要不俺就显得 无情无义了。”洪宝想想也是,重新回到房里,问老妇:“王领导什么时候来?” 老妇说:“这个难说的。”洪宝就说:“那我先回过去干活,王领导来了您跟他 说一声,我晚上再过来领您过去。”   下午,王主任来了。他见了老妇,关切地问:“这里住着,习惯不习惯?” 老妇说:“习惯。”王主任又说:“你的问题,政府很重视,我们在加紧协调, 你莫心急,我们会尽快解决的。”老妇说:“谢谢王领导,俺儿子找到俺了,中 午来过这里,他说晚上领俺过去。”王主任惊诧地问:“什么?”老妇重复了一 遍刚才的话。王主任说:“你儿子来了,你让他等着,我要跟他谈谈。”   晚上,王主任和洪宝见上了面。王主任开门见山地说:“你娘不能过去。” 洪宝想不通:“我娘为什么不能过去?”王主任说:“她引出的一系列问题,都 还没能妥善解决好。”洪宝说:“那是你们政府的事,你们爱怎么解决都可以, 但我娘我得领过去。”王主任就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位同志,你要顾全大局! 你娘虽然是你娘,但她引出的一系列问题,关系到全市的人民,容不得丝毫疏 忽!”   洪宝说不过王主任,他一个搞装修的,怎么说得过吃墨水饭的呀。王主任见 他沉默了,劝导他:“你要相信政府,你娘的问题迟早会解决的,到了那时,你 要什么时候领她过去都行,如果条件许可,我们还会派员将她送过去。”洪宝瓮 声瓮气地说:“不就过不了马路嘛,我自己领着过去不就行了。”王主任不认同 地说:“你这位同志,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如果任何问题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 就用不着政府了。”   老妇终究不能过去,依然住在那个商铺里。新闻媒体方面,尽管猛炒了一阵 子,但不可能经久不息,不出一个月就冷了下来。而这座城市的政府那边,王主 任虽然协调过多次,但问题始终悬而未决,久而久之也就疲乏了,其他新的问题 一出现,市长将注意力转过去,再也没时间过问这事。市长不过问了,王主任也 懒得操心,基本上不再去老妇那边。   洪宝原本是坚持要娘过去的,后来见娘住得比自己好,吃得也不比自己差, 而且还按月发放“老报”,暗想要她过去干嘛呢?相反,他时不时来娘这里“揩 油”,有时秀美也一起来,有段时间两人把这当了家,几乎每餐都到这里来吃, 他们都有了搬过来住的打算,不幸的是秀美跟娘突发口角,他们才终于打消了那 个念头,来的次数比以往少了一些。   老妇再也不提过马路的事,她想自己过去干嘛呢?现在自己住在这里,住的 用的都是政府包的,而且还按月拿到“老报”,这样的待遇俺村里谁有?那个李 老怪,以前当过乡长,每月拿点补贴,搞得人上人似的,如今跟自己一比,天上 地下呢,他哪有自己拿得多?!老妇总是这样沾沾自喜着,自忖是村里最有福气 的人。而最让她脸上有光的是,村里的人都知道她的事,没有一个不对她羡慕不 已。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个时候,政府发生了一件事,原先那个 市长调走了,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市长。王主任没有升,也没有降,还在老位置上, 座右铭也未变:永远听市长的话。他听了一段时间,觉察出两任市长的差异,前 任喜欢将事小而化大,现任爱好将事大而化小。现任市长上任伊始,听说了老妇 的事情,把王主任叫去了解。听完王主任的如实汇报,就指派他陪同自己走一趟。   现任市长在王主任陪同下,来到老妇的商铺的当儿,老妇正同旁边商铺的人 搓麻将,前段时间她实在感到无聊,学会了搓这座城市的麻将,近来经常跟旁边 的人玩上几盘,玩的过程中少不了输赢点钱。她正搓得起劲时,王主任出现在眼 前。她立马停下来,站起身讨好地说:“是王领导呀,好长时间不见了。”王主 任指着老妇,向现任市长躬了下身,介绍道:“就是她。”   老妇得知市长亲自来看自己,顿时感觉自己身价倍增,她一边恭维着市长, 一边一个劲地诉苦,说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天热起来了,只有一把电扇,显得特 别闷热,能不能添置一台空调?说政府给的那份“老报”,要是生活在农村,是 绰绰有余了,但在这座城市里,消费水平比较高,还是显得有些不够用,能不能 再提高一点?却只字未提过马路的事。   现任市长没有理会老妇,转出屋来问王主任:“她现在的一切开支,哪个地 方支出?”王主任说财政拨款。现任市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指示王主任说: “你叫她收拾一下,现在把她领过去。”王主任听了,不由地怔了怔,暗想:这 事拖了这样长时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但他不敢多问,满口应承了下来。 然后,走进屋去,将市长的意思,转达给了老妇。   老妇一听,忐忑地问:“那‘老报’还给不给?”王主任冷冷地说:“一并 取消。”老妇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脸色就“刹”地变白了。等她好不容易 清醒过来,便拖延着不肯收拾行李。王主任就越俎代庖,帮她收拾起来。老妇不 服气地说:“俺以前要过去,你们不肯。现在怎么让俺过去了?”王主任就压低 声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要与时俱进。”   老妇走出了屋,还是迟疑着,不情愿离去。她望着远处的马路,佯装胆怯地 说:“俺从没走过有这么多车的马路,怕不小心给撞死。”王主任说:“由我前 面领路,不会的。”老妇还在拖延,市长不耐烦了,命令王主任给背过去。王主 任连忙弯下身,把她拉上了背,快步朝前走去。老妇趴在他的背上,回望着那间 商铺,看它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忍不住哭起来,那哭声起初很轻,后来越来越 响、越来越响……   2008年7月20日于泥花香书轩 ◆                等待                 ·马拉·      王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从汽车上下来,一下子被寒气包围了, 他下意识地把大衣裹了裹,以抵御不可能抵御的寒气,大衣太薄了。由于风的关 系,街道显得干净,因而更加宽阔。回到家,他把行李随意地丢在地板上,给自 己倒了杯开水,身上稍微暖了一点。喝完开水,走进卧室,妻子已经上床了。她 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到冬天就蜷缩起来,象一只病猫。看到王树,妻子抬头看了 他一眼。王树的表情告诉她,和以前一样,这次远行没有任何收获,除开干皴的 脸皮。妻子掀起被子说,我去给你煮碗面吧,家里没什么吃的了。王树摆了摆手 说,算了,我吃过了。妻子说,那我给你倒水洗脚吧,洗完早点睡,你也累了。 王树说,好。妻子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宽大的睡衣,略微显得有些臃肿。其实王 树并没有吃,但他不想吃了,他只想早点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   在床上躺下后,王树抱了抱妻子,他知道妻子肯定没有睡着。每次回来,巨 大的失望让妻子无法入睡。尽管这失望每年都会发生,而且已经持续十一年,妻 子仍然无法习惯,他们永远不可能习惯。王树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在发抖,轻而有 规律,象铁轨发出的“喀哒喀哒”的声音。王树抱紧妻子,把手伸进妻子的睡衣。 她已经老了,乳房有些下垂,皮肤摸上去一张粗糙的纸。随着王树的动作,妻子 的身体慢慢转了过来,她把头埋进王树的怀里。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 说。   第一次出门是在十年以前了。王树记得也是冬天,只有冬天,他才能闲下来。 回到家时,妻子看着他空空荡荡的背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持续三年之后, 妻子已经不哭了,只会坐在沙发上等着他,给他做饭。最近几年,妻子已经不等 他了,到了十点她会上床睡觉。那些巨大的空洞,慢慢被时间充塞,尽管永远无 法添满。每次出门,他都觉得有些悲壮,却无法阻止,甚至他已经习惯了。妻子 对他说,王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王树也不知道,他想所谓尽头,也许 要到他死。   早上起床后,王树和往常一样站在路口刷牙,这么些年,王树一直在巷口刷 牙。邻居们在门口刷牙的越来越少了,他们习惯在家里刷牙。看到王树,有人大 声地冲王树喊:“老王,回来了?”王树嘴里含着牙膏清新的泡沫含糊地说: “可不,回来了。”“怎样,还好吧?”“还好,老样子。”没人再问了,谁都 知道王树是空着手回来了。刷完牙,王树回到屋里,妻子已经做好了早餐,他们 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吃早餐,妻子给王树拿了报纸。妻子说:“有人问你了吧?” 王树说“是”。妻子撇了一下嘴说:“多事。”王树笑了笑说:“也不是,人家 是关心呢。”妻子没再说话。等王树吃完早餐,妻子对王树说:“拆迁办的人又 来了,说这房子得拆。”王树扔下报纸说:“不拆,我们就住这。”妻子说,耍 脾气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得拆。王树懒得再和妻子理论,他说,我去店里看看。   进了餐馆,还早,基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擦桌子。看到王树,他 们热情地和王树打招呼:“老王回来了?”王树说,回来了,不回来我能到这来? 王树笑嘻嘻地。王树是餐馆的老板,大家都叫他“老王”或“王哥”,他不喜欢 “老板”这个称呼,他觉得他不是老板。开一个小饭馆,能叫老板么?到厨房看 了一下,王树找了张桌子坐下来,拿出手机打电话,他是打给张丽的。儿子的女 朋友,十多年前的,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电话拨通后,他说:“小 丽啊,我是王叔,小宽有给你打电话么?”张丽说:“没呢,他给我打电话我会 告诉你的。”过了会,张丽说:“王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过来看看你?” 王树说,算了,快过年了,你也忙,就不麻烦了。挂了电话,王树想了想,觉得 张丽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见到他还是客气的。虽然,她和王树 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是王树儿子的女朋友,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 多年,世界都变了,更何况一个女朋友。想到这里,王树更觉得张丽难得,这样 的女人是越来越少了。更重要的是,张丽是王树和儿子之间唯一的线索。几乎每 年春节前,王宽都会给张丽打个电话。电话里说了什么王树不知道的,他能知道 的仅仅是儿子给张丽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可能来自大连,也可能来自沈阳,当 然也不排除兰州的可能。实际上,每年儿子的这个电话就决定了王树远行的走向。 比如说今年,王树去了广州,因为张丽说儿子的电话是从广州打过来的。他和儿 子仿佛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总是跟不上儿子的步伐。   王树很清楚地记得是在十二年前的春天,儿子十八岁,高中毕业不久。脾气 暴躁,而且叛逆,和任何一个青春期的男孩一样。他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几乎 每个傍晚,他都会骑着摩托车带着张丽去兜风。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王树,王 宽的摩托车倒在地上,被人砸烂了。实际上,即使听到这个消息,王树依然没有 慌乱,他觉得依儿子的性格,总有这么一天的,或早或晚,但一定会发生。真正 让他感到恐惧的是王宽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他找到张丽,张丽说她也有好几天 没看到王宽了。王树找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有找到王宽,这时他真的急了。他发动 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上街找王宽,还在县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那段日子,县城的 每条街道上都能看到王宽的大头像。但是,王宽却奇迹般地失踪了。直到半个月 后,张丽才对王树说,有人看到王宽上了汽车,没有知道他去了哪里。王宽的失 踪让王树老了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相信儿子真的没了。   大概过了半年,快过年的时候,张丽突然气喘嘘嘘地跑过来对王树说,叔, 叔,王宽给我打电话了。王树紧张地问,他在哪?他说什么了?张丽说,他不肯 说他在哪。他说他很好,让你们不要担心。王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他怎么可能 不担心,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能不担心么?又过了一年,还是张丽,她告诉 王树,她接到王宽电话了。这次她告诉王树,王宽的电话是从衡阳打出来的。王 树心里念了一下“衡阳”。回到家里,王树对妻子说,儿子可能在衡阳,张丽说 接到他电话了,是从衡阳打出来的。妻子看了看王树说,要不,我们去衡阳找一 下吧,说不定能找到的。王树皱了下眉头说:“怎么找,这么大地方,去哪里找 去?”妻子说,总比不找好一些。王树叹了口气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要想回来, 怎么着都可以回来。他不肯回来,我们去哪里找呢?妻子的脸阴沉了下来。王树 又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去衡阳。   从那一年开始,每年王树都出去找王宽,仿佛一场不会终结的游戏。一开始, 王树没有经验,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贴小广告,没有任何收获,反而经常被人抓 起来罚款,说污染城市环境。后来,王树有经验了,到了一个城市,先去派出所 求警察查暂住人口信息,然后主动打电话给报社,讲寻子故事。经过多次的训练, 王树已经能够把故事讲得催人泪下,他甚至得到了不少好心人的资助,更不用说 主动提供线索的了。让人失望的是,尽管王树找到很多个王宽,却没有一个是他 的儿子。   王宽失踪几年后,有人对王树说,王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王树愣了 一下说,什么问题?为什么王宽只给张丽一个人打电话?这个问题王树还真没有 想过,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王宽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这个暗示相当明显,意 思是王宽会不会是被人害了,而这一切和张丽有关。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但不 是完全没有道理。听完这话,王树心里一震。再看到张丽,王树心里有些不舒服 了,他想即使儿子的失踪和张丽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多少是有关系的,毕竟她是 儿子的女朋友,儿子的失踪她多少应该负点责任。王树不可能直接问张丽什么, 但他从张丽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些想法,只能埋在心里。张丽结婚的时候, 王树去了,新郎是个高大的青年,有一份有前途的职业。王树想,如果儿子没有 失踪,站在张丽身边的男人应该是儿子。这只能是一个假设,假设而已,假设是 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些年,王树觉得他是活在空洞中的,象一片叶子飘了起来。王宽刚失踪那 会,王树作了上百种假设,每种假设最后都被他一一否定,他能够接受的唯一的 假设是儿子对这里的生活厌倦了,他想找一个新的地方开始。这是一个美好的假 设,充满理想主义的色彩,和儿子的年龄完全符合。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和等待, 在等待中,王树觉得他慢慢老了。和妻子一起,他们有时候会讨论儿子,他们觉 得儿子应该在某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即使不幸福,起码 也不太差,这种想法让他们觉得安慰。   他们混乱的生活是在儿子失踪的第一年。这是人之常情,谁都能够理解。那 一年,王树害怕回家,家里总是暗的,即使开着明亮的灯光。王树从外面回来, 如果是在昏黄以后,他打开门,眼睛还不能适应屋里的光线。等他走进去,他会 看到妻子眼神呆滞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头发有些凌乱,象蜘蛛网。见到王 树回来,妻子的嘴角抽动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她大概是失望了,她以为走进来 的会是儿子。她总是哭,或者带着想哭的神情做饭,洗衣服,让家里的气氛显得 异常阴郁。王树觉得憋闷,但没有办法,儿子是他们两个人的,此时,他必须和 妻子表现出同甘共苦的姿态。等王树不想回家时,顶多只能在街上多转两圈,妻 子一个人在家,他放心不下。   儿子失踪后,他们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三个月后,或者四个月后,具体的王 树不记得了。他才四十出头,正是欲望蓬勃的年龄。关上灯,王树把手伸进了妻 子的睡衣,妻子没有动。王树的手在妻子的乳房上摸索,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 王树清楚妻子的敏感部位。妻子背对着王树,身体略微显得有点僵硬。王树轻捏 着妻子的乳头,舔着妻子的耳垂。很快,王树感觉到了妻子乳头的反应,它们硬 了起来。妻子伸展了一下身体,把双腿扭了扭,她没有把王树的手驱逐出来。这 是一个信号,妻子需要他,如果是在以前,王树会一把扳过妻子的身体,把头贴 向妻子的胸部。但现在,王树仍在试探,他不想让妻子觉得不舒服。王树持续而 耐心地抚摸着妻子,大概十分钟后,妻子的身体终于软了,她的手伸向王树的下 体。王树进入的时候,能感觉到妻子的潮湿,和十分钟前的僵硬相比,妻子的呼 吸明显急促起来。他们的身体抱得很紧。快要进入高潮时,妻子却突然毫无征兆 地哭了起来。王树摸着妻子的脸问,你怎么了?妻子只是在哭,用手紧紧地抓着 王树的屁股。王树更加用力地进入妻子的身体,带着破坏性的。妻子又哭了起来, 她感觉到了快感,她的身体告诉她,她已经期待多时了。王树拍了拍妻子的脸, 妻子突然抹了一下眼泪,一字一顿地望着王树说:“王树,儿子没了,我们却在 这里做爱,我们都是禽兽。”王树的身体急促地停了一下,然后以更加激烈的速 度进入妻子的身体。王树射精的同时,听到妻子压抑而快活的呻吟。做完爱,王 树抚摸着妻子的身体,她还年轻,不到四十,她还有生育能力。他想对妻子说点 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房间里的摆设和十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家具前两年刚刚换过。儿子的 房间也是重新装修过的。房子装修时,王树考虑不留儿子的房间,但妻子坚决要 求留儿子的房间。她说,如果不留儿子的房间,那他回来睡哪里呢?王树没和妻 子争辩。妻子在儿子的房间摆了一米八的大床,她说,如果儿子回来了,会带着 老婆孩子一起的,以前的小床会挤。儿子的房间妻子每天都会打扫,擦擦桌子, 摆上花等等。每天,妻子在儿子房间的时间似乎比在自己房间的时间都多。让王 树觉得安慰的是,妻子已经没有了过于痛苦的表情,至少和以前相比,已经好了 很多。她能够从容地面对儿子的照片,衣物,而不是看着儿子的照片无声而倔强 地流泪。是的,时间,时间总是有力的。没人能办到的事情,时间可以。妻子每 年最大的痛苦在王树远行归来的夜晚,这是他们自找的,他们已经形成了自虐的 习惯。   从广州回来后,王树的身体似乎虚弱了一些。他已经五十多了,比不得往年。 头发已经花白了,更重要的是骨头有些松动了。他想,他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去 等待和寻找?生活的烦恼远远不止如此。由于儿子长久的失踪,没有人相信儿子 还会回来,除开他和妻子。他每年一次的寻找,在外人看来完全是愚蠢的,是在 浪费金钱。他不在乎,可有人在乎。他有个弟弟,弟弟有儿子。这并不要紧,要 命的是弟弟并不富裕。一想到这里,王树有些头疼。在弟弟看来,王树的一切都 是他的,反正他已经没有孩子了,他赚的这些钱,除了给他,还能给谁呢?王树 并不喜欢弟弟,更不喜欢弟弟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每次弟弟或者侄子带朋友到他 餐馆吃饭,他都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钱是不会给的,他们那么自然,仿佛都是应 该的。儿子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这让王树觉得,他们都在等着王树早点死掉, 那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王树的一切,从餐馆,在房子,甚至房子里的纸 巾。这种生活让王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经常有种客人 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侵入者,是多余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原因,王树坚持去 找儿子,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在他死之前。   回到家,妻子正在做饭,两个人的晚餐是很简单的。吃过饭,坐在沙发上看 电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话越来越少了。看完新闻,妻子对王树说,拆 迁办的人又来了,说房子无论如何是要拆的,其他人都签了,没签的就我们几家 了。王树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们不迁,他们能把我们的房子拆了?这天下就没有 王法了?妻子看着电视说,你又不是没看报纸,没看电视,人家要想拆你那房子, 跑是跑不掉的。停了一下,妻子接着说,我昨天还看新闻呢,说有人被警察带到 派出所了,说是调查情况,等他回来,房子拆都拆了。王树骂了句,操他妈的, 还真没王法了。妻子很认真地看了看王树说,王树,我们怎么办?王树按了按太 阳穴说,我也不知道,再想想吧。   关于拆迁,王树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并不在意那点拆迁补偿,他不缺钱, 更不指望靠这个发财。王树家所在的路段不是城区的核心路段,如果不是城市扩 张,这条街充其量只能算是郊区,也值不了多少钱。王树担心的是,如果他们搬 走了,儿子回来该怎么找到他们,谁知道他们会搬到哪里去呢?城市那么大,要 找一个人是艰难的,更何况这次拆迁是整体拆迁,也就是说等儿子回来的时候, 他没有认识的人了。每次出来,看到巷子口圈着个大白圈的“拆”字,王树就象 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睡觉前,王树靠在床头上发呆。妻子从儿子的房间过来,这是她的习惯,睡 觉前喜欢去儿子的房间坐一会,看看儿子的照片,翻一下儿子以前的日记。儿子 的日记象是妻子的圣经,几乎每天都会读的。儿子虽然脾气不好,却有记日记的 习惯。儿子的日记王树也是看过的,儿子刚失踪那会,他象研读科学著作一样读 过儿子的日记,里面什么都没有,除开一些零散的生活记录,几首从书上抄的诗, 和张丽的一些情事。从日记里王树知道,儿子和张丽没上过床,也许上过,但儿 子没有写。王树后来没看过那日记,妻子却几乎天天都看,似乎常看长新,那俨 然把儿子的日记当成了名著了,总会有新的发现。每次有发现后,妻子都会自责, 她说,王树,我们以前怎么就这么粗心呢?王树,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小宽 还喜欢读书呢?王树,我们怎么就不知道小宽和张丽初中就开始搞对象呢?王树, 我们……对妻子的这些自责,王树既不安慰,也不愧疚。他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 了,后来的这些发现,只是把某些东西放大了。   和妻子并排躺在床上,王树看着妻子,他已经没有性欲了。似乎有半年了, 他没有和妻子做过爱。这不能说正常,也不能说不正常,他才五十出头,会勃起。 他的身体还不至于消失性欲。王树对妻子说了对弟弟的想法,这不是第一次说了。 几乎每次他一说起,妻子就会生气,她说,等我死了,我把房子烧了,捐献了, 也不给他留着。妻子的愤慨王树是理解的。这些年,她受的委屈不会比他少,只 会比他多。王树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好了,别说气话了。想想该怎么办吧?我 一看到他那副等着我们死的样子就生气。妻子安静下来。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们虽然算是在城市,但家族观念却非常浓重。如果等王树死了,真把房子烧了, 捐献了,他们一个家族都没脸做人了。按照习惯,王树没儿子,他死了,财产是 要留给侄子的,他养老也应该是侄子负责的。但是,问题是指望那侄子养老?那 太可笑了。妻子说,要不我们去领养一个吧?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底气 不足。王树摇了摇头,领养?你觉得合适吗?妻子不吭声。王树接着说,我们都 老了,等他长大,我们快七十了吧?过了一会,王树说,要是我们早点要一个就 好了。妻子眼睛直愣愣看着王树说,你这是在怪我了?王树别过脸说,都过去了, 算了,睡吧。   这样的谈话,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他们似乎没有更多的话题了。儿子失踪 两年后,他们本来是有机会要一个孩子的,妻子怀孕了。虽然是意外,王树却感 到惊喜,他想也许他们的生活会有所改变了,房间里的阴云也将驱散。如果有一 个小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新的开始,妻子也将把重心转移到这个新生 命上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得到修补,一切将会重新来过。妻子却不这么想, 她说,王树,我们不能,儿子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王树说,他回来也不 要紧的,他还是我们的儿子。妻子说,王树,如果我们这么快又有了另一个孩子, 儿子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没想过他会回来?妻子摸 着王树的头说,我们再等等,他会回来的。两天后,当王树提着两只野生甲鱼回 家,准备给妻子熬点汤时,妻子说,王树,不必了,我把孩子做掉了。王树以为 妻子在开玩笑,他看到妻子冷冰冰地伸出手来,是张手术单。王树一下子僵在那 里,妻子的坚决是他没有想到的。后面几年,王树不再有那个心思了。等妻子有 时,他们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很快就是春节了,王树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春节。打打牌,喝喝酒,春节就 过去了。过完春节,日子照常,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即使不能变得更乐观,起 码也不能变得更坏,还有什么能够更坏呢?王树集中精神打理餐馆的生意,春节 过后,工人们都回来了。王树开的是间小餐馆,只有几个工人,做的是普通的湘 菜。进入冬天,工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生意淡了下来,他也有时间可以出去找 儿子。如果说这些工人是候鸟,那么王树就是一只反方向的候鸟,别人快过节了 往家里飞,他往别的地方飞。   在广州的日子,王树感觉更强烈一些,去广州的火车上,人非常少,回来的 时候,他差点挤不上车。他在广州火车站,汽车站守了差不多半个月。他想,如 果儿子回家,或者说儿子想去别的地方,那么车站他肯定要去的。在车站的那段 日子,他每天拿着儿子的照片,在车站游荡,派印有儿子头像的卡片。他象一个 拙劣的猎手,企图在人海中把儿子找出来。每天上午和下午,车站都会播两次广 告:“来自湖北秭归的王宽同志请注意,如果你在车站,请及时与广播室联系, 你的父亲正在找你。”播这个广告并不顺利,头几次,广播室痛快地播了。后来, 王树再去广播室时,广播员看着王树说,同志,这个我们已经播过了,而且播了 好几次了。王树说,可是我还没找到我儿子,他肯定在车站的。广播员看着王树, 象是看王树精神正不正常。王树赶紧说,同志,你放心,我是个正常人,我儿子 不见了,我在找他。广播员不耐烦地说,那你应该去公安局,公安局负责找人, 我们这里不负责。王树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广播员说,知道你还来,你知 不知道你这样搞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王树说,同志,我也是没办法,有 办法我也不会这样。我都找了他十年了。说完,王树拿出以前报道过他寻子消息 的报纸说,同志,我不骗你,我真的找了他十年了。不信,你看这个。广播员推 开王树的报纸说,同志,我帮不了你,车站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实在是无 能为力。如果每天播这个消息,我们领导会批评我的。王树说,那要怎样才能播? 广播员说,你找我们领导。说完,把王树领出广播室往前指了指说,看到前面车 站办公室没?去那,找我们领导,他说能播,我一天播一百次都没关系。王树拿 着报纸,正准备走,广播员说,同志,你把你那报纸给我看看。王树犹豫了一下, 广播员说,我就看一下,一会你过来拿。   车站领导是个女的。听完王树的情况,又看了看报纸,她眼睛都红了。看了 看王树,她说,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王树的心里一酸,有点疼。她站起来 说,同志,你这个事情我们会尽力帮忙的,请你放心。说完,翻了一下通讯录, 给广播室打了个电话说,阿静,有个事你安排一下,有个叫王树的同志儿子丢了, 你给广播一下,具体的要求你和王树同志商量一下。王树握着车站领导的手说, 领导,谢谢你了,真是谢谢你了。车站领导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点忙我们还 能帮得上,你别放在心上。回到广播室,那个叫阿静的广播员把报纸还给王树说, 王树同志,你看这样怎样,我分上午和下午各播两次,主要在开往湖北方向车辆 集中的时间播。王树连忙说,谢谢你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每次广播响起来,王树都会觉得苍凉,那个时间王树尽量不去派卡片,他觉 得他象一只拨光了毛的鸡,异常难看。半个月的寻找,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他 习惯了。回家的车上,他看着两边的树迅速地后退,两秒钟前看到的那棵树已经 看不到了。如果把儿子也比作一棵树的话,这棵树已经开过去十年了,十年了, 他还能找到他吗?他很怀疑。他把水杯握在手里,他觉得有些累了,他已经没有 足够的力气了。火车从温暖的广州开往湖北,温度越来越低,车厢依然是温暖的, 王树能看到铁路边小路上冰冻的坚硬的泥土。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会在哪里?如 果一直找下去,他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能回家,象儿子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   人都回来了,餐馆的生意好了一些。隐约能听到远处敲打砖头的声音,还有 墙面倒下时沉闷的响声。到王树餐馆吃饭的工人明显多了,带着夹杂的口音。工 人们每天都带来新的消息,很快就要拆到这条街了。这消息让王树觉得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拆迁办的人走进王树的餐馆喊到:“老板在不在?”王树从收银台 上抬起头说,有什么事么?领头的走到王树面前说,你这餐馆很快就要拆了,你 赶紧搬吧。王树说,我不搬。我还要做生意呢。领头的说,现在不拆,谁都做不 了生意,这房子也不是你的,你赶紧搬吧,我就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房东合同 都签了。王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搬。领头的笑了起来说,你搬不搬是你的 事,反正我到时候是要拆房子的。这帮人走后,王树坐在椅子上感觉有点软,他 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餐馆拆了,离他家就不远了。   算是早春,还有点冷。妻子整天缩在房子里不愿意出门,除开早上买菜。回 到家里,王树觉得他精神越来越差了,这一系列的事情搞得他心烦。他对妻子说, 餐馆要拆了。妻子轻描淡写地说,拆就拆了,又不是我家的房子。王树叹了口气 说,餐馆拆了,离我们这就不远了。妻子“嗯”了一下。王树说,你说得对,我 们是犟不过的。不过我们去哪呢?妻子说,跟着大伙走吧,到哪算哪,反正又不 是我们一家。王树说,如果儿子回来怎么办?如果他回来了呢?妻子没说话,过 了几秒钟,妻子问到,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王树没吭声。妻子的脸抽了一下, 带着哭腔说,王树,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妻子放声 哭了起来。王树搂着妻子剧烈抖动的肩膀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他可能会回 来的,谁知道呢。   很快,餐馆就拆了,王树家四周的房子也拆了。以前热闹的街道有了些荒凉 的意味,王树早上刷牙时,放眼望去,都是残墙断壁。他家的房子,和附近少数 几户的房子站在那里,象孤零零的碉堡。是碉堡就会有被攻克的一天,迟早而已。 王树想,他的坚持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他缺乏做钉子 户的能力和勇气。   真正粉碎王树梦想的是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那天早上,他上街时碰到了张 丽。她带着孩子,孩子大概有六岁了,有一张苹果似的脸。是王树先看到张丽的, 他叫了声“小丽”。张丽看到王树,叫了声“王叔”。王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 好久不见了。张丽说,可不是,好长时间都没看到你了。王树看了看孩子,他和 王宽长得一点也不象,也没有理由象的。寒暄了几句,张丽问,王叔,你还住那? 王树说,不住那住哪呢?张丽说,好象要拆了吧。王树说,都拆得七七八八了。 张丽说,王叔,那你们还不搬?王树抿了抿嘴。看着王树,张丽犹豫了一下说, 王叔,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王树说,说吧。张丽吞吞吐吐地说,王叔,其实,其 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接到王宽的电话,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真不知道。张丽的话 象一个霹雳,把王树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来。张丽低着头说,王叔,真不是我 想骗你。王树的脸有些扭曲。张丽没看到王树的脸,她接着说,王叔,这些年我 电话都换了好几次了。你想,你想,就算王宽打电话给我了,我电话换了,他怎 么还能找到我呢,我以为你能明白的……张丽还想继续往下说,王树打断张丽的 话说,好了,小丽,你别说了。张丽说,王叔,真对不起,这些年害你一直到处 跑,我真不是故意的。王树说,好了,好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回家的路上,王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和信念似乎也 被张丽的话带走了。回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妻子注意到了王树的表情, 但她没有问,王树经常是这样的,她已经懒得问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家发呆的 时候太多,多得她已经麻木了。妻子在儿子的房间里翻看儿子的日记,擦桌子。 王树感觉眼睛有点花,头有点晕,他想睡一会,好好的睡一会,他真的觉得累了。   这是十多年来,王树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以前,每天夜里他都睡得很浅, 妻子翻身的动作都能吵醒他。他总是觉得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什么都没有。 他可能是产生幻觉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醒来的时候,王树觉得自己年轻 了很多,象是卸下了一个包袱。吃早餐时,王树慢慢地喝牛奶,听新闻。他看了 看妻子,妻子似乎也显得年轻了。他搬了张椅子到门口,太阳还没有出来,还很 凉快。王树突然听到妻子的喊叫,王树,王树——   王树走进房间,妻子指着衣柜说,王树,你看这是什么?王树看到了很多白 色的蚂蚁,是白蚁。他稍稍用力,柜门就倒了下来,成群的白蚁在里面蠕动。王 树知道,很快,它们就会飞出来,它们会交配,然后脱掉翅膀。这些看起来还新 鲜的家具内部都已经腐朽,它们脆弱得不堪一击。王树平静地对妻子说,这一屋 子的家具没用了。妻子说,那怎么办?王树看了看窗外说,然后将眼光集中到妻 子身上说,我想,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 ◆              各工鸟叫了                 ·村夫·   一   “布谷!布谷!”   布谷鸟叫了——   布谷鸟可是书上说的,书上还说是杜鹃鸟。杜鹃泣血,很悲苦。但平平村人 却叫各工鸟。没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就是俗,不过却也好懂,而且还有故事。 只是故事的源头谁也不知道,总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祖母这样说了:从前有 兄弟36个,老父亲不愿意分家,春天播下谷种以后,兄弟们再也不肯下田,结果 秋后出了“秧谷”(1),一家人全饿死了。死后的老父亲变成了“各工鸟”, 每到春播时节,便声声“各工”,以此告诫人们。   各工鸟给人们带来的教训是这样深刻,而孩子们可不懂,也不管这些。他们 偏对各工鸟有好感,因为各工鸟叫了,各工莓就红了。这是一种野果子,就是鲁 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到的覆盆子,熟透时红红的,犹如珊瑚珠 一般,看着就要馋死人,更别说那又甜又酸的味道了。所以在那段时间里,他们 整天盘算的就是这个:今天进这爿山,明天到那家地,踩了洋芋、南瓜也不怕, 反正大人们想管也管不着,因为他们都到山上割树叶去了。   所谓割树叶,其实割的并非都是树叶,而主要是山草。那是给农田施底肥, 具体操作要求是:先犁好田,稍作平整后,将树叶一把把摊开,然后用脚深深地 踩入泥里,时间必须抢在插秧之前完成。平平村水田不多,每人不过五六分光景, 但要一丘丘铺遍树叶,任务却异常繁重,其持续时间长达三四十天。就全年活计 来说,其重要性、艰巨性,无疑都是“重中之重”。因此,除了摘各工莓的孩子, 还有就是裹脚的老太婆,村人几乎没有不上山的。在这样偏僻的山区,平时本没 有什么值得县里广播的。但在这段时间里,县广播站却接连广播了好几次,什么 “赶晴天,抢雨天”呀,“男女老少齐上阵”呀,甚至还和“反修防修”联系起 来。也许大队干部听着心里受用,而社员们却很反感,认为这是从太公手上就做 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吹嘘的。   “硬充积极罢了!”   他们这样说。   二   各工鸟是追着人叫的:这段时间割“老蓬”,它就在老蓬山上叫;等到割 “火烧”了,它也就跟着人们转移阵地了。   所谓“老蓬”,那是相对“火烧”而言的。   平平村地处苍岭山区,这里群山连绵起伏,满山满垅长的全是绿油油的山草; 偶尔有一二棵树,也是低矮的,属于小老头一类。因而山色就特别柔嫩,特别明 朗清新。宋代山水诗人翁卷有《苍岭诗》云:   步步蹑飞云,初疑梦里身。   村鸡数声远,山舍几家邻。   不雨溪长急,非春树亦新。   自从开此岭,便有客行人。   此诗首句“步步蹑飞云”,从根本上写出了苍岭山区山色明朗的原因。你想, 终年云遮雾罩,竹树柴草还有不苍翠欲滴的吗?但是又不尽然,长藤古树自显龙 钟老态,老蓬枯草必失盎然生机,山色明朗的重要原因还在于放火烧荒。   你见过放火烧荒吗?山里人将它比做正月十五闹龙灯,其实场面又岂止千百 倍!   倘在冬间,那大多是不经意点的火:或者是磕下的烟灰引起,或者是野炊的 余火复活,要不就是野孩子的玩火造成。而开春以后就不一样了,那可是故意点 的火。因为要去除田地山坎的茅草,否则就成了鼠雀的乐园,庄稼难免遭到损害。 而最主要的,还是经过放火烧山,山草才能旺发。那时也没有什么化肥,即使有 了也用不起,而且村人也不大相信,说用多了土地要结板,不如山草能发田。所 以每年吃过立夏饭,人们便上山割草铺田。铺了田还要铺地,铺得黄土不见天, 既当肥料又保土,杂草不得生,天旱也不怕,玉米番薯呼呼往上长——所以在这 里,放火烧山不但不是什么破坏,而且还是一项重要的生产建设呢!   要说放火烧荒,那可真是星火燎原。火势蔓延只在顷刻之间,四周草山一齐 腾起烈焰,形成无数条火龙在山间舞动。呼呼呼!风助火势,一条条火龙呼啸着 又扑向另一个山头。随即一而十,十而百,不知几十几百,在绵绵的群山间舔舐、 奔腾、穿插,形成巨大的火海。轰轰轰!轰轰轰!将整个天空都烧得彤红彤红!   逢这样的时节,村人们总爱坐在门头看,或者就一边吃着晚饭。但他们谁也 不会问这火是谁点的,也不会有人提出要扑灭,除非是威胁到了近村山头的林木, 而这样的情形是很少有的。倒是有人会说,这火烧得太快了,因为有风助着,只 怕烧不彻底,留下半截枯草茬儿,割树叶要扎手。自然,这样不咸不淡的话,绝 不会妨碍固有事物的发展。总之这样的大火可以烧到几天几夜,最后究竟是怎么 熄灭的,也不会有谁去过问。有时候,大火是从邻村烧过来的,可以想见本村也 有烧到别村的时候。反正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不威胁到林木,一概让它自烧自灭。   就是这样的大火,一夜之间,让大山全披上了黑甲——一层厚厚的山灰。春 风吹,春雨下,灰汁滋润着山草根,天气一转暖,草箭儿就死命往上拱,随之就 蓬蓬勃勃生发起来,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   经过大火后生发的山草,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火烧”;但大火也会留下 死角,这就是“老蓬”了。   在生发时间上,“老蓬”要比“火烧”早许多。“老蓬”是在“各工”声中 开始抽枝拔叶的;一段时间后,“老蓬”新枝变旧条,“火烧”才开始旺发起来, 各工鸟也随之来到火烧山。所以,平平村一带的山山岭岭仿佛就是各工鸟叫绿了 似的。   三   因为各工鸟是追着人叫的,因而对于割树叶的辛苦,就它最清楚。   就说“老蓬”吧,那是大火留下的死角,原有的柴草基础没有受到破坏,荆 棘遍布就不必说了,因而平平村人没有谁不是伤痕累累的。在诸多伤痕中,刺伤 比例十占其七,其余三成为刀伤。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要是身上有一处伤疤,当 飞行员就通不过,因为到了天上,伤疤处就要冒血,为此好多孩子都曾经伤心过。 伤痕的坏处是断了孩子开飞机的前途,而“老蓬”的危险却是野兽经常出没,只 要进入纵深地带,你就可以看到野猪窝。倘若窝是绿的,说明畜生还要来住;如 果黄了,它便已另安新家了。其实野猪并不可怕,即使遇上了,它也不会主动发 动攻击。若说可怕,那就是老虎。都说老虎就要绝种了,这是报纸上这么说的, 但平平村人对报纸的话总是半信半疑。你想,老虎也不是猫,有谁到山上数过? 至少平平村没人前来数过。平平山上有老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嘛!不信你去 问问二水伯,才几年前的事情,也是在割“老蓬”的时候,他就遇上了老虎。他 可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能挑400多斤的重担,所以胆气就特别壮,要不早就没 命了。他逃奔上树后,这畜生还坐等在树脚跟。幸而四周的人发喊声援,这才姗 姗离去呢!   这是割树叶最为可怕的事了。除此之外,还有豺狗,还有蕲蛇。尤其是蕲蛇, 那简直就无法防备。不过蕲蛇毕竟为数不多,这是报纸不说也知道的;何况谁都 知道这畜生“盲眼”,据说是让观音菩萨给“点”了的。平平村曾经有人死于蕲 蛇之口,但事后经过算命先生掐算,都说是他自己命里注定。所以真要遇上,也 只能怨自己的命运不好了。   其实便是排除上述危险,割树叶无论如何都是辛苦的。晴天自然是最好不过 了,可人们天一亮就上山,高山露大,“老蓬”柴多,露打衣裳半身湿,到了中 午边,依靠暖烘烘的太阳,还有暖烘烘的体温,上身衣服才烤个半干,下面裤子 却还如水里捞上来。而割树叶的日子,总是以雨天为多,在老蓬山,便是带了雨 具也难以用上。只是用不上也得带,后生人不愿带,老年人可得带,因为他们已 经感到湿气攻心的厉害了。平平村人最好的雨具是蓑衣,而这却不是人人都有的, 一户人家能有一领就算不错了。这是用棕片制成的,棕片市价每斤四五角钱,制 作一领需要20来斤,请棕匠要四五天,总计下来要20来元钱。所以你要带蓑衣, 还不定有这个福气呢!女人和孩子是决没有这个福气的,他(她)们只能带箬帽。 而在老蓬山,箬帽的功能最多也只是护卫头发,至于上身下身,前胸后背,衣袖 裤管等等,都只有照湿不误。尤其糟糕的是雾天,那简直连头发也护卫不了。因 为在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之上,浓雾如雨,雾雨难分,混混沌沌,绵绵密密,无 论蓑衣箬帽,一概派不上用场。而且这雾湿,与雨湿又自不同:雨湿还有外湿内 干的区别,而雾湿却是内外高度一致,虽然拧不出水来,却是湿皮湿骨湿心湿肝, 天长日久,不湿出你一身毛病才怪!   在诸多受害者中,老人如老牛般的喘气是最突出的,当然也最让人同情,因 而队长便有意安排他们犁田。然而他们却问:“每天记多少工分?”   “按老规矩,(每天)12分呀!”队长说。   队长说的是割树叶期间。要在平时,田里活可只能记10分,因为他们只有8 个底分。   对于这12分,他们就要好好算计一番了:上山割树叶虽然辛苦些,但一天可 以挣个十四五分,比犁田要整整高出二三分呢!再说犁田就不辛苦吗?天一放亮, 就得赶牛吃草,这时候割树叶的人也才起床呢!而且这活儿复杂,牛有耕脚(2) 好坏,田有老嫩分别,无法按件计酬,犁多犁少,众人就免不了七嘴八舌。都七 老八十的人了,这犯得着吗?还不如上山割树叶呢!   于是他们就不领队长这个情了。   要是割“火烧”,就比割“老蓬”要好一些。但老人们去不了远山,还有几 个摘各工莓的孩子也一样,那是严厉的父亲逼着他们上山“锻炼”的。老祖母尽 管心疼孙子,也不会反对,因为早年她对儿子也是这样的,山里孩子不锻炼可不 成。只是近山的树叶没有远山的长,稍长些就长在乱石堆旁。这样的地方,刀一 碰,就反弹。孩子肉嫩,“扑落”一下,指头上的一片肉就掉到石罅中去了。幸 而沾着一层皮,也是满手鲜血,吓得孩子哇哇大哭。老人听到,从老远赶过来, 摘几个蕨薇芽头,嚼烂敷上。血总算止住了,但手上便永远留下了一道伤疤。这 是刀疤,比刺疤严重多了,于是飞行员就更加当不成了。   “火烧”草短,捆绑就成了难事,串连成担尤其困难。山里孩子都很好胜, 他们不愿让老人过来帮忙,于是便自己想办法。常见的结果是串担失去平衡,其 中的一捆便从陡峭的山崖滚下,其势如车轮飞动,速度越来越大,“车轮”则越 来越小。倘若中途有树,还有可能搁住,否则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滚没了。于是 孩子的哭声再次响起,这回连老人也没有办法解决了。孩子则一边哭,一边收拾。 收拾到最后,也只有一小半了。   “各工!各工!”   各工鸟又叫了。   叫声在高高的山崖之上。它仿佛在提醒你,那里还有一捆树叶。而此时,孩 子却是在山下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也只有将这一小半呼哧呼哧背上去了。   这绝灭的各工鸟!   四   因为各工鸟是追着人叫的,因而对于人们在树叶上做的手脚,它也很清楚。   做手脚的着眼点都集中在重量上,因为工分是按照树叶重量的多少来确定的。 要说农业集体化时期,割树叶是按劳取酬最为彻底的农活了,因而人们的积极性 也最为高涨,做手脚也最为普遍。所谓“男女老少齐上阵”,其奥妙全在这里。   平平村人虽然没有学过物理课程,但对于不同物质的不同比重却懂得很多。 比如说“老蓬”的比重就比“火烧”大;同是“火烧”,榛叶的比重就比山草小, 你化大力气割了半天,挑来小山似的一担,其重量还没有两捆山草多;就是山草, 种类也很多,有叶类的,有茎类的,有藤类的,有连根的;连根的还可以稍带着 泥。这里面的文章可大了,你就选择吧,算计吧,要不怎么说“会干的不如会算 的”呢!   不过这都是物质本身的应有之义,你再怎么算计,都还是在理上。可不可以 借助外物呢?当然可以。在一个群体之中,生存法则可以教会每人许多适应本事。 比如说,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上,将蕻嫩的树叶晒得干瘪干瘪,要是在单干之时,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你怎么也得将树叶分散在向阳处,让它好好晾晒,最后捆绑 着挑下山,这可以省去多少力气呀!然而现在,还有谁会做这样的傻瓜?堆放一 起就不必说了,其地点还要经过精心挑选。不必说,那一定在背阴处,最好还是 在山涧边,树叶上面还要盖着一个大箬帽。采取上述措施,一概都是当面锣鼓当 面敲,谁也不用瞒着谁。至于瞒着的,就是在上头淋水了。当然这只是在心里怀 疑,不过也不是凭空怀疑,总之谁又愿意做恶人呢?从理论上说,谁都承认自己 犯混,山高路险的,这不是变着花样挑“水”下山吗?可是不这样,你就等于吃 亏了呀!   “各工!各工!”   各工鸟在远山叫着,闷热的天气使它的节奏放慢了些,看天边都起乌云了呢! 这种变化真是天从人愿,因为这意味着眼前多半担的树叶,经过一阵雨淋,就会 成为重重的一担。于是大家立即停止了手中的刀,转而设法让树叶吸纳到更多的 雨水上来。这种“受水法”大抵是反“遮阳法”之道而行之:揭去大箬帽是最基 本的一着;假如树叶已经捆绑,那就改横放为直立,这样雨水就会顺“道”流入; 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吸收和储存,最好还是将捆绑的树叶重新摊开,以提高受雨 面积。当然具体还要看下雨的时间和雨量的大小,情况可能千变万化,方法应当 灵活掌握,在此就不能一一列举了。   曾几何时,山风将天边的乌云扯过来了,眨眼之间便天昏地黑起来。几个雨 点如酒盅般砸在山崖上,落在箬帽上都有些难以抵挡了。幸而谁都熟悉大山,就 近找一个高坎躲避并不困难,倘若有一个岩洞就更加不必害怕。但是密集的大雨 接踵而至,人们还是会被浇得落汤鸡一般。等到雨过天晴,将衣服脱下,拧干后 穿上,就开始起担。山路很滑,腿脚也颤抖得厉害,每迈一步都显得艰难。但人 们心里还是很高兴,山里人肩膀都有一根秤,这一担树叶要比以往重了许多呢!   五   各工鸟从早叫到晚,从春叫到夏;平平村人照样割树叶,照样做手脚。   这是没有办法的,所谓集体化,就是大家平庸,你不平庸也不成,因为利益 均沾,倒霉均摊的呀!所以别人在树叶上盖箬帽,你也要盖箬帽;别人往树叶上 淋水,你也要淋水。如此等等,你都要跟着大家一起干,这样你的那一份就少不 了。   但记工员却有点小小的创造,那是拿柴叶当记帐本子。具体是金刚刺的叶子, 其背面略呈白色,只要拿小柴棒一划,就显示出笔画来。这样的“帐本”最适宜 在野外使用,因为它不怕水,而且越经雨淋,字迹越分明。这样他就可以不带账 本了,笔墨也随取随用。当然这是为了他自己,别人更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功劳。   树叶担下山了,接着开始过秤,记工员就这样记录着每人的所割树叶的数量。   掌秤的一般是队长,但也不一定。总之,这是人人都可以当的。包括队长在 内,人人也都极其聪明,就是人人都尽量往“多”里称,让秤尾巴垂到最低限度, 只要别让秤锤砸了脚背就行。毕竟这是树叶嘛!要是稻谷,或者番薯,或者洋芋, 就不能这样。那时秤尾巴的高低,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大家监督,因为一垂 一翘,输赢的可是碗里的饭呢!   过秤以后,就是吃中饭了。   中饭大抵由孩子送到田头。但他(她)们将饭箩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就四散 着摘各工莓去了。大忙时节,在田头能够吃到热饭,让平平村人很有些得意。这 自然是有来历的:在附近几个山村,这里的海拔是最高的了,别村的人说起话来 难免“你们山头怎么怎么”。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平平村人便很不服气, 一旦逮着机会,就要予以回敬:“我们山头,中饭倒可以在田头吃热饭!”那意 思是说他们不能够。他们也确实不能够,因为田地距离村庄太远,有五六里路呢, 饭就无法送去。只是这样的回敬力度尚嫌不够,于是又有了进一步说法,说是他 们出工时将饭箩挂在担头上,要是挑着别的倒也罢了,糟糕的是挑人粪尿。据说 因此就有饭箩掉到了尿桶里,于是赶忙歇下担子打捞上来,就近用水冲了又冲, 却终归有股子腌鸭蛋味道。到了吃中饭时,别人问他味道怎样,他便说他的饭箩 不会渗水,因为请的是远近有名的篾匠——   话未说完,众人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从理论上说,这个时期各家的饭菜,该是从古以来最为统一的;然而自从解 散食堂(3)以后,差别还是拉出来了。单从数量上看,有的有半饭箩,有的就 只有底下薄薄的一层;下饭的菜以腌菜居多,或者就是乌黑的菜干,但个别的也 有腌肉片。不知老山叔是翻腌肉片呢,还是怎么的,总之他从饭箩底下翻出水来 了。于是便扯筋扯骨地喊正在摘各工莓的孩子,连声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吓得 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就有旁人解围道:“快别凶孩子了,总而言之,你做饭箩没有请有名的篾匠 ——”   “是不是吃出腌鸭蛋香味来了?”有人又加了一句。   “胡说!”孩子这才急着辩解。   “哪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山叔进一步追问。   原来,这饭是奶奶做的,她早早就让孩子送来了。但他却一路走,一路东张 西望。其主要目标当然是各工莓,但也不时被花蝴蝶所引诱。因而当别的孩子催 促他“还不快走,你爸树叶都挑下山了”时,抬头果真看到远处山梁上的那一道 剪影了。山里孩子当然熟悉这支割树叶队伍,而且猜得出爸爸在队伍中的第几个。 他只怕饭送迟了挨骂,便三脚变作两跳,过山坑时脚下一个打滑,饭箩掉到水里 去了……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老山叔便埋头安心吃自己的饭了。   象往常一样,他没有将饭吃完。因为孩子说过爱吃饭箩饭,说比家里的饭好 吃多了,其实是在家里没有吃饱。他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就留下一些给孩子。 在这样的大忙时节,在平平村,这是哪家都一样的,只有上山割树叶的,才是重 点的饭菜供应对象。   但有时候,孩子吃了以后,还会留下一些,那就留待下午下山时当点心了。   凡是割过树叶的人都知道,下午挑着树叶下山时,肚子里那个咕噜咕噜的叫, 有几口剩饭就是美味佳肴了。饭箩是挂在灰庐的人字梁下的,而以前却是挂在田 边的老松树上。自从搞了农业集体化,田野四周的树就砍光了,于是就只有挂到 灰庐里去。灰庐本是用于烧灰的,同时还可以午休。但割树叶日子,午休取消了, 人们吃罢午饭就磨刀,就上山,连野话也不说了。也许是腌肉留下的余香吧,总 之等再次享用时,饭箩里面就全是蚂蚁了。这不是大头黑蚂蚁,而是黄色小蚂蚁, 每只都是针尖大小。它们慌慌张张地逃,有的逃上箩口,让大手一拍,却不知拍 到哪里去了;有的躲进了饭隙中,无论你鼓起两腮怎样使劲吹气,还是用调羹在 箩边敲打,都无济于事。有人便献计说,这是香蚂蚁,没有毒的,吃到肚子里还 可以增加营养呢!可这又怎么吃得下去?正好田边有一个小水潭,情急之中,就 将饭箩整个儿浸入水中。蚂蚁们终于坚持不住,爬出了“洞穴”,群浮在水面之 上。问题解决了,这才又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大约是受了水气的缘故吧?吃不多久,便一声接一声打起冷呃来。   “各工!各工!”   各工鸟叫了,一声声,仿佛与冷呃相呼应。   打冷呃是幸福的,因为还有剩饭可吃。而不打冷呃就没有了,就只能任凭肚 子咕噜咕噜叫了。   太阳还没有下山,众人胡乱地躺在灰庐四周歇息。看着眼前一堆堆小山似的 树叶,想着还要一把把分摊到田里,又一脚脚踩入泥土中,有人便不干不净地骂 了起来……   这骂是有来历的,因为有人从报上看到,说可以包产到户,但是公社却说不 能包;还说谁包,谁就别指望得到救济粮。你说,这谁还敢包呀?上年纪的人是 记得的,平平村为了闹退社的事,好几个人还坐过牢呢!   各工鸟依然不紧不慢地叫着。   几个后生烦躁起来,唰啦一声坐起来,便拿小石头砸各工鸟,可又怎么够得 着?   队长道:“好了好了,各工鸟又碍你什么事了?还是下田踩树叶(4)去 吧!”   是啊,队长说得在理,各工鸟可没叫错。不管怎样,明天的树叶还是要割。 在没有包产到户之前,工分还是要多拿。所以众人便还是听从队长招呼,下田踩 树叶去了。   1985年8月初稿   2005年5月修改   注:   (1)秧谷:指秧苗未经移栽大田就长了谷子,也就是说没有收成。   (2)耕脚:指牛力的大小。   (3)1958年大办公共食堂,全村人就一口锅里吃饭。   (4)踩树叶,就是将树叶用脚踩到泥土里去。 【网里乾坤】∽∽∽∽∽∽∽∽∽∽∽∽∽∽∽∽∽∽∽∽∽∽∽∽∽∽∽∽∽ ◆     从《梅兰芳》揭秘《霸王别姬》的原型人物 ·王以轩·     上次看《南方周末》采访陈凯歌导演,谈到最近的电影《梅兰芳》时,说 “孟小冬和梅兰芳的感情称得上是一段旷世奇缘”,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当时就 来了兴趣,他们俩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感情纠葛?又有怎样的奇缘经历呢?   于是,本人查阅相关档案和资料,居然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请接着往下看:   梅兰芳大家都知道,就不用我介绍了。   对于孟小冬这个人,可能有些朋友还很陌生,简单介绍一下。孟小冬从小学 戏,1925年在京城登台,一炮走红。据说,当时袁世凯的女婿、剧评人薛观澜曾 评价:“无一能及孟小冬。”   碰巧有次孟小冬和当时已经红得发紫的大腕梅兰芳演对手戏,两人配合默契, 日久生情,而此时梅兰芳已经有了两个老婆。   后来梅兰芳在外面租下房子和孟小冬成亲,后来发生了两件事。   一、梅兰芳的伯母去逝,孟小冬前去吊唁,被梅的夫人拒绝进入家门;   二、有个家伙和梅兰芳争夺孟小冬,带枪前去决斗,不料杀死调解人,自己 也被军方击毙。   矛盾激化,从此二人分手,孟小冬后来嫁给当时上海的黑社会老大杜月笙。 解放前后到香港定居,后来客死台湾。   关于他们俩的这段“旷世奇缘”,很多媒体已经报道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 上网搜索一下。   梅兰芳跟《霸王别姬》有何关系呢?   看过电影《霸王别姬》的朋友都知道,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在梨园行里,两个 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感情纠葛。段小楼和程蝶衣从小学戏长大,感情深厚。师弟程 蝶衣渐渐喜欢上段小楼,而段小楼却喜欢妓女菊仙姑娘。故事经历了清朝、民国、 抗日、解放、文革等时期,波澜壮阔,震撼人心。这是一部被观众寄予厚望,最 有可能夺得奥斯卡大奖的电影,也是陈凯歌导演的巅峰之作。   而这部电影是根据香港女作家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改编拍摄的。小说 《霸王别姬》跟电影有些不同,原著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程蝶衣后来去了香港, 然后在香港给人看澡堂子。可怜一代名伶,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真让人辛酸。 后来段小楼碰巧到香港去,居然遇见程蝶衣,而他对当年程蝶衣暗恋自己其实早 已心知肚明。   可是这《霸王别姬》与梅兰芳有何干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着呢,首先《霸王别姬》和《梅兰芳》的导演都是同一 人:陈凯歌。   再说个小道消息吧,据路边社报道,当年电影《霸王别姬》出来后,轰动一 时。据传,有人曾经说过,电影里面程蝶衣的原型人物就是梅兰芳。接着有香港 的狗仔记者就问梅兰芳之子梅葆玖,这位记者是这样问的:听说梅兰芳生前喜欢 穿女人的袜子。梅的儿子当时翻脸。   现在感觉有点意思了。   我这人看小说喜欢探寻人物原型,比如《红楼梦》里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 而专门钻研这类的红学者被称为“索隐派”。我想,李碧华女士写小说《霸王别 姬》时,应该不会是单凭自己的想像虚构出来的人物吧。   要说当时那位香港记者的怀疑(梅=程蝶衣)没有证据,我这次探寻孟小冬 和梅兰芳之恋,却意外发现一段文字。   据《档案春秋》记载:1925年,北京第一舞台有一场盛大的义演,不到二十 岁的孟小冬破例作为“坤伶老生”被邀演出,大轴是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 姬》,这场演出让孟小冬声名大噪。   当时我看到“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姬》”的字眼时一惊,让我不由自 主地联想到电影《霸王别姬》里的场景:戏院外人山人海,大家争着往里面挤, 还有一块海报,上面写演员——程蝶衣、段小楼,戏名也是《霸王别姬》。   杨小楼VS段小楼?   梅兰芳VS程蝶衣?   这不会是巧合吧?   电影版里的三位主角:段小楼、程蝶衣、菊仙。   现实版里的三位主角:杨小楼、梅兰芳、孟小冬。   由此,我作出大胆判断:李碧华女士当初写《霸王别姬》时,依据的素材极 有可能就是梅兰芳和孟小冬。   当然一位作家在写小说时肯定要将一些东西去掉,避免引发不必要的问题。   依此推断:电影《霸王别姬》里的人物居然都有原型,只不过菊仙不是妓女, 同样也是唱西皮二黄的行家孟小冬,而段小楼就是杨小楼,李碧华女士图省事, 只改了个姓。程蝶衣就是梅兰芳。   事情到这里基本上也就水落石出,可能有梅的粉丝不服,说你这完全是胡编 乱造,推理在法庭上是不能当证据的。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梅先生已经不在人间,惟一了解真相的就只有 联系李碧华女士。可惜她人在香港,本人只好给她发去电子邮件咨询此事,没想 到竟然得到她的回复。   李碧华说:你猜对了一部分,孟小冬我认识,小说《霸王别姬》里面的情节 有真有假…… ◆ 《桯史》的桯字应该怎么念 ·肖毛·   11月13日,去久违的书店。本来不想买什么,结果还是挑了几种书,我只带 了一百多,也不知够不够用。   “×老师!×老师!”我正在浏览着,忽然听到一阵热情的欢呼,看到几个 穿得油光水滑的人,施施然地往里面闯,嘴里念念有词,谈论着文化呀学术呀之 类的高深莫测的东西。不用说,这些人是哈尔滨的文化精英了。我急忙走过几个 书架,想要离这些呱呱叫的老师们远一点儿,因为我最受不了有人在书店里大声 喧哗,不管他是什么人物。   最后,我准备交款。此前,一个好心的老店员已经把我挑的书拿到了柜台上。 我去柜台上拿我的书时,顺便瞟了一眼那些老师挑的书,看到一本野鸡版的《桯 史》。我真纳闷,那位老师干吗不选中华书局版的——尽管中华版的不打折。   准备交款之前,我请收款员先算一算,我选的书是否超过了一百元,她不耐 烦地答应着我,仿佛我是讨饭的。在她闷闷不乐地为我计算书款时,那些老师们 凑到了收款处,仿佛一群辛勤的蜜蜂,不停地嗡嗡着。“这是什么字呀?”一个 老师举起那本野鸡版《桯史》,好奇地说。完了,你不配当老师,我暗想。“不 知道,这个字真怪。”另一个老师说。完了,你也该下岗了,我继续想。“这个 字念tīng,”第三个老师说。哇,他居然知道这个字的读音,尽管《桯史》的 桯字未必就念ting。那么,他知道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吗?我边想边等着他解释, 因为我这个编外学生确实不知道。可惜,那位大师只是ting了几次,没有再说什 么,让我失去了免费求学的机会。   我想,中华版的《桯史》前言里大约解释过这个书名的由来,可我至今还没 有产生购买此书的欲望,只是梦想着久觅不得的非野鸡版《酉阳杂俎》,哪怕是 贵州人民的本子。   回到家,打开电脑时想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或许会提到《桯史》, 一查,果然有:   卷一百四十一·子部五十一 小说家类二   《桯史》·十五卷(浙江鲍士恭家藏本)   宋岳珂撰。珂有《九经三传沿革例》,已著录。是编载南北宋杂事,凡一百 四十馀条,其间虽多俳优诙谑之词。然惟金华士人著命司诸条不出小说习气,为 自秽其书耳。……惟其以《桯史》为名,不甚可解。考《说郛》载柳呈常侍言 旨,其第一条记明皇迁西内事,末云此事本在朱崖太尉所续《桯史》第十六条内。 则李德裕先有此名(案:此书《唐志》不著录,疑即德裕《次柳氏旧闻之》别名 也),珂盖袭而用之。然《考工记》曰:轮人为盖,达常为围三寸,桯围倍之。 注曰:桯,车杠也。《说文解字》曰:桯,床前几也。皆与著书之义不合。至 《广韵训》为碓桯,《集韵》训与楹同,义更相远。疑以传疑,阙所不知可 矣。……   看起来,纪晓岚等人也不清楚,《桯史》何以名为《桯史》,这倒激起了我 的兴趣。怎么查呢?先查桯字的读音和解释,知道桯字可释为古代放在床前的小 桌(即床前几)或车杠,此时读音为tīng;亦通“楹”,指厅堂前部的柱子, 此时读音为yíng。   然后,下载到中华书局版的《桯史》(吴企明点校),先去看前言,里面居 然没提到《桯史》的书名来由。不过,岳珂在《桯史序》里面对此做了解释:   “亦斋有桯焉,介几间,髹表可书,余或从搢绅间闻闻见见归,倦理铅椠, 辄记其上,编已,则命小史录臧去,月率三五以为常。”   这句话虽短,却比较难懂,先来试着破解其中的难词吧。亦斋:岳珂的号。 几:床前的小桌。髹:赤黑色的生漆,或以漆漆物。铅椠:铅,铅粉笔;椠,木 板;铅椠指书写工具,可引申为著作和校堪。《西京杂记》:“扬子云好事,常 怀铅提椠,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以为裨补輶轩所载。”小史:这里指侍僮。臧 去:即臧弆,珍藏。   那么,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或许是:“我家的床前小桌之间有个桯,桯的外面 刷着黑漆,可以用铅粉笔来写字。有时,我从读书人那里听到一些见闻,回来之 后,懒得写在纸上,就用铅粉笔写在桯上,然后让侍僮抄录下来。这种情况,每 个月大概都要发生三五次。”   既然如此,桯字在此肯定不是床前几或车杠的意思,因为岳珂分明已经交待, 这个桯是“介几间”的。那么说,我在中央书店遇到的那位老师恐怕把桯的读音 念错了。《桯史》应读做《yíng shǐ》,因为这里的桯通楹字,指的是柱子, 而岳珂在《桯史序》的末尾恰好有这样的话:“退不得隐几全其忘言之真”, “如老聃之柱下”。   “隐几”一词,在《庄子》《孟子》等书里都可以见到,意思是倚几而坐。 许嘉璐先生在《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一书中介绍说:“古代室内设几。几为长方 形,不高,类似现在北方的炕桌或小茶几。但作用却与炕桌等不同,主要是为坐 时凭倚以稍休息。”   “老聃之柱下”,显然是引用了关于老子的典故。据说老子曾为周的柱下史。 柱下的意思,就是在殿柱之下站着。而柱即楹,楹即桯——这恰好可以再次证明 桯的意义和读音究竟是什么。   可是,纪晓岚等人明明知道桯字“训与楹同”,却不知道《桯史》之名的由 来,这是为什么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他们见到的《桯史》,书前并 无岳珂的《桯史序》——难道这篇序是后人的伪作吗?   问题更加复杂了。想到这里,我又去看中华书局版《桯史》的附录,从中看 到几条和《桯史》的书名有关的记录:   (一)陈振孙直齐书录解题:桯史,十五卷,岳珂撰。桯史者,犹言柱记也。 原注,说文:桯,床前几也。   (十三)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沈家本日南随笔卷一云:“当是用晏子凿楹 纳书事。”考工记注:读桯为楹。以桯为楹,乃假借字。   (十四)胡玉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陆氏藏书志有元刊本,并载嘉定七 年自序云:“亦斋有桯焉,介几间,髹表可书,……。”是桯史取义,自序甚明, 提要所据本,岂缺此序耶?瞿氏目录引直斋书录云:“桯史,犹言柱记也。集韵 训桯与楹同,大约取楹书之义。”说虽不误,而亦未能引自序以明之。荀学斋日 记壬集下五九云:“桯,床前小几也。此因李卫公书名而用之,取几案间私史之 义,不过与笔记箧衍等类耳。”   (十八)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补逸:此本前有嘉定甲戍倦翁自序,称亦斋有桯 焉,介几间,髹表可书,余或从搢绅间闻闻见见归,倦理铅椠,辄记其上,编已, 则命小史录藏去,月率三五以为常云云,则桯为床前几,盖无疑义。然唐李赞皇 德裕所著书已有此名矣(见说郛载柳珵常侍言旨)。……   看了这些学者的说法,我又迷糊了。陈振孙、余嘉锡认为,桯即楹。胡玉缙、 周中孚却认为,桯即床前小几。究竟哪个说法正确呢?   有趣的是,胡玉缙也曾怀疑,“提要所据本,岂缺此序耶?”   至于余嘉锡引用的“晏子凿楹纳书”,恐怕并非正解,因为此事出《晏子春 秋》,指的是晏子临死前把遗言藏在柱子里面,让儿子在他死后拿出来看,而不 是指晏子把遗言刻写在柱子上面,此举与岳珂的做法不同。   再来看一下《桯史序》的开头:“亦斋有桯焉,介几间,髹表可书……”   假如桯即几,这一句可以替换为:“亦斋有几焉,介几间,髹表可书……” 可这样一来,这个句子就完全不可解释了。   所以,我还是觉得,《桯史》中的桯即楹字。我的想法对不对呢?我也不知 道,因为我连做学生都不配呢。   12:17 08-11-14   附:   桯史序   余或从搢绅间闻闻见见归,倦理铅椠,辄记其上,编已,则命小史录臧去, 月率三五以为常。每窃自恕,以谓公是公非,古之人莫之废也,见睫者不若身历, 滕口者不若目击,史之不可已也审矣。彼狥时者持谀以售其身,或张夸以为窿, 或溢厌以为洿,言则书,书则疑,疑则久,久而乱真,天下谁将质之,兹非稗官 氏之辱乎!况戏笑近谑,辞章近雅,辨论近纵,讽议近约,若是而不屑书,殆括 囊者。夫金匮石室之臧,荛夫野人之记,名虽不同,而行之者一也,于是稍裒积 为偏。载笔者闻而讥之曰:“嘻!今朝廷设官盈三馆,大略皆汗青事,详核备记, 裁以三长,含毫阁笔,犹孙其难而莫之敢议也。彼齐东者何为哉?子幸生天下无 事时,亶窃粟县官,进不得策名兰台以垂信,退不得隐几全其忘言之真,呫呫徒 取栋牛累于世,无毫发益,而犹时四顾出啄木画,诚可笑诋!”余无以复,则指 其桯曰:“汝将多言日朘,如五达之交午乎!汝将嘿嘿养元,如老聃之柱下乎! 人言勿恤,汝姑谓汝将奚择?”桯嗒然不应。予笑曰:“此真良史也。”遂以为 序。   嘉定焉逢淹茂岁圉如既望珂序 【网萃】∽∽∽∽∽∽∽∽∽∽∽∽∽∽∽∽∽∽∽∽∽∽∽∽∽∽∽∽∽∽∽ ◆   逃跑的子弹   ——《战争回忆录》之一    ·非衣·   时 间:2008年9月15日   地 点:F省C市木扎村   讲述者:村民刘长庚   一   年轻人,请听我说。你是刘长生介绍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对你说的。但我 一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介绍你来采访我。你是他所在的那个部队的宣传人 员,要编写军史,用来激励你们年轻军人,采访他是理所当然的,他是一个合格 的革命军人,打仗勇敢,战功卓著,最后是从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功 德圆满。像我这样一个人,革命队伍里面的一个逃兵,没有什么好讲的。是的, 你给我说过了,他是想让你听我再说说,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这是把我当作 了反面教材,还是真的是这么想的?我说实话,我想不明白。   我也总不能把人都想得那么坏,我其实一直都很感激他,如果不是他,我会 成什么样子都不一定。现在我是一个伤残军人,每个月政府都能给我发点钱,比 村里那些老人处境好多了,我应该知足了。我想他可能真的是想让你们年轻人了 解一下战争吧。他已经退休二十多年了,我们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什么都想通 了想明白了,他根本没必要拿我当反面教材了。   既然他把你介绍来了,想让我把那时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就随便给你唠唠吧。   就从我当兵时说起吧。几十年了,我很少再想这些事了,有意把它们埋在了 心里。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现在想来,就像昨天一样,有时我坐在藤椅中晒 着太阳,昏昏欲睡的,这时就觉得自己还在跟着大军一起过河,冰块在水面上哗 哗移动着,头上敌人的飞机呼啸着扔下一颗颗炸弹,我们在河中奔跑,跑着跑着, 那些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河中间,到处是雾,我在那里叫着喊着, 但却唤不出来一个人影。恐惧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裹在里面,紧紧地攫着我 的喉咙,脑袋尖叫,好像要爆炸了一样。我使劲地挣扎着,在想象中使劲地摇着 脑袋。我想这是一场梦魇,我能醒过来的。我甚至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念叨着如来佛、观音菩萨的名字,我想他们有着对抗邪恶的无穷的力量,可以在 我脑袋爆炸以前把我唤醒。我是睡着的,但我又是很清醒的,能感觉到风吹着我 旁边的月季花,花瓣掉在地上,芳香流了一地。我还能看到我老婆黄秀英从屋里 出来了,站在我旁边,出神地看着我,嘴角边含着淡淡的笑。我甚至还在心里埋 怨她,你看到我在梦魇,怎么不把我叫醒呢?最后还是我自己挣扎着醒过来了, 阳光一下子刺疼了我的眼睛,泪水缓缓地从眼中流了出来,果然是场梦魇。我现 在白天不敢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打盹了,只要一闭眼睛,就做梦,还总是梦魇, 都是打仗时的事,到处都是伤员。还有和我们一起当兵的郑三旺,他明明是被刺 刀捅死的,可在我的梦里,却成了被敌人炮弹炸死的,脑袋、胳膊和腿散落一地, 我给他收拾尸体时,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把他又拼凑起来了,可我一转身,他却 从地上坐起来了,脸上还淌着血,眼睛也没了,就是黑洞洞的,他还笑着给我说: “老哥,咱们是一起出来当兵的,你可不能丢下我啊。”说着,还伸着手来拉我, 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快把我胳膊拽掉了。你没做过这样的梦,你永远都想象不出 来那有多么可怕,它就像是真的一样,能让你出一身大汗,醒过来时半天缓不过 来劲,总以为自己还生活在那个时候。   我其实也就当了不到两年的兵,但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了,现在就是老了, 它还在影响着我,我不去想它,但它总会跑进我的梦里,怎么赶也赶不走。我不 后悔我当过兵。人老了,许多事都想开了。我是一个逃兵,能有今天,还有什么 可抱怨的呢?   年轻人,我给你说实话,我本来根本就没有当兵的打算。   我们那个地方,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共产党的根据地,他们从来没有丢掉这 个地盘,日军鬼子“扫荡”完,他们就回来了。乡村政权表面是“维持会”的, 实际上都是“黑皮红心”,是共产党的人。那时人心也都向着他们,共产党也真 是好,把地主斗了,土地和浮财都分给老百姓了。国共内战一爆发,解放军来动 员大家参军,说是保卫胜利果实,如果大家都不参军,国民党打过来了,那些被 分掉的地主家的东西都还得还给人家,说不定人家还要报复你,把你杀掉都有可 能。这不是在吓唬人,是真的。那时土改杀了很多人,杀地主的事很普遍,连一 个工作队员都有权杀人。那些共产党人说,这也是逼出来的,因为这个地主可能 不该杀,但要是你不杀他,贫农拿着他的土地和浮财,也不放心。共产党是动真 格的,当时也有不少首长的家属是地主,但他要大义灭亲,要交给人民来处理。 有好多家都被镇压了,不然群众就发动不起来。共产党人真的是用特殊材料做成 的人。   我性格还是比较懦弱的,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根本就不适合当兵。   我那时在镇上的“刘记药行”当学徒,掌柜姓刘,他和我父亲是拜把子兄弟, 让我在药店里干着,平常也教我背一些汤头歌,教我号脉看病,算是学个手艺, 在乱世之中,有个吃饭的本事。我有点文化,也是跟着这个刘掌柜学的。村里土 改时,给我们家也分了东西,一张八仙桌,还有一头牛,五亩地,但我父亲不敢 要,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低低地说,那是大掌柜家的,又不是我的,我怎么能要 人家东西呢?大掌柜就是我们村里的地主冯寿二,他家有权有势,老大老二都在 省城当官,老二听说还是国民党军的一个连长什么的,村里人都不敢得罪他。不 但是我父亲,别人也不敢要他们家的东西,白天分了,晚上就偷偷地送到他们家 里,还要赔上笑脸说好话,说是工作组一定要分给他的,他也没办法。刘长生当 时是村支书兼民兵连长,工作组商量着怎么办时,刘长生说,好办得很,把冯寿 二枪毙了,分给他们的浮财不要也得要了。我们家和刘长生是亲戚,按照辈分, 我应该给刘长生喊大伯。实际上我从来都没喊过他大伯,因为他岁数比我还小, 我都是直呼其名。他那时大概有二十四五岁,我比他大几个月。别看他年纪不大, 但他已经加入党组织五六年了。有一天,他还问我:“你说共产党好不好?”我 说:“好。”他就又说:“那你就跟着党干吧。”我就问他:“怎么干?”他说: “你入了党就知道怎么干了。我给上面汇报一下,到时区委会来人找你的。”过 了一段时间,区委来了个人,我们村那次有三个入党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幅毛 主席像,是手工画的,纸也不是很好,就是草纸,人也画得不好,有点四不像, 毛主席看上去很难看,眼睛画得一大一小,鼻子也有点斜了,一点也不像后来的, 天庭饱满红光满面。他把毛主席像挂在墙上,让我们对着毛主席他老人家“宣 誓”。我和另外两个人都不懂得什么是“宣誓”。区委的人就说:“用你们老百 姓的话说,就是赌咒、骂誓。”他们就在那里瞎说一气,有的说:“我志愿加入 中国共产党,如果叛党,天打五雷轰。”有的说:“我要不跟着共产党走,不是 娘养的。”我一看就有点不大喜欢了,我那时识些字,算是有文化的,心里想, 入党怎么这个样啊,我就不入这个党了。那个区委来的人还有点不高兴,吓我说: “你要是不入党,我们也不勉强,但你出去了不能给别人说我们是党员,你要是 说了,我们会找你算账的。”我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着,这都是掉脑袋的事。那时 杀个人真的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我连忙答应他们好好好,我决不会说一个字, 我要是说了,天打五雷轰,不是娘养的!我那次就没入成党。我也不知道这是好 事还是坏事。反正我这人呢,自由自在惯了,不想让人管。刘长生知道了,还说 了我一顿,说我是木头脑袋,这天下迟早都是共产党的,早入党了早享福,不入 党将来要吃亏。当时,我还觉得他这是在信口开河,谁知以后真的是这样。我不 是党员,没什么政治觉悟,是吃了很多亏。   冯寿二后来就按刘长生说的,被枪毙了。解放军再来征兵时,那些斗争过地 主的人都争着要当兵,他们害怕冯寿二的两个儿子回来找他们算账。刘长生来动 员我当兵时,我说什么也不干,我结婚才一年,老婆刚给我生了一个男娃子,日 子过得正好。我家分了冯寿二家的一张八仙桌,一头牛,五亩地,这也不是我们 抢来的,就是国民党再打回来了,还给他们就是了。我和我爹都是老实人,也没 打过骂过冯寿二,我用不着去当兵。我就想过几年安稳日子。刘长生动员了我半 天,我就是不答应他,他最后没办法了,只得很失望地站起来了,一脸恨铁不成 钢的样子,好像牙疼一样啧着嘴,一个劲地说我是木头脑袋。我有点过意不去, 摸着自己的木头脑袋只会朝他傻笑。我那时真的是被老婆孩子绊住脚了。   我老婆是邻县黄连庄的黄秀英,是我在一年前捡来的。我那天正在“刘记药 行”站柜台,过来两个要饭的,是个老头,带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娃子,两个 人没穿鞋,就赤着脚,穿的衣服都烂得不得了,到处都是破洞。那个老头还好说, 衣服烂得露出屁股也没事,那个女娃子穿的裤子连大腿的地方都破了,还很短,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那个老头伸出一个破碗,怯怯地看着我。那个女娃子低着 头,躲在那个老头后面,一声都不吭。遇到要饭的,我们都会多少给他们俩钱的, 赶忙把他们打发走。但那天我突然想给他们搭话,就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是 我们邻县的。我问他们,你们那儿离这里有百十里路,你们到这里寻亲戚?那个 老头说,不是寻亲戚,我们那儿太穷了,前年发洪水,一个村饿死几十号人,现 在也没缓过来劲,吃着吃着就又没吃的了,听说这里生活好一点,他把女儿带出 来,她要是能在这里找个婆家,她能活下来不说,家里少她一个人,别人也能多 吃一点。我看了看那个女娃子,她的头发虽然乱糟糟的,像一堆杂草一样,脸上 也很脏,蒙着一层灰尘,但仔细看看,并不是很难看。我有点动心了。我这年纪, 也该说个媳妇了,就是家里穷,一直没敢说。我怕人家看不上我,也没敢说自己 想要那个女娃子,人家比我至少小六七岁呢。我问那个老头,你们有什么条件, 给我说说,我看能不能帮你们找一家。那个老头说,没有什么条件,只要能让她 吃饱饭,能活下去就行。   我一听,知道这事成了,就让他们先站在外面等我一下。我跑到后面给刘掌 柜打了个招呼,说是回家办点事。刘掌柜也同意了。我就把他们接到我们家,还 是托刘长生他妈去给那个老头说的。那个老头也同意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本来 还想让那个老头也留在我们村算了,我给他养老送终。那个老头说,他还得回去, 家里还有几个男娃子,还有一个老婆在等他。他没住几天就走了。我这是白捡了 一个媳妇,本来也可以不用花钱的,可我过意不去,在我们那里娶个媳妇,少说 也得花个十几块大洋。我那时是学徒,是没工钱的,家里也没什么积蓄。我心里 有数,知道得感谢人家。我跑了好几天,转了几个村子,借了些钱,有十来块大 洋吧,都给那个老头了,还给那个老头一双鞋,家里没什么衣服,我还逼着我父 亲找了两件衣服给了那个老头,那个老头可高兴了,乐哈哈地走了。   我们把亲戚、邻居请来吃了一顿饭,就算是结婚了。后来我和黄秀英很熟了, 我就问过她,我比她大六七岁,长得也不好,你这么漂亮,嫁给我后悔不后悔? 她说不后悔,那次你把我们带回来,我一口气就吃了四碗红薯面条,这是我这些 年来第一次扎扎实实地吃顿饱饭,那时别说是你,只要有吃的,就是嫁给一个瘸 子,一个瞎子,一个老头,我也愿意。   说得我当场就掉泪了,她也是一个苦人家的孩子。她给我生的那个儿子也是 虎头虎脑的,很讨人喜欢。所以,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抛下他们娘俩去当兵的,我 那时就想着好好在药行学个手艺,将来开个药店,让他们母子两人过上好日子。 我就这一点打算。   可世事难料,把日本鬼子打走了,国共又开始打起来了。形势越来越紧张了, 国民党军离我们这里越来越近了。共产党又开始在我们家乡征兵了,说是要打大 仗了。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敢出远门,可药店有一笔款子要给省城一家卖药材的 商号。我们刘掌柜又是一个特别讲信用的人,他一定要按时把这笔款子送给人家, 他就让我去送。我去送过几次,已经很熟悉了,按道理说,没有什么事的,但刘 掌柜还不放心,他让我把棉袄拆开,把银元缝在里面。也多亏他这么干了,要不 是这样,这笔款子早就被人抢走了。   我到了省城城门口,那里已经站上国民党军的岗哨了,我本来以为没有自己 什么事,就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谁知还是被人家拦住了,他们把刺刀一横,瞪 着眼睛问我是哪里人,到城里干什么。我就说了是哪里人,但没有说是来送款子 的,兵荒马乱的,他们要是把这些钱抢走了,我就没法回去交差了,刘掌柜要是 以为是我独吞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我就脑袋一转,随口说想到城里找 个工干干。谁知我这一说,人家说,好好,我们正好缺少小工,到我们那里干吧。   他们把我抓到了一个壮丁部队,就是给他们挖战壕修碉堡当苦力的。我在那 里干了两个月,那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他们不是正规部队,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白天晚上连轴转,吃的是半生不熟的窝窝头,喝的是烂白菜叶子煮的汤,住的是 一个破屋子,能从屋顶上看到星星月亮,就铺了一层稻草,被子脏得都看不出是 什么颜色了,要是下雨了,屋里都是水,根本没法住。那个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短短两个月时间,那个一百多人的壮丁队就因为生病、逃跑,累成肺痨等原因, 少了将近一半。他们还不放过我们,把我们都剃成光头作为标记,拉屎撒尿都要 报告他们,监工们都带着枪看着我们,谁要是跑,他们就开枪。我们也没人敢跑 了。挖完战壕修完碉堡,我们想,这下该让我们回家了吧,谁知不行,给我们每 个人发了军装和枪,说是要把我们编到部队里。我想这下完了,解放军的兵我都 不当,却跑来当了国民党军的兵,这辈子看来不想当兵也不行了。但我心里也很 清楚,我不会在部队长期呆下去的,以后有机会我会逃跑的。那段时间里,我总 想着老婆和儿子,天天晚上都要咬着被子偷偷地哭上几场,心里想,我要是跑回 去了,再也不来这个省城了,说什么也不会再离开他们了。   我们要正式编入部队前,国民党军的长官要来视察我们。我没想到,我们村 大地主冯寿二的二儿子冯志安也在那拔长官里,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他那时是什 么职务,反正挺威风的,戴着白手套,皮鞋擦得锃亮,都能当镜子用了。我心里 七上八下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肯定 认识我,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过,他们一家人没什么架子,也不像后来电影里 说的那样,养着大狼狗专门咬穷人什么的,我小时候就常到他们家里玩,有时他 父亲母亲还给我点小点心吃吃。他是在十五六岁时离开我们村的,听说还上过黄 埔军校。我紧张得不行,手心里全是汗,背上也是,像蚯蚓一样爬着,但我也不 敢动,挺着腰站得直直地,眼巴巴地看着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他父亲被村里土 改工作组枪毙了,他会不会因此把我们都恨上呢?虽然我和我爹在斗地主时都是 跟着凑热闹,没有动过手打过骂过他们家的人,但他又不知道,他万一把我也恨 上了,我就弄巧成拙了。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抓住这根救 命稻草,无论是福是祸,我都认了。我耐心地等着他们来到我跟前时,我突然从 队伍里跨出一步,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急急地叫道:“二少爷,我是咱村 的刘长庚啊,你还认识我不认识?”   那群人都愣在那里,陪着他们的壮丁部队的长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 恨不得毙了我,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继续摇着他胳膊说:“二少爷,你认不出 我来了?”   二少爷是个好人,他知道在那样的场合,他不可能给我说什么,就拍拍我的 肩膀,轻轻地说:“好啊,以后在队伍里好好干,会有前途的!”说完,就抹下 我的手走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我觉得我这是完了,人家已经出来六七年了,可能早就 把我给忘了,怎么会记得起我这个平头百姓呢?就是记得,人家凭什么要救你? 就凭是一个村子里的?但你们分了人家的地,分了人家的浮财,还枪毙了人家的 父亲,人家不找你事就够大度了,还要救你吗?有一会儿,我甚至都恨自己鬼迷 心窍了,怎么会动让他救我这个念头呢?谁知我还真是想错了,冯志安还真的把 我救出来了。他第二天就找人到壮丁队把我接走了。他问了村里许多事,当然最 多的还是他父亲的事。我都对他说了,我还有点不安,说:“二少爷,我们家分 了你们家的一张八仙桌,一头牛,五亩地,如果你回家了,我们还会把它们还给 您,我们不要。”他愣愣地看了看我,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摆了摆手,说:“这 和你没关系,你不明白的……分给你们家,你们就要吧。”然后他又问我结婚没 有,有孩子没有,我都一一回答了。他问我到底想不想当兵,我就摇了摇头,说 不想当兵,我想回家,我小孩才刚出生呢,我得回去照顾他们。他就让我把国民 党军的军装脱了,还给了我几块大洋做盘缠,让我赶紧回家去,说省城这边可能 也要打仗了。我激动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话,连给他跪下来磕头的心都有了。 他拦着了我,说,你不要这样了,都是一个村里的,我能帮上忙当然要帮了。我 就哽咽着说,二少爷,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答 你的。我那时就想,我是穷人,没法子报答他,如果有一天,他要我的命,我也 愿意给他。真的,我那时就是那么想的。   我出来后,没敢再到城里找那家商号,赶紧回家了。回到家,父亲和老婆一 见我皮包骨头,都以为大白天见鬼了,傻了一阵,才互相抱头痛哭。我想去“刘 记药行”把银元还给刘掌柜,谁知我爹说,你不用去了,你走的第二个月里, “刘记药行”被土匪洗劫一空,刘掌柜一家都遇害了。我一听就急了,我身上还 有百十块大洋,省城不能去了,那我怎么办?这事我没敢告诉我父亲和老婆,他 们要是知道了,谁知道又要出什么馊主意,说不定会劝我独吞了。这事我干不来。 我就偷偷把它们从棉袄里取出来,放在一个瓦罐里,埋在了屋后一个大槐树下, 将来有机会再还给省城的那家商号。   接着形势更紧张了,国共两方开始大打出手了。刚开始明显是国民党占了上 风,我们经常听到哪个地方被国民党军占领了,共产党又从哪里撤退了。就好像 要证实这些传闻是真的一样,解放军又开始在我们家乡动员大家参军了。这次是 动真格的了,不像上次,是自愿,你愿意参加了,就给你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 地把你送到部队。这次是要做思想工作了,区上的干部整天缠着你,像影子一样 跟着你,劝你赶快参军保卫胜利果实。许多人经不起折腾,就报名参军了。解放 军把条件放得很宽,十三四岁的要,四五十岁的也要。刘长生就是这次当的兵, 他是自愿,共产党员的觉悟高,我们老百姓是没办法比的。他动员了周围几个村 庄百十个年轻人参了军,还过来动员我去当兵。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有一个 老父亲,还有老婆孩子,我走了他们怎么办?他看了看我们家的破烂院子,再看 看我,可能觉得我们家的负担是比较大吧,就没再吭声了。他刚走,区上干部来 了,他们不直接动员我当兵,而是问我:“你说解放军好不好?”   我说:“好。”   他们说:“那就当解放军吧。”   我说:“我不想当。”   他们说:“那就是解放军不好了?”   我说:“不是。”   这些区上干部都有文化,绕来绕去,能把人绕晕了,最后还是会乖乖地去当 兵。但他们没有能绕到我,他们说:“既然你没说解放军不好,那就当解放军 吧。”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当。”   他们又把话题扯回来了:“那就是解放军不好了?”   我忙说:“不是解放军不好,而是我有老婆孩子。”   他们说:“老婆孩子的生活你放心,地方政府会帮助他们的。”   我说:“我说解放军好,并不就是想当解放军。我还说解放军的旅长好,但 我能当解放军的旅长吗?”   他们没法子了,就很严肃地说:“你这是狡辩,你再狡辩你就是反革命!”   他们这一招很厉害,我知道反革命的下场是什么,我要是再坚持下去,他们 真要急了,把我打成了反革命,那我儿子也没机会翻身了,永远都会低人一等了。 共产党在我们这里活动这么多年了,我很清楚,他们真的是敢说敢做。我没办法 了,只好当兵了。再说了,国民党军迟早会打到我们这里来的,他们来了,同样 会把我抓去当壮丁的,更不把我当人看了,我还真不如当个解放军。   我于是也就戴上了大红花。黄秀英抱着孩子到村口来送我,她很高兴,觉得 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共产党会宣传,这你不得不佩服,我这是压根就不想当 兵,可到了他们嘴里,我反而成了自愿当兵的典型了,人家刘长庚有文化,是药 行的学徒,吃穿不愁,人家还主动当兵,保卫胜利果实,你们这些贫下中农不是 更应该当兵吗?人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境界?和人家比比,你们分了土地, 分了地主的浮财,政府让你们过上了好日子,你们还好意思不去当兵吗?你们这 不是忘恩负义吗?区上干部后来动员别人当兵时就是这么讲的。我老婆还真信了, 脸上笑得像朵花一样,她送我走时,还对我说:“孩子他爹,你到部队好好干, 争取早点把立功喜报拿回来!”我这是有苦难言,只得支支吾吾地胡乱应着。   那次在我们老家报名参军的有500多人,分兵时,解放军的炮兵连长来挑兵。 那时炮兵很吃香,大家都想当炮兵。他走到我跟前时,我忙把胸脯挺起,站得直 直的,那个解放军连长看了看我,没要我,却把刘长生挑出来了,一共挑出来了 6个人,像选美的一样,个个都高大英俊。我一看有点急了,我想和刘长生在一 起,他是共产党员,还和我带着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我们到一起的话,他能照 应我。那个连长正在给他们6个人讲着话,我跑过去,蹭到刘长生跟前,低低地 对他说:“我们是一块当兵的,分开了怎么办?大伯,你去给他讲讲,不要把咱 俩分开。”刘长生还算够意思,他一听,在队伍里也喊开了:“连长,我俩一块 当兵的,我当了炮兵,他也要当炮兵!”那个解放军连长不高兴了,脸拉得很长, 训斥他说:“当兵不能讲价钱,这又不是买菜……”我一听急了,什么也不顾地 叫了起来:“你凭什么把我俩分开,我俩就要在一起……”那个解放军连长把手 挥了挥:“去去去,到一边去!”过来两个解放军战士把我拉到了一边。我就这 样被编到了步兵连队。   没过几天,部队就把刘长生弄成指导员了,因为他已经入党五六年了,干过 村支书兼民兵连长,还动员了许多人参军,是个让党放心的人,他这人口才也好, 讲话时不用草稿,讲一两个小时都不知道累,比部队里那些指导员还能讲,正好 有一个新兵连,全部是新兵组成的,没有指导员,就让他当了。我听说了,心里 非常高兴,他那个连和我们是一个营,经常在一起,有时我还能跑过去和他说说 话,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了。步兵就步兵吧。   二   我们当了三四个月的兵,就开始打仗了,打的第一仗是在大牛山。这是我第 一次参加战争,印象十分深刻,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里本来是一个一眼望 不到边的大平原,但走着走着,就有几个小山包突然站在那里挡住视线了,就像 平静得像镜子的河面上并排停着几艘船一样。大牛山就是其中一个山包。   这个山像个卧在地上的牛一样。最高的地方就是它昂着的头,中间蜿蜒曲折 的地方就是牛身,最低的几个山包堆在一起就是牛尾了。大牛山下面是个集镇, 就叫大牛山集,东西走向,大约有五里多长,住着千户人家。筑有寨墙,挖有壕 沟。   国民党军驻进大牛山地区后,依托大牛山和那个集镇为中心,在那里修筑了 工事,大大小小的明碉暗堡到处都是。   这一仗本来没有我们什么事,是一个兄弟部队打的,那是一个纵队,但他们 打了几天几夜打不下来,上级只好把我们这个纵队也拉上去了。我们是在半夜里 接到命令的,天上还下着雨。那次强行军,真的把我们累垮了。雨下得很大,面 对面都看不见人,我们只能一个拉着一个行军,摔跤跌倒的不计其数,天明一看, 个个都成了泥人,就那眼珠子还在发亮。我们离那里有两百多里,两天两夜在泥 巴地里跑着,把人跑得咯血,不少战士跑着跑着就倒下了,你也不能管了,反正 后面有收容队,继续往前赶。第三天快到中午时,我们已经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大 牛山了,但没听到枪声,可能双方都在整顿兵力吧。我们没走多远,忽然听到旁 边的玉米地里有动静,我们一看,都愣在那里了,几十个身上都是血的伤员在泥 地里挣扎着,伸着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有气无力地喊着:“救救我们,我 们还能打!”这些伤员都是那个兄弟部队的,可能是来不及撤下,暂时放在玉米 地里了,可这里地势很低,昨晚雨一下,都泡在泥水中了。团长让我们把这些伤 员先背出来。我们进了玉米地后,一下子傻眼了,不是几十个伤员,而是有千把 号人啊,有的胳膊被炸断了,有的腿没有了,都在那里小声哼哼着。天气很热, 他们身上落满了苍蝇,有些人已经死掉了,都已经有臭味了。我背了几个,玉米 叶子划着脸和胳膊,一划就是一条血道子,非常疼,但我也顾不得了,能救一个 是一个吧。我个子小,又是在淹着脚脖子的泥地里跑,没过一会儿,身上就累得 没劲了,背起一个伤员就像背起了一座大山一样,我刚走了两步,脚下又踩着了 一具尸体,踉跄两步,就摔倒在泥水里,呛了一口腥臭的泥水。我刚爬起来,睁 眼一看,那个伤员不见了,被人抢走了。我忙赶上去准备再抢回来时,那人回头 冲我吼了一声:“每人再抢一个出来,出来快集合!”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我们 连长李大炮。他的嗓门像大炮一样,所以我们平常就喊他“李大炮”,时间长了, 我们连他真名都忘了。营里团里的领导也是这么喊的,他干脆就把自己的名字也 改成李大炮了。   那些伤员一听这话,都哭着叫了起来:“A团的兄弟们,救救我们,我们还 能打啊!”   但我们没时间了,兄弟部队打得很苦,我们得立即投入战斗。也不知道那些 伤员后来怎么办了。看到那么多的伤员,当时我也不知道害怕,也没想那么多, 就想着把人救出来。实际上后来想想,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战争太可怕了,人的 生命在那时根本就不值一分钱,说死就死了,没人知道你是谁,你的家人也不会 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一直都不喜欢当兵,但这不妨碍我在战场上救人,我在药 行当学徒,师傅也教我要“悬壶济世”什么的,学医的人都是善良的,让他们当 兵打仗,那真是找错人了。   我们A团一到就投入了战斗,兄弟部队那个首长是真的急了,连准备的时间 都没有给我们,地形没看就开始打了。敌人的火力非常凶猛,那枪打得像下暴雨 一样,泥土、树枝乱飞,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往我们头上砸。那个晚上没有月亮, 在别的地方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里却像白天一样,整个天空都是红的。敌人 的火力点密密麻麻,在远处看,就像落了一地的星星,慢慢地接近了,眼前都是 突突叫着的火舌。我们没有重武器,就靠炸药包一个一个地去炸。我们刚发起冲 锋没多久,就被压在那里了,泥土乱飞,让你睁不开眼。我就那么一抬头,看见 我们一个战士抱着炸药包冲了出去,刚跑出没多远,一发炮弹下来,把他抱着的 炸药包也引爆了,一声巨响,震得我们的耳朵都疼了起来,什么也听不到了,就 看见那个战士成了肉泥,整个身体都碎了,冲向天空,然后又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我们营有个工兵班,二十来人,一袋烟的功夫不到,全部死掉了。那就只好让步 兵去炸了,就是这样,我们A团还是攻到了山半腰。   我们连继续向前拱,沿着那些陡坡,抓着一点草或者树根,后面的人用肩膀 或者脑袋顶着,一寸一寸地往前爬。我正爬着,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往我 脸上头上滴,我伸手一摸,湿乎乎的,还带着腥味,借着火光一看,全是血。我 忙抬起头,汗毛都竖起来了,是敌人一个伤兵趴在山梁上,脑袋耷拉着,肠子滑 出来了,就挂在外面,血水滴答滴答的。他还没死,蠕动着想用手去捞他的肠子。 和我一起当兵的刘长德把枪举了起来,我忙按着了他的枪。这太惨了,都是和我 们一样的人啊,他都成这样了,你还再打他一枪干什么?不过现在想想,再给他 一枪可能会更好些,省得他受那个罪。那时我没想到这一点,就是觉得有点恶心, 好像被人当场一拳砸在鼻子上了,鼻子发酸,嗓子发痒,趴在地上干咳起来。我 们排长姓赵,我忘了他名字,挺好的一个人,从来不打骂我们,总是笑眯眯的。 他爬到我跟前,问我:“怎么样,没事吧?”   我忙朝他点了点头。那时我其实也没怎么害怕,就是有点受不了这血淋淋的 场面,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不停地在那里翻腾:这太惨了,太惨了!   连长李大炮带着我们,用手榴弹开路,不停地投弹,几乎没歇气,终于打下 了两个小山头。这时天也亮了,敌人开始反扑。   我们一下子傻眼了,就我们连上来了,其他的部队都没跟上来。我们只剩下 三四十人了,要命的是,我们身边还有20来名俘虏,这就让人头疼了,你得打仗, 又得看俘虏,哪有那么多功夫?李大炮说,让两个战士看着他们,把他们人和枪 分开,背朝我们蹲在一起,不许动。反扑的敌人涌过来了,他们从山上向下面冲 着,不时地跌坐在地上,腾起一股股尘土。一排排手榴弹滚了下来,我们忙卧倒 在战壕里。等我们再站起来时,我甚至都看到他们钢盔下面晃动的脸了,脸都和 我们一样,也是疲惫不堪,但眼睛里都闪着要杀人的凶光,他们奔跑着,举枪射 击着,枪口里闪着丑陋的火光,我甚至都听到了他们在高声喊着:“抓活的,抓 活的!”   赵排长急了,他突然窜出了战壕,抱起一挺轻机枪站起来扫射起来,打倒了 一些敌人,但他一下子把敌人都吸引过去了,敌人的子弹像群蜜蜂一样嗡嗡地扑 了过来,密密麻麻地叮在了他身上。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滚到了战壕里,背在肩 上的一长袋子公款银元掉了下来,滚了一地,掉在我脚下两块,都被子弹打得缺 了边。我忙爬过去,把他翻了个身,他的肚子上全是弹孔,至少有十多个,血像 喷泉一样射了出来,溅到我脸上,我感到像被虫子咬了一样疼痛。赵排长死了。 他平常对我们很好,就像一个兄长一样,我很难过,擦了擦眼泪,挺起身子趴在 了战壕边,咬着牙瞄准了敌人,打吧,反正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死。我端起步 枪不停地射击着,机械地推拉着机栓,使劲地扣着扳机,我什么也没想,也没什 么害怕的,大不了就是死了。我肯定是杀人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有好几个敌人 倒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几乎是在我耳朵边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声,趴在我 旁边的一个战士脑袋猛地向前一磕,整个脸都贴在了尘土里,鲜血从他的后脑勺 喷了出来。我扭头一看,那20多名国民党军的俘虏已经把看守他们的两个哨兵捅 死了,有的正冲过去抢夺他们被缴掉的枪,有两个正用哨兵的枪向我们射击。其 中一个正举着枪瞄着我,黑洞洞的枪口几乎就顶在我脑门上,那么近的距离,他 张着嘴巴像狼一样冲着我叫喊着,脸上的五官扭在一起,狰狞而可怕。我的眼前 发黑,脑袋抽搐着,浑身发冷,好像打摆子一样,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我这时真 的就想到了我老婆和儿子,他们在我眼前晃着,儿子伸着小手,抓了一把阳光, 冲着我咯咯地笑个不停,我都想哭了,我就这样死了,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的 泪水就出来了,蜇得我的眼睛很疼。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士兵的枪里没子弹了, 他扣了两下扳机,只是两声叭哒的声音。他脸色也变了,惊恐地看着我,我也愣 在那里了。我们两个其实都紧张坏了,他这时如果迅速打开刺刀,或者干脆用枪 托朝我抡过来,我也活不了。我要是一个老兵,他也没命了。我手上就拿着一支 刺刀已经打开的步枪,只要把枪口转过来,用刺刀捅过去,或者轻轻一碰扳机, 他肯定也没命了。这都是天意,他不该死啊。我如果把他打死了,解放军里可能 就会少了一名英雄。他最后在大牛山还是被俘了,当了解放军,后来成了个英雄。 他的名字叫马枫,我们平常都喊他马蜂,这个名字很好记。听说他一直干到副师 职才退休,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如果现在还活着,你也可以采访一下他, 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我回过神来,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完全忘了要拿枪打他,慌慌张张地一 脚踹过去,那一脚可是用了我全身的力气,踢在他腿上,他一下子向后倒了下去。 那个战壕几乎被炮火炸平了,我收不着脚,跟着向山下滚去。我那真是无意间滚 下去的,但别人却以为我这是要跑了,其他的也跟着连滚带爬地向山下跑。这下 好了,我们连队全都跑下来了,就连那么能打仗的李大炮也没办法了,朝着天空 开了两枪也没制止住。我一看,忙从地上爬起来,也急急忙忙地跟着大伙一起跑。 那些刚投入战斗的连队,一见我们下来了,也跑了起来,整个A团就这样溃败 了……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我们,这仗本来就不应该这样打。我们刚上来,什么都不 了解,一下子就把我们赶到战场上了,不败才是怪事呢。上级事后也没追究我们, 把那个兄弟部队换下去了,又调上了其他两个纵队,这才最后把大牛山打下来了。   年轻人,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么详细地讲大牛山战斗呢?这不仅仅是我参加的 第一仗,还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冯志安,就是那个在省城把我从壮丁队里救出来 的国民党军官。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职务。他是战死在大牛山的。 我是在打扫战场上看到他的。   整个战场一片狼藉。一座好好的山,本来有树有草的,现在连块完整的草皮 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截截烧得焦炭一样的树桩,只剩下一堆堆燃烧的火焰。还有 那个集镇,几乎没一间完整的房子了。国民党军也很苦,他们的战壕里堆满了死 尸,因为一直下雨,战壕里蓄满了水,尸体水泡雨淋,全腐烂了,散发出难闻的 恶臭,成群的苍蝇嗡嗡地趴在上面,水面上一层层长尾巴蛆,在尸体上到处乱拱, 整座大牛山臭得让人恶心。我捏着鼻子,都不敢看了,也不想闻那个味道了。我 刚跨过一个战壕,就看见了冯志安。他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他 来了,他身上的鲜血已经凝结,变成黑色的了。他几乎被炮弹炸烂了,整个胸膛 被掀开,内脏都出来了,还有一条腿从大腿根被炸掉了,根本就找不到扔到哪里 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想起他在省城救过我的事,犹豫着该不该把他也处理一下, 至少找个地方先埋起来吧,万一将来他老婆儿子什么的来找他,也有个地方。我 往前走了两步,刚把腰弯下来,他身上的苍蝇嗡地飞起来了,密密麻麻的,都扑 到我脸上了,身上还带着他尸体腐烂的黏液,那种恶臭的味道,让你一辈子都忘 不了,一想起来就不想吃饭了。我一阵恶心,跑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最后都吐出来黄色的胆汁了。我蹲在那里一边呕吐着,一边 痛苦地想,这仗不管谁输谁赢,都赶快打完吧。想想吧,就像冯志安,我们本来 就是一个村庄的,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现在他却死在这里了,还是我们把他打 死的。我眼前总是晃着几个月前在省城见到他的样子,那时他戴着白手套,皮鞋 擦得锃亮,那么干净帅气的一个人,现在身上却落了一层苍蝇,爬满了蛆虫。我 越想越难受,呕吐得脑袋都有点疼了。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再 当兵了!   我特别佩服那些老兵们,他们在战场上转来转去,居然没一点事,有时甚至 挥舞着步枪把那些苍蝇驱赶走,用刺刀把敌人尸体上的胶鞋挑了起来,丢在旁边 的水坑里洗了洗,然后直接就穿上去了。我们连长李大炮也厉害,他过来了,皱 着眉头朝我撇了撇嘴,说:“你这个新兵蛋子,连死人都怕,真他娘的没出息!” 我抬起头,艰难地看着他,头晕得很,他的人影真晃。他懒得理我了,低头看了 看冯志安,用刺刀把他胳膊上的手表挑了起来,刺刀上还沾着那些腐烂的死肉, 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悄悄地把头扭了过去,拄着枪低头跪在那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样惨 的情景,我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再看到了。我从那时就知道,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我没办法让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   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事,我就觉得我那次应该把冯志安也找个地方埋起来, 他毕竟救过我。人要知道报恩啊。但我没有勇气再呆下去了,虽说我是个新兵, 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但我还是怕别人看到我这样子笑话我,就踉踉跄跄地离开 了那里。现在想想,我还是觉得难过,别说他救过我,就冲着是一个村子里的, 我也应该好好地把他收拾收拾埋了。这些年来,一想起这事,我都后悔得不行, 恨自己太没用了。我听说他在省城有老婆孩子,我一直在留意,但从来都没听说 过他们的消息,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了。   我真的很想带着他们去大牛山看一看,告诉他们冯志安到底死在哪里,逢年 过节了,也好有个念想的地方。   三   年轻人,你编军史,我不讲你也知道,我们接下来是向大荒山挺进。国民党 军进攻势头很猛,占了我们很多地盘,我们被逼得没办法,就想打出去,把战争 引到国民党的地盘去,所以,上级命令我们这五六个纵队打到千里之外的大荒山 去,在那里建立一个根据地和敌人周旋。   我们出发的时候,天气很好,一路上都是翠绿的玉米棵子,新鲜的空气里飘 着的庄稼清香强烈而醉人,麻雀被惊动起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惊奇地冲着我 们喳喳地叫着。我的眼皮却跳个不停,心也慌得很,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我不 骗你,那几天就是烦躁得很,倒不是因为离家越来越远,那时虽然想家,但还没 动过逃跑的念头,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觉得不管我们去哪里,那地方都是 人生地不熟的,谁会知道遇到什么情况呢,心里没底。我把这想法给刘长生说了, 他还笑我,说我大头兵一个,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好好打仗就行了。他还劝我: “长庚啊,你在部队也要好好表现,争取也早日当上干部,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干 庄稼活的,轮到咱们时,赶上了好时候,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 将来回去了,弄个一官半职的。”   说实话,我当时吓了一大跳,茫然地看着他,他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地说着什 么,但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想,他怎么会觉得这打仗死人的事是件好 事,我们这是赶上了“好时候”呢?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归根 结底,刘长生这个人天生是个当官的料儿,人家对战争可从来没有厌恶过,人家 喜欢还来不及呢。所以他官就当得很大,这就是我们两个的区别。但年轻人,我 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虽然我这一生坎坷艰难,但我从来都不后悔我的选择,如 果能离战争远一点,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真的就是不想打仗了。   南下的途中果然是处处凶险,不时地打上一仗。最危险的是在过伊安河时, 你应该也很清楚了,好多书上都讲了首长如何英明,如何果断,把整个大军安全 地带过了伊安河,带到了大荒山。他们没有讲我们这些当兵的是如何打的这一仗。   当时是这样的,我们屁股后面有敌人四五个师在追着,我们前面有敌人一个 师堵着。F团负责后面,我们A团所在的旅负责阻击前面的那个师,掩护整个大军 渡河。敌人后面的那几个师离得还远,没什么战斗,我们旅就遭罪了,敌人就和 我们面对面。敌人是从凌晨三点钟和我们接上火,一直打到下午四点钟。整个阵 地都陷在火海里了,弹片、子弹横飞,火药味呛得人直咳嗽。炮火一停,成群的 敌人拥了过来,我们刚开始是射击,接着就冲出战壕和他们肉搏,刺刀撞着,火 花四闪。经过大牛山那一仗,我也好多了,也不怕了,闷着头杀吧。那时也根本 就没时间让你胡思乱想了,敌人的刺刀就在你眼前晃着,你不杀死他,他就把你 杀了。鲜血溅到脸上,也顾不得擦了,张着嘴吼着扑上去,那血流到嘴里,虽然 带着腥味,但你不会讨厌的,因为你会发现,你把它咽下去了,还能润润嗓子。 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嗓子都吼哑了,嘴唇也绽出了一道道血印子,看到被自己 捅死的敌人,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年轻人,我不怕你笑话,我都有了扑上去喝他 血的冲动了。敌人实在太多了,打退了一波,另一波又涌上来了。部队伤亡很重, 有的连队三分之一,有的连队三分之二,我们营长牺牲了,团里派作战参谋来指 挥,刚到营指挥所,又阵亡了,于是教导员代替指挥。有的连队没有干部了,战 士便独立作战。有的人情绪已经不稳,偷着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记得我们连里 就有一个战士,他叫吴小奔,把枪扔了,猫着腰顺着战壕溜跑了。谁知他运气不 好,慌慌张张中,钻进了旅指挥所,被我们旅长看到了,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眼 睛乱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旅长一看他手上没有枪,又看看他的样子,知 道他这是想逃跑了,立即叫人把他捆起来,并宣布谁要动摇,决不宽恕,当场掏 出手枪把他枪毙了。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时,国民党军见打不下来我们,就抬着伤兵,慢慢地向后 退了一点。   我们整个大军全部渡过了伊安河,我们旅也要南撤了。这时就出现了一个问 题,前有堵敌,后有追兵,而伊安河一战,又出现了成百上千个伤员。整个河边, 躺得密密麻麻的。卫生队的同志背伤员,背了几趟,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湿了, 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只得把衣服脱下,把血水拧干,然后再穿上。除了少数轻伤, 大多数伤员都是重伤,有腹部伤的,有腿伤的,自己不能走路了。情况紧急,旅 里说,不可能带着他们走了,只能把他们丢在那里了。我们连被留下来和卫生队 一起处理伤员。那些伤员真惨啊,这不比在解放区打仗,一个战士可以动员两个 民工支前,负了伤,有担架抢救。在这里,只能给他们简单地包扎一下,在他们 身边放些钱,有些是银元,有些是解放区自己印的纸币,这些纸币实际上在这里 根本没有用。那些伤员的心情都很复杂,我们一走,敌人就来了,谁知道会怎么 对待他们啊。我们安慰说:“部队要走了,带不上你们,只能靠自己,能回家的 就先回家,回不去的,将来再去找部队。”让他们能走的就走,能爬的就爬,找 个地方先隐蔽起来。有的伤员很听话,咬着牙,忍着疼,你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有的伤员害怕,抱着你的腿,哭着哀求你:“求求你了,把我带走吧,我还能打 仗!”还有的一些把我们给的钱抓过去扔给了我们,在那里大声地骂我们是卸磨 杀驴,没用了就不管我们了,谁要你们的臭钱!   和我一起当兵的刘长德也负伤了,他是伤在腿上了,骨头碎了,生命没有危 险,但却不能走路了。他躺在一堆伤员那里,欠着身子喊我:“长庚,长庚,你 过来一下。”我忙跑了过去,他可能失血过多,脸腊黄腊黄的。他抓着我的手, 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了,他使劲地摇着我,泪水哗哗地流,哭得很伤心,肩 膀抽搐着,哽咽着说:“长庚,你将来回家了,一定要给我老婆说说,我还活着, 千万不要让她改嫁啊!”   我也哭了,因为我这时突然就想起了还在老家的老婆和孩子,秀英嫁给我, 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的孩子才一岁多,他连“爹”都不会喊呢。我们那时把 国民党部队宣传得很坏,说他们抓到俘虏会杀死的,所以我心想,刘长德伤得这 么重,他就是爬也爬不到哪里去的,恐怕这次是再也逃不脱了。如果换了我,就 这样死掉了,再也见不到我的老婆和孩子了,实在是不甘心啊。我越想越难受, 泪水哗哗地流。刘长德以为我是在哭他,反而来劝我:“长庚,你不要哭了,我 将来伤好了,还会去找你们的……”   我擦了一把泪,冲着他点了点头,说:“长德,你放心吧,你没事的……”   我哭着在他身边多放了两块银元,心里还在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伤得这 么重,敌人也不会再招惹他了吧,他用这些钱弄些药,慢慢地养好伤,将来还会 回到老家的,说不定,比我还先回去呢。谁知我们这次一分手,后来再也没有见 过他。我回到老家,他家里人来问我,我就给他们讲了他的事,还让他们放心, 说他迟早会回来的。谁知他一直都没有回来。解放后,刘长生成了大军官,带着 警卫员,开着吉普车,县里领导陪着他,风风光光地回了老家。刘长德的家人好 不容易挤到他跟前,问他,他也是不知道。这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现在 逢年过节了,他们家里人就只好跑到我们村庄旁边的许河,对着南边的方向烧些 纸钱。   四   我们过了伊安河又走了两天,终于到了大荒山区。看到与北方平原完全不同 的景色,到处山清水秀,林木葱葱,已是江南风光。我们团长李二苟是大荒山人, 二十年前就跟着红军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指着远处的山,兴奋地说:“那就是 大荒山,东南方向就是我的家乡!”战士们兴奋地叫了起来:“到了!到了!我 们终于到了大荒山!”   我们后来还真的到了团长李二苟的家里。   我们在大荒山里被敌人赶得到处跑,天天都要行军,有次转着转着就到了团 长的村庄。他参加红军离开家乡已经20年了,村庄变化很大,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团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敢肯定自己家里还有没有人了。我们经过一个破烂 的茅草屋时,屋门外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太太,充满疑惑地看 着我们。团长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有点迟疑地对我们说:“这房子我怎 么越看越眼熟?这应该是我叔叔家的啊。”政委朝那个老太太努了努嘴巴,说: “那会不会是你的婶啊?”团长看了看她,她也看了一眼我们团长,忙又慌慌地 把目光投向了一边。我们团长摇了摇头,说:“不像是我婶,我婶应该比她个子 高一点。”   我们都没想到,这一家其实就是我们团长的家,那个老太太就是他母亲。团 长离开家20来年了,他记错了地方,把这里当作了他叔叔家,也认不出来她的母 亲了。想想也是啊,他当红军走时,她母亲多说也就四十来岁,现在已经是个满 脸皱纹的老太太了。   团长走进屋里,这里已经住下了别的部队,他七十多岁的父亲正坐在屋角里, 低着头打着草鞋,嘴里抽着旱烟,他和其他乡亲一样,对陌生的解放军保持着一 定的距离,不大理睬我们。我们团长走进屋里,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团长低下头 仔细地看了看他,根本没想到这是他父亲,本来以为他是自己的叔叔,但怎么看 都不像,他就有点疑惑了,问他:“老乡,这是谁的家啊?”   他父亲抬头看他一眼,有点不满地说:“这是我的家。”   团长又仔细地看看他,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又看看四周,顶棚上结满了 蜘蛛网,土墙上坑坑洼洼,有面墙上贴了一张关公像,早已经发黄了,还被撕掉 了一半。可能是团长当兵走时,家里已经有了这幅画吧,他凑到跟前看了一会儿, 再扭过头来,脸上已经是很肯定的样子了,他很认真地对那个老人说:“这不是 你们的家!”   老人愣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团长,他明显地感到了害怕,声音都 发抖了:“这、这怎么不是我的家了?”   团长把军帽取了下来,握在手里,直直地看着他,说:“这如果是你家,那 你认识不认识我?”   老人看了看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抬头仔细地看了看,但最后还是 茫然地摇了摇头。   团长又转过头看了看那个关公像,有点疑惑地对政委说:“这应该是我叔叔 家啊,我叔叔他们去哪里了?”   老人惊讶地把头抬起来了,他看看团长,又看了看政委,目光里的那种拒人 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慢慢地消失了,他的目光落在了团长身上,从头看到了脚,很 温和地问他:“你也是这个村里的吗?你叔叔是谁?”   团长说:“我是这个村庄的,我叔叔叫李庆阳。”   老人张大了嘴巴,旱烟袋掉了下来,火星溅在面前的那堆干草上,干草冒起 了烟,他好像没看见一样,愣愣地盯着我们团长,喃喃地说:“这是李庆阳家, 他怎么是你叔呢?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谁?”   团长忙过去用脚把冒烟的干草踩灭了,说:“我叫二狗子。”我们团长本来 就没名字,在家就叫李二狗,到了部队才改成李二苟的,别人让他改个好听的名 字,他还不干,很认真地说,这名字是爹妈起的,不能随便改了。   老人手里的草鞋也掉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们团长,就像傻了一样,嘴唇抖着,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团长这时也觉察出来了,这个老人即使不是自己的叔叔, 肯定也是认识他的。他忙蹲了下来,很诚恳地看着老人,说:“老人家,我也是 这个村庄的,20年前当的红军,现在我们是解放军了,我已经是名团长了,我爹 叫李庆生,我叫二狗子,你再想想,有没有印象……”   老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肩膀,泪水涌了出来,嘴巴咧了咧,哇地一声哭了: “二狗子,你真的是二狗子!你可回来了,我就是你爹啊……”   站在屋门边的母亲也听清楚了,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喊着“二狗子”哭起来 了。团长扑通地给父母跪了下来,两行热泪流了出来……   团长的叔叔和邻居们听到哭声也惊慌地跑了过来,站在屋门边,互相打听着、 询问着。我们也很高兴,大声地告诉他们,我们团长就是你们村庄的“二狗子”, 现在回来了!整个村子立刻哄动了,乡亲们奔走相告:“二狗子回来了,二狗子 回来了!”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在那里,许多老年人跑来打听着与 团长一同参加红军的儿子,许多童年的伙伴来探问自己久离家乡的兄弟的消息, 团长知道的都已经死了,其他的没有任何消息,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我在旁边看着,本来心里挺替我们团长高兴的,和大家一样,也是眼泪汪汪 的,但看着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心里又很酸楚。我真的不是当兵的料 子,别人可能会很激动,我却越想越寒心,我可不想将来也是这样,到了自己家 门不认识,父母见了也不认识,这种亲人相对如陌路,父子相逢不敢认的情景, 难道还不是人间至痛吗?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想的就 是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我悄悄地挤出人群,明晃晃的阳光照着我,我有点心神恍 惚,我就想做个平民百姓,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最好天下太平,永远都不要再 打仗了……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越来越想家了。   大荒山区也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们南下途中,终于公开说是进军大荒山了。 部队动员时,说大荒山区是革命老区,是红军的老家,到了大荒山,就像鱼到了 水里,老百姓支持我们,吃穿不愁,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大荒山区的老乡很穷。解放军要征粮,追着我们进入大荒山的国民党部队也 要吃饭。就那么一点粮食,国共双方的军队拉来拉去,都得靠他们供应,大荒山 的老乡们受不了。他们自己也要吃饭,即使有点粮食,也只够养家糊口,说什么 也不给我们了。   我们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饿着肚子行军。要命的是,我们一到大荒山,敌 人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这里的敌人比哪里都多,也不仅仅是国民党正规军, 军队还讲个纪律什么的,它也不敢乱来,我们最怕的是地方上那些土顽武装什么 的,他们可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说杀人就杀人。   我们都叫他们是“小保队”,他们成份很复杂,有地主组织的武装,有国民 党政权扶持起来的,还有一些是老百姓自己组织的“护粮队”,都专门和我们做 对。你想啊,人家在那里好好地过日子,你闯进人家屋里,吃的穿的都是用人家 的,还没有钱,给人家打白条子,人家愿意吗?时间长了,就连老百姓也和“小 保队”混在一起了,都和解放军作对。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哪些是老乡,哪些是 “小保队”。他们在草丛中、石头后面、村庄里、房间里,那里每个人都有武器, 都想要你的命。   我们刚到大荒山时,有次在行军,遇到了一个老乡,手里拿着红缨枪。我们 团长李二苟走在前面,骑着东洋马,身上披着日本军官的呢子大衣,腰里还挂着 一把东洋刀。这个老乡过来讨好地问我们:“贵军是哪一部分的?”团长有些怀 疑,就顺口答道:“我们是国军第八十五师的。”这个人立刻绽开了一脸媚笑, 说:“国军,你好,我刚才杀了一个共产党。”接着就把红缨枪举起来让团长看, 上面还有鲜血。团长不动声色,夸他说:“你干得好,先给我们带段路。”这个 人欢天喜地给我们带起了路。过了一个山头,到拐弯的地方,团长使了个眼色, 让几个战士把这个人拖了过来,团长把眼一瞪:“你看看老子是谁?老子就是共 产党!”说着,抽出东洋刀,就骑在马上,当场把他劈死了。   你说这个人吧,他要是不拿着红缨枪,不对我们讲他杀了我们一个人,你是 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是“小保队”的,穿着的衣服、长的样子就是不折不扣的当 地老百姓。   解放军如果被“小保队”抓到,死得都很惨,又是割鼻子,又是挖眼睛、割 生殖器。如果是女战士,那就生不如死了,被强奸后,又被脱光衣服,吊死在树 上,有的被卖给地主恶霸当小老婆。我们把伤病员放到老乡家养伤,这些伤病员 十有八九都活不了,有些是被“小保队”搜出来的,有的可能就是被老乡主动交 出来的。   大荒山再苦,我们都不怕,最怕被调到工作队去。   我们南下时,从解放区带来了很多地方干部,准备分散到大荒山区进行土改, 做地方工作,让革命的种子遍地开花,建立起巩固的根据地。谁知,他们到了地 方,根本就没办法开展工作,还经常被“小保队”杀死了。只得从部队里抽人, 和工作队一起在地方上活动。我也被抽出来了。我考虑呢,部队抽出来的人,都 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像我这样的,还有那些四五十岁的伙夫什么的。我虽然有 点不情愿,但还是服从命令了。我反正已经习惯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们这个工作队里有个女战士叫李月娟,是从纵队文工团下来的,很漂亮的 一个女孩子,听说家还是省城的,自己一个人瞒着父母,跑出来当了解放军。她 有十八九岁,可兵龄已经很长了,听说抗日战争刚打完,她就当了兵。她京剧唱 得特别好,大家都叫她娟子,纵队首长都很喜欢她,一见到她就喊:“娟子,来 一段!”她也不害怕,亮开嗓子就唱。我曾经听说我们旅长追求她,但我一直不 信,如果我们旅长真的在追她,肯定不会把她放在工作队的。   我是很心疼她,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在家里肯定是个娇小姐,父母都是捧在 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她却和我们这些大男人呆在一起,跑东跑西 的,是很不容易,我就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小妹妹来照顾的。   大荒山那年冬天特别冷,十天有九天是刮风下雪。我们有时要过河。那些河 都被冻住了,但这里算是南方吧,结的冰又不是很结实,踩在上面就破了。那也 没办法,“小保队”在后面拿着枪、锄头和铁锹追着你,你不过河也不行。男同 志还好说些,到了河边,把棉裤一脱,往肩上一放,穿着个大裤衩,牙一咬就趟 过去了。我们第一次过河时,我也没在意,跟着他们呼呼地下了河,刚冲去一两 丈,突然想起了娟子,心里就骂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昏头了?赶紧回头去找 她,她正站在河边转来转去,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我忙又跑回来,到了她面前, 把棉裤递给她,弯下了腰。她还有点发愣,站在那里不动。那个风刮的,像刀子 一样,我哆嗦着身子,牙齿格格地响,我说:“你快上来啊,我把你背过去!”   娟子这才趴在我背上了,我跳进了河里,咬着牙往对岸挣扎。要是换了平常, 背着这么一个小姑娘,根本不成问题,但这是冬天的河啊,冰碴子咔嚓咔嚓地响 着,擦着你的腿,一划就是一条血道子,让水一浸,真是疼得钻心。这还好些, 浸在河水里面的腿,根本就没知觉了,像铁块一样,只能机械地往前挪了。河水 夹着冰块冲来,差一点把我掀翻到河里了,我赶紧站稳了,那时真的觉得自己死 了没什么,但说什么也不能把人家小姑娘掉在河里了。   我们好不容易上了岸,赶紧撒腿就跑,你不能站在那里不动,不然那两条腿 非要被冻报废不可。我这时不行了,嘴唇冻得乌青,脸也僵硬得没知觉了,双条 腿抖得像被风吹着的树枝一样晃个不停,站在那里迈不开步子了。娟子就过来了, 焦急地冲着我喊:“跑啊,跑啊,你快跑啊。”我哆嗦着身子看着她,话都说不 出来了。她就拉着我的手,带着我跑。我的脚步很重,她拉得很吃力,没一会儿 功夫,头发上都冒热气了,脸上也出汗了,一直带着我能自己跑了,她这才放手 了。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也会被冻坏的。我们马队长人很 好,他说,刘长庚,我就把娟子交给你了,以后你们两个结成对子搞个“互助 组”,你一定要保护好她,她要是出什么事了,我就拿你是问。我当然也都答应 了。   娟子对我也很好,我们最缺的就是吃的,她饭量小,总是把吃剩的给我。没 事时,还给我们唱京剧,那个声音脆生生的,就像是树林里的小鸟在歌唱,让你 听得每个毛孔都是舒服的。   我们在地方开展工作,得和群众套近乎,靠群众掩护。娟子在那个地方拜了 个干妈,她的大儿子在北平当工程师,家里比较富裕,对娟子很好,好吃好穿的 都给她,还给她买了红头绳和擦脸油,这在大荒山是根本见不到的东西。我们觉 得她也挺好的,可后来村里有人悄悄地给我们透露,老太婆的小儿子是“小保队” 的,她在工作队前是人,背着工作队就是鬼,背后在村子里到处散播谣言,说抓 到我们要一刀一刀地剐。她和我们套近乎,就是为了随时了解我们的动向,向 “小保队”报告。   我们那时都是非常恨“小保队”的。工作队的两个同志就被“小保队”用锄 头砸死了。纵队首长有次带着一个连的武装路过这里,我们给他汇报了这事,他 说:“敌人手中拿的是枪,你们拿的是烧火棍?”他还告诉我们,敌人已经杀了 我们不少在地方工作的同志,我们要想站稳脚,就要镇压他们的骨干。我们一商 量,就把娟子的干妈和她当了“小保队”的小儿子捆了起来,晚上悄悄地把他们 拉到村外,用刺刀把他们捅死了,不敢用枪,恐怕再惊动了“小保队”。那时我 也在旁边,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说这个老太 婆是个坏人吧,可她一直对我们很好啊,没有抓到她什么把柄。但你要是不杀她 吧,万一她真是“小保队”的人呢?我们那时真有点像惊弓之鸟了。他们杀她时, 我故意走到一边放哨去了,心里还在想,会不会杀错人呢?但愿没有杀错吧,我 真的很盼着她就是“小保队”。我那时的确有点不安,一连好几天,心里都慌得 很,甚至都不敢再看到娟子的眼睛了。这事都瞒着娟子,怕她知道了受不了。有 一次她还问我,怎么不见我干妈了?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对她说,可能是去北平找 他大儿子去了吧。她也没再问,只是出神地盯着外面看。我问她在想什么,她笑 了笑,说没想啥,就是这个干妈对我太好了,有时会让我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 还真有点想家呢。我不敢给她说我们已经把她干妈杀了,还安慰她说,我也经常 想我老婆和孩子,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这也是真的,那时我经常会梦到 他们,我老婆带着孩子在玩,老婆脸上笑眯眯的,孩子会走路了,走起路来摇摇 晃晃地像个鸭子,冲着他妈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得很。我从梦里醒来了,愣愣地 坐在那里看着大荒山,眼泪就不知不觉地出来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想我。有 时我就想,如果要是不打仗该有多好啊。   娟子有次差一点活不了。那次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这里三面环山,一面是 条30多米宽的河水,水深有两三尺,有的地方更深。大家刚到这个小村,饿得不 行,把米下到锅里,工作队马队长的加拿大冲锋枪刚拆开,准备擦一下枪。村背 后响起一梭子清脆的机枪声。哨兵跑来报告:“后山发现了‘小保队’,山沟里 也有。”   大家一下子愣着了,马队长最先反应过来,跳起来喊了一声:“快跑。”他 把枪零件含在嘴里,边跑边装。我和娟子跟着他向河边跑。那条河水流得很急, 到处都是漩涡,马队长喊着让我们往上游跑几步再下水。我们俩慌得不行,也没 听清,跟着他就跳了下去。眼看就要过去了,娟子滑到了一个漩涡里,只露出个 脑袋,她伸着双手喊:“救命”。我忙去拉她,河边石头上长满了青苔,踩上去 很滑,我拉了两下,把她袖子都拉掉了,还没拉到。后面的“小保队”已经在喊: “捉活的,捉活的!”子弹打在我们旁边,泥土乱飞。娟子紧张得脸都白了,大 声地哭着喊:“刘长庚,你不能丢下我,你要是带不走我,就把我打死!”   我顾不得说话,忙又跳下河里,把她推了上去。马队长这时已经装好了加拿 大冲锋枪,回头就向“小保队”开火,已冲到对面山上的其他人也跑了回来,也 拿着枪打敌人。娟子个子矮,我和另一个男同志就架着她跑……   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最后还是落在了“小保队”手里。   我那次是跟着马队长到区里开会,等我们回来时,在那个破庙里再也找不到 工作队了。到了山下村里一问,才知道工作队被“小保队”袭击了,把他们一二 十人都抓走了。我当时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地叫,就像被人敲了一棍子。我带着 哭腔对马队长说:“我们快去找找他们,娟子还在里面呢。”马队长也很着急, 他问那些老乡,知道不知道那些“小保队”是哪里的?老乡们袖着手,笑呵呵地 给我们摇头,脸上都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们的眼神也让人害怕,那些房子背后 还有人鬼鬼祟祟的,手里还拿着扁担、砖头什么的。马队长忙给我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是让我快走。我还有点不甘心,想尽快把娟子救出来,她一个小姑娘,落 到那帮家伙手里,肯定要遭死罪了。马队长瞪了我一眼,悄悄地朝那些人努了努 嘴。我知道再呆下去,我们两个也有可能完蛋了,忙把一颗手榴弹掏了出来,盖 子也揭开了,马队长拿着手枪盯着他们,慢慢地退出那个村子了。   我和马队长蹲在一个山坳里商量了半天,谁也没有办法,只得到处跑着找我 们大部队。我们转了七八天,还真的找到我们A团了。政委看到我们还不高兴, 瞪着眼睛问我们,你们不是已经到地方上工作了,怎么又跑回来了?我们把情况 给他讲了,我们这个工作队二十多人,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这工作没办法 开展了。他只好答应把我们留在部队了。我还在想着娟子的事,就着急地对他说: “娟子被敌人抓走了,咱们赶紧去救救她啊!”   政委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婆婆妈妈什么呢?我们这是部队,又不 是流浪汉,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   政委说的也是实话,他不可能因为一个生死不明的普通战士大动干戈地调动 部队,但我心里还是很难受,像被人猛地在胸口上擂了一拳,好歹那是一条人命, 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啊,你不能带部队去找她,但口气也不用这么硬吧,说得 轻飘飘的。我都恨我自己没本事,根本就帮助不了她,只能在心里想着能出现奇 迹,让她平安无事。   过了两三个月,我们经过一个村子时,遇到了旅部,旅长姓何,四川人,大 高个子,看到我们团长李二苟就叫了起来:“你们有个‘包袱’在我们这里,你 们赶快带走!”   在部队里,“包袱”是指那些文工团或者卫生队的女战士,有时也指机关里 那些戴着近视镜的知识分子,他们打仗不行,行军打仗都得靠部队保护他们,所 以,大家都当他们是“包袱”。   李二苟问是谁,何旅长说是李月娟。   原来,前不久,何旅长带部队路过一个村子,部队宿营时,有一家只有一个 老太婆和一个小孩,这个老太婆说什么也不让部队进去。何旅长觉得情况可疑, 把她拨拉到一边,进去一看,里面有个小媳妇,怯怯地看看那个老太婆,又看了 看他,目光里都是惊恐,身子也抖个不停。何旅长觉得眼熟,再一细看,原来是 纵队文工团的娟子。何旅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这家人就是“小保队”,把她抓 到后,强迫她当了他的小老婆。何旅长那个气啊,当场把那个老太婆和小孩捆起 来了,拉出去呯呯两枪就打死了。   我是过了两天后才听说娟子回来了,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真的没想到她 还能活着回来。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很激动,活着比什么都好。她住在卫生 队,我很想去看看她,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她做些什么事。但我又怕她看到我了, 说不定会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这几个月肯定遭了不少罪。有几次,我都走到半 路了,最后还是折回来了,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她好了,能让她尽快忘掉还是尽 快忘掉吧。以后行军宿营时,我能尽量躲着她就躲着她。现在想想,我其实是昏 头了,她那时是最需要安慰的,至少她很信任我,会把我当成一个大哥哥,我给 她说说话,她可能心里好受一些。   我怕见她,最后还是见了她。我一见她,泪水就想出来了。分别了才几个月, 她已经老得不行了,一个十八九岁小姑娘,现在像个三四十岁的人了,从前脸蛋 红扑扑的,现在都成灰色的了,干枯得没一点水分了,眼睛里也没一点亮光,你 给她说话,也不知道她在看哪里,好半天了,会突然地像被吓了一跳,惊慌地看 着你,嘴唇也神经质地哆嗦着。我心里一阵酸楚,忙定了定神,对自己说,刘长 庚,你是个男人,千万不能流泪,你要是流泪了,她也会难过的。   我当然不能再提我们工作队的事了,我就给他讲我从指导员搞教育时听到的 那些好消息,告诉她说,全国各地的解放军打了不少胜仗,华北那边把石家庄都 打下来了。她低下头,捏着衣角,低低地嗯着。我说了半天,她总是这个样子。 我很心疼她,但也没什么法子了,她是一个姑娘家,我只是一个小战士,我们也 不能显得太亲昵了,比如让她趴在我肩上好好地哭一场。我心里其实很愿意让她 这么做。但我那时的确太混账了,想得太多,怕别人说闲话。   我想了想,还是安慰了她一句:“你回来了就好,要好好保重……”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突然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刘长庚,咱们 跑吧!”   我吓了一大跳,忙向四周瞄了瞄。那时开小差的人很多,如果是带着枪跑掉 的,抓到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就是“拖枪叛逃”,是要枪毙掉的。就是不带枪, 从前是批评教育一番,关几天禁闭就放出来了,可在这里,那也是要枪毙的。   我结结巴巴地问她:“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儿,目光飘过我的头顶,看着不远处的山头, 喃喃地说:“他们都看不起我了,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总是走神,我连给伤员 包扎都不会了……他们都说我是破鞋、懦夫,昨天队长还骂我,很难听,说你被 ‘小保队’都睡过了,怎么还不去死呢……”   我一下子呆在那里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的嘴巴还在喃喃地嗫动着,但我 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一个劲地在想,他们怎么会这样对待她呢,他们怎么会这 样对待她呢?   我本能地紧了紧手里的步枪,狠狠地说:“我去找他们评评理去!”我那时 真的被气坏了,可能眼睛都红了。我那样子吓着她了,她紧紧地抓着了我胳膊, 脸上挂着泪水,哀求我:“你把我带走吧,咱们可以一起逃到我们老家的省城去, 我父母是大学教授,他们会喜欢你的……”   我更吃惊了,愣愣地看着她,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很急切地看着 我,脸上都是期待,眼睛又活过来了,明亮、清澈,放着光彩。我只要答应她, 她会立刻跟着我走的,我相信我们在一起会过上好日子的。年轻人,我给你说实 话,我那时有那么一会儿有点动摇了,她虽然很憔悴,就像一株快要干枯的鲜花, 但她年轻,只要给她一块有水的土块,她就会滋滋地生长起来。但我还是摇了摇 头,我是个结过婚的人,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我不可能扔下他们不管的。我还 想等着仗打完了,回到老家去,开个药店,好好地过日子。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是很难过地朝她摇了摇头。   她慢慢地把手放开了,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她脸抽搐着,那种绝望的神情,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很失望地一步一步地走了。我 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空荡荡的,我甚至还在想,她如果让我死,我愿意立刻就 为她而死的,但让我背叛老婆和孩子,和她一起逃跑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 来的。我还安慰自己,我这是为她好,她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留 在部队里,总是安全些。   我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跑了。有天早上我们起来准备行军时,怎么也找不到 她了。在周围找了找,没有找到,最后也就算了。   我后来一直都很注意打听她的消息,心里还是盼着她能安全地回到家里,过 上好日子。可是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她。年轻 人,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还在牵挂着她,就像是一块心病了,看电视总是看省 城的电视台,听收音机也是听省城的台,总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总有一天,我会 听到她的消息的。我真想再见到她,问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再向她说声对 不起……   五   在这种环境下,人都会变的。“小保队”那样对待我们,我们当然也不客气 了,那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只要是“小保队”,抓到一个就弄死一个。 我们连长李大炮,那么好的一个人,也变得让人害怕了。有次我们路过一个小镇, “小保队”盘踞在一座碉堡里,不停地打冷枪。我们把这座碉堡拿下来后,里面 有30多个“小保队”,都举着手投降。李大炮顺手拿起一把锄头,兜头就向他们 头上劈,一锄头一个,“小保队”的脑浆都迸到他脸上了,他也没顾得擦一下, 眼睛都没眨,一连劈死了好几个。那帮人吓傻了,跪在那里,把头磕在地上咚咚 地响,头都磕破了,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我们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政委赶来了,叫住了李大炮:“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干?”   李大炮还不服气,把脖子一梗:“我不这么干,我怎么干?”   政委说:“你不能用刺刀捅吗?你那样子好看吗?”   这才改用刺刀捅了,我还有点害怕,就那么面对面地,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 人,一刺刀下去,鲜血直喷,如果刺的不是要害,他倒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挣扎 惨叫着,声音像锯子钻进了你的耳朵里,让你脑袋都懵了。反正我们连队那么多 人,我不是党员,平常表现也不扎眼,没人注意到我,我就悄悄地缩到了一边。   但我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去。没过半个月,纵队来了命令,说是百十里外有个 叫大金店的镇子上有8个中队的“小保队”,一共有2400多人,让我们旅去把他 们消灭掉。   何旅长带着我们三个团轻装前进,当天晚上赶到了大金店镇,里外围了三层。 大金店镇只有低矮的寨墙,部队如果发起攻击,很容易就能把它占领了。但何旅 长没有这样做,他怕天黑土匪乘乱逃跑,命令部队严密看守,耐心地等到了天亮。   直到太阳升得有一杆子高了,部队吃饱喝足,开始打了。这仗打得很简单, 两三发炮弹,大金店镇的大小碉楼就轰然倒塌,部队随即发起冲锋,敌人很快就 垮了。   部队攻进了大金店镇,2000多名“小保队”一个不剩地被我们捉到了。   我们A团被带到了树荫下,团长让我们把步枪上的刺刀打开,每个人都要好 好地检查检查刺刀,如果不行,就赶快抓紧时间想法子磨一磨。我们还有点纳闷, 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又要打一场要肉搏的恶战了?但看样子又不像,团长和政 委站在一旁,两人又说又笑的,脸上都是很轻松的样子,丝毫没有大战来临之前 的那种紧张感。刘长生是干部,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我悄悄地挤到他跟前,问 他是咋回事,是不是又要打仗了?他摇了摇头说:“看样子不像啊……你也不要 问那么多了,老老实实地过去擦枪吧,首长让干啥咱就干啥!”   我那会儿眼皮子总是跳个不停,心里慌慌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擦了一 会儿枪,尿憋得慌,就站起来往外边走。营长一下子就叫住了我,瞪着眼睛问我: “你干什么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心里还想,他这是怕我跑了。他也不想想,大白天的,到 处是人,我要跑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跑啊。我没好气地说:“撒尿去。”   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冲我摆摆手:“都是大老爷们,还要跑到哪里撒?就 你事情多!”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我还真不习惯在大家跟前撒尿,再说了,满地坐着的 都是解放军,我也没地方撒尿,还是出来了。我跑到一棵树下,美美地撒了一泡 尿,刚把裤子提上,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就在不远处,我们旅的那两个团的战士 们正在挖着什么。我踮着脚看了看,不像是在挖战壕,因为那坑挖得很大,也很 深,堆在外面的新鲜泥土已经很厚了。我还有点纳闷,这是干什么呢,不是要挖 鱼塘吧。我回去后,悄悄地跑到排长跟前给他说了,排长也有点纳闷,他也想不 通,就摇了摇头说:“管它个屌毛,反正没咱们的事。”   我正坐在地上闷着头胡思乱想着,集合号响了,政委把我们集合起来,他站 在一个高高的土坎上,黑着脸说:“你们也擦了半天刺刀了,现在该用上了。任 务很简单,不是让你们去肉搏,是把那些‘小保队’杀掉。”   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不是让我们杀俘虏吗?   政委拉下了脸,他的声音更高了:“你们都看过《白毛女》了,现在就是考 验你的时候,你是站在杨白劳的立场上,还是站在黄世仁的立场上?这些都是你 们的敌人,放他们回去,他们立即又成了‘小保队’,反过来又害老百姓,必须 把他们杀掉!乱世用重典,一个都不留,狠狠地收拾他们一家伙!”   我被裹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拿着枪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觉得 自己这次要完蛋了,如果我下不了那个手,大家都在看着我,那我不是“站在黄 世仁的立场上”了吗?那我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了,会被大家看不起的。我咬了 咬牙,暗暗地给自己鼓劲,自己已经当了快一年多的兵了,打过不少仗了,肯定 也杀死不少人了,这又不是第一次杀人,怕什么呢?到时把眼睛一闭,拿着刺刀 捅吧。   我们到了那里,一下子傻眼了,那个坑挖得真大啊,有一两亩地了,有一人 多深。一个团就站在一边,拿着铁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另一个团端着步枪, 站在四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被俘虏的“小保队”。   那些“小保队”被押过来了,一看到我们那明晃晃的刺刀,又看到了那个大 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嗷嗷地叫了起来,有挣扎着向后跑的,但他哪 里跑得了啊,立即被那些盯着的战士们的刺刀逼回来了。有的就跪在我们面前, 使劲地磕着头,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哀求我们:“解放军爷爷,饶了我吧,我再也 不敢了,让我干啥都行……”他们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血丝,脸也扭曲了,眼睛 都变成红的了,人要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那种绝望的神情真的很吓人。   战士们上去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除了裤衩不要,棉衣、棉裤、鞋子我们都 要,因为我们没有衣服穿啊。有的家伙的棉衣比较好,战士们一脱,立即就套在 自己身上了,然后把他推到土坑边,刺刀狠狠地捅上去,一脚踹到那个大坑里。 我现在说得很轻松,实际上是很难的,这不比在战场上肉搏,那时都杀红了眼, 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就拼命捅吧,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现在是在杀没有反 抗能力的人,你的脑子就闲下来了,眼前都是血淋淋的,还有那种像锯子一样的 惨叫声往你耳朵里钻,你心里不慌才怪。其他的战士的想法可能和我一样,他们 瞪着眼睛,什么也不管了,嘴里不停地吼着,冲上去就刺,刺死一个,接着就刺 另一个,不让自己停下来胡思乱想。   我做不到这一点,两只手抱着枪,颤抖个不停,根本就没法子捅过去。我虽 然也杀过人了,但这不比战场上,你离他很远,根本就看不清他。这是面对面啊, 他手里也没有枪,就那么惊恐地绝望地看着你,浑身发抖,你怎么能下得手啊? 我硬着头皮把刺刀送出去了,但没有一点劲道,那个“小保队”本能地伸出双手 抓着我的刺刀,他的手上立刻涌出了鲜血,但他仍旧啊啊地叫着,使劲地拽着我 的步枪。我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我的步枪拽过去,但身上就是没劲,腿一软 跪在了地上,步枪还真的被那个“小保队”拽过去了。他可能也没想到,两只手 就紧紧地攥着我的步枪上的刺刀,枪托在空中晃着,他愣愣地看着我。等他反应 过来,要倒过来抓枪托时,我们连长李大炮冲过来了,一刺刀捅了过去,在他胸 口上向上一撩,一股鲜血喷了出来。连长把刺刀拔出来,那个“小保队”仰面朝 天倒在地上,嘴巴半张着,突突地往外冒着血沫子,双腿在地上蹬了两下,突然 就不动了。连长转过身把我拉起来,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 来了,吼着骂我:“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你个软蛋,像不像个男人?”   他说着,从地上把我的步枪捡了起来,把子弹退了出来,然后狠狠地塞进了 我手里,又拉过来一个浑身颤抖着的“小保队”,手指捣着我的鼻子说:“刘长 庚,你个软蛋,我今天一定要让你杀个人,你要是杀不了他,我看你还有脸活着 没有!”   我只得把枪又拿了起来,对准了那个“小保队”。他其实年纪不大,也就二 十来岁,嘴唇上还有一层淡淡的茸毛,还是一脸稚气,眼睛很大,眉毛也很浓, 长得还不难看。他惊恐地看着我,像堆泥巴一样瘫在地上。我咬着牙,心里想, 不管它了,闭上眼睛冲过去吧。但闭了眼睛,眼前晃的还是他那惊恐的样子,就 是下不了手。连长急了,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让我快点下手。大家都扭头看我, 我想我要完蛋了,如果我不把这个“小保队”弄死,我以后就没法在连队里混了。 我抖抖索索地抱着枪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惊恐、沮丧、不知所措,心里 都有了干脆让他们来把我捅死的想法了。这时刘长生挤过来了,他拍了拍我肩膀, 趴在我耳朵边,悄悄地说:“你别想那么多,实在不行,你出刺刀时就闭着眼睛, 别害怕,你就是不杀他,他也得死。”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这一次是如何也跑不掉了,我一定得把这个“小 保队”杀了。我只得咬了咬牙,什么也不管了,就当那个“小保队”是只鸡是条 狗吧,我把眼睛一闭,呀呀地叫着,猛地朝着他的胸口刺了下去。我感觉刺刀进 去了,可又拽不出来,我眼开眼一看,那个人还没死,他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 刺刀,死死地盯着我看,也不吭声。我吓坏了,手又抖了起来。刘长生也着急了, 顾不得人多,站在旁边大声地对我说:“你想想他们是如何对待咱们的,你就下 得手了!”我这时就想起了娟子,那么好的一个女孩,被他们糟蹋得没个人样了。 我这么一想,真有点恨他了,把刺刀拔出来,扯着嗓子呀呀地叫着,死劲地捅着 他,也不知道捅了多少刀。连长过来把我拉开了,我低头一看,那个“小保队” 根本就没个人形了,就是一堆肉了,那种浓烈的血腥味,让人恶心、难受。我的 胃里一阵翻腾,腰像虾米一样弯了下去,使劲地呕吐起来,我心里很难受,但又 有一点轻松,我今天终于杀死一个人了,终于过关了!到底是什么滋味,我也说 不清。   我是很感激刘长生,这次要不是他,我还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我也说不 清,我那时既想多和他在一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但还有点害怕他,总想躲着 他。刘长生这时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什么都不怕,刺刀往那些“小保队” 身上捅时,真的就像杀小鸡一样。他在家是个多么好的一个人,我很了解他,人 很实在,心眼好,很善良。我们在老家时,有年冬天没事,村里几个年轻人商量 着把地主冯寿二家的那条狼狗用毒药放倒煮吃了。刘长生就不同意,说,怎么能 这样呢,树要皮,人要脸,干那种事太缺德了。到了部队,刘长生就慢慢地变成 另外一个人了,我根本就认不出他来了。   我们把大金店镇的“小保队”杀完了,另外两个团就上去把那个大坑埋了起 来。我像掉了魂一样,再也不敢回头去看大金店镇了,心里发毛,总觉得那些鬼 们还跟在身后,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想得头发都竖起来了。特别是到晚上 时,躺在黑暗中,脑里晃的都是被我杀掉的那个“小保队”,眼睛都不敢睁了, 害怕一睁开眼就看到他了。我到现在都没忘他长的模样,他这是跟了我一辈子啊。   那时我就有了开小差当逃兵的想法了,我觉得我真的不是当兵的料子,这事 要是再让我撞上,我照样下不了那个手,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呆在部队呢? 我宁愿回家好好干活多交军粮,让我干啥都行,就是别让我当兵了。我还很想我 老婆黄秀英,还想我那不满周岁的孩子。我也知道开小差当逃兵丢人,可一旦有 了这个想法,你想压也压不住,总是去想它。我真的是日夜盼着赶紧离开这个鬼 地方,就是打仗死了,也比在这里熬着强多了。我甚至都有点后悔为什么没跟着 娟子走了。当然,开小差逃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行军宿营,走到哪里, 都有党员、积极分子在监视着你,晚上睡觉时,为了防止有人逃跑,有时还要把 衣服收走。除了明哨,还布有暗哨,在容易逃跑的地方,灌木丛什么的还挂上了 手榴弹,盖子都揭开了,一碰就响。但我没有泄气,我相信自己会慢慢找到机会 的。   六   一个人要是有了点小心思,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一想到要找机会回家,不再 当这个兵了,每天都像个受过惊的小驴子,有个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的。别的 兵们一看我,我就觉得人家这是看出我的心思了,在审视我呢,心也扑通扑通地 跳个不停;连队的干部给我说句话,我也以为那话里面还有意思,是在警告我, 脸上火辣辣的,紧张得连口气都不敢喘了。这样一来,心里更没底了,总怕自己 还没跑就会被人抓到,这事儿就一拖再拖,一直到和我一起当兵的郑三旺死了, 我这才真的下决心要开小差逃跑了。   我和郑三旺很熟,他就是很老实的一个人,见人就忙咧开嘴笑,看人都是小 心翼翼的。我很早就知道他想开小差逃跑。有次我们路过一个村庄,看见村口的 大槐树下的血泊里躺着一个妇女,她是被刺刀捅死的,身上有好几个洞。后来我 才听说,她是我们地方工作队刚弄起来的农会里的妇女主任,被“小保队”抓到 弄死了。更让人不忍心的是,还有一个没满周岁的婴儿爬在她怀里,扯着嗓子哭 着,嗓子都哑了。她那小手冻得通红,肿得像红萝卜一样,一边哭着一边摸索着 找那个妇女的乳房。我们都不忍心再看了,把头扭到了一边。刘长生这时来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上去把婴儿抱起来,解开棉袄把她裹在怀里。我们到处看看, 村里没一个人影,老百姓早就跑光了。婴儿暖和过来了,哭声柔润了,嗷嗷地探 着脑袋,但已找不到熟悉的乳房,小嘴只好胡乱地吸吮着。小嘴吃到刘长生那没 有乳汁的男性奶头,吃到他的肩窝,吃到他的脖子,突然小舌头舔到两行热泪。 刘长生真的就咧开嘴哭了。我也没想到,前不久还那么凶地带着我捅“小保队” 的刘长生,这会儿也会忍不住放声痛哭呀。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一个个紧咬着牙, 脸上都是泪淋淋的。这个战争打得太惨了。刘长生看了看给我们带路的向导,把 婴儿递给了他,说:“老乡,我们还要打仗,带不上她,你就把她当作是我的小 妹妹吧,你养活了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说着,还掏出了几块银元塞进了 那个老乡的口袋里,那个老乡也答应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时,郑三旺悄悄地挤到了我身边,眼睛向周围瞄 了瞄,低低地对我说:“长庚哥,咱们跑回家吧。”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看出我的心思了,来试探我呢,就瞪了他一眼,说: “你怎么想起要跑呢?”   他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喃喃地说,他没法子再呆下去了,整天行军,还缺 吃少穿的,这苦他受不了,还要打仗,血淋淋的,连白天遇到的那个妇女他们都 杀,他看着就害怕,想家想得不行。   我也有点动心了,但想了想,觉得这样不行,两个人一起跑,目标太大,万 一路上遇到个“小保队”什么的,多张嘴就多一份危险,万一说漏嘴了,两个人 都没命了,最好还是一个人跑。我当然不能这样给他说了,就摇了摇头,劝他还 是不要开小差跑了。我说:“你能跑走吗?咱们都是北方口音,路上不管是遇到 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军,或者是‘小保队’,他们一问你话,那不就是露馅了?”   他说没事,我们可以装哑巴。   我觉得这样还是不行,就劝他忍一忍,出了大荒山,说不定我们还要打回老 家去,那时再想办法也不晚。我劝了他半天,他也答应了,谁知半夜里他还是逃 走了。我们的暗哨一般都是两个人,那天晚上站岗时,是郑三旺和另一个战士站 暗哨,他把枪递给那个战士说:“我到那边大便一下,你给我看住枪。”那个战 士也没在意,就让他去了。我们白天行军很累了,那个哨兵就抱着枪睡着了,指 导员出来查哨,一见郑三旺不见了,就把哨兵踢醒了,问他:“郑三旺呢?”他 还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他大便去了。”指导员这时也看到了郑三旺放在哨 兵身边的步枪,就骂那个哨兵说:“你昏头了,他把枪都给你了,他这是准备跑 了,你怎么都这么糊涂?”哨兵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找,但哪里还能找到啊。   我听说后,说实在话,心里既为他担心,又为他高兴,还有点眼红,他要是 能平安回到家里,那就好了。   谁知过了几天,纵队来了通知,让我们去把郑三旺领回来。原来,他没跑出 多远,遇到了纵队的便衣侦察员,把他抓着一盘问,他的哑巴没装多长时间就露 馅了,什么都说了,人家就把他带回来了。   我本来还以为没什么事,就像从前一样批评教育一番也就算了。谁知我想错 了,他一被带回来,我们营长就把我们全营集合起来,让人把郑三旺绑在一棵树 上了。营长看过一本苏联小说《恐惧与无畏》,里面有个红军营长叫巴武尔章, 曾经把一名逃兵绑在树上,让战士们一人一刺刀把他捅死了。我到现在也没看过 这本书,经历过这件事后,我别说看了,就是听到这个书名也胆战心惊的。我们 营长用威严的目光看了看我们,狠狠地说:“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是有铁的纪律, 是决不允许有人开小差当逃兵的!我现在就让你们看看,当逃兵的下场是什么!”   营长顺手拿过旁边一名战士的步枪,打开了刺刀,刺刀在阳光的照耀下,一 晃一晃地耀得我们眼疼。营长说:“我就是巴武尔章,干部、党员带头,一人一 刺刀把这个可耻的逃兵处死!”   郑三旺的脸色灰白,他吓得当场尿了一裤裆,尿顺着裤子流下来,在他脚下 润湿了一大片。他在那里使劲地挣扎着,哭着喊:“营长,饶了我吧,我再也不 敢跑了!”   营长“哼”了一声,退后两步,刺刀尖利地叫喊着扑向了郑三旺的身体,我 听见了刺刀扎进肉体里的沉闷的声音,看到了一股红色的鲜血从郑三旺的胸口上 喷了出来。郑三旺低着头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胸前的那个大窟窿,然后又使劲 地扭动着身子,扯着喉咙在那里大声地嚎叫着:“营长,饶了我吧,我再也不跑 了……”   营长铁青着脸退到一边,让那些党员、干部也上去捅。党员干部带头,一人 一刺刀,一会儿工夫,郑三旺的胸口就被捅得像个马蜂窝,但他还没有死,嘴里 冒着血沫子,脑袋垂在胸前,还在微微摆动,嘴里嘟哝着什么,谁也听不清。我 也躲不过去,轮到我了,小腿肚打颤,小便也被吓出来了,滴滴答答的,我也尿 了一裤裆,我怕别人看到,夹着腿,哆哆嗦嗦地走到郑三旺跟前,心里还在说: “三旺兄弟,哥对不起你了,你别怪我,我也不想刺你,可我也没办法啊……”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看准了位置,刺刀深深地捅进了郑三旺的心脏中,他的脑袋 往下一耷拉,再也无声无息了。   郑三旺死后,我偷偷地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头埋在地上,好好地哭了一 场。我觉得很对不起郑三旺,我知道他想逃跑,但我一直没有报告,劝他劝得也 不坚决。现在想想,这可能是害了他。如果连队真把他控制起来了,他可能也不 会跑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一想到我自己,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了,觉得自己 说什么也不能继续呆下去了,要赶紧跑走了,时间长了,露出马脚来了,想走也 走不了。   我那时才真的下决心要跑了。   只要你有心,有的是机会。机会终于来了。有次我们到了一个村庄,村庄里 的人一看到我们就跑光了,我们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点米,还有一些咸菜, 最难得的是,还搞到了一桶油。那其实是桐油,但它的颜色和麻油差不多,我们 把它搬出来,在阳光下面黄灿灿的。北方人也没见过桐油,还以为那是麻油。我 们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油水了,司务长高兴得不行,就用这油把那些咸菜炒吃了。 吃起来也很香,但吃过了就拉肚子,个个都不行了,不停地跑到路边拉肚子,止 都止不住,拉到最后都是蛋花状的水了。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没有多大的事, 虽然我也拉了肚子,但我毕竟在药行里当过伙计,知道有一种叫“癞蛤蟆皮”的 草药能治拉肚子,就偷偷地采了一些这样的草药嚼嚼吃了。部队宿营时,我趁着 那些哨兵拉肚子的功夫,把步枪放到一边,提着裤子慌慌地往旁边的灌木丛里跑, 进去以后,撒腿就跑,就那么一直不停地跑。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风在我耳朵 边吹着呼呼地响,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一直跑到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这才停 下来,向四周看了看,都是黑黝黝的大山,没有一个人影,耳朵里是风声和草丛 里的虫子的叫声。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看着老家的方向,脸上都是泪水,我终于 跑出来了……   那些天里,我不敢走大路和小路,就在山里拣没路的地方走。我在药行学的 本事这会儿都用上了派场,知道哪些草可以当药用,哪些草类菌类可以吃,渴了 就喝些山沟里的水。我已经想好了,路上如果遇到有人盘问,我就装作一个和尚。 装哑巴风险太大,人家要是不相信,一用刑,能不能熬过去还是个问题。那时人 们还很迷信,信佛的人很多,不信佛的人,一般也不敢找和尚的事儿。我打定主 意,就注意到处找寺庙。过了几天,还真给找到了一家。我就在旁边的树丛里捋 些草铺在地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晚上就溜到那个寺庙里,偷了一把剃刀和一套 和尚的衣服,塞到怀里,偷偷地跑走了。第二天就着一个水坑当镜子,把头发剃 得光光的,心里很紧张,总怕被人看到了,手颤抖个不停,把头皮刮破了许多地 方,血迹斑斑的,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咬着牙把头发剃干净了。然后把和尚 衣服往身上一套,还挺合身的,对着那汪水坑看了看,似乎没什么破绽了,我就 直接往大路上走了,连城镇都不避了。外地口音也不怕了,谁问就说自己是个云 游的和尚。   一路上都很顺利,解放军我也遇到过,国民党军也遇到过,就连“小保队” 也见过,但都是有惊无险,他们有的甚至连问我都没问。吃饭也不用发愁了,到 吃饭的时间了,我就找一个好一点的人家,双手合什,让施主施舍点斋饭。老乡 都愿意给。我也很注意,饭菜里有一点荤,我就赶紧让人家换成素的,我得小心 点,不能露出马脚来。   这样过了半个月,我就出了大荒山,到了我们那个省。一踏上了老家的地盘, 心里那个高兴啊,再坚持几天,我就可以回到老家了,就可以抱着我那老婆睡个 安稳觉了,再也不用担心了。我的心情好得没法说,连吹到头皮凉嗖嗖的风都觉 得是香的,脚底下的泥土也觉得亲热。心情一放松,我就大意了,看看四周没人, 还是在山里,我就哼起了家乡的小调。不怕你笑话,还是老家的那种带荤的酸曲 “十大骚”。谁知刚一转弯,迎面碰到了三个赶集模样的人,都戴着当地老乡戴 的破棉帽,身上还背着篓,看样子里面是山货。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把嘴巴 闭上,低眉顺眼地想从他们身边溜过去。谁知他们一下子把我拦住了。我的心扑 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忙双手合什,喃喃地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带头的那个家伙眯着眼睛看着我,问我:“你是个和尚?”   我忙点了点头说:“阿弥陀佛,请施主让个道,给个方便。”   那家伙不但不让,又逼上来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我:“你既然是 个和尚,刚才怎么还唱酸曲?”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不是装的,我平常在家其实也不唱酸曲的,真是活见 鬼了,谁知道我怎么会想起唱酸曲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阿弥陀佛,请施主 见谅,贫僧,贫僧尘缘未断……”   那个家伙根本就不相信我,捏着腮帮子,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朝我努了努 嘴,旁边那两个人过来把我全身摸了个遍,然后摇了摇头。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 糟了,他们根本就不是赶集的老乡,不是国民党军的便衣队就是解放军的,不会 是土匪或者是“小保队”,那些家伙没这么专业。   那个家伙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问我:“你是哪里的和尚?”   这个我倒不怕,因为我们老家那里的确有个寺庙,这一路上有人问我,我就 说是那个寺庙的,也没出什么事。我忙给他们说了,心里还在想,菩萨保佑,你 要是帮我过了这一关,我回去以后就给你天天烧香信佛。   那个家伙朝我撇了撇了嘴,说:“算了吧,你装得再像,你还是个假和尚!”   我身上的汗都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逛语。”   那个家伙就问我:“那我倒要考考你了,你会什么经?”   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我会什么经?什么经都 不会,但我听说过一个《金刚经》,就忙说,我会《金刚经》。   那个家伙可能看出来我有点慌张了,他就用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像耍猴一样地问我:“那你给我说说,《金刚经》第一句是什么?”   我一下子哑巴了,脸上的汗水都出来了,像黄豆大小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掉, 我还没顾得擦,旁边那两个人的短枪已经顶在我腰上了,把我拉到路边的一个树 丛里,低低地问我:“你给我放老实点,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想蒙混过去,就说自己是做生意的。他们问我,既然是 做生意的,那身上怎么连一分钱都没有呢?我一想,是啊,就忙改口说是到这边 找亲戚的。那会儿真是急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但就是决不说自己是解放军的 逃兵,无论他们是哪边的人,要是知道我是解放军的逃兵,我都死定了。   他们见我不老实,就把我带走了。他们是往山里走的,越走越深,我想我要 完了,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子了,腿也软了,走不动了。他们是连拖带拉地把我带 走的,到了傍晚时,终于见到了一支解放军的部队。他们上去说了一会儿,我在 旁边竖着耳朵听了听,听出来了,这支部队是省军区独二旅第三团,逮住我的这 个人是老一团的参谋长赵关克。他们还对赵关克说:“你们来得真巧,这里有你 们老一团的三个人,你们也带走吧。”赵关克说:“是不是逃兵?”人家说,不 是的,是出去卖特货筹款的,找不到你们老一团了。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想,反正都是解放军,我干脆就认了吧,反正都是死, 死在自己人手里,总比死在敌人手里强。我就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是A团的,是 从大荒山里开小差跑出来的。   他们一听我是A团的,都有点惊讶了,赵关克皱着眉头看着我,不停地在那 里啧嘴:“A团可是个老红军团啊,那么能打的一个部队,怎么会出了个你这号 人呢?”   然后他就笑着拍了拍我光秃秃的脑袋说:“你他妈的当兵不行,当和尚倒还 蛮像那么回事的。”   他们都看着我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脸腾地红了,既然把话挑开了,我决定破 罐子破摔了,什么也不瞒他们了,喃喃地对他们说,我这又不是去投敌,我只是 想家了,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为了让他们对我有点好印象, 就骗他们说,我看了老婆孩子,还会回来参加解放军的。   赵关克就说,你也不用再那么麻烦了,反正都是解放军,你就留在我们这里 吧。   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样就算了?他们不打我,也不关我禁 闭吗?   我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赵关克又问我:“按照规定,我们得把你送回A团去, 但他们在大荒山,我们也找不到他们。咱们就按土规矩来,哪个部队逮住开小差 的,就算是哪个部队的了。你看行不行?”   我能说不行吗?他们不杀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就差给他们跪下来了。我 忙一个劲地点头,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想想郑三旺,我觉得我这是白捡了一 条命。我也死心了,看来自己就是个当兵的命,再逃也逃不掉的,以后再也不能 这么干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接了老一团的那三个人又开始上路了。这三个人中,有一 个还是赵关克的老婆,叫罗麦,是老一团卫生队的。她理着短发,戴着一顶老百 姓的破帽子,你还真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我从那时起,就特别佩服赵关克了, 他一个团参谋长,居然让老婆化装出来卖特货筹款,是很了不起,当然罗麦也很 了不起。但他们两个人关系好像不是很好,一路上都是别别扭扭的,谁也不理谁。 罗麦对我很好奇,她本来以为我也是老一团的侦察员,说我这和尚化装得挺像的。 我不好意思了,忙给她说了实话,谁知她更好奇了,总是找我说话,我就什么都 没瞒她,把大荒山的情况都给她说了。她这人是真好,还安慰我说,老一团这个 部队也不错,虽然没有你们A团名声那么响,但打仗也是很厉害的,让我在这里 好好干。   我们回到了老一团,这才知道赵关克路上不说话,是因为他憋了一肚子气, 把他老婆派出来执行任务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人能打仗,但脾气也特别暴 躁,回到团里,就把派罗麦出去执行任务的政治处王主任打了一顿,上边把他连 降三级,当了连长。但没过多久,因为他打仗厉害,又提为了副营长,如果他不 是在麦城战役牺牲了,迟早都会再当上参谋长的。   赵关克这人是很有本事,我一直都很佩服他。他经常出去便衣侦察,神得不 得了,你让他逮个排长回来,他决不会给你抓个连长回来,还扮过算命先生,连 真的算命先生都被他蒙了。我们熟了以后,有次我问他,首长,《金刚经》第一 句到底是什么?他哈哈地笑着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说,我也不知道,唬你呢。   我这次是死心塌地地跟着解放军干了,反正跑不了,那就认命吧。人要是一 认命,那股劲头就不一样了,我打仗时也是不要命地往上冲,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那时就想了,表现好一点,尽量留在这个地方部队里,将来就是遇到我们A团 了,我也不用回去了。我要是回了A团,肯定是没人会看得起了。   七   我就这样在独二旅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如果要不是受了伤,住进了医院, 说不定很快就能提拔当排长了,我的命运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是在麦城战役负伤的,伤到了腿上,伤倒是不重,就是走路不方便,一瘸 一拐的,很麻烦,只能住在医院里休养。医院里的人对我都很好,有吃有喝的, 没事时我们还能打打扑克什么的。不过,我没有在这里见到护士罗麦,听说她已 经怀孕了,在后方留守处休养。她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是个逃兵,但她从来都没 有看不起我,包括她的丈夫赵关克,把我留在了营部。所以,我在独二旅是下了 决心要好好干的。可惜赵关克后来在麦城战役中牺牲了,抗美援朝的时候,罗麦 又嫁给了刘长生。你其实也应该采访采访她,她本来是个大学生,参加了解放军, 打过淮海战役,还参加过抗美援朝,身上故事不少。   我是在打完麦城战役后离开了部队。我们部队最终没有能在大荒山建立起根 据地,只好全部又出来了。这是出大荒山后打的最大的一场仗,是我从前所呆的 那个纵队带着我们省军区独二旅和另外一个省军区的两个旅一起打的。敌人是两 个旅,但都是美式装备,指挥官是一个叫何家伦的将军,据说很能打仗。我那时 也不清楚,就觉得这股敌人特别不好打,火力很猛,我们攻打麦城外围的一个山 头,沿途布满了地雷、铁丝网、鹿砦,上面还挂着手榴弹。头顶是纷飞的炮弹和 炸弹,脚下是一触即发的雷区。刚开始是一营攻的,战士们一手拿枪,一手拿着 长长的竹竿,想把那些地雷和手榴弹引爆,没几下的功夫,手上那根丈余长的竹 竿就被炸得只剩下手里的一小截。一营营部通讯员姓马,我和他挺熟的。他跑在 最前面,突然一愣怔,右脚好像踩在了沙发上,只觉得地皮猛地一软,一阵咝咝 的弹簧声随即从他脚下钻出来。他像被钉住了一样,两脚再也不敢移动了。他知 道自己已经踏上了地雷,这种地雷当你踏上的时候,它并不立即发火,只要你一 抬脚它就爆炸了。他站在那里大声地向周围的战士们喊道:“走开!走开!我踩 着地雷了!”别的战士还想上去帮他,他猛地往前一扑,地雷响了,他的双腿被 炸伤了,他干脆向前面滚了起来,那血肉模糊的躯体滚过之处,就是一阵轰隆隆 的爆炸声,他越滚越慢,直到地雷将他的身躯炸成漫天飞舞的碎片,终于停止了 滚动……   这些我们在后面的坡头上都看到了,我的手心里都是汗,真恨不得抱着炸药 包冲上去把敌人都炸了。   敌人的炮火也很猛烈,敌人一炮打来,一营那个炮兵班16个人,一下子就牺 牲了15个。到处是爆炸声,叫喊声,呻吟声……   一营第一次冲锋就让一连垮了,只剩下十来个人了。第二次上的是二连、三 连,两百多号人冲到硝烟里,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大海里。过了一个多小时,二 连的一个排长带着十五六名战士回来了,到了团指挥所,哇地就哭了:“全死了, 两个连的连长、指导员全死了……”   团指挥所里挤满了伤员。伤员们的呻吟声,叫骂声,要水喝的声音,吵成一 片。一营营长和教导员嘶哑着嗓子对团长说:“团长,我没有完成任务,对不起 你呀!”“团长,我受不了,你枪毙了我吧!”   团长也有点紧张了,这样打下去,整个团都要被拖垮的。他正在犹豫着,旅 长的电话来了,他问我们团长:“你们什么时候能把这个破山头打下来?人家其 他部队都在看着我们呢!”   我们团长说:“我们正在组织进攻,敌人火力很猛,一营伤亡很大……”   旅长追着问他:“我问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打下来!”   团长一下子愣在那里,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不知道 该如何回答。   我们二营副营长赵关克也在那里,他猛地过去一把接过电话:“旅长,我是 赵关克,天黑前打下来,请旅里给我们准备三百副担架!打不下来,我提头见 你!”说完,啪地一声电话挂了。   赵关克把上衣脱了,端起机枪,又把我和另外一名战士叫过去,让我们把枪 背在身上,每个人挎两篮子手榴弹跟着他,他要亲自带领突击连攻击。准备好后, 他一场令下,我们呐喊着往前冲。赵克关真是员猛将,他端起机枪扫射着,然后 扬手几颗手榴弹,一甩就是五六十米。   我们冲上了山顶,开始和敌人肉搏。我们伤亡也很大,我亲眼看到,三排长 和敌人拼着刺刀时,三下两下就掀倒了一个。最后一次,刺刀别进了敌兵的骨头 里拔不动,再一拔时,后腰被人捅了一刀,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一腔热血喷洒了 一地……   我们终于把敌人赶下了山头,一堆堆敌人尸体,像风中的黄叶,飘浮在血染 的水面上。   天一亮,敌人又开始反扑了。我们就用手榴弹对付他们。赵关克的手榴弹甩 得又远又准,身边的两筐手榴弹被他甩尽了,后面赶紧传上来,手榴弹从他那里 接二连三地飞出去,冲上来的敌人像一个个豆捆子似的倒在地上,豆捆子上沾满 了血,在地上无望地挣扎号叫着。赵关克的胳膊都甩肿了,成群的敌人就是攻不 下这块阵地。手榴弹消耗很大,后边的根本来不及往上送,赵关克就让我带着三 排专门运送手榴弹,他对我说:“刘长庚,你现在就是这个排的排长,领着他们 给我运手榴弹去!”这是火线上下的命令,是算数的,下来时补个命令就行了。 可惜赵关克在麦城战役中牺牲了,我也负伤了,要不是,我还真的是个排长呢。 我们一趟一趟地往山上运送着手榴弹,跑得双腿都麻木了,但还是供应不上。我 刚提着两篮子手榴弹跑上来,一发炮弹落在我旁边爆炸了,热浪掀过来,把我整 个身子都掀起来了,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两只耳朵嗡嗡地响,眼前星星乱飞。 我只觉得小腿肚一热,用手一摸,一手的鲜血,再一看,腿上的肉都翻过来了, 骨头好像也断了,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脑袋眩晕,大地旋转,我想我完了……   那一仗,我们二营也几乎被打光了,好像只有二十来个人是好好的。所以, 当我们攻入麦城时,赵关克身边才跟了三四个人就进去了,结果到了敌人司令部 那儿被敌人的机枪射中,壮烈牺牲了。   麦城战役打了一个来月,我在后方医院躺了一个来月。麦城战役太惨了,那 是一场可怕的战役。三个部队六个旅打的麦城,有好几万人参加,你可以去问问 他们。再说,我一直在住院,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打完仗后,我就不 得不离开了部队。   人的命运有时就是很奇怪,比如说,我不想当兵,还是鬼使神差地当了兵, 我想跑回家去,谁知半路被截住了,还得当兵。我已经死心塌地要好好当兵了, 谁知部队却又不要我了,让我自己回家去了。那是刚打完麦城,战士们像过年一 样,准备包饺子吃。饺子刚下到锅里,哨兵跑进来叫道:“快跑吧,敌人援兵来 了!”   他话音刚落,机枪就突突地叫了起来,接着几发炮弹就过来了。医院要转移 了,院长对我们这些伤员说,情况紧急,大家能走的就自己走吧,能回家的就回 家。我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还是和我们一年前在伊安河时遇到的情况一样, 不得不把我们这些伤员扔掉了。我很理解,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没吭声。一个医生 还过来安慰我,说国民党军也不可怕,他们和我们一样,把俘虏的衣服一脱,换 上国民党军的军装继续打仗,不会杀俘虏的,你找个机会还能再回来。他这是以 为我八成要被国民党军俘虏了,我却不想让他们俘虏,这种事谁也说不清,万一 他们也把我们集中在一起用机枪突突地射了,那就冤死了。再说,解放军我都不 想当了,国民党军我就更不想当了。我就跌跌撞撞地往山里跑,连滚带爬地躲在 了一丛灌木丛里。那些国民党军的士兵很快就来了,还好,一直没有发现我。我 一直等到天黑了,这才出来,看看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部队肯定是找不到了, 就是找到了,我瘸着腿,也没办法打仗了。怎么办呢?还是回家吧。   我说实话,我一回来就后悔了,要是知道家里变成那个样子了,我是说什么 也不会回来的,就是爬也要爬着找到部队的。   八   我把军装脱了,弄了一身破烂的衣服,柱着一根棍子,手里拿个破碗,一瘸 一拐地乞讨着回了家。   我一回到家,就发现不一样了。村庄还是那个老样子,村口的那棵老梧桐树 还在,那些老头们还是蹲在墙角下抽着旱烟袋晒着太阳,扯着闲话。但他们一看 到我,脸上都是很惊奇的样子,呆呆地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从来没有在这个村 庄出现的陌生人,都不给我打招呼了。我的腿已经好多了,我把那根棍子甩了, 把手里的破碗也扔了,给他们说,我是刘长庚啊。他们把脸一扭就走了。我还有 点纳闷,心想真是见鬼了,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干嘛这个样子啊?   到了我们家,我一下子傻眼了,我们家的门被封上了。我凑近一看,上面盖 的是区政府的大印。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我还有一个老父亲,还有老婆、孩子, 他们去哪里了?他们为什么要封我们家的门?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父亲惹事了, 说不定是犯了法呢。我忙跑到邻居家,问他是怎么回事。邻居是个好人,他看到 我,忙慌慌地把大门关上了,说:“长庚,你怎么跑回来了?你赶紧走吧,区政 府的人正在到处找着抓你呢。”   我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瞪着眼睛说:“你还不知道啊?你从部队一开小差, 部队就给区政府发了函,说你当了逃兵,区政府来向你爹要人,你爹交不出来, 他们还以为你爹把你藏起来了……”   我的脑袋像被人砸了一拳,眼前发黑,都冒星星了,心里想,这也太绝了吧, 我这一开小差,人还没到家,你们就赶紧给地方上发函了,我又当了一年多的解 放军呢,这不是冤死了?   我忙问他,那我父亲,我老婆孩子呢,他们去哪里了?   邻居说,区政府把你家门封了,把他们都赶出来了。你老婆哭着骂你不争气, 本来还指望着你能混个一官半职地回来,没想到你会当逃兵,她丢不起这个人, 抱着孩子回老家了。你父亲也觉得没脸在村里呆了,背个包袱,拿个破碗,说是 出去要饭去了。   我的胸口发闷,钻心地疼,忙捂着胸口,咯了两声,嘴巴里咸咸的,我用手 一抹,手上都是血。邻居吓坏了,说,你别急,人回来了就好了,你先歇一歇, 喝口水。   他端来一碗水,我忙咕咚咕咚地喝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刘长庚,你是个 大男人了,千万不能急,慢慢来,你会找到父亲、老婆和孩子的。   我这么一想,就站了起来,决定先去找老婆孩子,他们住在邻县,我隐隐约 约地还记得那个地名。邻居把我送到门口,问我要到哪里去。我就给他说,先去 找老婆孩子,再去找我爹去。他嘴唇嗫动着,喃喃地说:“我看你还是先找你爹 吧,你老婆走时说了,你要是回来了,让我们告诉你,别再想着找她了,她回去 就改嫁,断了你的念头,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实话,我根本就不信这话,那时她爹领着她来讨饭,还是我把她救了呢, 我平常对她也很好,她怎么可能回去就改嫁呢?所以,我还是先到邻县找了黄秀 英。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女人心居然那么狠,她真的是一回到娘家就改 嫁了。那个老头还在,他灰着脸,躲躲闪闪地不敢看我,说是他家里也没吃的, 她就抱着孩子改嫁给了邻村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了。我还是不相信,泪花哗哗地 流着,拖着那条瘸腿,慌慌张张地跑到那个村庄去找她,一问那个村里的人,这 事是真的。我眼前发黑,差点就要晕过去了,我忙对自己说,千万不能晕过去, 能把她叫回去更好,她要是不愿意回去,至少我得把我孩子要回来。我到了那一 家,她不见我不说,还让那个男的打了我一顿,我这腿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利索, 他差点把我的腿打断了。她还在院里喊:“打他,打死他个叛徒,把他打死了你 也不用偿命!”   我躺在地上,身上被那个男人踢得酸疼,心也一下子凉透了,好像刀子割着, 疼得都没知觉了。那个男人踢着我,我也没还手,就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一个劲地 流泪。我当兵后天天想着她,在大荒山里开小差跑回来,还不是为了和她好好地 过日子?她却这样对待我,还让人来打我!年轻人,你不用惊讶,我现在一点都 不恨她了。我给你说过,我们那里是革命老区,从抗日战争开始,一直是共产党 的根据地,乡亲们的心早就跟了共产党,像我这样的逃兵,谁会看得起呢?要是 换了别人,也会这样的。但我那时还没想到这一层,把她恨死了。那个男人骂骂 咧咧地走了,把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还有点不死心,艰难地站起来,一 瘸一拐地走过去,拍着大门扯着嗓子喊,黄秀英,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把我的孩 子还给我。   大门那边说,你就别做这个梦了,再不走,把你腿打断!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落到这个地步,都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这个女人 的心也太狠了。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喊,黄秀英,你这个王八蛋,你让我看 看我孩子一眼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没有用,我说什么也没用,她就是不见我。我的嗓子喊哑了,喉咙像火烧了 一样,那个村庄的乡亲都来看热闹,站在那里对着我指指戳戳的,我也受不了这 个,我还是个男人,还要脸面啊,我还害怕那里的区政府也来逮我。所以,我就 只好一步一挪地又回来了。   我回到我们村庄,先到屋后面的那棵大槐树下,把那个瓦罐取了出来,百十 块大洋还在。我把门上封条撕了,躲到屋里把那些大洋又缝在了棉袄里。想想两 年前这时候,我揣着这百十块大洋到省城去替掌柜还账,结果却被抓了壮丁,然 后就又当了解放军,时间过得真快,两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就因为当个兵, 弄得家破人亡,啥也没有了,如果我没去省城,没有被抓壮丁,我可能也就不会 去当兵了。说来说去,还是这百十块大洋害了我。但人要讲信用,不能坏了良心, 这百十块大洋是人家的,我就得去还给人家。我准备先到省城,把钱还给人家, 然后再出去慢慢找我父亲,只要我下功夫,我不信找不到他的。我刚把东西收拾 好,正要出门时,外面传来一阵咚咚响着吓人的脚步声,我趴到门缝一看,村支 书带着四五个民兵来了,个个气势汹汹的,看来是要来抓我的。我忙拽过来一把 镢头,把门拉开,站在大门口,冲着他们叫了起来:“你们过来!你们谁敢过来, 我就用这把镢头砸死他!”   他们不敢过来了,围着我,让我把镢头放下,有话好好说。我说,老子是开 小差了,但老子在半路上又参加了解放军,老子这是光荣负伤了才回来的,是解 放军让我回来的,老子已经不算逃兵了!   他们根本就不信,让我拿证明出来。我一下子傻眼了,我哪里有证明啊。他 们就要过来抓我,我只得挥舞着镢头,慢慢地往村庄外边退,他们就那么跟着我, 一直跟了十多里,看看没有下手的机会,这才回去了。   我又捡了一个破碗,一路乞讨着到了省城。我本来还担心那家药行不在了, 兵荒马乱的,我要是找不到他们就麻烦了。谁知那家药行还在。我那个高兴啊。 我到了门口,他们还以为我是要饭的,递给我两个铜板让我快点走。我说,我不 是要饭的,我是来还账的。他们还不信,我好说歹说他们才让我进去了,半信半 疑地看着我。我把棉袄脱下来,把线咬断了,把那百十块大洋哗啦啦地倒在了桌 子上,银光闪闪的耀人眼。药行老板一家人看呆了,愣愣地看着我,还不知道这 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是“刘记药行”的伙计刘长庚啊,我家掌柜欠你的钱,让我 来还你的。两年前我都已经来了,可被抓了壮丁,没能还上。我把这两年来的事 情给他说了,但我留了个心眼,这里是国统区,我没敢说自己当的是解放军,我 说我被抓了壮丁,当了国民党军,腿被打伤了,这才回来还你们的钱了。他张着 嘴巴看着我,好半天才缓过来劲,感动得泪水都出来了,连连摆着手不肯要,说 刘掌柜一家死得可怜,这百十块大洋他也没抱什么希望了,就凭你小伙子把它们 送来了,我老头子心领了,你把这钱拿走去做个小本生意吧,也算是我替刘掌柜 付给你的工钱。老夫人也在旁边抹着眼泪让我把这钱拿走。我当然不能这么干了, 这又不是我的钱,我凭什么拿它呢?把它还了,就了却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就浑 身无牵无挂了,我真的没别的想法,我要是真想要这笔钱,我就不用来还他们了。 他们就说,那你腿脚不方便,我们这里也缺人,你干脆留在这里给我们当个帮手 吧。我知道他们是一片好意,可我还在想着我父亲,我说我要去找他。他们就不 好挽留了,掌柜的抓了一大把大洋往我身上塞,说是让我路上用。我推了半天, 怎么也推不掉,最好只好接了他五块大洋,再多是说什么也不要的。我没给他们 做过任何事,拿了他们五块大洋,心里已经很不好受了。我还安慰自己说,我先 去找我父亲,等我把父亲安顿好了,我就再回来,给他们干几个月的活,把这五 块大洋抵了工钱。   我后来就在外面游荡着到处找我的老父亲,找了十多年,从解放前找到了解 放后,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就是没找着,我也只好死心了,心想老人家可能早就 死了吧。我准备再到省城去那个药行干几个月的活,把那五块大洋的事作个了结, 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回到老家了。可等我到了那里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药行啊, 变成一个百货商店了,屋檐上还插着一面五星红旗。再一问,那个掌柜的在解放 后被当做反革命镇压了,家人也都不见了,有的说是去台湾了,有的说是自杀了, 怎么都打听不出来一个确切消息。再问下去,人家都要怀疑我是什么人了。我没 办法了,最后还得回到老家去。到老家一看,房子也没有了,被村里没收了,地 也不给我分了,说我是反革命,不把我抓起来就已经够宽大了。我就只得在村边 的许河边搭个草棚,平常在河里钓个鱼,夜里出去偷偷地扒俩红薯吃吃,这才没 饿死。   到了大跃进,形势紧了,地主、富农都被抓起来批斗,死的死,伤的伤。生 产队里那帮家伙批斗都上瘾了,找不到人批斗了,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要把我 抓起来,戴个纸糊的“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子游街。他们还真的拿着这帽子来了, 还以为我成了个小老头,就好欺负了。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门口就放了一把烂 铁锹,他们一来,我就跑到一个小山坡上,算是占领了制高点,举着铁锹指着他 们的鼻子就骂:“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老子当过解放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 会怕你们这帮龟孙们?你们哪个敢上来,我就铲死你!”   别看他们斗地主时很凶,你真给他们硬起来了,他们还真的不敢上了,僵持 了半天,他们只好回去了。但我一想,这样下去也不行,真要打起来了,我要伤 着了人,说不定还会被判刑的,我就想到了装疯。疯子伤个人那倒是正常的。我 装和尚时就很像,装疯子也不错。我那是真装,连屎都吃了。越是人多的时候, 我就找屎吃。当然了,我吃的都是新鲜的牛粪、羊屎,它们是吃草的,没什么难 吃的,羊屎蛋还治“打摆子”呢,在中药里那叫“百草丸”。我心想,就当这是 粮食,就是补药吧。我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吃得津津有味,还咂着嘴,抬起头 看着他们傻笑。这下他们都信了,觉得我这人是真疯了。看着我,都捂着鼻子躲 得远远的,特别是村里那些女人们。我刚开始觉得好玩,她们怕我,我就故意逗 她们,流着涎水,歪着嘴巴在后面追她们。上了年纪的,我就喊她,大妹子,咱 们耍一耍,是小媳妇,我就喊她大婶。她们慌成一团,惊叫着跑掉了。那些男人 们看热闹,我追得越有劲,他们笑得越厉害。我也在傻笑,可笑着笑着,就想起 了我老婆黄秀英,想起了我那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儿子,还想起了我在独二旅时, 赵关克他们是真的把我当作人来看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了。想 着想着,泪水哗哗地就出来了,心想,自己现在算是什么呢,真的就像一条狗一 样活着了。   我都成了疯子了,但那帮子生产队的人还真的是吃饱饭撑的,就这也不放过 我,他们还找来个会武术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副手铐、脚镣,半夜里把我 摁在床上,用手铐、脚镣铐了起来,他妈的,故意折腾我,脚镣碰到我的脚疼死 了,血都被磕出来了。我嘴巴也不闲着,使劲地骂他们:“操你们妈,不会轻一 点吗?把我脚都搞断了!”   我已经成这样子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那帮生产队的人根本就对我没办 法,相反,倒是我把他们整苦了。他们无论是把我关起来,还是在我脖子上套个 绳子拉着批斗我,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扯着嗓子骂他们,说老子是正牌解放军, 老子杀人时,你们这帮畜牲还没长屌毛呢,什么难听的话我都骂。村里人都喜欢 看批斗我,因为也只有我,敢把他们祖宗八代从坟里扒出来骂得天昏地暗,骂得 死去活来。我这人也不怕他们打我,你当过兵,再惨酷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怕他 们打这一两下吗?再说了,我老婆孩子都没了,父亲也没了,就有这条狗命,也 没什么可心疼的。他们的皮带抡到我头上,“啪”地一下子下来,脑袋都破了, 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眼睛都被糊着了,我连眉头都不皱,骂得更来劲。大冬天 的,他们把我上衣扒掉了,用长满刺儿的酸枣棵子抽我,身上都是一道道的血印 子,谁抽我,我就日谁的娘,日谁的妹子,他要是有个女儿,管她是一两岁,还 是七八岁,我也日。反正我是不要脸了,啥恶毒我就骂他们啥。我都有点进入角 色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了,什么也不怕了。那帮家伙收拾不了我,后 来也害怕了,觉得我这疯子真的是不可理喻了,连疼都不知道。我那时除了破罐 子破摔,也真的还是有底气的,老子是当过逃兵,但老子也确实当了正二八经的 一年多的解放军,他们这样整我,我骂骂你们祖宗八代也是应该的。   生产队的那帮家伙差点没被我气死,他们还真有劲头,到公社开了介绍信, 把我送到了省城的精神病院,医院里把我用皮带捆在床上,用电击疗法。那家伙 真是狠,弄到身上,就像浑身爬满了蚂蚁在咬你,疼得要命,痒得要死,真还不 如一枪崩了你来得舒服。真要是疯子也没什么,偏偏我不是疯子啊。电击了几次, 我受不了,不再叫着说自己是正牌解放军了,呜呜地哭起来了,给那些医生说了 实话:“求求你们把我放了吧,我这是在装疯,村里人看不起我,政府要找我麻 烦,我要不装疯,我都活不下去了,我真后悔,我不该当逃兵。”但医院里也不 信,没理我,还是把我和那些疯子一起关着。   这一关就又是十多年,一直到“文革”。到了“文革”,医院里的造反派比 我们这些疯子还能折腾,把当官的都打倒了,组织我们这些疯子学习毛主席语录, 早请示,晚汇报什么的,让我们这些疯子出尽了洋相。有不少疯子因为说错话了, 对毛主席不恭,还真把他们打成了“反革命分子”。我觉得这事就难办了,我要 是真的装疯子,那也得在学习毛主席语录时,在早请示晚汇报时出洋相,对毛主 席他老人家不恭,那我就有可能会被他们整成正二八经的“反革命分子”。我要 是不出洋相,正二八经地学习毛主席语录,正二八经地早请示晚汇报,那我就又 不像是疯子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逃跑。好在那时乱糟糟的,逃跑还是很 容易的。我这才又跑回家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了一点,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村 里那帮当官的小年轻一个个年纪也大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喜欢瞎折腾了,也可能 运动太多了,把人都搞疲了,“文革”在农村没有掀起多大的浪子,原来那个民 兵连长见了我还不好意思了,还给我掏了根纸烟,说年轻时不懂事,让我别记仇。 我忙告诉他,我一直都没记他们的仇,能活着就不容易了,我还记个什么仇啊。   “文革”结束没多久,我听说刘长生官复原职,在另一个省的T市当了大官, 就跑到T市找他。我也没什么想法,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其实算一算,我开小差 逃跑也就那么一二十天,却受了一辈子的苦,就算有罪,这罪也该早就抵消了。 如果他真的拿我当战友了,我去看看老战友总该可以吧。   那个市委大院的门还真不好进呢,还有当兵的在站岗,说什么都不让我进。 我笑哈哈地对他说,我和你们市委书记是一个村里的,他还是我大伯,我们是一 起到部队当的兵,我也算是个老兵了,咱们是一家人,让我进去吧。他根本就不 笑,还朝我撇嘴,说:“你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个熊样子,像个叫花子,还说什 么是我们书记的老战友呢,你以为我是个三岁小孩?”我正要再给他解释,他把 枪一横,让我老实点。我只得乖乖地溜到一边了。   我就在T市住了下来,晚上住在桥洞里,白天就在市委大院周围转悠,捡些 垃圾卖些钱,买个包子填填肚子。终于有一天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是一个年轻姑 娘,她在市委大院上班,她听我说了,虽然看我的眼神里还是有点不大相信,但 最后还是答应我,她进去就给书记说说,书记愿意不愿意见我是另一回事。   刘长生这人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没有把我给忘了,答应见我。我忙把手在衣 服上擦了擦,又悄悄地用手蘸点唾沫把脸上的污垢擦掉。我一进去就傻眼了,刘 长生的办公室真是气派,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沿着墙根摆了一溜真皮沙发,擦得 锃亮,墙角还放了个彩电。那时候谁见过这玩意啊,当时我也不知道,还以为是 个啥东西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彩电。刘长生坐在办公桌前,三十多年没 见了,走在大街上,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认出他的,他比从前胖多了,肚子也向前 腆着,红光满面,油光油光的。而我,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老头了, 头发像堆乱草一样,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干裂的核桃一样堆在一起,背也驼了。 这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我是有点羞愧,脸通红通红的,心里还有点 难过,觉得自己这一趟不应该来了。他看见我,还是绷着个脸,连屁股都没欠一 下。我没计较这个,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个逃兵嘛,他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他让我坐下,我看了看那沙发,都很干净,我还有点犹豫,我穿的这衣服,破破 烂烂的,像个叫花子,把他这沙发弄脏了怎么办?我正想脱下那双破布鞋垫着坐 在地上,他有点不高兴了,不耐烦地说,让你坐你就坐嘛,这沙发每天专门有人 收拾的。   我这才赶紧坐下来了,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他埋头看着桌子上的文件,问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忙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告诉他,我找他没什么事,就是上岁数了,老想 从前的事,算是出来看看老战友。我怕他烦了,还赶紧对他说,你要是忙,我就 不打扰你了,坐一会儿,说两句话就行了。   刘长生抬起了头,皱着眉头盯着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就问我:“你在大荒山 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跑就跑了,也不给我说一声……”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我那时开小差走时,的确没有给他说。按道理说, 他一直都对我不错,很照顾我,我应该给他商量商量,但我那时确实没有想起要 给他说。我想了想,对他说:“可能是我怕告诉你了,你不让我走吧,你那时都 快提教导员,觉悟可高了,我怎么敢对你说呢?”   他摇了摇头,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靠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 “长庚啊长庚,你真糊涂啊,你那时要是跟我说了,我是说啥也不会让你走的。 你看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了?咱俩是一起去当兵的,说句实在话,我现在是这 个市里的太上皇了,几百万人口,都得看我脸色说话,比师长、军长都厉害。你 再看看你自己这样子,可能就你们家的那头猪还看得起你……”   我脸腾地红了,羞得都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了,我在心里骂自己,刘长庚 啊刘长庚,你这是白活了几十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你闲着没事到大街上学驴 叫也行了,你为啥跑到这里让人家说你呢。你这是贱啊,一身贱骨头!   我忙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对他说:“长生大伯,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看 看你,能看到你就行了,我这就回去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的那种得意的样子也没有了,看着我走到了门口,他 站了起来冲着我喊:“长庚,你等我一下。”   我只好站住了,尽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看着他,反正我想好了,我这一辈子 就这样了,连我家的那头猪都看不起我了,你就笑话我吧,你说什么都行,就是 把唾沫吐在我脸上,我也认了,这是我的命。   他的脸色温和多了,眼睛里也没有那些嘲讽的东西了,相反有一些我从前熟 悉的东西,可能是温情吧。他咬着嘴唇,站在我面前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问 我:“现在国家有个政策,过去参军挂彩的,可以补办个残废证明,一个月发几 块钱,你知道不知道?”   我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 们村那么多当兵的,他们都有这个小本本。我是受过伤,现在走路还有点一瘸一 拐的,但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事,经过这几十年的折腾,我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我还敢想别的吗?年轻人,你别小看那几块钱,那时几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当时 的军官一个月也才十几块钱。这也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有了这几块钱,也算是党 承认你了。我敢想吗?我很老实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这个政策。   他说:“我们那个部队还在……我给你办一个吧。”   这下轮到我发呆了,我喃喃地说:“长生,我可是开小差跑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罗麦给我说过了,你后来又参加了 独二旅老一团,是负伤回家的,她可以给你证明这事。这种情况很多,可以按 ‘掉队’处理。”   我的眼睛一热,泪水就出来了,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还骂自己,真是瞎了狗眼,你刚才还耍脾气,把人家刘长生看成什么人了?你这 是狗眼看人低啊,刘长庚啊刘长庚,你看看,人家刘长生这么大的一个官,还记 着你呢。   我喃喃地说:“长生,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他 扭头看了看窗外,摆了摆手,说,你还是走吧,呆的时间长了,我也会流泪的……   九   我以后算是过上好日子了,拿着“伤残军人证”,手里有钱了,腰杆就直了, 在村里也有地位了,我再吹牛说老子当过解放军,别人也没二话说了。谁要是说 我当过逃兵,我就说,老子那不叫逃兵,老子那叫“掉队”。时间长了,就连我 自己也当真了。实际上我心里也清楚,我确确实实还是当过逃兵。年轻人,实话 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当逃兵这件事。到了晚年,能撞个这样的狗屎运, 已经不错了。   我觉得我现在活得挺好的,老伴也回到了我身边,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老伴当然还是黄秀英。人上岁数了,闲下来了,心思就多了,我就想去看 看黄秀英。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没忘记她。刚开始还恨她,慢慢地 就不恨了,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我当了逃兵,被人看不起,家也被封了,父亲 也被赶出门了,她一个女人家,二十岁都不到,还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她不 再嫁人,她怎么活?人老了,什么都经历了,不会那么婆婆妈妈了。但我心里也 有个疙瘩,我想去看看她。可我又怕她还是不想见我,所以又拖了下来,一直到 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我的这条老命。我就想,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 还是去看看她吧,看看我那儿子吧。她就是再恨我,我也认了。   那个村庄名我还记得,这几十年来,什么事都忘了,就这个没有忘。我一路 打听着去了。到了村里,我还不敢直接去,怕人家日子过得好,会看不起我。我 算了算,我们的那个儿子也有五十多岁了,突然又冒出来个爹,也是一件难堪的 事。树要皮,人要脸,我不要脸,也得替人家考虑考虑。我就想了一个法子,装 成一个要饭的,到了那个村里,向人们打听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过得好了,我 就站在远处偷偷地看她一眼就行了。谁知我一打听,心里就好像被人砸了一拳头,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过得很不好。我们的那个儿子根本就没活下来,1959年吃食 堂时就死了。他饿得不行,偷生产队的红薯吃,被民兵抓到了,吊在树上打,他 饿得皮包骨头,不经打,结果就被打死了。她又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孝。她现在 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老头也死了二十多年了。就那两个儿子,还和她分开过。 他们给她盖了一个烂草棚,让她一个人住在那里,吃饭是在两个儿子家轮,一轮 一年。商量这事时她刚住到小儿子家,大儿子说不行,一轮两年,他本来是想他 妈年纪大了,轮不到两年恐怕就死了,谁知过了两年还没死,轮到他们家了。他 们吃香喝辣的,一家人坐在堂屋,他妈盛碗饭坐在自己的草棚里,也没人管,有 好吃的,他们还偷偷吃,不让她知道。在大儿子家吃了两年,轮到小儿子时,小 儿子不让她到他们家吃饭,大儿子也不让她回他们家。两个儿子就在那里跺着脚 吵,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她说她不去了,谁家也不去了,她要出去要饭去。她把 自己破破烂烂的被子捆了,还拿了一个碗一双筷子,还没出门,小儿子的老婆就 冲过来把被子夺过来扔了,碗也摔了,说她老不死的,丢人显眼的……   村里人像说笑话一样给我说着,我坐在那里听着听着,眼睛就红了,我忙站 了起来背过脸去,还是没能控制住,泪水哗地就出来了,我忙揉了揉眼睛,说, 看这风刮得……   我到了他们家,秀英正坐在那个烂草棚里就着咸菜吃饭。她真的是老了,背 驼得不行,头发也乱糟糟的,就像是街上要饭的。我心里很难过,还在恨自己, 真是造孽啊,你一直都在想着她,可你怎么不早来呢?她抬起头看见我了,也没 吭声,颤巍巍地站起来,从屋里拿了一个窝窝头出来了。现在农村生活好了,家 家户户吃的都是白面馒头了,除了城里人改善生活,谁还吃窝窝头呀?她把这个 窝窝头递了过来,说:“给,你拿着吧,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唉,你这么大 岁数了,还要出来要饭……”   我接着了馒头,泪水一下子哗哗地出来了,我说:“秀英,你不认识我了?”   她愣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不清楚,她又伸着脖子,把脑袋凑到我 跟前,使劲地瞪着眼睛看我,还问我:“你是谁啊?”   我说:“我是刘长庚啊。”   她一下子呆着了,喃喃地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们那天就坐在那里,有着说不完的话。真的,人老了,什么事都过去了, 那些不好的事都忘了,能记着的都是对方的好处。她连我从药行回来时,顺手在 路边掐了一朵野菊花送她这事都记得,我都没一点印象了。我说,我们见面那天, 她穿着一件露着腿的破裤子,是蓝色的裤子。她说她忘了,但她记着她那天一口 气吃了我们家四碗红薯面条,心里还在想,这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啊。我们说啊, 有时笑笑,有时就哭了,两个人不停地抹着眼泪……   我说我要把黄秀英带走,她那两个不孝顺的儿子不干了,说你们这算什么呢? 我说,她就是我老婆,我们连婚都没离,我怎么不能把她带走?她也愿意跟我走。 他们说,这不行,老了还死不正经,我们丢不起这脸。我说,丢不起这个脸也得 丢,我今天就要把她带走。那个大儿子就过来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倒了,还 在那里骂骂咧咧:“你这老东西想干什么?你要是敢把我妈带走,我就把你的腿 打断,不信你试试……”秀英也没办法了,就站在那里呜呜哭。   我知道他们这是想讹我俩钱,我就对他们说:“好,就算是我老汉要娶秀英, 你们说说要多少钱?”   他们还真敢开口,一开口就是五千块。我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啊,我说不行, 我没那么多钱。   他们不耐烦了,说,那你说说你到底有多少钱。   这些年来,我也攒了一些钱,有将近三千来块了,想着将来死了买棺材用的。 但我不敢给他们说有这么多,因为我还想着回去了和秀英好好地过一段好日子, 把房子修一修,再买些家具,这都得花钱。我就说,我有两千块。他们说,再加 五百,两千五百块,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你回去拿钱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我也没办法了,只得答应了。我给秀英说,你先在这里等我几天,我把钱拿 来,咱就一起回去。秀英还舍不得我,看着我眼泪哗哗的,那个眼神啊,看得我 肠子都断了,像个不放心的小姑娘,总怕我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过了几天,我拿着钱,就把秀英领回来了。你看看,我们现在是不是过得挺 好的?她现在到外面打猪草去了,我们又喂了一头猪,我不想喂,她一定要喂, 说是要好好地过好剩下的这些日子,不养个猪怎么行?秀英的命真的是太苦了, 我欠她太多了,以后的日子我会好好待她的,心疼她的……   年轻人,我的故事就这么多,什么都没有瞒你,当兵时的那些事,本来我是 谁也没再提的,今天给你讲讲,心里也好受多了。我知道给你讲了也没什么用, 你编军史也用不上,那军史都是为刘长生他们写的,只会记载他们的英雄事迹, 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时间是条河,水消失在水里,什 么也看不出来了。这个道理,刘长生肯定知道。所以,我感到很奇怪,他为什么 要让你来采访我呢?是想让我和他对比一下,让我良心不安吗?那他就想错了, 我现在活得很好,要不是你来采访,战争时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   真的不好意思,让你白来一趟了。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简杨、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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