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9/08(第一八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3.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永远的旅行 张雪昆:永远的旅行         §                   §   ·张雪昆· 【网讯】              §                        § 在旅途中思念旅行  【牛肆】              § 仿佛一只蝴蝶                   § 一边飞 高延萍:纺织女工的人生况味     § 一边嗅着远方花的气息 慧 音:花开天涯          § 周卫强:师生之间          § 虽然没有翅膀                   § 心却和鲲鹏一起飞翔 【丝露集】             § 望着远方的远方                   § 未知的必然最好 老 瓦:昨天,我也是北川县的幸存者 § 错过的一定最美 赵海英:海棠湾的诗(外一首)    § 尤其拉:黑色的冥想         § 对着远方 金同悌:雁儿滩歌谣         § 不停地挥手                    § 不停地握手 【网里乾坤】            § 不停地流泪                   § 阿W:毛泽东诗作《为李进同志题照》 § 对着远方      的外传   § 长期的感动  东者西迷:远古的精灵  § 长期的记忆                   § 长期的遗忘 【网萃】              §                   § 吴高泉:哥哥的一生必天真烂漫    §                   § 【网讯】∽∽∽∽∽∽∽∽∽∽∽∽∽∽∽∽∽∽∽∽∽∽∽∽∽∽∽∽∽∽∽ ◆ 7月17日,方舟子在教育部第六届医学双语教学高级研修班上做《学术的规 范与诚信》的演讲。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8月13日报道《训练营戒网瘾酿家庭悲剧 市 场混乱让家长进退两难》,记者白雪。   8月12日一整天,邓飞过的每一秒都因为等待而变得漫长。今天是他儿子邓 森山尸检结果出来的日子。下午4点半,他声音低哑地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结果出来了,但我们还没看见,很焦急。”   8月1日下午,16岁的邓森山由父母带至“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以下简称 “训练营”)报到,参加了“戒除网瘾”训练。10个多小时后,8月2日早晨,原 本身体结实的他,变成了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12日傍晚,广西南宁市公安局江南区分局副局长王铭军告诉记者,今天出来 的只是病理检验结果,并非正式的尸检报告。下一步法医将按照程序,综合其他 情况,正式出一个鉴定结论,并尽快公布。   尽管涉案的13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训练营因未办理合法手续被取缔, 但邓飞的丧子之痛,无法缓解。   据了解,中国有1100多万青少年网民面临“网瘾”问题,全国各地都有“治 疗网瘾”的机构。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权威部门给出“网瘾”的定义和治疗方 法,而一些孩子轻易地就被判定为“网瘾”少年,被心急的家长花钱送去各种戒 网机构“试试”,最终,一些孩子出事了。   孩子上网成瘾与家庭密切相关   把邓森山送进训练营,孩子是不情愿的。“孩子不喜欢那里,我当时要是听 孩子的话就好了……”邓森山死后,邓飞说,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最大遗憾”。   在对网络和“网瘾”问题的认识上,家长的想法往往从一开始就和孩子不同。   中国青少年网络协会近日在山东省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瘾戒治中心(以下 简称“临沂网戒中心”)进行了一次问卷调查,参与调查的近200名家长中,超 过80%的家长不支持孩子上网;近半数的家长认为,网络就是造成孩子“网瘾” 的原因。   “其实,孩子上网成瘾与家庭内部状况密切相关。”北京大学博士赵春梅说, 大部分孩子在成为“网瘾少年”之前,就存在一定的焦虑和痛苦,或者有一种被 遗弃的感觉。孩子的情绪安全遭到破坏,才会上网去寻求某种解脱。   赵春梅在博士论文中通过对北京市西城区初中生进行问卷调查,考察家庭关 系与孩子玩电子游戏之间的联系。结果发现,父母冲突、亲子关系和父母教养方 式等对孩子玩游戏的影响非常明显。父母冲突性质越严重,孩子的情绪安全越差, 不仅容易游戏成瘾,所玩游戏的暴力程度也越高。同时,孩子感知到的亲子关系 越差,也越容易游戏成瘾。而且,家长惩罚得越严厉,孩子所玩游戏的暴力程度 也越高。   赵春梅指出,家庭关系不好会让孩子内心恐惧、焦虑;有时家长对孩子关注 太多,让孩子觉得时时受控制,也会产生心理压力。这时,网络交流会让孩子有 归属感、温暖感,孩子很容易沉溺进去。   然而,多数家长并不认为自身有问题。在临沂网戒中心的调查中,只有29% 的人觉得孩子患上网瘾有家庭因素。关于“什么治疗方法最有效”的多选题数据 显示,尽管大部分家长认同家庭教育和心理沟通,但43%的人也认为军训、行走 等身体治疗以及药物治疗有效。此外,也有29.17%的家长认为电击治疗最有效。   被忽视的早期心理问题   “以前说看电视害孩子,后来说是录像厅害孩子,再后来说游戏机室害人…… 其实每个阶段都有一个‘替罪羊’出现。现在,只不过网络成为最新平台,问题 的根源还在家庭上。”赵春梅说,多数家长察觉不到家庭关系给孩子带来的影响, 只有等孩子学习成绩下滑,或不愿上学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这时,带着孩子 去“试”各种“戒除网瘾方法”。   但是,一些打着“戒除网瘾”招牌的机构一般不去判断送来的孩子是否构成 “网瘾”,只是收钱就予以“治疗”。有人用心理咨询的方式与患者聊天,有人 把患者集中起来进行封闭式“军训”,有人用精神药物对患者进行治疗……   一个曾去过两家以上网戒机构的少年表示,自己曾因“不听话”,被夹在只 容一人屏息侧立的两堵墙之间关禁闭。还有人因军姿站不好,就被棍子打,还有 各种精神折磨。他说,自己有时欲哭无泪。   家长也很委屈,认为自己也是出于对孩子的关心,才四处寻求解决之道。一 位母亲告诉记者,为了治“网瘾”,她带孩子去过各种医院,也看过专家门诊。 孩子回来撇撇嘴:“不过是多了一个班主任,叨叨了几句。”因此她觉得“一般 医院效果不好,一定要去专业的网戒机构才行”。   另一位王姓父亲考察了几家知名网戒机构后,选择了一家包含电击治疗的。 因为他发现,“有的地方太散乱,孩子白天没事就玩沙子,不像话。这家机构孩 子都穿迷彩服,整齐划一,锻炼身体,看着就正规。”   专门从事网瘾治疗的心理医生许雷霆表示,目前国内熟悉网瘾心理治疗的人 才比较缺乏,很多医生仅对孩子进行开导,一旦孩子回到原有的环境,问题还是 解决不了。同时,一些心理治疗技术没有得到理解。比如沙盘投射测验,让孩子 想到什么就摆出来,借此了解孩子一些内心的冲突和矛盾,每一次摆放方式的不 同,都能投射出孩子的变化。但这样的技术在一些家长看来就是“堆沙子”,无 法理解。   因此,大多数“网瘾少年”的足迹令人惋惜:早期,这是一种因经验不足或 认知不够而被忽视的心理问题。一旦到达某个“临界点”,又很容易被扣上“网 瘾”的帽子,再被送去各种网戒机构,接受心理、身体上的各种“实验疗法”。   家长无从选择   邓森山出事后,媒体多称呼他为“网瘾少年”。但他的家人觉得,邓森山还 不至于有网瘾,也没有出现不愿上学的现象,只是有点喜欢上网罢了。邓飞说, 当初他们带孩子去训练营,只不过是因为“假期没事,不要吃了饭就玩游戏,去 训练营锻炼一下也好”。   最直接的诱惑是,“电视台的广告说得那么好,孩子穿着迷彩服列队向前走, 家长和孩子抱头痛哭,特别感人……”邓飞说。   当然,这家号称可以“戒除网瘾”的训练营,不会拒绝“非网瘾少年”邓森 山和邓飞缴纳的7000元学费。   中国青年网络协会会长郝向宏指出,根据最新的互联网报告,中国现在有3. 38亿网民,每六人中就有一人有网络成瘾的倾向,1100多万青少年网民有“网瘾” 问题,很多家长不仅无助,而且面对混乱的市场,难以选择。   与此同时,网戒机构的宣传攻势也在铺开。在百度上搜索“网瘾”,弹出的 前10条全是网戒机构的宣传。上面写着“轻松愉悦摆脱网瘾”、“省‘十一五’ 教育科研重点课题研究基地”,还有一家写着“卫生部主管业务单位筹建”等字 样。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8月7日报道《“我在‘网瘾集中营’的生 活”》,记者王俊秀   “南宁小邓的死亡,在我看来太正常了。在那样的地方,不出事才怪。我向 小邓致敬,他是为反对这种以非人道方式戒除网瘾献出生命的人。为此不知多少 人已经献出生命了。”近日,广州的小张致电中国青年报,“控诉”这种网瘾魔 鬼训练营的“惨无人道”。   魔鬼训练营   小张今年初中刚毕业,却已经两度进入网瘾训练营。“第一次是去年12月24 日,是被抓进去的。我开始还不知道,一路上说说笑笑,进去才发现,那根本就 不是人待的地方!”   据小张讲,他进去第一天就被“关禁闭”,从下午两点一直站到第二天早上 5点,然后到篮球场跑了100圈,做了400个蹲下起立,晚上没有休息、没有吃饭, 第二天早上直接投入训练。“为什么不让睡觉?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就这么个规 定。那里不能问的,问就会打你,我进去就被打了一顿。新生一般都是这样,有 很多人第一天就熬不过去。我还好啦,体质比较强,算是捱过了。有些新生受不 了,不配合,就会和教官发生冲突,就会挨打。几个教官一起打,还有让老生过 来打。”   “那里完全是魔鬼化训练,你们没有体验过不知道。什么励志教育,靠的就 是以暴制暴,讲究绝对服从,稍有不从就打。为什么会死人,我进去过就知道, 这太正常啦!”   小张进的第一家训练营就是小邓待的广州起航拯救训练营。“我在里面待了 3个月,根本没有任何效果。相反,我学了很多坏习惯。我之前是一个‘良民’, 不抽烟,不吸毒。但进去后发现那里什么人都有,打架、吸毒、卖K粉的,我进 去就染上了江湖浪子的习气。你看我现在说话的这种口气,是不是有点像江湖流 氓?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从起航出来不久,小张又开始上网了,于是又被送到了广州白云心理医院网 瘾治疗中心(以下简称白云中心)。有过“前科”,小张一进去就“当老大了”, 跟教官一起“整”新生。   在白云中心,小张体验到了被“电击”的滋味。“拉到白云精神病医院,里 面全是精神病人,上电击,绑在一个床上,用6个针头扎着。电击真的是很难受 很难受,你没有体验过想像不出来。又疼痛又麻痹,全身血液里像有虫子在咬一 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现在一想到电击我就会浑身疼,这个伤害我认 为是终身性的,没有办法弥补。”小张咬牙切齿地说道。   “为了早一天出去,我们学会了伪装”   据小张说,训练营一天的程序是这样的:早上6点30分起来,出早操,跑步 半小时。   8点30分早餐,8点30分到9点,“有一个所谓的两操,每天就是跳那些什么 《感恩的心》、《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无聊得很。”   9点到12点是军事化训练,分两个班,一个是新兵排,一个是老兵排,新兵 排站军姿,进行一些最基本的训练。老兵排走正步等。中间可能有休息,然后吃 午饭,“比喂猪还差”。午饭后要点一次名。   睡觉到2点30分,又开始军事训练,一直到5点。“训练完了搞体能。所谓的 体能训练,就是围着操场跑30圈到50圈,甚至100圈。还有,让你蹲着,一蹲蹲 半天,甚至一整天,第二天基本没办法再走路。”   “第一天进去时都要关禁闭,不让睡觉,有些人就是卡在第一天了。像我这 样经常通宵达旦上网的,体能也比较强,还禁得住。但确实有一些体质比较弱的 人,跑不了就拉着让你跑,再不跑就拿鞭子抽你,真的就当是禽兽,根本不当人 看。有一些出来混的,意志力很顽强的,不服管,就要被教官暴打,叫老生过来 一群人一起打,我估计小邓就是这么被打死的。”   小陈和小张是在训练营认识的,出来以后成了朋友。小陈告诉记者,他跟小 张一样,对这种训练营深恶痛绝。   晚上看电视,就是看《新闻联播》。有时候,教官也会放一些电影,但小张 和小陈都认为很无聊。   晚上,同学们没事就在一起聊天,商量怎么伪装,好早点出去。   “父母被这些机构洗脑了”   小张认为,父母是被这些机构忽悠了。“家长们知道这些机构,不外乎两种 方式,一是搜索引擎,一是媒体报道。你知道吧,百度、谷歌里面一打‘网瘾’, 首页出来都是各种网瘾治疗机构,都是竞价排名。说白了,谁给的钱多就排在前 面。电视上又经常播这些机构的广告,很多家长就这样受骗了!你知道吗,我们 在里面听教官讲,起航给了某电视台80万元,给他们做的节目。这些都是收的黑 心钱呀,受害的是我们!”   “这些网站的成本不超过50块钱,我都可以做。那里面的几个栏目,我现在 闭着眼睛都可以说出来,大同小异的,自己标榜都是很权威的,什么国家级、首 家网瘾治疗机构啦,都是骗人的。可家长们偏偏就信,跟他们说不通!”   小张认为,“那里就是变相监狱,有的还有红外线报警装置,或者外面装了 电网,一上去马上电下来。还有一些一天到晚给你灌药、做电击,你们不了解里 边有多么黑暗!”   “这些根本就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基本上都是胡乱搞。这种理念我也不知道 是谁引进的,反正大江南北现在都是这种方式。主要是行为训练,然后弄几个刚 毕业的大学生做所谓的心理治疗,100多个人只有五六个心理医生,有时候1个月 才1次,你说有效果吗?”   “我承认,一些机构的最高领导是有一定学术研究的,但他一个人改变不了 所有人。他下面的教官,多数是当兵的,就是搞军事化手段,用暴力。在那里, 真的,死了人太正常了!”   “那里基本上就是为了骗钱,一天到晚忽悠人,忽悠你过来,待1个月。又 说你待的时间不够,然后再进来待3个月,出去以后又上网,然后就说网瘾出现 反复是很正常的……总之就是把家长的钱骗光了,把我们害惨了。”   “这种机构首先是不合法的,而且是不人道的,就是让你快速屈服,让你在 短时间内快速地远离网络。可是出来后,面对以前的社会关系,我们还是会上网 的。这种简单粗暴的戒网方式根本就戒不掉。我们男生是打游戏,女生多使用一 些社会关系,比如开心网,51.com,QQ等,更难戒,开学后还是会通宵达旦地上 网。”   “我要在网上3年混出个狗样来!”   第二次从白云中心出来,小张跟父母的关系完全破裂了。“现在我和父母关 系搞得特别僵,他们这样害得我初三1年没有上课,来来回回把我送到这种机构 去整。我爸现在已经后悔了,写了血书,说永远不送我去这种机构了,但我现在 还是不信任他。我现在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从此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话 也不说,我也不要你们一分钱。你说一我说二,我就是不鸟你。”   记者问,为什么你一定要跟父母对抗?如果你不上网,他们也不会送你去戒 网瘾啊。“我认为我上网是没有错的,我上网是有事业在做的。我小学一年级开 始上网,初中开始学习编程,然后开始研究网络、打游戏,接触到很多编程语言。 网络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我觉得我在网上是有发展的。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 我们这种人发展成一种网创人才。”   “我就是想给他们指明一条路啊。因为青少年是很迷茫的,天天打游戏,自 己也会觉得很迷茫。让网瘾少年变成网创人才,就有自己的路可以走啦。”   小张说,他现在正在倾心做一个网站。“现在学校老师对我有偏见,家里人 也看不起我,但我下决心了,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网络方面,3年我必须在网 上混出个狗样来!”   “你要混成什么样呢?”记者问。   “至少能混口饭吃吧,一个月一两万块钱,是最基本的吧。”   “那你怎么赚钱呢?”   “网络上赚钱方式有很多啊。你学会编程语言以后,就可以自己开网站,你 也可以接很多单子,做搜索引擎等,就会有广告收入……很多很多。一些打游戏 的,将来可以开发一些网络游戏的互动工具,这些都是可以赚钱的。”   “你这么早就想着赚钱干吗呀?中学生的主要任务应该是学习才对。你现在 还不到18岁,还不到自食其力的时候啊!”   “早学点东西难道不好吗?花3个月把我弄到那里去,搞什么军事训练,强 制打人,以暴制暴,完全是浪费时间。这3个月我在网上早就变成高手啦!”   “你觉得你学的文化知识已经够了吗?不想考大学,不想完成学业吗?”   “在广东这种地方,只要你能有一技之长就足够了,不一定非要走读高中、 上大学这条路。”   “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非得要辍学,在网络上才能找到成就感。”   “可能你们确实很难理解。我第一次从这种机构出来,我就觉得我跟学校已 经接不上轨了,文化知识已经落下了,老师和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所以 我不可能在学校里再待下去了。”   “可是你基础知识还没学好,怎么能学好电脑知识呢?”   “一些编程语言对数学知识虽然有一定的要求,但不是绝对的。我们这些人 的理解力是很强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迫?高中读完以后从事你所喜欢的网络事业也可以啊。”   “青少年思想就是这样,对求知的领域有一种探索的欲望,会找到一种成就 感。”   “但你说的这种方式并不是最理想的,难道就让所有人都辍学去办网站?”   “没办法,我们这些人就是不被社会主流文化所接纳,既是无辜又是无奈的, 是时代的牺牲品,没办法的。”   小张母亲:   为什么我们爱孩子却遭孩子恨   跟小张聊完以后,记者提出想跟他的父母聊聊,但小张一直不同意。“我跟 他们已经不说话了,要找你自己找吧。”   后来,在记者的劝说下,小张终于同意将其母亲的QQ号告诉记者。于是,当 晚中国青年报记者通过QQ联系到了小张的母亲。   记者:您曾经两次把孩子送到戒网瘾的训练营,是吧。   张母:是,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记者:他好像很反感你们把他送到那里,说现在跟你们基本不说话。   张母:是啊。现在我们也很无奈。   记者:当初是怎么想到送儿子去这样的机构的?   张母:开始是在南方电视台看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们要招募一个网瘾少年 进拯救训练营,是免费的,我们打电话过去,说人已经满了。然后只好花钱把孩 子送去了。   记者:您在把孩子送去之前了解过这些学校吗?   张母:看了南方电视台的报道,我们就去了解这个学校。前后大概去了3次, 他们的心理老师接待的。   记者:孩子认为你们是上当受骗了,被蒙蔽了,花钱把他送去一个非人的地 方,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变本加厉。   张母:唉!我们也是想为孩子好啊。   记者:但孩子们反映,刚进去就要关禁闭,稍有不从就打,让他们的生理和 心理都受到很大伤害。这些您儿子跟您说过吗?   张母:后来我们做家庭治疗的时候,孩子把这个情况跟我说了。心理老师当 初给出的解释是,一些教官难免在教育过程中出现这种情况。可合同写的是不影 响身体,也就是说死不了就行了。这个是我儿子当时的原话。现在我想起来,很 后悔。   记者:按您儿子的说法,这样的地方完全是以暴制暴,对于戒除网瘾没有任 何作用。他在那里不仅没学好,还学了很多坏毛病,比如打人,说粗话什么的。   张母:这个怎么说呢,白云可能要比起航好一点。现在我们想起来,可能一 群人聚集在一起,也不排除这种现象。   记者:您儿子说,你们把他送去那样的地方,他很恨你们。   张母:唉,我们也是为了孩子着想,我们现在的心情,估计只有送进去孩子 的家长才知道。   记者:您儿子说他爸爸写过血书,说再也不送他去那种地方了。   张母:唉,嘴上说不送了,可是有合适的场所我们还是会去看看的。可现在 孩子跟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信任感了,这次放暑假,他爸爸说带他出去玩儿, 他说不去,怕我们把他骗到哪里。   记者:可能你们几次送他去,他不敢再信任你们了。   张母:是啊。第二次送他进去的这两个月,我们几次去看他,他对我们都很 反感,面也没见上几次。后来他把电击的事跟我说了,我和他爸爸就商量把他接 出来,但他后来自己跑了。本来我们是不打算让他参加这次中考的,想着明年重 新来,可他执意要考,说绝对不复读。我们确实犟不过他,也怕给他留下什么伤 害。后来6月初有个英语口语考试,我们打算先请假半天,由两个教官护着他考 完了再送回来。没想到考完以后,他自己跑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记者:后来他回家了吗?   张母:不知道他哪来的钱,后来他买了把刀,在我们家门口守着。我晚上回 家的时候,他拿刀指着我,说什么不要说话,然后把我捆了起来。唉!等他爸爸 回来的时候,他也用同样的方法,把他爸爸捆了起来,后来他把我们的手机卡丢 了,手机卖了。他问他爸,还送不送?他爸看他当时很激动,就说不送了。他不 信,说要他爸写血书,他爸没办法,就写了。   记者:家长和孩子怎么变成像敌人一样了呢?   张母:我们确实很无奈了。我们跟孩子解释过,可是他也听不进,他给我的 答复真的挺无奈的:青春期自然现象,过几年就好了。   记者:那您今后怎么打算的?   张母:我们想给他找家高中,让他读,这没问题。可是他好像对学校已经失 望了,说要去读职中,学一门技术。我们想,等他慢慢长大了,成熟了,可能会 好起来吧。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牛肆】∽∽∽∽∽∽∽∽∽∽∽∽∽∽∽∽∽∽∽∽∽∽∽∽∽∽∽∽∽∽∽ ◆            纺织女工的人生况味                ·高延萍·   已经年过半百的我,当向儿女一辈的年轻人如实地说我打小的理想是想当一 名纺织女工,而且后来实现了时,他们都会发出嗤嗤的笑声,那笑声中的意味我 听得出来,是笑我的幼稚、傻冒、甚至愚昧。虽然我曾经为此无怨无悔过,但今 天回头想一想在纺织厂度过的几十年,一股人生的况味又不免涌上了心头……   打小人家都说我是个漂亮的女孩,打小街坊邻居们都说我心灵手巧,打小我 也有个美丽的愿望——当一名纺织女工。因为那个时代,工人是最值得尊敬的, 而钢铁工人和纺织工人又是最能代表工人形象的。还是在我上初中时,当我从电 影中看到那些漂亮的女纺织工们戴着雪白帽子,穿着雪白围裙在纺织机前来回穿 梭,灵巧的双手上下飞舞时,心里就十分羡慕她们,也梦想着长大后能成为她们 中的一员。   我高中毕业后,家里本想要我去学会计的,当我打听到一个亲戚在纺织厂当 领导后,偷偷去找他,要求到他们厂当一名挡车工。亲戚抚着我的头说:“当挡 车工很辛苦啊!还要上三班啊!”我想都没想,冲口就道:“我不怕吃苦,也不 怕上夜班!”亲戚见我这样表态,也就答应了。   我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一名纺织女工,每天穿着我向往的雪白围裙,戴着雪 白的帽子,再衬上我喜爱的红花衬衣,像一只快乐的燕子在织布机前来回穿梭。   那时的织布机还是半自动,一个人要操作四台布机,一接班就进入了紧张的 工作状态,要不停地在几台布机前后巡回检查,刚开始时还是自己换梭子,机器 还经常出现小故障,断头率高,一个班下来,一个挡车工相当步于走了几十里路; 特别是上夜班,每到天快亮时,就坚持不了了,眼皮困得直打架,一合眼站着就 能睡着,这时我就用嚼干辣椒的方法驱散睡魔;尽管我一开始就尝到了做一名挡 车工的辛苦;但我的精神上还是快乐的,每当和一帮姐妹们下了班走出厂门时, 都是一路欢歌笑语。   进纺织厂不久,当我听说车间里有个姓马的女工曾创造了万米无疵布的成绩 被评为全国的劳动模范;还有一个姓方的女工练“单打结”可以每分钟结五十多 个结头,创造了省“单打结”最高纪录,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后,心里十分崇拜 她们,暗暗给自己鼓劲,也想争当模范和先进。为此每天下了班后,尽管很累, 腿也很疼,但仍然坚持在家练习单打结。为了也能织出万米无疵布,我认真巡回 检查每一台布机,不放过一个小小的疵点。别人都下班了,我还要查看我这个班 织的布有没有不合格的产品,一次,发现了有一尺布的跳纱,我很着急,当时已 经到了下班时间,我一直坚持了两个多小时,把这一尺布的疵点处理好了才下班。 那时的车间是没有空调的,在酷热的夏天只有排风扇,一天我的机器旁边的一个 排风扇坏了,因为高温的原因,不停地断纱,我怕织出疵品布,着急得直掉泪, 加上又热又累,不知不觉昏倒在机器旁……   当上纺织女工的第一年我就评为了厂里的先进。那时的我浑身上下充满了青 春的风采,充满了一个纺织巾帼的自豪感!   然而这种自豪感却在九十年代后开始逐渐消磨。我们厂是个五十年代初期就 成立的老地方国营厂,设备老化,老工人多,车间的生产环境长期得不到改善, 尽管我们比其它行业的工人要辛苦得多,可工资却比别的工厂工人少,而且还开 始常常被拖欠工资,到了1997年时,我这个已经有二十几年工龄的老纺织工人, 拿的工资只有二百多元。就这二百多元的工资到了1998年时也拿不到了,厂里不 明不白地宣布停产,连一分钱的生活费都发不出。工人们只有成群结队地三天两 头去找纺织局,找市政府反映情况,结果厂里才答应45岁以上的工人每月发30元 的生活费,45岁以下的工人却连一分钱都没有。为了生存,厂里的姐妹们纷纷外 出打工,而像我们这四十几岁,五十几岁的纺织女工到哪里去打工?谁要呢?只 有自己想办法了,有的摆起小食摊,有的在街上擦皮鞋,有的开起了缝纫店,那 个曾获得过劳动模范的马大姐则帮人照顾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老人,有的几十岁 了,还在街上艰难地骑着三轮车,一天我看到我原单位的一个女工拉了两个男子, 这两个男子都是很大的块头,我就问她,你拉得动他们吗?她没有正面回答我, 我看到她的眼里明显含着泪花……   虽然现在闲的时间多了,但我却不敢到其他姐妹那里去走动,因为大多数姐 妹都在为生活而挣熬,有的姐妹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却无钱去上学,还有的姐妹得 了重病却不敢住医院,只有寻找土方子对付了。还有好几个老大姐才五六十岁就 病逝了,联想到我们当时很差的生产环境;那轰鸣的机器声,只有伏在对方耳边 大声叫着,对方才能听得到;还有那空气中花毛无孔不入地飞舞着。我不知道这 些老大姐没有活到天年是与这有关?还是因为劳累过度?   我由此不胜唏嘘……   好在近几年,国家开始重视下岗工人的社会保险问题,2002年我原来所在的 厂正式宣布破产,按工龄给我分了一千元人民币,而我则自己还要交三年的社会 保险金。   2005年,我总算可以到社会保险局拿退休金了,虽然只有3百余元(到2008 年总算增加到了6百余元),但总算无后顾之忧了。想想我们纺织女工50岁就能 拿到退休金,我总算挤出了几丝笑容……   尽管如此,我还常常回味着纺织女工曾有的风采!    ◆              花开天涯 ·慧音·   南京大学9舍和10舍,是两幢座北朝南青灰色的三层楼,侧面砌上一圈围墙, 它们就组成了一个独立的庭院,犹如小小联合国,接纳着各种肤色的学子。   80年代初,改革开放刮来了欧风美雨。当时来南大留学的以欧美学生为主, 大多是来学习中文、历史的。为了创造环境,帮助他们学习中文,学校一般会为 外国学生安排一名同一专业的中国学生同住。我曾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中西方文 化在这里交融碰撞,培育出一朵朵色彩斑澜的小花,开放于天涯海角。   据说南京大学特受留学生青睐,除了它的名声以外,地处市中心的优越地理 位置是一大热点。在我们眼中,留学生们大多时间都在休闲:聊天、开派对、谈 恋爱、旅游、吃中餐。   那时的大学生,传统而内敛,对西方留学生表现出的种种开放行为,先是惊 讶他们对神圣爱情的实用主义,之后也就见多不怪了。往往开学一周后,留学生 们就结成了一对对。9舍和10舍之间是一片草坪,还是早春季节,就可见一对 对男女留学生穿着比基尼在草地上或坐或卧,窃窃私语,全然不管周围窗口的一 双双眼睛。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在晒日光浴。我和青是好朋友,我们戏之为“亚 当夏娃天浴图”。青的邻居是荷兰人,来之前国内也有男朋友,她很快有了一位 德国男友,回国后也就各奔东西,与旧恋人重续姻缘。   同样,西方学生对中国大学生的保守单纯也感到可笑。玫的同屋是美国人, 她对中国女大学生竟然对自己身体结构都一无所知,感到不可思议。她在纸上画 解剖图,一番今天看来非常科学必要的生理知识让当时的我们竟羞涩得笑成一团。 一天玫大惊失色跑来告诉我们,她的美国同屋竟骗她看裸体照片。原来她同屋的 一个男性朋友,总是吹嘘自己的肌肉如何棒,形体如何富有魅力,为了证明这点, 他拿出几张摆着造型的人体写真给她欣赏。几名西方学生哈哈笑过后,就想看看 中国女生的反应。她们把照片反面朝上,对玫说,你看看这名美男子在中国人眼 里到底美不美?玫的反应不出她们所料,接过照片反过来,就发出了一声尖叫, 仿佛拿到了块烧红的烙铁。玫说:“一丝不挂啊!我反正没看到,我一接过来就 扔出去了。”我们大笑,玫赌咒发誓:“谁看到谁就是小狗!”谁又会想到,二 十年后的中国,人体写真早己进入寻常百姓家。   我的同屋是个丹麦人,中文名叫魏碧珂,苗条的身材,金发碧眼,轮廓分明 的面容,短短的发型。她30岁出头,是一名大学教师,来进修中国历史。我们住 9舍103舍,一到宿舍,她就在墙上钉上一排排照片,并一一向我介绍。“女儿, 12岁。”看到我有点吃惊,她解释说:“我18岁就结婚生了女儿。因为年轻,我 和他永远都吵架,所以就分开了。”她挥动拳头,做了个打架的表情。“父亲, 他是个音乐家。”我由衷赞美道:“你的父亲真神气,像美国总统。”她当时没 说什么,之后我有两天没有看到她,见面后她劈头就跟我说:“黄,神气是什么 意思?你说我的父亲像美国总统,是不是这样的?”她挥动拳头,做了个凶狠的 动作。我大吃一惊,却无法跟她解释清楚,我的本意是认为他父亲气质风度特好, 但那时“气质”一说似乎还没流行,只好翻开中英文词典,把“神气”一词指给 她看。她将信将疑地走了。   我和魏碧珂刚一交谈,差异就如电石相撞,火花四溅,吓得我不敢再和她说 什么了。我私下对青抱怨说,我的同屋年龄和我们差距太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 么和她勾通。青也悄悄说,我的德国同屋长得虎背熊腰的,好吓人。我们一起叹 息,都很遗憾,一起羡慕琴的英国同屋年轻又随和。很长时间后琴还和我说,呀, 你的同屋我都不敢和她说话,我好怕她噢。   其实,我们之间的差异不仅仅是年龄身份上的。文化背景的不同,时代的不 同,对同一件事也会有绝然不同的理解。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追根溯源,是从开 天辟地,大地一片混沌之际,是选择垦荒还是狩猎就开始的。这种差异之一,就 是对权威的态度。在西方,总统往往还代表了暴力、战争等等;对于刚刚从石块 重压下复苏的小草,只会感慨蓝天的辽阔无垠,而不会在意天空是否存在一块乌 云;而在青春年少,外貌举手投足当然最为直观。当然在这二十年中,如果以时 间长度为计算单位,我们的认知似乎飞跃了N次方。   整整半个多月,魏碧珂都默不作声,常见她独自一人呆呆地蹲在墙角晒太阳, 碧绿的眼波下,涌动着深深的忧伤。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更怕语言不通造成误会。 有经验的同学说,别管她。外办的老师也曾说过,不要在生活上嘘寒问暖,他们 反而会不高兴:我又不是小孩子。   一天回宿舍,魏碧珂满面笑容地和我打招呼,像换了一个人。我心中吁了一 口气,她终于融入了新环境。这半个月,我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总 之,我也太别扭了。   魏碧珂其实是个非常随和善良的人,我们的关系日见友好而融洽,常常在一 起聊天。青也高兴地和我说,她的德国同屋相处后人真好,我们庆幸都有一个好 同屋,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魏碧珂的中文水平也突飞猛进。我几次拖地板,她回 来后发现地板是湿的,说:“你洗澡了。”我也没在意,总是回答:“不,我拖 了一下地板。”有次我回宿舍,看到地板湿了,说:“你拖地板了?”她回答说: “我洗澡了。”后来她买了一块丝绸,准备做衣服,我说必须在水中泡一下,缩 一下水。一番解释后她恍然大悟:“噢,先给它洗个澡。”我抑制不住大笑,笑 后猛地反应过来,她恐怕是把所有接触水的行为都统用“洗澡”了。“拖地板”、 “缩水”,她一遍遍地跟我诵读。对一个外国人来说,中文确是深奥难学的。比 如“马马虎虎”,怎么“马”和“虎”放在一起,就成“粗心”了呢?于是一段 时间,她们一见面就互相招呼:哎,马马。另一个回答,嗯,虎虎。   魏碧珂是专门研究妇女问题的。她经常会提许多婚姻家庭方面的问题跟我讨 论。对于中国的独生子女,她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到了第三代,一对独生子女 夫妇,将上有八位老人,下有一个孩子,怎么办?一天,她兴冲冲地说道:“我 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对策,可解决中国的人口问题。”我饶有兴趣,谁知她的妙计 令我啼笑皆非:“每一个中国女子,可找多位男子为夫,控制所生孩子数量,其 中利用胎儿性别鉴定,只能生一名女孩,这名女子长大成人可多夫,但也只能生 一名女孩。以此类推,人口自然大大减少。”我大笑,告诉她,这种“多夫制” 且不说可能引起的社会问题,与中国的传统文化背景相悖,是根本行不通的。   魏碧珂想出这种方法,不足为奇,丹麦是欧洲国家中性观念最开放的国家。 但她十分尊重我的文化背景和中国传统习惯,与有的留学生不同的是,她从不把 她的朋友带回宿舍过夜。她在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一天,她出去旅游了,我突 然发现她临走时在墙上钉上了一张朋友的孕期裸体照。我们曾讨论过,她认为这 非常美,是一种艺术,而我则认为毫无美感可言,是不能示人的隐私。现在她人 走了,我不能随意动她照片,但很怕有男生来看到了,让人尴尬。十多天后,她 回来了,我向她提出我的担心,她马上取下了照片。我们因尊重而结下了深厚的 友谊。谁又会想到,今天的中国女性,在孕期留下照片己无人大惊小怪。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不务正业的老外们,中文水平提高的速度让我吃惊。今 天回头反思,这就是中西方教育学习方式的差异。大哥的小孙女在新西兰,每天 高高兴兴背着一个瘪瘪的书包去上学,学一个杠杆原理,学校开来了一架直升飞 机停在操场,从直观到触觉,整整一个星期。这样的方式和我们用几分钟在黑板 上写一个公式,然后投入题海之中,孰快乐孰印象深刻是不言而喻的。所谓寓教 于乐,不光是针对小孩子的,也适用于成年人。被动和痛苦又如何能敌得过主动 和快乐呢?   品尝中餐是老外们格外喜欢的,四川酒家是他们最常去的一家。魏碧珂每每 新到一家餐馆,总要问我去过没有,我一个穷学生,所以只有摇头的份,她就会 一声叹息。我知道她是感慨可惜了。我说我也会做啊,后来在电炉上做了几个简 单的菜,请她和她的朋友一起品尝。为了答谢我,她们也请我参加他们的西餐派 对。我和英国的简一起洗包菜,一片片装入盘子就是一个菜了,简说你会一边洗 一边品尝吗?我摇头,她说,这么诱人,难道你不流口水吗?我哑然失笑,我有 这么馋吗?不过是呀,嫩黄嫩黄的,为什么会想不到尝一尝呢?可我真从没想过 包菜是可以生吃的啊。可见思维是有定势的,我想今天在饭桌也出现生菜,包菜 叶,恐怕也是改革开放引进的思维改变。   圣诞化妆舞会是外国学生的最爱,外国学生以别出心裁为荣,中国学生以长 见识凑热闹为主。我和青实在没有衣服可穿,有同学介绍我们去一个地方租衣服, 青租了一件淡青色的长袍子,长得都不能迈步,我则选了一件长至脚踝的藕色旗 袍。为了引起效果,大家都秘而不宣。玫在她美国同屋竭力鼓动之下,同意扮作 一条猫。她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条毛茸茸的紧身连衣裤给玫套上,并在她 屁股后装了一条尾巴,再戴上一个面具,加上她瘦瘦的体形,真的很逼真。舞会 上,它不时作出许多猫的动作,吸引了众多眼球。谁都认定这只猫一定是外国的, 最后它荣登榜首,因富有创意得了一等奖。站在领奖台上直到最后一刻摘去面具, 它才露出了中国猫的庐山真面目。这下子好了,真的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中国众 女生除佩服她的大胆外,并无多少非议,倒是高年级的师兄们均嗤之以鼻,愤愤 得好像是他们的姐妹做了辱没家族的事。玫得知后气鼓鼓一副不屑的模样,对着 我和青说,是啊,要是也像你们穿得像三十年代的淑女就好了。倒像是我们得罪 了她似的。偏偏这些老大哥们年龄比玫要高出一大截,基本上是老三届,在社会 上或工作或务农多年,玫是应届生,恢复高考后大家得以考入大学。当然能进入 南京大学的,应该都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但就此事,中外学生、男女学生、年 长年少之间的认知差距竟是如此之大。为什么?今天想来,老大哥们的观念已定 型,思想已成熟,他们是中国社会传统观念的代表,是中国儒家文化中的精英。 然而,也正是传统文化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千百年来象一股强有力的磁力, 拉扯住了国人的脚步,在崛起的外族面前,步履踉跄地走着一二一的正步。   一年后,魏碧珂要回国了,我们相拥而泣,依依惜别。几年后,竟失去了联 系。但在留学生楼的生活,已根植于我的记忆深处,每每触摸,忍俊不禁之余, 更多的是深深的怀念。                        ◆               师生之间 ·周卫强·   女儿放假了,我就想起我放假时的情景,也想起其他一些事。   那时候放假,我们倒都不是想去哪里旅游,而是哪里也不去,只约几个很邻 近的同学邻居一同做游戏,更多的是在小河里游游泳。那时的水很清,小动物也 很多,蛇啊,蟹啊,乌龟王八常常到处爬;现在的水就太浑浊了,乌龟王八也就 隐居起来了,所谓大隐隐于朝,比较难发现了!   学校放假,就要把一个学期用过的书,练习本都发回。女儿的书本已经很多 了,幼儿园大班的教材已经赶上我五年级时候的教材加本子了。仔细看一下,每 本书都没有价格,不知是为什么,但可以肯定不是因为质量不好。然而在以前, 每本书及本子是都有价格标在后头的,而且精确到分。不过我们并不在意这些东 西,我们当时关心的是每本练习本上写剩的空白纸,把它们预备好了下一学期写 笔记用,或者都扯下来订成厚一点的一大本,也是写笔记用,而剩下的写过的页 就都用来折纸,与伙伴们比赛输赢,有时候是折飞机,看谁掷得远;有时候折一 些其他东西,那些东西的名目只在方言上有,现在想不出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了。   但这不是我最激动的事,最激动的事却是分钱——真是从小是财迷!   那时候每学期预交几元的学杂费,一切事于是就都是老师们帮助完成,不需 学生及家长操一丝心:买书啊,印试卷啊,等等。我们就只要在开学时将新书领 回来,仔细地用旧报纸把封面包起来,上面写上“语文”或“数学”等课本名称 及自己的名字,有时是请老师帮忙题的。有些同学阔气一点的就用旧年历画来包, 使封面就是很新的纯白色,配上墨写的字,十分显眼!   考试用试卷都是用油墨印的。老师们先要用一种特别的钢钎笔将题目写在蜡 纸上,蜡纸要铺在一块特别的钢板上。写完后就将蜡纸放到一个手推的油墨印刷 机上,夹住,上敷以黑油墨,下面便是白纸,白纸很薄,比不得现在的A3、A4纸。 将蜡纸盖在白纸上后用手推一下刮板,使油墨均匀地刮过蜡纸,那些被钢钎笔刻 画过的地方,油墨就渗下去,印在白纸上了,就成了一张试卷。这样地印了五六 十张后,有的地方可能就会看不清楚了,于是发完试卷后,第一件事就是老师们 要询问一下同学们有什么地方看不清楚,然后做出解释说明,然后才开始进行考 试。那时候考试很多,除了期中期末,还有不定期的小测验等。但学生们却并不 感到怎样的苦,老师们却很辛苦,一张试卷就要刻一张蜡纸,然后就要印几十张 甚至上百张。不像现在,再多再长的试卷也只需一按电钮,就几百张出来了,而 且张张一样。老师们不但可以借鉴兄弟学校的试卷,还可以使用本校以前的东西, 也是一按电钮就行。而那时可不行,一张蜡纸用过了,就要另刻一张,无法重复 使用,即使要用以前的试卷,也还是要重新抄一遍。而那些铅印的试卷,都要算 是高级的东西,只有在县级以上会考的级别才用得到的。相比之下,现在的老师 是既轻松又干净,工钱又高,也难怪以前的老师们都想去干些别的。   书本、试卷、蜡纸、油墨等的费用,都包含在开学时交的学杂费里了,另交 费的情况相当少,我记得有两次春游,每人另交了5角钱。到期末时,班主任就 会拿一叠零钱来,每人几角地分派,那是书本,试卷等的费用用完后结余的钱。 对于学生来讲,那是一笔很不小的收入,我最感到激动的就是每个学期末能拿到 这些结余,记得最多的时候要将近一元。当然,这些钱是都瞒报于父母的。现在 想来,有点觉得奇怪,全班几十元的结余,当时不能算是小数,而老师们并没有 想一些办法笑纳;相反,每学期开学时计算好的金额,到期末总不会少,只是多 得多一点或少一点。学校的预算很精确,而且精打细算,到出现紧张时,老师们 总是能省就省,不象现在的情况,是千方百计地帮助学生用钱,使钱不够用,好 巧立收钱名目。总之,有结余的情况,已经似乎是很久远的历史故事了。这种结 余,后来也渐渐少了,以致消失,我也不能断定什么时候彻底消失,高中时是肯 定没有了的!   当时的师生情谊是很深的,这种情谊,其实也就是来自这些些微的细节上。 学生们虽然年幼无知,但记忆是很清晰的,会记住每一页试卷上的油墨气息;也 忘不掉题在封面上的书名。有时会想:“这个题下的空白空得这么大,我的答案 会对吗?”有时候又会感到这个老师的题字很好看,以至于放假之后,被损的书 皮也不愿去掉。总之,我想,这些具体的小事才是伟大友谊的载体。留在小心灵 上的也正是这些小事,而不是夸夸其谈的口号。   这样的师生之情也随历史的进步一年一年地淡下去。到高中的时候,功利的 老师越来越多;再到大学,连老师的面都难得见上一两回,何谈情谊的建立。印 象最深的,就只有同舍的同学,和同班的同学了。 【丝露集】∽∽∽∽∽∽∽∽∽∽∽∽∽∽∽∽∽∽∽∽∽∽∽∽∽∽∽∽∽∽ ◆    昨天,我也是北川县的幸存者 ——闻北川县城将被推毁,异地重建  ·老 瓦· 我的家乡有茂密的森林 森林下面有厚实的矿藏 矿藏周围有松动的岩土 岩土上面有肿胀的河流 河流两岸有熟睡的人群 人群当中有哑寂的呼吸 呼吸之间有化落的尘埃 尘埃底下有鲜活的生命 生命曾经有灿烂的微笑 微笑丛中有明媚的眼眸 眼眸环顾有安详的校园 校园到处有熟悉的伙伴 伙伴身边有冰凉的瓦砾 瓦砾之外有陌生的呼唤 呼唤过后有漫长的等待 等待终点有无边的黑暗 黑暗那端有熄灭的星斗 星斗中央有失踪的天堂 天堂四周有隐没的山峦 山峦背后有轮回的河流 河流左右有血色的岩土 岩土深处有金色的矿藏 矿藏顶上有肃穆的森林 森林尽头有长眠的家乡 2008.5.18   ◆   海棠湾的诗(外一首)       ·赵海英·        我要在海边造一所房子 种一片青菜 养许多鱼儿 看着他们长大啊长大 我要把小鸡小鸭圈在没有荆棘的的围栏里 让牛羊随意地走在沙滩上 让暖风吹开窗 吹散那些梦 吹醒我 我要看着常绿的植物结出甜甜的果子 我要写诗 写那些摇曳的椰树风情万种 四季都吟诵投我木桃的句子 我想要在海边造一所房子 为了和你隔海相望 为了总有一天和你相遇 为了所有的念想成真 我很喜欢这样的萍水相逢 美丽的圆圈 假如没有云朵,天空会不会寂寞? 假如没有绿树,花儿也失去颜色。 假如没有你, 如果如果。 如果我是黄莺却不能唱歌, 如果我是孔雀却没有可以炫耀的羽毛, 如果我是河流,只是一条静静的河流, 那么你会不会仔细地看看我? 若我只是一块毫不起眼的小石头 你会不会,会不会, 仿佛注定一般慎重地拾起我? 而不是那样轻轻走过。 生命是一个美丽的圆圈, 圆的天圆的地, 画在圆里的分离和相遇。 假如时光流逝, 青春和才思都已褪去, 假如岁月匆促, 我们的双唇不再润泽, 你会不会仍旧动情地说, 你说: 繁华、美丽、鲜花、掌声,都只是刹那。 如果如果 我望着你,眼睛一如最初般清澈。 愿我是你明媚的春光, 愿我是你盛开的希望。 ◆            黑色的冥想              ·尤其拉·               我比社会要复杂,比公路要长,比语言要生动,比演戏要深沉。世界上许多 学问借我的脑子发酵,歌借我的嘴唱,音乐借我的耳朵听。如此看来,我还有点 用处。   我很自私,觉得街上每一个人都欠我钱,每一个人都是程度不同的敌人,我 一般不怎么关心别人的死活。走上大街,仿佛误入动物园。   我的肉体,和一日三餐有关系,但也是市场上被征用的对象,有时,国家是 最大的买主。国家长着一个非常神圣的脸,像云,有时如个脚印一样印在天上, 踏过我的头顶,一脸精神病无限发作治不好的样子。   我的精神是个划了方格子的练字本,其上所谓的内容,其实不是精神,而是, 错乱的语流,每天拉稀似的,那儿一点,这儿一点地意淫。   我住在蜂巢里,是一个单间,那里除了摆放我的家庭温暖和矛盾,就摆不下 别的什么东西了。据说,这是远古的圣人亲自设计的,以免我一时癫痫发作,淹 死在太平洋。   有时,我倒是很想自己是个在大街上调戏路人的露阴癖女疯子,那天,我在 街上就看见过这样一个女疯子,穿着一件破烂的裤子正劈腿,实在是下流至极。 她左手手指做个圈,右手伸个指头就戳进去了。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有伤风化? 你问谁?你是人民代表吗?没人管,也没人愿意放弃欣赏的机会。   那样的动物而非人,我承认,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疯子。这是扭曲变形的自 由,我从心底认为,自由一定是好东西,比叠床架屋脑子里进灰心肠被雪藏全副 武装带着假面具横行大街的乌龟王八们要好得多。   我他妈的真无聊,不是他妈的无聊,是我无聊,不是一般的无聊,是真无聊。 我无聊是因为我会认字,还认得不少,甚至认识外国字,知道很多陌生的名人, 习惯去认定他们的伟大和正确。   这很槽糕不是吗?可就我从来反对装糊涂这一点而言,其实我没读什么书, 可我觉得自己具有深沉的时代精神,在其底部,历史与现实完全是贯通的。因为 我承认事实,而世界是由事实组成的,比那些罔顾事实的渺小的大嘴里巨量吞吐 狗尿泡的花花公子和贵人们更懂得欣赏艺术,更知道人性的深邃部分如何可以被 一场席卷一切的思想运动晾晒风干,处处都挂着这种风干的木乃伊,却妄自认为 自己鲜艳漂亮,可以天真地招人耳目,欢欣无限。   我每天为自己提供不同的新鲜思路。比如,我隔几天就去外部世界挖掘一点 恶心至极的东西。有时,不必挖掘,大街上随处可见,甚至躲都躲不开,迎面而 来,撞入我的怀中,透入我的皮肤,化为我的血液成分,在心室里循环穿梭,载 歌载舞,有时,这种快感在一霎那的回忆中能唤起整个地狱的恐怖场景。   那时的我好比但丁,跟着维吉尔在地狱里徘徊、赋诗、吟唱,问这,问那。   但这也是一时的念头。它们不能长久,缺乏耐性,不能恶心到底,因为有种 种文化的毒素毒化着我的脑髓,这种毒素叫一切不必深究。   深究会引起我身体的不适反映,追根问底的精神我的身体是支撑不住的,不 能调和或和谐,我立刻就有一种垮塌的幻觉。我看见一棵歪脖树,我正在那里挂 上一只绳圈,把脖子伸进去。   死亡的恐惧,总是从本能里发出来,盲目地破坏我所有的意志结构,扯得稀 巴烂,一种无能感深入骨髓,凉飕飕的。   我是谁?费解的问题。   其费解的程度好比那动作片里的成龙,假模假式的娱乐碎片散发着商业帝国 不朽的庸俗气味,这些东西是所谓主流娱乐的一本正经的高级调料,迎合着我们 内心里的残暴,无耻,玄想和滑稽,以及随波逐流半死不活的感性趣味。   这类接受者而非创造者的幻觉是奴隶餐桌上的下水,一份安慰剂,几片安眠 药,闪族的影像刺激,或者性幻想,联想,逃避的去处简直无限多。   人生的现状很可能是一部我不愿看上一页的病态心理学,其常见的病态就是 某种自以为是的姿态,比如我就是这种姿态,尽管我感受无限丰富的生活,可我 装作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有本事的人,也看不见无能者,即使看见了,也是 带着深深的怀疑,抛出一个冷眼的静观面具,糊涂那么一会儿,就走开。   在我做这一切动作之时,我既压抑又轻松,压抑是普遍气氛,每个人都是我 的压抑,我也是学着成为每个人的压抑。轻松时,我摆脱一切,去他娘的,管我 屁事!谁也别他妈烦我,给我沉重。认定自己就是个屁,那么历史和我有什么关 系,主义和理想和我有什么关系?逃避就是极乐,一切都在准备离开我,和我之 间扩大距离。   人生充满了荒谬。一个小圈子里的生活摆到另外一个圈子里的舞台就是一场 黑色幽默剧。   精神病患者矢口否认自己是不正常的,在他的眼中看见的景物和我们看到的 一模一样,谁会怀疑这一点呢?颠覆的思想来自种类不同的比较,来自叹息的轻 重缓急,来自骄傲的子虚乌有。   一个人的记忆缺乏深刻复杂的比较就是单纯的白痴,反之,极端就是一个叛 逆之徒和张狂分子。   历史记忆里总是深埋着各种型号的炸弹。而一个善于遗忘的人,总是被别人 的深水炸弹炸得血肉横飞,单留下几根枯骨。   一个好作家,他的本事就在于能从死去的日子里拿回自己的深水炸弹,朝人 多的地方扔出去。而一个坏作家,扔出的几乎全是哑弹,只伤者读者的皮肉,犹 如按摩催眠。   你看我表白这些思想,完全是意识流的,其中心思想是:虚无。   可虚无中含着实有,如面粉里揉进白粉,你看不出到底这里面是有益还是有 毒,你的感觉完全无能为力,正如我表达它们时那种奇异的感觉,有时像黑夜一 样嘲讽白天,有时又如黄昏一样憎恨黑夜。   我随机地想到一些词来标明我的感受,但是这些感受在惯性的语感中,又切 断了柔媚的享受的途径,它重视出奇的快乐远远超出了对于语言音乐的耽好。   有时你会无聊地想到,你知道的一切和未知的一切全是空洞的。它们不过是 你百无聊懒中自寻而来的苦恼,什么这一点钟快乐,那一点钟兴奋;什么那种知 识包含着人生的秘密,这种知识完全透露出人性的光辉;这种精神延伸下去如何 成为坚不可摧的无限战斗力,那种牛皮如何精致逻辑到了分条缕析的微妙境界。   这些语言的总结性浮沫,推理纤维,魅惑性幻觉,其效应不过是肉体快感上 所驰骋的意淫的长安大街,仅此而已,难道实际效用会触动你现实生活那僵硬的 坟土吗?会改变你历史性的龙脉吗?真是异想天开!顶多就是深埋你的一层土。   我转着眼珠子又看到了另外一些感受,多种层面的观察角度和对象不断地变 换,有意思。这就是现实的思维本身,不加掩饰的裸露之后还是有些羞答答,一 会儿在迷雾中,一会儿清晰可见。   但我忽然丧失了写作出它们的乐趣,它们缺少现实材料的证明,而似乎是另 外一些脑子的事,但愿是另外的脑子的事,他们有悟性,讨厌具体的证明。     ◆            雁儿滩歌谣              ·金同悌·   (一)   我喝够了滚烫滚烫的银鱼粥,钻进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被窝时,才悄悄松一 口气儿。说起来,也真够悬的:踩着浮冰过海——那浮冰在湍急的海流里漂漂停 停,又嘎嘎地爆着裂缝儿,弄不好,会跌进冰水里活活冻死的啊!   “小东西,跟紧了我!”老庚爷在冰上蹿来蹿去地吼着,“你可别给我惹麻 烦是不是?”   他喊声未落,就见一座冰丘“嗖”地横撞而至,我们立足的浮冰突然倾斜, 我两眼一黑,心想这下是没命了。   一闪念的工夫,只觉得身子忽然飘悠起来,霎时间天旋地转,耳朵里啥声儿 也听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老庚爷捶醒过来,我正依在他身上哭鼻子呢。 这才知道,在要命的关口,老庚爷抓雏鸟儿似的,揪住我飞蹿到另一块浮冰上了。   悬不悬呢,你说说。      临出海的前一天晚上,老庚爷粗声粗气地对我说:      “小东西,带你上雁儿滩长长眼吧!      “村里人,谁敢大冬天去雁儿滩?谁敢在雁儿滩上过夜啊?能跟我跑一趟, 是你的造化哩!      “听着,咱这叫有种儿。咳咳,要不是你爹妈瞧得起我,要不是你总是粘着 我,白搭!      “是不是啊,小东西?”      我不敢言声儿,只是眯眯地笑。      雁儿滩是外海里的一座孤岛。      我们午后出发,到雁儿滩天已擦黑。在一处背风的冰崖跟前,老庚爷站住了。 他撂下火枪,慢慢撬开些冰溜子,竟露出黑乎乎的洞口来。      他让我等着,自己吭哧吭哧地钻进去了。      天越来越冷。透骨的海风,卷起地上的雪末子,撞得我喘不过气,也睁不开 眼。从上岛起,就压根儿没见一丝亮儿。脚底下是雪,雪底下是冰,哪儿有路。      我想,我被这神经兮兮的老头儿蒙惨了。      过了会儿工夫,洞口里竟闪出昏黄的灯火,老庚爷也探出脸来:“小东西, 进来享福吧!”      没料到会有这么暖和的洞子。你看不清哪儿是顶,哪儿是边。一大碗黄澄澄 的海豹油里,灯芯蹿着老高的火苗儿。这是老庚爷摆弄了几十年的老窝儿,村里 的人,谁也没见识过。      篝火很快升起来了,烤得我眼眉上的冰疙瘩化成了水珠儿,冒出热气。那篝 火里的吊壶,也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跟在家里一样。      “没想到吧,小东西?”老庚爷眉毛挑得老高,“我吃的就是这碗饭。这岛 子,一年得来十多回哩。喏,洞口旁边的大坑是海里渗进的水,喝不得。跟前的 小坑才是甜水,泉眼儿里冒出来的,比咱村里的水养人。石台子上有我上回存着 的海兔子肉、冻鱼、腌蟹子和烧酒,够咱爷儿俩吃几天的。”      他左手捏着烤得喷香的鲅鱼,右手端着螺壳儿做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      老庚爷可是咱村里当当响的人物,自小就跟爹娘在海里头闯荡。十五岁那年, 爹娘意外丧生,啥也没留下来,却给了他一身水里的本事。我爹说,他只要把脑 袋探进海里,就能听得出鱼情,八九不离十。使唤帆桨网篙,鱼叉火枪,没人比 得过他。他两眼能望穿海水,他使的船能追着鱼群在浪里飞。要不,村里人称他 为“海蹦子”?      我娘也听过不少老庚爷的传奇故事。老庚爷脸上的麻点儿,是被海怪吞进肚 里落下的。海怪胃里的浆水,那是比尖刀厉害的东西啊。老庚爷的牙根儿咬出了 血,在海怪肚里横冲直撞地滚打撕扯,竟破膛而出,算是拣了条命。      怪不得老庚爷一脑门的神气儿。出来的半路上,他问我多大了。我说十六了。 他哼哼鼻子说,他十六时就使帆弄船了。骨头架子,要从小摔磨的。老泡在甜水 里头,咋经得住海里的咸。      洞外的风,呜呜、呜呜地刮。老庚爷喝足了酒,把羊皮袄扔在地上,又把上 衣脱得精光精光的。那黑黝黝的胸脯,被篝火慢慢地烤红了,烤油亮了,黄豆大 的汗珠子刷刷滚动。他嚯地从地上抄起火枪,用双手掂量着,惬意地吼起来:      “嗷,嗷,我海蹦子又来了是不是?我海蹦子吃豹子胆长大的是不是?      “嗷,嗷,村里只我能称得上海蹦子啊!眼下能出海的,多是些漂漂儿,混 混儿,小打小闹的算个啥哩。如今我老了,船也老了,可这杆子火枪还精神着呐!      “我这杆火枪是长了眼的哩!再鬼的海豹子,也躲不过我的枪口是不是?”      突然,他右臂一甩,“砰”地放出一枪。洞深处黑蒙蒙的岩壁上,迸起通红 的火团儿。      “嘿嘿,我海蹦子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年轻时下南洋,敢跟外国渔家比试。 枪打飞鱼贼鸥,潜海擒龟抓贝;蹚雾过礁,弄船撒网;哪一样不是高手,哪一行 丢人现眼过啊?啊?      “嘿嘿,都说我自小就狠。是啊是啊,不狠,我混啥哩?我吃啥哩?往嘴里 灌海水,喝西北风啊?不狠,咋叫海蹦子哩……”      老庚爷瞪眼跺脚,畅快地喊,嗓音儿在洞里头像打闪滚雷。      村里的人们嫌他狠。狠了多半辈子。媳妇去世多年,至今也没能续上。谁敢 跟他。他一双暴出青筋的手,是沾满血腥味儿的;他一张被潮水蹭黑的脸,没掉 过一滴泪珠子!他平日里要么不张口说话,一说话撞死人。犟啥哩,都说他是 “克人”的命,注定是绝户了。      可我爹妈不这么看,我也不这么看。他真的一身本事。说起来,他心眼儿也 是软软的呢。村里的孩子,若是路过他门口,亲亲热热唤他一声老庚爷,他就会 赶紧跑出来,非塞几个煮得喷香喷香的鸟蛋儿不可。还说,想吃就来啊,喜欢就 来啊,我管够。      “嘿嘿,一辈子一辈子。扔进海里淹不死我,落在雪坑里冻不死我!老天知 道,我娘,我亲娘啊,就是在岛南头树下窝棚里,生的我啊……”      老庚爷忽然收住了话茬子,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篝火,嗓门儿哽住了。我从没 听说过,他是在岛上出生的。怪不得,我们傍黑上来时,他围着一棵老楝树,慢 吞吞地转了好几圈儿,还我娘、我娘地念叨呢。      老庚爷沉默了好一阵子。抹抹脸,又那么嗷嗷、嗷嗷地吼开来。      只是干吼,他再没有说什么了。      篝火静静地燃烧着,窜着红红的蓝幽幽的火苗儿。   (二)   第二天一早,我们吃过饭就出洞了。老庚爷把火枪挎在肩上,说,摸摸行情。      出洞不远,绕过几座冰崖,我不由得两眼一亮,顿时惊叫起来:“喔——海 豹!海豹!”      这是我头一回望见真实的海豹。      冰雪皑皑的大滩上,有几十只海豹安详地栖息着,还听见它们“呜呜”的低 语,和呼噜噜的喘息声。      老庚爷两眼眯成一条缝,缓缓举起手里的火枪。      看样子要动手了。      我胸口突突直跳,赶紧捂住耳朵。      “砰——”      枪响了。哟,是冲天放的。      霎时间,那些安逸的海豹惶乱不已,一窝蜂地蠕动着奔往水边,又“扑通扑 通”跳下去,溅起一片浪花儿。胆大些的,游着游着便回过头来,露出个脑袋往 岸上瞅。      老庚爷放下火枪,嘿嘿嘿地大笑。      我心里纳闷儿,问,“怎么没打呢?”      “打?”老庚爷从鼻孔里哼哼一声说,“急啥哩?明人不发暗枪,这是我的 规矩。这一枪算是报个信儿,我海蹦子到喽。都提防着点儿,别往我枪口上撞 哪!”      说来也怪。枪响之后,竟有两只海豹呆在滩上没动。我一时好奇,便跑过去, 想看个究竟。      “你给我站住,小东西!”老庚爷又举起火枪,气冲冲瞄着海豹吼道:“还 真有不在乎的。好哇,就尝尝吃枪子儿的滋味!”      这时,我离海豹已经很近了。看得出,是母子俩。柔弱的幼豹,被惊吓得不 知所措,偎在母亲身边瑟瑟地打颤。那母豹似感到大难临头,发出一阵阵哀鸣。      我忍不住了,急忙转过身子,拦着老庚爷的枪口求情:      “不能打!幼豹可怜……”      “真他娘的熊包!”老庚爷气得把火枪扔在雪地上,拾一块冰疙瘩朝我砸过 来,“死你个没种的熊包!我上岛干啥来啦,你说啊?说啊!”      冰疙瘩接二连三地朝我砸来,他嘴里头骂得更野更凶。      我啥也顾不得了,只是一步步地靠近海豹。看得出来,那小豹是出生没多久 的。一身银灰色的乳毛,眼里露出稚嫩和惊慌的神色。它怯怯地望着我,害怕又 有些好奇。      为消除误会,我在离它们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做鬼脸儿,吹口哨儿,还掏 出个鸥蛋给小家伙看。      豹妈妈一直警惕地盯着我,鼻孔里喷着粗气儿。小家伙经不住引诱,好几次 想往我身边爬,都被严厉地制止了。这时候,我瞅见了母豹背上有一道很深的血 痕,难怪它没跳下海去。      我慢慢的往前挪步。      母豹抬起脑袋,“呼、呼”地向我示威。      小豹很乖。它紧偎在母亲身边,撒娇地吃几口奶,然后滑稽地朝我打哈欠。 喔,它还长着有趣的胡须呢!      “过来呀,别怕别怕!我们做朋友好不好?”说着,我把鸥蛋扔了过去。      小家伙先是注意妈妈的脸色,后来就忍不住了,爬到鸥蛋跟前,看了又看, 最后还是把鸥蛋叼走了。      我忘了蹲在雪地上生闷气抽旱烟的老庚爷,和海豹挨得更近些了。我给小家 伙取了个名儿,叫咪咪。心想,咪咪不会怕我的。咪咪的妈妈也该明白,我不会 伤害它们的。可咪咪只是用大眼睛直愣愣地望我,并不想跟我亲近。      我忍不住了,想伸手抚摸咪咪的脑门儿。谁知,我刚一抬手,那豹妈妈就急 眼了,“呼”地张开嘴巴,一口咬住孩子的上身,怒冲冲地盯着我的举动。像是 说,不许动我的孩子,否则,我宁可咬死它!      我赶紧后退两步,说,“别咬别咬,这不是你孩子的错!”      “熊包!”老庚爷骂骂咧咧,“又不是咬你。它咬自己的娃!”      我生怕出事,就冲到母豹面前大喊:“不许咬,不许你咬它……”      我的话音未落,只听小咪咪一声惨叫,血便从豹妈妈的口角上流了出来。      “砰——”      枪声从豹妈妈的头顶上掠过,老庚爷开火了。豹妈妈吓得松开大嘴,咪咪便 呜咽着落在了雪地上。      我抱起咪咪一看,幸亏伤得不重,只留下浅浅的血口子。若不是老庚爷放了 一枪,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以前就听说过,海豹的“母爱”古怪稀奇,叫人不 能理解。      豹妈妈老眼里噙满泪水。我取出兜里的药,给咪咪轻轻敷上了。之后,我也 给豹妈妈上了些药。它们都默默地望我,一动不动,在想些什么呢?      看得出,咪咪喜欢我摸它的脖子。      我说,“只要你不走,我会每天来见你的。说话算数!”      咪咪嚅动着长满胡须的嘴,那模样像是发笑,又像在说些什么。      我直起腰,只见老庚爷倒背着火枪,悻悻地走出很远了。   (三)   从第二天起,我就跟咪咪熟了。      它开始跟妈妈游泳。在老地方,只要我用手掌拍拍海水,它的小脑袋就会露 出水面,又噗噗噗游到我的跟前。我用我抓到的小鱼喂它,它总是把小嘴张得老 大,吃好了就摆动双鳍,显出一副开心的模样,逗得我咯儿咯儿地笑。      咪咪吃完了“点心”,就“扑通”一声跳进海里,接着和妈妈一起在海里游。 可它老是想上来和我玩,心不在焉的样子。但豹妈妈不许它这么做。我想,它毕 竟还是个孩子。      这天中午,趁老庚爷在洞里喝酒的当儿,我拿着两只活虾去找咪咪。      一到了海滩,就见它孤零零地伏在雪地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四下 里没有它妈妈的踪影了。      “咪咪!”      “咪咪,你妈呢……”      我飞跑着过去,只见它浑身是血,伤得不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 回洞喊老庚爷。      老庚爷提起火枪,一阵风似的赶到海边。他望了咪咪两眼,没吱声,却纵身 跳到深水里的一块浮冰上,蹲下来用眼细细地瞅。      这时正赶“平潮”。没有风,也没有浪,平静的水面上却时时蹿起些“水包 儿”。      “这回,小家伙它娘九死一生了!”老庚爷指着不远的地方,“你看,水流 里有血花儿,八成是遭遇海狼啦!”      “海狼?”我胸口顿时一紧,心冷了。海里的玩意儿,老庚爷有一套自己的 称呼。就想,这家伙准定凶狂残暴,是不会放过海豹的!      水面上“水包儿”愈蹿愈多,又泛出一缕缕腥红的血沫子,不知有多少海豹, 已撕成碎片,吞进海狼肚里了。      半个多小时后,水面才慢慢地平静下来。突然,咪咪猛叫两声,拼命向水里 蠕动。我和老庚爷发现,海里的一块浮冰缘子上,正露出一只海豹的脑袋,咪咪 叫得更惨——那是生它养它的母亲啊!      看样子豹妈妈伤得太重。它没有气力爬到浮冰上头,只是无奈地瞅瞅孩子, 凄凄惨惨吼叫一声,又跌进潮水里了。      “呜呜——!”      咪咪一声声伤心地呼唤。它母亲哪能听得到呢?我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眼 泪忍不住地淌下来。      咪咪成了一个孤儿。      我小心翼翼地把咪咪抱回洞里,给它洗了伤口,上好药,又一勺勺地喂它稀 粥。咪咪喝惯了妈妈的奶,稀粥不合胃口。我又在粥里添加些鱼粉,硬是灌了它 一小碗。老庚爷在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又沉沉地叹着粗气。也难怪,打上岛来, 什么也没弄到,两手空空。      “呜呜——!”      “呜呜——!”      咪咪一声声地唤它母亲,两眼直朝着洞外瞅,泪水汪汪。      洞外潮水轰隆隆地响着。      我真有些担心:往后该怎么办?能养得活咪咪吗?   (四)   咪咪总算学会了吃粥,吃鱼片。只要我端着饭碗走过去,它就把小嘴张得大 大的,还做出一脸亲昵的样儿。      老庚爷一见我喂它东西,就急,就火不打一处来:“小东西,你就糟蹋粮食 吧。咳,喂肥了也好。让我下酒啊!”      “你坏!”我也吼喊起来,“它是孤儿!你要是碰它,我恨你一辈子!”      老庚爷挥拳就朝我劈来。      我说:“你打啊你打啊!我哪儿错了啊?”他“咳”了一声,嘴哑了,悬在 半空的拳头收了回去。      雁儿滩开始下雪了。从洞口望去,白蒙蒙一片,风也刮个不休。      老庚爷肝火越来越旺。也怪,岛沿上那些成群的海豹,不知是被火枪吓跑了, 还是都喂了海狼,大滩上只剩下鸥鸟在飞。      洞里的食物已吃不上两天了。老庚爷端着火枪,整天价在雪滩上转悠,像热 锅上的蚂蚁。      “晦气!”老庚爷说。      “我哪一趟在岛上急眼过?我哪有空手回洞的时候?”老庚爷怨怨地说。      “都你个小东西闹腾的!”老庚爷的脸黑了。      你说吧,我想,我只当没听见。      这天晚上,我从海边拾了几条小鱼回洞,就往咸水坑里找咪咪。      我拍着水轻轻地唤:“咪咪,吃鱼来!”      奇怪,水坑里没有咪咪的影儿。      “别喊了。”老庚爷正往火堆上添柴枝子,又冷冷瞅我一眼说,“今晚就开 了它!”      我先是一愣,就发现咪咪已放在火边的石墩上,老庚爷要对它下手了。      我猛扑到咪咪跟前,疯了似的冲老庚爷喊道:“你要是动它,我跟你拼!”      “好好好,”老庚爷从篝火边站起来,叹一声气,“你能耐啊,你养得活海 豹子。”      咪咪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儿地往我跟前扎。      我哭了。我想,即便饿死,也决不会吃它的。      从那一刻起,我一步也不离开咪咪。我要把它的伤口治好。我要把它养壮实 一些,让它回到海里去。      咪咪在我怀里呜呜低语。我知道它在说些什么。我觉得,自己这两天懂得了 许多。多么寒冷惊险的雁儿滩,多么新鲜奇特的雁儿滩!      洞子里只剩下两只海兔子,一条干鱼。老庚爷决定打道回府。他一口一声 “晦气”,又不住地大声儿嚷嚷:      ——空手回村,算是丢人到家了。      ——村里会怎样看我这“海蹦子”?      ——我还算是个“海蹦子”么?啊?      说完,他沉默了。      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   (五)   转天清早,我们把剩下的东西都吃了,郁郁地上路。      出洞不很远就是海滩。老庚爷走着走着,就跳上一道冰砣子,两眼直勾勾地 朝海里望。我知道,他还是不那么甘心的。      我把咪咪放到雪地上,让它慢慢爬一会儿。      太阳升起来了。蓝绸子似的海面上漂着玫瑰色的浮冰,风又冷又硬。这工夫, 老庚爷把火枪攥得紧紧的,牙根咬出了声儿。      “有种的出来啊!都他妈死绝了跑绝了吗?都喂了海狼了吗……”      咪咪在离我十多步远的地方匍匐着,两眼直朝海里瞅。      这时候起风了。刺骨的气流夹着雪末、冰渣儿乱飞乱撞,在冰崖上撞出咝咝 的响声。      老庚爷忽然大喊起来:“小东西,你瞎了吗,瞧你那心肝宝贝儿……”      “咪咪!”我抬眼看去,只见它一声声叫着,拼命向海里爬。我赶紧追过去, “咪咪,慢点儿,你身上的伤……”      “真他娘的熊包!”老庚爷破口大骂:“你看啊,它还是跟它娘亲,你把心 掏给它也白搭!”      我看见了,大约在三十米开外的一块浮冰上,趴着一只海豹,正一声声地呼 唤咪咪呢。而咪咪也一边答应着,一边急切切地向海里爬,那是还活着的亲娘啊!      “呜呜……”那呼声是颤抖颤抖的。      “呜呜……”那应声是颤抖颤抖的。      我感动极了。我为他们的团圆高兴得流泪,咪咪不再是孤儿了。      这时,我想喊一声咪咪,可嗓眼儿哽住了。只是在心里说,去吧,去吧,跟 娘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      咪咪游到浮冰跟前,它妈妈也蠕动着受伤的身子,真是悲喜交集。我想,它 一定欢喜得哭鼻子了。      “小东西,你白疼了它。懂吗?”老庚爷说着,就举起手里的火枪,“看你 还往哪儿跑?”      就像冰坨子撞在胸口上,我脑袋里轰地一响。我不能眼看着它俩死在枪下, 死在母子团圆的时候!      “不!不!”我紧抱住老庚爷的腿拼命地摇,“我宁愿挨你骂挨你打,饶了 它们吧!”      老庚爷不吱声,我嚎啕大哭,“你也有自己的母亲啊,你也爱你母亲啊,就 让它母子俩团圆吧……”      海风,在冰海雪滩上飕飕地长啸,岛子上腾起皑皑雪雾。      老庚爷的目光忽然呆痴了,凝固了。      火枪重重落在了地上。      他没有吭声,用一双粗黑的大手捂住脸庞。久久,才哑哑地叹一声气说: “是不能打啊!孩子,我们回吧。”      离开雁儿滩时,老庚爷又走到那几棵老楝树底下,望着望着,从怀里小心翼 翼地摸出个纸夹,纸夹里是一枚干枯的树叶儿,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个“庚”字。      “这是生我那天存下来的。十岁那年,娘才给了我。”说着说着,他嘴角阵 阵地抽动,一双老眼越发地透湿。      该上路了。      下海时,我望见风雪中相亲相依的那两只海豹。      我们脚踏流冰经过那儿,咪咪和它母亲急切切地蠕动着爬过来,是向我们道 别吗?      “呜呜,呜呜……”它们一声声朝我们呼唤。      “呜呜,呜呜……”我们也一声声回应,直到漫漫雪雾掩住了它们的身影。      我心里不知为什么那么难受,忍不住地失声哭了。一种我从没有过的,那种 沉甸甸的又舒畅的哭鼻子。      雁儿滩,我一定再来。      咪咪,我一定再来。      ——我自己来。      路上,我忍不住地对老庚爷说,“从今往后,再也不打海豹了好么?”      老庚爷没作声。他用手抹抹眼窝子,长吁短叹了一阵儿,抿嘴笑了。      是那种没有发声的笑。      走着走着,他挺起腰板,用沙哑的嗓门儿唱道:   天蓝蓝哟   海蓝蓝哟   雁儿滩里潮水寒哟   爹是篷帆娘是船哟   …… 【网里乾坤】∽∽∽∽∽∽∽∽∽∽∽∽∽∽∽∽∽∽∽∽∽∽∽∽∽∽∽∽∽ ◆        毛泽东诗作《为李进同志题照》的外传               ·阿W· 毛泽东的诗作《为李进同志题照》(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 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文采如何,为尊者讳,不好多说。我有一 个观点就是,这不是一个如其标题所示的抒怀篇,而是一个言志篇。曾几何时, 亿万民众狂热地诵读主席诗词,想当然地以为该诗作是即景抒怀。亿万民众天真 地臆想,伟大主席看到亲密战友兼第一夫人在庐山仙人洞的靓影,触及生情,一 气呵成千古名篇《为李进同志题照》。我以为这是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臆想,不是 历史事实。我认为该诗作是言志篇,托物言志,主要是抒发政治抱负和理想,以 及抒发了亲情、友情和政治主张之间的矛盾情怀。   大跃进紧后的那次庐山会议,主席他老人家心中原本只有两个事,一是纠正 大跃进错误路线,二是秘密(所谓秘密,无非是躲过江青而已,他本人的一切行 动都是秘密,所以也无秘密可言。)会见贺子珍。两个目的都非常光明正大,纠 错正当,会见贺子珍也无可厚非。毕竟毛老人家只是觉得欠贺的情,看望一下, 了却自己的良心债。老人家不敢、不可能、也不指望重温旧梦。可怜的老人家连 这么一点自由和幸福都没有。贺子珍刚下庐山回南昌,江青就气势汹汹从千里北 国杀过江南来,并且大声断喝追杀上庐山来。如果不是高风亮节的主席,而是当 今某一暴富的经理或者新贵的局长,遇到妻子蛮不讲理,弄急了不仅会蹬掉那恶 妇,而且极有可能会雇凶废掉那走漏消息的人。主席老人家可怜就可怜在这里, 他既不敢与妻子讲道理,怕越涂越黑,也不敢下令调查谁走漏了消息。否则,他 就会玩完,就会从神的位置掉到人的位置,就不可能威令三军。另一方面,纠错 又碰上一个二愣子,得理不饶人,有阳谋就不知稍微结合一点阴谋。伟人也是人, 被人弄了个大红脸,伟人想问题也会想岔了。在这样内忧外患之时,老人家怎么 可能有那个激情,来一个即景生情,七步成诗?就算伟人终归是有伟大之处, “文思如泉涌,佳句天外来”,没准三千年文坛就专门为他造了这么一个形容词。 但是,去过庐山的人都知道,仙人洞既不奇也不险,周围风光也说不上秀。“天 生一个仙人洞”姑且也凑合得过去,因为终究没人说得清,那石窟是自然坍塌的 还是某僧人开凿的。 “无限风光在险峰”实在有些矫情过甚,仙人洞附近压根 不险。另外,“暮色苍茫”和“乱云飞渡”的云雾景象很难与一个“无限风光” 的明媚境况联系得起来。读过主席诗词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诗词功夫是有些铿 锵过硬的,绝少有矫情之作。那么,难道我要论述该诗作有剽窃之嫌不成?非也! 问题就回到前面,这首诗到底是写景还是言志?!   我用电影手法构思了主席的“创作”过程,请随电影联想。   远景:   六月时分,大江南北暑意渐炙,然而暮色中的美庐却笼罩在酽酽的浓雾之中。   近景:   酽雾之粗重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雾还是雨,山风林涛阵阵,“细雨”沸沸, 寒气袭人。   男角1:   17号楼前一个高大孤独的身影,他忘却了时令和南北。他太抑闷和疲惫了! 高处不胜寒,能悟得此间愁苦,有几人欹?   旁白:   诗人都是善感的。同志和敌人有原则的差别,但却像真理和谬误之间一样, 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男角1:   伟大的政治家此刻最沉重的哀伤是黑白两色的哲学困扰。“丫的,大不了我 带彪仔再上井冈山”,他在心里粗鄙地骂了一声。   井冈山呀,三十多年过去了!六盘山、大渡河、延安宝塔,多么壮阔的历史 画卷!   他能够改天换日,他可以喝令历史画卷定格,但他承受不了同志者不信任, 乃至于围剿。他错了吗?他无数次这样问自己。“没有,我的一生连同我的亲人 都献给了我的信仰,献给了我心中的真理”,他刚毅、悲壮、问心无愧地回答。   苍茫的雨雾滚卷戏谑着眼前的颗颗逎松,但刚毅的青松像真心英雄,昂然挺 立于风雨的戏谑之中。这位高大的汉子、兼备政治家、哲学家和诗人三种气质和 天分的孤独的男人,眼眶突然一热,他用那又浑又绵又沉的湘音缓缓地吟哦了起 来: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男角2:   “主席,江青同志下午四点十七分钟到达卢林湖宾馆,住39号楼,请求会 见!”笔挺的卫兵打断了诗人的才思。   远景:   庐山的雾,说去就去。   第二天早上,艳阳高照,含露的枝叶像玉雕一般玲珑。   男角1:   高大的诗人此刻的心绪像卢林湖的水面一样静,他悠然地散着步。   极目远舒,香庐美女峰披着风姿变幻的雾纱,活脱脱一个倾城倾国的佳人在 轻纱中慢舞。又浑又绵又沉的湘音再次缓缓地吟哦起来:“真是——无限风光 呀!”   男角2:   “主席,江青同志在仙人洞游览。江青同志请示,什么时候能会见主席,汇 报学习?”,笔挺的卫兵再次打断了诗人的才思。   旁白:   这个高大的男人此刻心情复杂了。为了体恤和安慰共同走过二万五千里的战 友、曾经的妻子,好不容易安排了一次见面。为了不使问题没必要地复杂化,这 个高大的男人屈尊采用低姿态,让人对现任妻子封锁消息。然而,谁也不能低估 这个三十年代走红上海滩的演艺界名媛的能量。她不仅能知道,而且敢故意囔囔 (不是囔囔,是有计划地透露)出来。然而追到了跟前,她又知趣地缄口不言。 昨天上山请求面君,告答“没空”,今天又请求“汇报学习”。这个高大的男人 动了恻隐之心:女人,女人呀,一个女人总得有见自己丈夫的权利吧?!   男角1:   “好呀,我要去看看她哟, ”高大的男人用浓重的湘音回答卫兵的报告。   近景:   一个保养得和三十岁差不多的年近五十的贵妇正在仙人洞慨叹流年似水,摄 影师在一旁精雕细刻地按动镁光灯。   女角1:   “好哇,天生一个仙人洞哟!”高大的男人先声夺人。   旁白:   朝思暮想的夫婿突然降临,守惯了空闺的妇人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脸上微微 地泛起迟暮美人久违的潮红。   男角1:   还是男人度量大,高大的男人宏亮地打破了妇人的近乡情怯:“这香炉风光 就是好哇,可说是无限风光哟!”   女角1:   演艺界名媛也曾有遍览诗书的聪慧,如今虽然自己吟哦不起来,但诗意还是 悟得几分。她有些夸张地喝采:“主席真是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天生一个仙人 洞,无限风光——”她刹地一阵脸红,感觉好像那么很有韵味的两句已经浮现在 视幕上,没想到事实上人家刚才说的只有一句半,字幕的后面还是空白。   男角1:   诗人的才智果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浓重的湘音联上了另半句:“无限风 光在险峰!”   女角1:   “哇!主席!”妇人惊叹自己的丈夫果真是名副其实的诗人。妇人得寸进尺 地嗔央:“主席,能不能请您把刚才的诗题写到我的照片上?”   男角1:   高大的男人略一沉宁,慷然曰:“好哇!”。高大的男人没有真的马上提笔 (也没有照片可题),而是连续地吟咏出来: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女角1:   妇人脸红心跳得和初恋的少女差不多!   远景:   集体朗诵毛主席诗词的背景音。   脍炙人口的《为李进同志题照》从此传遍大江南北,七步成诗的美谈再次传 诵在千年文坛,经久不绝!   这是电影还是纪实?主席他老人家是这样为妻子题诗的?昨天因为政治斗争 而感慨万千,由此催生出“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今天因为看到 仙女峰风光美不胜收,情不自禁地赞叹“无限风光——”;碰到妻子在仙人洞照 相,为了打破寂寞而说“这香炉风光就是好哇,可说是无限风光哟!”;碰到妻 子撒娇请他题诗,他就把那些风毛牛不相干的诗句堆在一起,和盘相赠。   实在不敢认真联想,也无史料进一步资证,故而冠之以“外传”为名,草草 结束这段推理和联想。 1992年阅读过苏晓康的庐山会议纪实,鸣谢! 2003年草成此文,2009年修改。               ◆             远古的精灵 ·东者西迷·   我躺在床上,瞥眼看到年四季正在对着镜子打扮,即将毕业的研究生们,穿 着学位服在纪念流年似水。他的老式IBM电脑放着歌曲:空荡的房间∕没任何改 变∕明天是否依然续重复今天∕站在镜子前终于发现∕原来这就叫作∕孤单。   手机铃声响起,收到木木的短信:我的毕业论文答辩终于完了。这时我才想 起木木也本科毕业了啊。对了,他的毕业论文不是研究那个孤单精灵的皮肤粘性 成分变化嘛。我猜也许你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个瘦弱的精灵,它身上布满了属于地 球深处的秘密。那么先让你饱一下眼福吧。请看图:注意啊,仔细看啊,允许你 胡乱猜测,但是别产生吃的念头啊。   这年头的人,什么都想吃,我推测是不是因为全球变暖,紫外线辐射增强, 让人的食欲基因产生了突变啊。我要是告诉你这个有点像蜥蜴的小家伙没有多少 条了,你会不会升起怜悯之心啊,我希望会。它的长像会让你有几分惊奇:头像 青蛙王子的脑袋,头体长约等于尾长,头长大于头宽;躯干略呈圆柱形;尾基圆, 向后侧扁,竖着的扁尾,占整个身体的一半,雌性尾略短于雄性;皮肤光滑,变 色龙的本领还是学会了一些,在陆地上身体为淡黄色,在水中生活时候为褐色, 身上有深褐色或黑褐色斑点;腹部灰白色,体侧有肋沟12—13条,前肢四指,后 肢五趾,指趾较宽扁,仅基部具蹼,指长顺序2-3-4-1,趾长顺序3-4-2-5-1,指 趾端角化色深。   据我的大学动物学老师王秀玲教授所说,1989年发现它时,栖息地内共有这 个小家伙8000多尾。但现在,第一发现地捷麦克沟有2000余尾,另一发现地苏鲁 别珍沟有1500至2000尾。多么可怜啊,只有仅仅几千了,其他的一半哪里去了啊? 我悄悄告诉你,前几年,盛传这个神奇且珍稀的小家伙能治各种疑难杂症,甚至 能治癌症,于是就有人非法捕捉,进入我们人类消化道了。   你或许听到过娃娃鱼这个名词吧,或者水四脚蛇,其实这个小家伙既不属于 大娃娃鱼,也不属于小娃娃鱼,这个调皮的家伙并不喜欢最初的人们叫它娃娃鱼 啊,它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新疆北鲵,当然了也有个世界通用的名字XinJiang SaLamander。新疆北鲵和你熟悉的水陆尖兵青蛙一个纲,两栖纲;与叫声似婴 儿啼哭的中国大鲵,一个目,有尾目;与极北鲵同属小鲵科;自己独立成为北鲵 属,是目前新疆惟一存活下来的有尾两栖动物。大家都很奇怪,这个家伙莫非是 精灵,施了魔法,自己不进化了啊。   曾在距离今天143个年头远的某个日子,有个叫凯塞尔的俄国动物学家心血 来潮地溜进了大清帝国的地盘,在新疆阿拉套山游玩涉猎时发现了一种长约20多 厘米、手指粗细、浑身光滑、水陆两栖有点像蜥蜴的小动物。这是他从未见过的, 所以当时很兴奋,准备尝一尝这个罕见动物的美味。野外的篝火刚刚燃起,理智 战胜了人吃的贪婪,他断定这是一个重大发现,于是把这个小动物带回了实验室 并作了种属描述,就是我所说的新疆北鲵。后来进一步分析认为,新疆北鲵属孑 遗动物,它在小鲵科的分类、系统演化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被列入 国际自然与自然资源保护联盟的红皮书,是宝贵的活化石啊。   但是历史总是和我们玩捉迷藏,以后的一百多年里,中国的、外国的动物专 家们曾多次考察新疆和哈萨克斯坦的天山、阿拉套山地区试图找到这个神秘的动 物。一次次的失败后人们断定这个只有凯塞尔见过的动物已经灭绝了,不会再有 人见到它们了,甚至有人怀疑凯塞尔学术造假。   直到1989年那个有点喋血回肠激情四溢的年份,我的老师王秀玲教授发现了 它,开启了一个通向过去的新大门,此时距凯塞尔最后一次见到这种动物已经过 去了123年。新疆北鲵是一种有着近三亿五千万年历史的古老动物,属于古珍稀 动物类别了。与你喜欢看的侏罗纪公园内的恐龙同处一个时代并且称兄道弟,然 而大个头小智慧的恐龙比不过小块头大智慧的新疆北鲵消亡了。DNA分析表明, 它与鱼类总鳍亚纲的矛尾鱼同源性非常高,达到97%,而矛尾鱼被认为是出现在 4亿年前淡水中的古老鱼类,是两栖类的直接祖先。这表明,新疆北鲵和矛尾鱼 的分歧年代并不久远,可能是继矛尾鱼之后最早爬上陆地的两栖类的代表,或者 说新疆北鲵也应该是陆上生命的直接或间接的祖先。   你或许奇怪了,新疆不是沙漠戈壁的干旱地带嘛,连一点海洋的气味都闻不 到,怎么会是陆地生命的祖先呢。你有所不知,古地中海海域就曾伸入塔里木盆 地之中,十几亿年前的新疆是个海水密布的地方啊,成了许多鱼类生存的鼎盛家 园。渐渐地,古海抬升,海水越来越少,海里的鱼长出四肢,爬上海岸,开始了 游与走相结合的进化日子。再后来,沧海巨变,天山横空出世,海里的生命遭遇 了一场大劫难。在新疆准噶尔盆地、乌鲁木齐等地均发现鲵的化石,说明在两亿 多年前两栖类的全盛期,鲵类很广泛地分布着。而新疆北鲵成为幸运者,随着天 山的抬升上升到了海拔3000多米的山脊处,恰好这里有无数的泉水涌出,为新疆 北鲵的生存提供了最基本的条件。更加侥幸的是这泉水一流就是上亿年,涌泉流 淌、溪流清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新疆北鲵,继续边游边走地打发着时光。 三四亿年前的生命进化线索竟然变得如此清晰,这是怎样的神奇和不可思议,有 谁突兀想到它曾经散落在浩淼的亚洲古老大洋之中呢。   那么新疆北鲵上岸后首要的挑战就是呼吸了。我们经常吃的鱼通常都是用鳃 过滤水中的溶解氧进行气体的交换,上了岸的话鱼唯一的生存可能就是要用肺呼 吸。新疆北鲵确实有了进化,长出了一对长卵圆形的简单肺,上面分布了为数不 多的几个肺泡。这还不能满足让小精灵过自由自在的完全陆地生活。小精灵的幼 儿时期必须待在水里,头上长着一对外露的羽状鳃和鱼一样的唇。在等待肺长成 的漫长时间里,小精灵必须耐得住寂寞待在水里,一直完成了生命的蜕变,鳃完 全隐藏起来,肺长成了,鱼唇的唇褶也消失了,换成了一张便于在岸上捕食的嘴。   但小精灵决不敢离水太远,远离了水这个奶妈的哺育,它会黯然神伤地离开 所有的伙伴。小精灵遇到的第二个陆地危险就是皮肤被过分热情的太阳晒干,这 是爬上岸的生命必须解决的关乎生存的问题。聪明的小精灵们不喜欢太阳,有太 阳的时候它们便隐伏于溪边松散泥草处及岸上潮湿的草墩洞穴或溪中石块下的缝 隙中。夜间小精灵就出来跳舞寻欢了,快活地出行觅食,多食蛾蝇幼虫、蚯蚓等。 这也成功地逃脱了白天工作的具有恶魔之舌的蛇的缠食,正是由于这个时间差, 加上生存位置的与众不同,生活在环境相当恶劣的高纬度、高海拔地区,夜间加 班的小精灵们的天敌几乎没有。小精灵属冷血动物,怕冷啊,入冬即进入冬眠期, 来年开春,冬眠结束,开始活动。   小精灵家族的历史太古老了,离开和鱼相濡以沫的时间还不长,但它们迈出 了从鱼到两栖类清晰的一大步。身上还留有远古的记忆,展示着鱼上岸后为延续 生命所付出的全部努力。为了在泥土岩石上方爬行,它们的鳍变成了4只脚;为 了抵抗脚下地心引力的诱惑和能抬起头来看清楚天下的面目,它们的脊椎更强壮, 并长出了支撑身体的肋骨;那突出的眼睛则是上岸后危险增加、食物减少的烙印。 生存境地的变化引起进化已使刚出生的新疆北鲵,没有了鱼儿在水里保持身体平 衡的重要器官——鳔,它们游几秒钟便不得不侧躺着休憩一下,来继续下一段的 生活。这些小生命从它们的父母那里继承了14对大染色体和19对小染色体,这种 染色体数目多且大小染色体界线分明的特征在动物中并不多见,这正是它的原始 性所在。也正因为如此,小精灵是我老师心中的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 上怕摔了。   那么你怎么才能找到它呢?告诉你,很不容易的。当年我的老师为了寻找他 们,跑遍了人迹罕至的山谷。因为小精灵的皮肤是裸露的,为了躲避日晒、寒流 或者大风降温时的冰雹降雪,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形成了栖息于石块下的生活 习性。它们的生命全凭那断断续续的细弱水流,只要一次干旱或者山洪,就能使 它们全体覆灭。但这并不表示小精灵能够顺利长大,你或许想不到威胁它们生命 安全的竟是它们深爱着的长辈。成体新疆北鲵为了度过艰难的困境,保存自己的 种类,常吞食卵胶囊和小北鲵。   虽然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小精灵和小蝌蚪一样找不到父母,甚至比小蝌蚪 还要可怜,因为他们的父母彼此也互不相识。它们的繁殖方式还处在低等的有性 繁殖阶段,小精灵妈妈把卵产在的石头下面,然后离开,母爱到此为止;卵珠由 偶尔路过的小精灵爸爸进行授精。或者小精灵爸爸在石底面产出“精柄”,紧接 着小精灵妈妈以泄殖腔孔对接在“精柄”上产出一对胶囊,呈倒“∨”字型悬挂 在石块下。小精灵宝宝破卵而出后完全靠自己照顾自己长大。但是由于内残现象, 野外孵化出的幼体成活率较低。   这些小精灵只分布于中国新疆和哈萨克斯坦两国的界山——阿拉套山和天山 的局部泉涌地区,栖息地极度狭窄。近年来,由于生态环境恶化,它们赖以栖息 的水源地范围也逐渐缩小。由于水域面积有限,不可能扩大种群,只有加大保护 力度一途。   3亿多年来,远古的精灵在狭窄的水域内虽经风雨,仍然存活了下来,历经 多少磨难没有消失,本身就是个谜。它的发现曾经震惊了世界,因为小精灵不仅 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今年是发现新疆北鲵20周年,它该走还是该留?请你回答! 【网萃】∽∽∽∽∽∽∽∽∽∽∽∽∽∽∽∽∽∽∽∽∽∽∽∽∽∽∽∽∽∽∽ ◆           哥哥的一生必天真烂漫 ·吴高泉·      一   那是哥哥一生中最为风和日丽的日子,午后有许多白云在山间轻轻流淌。当 时哥哥正戴着他那副厚重的眼镜在山坡上弯腰除草,汗流浃背,镜架绿霉斑斑。 哥哥是方圆几十里里唯一戴着眼镜而干农活的人,那副眼镜是他七年高中生活的 最大收获,这一历史产物在山村那些勉强温饱的人们眼中就如孔乙己的长衫。直 到当天哥哥一直认为他终于摆脱不了这一片土地正如摆脱不了那副眼镜一样,他 已经开始打扫那间小房并暗暗叹了口气想去讨他的小学同学外号傻姑的老姑娘来 生孩子。在阳光令人昏眩的瞬间他听到了一阵热烈的鞭炮声响起,经过判断那正 是从自家的庭院中传来。   父亲手里拿着皱湿湿的一个信封,躺在床上好像中风一样气喘得说不出话, 在这样的热天里父亲跑了三十里路把哥哥的录取通知书快递回来,父亲像唐朝那 些送荔枝的马匹一路飞跑,引起路人纷纷侧目。   哥哥冷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哥哥说好事总不会轮到他。四次高考,哥哥的 分数令人心碎地不断接近录取线,他曾绝望地想象幂函数曲线与X轴无限接近但 永远不能到达的情形。哥哥年复一年地追求点滴进步的过程经历了由考六科到三 加二,由公费到并轨的历史转折,总之是考上大学的难度和人民币数额成反比的 过程。当大学生多如牛毛通货膨胀的时候哥哥才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果哥哥 交得起那笔数额很大的学费,他就将成为王城师范大学的一名新生。父亲所有的 欢欣喜悦是在看到“入学须知”那冷冰冰的单子之前的事。那张单子喝令哥哥一 系列注意和须知之后列出了几行费用数目。哥哥将要扔进火炉之时单子偏离了预 期的轨道,家人惊呼未定之时,父亲及时从炉边捡了回来。哥哥无言拖着鞋子进 入卧室,两天后才从中走出来。父亲怯怯地问读不读,哥哥恶狠狠地说操他妈的 我读!   一向拘谨的父亲满脸涂上笑容走进何支书的楼房。刚迈进门槛冷不防一只高 大的杂交良种狗猛扑过来,父亲吓得瘫软了。不过那只狗并不咬,一副得意洋洋 的嘴脸。父亲大声喊,何支书!彩电音响后面传来微弱的一声:进来。父亲往里 走却看不到人。在这里!你们这些人连我上厕所的时间都不给,进来吧,老子日 理万机似的!厕所里怨气冲天,父亲一脸愧色。何支书,那等你有空我再来吧。 有屁就放,进来吧,你不知道我时间宝贵?何支书于是在厕所里接见父亲。何支 书赤裸着上身一条硕大的红色裤衩横褪在大腿上高踞马桶,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何支书,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写张证明,浩文他考上大学了想到信用社贷点钱。老 栓啊,不是我不给你写证明……支书使了一下劲……写了也没用。平时不见你存 一分钱,有困难就想到贷款,这行吗?什么叫信用合作社?你有钱不存它,就是 不信用也不合作嘛,你想想只有人贷没有人存那银行不都关门了吗?再说现在银 行都股份制了,你上次硬是十块钱一股你一份都没买……。支书,那时我实在没 钱,现在求你开开恩好吗?老栓你太不老实了,贷款现在都很难,像你这种情况, 写了也没用,银行有自己的原则,我妹夫是信用社社长我知道的。父亲只好把目 光投到马桶底部的高度,支书,那海彪不是一分也没存不照样贷了四万元无息来 承包鱼塘吗?何支书排便可能遇到了一些阻碍,恼火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鱼 塘是有担保的,他保证能还你能吗?别说你这人我知道,去年你欠的教育附加费 和危房费和种木薯的农业特产税如果不是村上组织人员拉走你那两头生猪到今天 还没还呢!支书的排便过程顺利结束,一脸轻松幸福。   父亲为了避开支书上厕所的时间特地把第二次拜访选在了晚上。其时何支书 正翘着腿剔牙,把从牙缝里剔出来的肉末饭渣像牛一样细细反刍一番然后再咽下 去,咂着舌头嘴角吸着气像牙疼一样。父亲把鸡笼放在一边,谄媚地笑着,向日 葵般灿烂地朝着支书红光满面的太阳。何支书,又来麻烦你了,我这次想向你借 些私人的钱,你知道,我们这里能借钱的就只有你了……何支书正费劲地剔最里 面的牙缝。半天歇下来才说,老栓呀,借钱这东西,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是老话 了,问题是你怎么还呀?把你那破房子卖了也不值几个钱呀?——何支书语气忽 然严厉起来:唉哟你那客气干什么?——你的这老母鸡……哎呀……何支书把反 刍的肉末和口水一同咕地吞了下去,老栓呀,你家值一点钱的也就只有你屋后的 那几枓细叶桉了,不过现在还嫩着……我这钱,你也知道,是要利息的。父亲差 点就跪了下来,说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父亲在灯下摆了一桌子钱来数时家人才知道他借了钱。哥哥坐在旁边,妹妹 不屑一顾回自己的房间。母亲支着下巴坐在门槛,她在生父亲的气,或者在恼火 何支书,为了她那只老母鸡。那是家里唯一的母鸡,这些年鸡瘟像全国范围的洪 涝灾害一样频频发生,这只久经革命考验老干部级的母鸡硕果仅存,现在窝里只 剩下十二只已经孵了半个月的鸡蛋。老母鸡每天脚不出窝安分执着,父亲把它虏 走时发觉它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胸上的毛全掉光了。   母亲坐着不知怎的就呜呜地哭了,你这麻风吃下去也不得好死……。母亲哭 了一阵子之后父亲才动手打她的。瘦弱的父亲显得极其粗暴,把更加瘦弱的母亲 踢翻在地,然后才指着骂,你遭贱你骨头痒是不是?母亲说你这麻风我没骂你你 干吗打人?老子喜欢打怎么样?……老子心里不舒服!最后父亲也流下几滴浑浊 的泪水。哥哥的表现令人失望,冷静地只顾收拾桌上的钱。   哥哥在准备入学时为要不要请支书和老师亲戚吃饭时与父亲发生分歧。父亲 说这是人情世故,不请,人家会说的。哥说现在这年头上大学不算什么光荣的我 反而觉得羞耻,过几年大学生都要扫街了。但最后还是请了,支书、校长、小学 老师,亲戚都来了一些,每个人来时也都给几元钱说买本书或补补营养什么的。 小学校长代表培育哥哥的学校说了几句话。浩文是国家的栋梁啊,我们这里从开 天辟地以来也只有浩文是第一个大学生,上了师范大学,这好啊,做老师不是很 光荣吗?不管怎么说也比当农民强,而且国家包分配,是正式老师,一个月肯定 有几百块钱的工资啊——不像我女儿代课的,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一包尿素,代 课工资涨了尿素的价也跟上。从几年前每月120元到现在180元,尿素的价每包也 由原来的120元涨到现在180元……   二      二十三岁出远门,一出火车站哥哥便懵了,有位老女人热情地塞了张本市地 图到他手上,他以为是像宣传淋病梅毒壮阳药物的小报一样免费赠送就接了下来, 害得那位老婆婆追着他喊了很多话,就差点没喊抓贼了,哥哥最后才窘迫地还给 了她。接待新生的老生们都还热情,这差事毕竟是他们一生一次的善行。哥哥于 是踏上了接生的校车。车上挺立着两名如临大敌的荷枪实弹身着防弹衣的武警, 显得戒备森严。在那个银行卡还不普遍流行的年代,学校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 是一辆押款车。在车上哥哥和意气风发的同伴们被搁浅了半个多小时,校车是专 门接新生的,但有些家长也随了来,家长每人要交5毛钱的票。不过司机在清点 人数和核算票钱时发现有一人漏网,于是大为光火拒绝开车。   昏头转向的哥哥觉得过了几道桥便到了日思夜想的校园。哥哥一走进校园便 掠过一丝失望,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大学,这个大学没有亭台楼阁,没有荷塘曲桥, 除了几条一竿子插到底的光光的大道外,就是一个翻修得面目狰狞的田径场,还 有几座同样搭着横七竖八的木杆竹子像骨折残废者一样的水泥建筑物。也许真正 的大学就该是这样吧。大学是学习的场所而不是公园,走在校园坚硬的水泥路上 让你觉得学校就得这么实实在在,哥哥因此打消了一切非分之想,环境确实可以 使人得到净化。   哥哥交了若干数量的四位数的学费和三十张一寸免冠照片后才觉得真正得到 了学校的欢迎,就把心重重得放了下来。该歇一歇了,明天一切会好的,以前那 些混乱不堪的日子去他妈的吧,明天开始将是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将会看到漂 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哥哥内心充满一股欢欣与冲动,像一个奥运冠军在领奖台 上经常会有的那种热泪一样,哥哥登上层楼,拍遍栏杆,清泪满腮,握紧拳头将 心中所有的踌躇最后汇成一句表达信念的话:操他妈的!哥哥感觉到自己已经成 为了一个大学生,他有一段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那个遥远的山村里 的亲人,这种瞬间的遗忘迫使他内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和愧疚。   在入学的第一周尽是安排各种会议,参观校史、聆听各种驯化性质的报告。 也就在这一周里,他过上了丰富的物质生活。学校统一分发一色的席子床单毛毯 被子蚊帐蚊帐杆水桶脸盆水壶口盅饭碗毛巾枕巾浴巾凉鞋球鞋校服内衣内裤而且 每样都编了号。哥哥很感慨,他以前只知道监狱里才有这种待遇的。为了方便英 语学习每人发一台过时了的红色漓江牌单声道收录机和一副杭州某厂产的听力考 试用的耳机(这种耳机后来每次四六级考试前大学生科协里有几百副急待维修, 科协、电子协会的会员像斯大林保卫战的枪械工人一样日夜奋战,此是后话), 同时每人发一沓印有哥哥贵校名的信笺信封和作业本笔记本,还有各种课本之外 的新版旧版的书籍,最后每人发给一个纸盒,盒里装有学生证借书证听力证上机 证通行证准考证就诊卡就餐卡金龙卡太平洋卡等等证明你不是冒牌货的本校学生 的一系列证件。这种证件是相关的部门发配的,工本费手续费非常便宜,每件大 约十到二十元。在这种大小不等厚薄不一的证卡上大都贴有哥哥那张神情呆滞的 一寸黑白照片。哥哥从以前的一无所有变成了现在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人,穿 上一身麻制校服,你能看出来哥哥是一名来自穷山村借钱读书的学生吗?哥哥于 是渐渐地融入角色,开始了他难以忘怀的纯真年代。   相比之下,哥哥发现自己确实年纪大了,特别是军训列队时,干瘦细高个儿 而且老气横秋的哥哥尤为引人注目。也许正因为这样,教官经常找他的茬儿,上 面来个什么临时营长之类的路过也能在人群中一眼将他揪出。军训生活是哥哥一 生中最为晦暗不明的日子,几个简单的机械动作他硬是无法领会。本来就放不开 的哥哥在这种辱骂和恐吓的训斥下更加麻木不仁。班长小姐用充满奶味的娇嫩声 线高精尖地对他单独培养也无济于事,为这他很感羞愧。最终是同学们雄赳赳气 昂昂跨正步走过田径场会操时他负责留守宿舍。   三      正式的大学生活对哥哥来说困难重重,长期的阴雨使哥哥愁容惨淡,而且来 到这里以后,哥哥就便秘了,常常蹲麻了两脚还是毫无收获。有时经过持久战和 坐老虎凳刀刮竹削般的痛苦才叮当出几颗蜡丸似的家伙。不久后正如我们所担心 的那样,哥哥患上了痔疮,有一段时间同学们经常见到哥哥迈着八字步在校园里 蹒跚起步。哥哥说这都是食堂惹的祸,也许这是一个借口,王城师大饭堂哺育了 那么多学子,他们普遍精力过剩脂肪超标,我想象中不能同意哥哥的看法。其实 哥哥正像冯铿女士那样,他的体质是弱的,而且并不美丽。   根据学校当局的综合测评,哥哥的各项指数符合本系优选出的49个家境困难 的学生。作为一个灾民哥哥并不觉得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但室友们望着他拿 着的60元钱救济款大喊请客,哥哥的小气名副其实。此后室友们总盯着哥哥的铁 饭碗。他们似乎怀疑哥哥在救济申请书上谎称父母双亡全家瘫痪而得来这宝贵的 60元人民币。每当哥哥久不久买一份带几丝肉末但没有肉味的荤菜时他们便友邦 惊诧:我崽!小康了!   室友们同时还发现了他的口音,哥哥像许多讲“壮语”的广西同胞一样,在 念普通话时t与d、k与g、b与p不分,把天念成颠、口念成狗。这一发现给宿舍茶 余饭后带来了活气,室友们一改往常不理不睬的态度主动逗他说话,然后得到预 期的笑声。睡在他上铺的兄弟经常用他那包两毛钱的纸巾向他展示,一边问这是 什么,哥哥哪怕一声不吭宿舍里也会笑声鼎沸,皆因哥哥有一次把一包口纸说成 一泡狗屎。哥哥悲哀地觉得能给别人带来欢乐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活着的价值和意 义吧。   哥哥这段时期的大学生活不堪回首,在孤独压抑躁动中放逐自己。哥哥有时 看着校道上青葱鲜嫩的女孩会有一种悲凉的痛。哥哥仿佛觉得自己在萧瑟冷漠中 流浪了很久。在某些伤痛的时候思念顺着离家那条小路蜿蜒回去,依稀中看到挥 汉如雨的父亲和田地旁那片累死累活的牵牛花。除此以外就是日出日落一天天地 度过。哥哥已不再年少,哥哥的青春岁月流失在那些毫无目的的流放中,流失在 那些没日没夜凝视课本的日子里。哥哥的青春被困锁在几尺见方的书桌上,衰老 了他的心脑,摧残了他的四肢。它还耗费在那些不知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多少次 的冷眼和屈辱中。在身心疲惫的行程中,在日子被揉碎的午夜,哥哥常醒对夜空, 看青春在夜幕中萧瑟陨落。楼后的垃圾堆在夜风中吹来一阵阵酸腐的气息,哥哥 觉得自己的青春已经酸了一半。幻灭与虚无常伴绕在哥哥心中,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哥哥这样对自己说。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这里阴雨连绵,一切都被浸淫得起毛发霉,云层总是低 低压得令人窒息。穿过阴雨连绵的春日便走到了夏季,阳光明丽的时候校园里的 姑娘穿得很少,哥哥的眼光温柔而缠绵,热切而执着。外面蝉声如雨,敲打门窗, 哥哥理解它们的喧鸣,它们是在为自己的青春爱情或者生命在呼喊和欢唱。但热 闹是它们的,哥哥什么也没有。在这薄如蝉翼的夏季里,哥哥多想像蝉一样躲进 一方绿荫,为自己苦涩的即将逝去的青春狂乱地呐喊。来吧,妈的,操他妈的, 哥哥抡起吉他,疯狂地扫拨铁质的琴弦,嘶哑悲壮的吼声汇入聒噪喧嚣的蝉声。 强烈的吼声如风声鹤唳丧偶哀猿或者什么都不像。楼上有人往下倒水有人狂叫有 人砸瓶子有人打玻璃窗,他们一样渴盼融入这一片蝉噪与呐喊中。哥哥仿佛听到 来自内心的呼唤,听到自己骨头断裂沉闷的响声。外头残阳如血,空气凝结。哥 哥学会了吸烟和醉酒。半个学期下来,哥哥的床单布满了形状各异的斑斑。宿舍 卫生检查时宿管科的刘大妈发现这些蛛丝马迹,当着几个女学生干部语重心长地 开导了哥哥,你这位同学啊,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多锻炼身体跑跑步打打球嘛, 天热了就不要盖太厚的被子了,短裤穿得宽松些。害得几位女生又尴尬又同情, 她们帮不了哥哥。其实这也是哥哥一向的为人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 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哥哥上了大学后很少想家,只是因为这里太冷第二年寒假才回家。旧历的年 底毕竟像年底,寥落的山村也透出一些节日的气息。忙了一年的人们终于有借口 放松自己。村公所广场上铺上了一层煤渣进行篮球比赛。哥哥向来不热心在公开 场合露面的,只因为与炮屯的比赛中妹妹是本屯队员,哥哥想表示自己的一点人 情味才到了现场为妹妹捧场。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乡村女篮,人们倒不是欣赏球 艺而是逗乐。面对这种场面像橄榄球赛、比分像足球赛的活动哥哥也几乎被场外 的笑声感染得笑了出来。场上队员老中青混杂服装各异,妹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 裤以她的健康端庄年轻灵秀引人注目。瘦小枯干的哥哥为自己的妹妹感到自豪。 哥哥的视线一直充满关爱地追随着妹妹,妹妹在对方篮下抢得篮板球,回传中线, 跑到三分线接球、起动、上篮、得分,对方发球,妹妹身姿优美回跑对方篮底时 却摔倒了。这一摔似乎很重,待队员围上去扶起她时脸色惨白,白色的运动裤洇 湿了一大片。送妹妹到卫生所检查时赤脚医生面带神秘意味深长地告知这是小产, 这年妹妹十六岁。   无论哥哥怎样逼问,妹妹一言不发,母亲哭声中充满了怨气,家人似乎决定 对哥哥守口如瓶。父亲抖索地摸出烟袋时被哥哥制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滚出了一滴眼泪,接着像放开了闸的水一样痛哭起来。你 不在家的时候,何支书经常来逼债,他威胁……,我们家这几年是无法还债的了, 后来……,阿妹自己也同意……   后来妹妹去了广东,音讯全无。有人说妹妹挣了很多钱。但不见寄回来一分。 父亲一直伤心地认为,妹妹肯定恨透了他,恨透了这个家。后来有人说妹妹染了 病了,无脸回家。后来又有人说妹妹是进工厂做工的,父亲才半信半疑地放下了 一半悬着的心。   四      哥哥学的是中文,混张文凭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平时可以不用看书不用听课, 临近考试时老师会点题,看看女同学的笔记猛背几天考试便不成问题了。平时作 业花上一个半天到图书馆去查些资料组装拼凑一番便大功告成。作业成绩高下之 分是看你拼凑得是否干净利索浑然一体,如果能做到天衣无缝那实在是高,那将 被老师拿来做范文宣读,是上品。   哥哥大部分时间在大街上闲逛,短短几个月内走遍了全城的每个角落,之后 的日子就不断地重复他以前走过的地方。白天走在人流中会有一种悲怆的滋味, 深夜走在空街上会有一种落寞的感觉。这是个陌生的城市,他拼却一生的努力都 无法融入其中,这是别人的城市。这个城市到处是酒楼宾馆,夜未央时总能听到 醉生梦死的举杯碰樽声,总会传来酒渴烟干的卡拉OK声。夜深时也总能见到露宿 街头的外地的民工,还有那些背井离乡为这个城市提供廉价劳动的姐妹。这些纯 朴善良的姐妹呀,你们是否为自己的青春叹惋?你们是否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哥 哥常因此想起远在异乡的妹妹。哥哥有一次在滨江饭店门口见到远房的芙妹,俨 然一副鸡的行头在那里守望。哥哥摘下自己的围巾说,芙妹,我是浩文哥呀,还 认得出来我吗?……一切都会好的,答应我,回家吧!寒风中哥哥和芙妹抱头痛 哭。哥哥的内心被深深刺痛,像芙妹这些善良的姑娘,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陌 生的城市,在霓虹的阴影下打扮成鸡,在城市的深处无望地打鸣,接受男人发绿 的眼光和肮脏的纸币。还有那些深夜在寒风冷雨的桥头挑担摆卖水果的贩子,那 些拖着一只肮脏蛇皮袋翻捡垃圾的老妇人……,哥哥和他们一样,在这个城市的 边缘眺望。   在哥哥那些落寞的日子里田径场旁边一间小房子里传出的鼓声吸引了他,那 是一个校园乐队。他们操持的是一种浪漫的事业,能够把自己的心声呐喊出来是 多么令人快慰的事情。哥哥立即喜欢上了他们,同时流露了自己的敬慕和好感, 于是每天都站在窗前看他们排练。哥哥起初问他们这叫什么乐队,他们爱理不理 地说叫无聊乐队,他们并不因为哥哥的忠诚与崇拜而喜欢他,他们似乎更喜欢女 孩子。直到有一天他们休息喝啤酒时鼓手拿起一瓶向哥哥说,窗外的朋友,进来 坐坐如何?   和他们交上朋友在某种意义上是哥哥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哥哥把原来逛街的 时间花在了鼓房里,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除了写歌排练外就是喝酒抽烟,偶尔 向路过的女孩子吹几声口哨。和他们交往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孤傲。鼓 手张民激情洋溢对生活有宗教式的虔诚与关怀。贝司手荣光启同他的乐器一样深 沉,刘春的吉他弹得清丽婉转,另一个是吉他快手王小鱼,能把吉他弹得急风骤 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境界。加上键盘手罗春光和二胡手韦礼明,乐队一共六人。 后来乐队在高校出名是在哥哥加入以后的事。哥哥音乐天分平平但他高瘦得仙风 道骨,面有菜色而显露沧桑,更因为哥哥有一副苦涩穿透力的嗓子而成了了乐队 的主唱,此后乐队名为竹林七贤。   在这个朋克和发克油呼声甚高的时代竹林七贤退回古典追寻诗意,他们依然 崇尚技巧和真诚,他们用自己的才情和感悟重新演绎了广陵散的神韵。首次演出 令哥哥终生难忘。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在学校唯一一座有盖的大礼堂里进行,观 众群情振奋热情如火,但当音乐响起时一切归于平静。哥哥用一种近乎投入得献 身的精神首先唱起了张民词曲的《羔羊》。在这首歌中哥哥融入了他二十多年来 的情欲、疼痛与眼泪,覆盖了他将来的道路与方向、沉沦与超拔。在哥哥的动情 演绎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像漩涡一样要将所有的观众带走,卷离尘世。   观众们在幸福的痛苦中沉浸时响起了张民低回的贝司鼓声,那是一首名叫 《奶奶的葬礼》的布鲁斯风格的歌子。……这是一条上升的路,奶奶,昨晚在月 光下,在晒坪上,我们围坐一圈,和诵经的师傅一道回忆了你的一生,一起品尝 了一个女人,所流下的血泪和汗水,把你的一生,分成几份留在我们身上,一切 都妥了,你的呼吸没入空中深入瓦片,我们把你干净的身躯收敛停当,敲响锣鼓 把你送回到山上,奶奶啊,那是我们家乡平缓的山坡,你知道,在我们心中,那 是最高的高度……现在,大家将你种下,没有碑文,几个雨季之后,你就会和山 上的泥土悄然醒来,守望着山下的炊烟,在蓬勃的草木中茁壮苍绿,再会如水的 月光(张民词)……间奏中加入了韦礼明一段如泣如诉的二胡SOLO。《忧伤的月 亮》那段著名的吉他华彩流淌在刘春六弦琴下,《谁长期隐居我的怀抱》只用张 民的鼓和荣光启的贝司,哥哥声音沙哑,全场熄灯,凄美地令人窒息,沉重得压 断脊梁。   演出宣布结束后乐队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重整阵容,哥哥把为远在他乡的妹 妹而作的一首歌送给了大家。妹妹说读书真累/再读一年的学费交不起时却在流 泪/告别校园和家乡去远方做个打工妹/来的信很短每一封都令我心碎/我无法说 出自己的伤悲/也无人知道我心中的滋味/校园里走过的女孩个个快乐妩媚/远方 的妹妹和她们一样聪明一样美/青春却在廉价的劳动中枉费/妹妹/我们不怨命运 不怪谁/生活是解不开的迷堆/我已背负一身苦困后悔与惭愧/唯一的安慰是替你 擦干眼泪在我身旁静静依偎……   校报是这样报道的: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空气中有一种富裕的气氛,每个 人都似乎置身其中,望着身边汹涌而过的人群,他们想起了生命里的许多画面。 一点简单的浪漫,一些真诚的痛苦。幸福远在天边,活着不太容易。他们的作品 都来自于生活的真实体验,在无处可以宣泄解脱的时候在胸中累积压抑,在不得 不唱出来的时候歌已成歌。我的阳光我的风,我的眼泪我的梦,他们给人的不仅 是旋律和节奏,而是令人动容的真实的泪水和心跳……(记者:孔龙)   这段辉煌而短暂的沉醉生活令哥哥无限怀想。乐队因为一个名叫蓉的女孩子 而内部瓦解,关于这段秘事哥哥向来讳莫如深缄口不提。事实上蓉什么样子我没 有亲眼见过,她的许多故事一直在校园里四季传播。   五      作为一名校园里的歌手使哥哥多少有了一些信心,也有机会认识许多女孩子。 雪儿是唯一令哥哥感到心痛与绝望的女孩。这个向往浪漫的清纯女孩让哥哥在这 个尘世中无比感动,清纯正如没有人破坏过的自然山川流水一样已经很少很珍贵 了。雪儿那时青葱鲜嫩。哥哥说雪儿像一枚水滴,离水最近,下陷到清纯最深, 没有一丝浑浊的风能够把她带走。那时候哥哥又重新恢复了自己根深蒂固的自卑, 每天在自己所应该在的位置遥望雪儿欢快的身影。我知道哥哥也曾多次制造和雪 儿在路上迎面相遇的巧合,但是哥哥每次都低头走过,只闻到雪儿身上散发出来 的淡淡清香。哥哥那些日子像一只急切而又忧伤的鸟,只能在旷野无人的地方唱 些绝望的歌。在哥哥当时经常出现的想像里,天蓝树绿山川庄严温柔,雪儿裙裾 飘飘迎立在午后青翠的山坡上,有柔风有白云,有雪白的羊群在身旁,草地上有 一座小木屋一段低矮的栅栏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远方。哥哥把自己想成骑着白马 的歌者,身负吉他手持鲜花向山坡上的雪儿快活地飞奔而来。哥哥甚至曾经想过 在某个关键的时刻来场地震或火灾或者劫匪,他愿意用自己现实里很瘦弱的双臂 给雪儿温柔地呵护,替她挡住尘世所有的风霜,他愿意死在为了保护雪儿的营救 过程中,他一无所求满心幸福地想像雪儿扑倒在他临死前的身体充满深情而悲痛 欲绝的目光,拼命摇着他说,你不能死,我爱你,我一直等着你开口,你为什么 不早说啊?傻瓜!……   哥哥那段岁月内心像一条远方的溪水一样为雪儿跋涉千里,绕过雪儿白裙伫 立的沙洲。雪儿裙裾飘飘倒映在他心头,多年以后哥哥仍怀着甜蜜的痛楚频频回 首。就在那条哥哥曾精心设计过无数相遇但又未果的路上,后来雪儿安详甜蜜地 靠坐在一辆专程接送的小车里来回,飞起的尘土逐渐撒满他的身心。有人传说在 此很早以前哥哥曾在某个夕阳惨淡的时刻约会雪儿,并且被阳光拉长的身影缓缓 向雪儿跪下,我心里不能同意这样的说法。但雪儿每收到他写给的情书立即在自 己的同学里广泛传阅似乎是真的。   哥哥后来和云儿相好是大学生活里最长的一段恋情。这段日子里哥哥整天陪 云儿逛街吃饭看电影,哥哥变得豪爽大方同时负债累累,宿舍里的酒瓶、破凉鞋 和旧书报被哥哥盗卖一空。爱情不是我想像,哥哥说。哥哥的爱情生活内容单调 节奏缓慢,他已经认定这辈子睡在自己床上的人是云儿无疑,直到有一天他们的 生活被人打破了平静。哥哥后来一再自责那一次和云儿在驼山公园的幽会简直是 愚不可及的冲动。   哥哥和云儿想起要到驼山公园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两人在校园深处亲嘴时被几 只电筒照住并按校规罚了二十元钱的惨痛教训才思变的,哥哥当时没带钱,是云 儿出的。二十块钱不是小数目了,可以买100个白面馒头。哥哥和云儿照例拥抱 亲嘴,坐在驼山公园南角的一丛青竹后面。哥哥喜欢捧起云儿的脸颊盯着她的双 眼看,一到这个时候云儿的眼睛就会秋波泛起。哥哥忽然看到云儿的眼睛掠过一 丝惶恐,她说好像有人在那边偷看。哥哥回过头看了一下,搂住她充满阳刚地说, 不怕,有我呢。当他们照例进行到亲热的第二阶段,哥哥将手放在云儿的胸口, 两人进入陶醉状态时忽然发现两个人影早就立在他们一旁。哥哥和云儿惊吓不已, 他拉起云儿就要走。……哥哥和云儿被拦住了去路,哥哥厉声说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家伙手持尖刀抵住哥哥,另一个家伙拉开了云儿。哥哥爆发出令人惊讶的吼 声拼命抓住握刀的手,把歹徒绊倒并紧紧地压在他身上,另一个放开抖索哭泣的 云儿,朝哥哥身上连捅了五刀,当他们扬长而去时哥哥只能用手指了指他们的背 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云儿扑在他的怀里,伤心欲绝地说不值得你为我这样, 傻瓜!哥哥脸上露出微弱的笑容……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出于对哥哥的怀念我宁愿虚构了以上的英勇行为。事实 上哥哥一开始就被刀逼住了。前后不过十分钟,云儿伤心地收拾她那些横七竖八 的带子和被扯坏了的衣服时,哥哥甚至已经不敢上前去了。他从此不敢再看云儿 的眼睛,这两道愤怒鄙薄的目光足以摧毁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那天云儿迈开流 血的双腿蹒跚往回走时哥哥上前扶她被冰冷地无限遥远地推开。云儿后来跟体育 系铁饼专业一个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性情粗野像彼得大帝的男生好上了,那男生粗 壮的手臂拥着娇小的云儿昂首阔步在哥哥面前经过,让哥哥看到自己长袍下面的 小来,爱已成往事。   六      在一个阳光极为明亮的午后,天出奇地蓝。外面绿得闪亮的树叶中蝉声绵延 成幅。哥哥坐在窗前用衣角擦这两片厚重的镜片,上面有着岁月沧桑的重重年轮。 反看镜片这种厚重与深邃的感觉使人变得渺小拉远直至漂浮在空中,以鸟瞰的姿 势看到层层叠叠的梯田。哥哥用小刀轻轻刮下镜架的霉斑,像在清理一件刚出土 的青铜文物。他重新戴上眼镜后把目光越过窗口,山坡上有几个穿红衣服的小孩 子在阳光下追逐。不知怎的他感到很不真切,可能是隔着厚厚的镜片吧,他想。 他感觉到现在与视觉中的世界已经隔阂了,透过曲面镜把折射变形的世界送到眼 帘,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哥哥只能怀想以前眼睛很好的时候,在月下 听爷爷讲故事跟奶奶看星星的情形。那时候他连极为遥远的一粒移动星点都能捕 捉到,那时他的双眼像两滴澄明洁净的水。现在借助眼镜,月亮再也不是那个月 亮了。   外面近处是农田,在农田更远处才是山坡,坡上种满了茶树,那几个小孩子 便在那边。那片农田上春天是淡黄浅绿的秧苗,夏天幻化成翠绿,秋天变成金黄。 随着季节的转换也可以闻到粪便味农药味以及后来的稻花香。在那片满是金黄的 田地上,哥哥看到一位农人拿着铁锹一下一下地狠命追打一头瘸了一只腿的小白 猪,小白猪绝望的嚎叫和艰难逃跑的步履使哥哥想起了自己的生活,生活啊……   这一天后来变成哥哥一生中不可割舍的部分,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很多回忆 的眼光都投射到这一天上。接近黄昏的时候彩霞满天,整个天空火红的云霞使他 昏眩了很久,过了许多天他脑海中还燃烧那一片旺盛的红霞。后来他才知道就在 那天,远在广东打工的妹妹在那场全国震惊的火灾中消失了。那是一个玩具厂, 起火的原因已经永远弄不清楚。哥哥听说同妹妹一起的还有四十三个女孩和八个 男孩。他们同妹妹一样背井离乡,一样青春年少。哥哥不知道妹妹在火中是否来 得及想些什么,是否在最后一瞬想起家乡和亲人,是否会原谅哥哥和父亲?哥哥 想像他像一片落叶一样在火浪中无助地飘零,这个形象概括了她短短的一生。一 周后南方那场大火和妹妹的消息才蜿蜒曲折地传到他的耳中。接到妹妹噩耗的那 一刻他正独自走在大操场边上,当时操场一棵电线杆上的喇叭正播放一张嘎嘎作 响的缺边的唱片,唱片卡在了一句歌词回环往复地唱着:我拿青春赌明天我拿青 春赌明天我拿青春……哥哥不由得淌下了眼泪。操场那边是一批可怜的新生在反 反复复地操练左转右转。唉,秋风起了,又是一年。   往事苍凉,哥哥回忆起那个送走妹妹远行的午后,干燥的深冬有些淡淡冰凉 的阳光。那天就是那个寒假里的正月初二,妹妹忽然决定要出走。妹妹走了大半 天哥哥才知道的,从哥哥那个偏僻的山村要走很长的山路才能到达一条通往远方 的公路。哥哥奔跑了很久才赶上妹妹,看着气喘吁吁的哥哥,妹妹只是冷漠地回 头看了一眼,然后他们一前一后不吭一声。大年前后来往的车很少,面对寂静的 公路哥妹俩感到世界的辽阔与荒凉。等了很久车还没来,妹妹忽然说,我以后不 再回来了,这个地方再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现在想起来那天妹妹的话语似乎是一 次诀别。隔了很久妹妹说,爸妈对你很抱希望的,家里出了个大学生让他们有了 点面子和人样,乡亲们嫉妒得恨不得你被开除或出车祸死掉呢,你要把它好好读 完。公路远处突突驶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卷起漫天的烟尘……隔了很久妹妹说爸 妈和你是不是一直很厌恶我?   哥哥很难过地说,不是的。      从小到大父亲总是打骂我,母亲总是贬低羞辱我,心情不好他们打骂我,心 情好了也还是看不惯我,你不知道我经常在傍晚到山里赶山羊回家的路上,在荒 凉清凉山路上感觉的那种凄凉和孤单,几乎每次我都自己哭泣,那是一种自我怜 悯的彻底的哀伤。我内心一直很自卑,你知道我在人群中多么的无助和拘谨,小 学四年级那一次在全校列队集会的时候,我竟然放不开不敢跑去上厕所后来大便 拉在裤裆里了……   父亲脾气暴躁也许是因为生活艰难,其实我一直,也会永远,因为有你这个 妹妹而自豪的……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一直似乎有道墙隔着, 我希望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为有你这个妹妹而自豪。   那天是他们前所未有的一次谈话,内容和方式。疏懒的阳光斜斜打在妹妹的 脸上,苹果一样朴红的脸颊上浅淡细微的汗毛像阳光下一株株灿烂燃烧的小草。 妹妹眼里流露出许多欣慰和感动,在班车来到之时妹妹满含泪水,匆匆踏上那辆 根本不想停留下来的过路车。妹妹踏上车门来不及回头车就开了,开动后扬起的 尘土在阳光透射下可以看到一粒粒追逐的尘埃,它们和阳光一道遮挡了哥哥和妹 妹之间的视线。那时哥哥张开口大喊了一声,阳光立即灌进了哥哥空洞的口腔。 哥哥有了第一次咽下阳光的感觉,那是一种又沙又涩的滋味。当时哥哥想起了远 方和辽阔,还温暖感伤地想到了幸福,啊,幸福幸福,过往的车辆。   哥哥完全可以用妹妹被拖欠的半年工钱和1000元的抚恤金把欠学校的学费还 清,学校为这已无数次地通知催促警告哥哥了。但哥哥还是把妹妹一生最后的这 点财富用她的名字定期存进了银行,储期50年,他想妹妹本来可以活到存折兑现 的那一天。   七      哥哥是在一天傍晚回到自己的山村的。那时父母正在田间耕作,父亲汗流浃 背地扶犁,母亲包着头巾敲打一些干硬的土块。田地里除了父母没有别人,从远 处看着他们听不见扬鞭挥锄的声音,他们好像在这风和日丽的田野上演出一幕哑 剧。父亲解下牛轭说收工了你看日头都落山了。母亲抬起头看了一下西面的山头, 山头上空的一朵红云很像一个人头,她当时想起以前生产队仓库上墨印的领袖头 像。她惊奇地说你看那人……。父亲误解了她的意思,他没把目光望天,他愣了 一下说,那边不是浩文吗?怎么回来啦?在父母的视野里哥哥在夕阳余晖的背景 中正向他们走来,在充满温馨宁静的凝望中他们忽然哟地同时叫了一声,然后以 一种苍老的步态朝哥哥跑去。在他们视野中哥哥像夕阳下一株燃烧的玉米杆被风 吹断了似的,踉跄了一下便摔倒了,正当他要跨过一道田埂时。哥哥把妹妹的消 息带回了家。   哥哥最终没能把以前日夜梦想的大学读完,他又走在老路上,又回到老地方。 哥哥曾发誓要走出这千年不变的青山,哥哥曾在城市的边缘徘徊追索,但哥哥只 能路过,那是别人的城市。   我能够理解刚回乡的那段时光哥哥颓唐的心情,在理想最终幻灭的那些无聊 赖而又痛苦失落的晚上哥哥常睡不着,心无着落彷徨无依的那种势头像野马一样 拉着他停不下来,一个深夜他跑到深山里撕心裂肺地哀号:我快疯掉啦……   一天哥哥拿出他所有的书籍课本作业本日记本及其他和读书生活有关的物什 在院子里悲壮地烧掉,弥漫的青烟中哥哥依稀看到曾经的雄心灰飞烟灭往事如烟, 在哥哥对像蝙蝠一样轻轻飞舞低回盘旋的纸灰的凝视中我体会到哥哥的缱纤与决 绝。在残余的灰烬清理中哥哥拣起一片还有部分字迹的纸片,竟伤心地哭出声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无望地哭。   那是一首小诗,文笔幼稚但情感强烈,估计是哥哥高中补习时写的,题目 《走出山外》。   山冈比树木更加令人忧伤   风中的树叶绿了的时候   菜花一片金黄   蜿蜒在故乡每一条路上   童年的脚步比死亡更加铭心刻骨   所有的辛酸还来不及细细抚摸   那双手就垂下来了   亲人一生就是山林里闪现的露水   在我心中轻轻一碰就掉落下来   ……(遗漏一两段)   山冈……(遗漏)   祖辈们接续从上面走过   以血为油 以骨为灯   照亮我出山的路   路的前方是荆棘   荆棘的前方还是荆棘   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山的外面还是山   ……   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哟   你就留守家园吧   依山而立 傍水而居   严守山中的秘密   哥哥喜爱海子的诗,从这些文字也可以看出模仿海子的痕迹,我认为。但哥 哥没有诗才,海子面对的是一片辽阔无垠的麦地(如别人都通常说的那样),哥 哥只能看到高山上狭小的天空。   回乡后一段日子哥哥整天跑去村公所混。不久哥哥当上了何支书的跑腿,这 种跑腿就是跟何支书去跑镇上开会,写写板报通知,上面来人时帮忙杀鸡宰羊屠 狗炒菜做饭等杂活。对此父母曾表不满,但哥哥出言不逊,后来几乎就不回家了, 农活也彻底不干,整天喝得乜乜斜斜。也许哥哥成家后会老实起来,父母于是开 始焦急他的婚事。像哥哥这样的年龄在村里已经过趟了,原来条件还算不错的弱 智大龄青年傻姑去年也都嫁人了,村里年纪小些的姑娘一来看不上哥哥,二来都 已有主了,别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了。   父母考虑了所有认识的女子,一一被他们排除后母亲一拍脑袋说我倒忘了娘 家那边的兔儿不知嫁人了没?只是脸蛋小时候被烫伤没鼻子没嘴的。父亲像哲人 一样沉思了一下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烫伤又不是先天的,她小 时候我见过还挺漂亮的嘛。第二天母亲借故回了娘家一趟。兔儿已经生了一个胖 小子有两岁半了。村里像哥哥这样的光棍不在少数,他们一直梦想共产主义快点 实现以便各取所需能分到一个老婆,但有些光棍注定像山上的野花一样在焦急等 待中老去枯萎。   这里流行的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外地(一般都说是越南)的女子做老婆,但 要看守很严谨防逃跑。这里穷山恶水加上夫君又老又黑,真能死心塌地留下来的 很少。有不少根本就是骗局,事成后女子便与卖主配合夹衣物夜间潜逃。这种情 况往往花了几千块钱只能用几个晚上,亏大了。村上的黑孬叔省吃俭用卖猪卖牛 辛辛苦苦攒了几千元买了个模样还算周正的女子,刚娶到家后女子说最近来红不 方便,不几天人走财空,发动全族人员漫山遍野地搜寻已经无济于事。黑孬叔大 喊冤枉,跟人诉苦说,那地方老子连摸都还没摸过一下呢。成了村上的典故。要 哥哥走这条路太冒险了。父母甚至想起再向何支书借钱去买一台二手的手扶拖拉 机,在这里有一台现代化机器是一种魅力,也许能吸引个把外村的女子,但这条 路看来更难于上青天……   哥哥却不急不躁,有一段时间,晚上也同一批小青年去村尾的刘寡妇家里玩, 主要是她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孩小红。这些小青年吞云吐雾乱吵乱闹有一次十几人 挤坐在小红床上把床架压断掀翻了好几个,刘寡妇一怒之下把他们轰了出来,见 到哥哥也不知自重地夹在其中就说,你就不要来嗅这份骚了我家小红才读初二呢。 不过后来哥哥还是经常去,后来令父母不能接受的是哥哥和这位刘寡妇好上了。 刘寡妇有一女一男,男的读小学,更为要命的是她已是因超生被结扎了的妇女。 一向迁就哥哥的父亲大发雷霆,威胁说要断绝父子关系。哥哥没有任何悔悟反而 搬了进去,引得村人议论纷纷,茶余饭后编出许多下作的笑话,对于刘寡妇怎样 吸引哥哥他们做了许多带有色彩的遐想。   很多东西说不清楚,但当后来两个人被世人隔绝起来的时候,对方就是全部 的世界。哥哥和刘寡妇真正的爱情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他们仿佛回到年 轻,两人甚至在村道上嘻嘻哈哈打闹,渐渐难舍难分。白天两人一起出工干活, 关爱有加,晚上恩爱缠绵幸福美满。后来我只好叫她嫂子,他们堂堂正正领了结 婚证。哥哥声称他们的恋情要坚持一百年不动摇。父亲只能哀叹着把传宗接代的 重任降在我身上。   哥哥革命取得了成功但没有民心向背,小红姐弟从未答理他。他俩认为就是 因为哥哥他们家才出了那么大的丑闻。哥哥和刘嫂曲意逢迎还是没能使姐弟俩回 心转意。一次小红的衣服换下来泡在桶里还没来得及洗,哥哥错误地认为这是扭 转局势的好机会。哥哥动手洗下去时才发现底下还有小红的内衣裤,他尽量以父 辈的身份和父亲的心态来完成了余下的工作。小红回来时哥哥正笨拙地晾出小红 一件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的衣服。   那天下午吵架很激烈,引来了许多围观的村民。小红把积压了许久的所有愤 怒都爆发了出来,哥哥甚至动手打了小红,按照哥哥一向逆来顺受的性格,他不 是被羞辱到极点是不会动手打人的。   哥哥当晚决定要出走。   刘嫂看着他收拾行装,   真要走吗?   我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   真要走……?   ……   刘嫂和哥哥无语地走到村口,   刘嫂说你能去哪里呀。就拉着他痛哭起来。   ……   八      哥哥后来终于没有走。也许哥哥找到了留下的理由,哥哥说,如果我还有什 么的话,那就是你了。   往回走的时候刘嫂说,你应该有个自己的孩子。哥哥说我还是把小红姐弟当 作自己的孩子吧,他们会有一天接受我的。刘嫂凄然地笑了笑,你和他们年纪…… 不管怎么说你无法给他们父亲的感觉,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做父亲的体会。说着她 就哭了,听增文说结扎还可以手术解开的,他在医院做事让他想办法,嗯?哥哥 摇了摇头。   过了一段时间,从未挑过水的哥哥加入了清晨挑水的行列。在这个队伍中哥 哥是唯一在路上歇脚的人。哥哥横扛扁担张开双臂弓身挑水的情景一直以来让我 感慨,在温暖的初阳下他踉跄的步伐像一只快活幸福的蝴蝶。人们往往笑他,干 嘛不要老婆来挑呢?哥哥涨红扭曲的脸上艰难地微笑。刘嫂的肚子显露迹象的时 候村里的计生队一阵激动,连夜召开会议研究方案。   早上刘嫂正在喂猪时被计生队捕获,推上一辆半死不活歇斯底里的手扶拖拉 机直奔镇上医院。哥哥目送黑烟感到一阵浓黑的悲凉。一整天哥哥忐忑不安聆听 拖拉机的声响。不多久那声响如他所料的那样向他家汹涌而来。哥哥急切奔向声 源看时却见不到刘嫂在车上,正纳闷时被计生队员围住,退伍军人马计生员卖弄 一个漂亮的擒拿手法把哥哥摔倒在地,哥哥在莫名其妙的瞬间已被摁得扎实。计 生队长威严地说:马上拉去医院!女的不扎男的扎!看我怎么收你们的墨斗!哥 哥说你们要干什么?队长说你老婆在镇上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所以只好 拿你去扎。这是政策,开车走不然医院要下班了。   哥哥的眼镜掉在了台阶上,他近视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也看不见那颗跌落的门 牙,他满嘴鲜血嘘嘘漏风地说把我眼镜戴上。队长说闭上你的鸟嘴,什么眼镜, 你只要把你的鸡巴带上就行了。围观的人民群众哈哈大笑。队长对自己发挥出来 的机智和幽默表示满意,群众的笑声使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步子也迈得大了些, 踏上一个台阶慢慢地把脚踩在眼镜上,冰冷的镜片和同样冰冷的台阶合作发出一 声清脆的声响。   拖拉机在众人的瞩目下施放黑烟而去。当时父亲正在家里吮吸旱烟,白舅拿 着一把菜刀冲进来说你们李家的人死光了吗浩文已被拉去医院了。父亲淡然说不 要他这个儿子了。白舅摔门而去抄近道飞奔,在村边上拦住了气势汹汹的机器。 白舅把刀子重重地拍在了水箱上说,你们谁敢动他一根毛老子这把刀就跟谁过不 去!他又拍了一下说,卵毛的老子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一直职业杀猪,看来 今天要改行了。计生队长跳下来说这是国家政策你敢跟国家作对抓你去蹲到鸟毛 发白,你破坏……。白舅说我怕个卵你们敢把浩文阉了我扫平你们祖宗三代。这 时何支书赶到说算了算了放了放了,人家崽都怀上了就是把他鸡巴割了也不顶事, 你们几个真他妈的萎,连一个孕妇都抓不住,限你们五天之内把刘蕙兰抓到立即 把她肚子打掉。被松绑的哥哥近视的双眼茫然呆滞,在他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了远 方将要落山的太阳。   计生队员整天轮班在刘嫂家门站岗放哨。一个深夜刘嫂机智闪过盯梢才在后 窗与哥哥联络上,哥哥还来不及带上什么东西便在喊捉声中与刘嫂往后山里跑。 这段逃亡荒山的日子他们犹如地下党的一对红色恋人一样在蚊虫围追堵截中艰难 生活。哥哥凭靠挖些山薯偷些玉米红薯来活命,有一次哥哥冒险回村里偷到一只 鸡。很多次哥哥曾想放弃孩子,让刘嫂跟他们去医院,但刘嫂坚决地要把孩子产 下来。   哥哥带着刘嫂在山野里艰难地辗转奔走,刘嫂身心疲惫营养缺乏,哥哥有时 伤心地想日后生出的孩子到底会不会成个人样。临产时哥哥必须冒险回家拿点必 需品。哥哥极尽谨慎地潜到家门时,他绝望地发现计生队已住进自己的家里。他 只好转到父母家里拿些东西,但他不料一路被跟踪。哥哥在山洞里安顿好刘嫂准 备生产时山下已围了计生队的人马,为首者拿着一只电喇叭朝山上喊话,让人想 起抗战电影里的某些镜头一样激动人心。哥哥手拿菜刀守在洞口,说你们上来我 就杀了你们。下面的人听了大笑于是开始上山。哥哥说你们上来我真的会杀了你 们。哥哥的话仿佛是一种动员,人们兴高采烈地前进前进前进进。哥哥说你们再 上来一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说着把刀横在脖子上,哥哥声嘶力竭表情绝望,于 是他们就暂时停了下来。哥哥说我们既然已经被你们发现了,我们明天就回去跟 你们去医院。今天她生病了不能走。   刘嫂担心自己的喊叫会让山下的人听见就只好忍着。哥哥听到刘嫂在里面艰 难生产的压抑的哭声。浩文,进来帮我,不理他们……。哥哥进来看见刘嫂满脸 汗粒脸色发白。浩文,帮我看看胎儿位置正不正,是头还是脚出来了?哥哥慌乱 地看了半天觉得好像都不是,刘嫂听了大惊说完了。哥哥听见山下又喊话了,他 们似乎正冲上来,哥哥只好又提刀出去。过了一阵,刘嫂喊哥哥,浩文,进来看 看我吧。哥哥再一次进来才知道刘嫂自己用手帮着把孩子产下来了,一团乌紫的 婴孩没有哭声。刘嫂痛心地哭着,浩文,拍一拍看能不能哭。哥哥接过血迹斑斑 的婴儿还来不及看就双眼凸了出来了,他看到刘嫂身下的一大摊流动不止的血水, 刘嫂已经昏了过去。哥哥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血越流越多,从未迷信的哥哥在彷 徨无望中忽然想起了上帝和神仙,他希望血水能奇迹般地突然停止。刘嫂看了一 眼哥哥,说孩子能不能哭就再次昏迷。哥哥不顾一切抱起刘嫂和婴孩冲出洞口。 哥哥双目喷火浑身血污令计生队员目瞪口呆,不再阻拦。荒凉的山路上哥哥一路 伤心痛哭,直到刘嫂的身体渐渐僵冷,那个乌紫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哭一声。   九      此后村里的人再也看不到哥哥,偶尔有些传言回来,但都不像先前的故事那 样吸引人心。在后来村里平淡的日子里何支书一次意外跌到一个粪池里淹死,计 生队长一次上山采药失足从悬崖上摔下脑浆迸裂。其余的日出日落一切依旧,人 们很容易就逐渐遗忘了哥哥。   公元二○○三年一个空气清朗的傍晚,四辆警车开到村里时惊动了全村,所 有能走的人都聚集到父母家附近引颈张望。警察们表情严肃地用闪光摄像机在屋 里屋外拍了一遍,扣下年老可怜而满心惶恐的父母到一个小房间问话。   ……   哥哥涉嫌杀害了七条人命。      哥哥在他最后的日子来到王城师大,看看这个曾经影响了他一生的地方,这 里有他许多失落的梦想和所有的情感与欲望。哥哥把自己扔在路旁,校道上走的 人越来越年轻,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庞。哥哥登上了校园里的独角峰,站在冽冽风 中简要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哥哥说幸福是不可能的。哥哥最后说,让我们来拼 一拼吧。然后以一种优美的姿势跳了下去。    ※※※※※※※※※※※※※※※※※※※※※※※※※※※※※※※※※※※ 本期编辑:太蔟 本期校对:肖毛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ysforum.org     http://xys3.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