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9/12(第一九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在麦当劳                   § 訾 非:在麦当劳          §    ·訾 非·                   § 【网讯】              § 那个孩子站在太阳下看水                   § 拉住他妈妈                   §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六月热光下看水 【牛肆】              §                   § 水从池底喷出来 许环光:中国,面临淘汰的亲情    § 喷上去                   § 随着音乐高低起伏 揭草仙:谁是世界最勤奋工作的国家? § 在跳舞  ——兼论“勤劳”不应该用来粉饰落后§ 这水的形状没有两个时刻                   §   是相同的 【丝露集】             § 我在麦当劳隔着玻璃看孩子                   § 看他愣愣地看水 流 竹:书写乡村(组诗)      §                   § 我看水, 罗尔豪:莲花寺           § 又看看孩子                   § 又看水 【网里乾坤】            § ——那周而复始的喷起又落下                   §   的白色水花 肖 毛:橘子、桔子和《现代汉语词典》§ 此时我旁边的一对中年人                   § 在谈他们的高中 谢文盛:蝉的往事          § 他们的小学                   § 还有大学 【网萃】              §                   § 一个钟头之后 刘工昌:无须解释          § 那个孩子还在太阳下看水                   § 换了另一种姿势                   § 他蹲着                   § 那周而复始的水仍然喷起又落下                   § 【网讯】∽∽∽∽∽∽∽∽∽∽∽∽∽∽∽∽∽∽∽∽∽∽∽∽∽∽∽∽∽∽∽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12月3日报道《“全民偷菜” 越开心越迷 失》,记者王怡波、宋广辉、王晨。 “花园”、“农场”、“牧场”……此类经营交友游戏,在不到一年的时间 里,迅速抢占了开心网、校内网、QQ空间等国内知名网络社交平台。如今,这股 被戏称为 “全民偷菜”的浪潮不仅势头未减,甚至还在急速“吸收”新成员, 其中包括中年知识分子、在校中小学生等在内的诸多新生力量。 在虚拟世界里,人们不必为“偷”的行为承担任何责任。据报道,有不少颇 具“商业头脑”的玩家,还将虚拟世界中偷来的各种昂贵植物、动物、房子、汽 车甚至账号放在淘宝等网站上卖,一套“北京郊区别墅”卖几十元钱,卖得好的 甚至可以月收入上万元。这些玩家成了“偷菜”最精明的受益者。 但对更多沉迷于“偷菜”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会将其作为转化现实财富的手 段,而是在精神上享受获得虚拟财富的满足感。不过,在某些社会学人士看来, 除了对游戏者身心的损害,“偷菜”折射出一种扭曲的社会和文化现象。 盗窃、欺骗成了堂而皇之的本事 辽宁省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张思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偷盗、掠夺 这类行为本身是人们原始自然本性的表现,由于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人们在 虚拟的网络生活中,通过一种不被现实社会所认可的方式,寻求刺激和好奇心的 满足。” 操作简单、随意让“偷菜”迅速融进人们的生活。只要在相应网站上进行申 请,用户就可以得到虚拟菜地、庄园、粮仓以及种菜用的各种设施和工具,通过 到网上商店购买各种植物的种子,将种子种到网上菜园里,并浇水和施肥,就可 以等待收获。不同网站还各具特色地推出了牧场、房屋、宠物、动物园等配套平 台。 在这个虚拟世界里,一切社会规则都不具备约束力,一个最高准则是:植物 的成熟时间。所有玩家围绕成熟的植物展开收获、偷取的战斗。一个开心网网友 甚至感慨地写下:在这里,不偷盗难致富。 在偷盗之余,欺骗也成了不少“偷菜高手”的拿手本事。各个网站的农场、 花园几乎各自养活了一个外挂论坛,玩家们在这里探讨各种通过外挂破坏游戏规 则聚集财富的办法。程序设计高手们纷纷为各个“偷菜”游戏开发了外挂软件, 并定期检测功能、发布更新程序,每次更新都会吸引几万人争相下载使用。 在虚拟中享受成就感 就职于辽宁某广告公司的小刘告诉记者,自从去年朋友向自己推荐了这款游 戏,她就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她的作息时间都是根据农作物的生长规律制订的, 以前早上8点才起床的她,现在不到7点就爬起来光顾好友的农场将果实“一网打 尽”。即使在坐公交车和午休时间,她也不忘用手机检查朋友们的菜地,看看有 没有“漏网之鱼”,有时侯还帮几个爱睡懒觉的“闺蜜”打理打理菜地,增加经 验值。 “周末的时候,晚上调好闹钟,凌晨就起来偷,那时候人少,往往一偷就是 一大堆。”如今已经拥有一套“花园别墅”和“千万资产”的小刘,谈起自己的 成果很有成就感。 有不少人跟小刘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只是一个替别人打工的普通职员,住 的不过是租来的单间、坐的是公交地铁,但一到“偷菜乐园”里,他们就能够过 上贵族一般的生活,通过偷盗赚取的“钱”可以让他们迅速拥有香车、别墅,以 及上千万元甚至上亿元现金。 辽宁省教育厅特聘心理专家、美国加州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杨子分析说,网 络游戏毕竟不是真实生活,偷菜、赛车都是虚幻的,玩家们在游戏过程中获得的 一种满足感能够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压力得到释放,适当游戏利大于弊。但若 沉迷于此,无异于陷入“自欺欺人”,不仅会产生错误的价值观,还可能会产生 厌世等消极情绪。 这种隐忧大范围存在于各大中小学生中。“我们宿舍不少同学晚上都定好闹 钟,每天一大清早,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始偷菜。”沈阳理工大学的 小于说,拥有无线网卡的他,半夜也常常起来偷菜,同寝的同学也一起跟着偷, 然后交流经验。 在沈阳某小学教书的韩老师告诉记者,在她班上有很多学生迷恋“偷菜”, 有时很晚才睡导致白天上课不能集中精神。她担心,“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可 能让这些小学生误入歧途,将网络的虚拟世界同现实世界相混淆。” 如何处理现实与虚拟的关系是网络时代一大难题 2008年11月,由游戏开发公司“五分钟”制作的“开心农场”首先在人人网 (原校内网)上线。2008年年底,“开心农场”用户达到10万人,2009年元旦前 后突破100万人。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开心网、QQ空间、百度空间等网站也纷纷 推出此类游戏,一时间,不同版本的“开心农场”横扫国内社交网站。“开心农 场”创始人郜韶飞曾介绍,“开心农场”的活跃玩家已达1600万人,是当红网络 游戏《魔兽世界》的3倍。 有玩家曾在开心网发起过一次关于“为何偷菜”的投票,结果过有近一半的 人觉得“这是一种维持人际关系的方式”。在某药品公司工作的张丽军女士说, 有时在一些社交场合,只要提到“偷菜”大家就有了共同聊天的话题,感觉很轻 松,客户很快变成了朋友,谈工作时也更自然。 但在庞大的“偷菜”群体中,不少人并不能厘清虚拟与现实的二元关系,陷 入一种迷失的困境。此前有媒体曾报道,在重庆,一对恋人迷恋种菜,因女友某 天未能及时收菜,男友提出分手;在浙江,有女公务员因上班时间上网“种菜” 被辞退;在辽宁,一位母亲为了让正在读高三的儿子专心学习,每天按“时间表” 上网帮其偷菜……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今年4月,300多家企业加盟的“反庐舍 (反失败者)联盟”,将开心网等SNS网站作为打击对手,声明将对企业的“网 络庐舍族”进行监督、教育、警示,屡教不改的将予以辞退。 “互联网的发展如此迅猛,类似‘偷菜’的新虚拟产品还会有很多。如何让 人们在适度的前提下,立足现实,在虚拟中获得放松,是需要长期探讨的话题。” 北京某电子商务公司总经理于文晨认为,相比直接将暴力观念灌输给玩家的一些 网络游戏来说,“偷菜”对玩家的现实损害显得更温和、影响更持久,但只要玩 家能自觉理性面对实际生活,“偷菜”并不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12月15日报道《一只特立独行的杯具》,记 者蒋肖斌。 “晚上10点做专访,凌晨1点回学校,嘴上冒泡,持续发烧……” “杯具啊!” 12月是应届毕业生开始找工作的季节,大四学生陈梦吉眼下就为工作大事焦 头烂额,这天在网上向朋友诉苦,对方以“杯具”一言概之。 “和我现在的状 态还蛮符合,作为一个找工作的,每天的生活不就是‘杯具’(悲剧)么;当然 如果找到了,可能会变成‘洗具’(喜剧)。”陈梦吉笑道。 近期,“杯具”一词,正以高过“囧”、“雷”等网络流行语的态势横扫各 大论坛,“人生是杯具”、“人参(人生)要泡在杯具里才能入味”等造句星火 燎原。“杯具”,即悲剧的谐音,百度百科上将其解释为“主观地表达不如意, 不顺心或者失败。或者是委婉地对别人表示某方面的不满”。如果说“悲剧”是 一种绝对的悲观情绪,那么“杯具”虽然表达了不如意,更多的还是调侃与自我 安慰,颇具乐观精神,诸如“就算要做杯具,也要做官窑上品青花瓷杯具”。 有评论说,在经济危机将息未息,公务员考试竞争激烈的当下,年轻人普遍 感到生存压力,很多人对未来的思考更加务实。自嘲人生 “杯具”的人更愿意 相信“人生就像牙缸,既可以把它看成杯具,也可以看成洗具。”网友“在水一 方”说:“我们这些现实中承受着高房价、高压力的人,在虚拟世界里自嘲,能 够放松一下。” 网友“猫扑第一杯具大师”发布的原创帖子《2009版网络第一杯具使用指南》 系统总结了“杯具”的来龙去脉。据说它起源于易中天在《百家讲坛》中的一张 字幕为“悲剧啊”的截图,之后以“杯具”谐音“悲剧”成为年轻网民的流行词。 论坛版主“侠客”说:“‘杯具’的创意灵感来自易中天的图片,句式模板则来 自张爱玲的名言‘人生是一袭华美的旗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我们最早看到的 仿造版本就是‘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而随着网民不乏幽默的创造,“杯具”版本已从“1.0”发展至“11.0”, “杯具派”出现了“洗具(喜剧)”、“餐具(惨剧)”、“茶具(差距)”等 新成员,俨然成为“贾君鹏家族”后的又一网络流行语派系。 新加坡国立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乔舰,人在国外,对内地流行“杯具”却也不 陌生。“我在‘校内网’最先看到这个词,最早以为是输入法错误,后来和同学 聊QQ,发现大家都在用。”乔舰说,“我觉得就是一句口头禅,以前说很礮很郁 闷,现在说‘杯具’,过一段时间也许就变成另外一个词流行。大家会创造一些 词描述社会现象,但是大部分网络词汇只不过是用来消遣和标新立异的。”陈梦 吉说:“我一般不喜欢用网络流行语,更不喜欢什么‘火星文’,但是偶尔会用 ‘杯具’,可能是因为符合我现在的生活吧。” 清华大学教授金兼斌致力于新媒体研究,对于“杯具”一词,他表示“未曾 听说”,“这应该是特定场合、特定人群才会使用的词,是一种亚文化,属于网 络文化的一部分。不太上网的人可能就不知道了。” 网络流行语大都起源于论坛,通过即时通信(如QQ、MSN)扩散。今年7月发 布的《第2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网民使用即时通讯和论坛 /BBS的比例分别高达72.2%和30.4%。论坛与即时通讯在网络应用中都属于 “交流沟通类”,如此高比例的应用使网民在交流中碰撞出火花,经过流行词汇 的概括,然后迅速传播。在天涯、猫扑等知名论坛,网民热衷于用调侃的方式对 社会现象“品头论足”,创造出颇具喜感的经典词汇: “杯具”的横空出世, 依托于猫扑;“知音体”(模仿《知音》杂志“煽情”风格的网络文体)从天涯 诞生;QQ更是开发了“火星文”的自动转换器,能将日常语言转换为网络用语。 网络语言在诞生之初使用谐音、比拟等方式,将日常语言作简单的处理,如 GG(哥哥)、MM(妹妹)、88(拜拜)等词,并没有出现新的含义;而“青蛙”、 “恐龙”等虽然语意转变,终究只是网民的娱乐。2008年,随着“俯卧撑”、 “打酱油”等源于社会事件的网络流行语的出现,网民不是仅仅在虚拟世界中自 得其乐,关注的目光还投向现实世界。CNNIC(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2009年 的调查显示,网络在促进人们参与社会活动方面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通过 网络参与社会活动的网民数量半年内提升了4.8个百分点。 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今年5月份举办的“学生节”晚会上,学生自编 自演的舞台剧《08纪》,以网络流行词汇为线索回顾了近期的社会大事,其中将 “躲猫猫”、“打酱油”、“俯卧撑”合称为“武林三大绝学”,嬉笑怒骂,展 现的是学生对社会的思考。编剧陈欢说:“这些网络流行语都源于年度社会事件, 幽默背后是严肃的话题,比如舆论监督、社会民主。用这种形式盘点一年,既有 思考价值也不会古板枯燥。” “网络流行语对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的反馈很敏锐,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反映 和总结,而不是高大全的官样文章。”金兼斌说。对于某些词汇一时风行的现象, 他表示:“语言的产生必然有生活的基础。网络流行语是表意工具丰富的体现, 不仅仅是调侃,也有对社会生活的反思。不是所有的语言都能沉淀下来,但像 long time no see(很久不见)这样的中式英语虽然不规范,也已经被编入英语 字典。所以,网络流行语流传下去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时间来取舍。” 风华正茂的“杯具”能流行多久,没人知道,但是,它的最新版本已经诞生: 人生是一只茶几,上面放满了杯具。而本身就是杯具的我们还非加上茶叶自以为 与别人没有茶具(差距),结果人人都说咱现在要用就用餐具(惨剧)。我们在 沉默中灭亡,成了文具;在沉默中爆发,成了火炬。我们想明哲保身,都成了面 具。我们想一鸣惊人,都成了京剧。不能再次相聚,执手相看泪眼,成了默剧。 生活是自己的杯具,别人眼里的洗具(喜剧)。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12月15日报道《BT查封,免费下载时代终 结?》,记者王晶晶、蒋肖斌。 一场意料之外的“民意测验”正在互联网上进行。 12月9日,就在国内最大的BT下载站“BT中国联盟”因未取得“信息网络传 播视听节目许可证”被迫关闭3天后,同样拥有大量网络视听资源的“veryCD” 突然无法登陆。微博客twitter用户开始迅速转发这一消息:veryCD好像也 “down掉”了! BT是一种互联网上流行的传输协议,全名叫“BitTorrent”,中文全称“比 特流”。分享网站针对不同的影视作品发布一系列的“种子”文件,普通用户只 要安装好免费的BT软件,在分享站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种子”就可以下载相应的 影视作品了。 这个岁末,对于习惯免费下载美剧、日剧的网友来说没有什么好消息。由于 多家BT下载站点的关闭,据国内互联网第三方数据公司CNZZ于12月10日提供的数 据显示,12月第一个周末比11月使用BT相关站点的独立访客数量降幅达32%。与 BT下载需要“种子”文件不同,veryCD网站通过“电驴”工具只需点击影视作品 对应链接即可进行下载,同样拥有大量用户。一位网友听闻此消息后大喊: “veryCD要是关了,我还买硬盘干嘛呀?!” 网友的风声鹤唳,并非毫无缘由。今年3月,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发出 《广电总局关于加强互联网视听节目内容管理的通知》:未取得公映许可证及发 行许可证的境内外电影、电视剧动画片一律不得在互联网上传播。9月,《广电 总局关于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许可证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指出:任何网站和个 人未取得许可证,不得从事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受理补办《许可证》申请的截 止日期为2009年12月20日;2010年3月1日起,各级广电管理部门对无证播出的 “依法予以处罚,坚决关闭”。 BT中国联盟和veryCD都没有取得许可证。站长黄希威对中国青年报记者介绍, 根据相关规定,申请许可证必须“具备法人资格,为国有独资或国有控股单位”, 注册资金至少在1000万元以上(新闻宣传单位除外)。veryCD已经提交了申请, 而BT中国联盟因为是个人网站不具备申请资格。 因此,“BT中国联盟”停止运营、字幕组论坛自动屏蔽视频转帖,加上 veryCD这次正逢其时的服务器故障,网友对这些接踵而至的“噩耗”的反应,如 同一场“大限”到来前的“民意测验”预演。 新华网12月13日报道,此举有利于打击淫秽色情内容的传播,有利于打击盗 版,有利于推动我国影视产业和网络文化产业健康发展;而网易科技频道曾就BT 类网站关闭的一项网络调查,只有4.35%的网友赞同封杀BT下载网站,反对者 将《同桌的你》重新填词改编成一首挽歌: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下的美剧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红火的《越狱》/网友们都已想不起/下载了多少个 G/我也是偶然翻硬盘/才想起ChinaBT 。一种大多数网民已经习惯的生活即将 结束,而另一种情绪则在放大、变异。 就在BT中国联盟停止运营后,网上曾有传言说该站站长黄希威被拘捕,黄希 威不得不借用国外IP在已经空白的网站上声明。此次veryCD的服务器故障也几乎 让网友提前悼念“免费下载时代”的终结;还有一条“12月11日广电总局将封闭 的网站目录曝光”的帖子更是火上浇油,因为veryCD、迅雷等站点均榜上有名, 但最终也只是虚惊一场。 传言是假的,但整治还将继续下去。关闭的BT网站已有530多家,广电总局 网络视听节目管理司相关负责人表示,非法下载对整个产业链,特别是节目制作 的源头伤害最深。未来将进行许可证管理,所有从事互联网视听的机构都要获得 许可证;加强行业自律,提供健康有益的视听节目,反对盗版;整治互联网视听 服务是一项长期工作,只要被关停网站不解决侵权盗版、传播低俗色情节目等问 题,就不可能重新开放。 “需求是存在的,封堵只会是让传播方式发生一点变化,充其量是提高了拿 资源的成本,反正是盗版的,又能高到哪去?”网友GME这样说。复旦大学日月 光华BBS的一位用户则表示:“不用担心下不到种子。国内都是中转,国外的才 是源头。大不了连中文字幕也下不了,直接搜英文字幕,这点水平还是有的。” 清华大学影视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尹鸿认为,BT下载在全世界都是受到限制的, 尤其是欧洲早已经不允许。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容易找到盗版免费资源的国家, 在这方面,国外对中国已经有很多批评,网络视频规范迟早都要进行,而且晚不 如早。“当然,这个过程中也会殃及池鱼,一些公众分享的平台也会被禁止。” 尹鸿说。“网民仍然可以通过付费方式看到国外的影视剧。” 网友Goodbear说,他可以接受的付费标准上限是5元一集。但也有人表示, 免费用习惯了,一毛钱都嫌贵。 广大网民的业余文化生活,如何在合法的前提上,尽可能地满足?“人人网” 用户邹启雨建议,首先应该设法获得一些外国影视剧和动漫的正版产品,然后逐 步取代网络的免费下载服务。“大部分人下的都是国外影视剧和动漫,而这些产 品在国内多数没有引进翻译和播送,均由网友自行译制传播……不要总是一刀切, 这种做法不仅减少了欣赏作品的乐趣,更是诱惑人去找无删节版、盗版。” 【牛肆】∽∽∽∽∽∽∽∽∽∽∽∽∽∽∽∽∽∽∽∽∽∽∽∽∽∽∽∽∽∽∽ ◆ 中国,面临淘汰的亲情 ·许环光·   春节回家参加了祖母八十大寿,那可真是济济一堂:祖母的七个子女,孙子 甥女,重孙重甥女,等等。这还没提祖母娘家人,否则那关系更复杂。于是满屋 子净是伯叔姑婶,舅妗姨甥的乱叫。“这是你大妗子,这是你二妗子…”祖母喜 滋滋地向着新来的表弟的未来媳妇介绍着。那场面似曾相识,可不是,林黛玉进 贾府,异曲同工。   热闹的背后,我突然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八十大寿会是什么样子?还有幸领 受这“伯叔姑婶舅妗姨甥”四世同堂,汇聚一屋的情景么?   比如笔者自己,今生怕再也没有做舅舅的机会了。母亲的头几胎,怀的都是 我们几个光头和尚。于是很想再要个女娃,包括父亲。终于又有了一个,却刚好 碰到计划生育在农村开始吃紧的年代。于是七个多月的时候,被拉去引产了。竟 是个女娃,落地时还哇哇直哭,赶紧灌米汤;终于没有缓过来,说是已被注射过。 于是我的唯一做舅子的希望也便绝了望。   问母亲何以那么希求一个女儿,母亲苦涩地笑了笑,“生育是人的本能。没 做母亲,女人总不成全为女人,会落下终身的遗憾。你不是女人,自然理解不了。 而生了男娃而没女娃,或者女娃而无男娃,总觉得不完满。某类亲情欠缺了总不 好。比如年节,总见你们哥几个火急火急地往人家赶,从不见半个往咱家来呢? 没有女儿嘛。这些个,等你做了父母自然会理解的。”母亲是道地的农村妇女, 讲不来什么大道理,但这“本能说”还是清晰的。   而我们的八零后,或者再往后推演一代,九零后,以及他们的子孙辈,他们 的八十大寿又会是什么样子?比如这次,为了帮祖母祝寿,包括孙子甥女辈,凡 成家了的,都是倾巢出动。说是倾巢,其实不过标准的三口之家。学英文时,我 们曾慨叹西方亲情的简单,比如一个Uncle可以表示那么多东西:叔父;伯父; 舅父;姑父;姨父等。Aunt也一样:姑妈,伯母,舅妈,阿姨等。可我们的未来, 这些亲情却都将逐步被淘汰,找不见踪影。   不难想见,理想情况下,即排除夭亡情况,我们的九零后八十大寿的情景: 两对耄耋老人,一对中年人,一个(或一对)青壮年(如属后者,则再加另一方 的父母甚至祖父母),一个小孩。而他们终生经受的亲情很简单:(外)祖父 母,(岳)父母,以及夫妻,子或女。至于兄弟姐妹,伯叔姑婶,舅妗姨表等 等,除了某些偶尔在社交场合出现,如唤比自己大的人做大叔,大姐等,都将成 为历史记忆。而那些相应的表达亲情的词汇,也终将进入博物馆,退出流通。   家,是我们民族的特色和核心概念之一。如此单纯的家庭关系下繁衍起来的 人,还会不会健康?   但愿只是杞人忧天。 ◆          谁是世界最勤奋工作的国家?              ——兼论“勤劳”不应该用来粉饰落后                ·揭草仙·   有许多套话是我们从小听到现在,不加怀疑,不需用脑子思索的。比如,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我常问自己:“这个结论从何得来?” 即使把那个“最”字去掉,难道有哪个民族“不勤劳”?不勤劳,它怎么能生存 下来,不被淘汰掉?用一句常听到的励志语言,“被开除球籍”?或者说,对, 都勤劳,但是,中华民族更勤劳。那么,这里面应该有一个可用来比较的“量” 的概念。   有人说,中华民族历来都是一个勤劳奋斗、生生不息的民族。但是,如此 “勤劳”,为什么没有换来先进的制度和较高的经济、科技水平?却得到像我们 常听说的,“落后挨打”的状态。所以,历史上这种勤劳充其量不过是用来粉饰 落后的代名词,从政治到经济到科技的落后。中华民族能“拿得出手”的“古代 四大发明”即使在今天人类社会高度发展后还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歌颂。听了真 正让人脸红!   既然有“最勤劳”,“更勤劳”一说,那么勤劳应该是可以度量的。我从来 就没有在汉语文字中找到过这个数量概念,并且非常自信没有。在许多人脑子里 大概是这样:你看,中华民族历史上不知受过多少天灾人祸,都生存下来了,不 勤劳行吗?但是,求生存难道不是所有动物(包括人类)的本性吗?哪个民族不 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如果一个现代人,生活顺顺当当,没有受过什么磨难,难道 能说他“不勤劳”?如果他被隔离到一个荒岛上,相信十之八九他会“勤劳”到 茹毛饮血,想尽办法生存下来的程度。从社会角度,这种“勤劳”比他平时兢兢 业业地工作更重要,更值得称赞?我们听过这样的故事:有人在无人可求救的孤 立状态下,大腿被什么东西卡住出不来,面临生死关头,硬是用小刀将自己腿切 断逃生。难道人平时也应该表现出这种“品质”?绝对不可能。不应该把勤劳狭 隘地理解成在艰苦环境下“求生”。也不能把“勤劳”局限在做繁重的体力劳动。 “勤劳”,本质上是指工作,是相对“休闲”、“偷懒”、“无所事事”来说的。   最能直接表达“勤劳”程度的数量度量大概是比较各国职工平均(年)工作 小时。虽然这个世界早已实行了八小时工作制度,但是,这不表明每个国家,每 个职工都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八小时。有许多人不是全时工作。并且,“晚 来早走”,或者“早来晚走”在一些国家中可能成为一种固定模式、不成文规定。 因此实际统计各国职工工作时间时就可能看出很大差别。比较平均工作时间就能 真正知道哪国人民最勤劳——不能光由你自己夸自己。这种数据有没有?有。   在30个经合组织(OECD)数据库中找到了这样的数据,数据很全,列出2008年 统计数据如下。在世界最勤劳工作的国家名单中,你大概能猜到,第一名是韩国, 年平均工作2,357小时,超出第二名的希腊10%。是当之无愧的头号工作狂,最勤 奋国家。下面是前十名: 年工作小时 法定节假日 人均GDP 人均小时GDP 韩国 2,357 11 $27,939 $11.85 希腊 2,120 12 $29,361 $13.85 捷克 1,992 12 $24,712 $12.45 匈牙利 1,988 10 $19,329 $ 9.72 波兰 1,969 12 $17,625 $ 8.95 墨西哥 1,893 14 $14,495 $ 7.66 意大利 1,802 12 $30,756 $17.07 美国 1,792 8 $46,716 $26.07 冰岛 1,807 12 $36,770 $20.35 日本 1,772 15 $34,099 $19.24 (下面重要国家没有按实际名次) 加拿大 1,727 10 $36,444 $21.10 澳大利亚 1,721 10 $35,677 $20.73 英国 1,653 8 $35,445 $21.44 法国 1,542 13 $34,045 $22.08 德国 1,432 8 $35,613 $24.87   上面的法定节假日是指政府规定的节假日,雇主的规定可能有不同。比如美 国没有规定雇主一定要给职工至少这些法定假日。大约25%职工没有雇主给予的 假期。其它一些国家可能有类似情况或者甚至比法定假日更多天数(比如因为宗 教原因),没有详细列出。   如果我们按每周工作5天,每天8小时,一年假日10天这种标准的全时工作模 式计算,并假设这个国家职工都是全时职工,那么一年工作时数应该是2008小时。 其实任何国家都不可能是这样,必定有许多不是全时工的人。比如美国将每周工 作达到30小时以上就算全时工作。所以,一个国家职工平均工作时间超过2000小 时,必定表示相当多人一天工作超8小时,一周超5天的模式。美国《财富》杂志 Forbes曾经举了韩国农业部一位39岁的李姓公务员例子:每天从早8:30到晚9: 00,12个半小时工作(还要外加来回工作场所4小时路程),每周6天,年复一年, 日复一日的工作模式。这显然也不符合被现代社会认可的八小时工作制度,但是 在韩国却是一种非常普遍现象。在经合组织中,一向被认为最闲散的法国人并不 排最末,荷兰人的1391小时当最令人羡慕。一向被认为最勤劳的日本人反而名列 第十,排在美国之后。这有点出乎我的意外。   另外,从上表可以看出,工作时间(“付出”)和人均GDP(“收入”)并 不是一回事。这就涉及到另一个概念,工作效率。这当然和各国发展水平等有极 大关系。上表最后一列换算成了各国职工平均每小时贡献的GDP数据。它大致反 映了工作效率,已经超出“勤劳”所能代表的范围。这种排名榜是(没有考虑小 国,像卢森堡等):   美国($26.07),德国($24.87),法国($22.08),英国($21.44),冰 岛($20.35),日本($19.24),意大利($17.07)   从上列数据比较,美国领先。这也表明了美国经济的高效率。在美国公司生 产成本中,劳工成本最高,约占2/3。当美国经济遇到困难了,为了保住员工生 产效率和公司利润,美国老板最先考虑到的就是裁员。君不见,最近华尔街股票 市场节节上涨(因为公司利润普遍恢复上升),股东们欢欣鼓舞的时候,美国劳 工市场失业率却也在继续升高,仍然一片不景气。那么,这种时候是不是失业者 “不勤劳”?当然不是。这毕竟不是挖一块地种点粮食,或者挖野菜度日的时代。   中国不是OECD成员国,当然没有数据列入。我在网上搜索,也没有查到。不 过我们能不能有个大概判断?看看中国各城市,不论哪天街道似乎到处都是闲人。 许多人从40来岁起就办理退休,……中国肯定不能获得“最勤奋的民族”的称号, 甚至很可能不能进入上面勤奋行列前10名。但是近年来中国经济有了很大发展却 是事实。 注: OECD国家工作时数见: http://stats.oecd.org/; GDP数据取自世界银行数据。 【丝露集】∽∽∽∽∽∽∽∽∽∽∽∽∽∽∽∽∽∽∽∽∽∽∽∽∽∽∽∽∽∽ ◆ 书写乡村  ·流竹· 篆书 农民大气憨厚 把自己蹲成安静的篆体字 土地,是他们依附的竹简 农民的灵魂,沉静安然 不浮躁,不献媚 把一辈子的情感以及言语 深深地刻进竹简 草书 二月的枫叶,疏密有致 草叶细长疯乱 一只新燕倏忽窜出屋檐 苗条的身影剪开白云 在蓝天上划下一道锐利的伤痕 准备插秧的农民,将田埂修成 镰的刀锋。 水田是一幅草书里的留白 楷书 平房,整齐成一个个方块字 横竖成章 农家的梦想 运筹帷幄之中 窗户、屋檐、以及门楼 内密而外疏 巷道,遵守严格的章法 村边小路,是天然的落款 行书 雀鸟鸣得翠翠,花开正旺 河流有蜿蜒之美 夏天揭开大地内心的秘密 夜色把兰花催眠 江上明月,亭中杯盏 农民诗人抛开锄头 将诗篇浸入酒中,一饮而尽 白云似流水,飘过山岗 带走乡村的尘埃 ◆ 莲花寺 ·罗尔豪·   美霖从车上下来,看着庙前拥挤的人流,立时拍手笑着说,人真多,好好玩 唉!美霖身穿羊绒保暖内衣,外罩一件风衣,看上去很有些雍容华贵的样子,和 大志走在一起,不时引来两边人的侧目。大志看了看密麻的人群,眉头皱了皱, 但他还是笑了笑,对身边的司机挥了挥手,又说了几句什么,司机就把车往城里 的方向开去了。   大志领着美霖在人流里走动。整个庙会像一个大集贸市场,乱哄哄的,显得 人气味很浓。有卖糖葫芦的,卖甘蔗的,还有吹着喇叭卖气球、风车的。在靠边 的一个平场上,有一个戏班子在唱戏,唱的是《白蛇传》,但声音很快就被震耳 的鞭炮声给压下去了。靠戏场的边上,他们看到一个耍猴的,猴子绅士一样戴顶 帽子,身上套了件红夹克,耳朵上挂了一副小眼镜,挤眉弄眼做怪样。一个五十 多岁的男人手里拿着鞭子,猴子一边看着鞭子一边做敬礼、骑自行车、钻火圈、 翻跟头的游戏,因为怕挨打,做动作时总忍不住要向后看,把车子骑得东倒西歪, 火圈也撞倒了,引得人们齐声喝好。然后猴子在主人的授意下,取下戴在头上的 帽子,向围在身边的人讨钱,耍猴的人这时也开始说话,他说,在家靠亲戚,出 门靠朋友,今天演好了请大家抬抬手,给个饭钱,多谢了!说着那猴就转到美霖 这边了。美霖看着猴子突然叫了起来,她用手指着猴子的耳朵,对大志说,你看, 它耳朵上的毛都被烧光了。大志往下看了看,猴子耳朵上的毛果然被烧光了,露 出了鲜红的皮肉,猴子似乎也感觉很疼,龇牙咧嘴的,不时用手去摸。美霖说, 太没人性了,怎么能让猴子遭这样的罪呢。她的话引来了周围人的注视。猴子还 举着帽子站在前面,它似乎也认定了这是一个有钱的主,不施舍就不准备走似的。 大志急忙掏出十元钱,放到猴子的帽子里,然后拉着美霖的手走了出去。身后传 来一阵又一阵的铜锣响,大概是新的节目又开始了。   大志和美霖是来拜庙的,可他们看了看横在面前的人墙,就知道今天来的不 是时候,大志说有一万人,美霖说起码有二万,看那晃动的人头就跟蝌蚪似的。 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一定是很灵的吧!美霖说。也许吧,大志说。他们说着 随着人流往里面挤进去了几步,但很快被外出的人流给带了出来,把美霖的鞋也 给挤掉了,裤脚上也踢了一层土。大志替美霖打了打裤子上的灰尘,说,是不是 先回家,改天再来。美霖看着涌动的人潮,脸上显出兴奋的潮红,她说,回什么 回,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为什么要回去,既然来了,就好好玩玩吧!   大志觉得没什么好玩的,这些乱哄哄的场面他看得都要烦死了。像那个耍猴 的,他依稀记得那人就是张庄的王麻子,很早就在耍猴了,有一次,他们几个赖 娃子曾趁着王麻子不注意,把拴猴子的绳子给解掉了,结果害得王麻子一通好找。 那时他有三只猴子,现在只剩一只了,如果还是那三只猴子中的一只,那这只猴 子也够老的了,是人的话也该退休了。时光过得真快,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十 来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大志这样想着,不由生出些感慨来。   他们站在边上看庙宇。庙叫莲花庙,很有诗意的一个名字,但莲花是没有的, 只有很灵巧的一座山,庙就坐在半山腰旁,四周用红砖砌了,但只能挡住庙宇的 半个身子,挑起的屋檐却像鸟的翅膀向两边飞去,鸟的翅膀上飘着绿、红、黄旗, 是信徒们挂的五彩色带。早上起了雾,那庙就像是悬在雾上,显得有些神秘。美 霖看了看,说,这里敬的是什么神,基督教,里面是耶酥吧?大志摇了摇头。美 霖说,那就一定是佛教了。大志又摇了摇头。那是什么神,会有这么多的人,美 霖来了兴趣。敬的是老君爷,大志说。老君爷,我怎么就没听说过,算是哪一路 神仙,美霖疑惑地说。你当然没听说过,天下神仙也多的是,你知道的都是有地 位的,榜上有名的,像释迦摩尼,耶酥,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等,还 有一些土生土长的神,虽然不上序列,但能耐特别大,人们也就看得重,乡下人 就信这个,这也算是城乡差别吧。   美霖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庙宇看,时间长了,就觉得那庙宇像是 浮了起来。美霖闭了下眼睛,说,我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大志问。我看到神了, 他正看着我呢,他坐在莲花座上,用他那双好看的佛眼看着我呢。大志拍了下她 的肩膀,说,是吗,隔这么远都让你看到了,还是大白天的。那可不是,美霖说, 他坐在莲花座上,神态安详,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女人的眼睛,美丽清澈, 似乎也有些忧伤,就那样地看着我,像是要跟我说什么似的,是不是神显灵了。 大志笑了下说,看来你跟老君爷有缘的,不过,有一点你弄错了,坐莲花座的是 观音菩萨,这些小神是坐不起莲花座的,骑个扫帚倒差不多了。大志本意是想开 个玩笑,可美霖却听得有些扫兴,说,连神你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这多年的官 场真是没白混了。大志红了脸,没有说话。   快到上午,人才稍稍松动了些,但也只是能挤进庙院里。庙宇的范围很大, 一直延伸到山腰上。空地上零星地长着毛竹和栗子树,还有两座泥塑的神仙尚未 镀上金粉,在半山坡上和颜悦色的注视着下面的人们。连接每座庙房的甬道是用 青砖铺成的,蜿蜒到每一个角落,甬道两边的毛栗子树和毛竹已绽出了新叶,有 几株竹枝被人撞断了,枝杆被踩在脚底下。地上,有青草芽从砖逢里钻出来,但 都歪着头,沿着地表往上长,那样子,却仿佛是在歪着头注视着你,给人一种怪 怪的感觉。大志受不了这种注视,那怕是小草的注视。他转过身,见靠墙的地方 有一眼水井,井上有辘轳,一个女尼正在打水,但女尼岁数大了,摇辘轳显得很 吃力,大志想过去帮老尼一把,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他有些兴趣索然地转 过身,却看见美霖正在向他招手,便向边上的殿里进去了。   他们进去的是边上的小庙。一般的庙宇都分小庙,主庙。殿也分为正殿、耳 殿和偏殿,正殿是供奉主神的地方,小庙,耳殿和偏殿则供奉其它有地位的神。 像这里,主殿住着的是老君爷,耳殿住着的是送子娘娘、财神、龙王、药王等神 仙。还有一些神仙,像土地爷、灶王爷、姜太公等,大约是自身能力有限,不能 帮人解决多少实际困难,所以连偏殿也住不进去,就只能挤在边上的小庙里。谁 说神就不分三六九等,不然这些小神怎能这样可怜巴巴的屈居一隅呢。他想把这 话跟美霖说说,但美霖正把身子挤在求神的人堆里,敛声屏气地看着什么,就把 念头打消了。   大志看了一会,便走出来,在庙院里闲逛,庙院里的主持和用人都是女的, 但不剃发,其中以六七十岁的居多,或许也有些年轻的,但都戴着青尼小帽,几 乎不说话,连走路也是轻手轻脚的,很敏捷,便连年纪似乎也分不清了。看着那 些神情肃穆的主持和满脸愁苦的信徒,大志觉得这似乎更像是一家医院,这种说 法也不为过,都是担负着治病救人的责任,只不过是拯救的对象和内容不同罢了。   从偏殿里出来,就到了廊檐下,廊檐很大,靠里的地方用木板隔了一下,成 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面没有供奉神位,却放着两排凳子,还有两张桌子, 上面放着鞭炮,火纸,香烛等,还有一些茶杯,茶壶,但喝茶是免费的。一个看 上去还年轻的女尼正在煤炉上烧茶,看见大志往这桌边来,便扭过身子,也不看 人,双手合十,敬了个礼,说,施主请稍坐,茶马上就好了。大志听着声音,稍 稍愣了一下,抬头去看女尼的脸,但女尼又去忙她的茶炊去了。旁边已坐了几个 等茶喝的人,一边聊着闲话,一边看着年轻女尼忙碌的身影。大志并不是想喝茶, 他只是想坐下来歇歇,可看见那些人,便又站了起来,到了门廊外边,但他仍忍 不住回头看,最终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敏感和无聊了,才摇了摇头。   大志在庙里转来转去,看庙里的建筑和陈设。庙门的后边有4块石碑,上面 刻有建庙人的名字及捐款数额,多则10000元,少则1000元。边的墙上贴着一年 的收入和支出,有些财务公开的意思。进到院里,廊檐的正中有一张铜刻的牌子, 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细看,才发现那上面写着“X市宗教艺术研究会制”的字样, 看来像是上面颁发的类似于表明合法身份的东西。两边的墙上,挂满了“劝世 人”、“训子歌”之类的文字,大意都是要人弃恶从善,不要贪财,以及戒欲、 戒色,叫人学好的。大志看了几段,觉得这世界上的人如果真能像这上面说的那 样去做,应该是真不错。但人真能做到吗,这样想着,便觉得心里有些空,有些 找不着方向,就像一个瞎子,被来自不同方向的线牵着,都在用力拉,最后弄的 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等了半个钟头,美霖才挤了出来,用手附着胸口,说,好热,好热,顺手接 过来年轻女尼递过来的茶杯饮了一气。女尼问她还要不,美霖才看见了女尼,却 冒冒失失地说,你这么年轻就来做尼姑了。美霖的话引得喝茶的和旁边说话的人 都向这边看。女尼的脸似乎红了,却没有说话。美霖又说,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 的事了,年轻女人出家都是这样的,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大志拉到外面了。   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他们商量着该怎么办,按大志的意思是,就算 了,先回家去,但美霖不同意。美霖说,这么好玩怎么就回去了,再说你不还没 求神吗。大志也不是真的想回去,就同意先去镇上吃饭,吃过饭再来。   镇子叫滨湖镇,是相对于濒临的丹阳河而叫的。镇子和莲花庙几乎连着,走 不到十分种,就看到镇子的全貌了,再走十分钟,就要掉到丹阳河里了,大志这 样说。美霖便说要去丹阳河看看。大志说,丹阳河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汪水吗, 水你又不是没见过。美霖还是不同意,吵着一定要去看。大志便只好说,那我们 还是先去吃饭,吃过饭再去丹阳河看,怎么样。美霖答应了。   进了镇,是两排旧屋舍,相对而立。房子的边上是一道水渠,渠水湍急,数 丈远一个闸门,控制着水的流量。渠很深,一个农妇正在汲水洗衣。再往前去, 是一座小桥,桥被柳树掩映着,就像电影上经常看到的江南的那种拱形桥,过了 桥,才真正算是进到了镇里。美霖立在桥上四下里看,说,这地方真不错。那可 不是,大志随口说,这里是楚文化的发源地,过去是水旱码头,辉煌了几百年了, 也留下了很多古建筑,像“清代一条街”,还有“一脚踏三省”,都在这里。还 有,范蠡你知道不,就是把西施送给吴王夫差,最后才有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 的那个范蠡,就是这的人。你老家这么好以前怎么就没听你说过,美霖把手伸到 水里,边玩水边说。这算什么好,人们还不是照样穷,那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美霖看着大志说,只有人说自己家乡好的,惟独你例外,也不知你整天在想些什 么。我什么也没有想,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走进主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古建筑群落。建筑物的飞檐呈凹型刺向 天空,屋檐紧接着屋檐,仿佛一把巨大的伞撑在头顶。翘起的屋檐在阳光下投下 淡淡的影子,通直的街道接纳了丹阳河吹来的湿润的空气,刚刚走出来的热气一 点也没有了。   街道的两旁是各种各样的小店,都是模板活门,店里的老板或老板娘坐在柜 台后面,神态安详的注视着从街上走过的人。也有的走出门外,和相邻的熟人说 话,或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一个小男孩在蹒跚学步,小男孩像潘长江一样在额 前留了一撮毛,穿了一身唐装,手里拿了一个风车。孩子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 的少妇,也只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原来的长发剪掉了,留下齐耳的短发,但看上 去似乎显得更漂亮了。少妇微闭着眼,像是对生活的陶醉,又像是在回忆少女时 代的生活。说不上来,但看上去很吸引人,就像是一幅静态画,让人生出无限的 遐想。街上的行人不多,生意看上去似乎也不太好,但他们好像都不为这操心似 的,一味地回味沉思或打牌说笑。   美霖拉着大志的胳臂一路走来,引来了人们的目光。大志把胳臂从美霖的怀 里抽出来,又正了下身子,说,你知道刚才那条街叫什么名字吗,那就是“清代 一条街”,很有名的,你看那全是清代的建筑,一直保存到现在。有时遇上节日, 这里的人们穿上清代的服饰,像清代人那样的生活,也很有意思的。这是一个产 生故事的地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从街上走一趟,总能听到一些感人的故事, 只是这里还太穷。说着话,已到了一所学校前,大志不走了,说,那就是我上高 中的地方,他说到这里语气似乎停滞了一下。美霖看着大志瞬间变化的脸说,是 不是这里还有你的初恋情人呢。你说什么呢,大志讪笑了笑,但目光却直直地看 着学校。那儿,有几个学生在操场上踢足球,球被踢到了大志这边,他们让大志 帮他们踢回去,大志笑着应了。这时,从校园里出来一个老教师,向这边走来。 大志忙回过头,对美霖说,我们该去吃饭了。   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家庭餐馆,老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多话的老头,他热情地 招呼他们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石桌靠着一株槐树,槐树上正开着槐花,有的 已飘落下来,落在了地上,石桌上。捡一枚放到嘴里,甜甜的,空气里也弥漫着 这种清甜的香味。老板显然把他们当作了游客,就跟个导游似的,一再说这的好 处。大志也不说破,任有他说。老板说,这镇子可有些历史了,就说这丹阳吧, 听老一辈的人说,上古时叫“淅海”,《西游记》里的“八百里黑河”说的就是 这里,后来,丹阳河上游李官桥“拦海山”年久冲刷,终于石破天惊,才形成这 条流三省贯六县的江道。在唐宋时,这里就是武汉至西安的重要航道。明末清初, 达到了鼎盛时期,千里江道帆船林立,号声震天,那繁华程度可不是现在所能比 的。老板说着给他们沏了茶,茶是当地产的清茶,闻起来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再 说这镇,当时是三省结合处的水旱码头,鼎盛时期,三省巨贾相继造官厅,七十 二家商行在这里都设有会馆,五里长街,人声鼎沸,平浪宫里,云遮雾绕,那才 叫繁华。到了后来,就不行了,有了公路,铁路,打鱼撑船的上了岸,又修了水 库,一下子就是几百年了。老板说着突然住了嘴,仿佛有些不堪历史重负似地垂 下了头,还有的半句话悬在半空中,一直落不下来,就那样悬着,直到有人喊他 上菜,他才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进屋去了。   午饭是清炒竹笋,鸡丁蘑菇,一个青菜,一个丹阳鲤鱼,一人一碗糯米酒, 一小碗米饭。老板招呼他们吃饭,就坐在一边抽烟,脚下卧着一只大黄狗,大黄 狗也显得很有教养,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美霖夹了一块鸡丁扔给它,它只是看了 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老板笑着说,你可别小看了这只狗,不是自己人喂,什 么好东西都不吃,只是也可怜它了,跟不到富裕人家,整天连肚子都吃不饱,可 它一点都不嫌弃,想想真是难为它了。老板说着摸了摸它的头,把那块鸡丁递给 它,它吃了,两只眼睛看着老板,然后把头放在老板的腿上。美霖看得都要流泪 了。   院外,有一阵声音传过来,是歌声又不是歌声,他们扭身去看,只见几个本 地妇女一路走着、唱着,沿着水渠往镇外走去。美霖把目光转向了老板,老板看 了一眼,说,那是一些信主的,今天是祈祷日,信主的人要聚在一起唱颂诗的。 是信老君爷的吗?美霖问。那倒不是,老板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去过莲花庙 了。美霖点了点头,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是不是真的很灵啊?   那自然是,老板在鞋帮上磕了磕烟灰,脸上显出自豪的神情,我什么神都不 信,只信老君爷,你们知道这有多少人信他,每年的大年初一,正月十五,还有 清明节等,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求子求财求平安,磕头还愿,那香火才叫个盛, 连一些大庙都比不上。就连一些城里人想升官发财也都慕名而来,开着小车,上 钱也大方,出手就是几百,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盛的香火,你说是不是。大志的脸 红了一下。你们是外地人,我告诉你们一些本不该说的话,只是你们在这里可不 要乱说。老板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显出神秘的表情,老板说,那老君爷原来就 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就住在离这不到十里的一个叫仙人湾的村子里。三十多年 前,她坐化成神,被人尊称为老君爷。老君爷生前吃斋念佛,做尽善事,成神后 也替人排忧解难,人们都敬重他,给他修起了庙。开始,镇里怕影响不好,镇上 的领导说,毛主席死了也没这么隆重过,一个老太婆死了就享受这样的尊敬,这 算什么事。就组织拆过几次,可每次拆过不久,庙就又建起来了。直到最后,他 们也没有拆掉,最后向上讨了一块牌子,这庙就算合法了。   可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大志的心里突然产生一股恶作剧的心理,他说,我 听这里的人说,老君爷是自杀的,三十多年前,被逼不过就自杀了。是吗,美霖 转过头问,脸上显出兴奋的神情,为什么,快说来听听。我听说是——大志还想 说,却听见老板咳嗽了一声,截住了他的话题,说,一定是有人对你乱说了,你 们是外来的,千万不要听他们瞎说,一定是那些信主的人在乱说,她们的人改信 神了,就说神的坏话,要遭报应的。大志觉得有趣,连神也会拉选票,还想再说 几句,却见门口进来一个小孩,小孩也就六七岁光景,很大的一个脑壳,头发理 得很短,衣服也有些破,但很干净,胸前挂着一个布老虎。小人看上去很精神, 两只眼睛很有神,进到院子里看了他们一眼,大黄狗立刻迎了上去,他摸了摸黄 狗的头,黄狗直起身把腿搭在小孩的身上,用舌头添他的脸。小孩抱着狗,对着 老板叫了声,大爷,我们的饭做好了吗。老头笑着说,你再不来,我就让阿黄给 你们送去了。小男孩嘻嘻笑了,看着老头进去拿饭,可老头却站在门口说,饭凉 了,要热一热。   小孩便在大志的对面坐下来逗狗玩。美霖看着小孩小声对大志说,这孩子长 得真像你,你说是不是。大志的心没来由地跳了跳,却笑着说,你胡说什么呢。 真的,美霖仿佛突然来了兴致,说,你看那孩子的嘴、鼻子、脸、眼睛,还有他 看人的样子,真的像极了,是不是你瞒着我在你老家还有一房,给你生个大胖儿 子吧,还不老实招来。大志的心跳得不行,急切地说,你瞎说些什么,让人家孩 子听见。看着大志起急,美霖不由笑了,说,不就是说着玩吗,看把你急的。不 过,说实在话,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你。大志忍不住向孩子看,发现那孩子也正盯 着他看,迈过了脸。   孩子拎了饭盒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老头在后面说,还看什么,还不快 去,想让你妈饿死,阿黄在我这里你不用操心,我会喂它的。孩子这才一步三摇 地走了。大志盯着孩子的背影,问老板那孩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到这做饭。老 板叹了口气,该咋说呢,这也是林家女子的不幸,嫁了个丈夫,不到月就生了儿 子,婆家起疑,过不到一起,后来丈夫又死掉了,留下这个儿子。婆家见不得, 就回了娘家,可娘家也不能管她一辈子,她就自己找了份事挣俩钱,勉强供孩子 上学,每天饭来不及做,就让我替她做好,放学后由孩子给她送去。那她为什么 不再嫁呢,大志问。这我也说不上来,这孩子性子倔,心性强,也不知她是怎样 想的,多好的一个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恐怕这一辈子就要这样给毁了。大 志还想问点什么,外面有人喊老板,老头答应一声出去了。大志心里惴惴的,和 美霖又坐了一会,也告了辞,向外走去。   时间还早,美霖问大志还有哪好玩,大志想了一会,说,那就去范蠡公园吧。 两个人在公园里转了一会,毕竟是乡下的公园,除了一个范蠡的雕塑和一些常见 的花草树木外,见不到什么别的东西。美霖在范蠡的塑像前站了一会,说,他就 是范蠡吗。大志点点头。美霖就说,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不就一老头吗。大志 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老头,利用“美人计”恐怕就是他开的先河。还有,到了后 来,该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他却激流勇退,去做生意了,成了一代富豪,那脑筋 比现在人都开放,你说是不是。美霖趴在碑上看上面的文字,说,当年他把西施 送给夫差时也不知是怎样想的。还能是怎样想的,男人吗,总是该以大事为重, 沉溺于儿女私情是干不成大事的,大志说。可男人干大事为什么总要以牺牲女人 为代价,把自己的爱人送给别人无论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对这样一个拿 自己的爱人做交易的人却供若神明,恐怕是世上所有不忠或视女人为玩物的男人 的普遍心理吧,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瞧你把话说的多严重,不就是随便说说吗, 大志说。   回到庙上,也只是下午二点钟的光景,天已有些阴,但庙上的人仍很多,有 的上午没有回家,庙上有卖饭的,也有当地小吃,像这个季节的槐花粥,槐花饺 子,很有名的,2元钱一大碗,还有槐花馒头,管把人吃饱。吃过饭的人,就三 五一群蹲在地上玩“占方”的游戏。地上的灰很厚,上面堆满了甘蔗皮和瓜子壳, 还有糖纸,鞭炮纸,空气里弥漫着很浓的火药味和香烛的气息。庙院的门这时虚 掩着,显得清净了许多,上午拥挤的人群仿佛一下子都蒸发掉了。大志问身边的 人现在为什么没人进去。那人笑着说,老君爷也要吃饭休息啊。大志不由笑了, 说,这神当的,比当领导的还要舒适。两人正自闲聊,却看见刚才见过的小孩从 庙里走出来。小孩的手里拿着一截刚从柳树上折下来的枝条,用小刀砌开,把里 面的硬物去掉,就做成了一个哨子,小孩吹着哨子,在庙前一蹦一跳地走着。大 志忘了说话,盯着孩子的身影看,直到美霖拉他,才回过神来。   到了两点半左右,人们开始往庙里进。他们跟着人流往前走,进了门廊,又 看到烧茶的年轻女尼,坐在凳子上,目光定定地看着院子里的某一件东西上,仿 佛里面的热闹和她都不相干似的。这次,她的头稍稍抬起,可以看到她的半个容 貌,看上去她也就是二十八九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容貌很清秀,但眉头皱着,显 得很愁苦。美霖买过香表,转过身悄声对大志说,怎么这么年轻就入了空门了呢, 我总觉得这个女人后面有很多故事,而且这些故事和我们有关。又在胡说了,人 家是在做生意,不一定是出家,你又在疑神疑鬼了。可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尤其是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美霖固执地说。美霖的话使大志的心跳了一下,忍 不住去看那女人,但她戴着尼帽,遮住了眼睛,可他似乎也从侧坐的女尼身上发 现了些什么,还想再细看,却被人裹胁着进了大殿了。   美霖先是看别人跪拜。来求神的多是岁数大的妇女,年轻女人也不少,以求 子求财的为多。殿上的老君爷塑的是一个男人像,有些粗糙,但眼睛很独特,非 常清澈,又有些忧伤,温柔地注视着你,仿佛要把你的心思给看透了,也仿佛把 这个世界给看透了。殿上有一个执事,有七十多岁了,可依然脸膛红润,手里拿 着一柄拂尘,做完了一个,老尼就把拂尘在求拜人的身上拂一下。外面虽然很热 闹,但里面静悄悄的。殿上的人不多,只有同来的,其他的就等在外面。一拨一 拨来。   到了四点多钟,才轮到美霖。她先是净了净手,买了香表,然后在执事的引 导下把香表点燃,插在前面的香炉上。转过身,站在蒲团前,双手合十,微闭双 眼,默立。执事微微摇动拂尘,嘴里念念有辞。美霖默立了一刻,然后双手、胳 膊自然下垂,两手扣地,双膝自然下跪,叩头。大殿里很静,仿佛连人的呼吸都 能感觉出来。大志站在一边看美霖做这一些,觉得自己仿佛也沉在某种无边的黑 暗里,多年来疲乏沉重的身子突然松弛下来,有些失重的感觉。大殿上弥漫着庄 严的氛围,大志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竟有些汗津津的。   美霖连做了三遍,最后一遍时,美霖默默从蒲团上直起身子,双手合十,抱 于胸前,眼睛微闭,头稍稍低下。老尼拿拂尘在美霖的身上拂了拂,才算完了。 美霖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放进前面的善款箱里。始才诺诺 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出了大殿。她的脸红扑扑的,眼里盈满了光,仿佛被什么东 西激动着,给人一种很飘渺的不真实的感觉。   美霖坚持要把所有的神位全部拜完,大志跟着看了几次,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他一个人走出来,在外面站了一会,看见几个当地青年在玩“劈甘蔗”的游戏, 便参加了进去。游戏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把刀背平放在竖起的甘蔗上,然后猛翻 刀把,在规定的高度下落,能把甘蔗一劈到底的就算赢。这是大志从小就玩烂的 游戏,大志连劈三根,每次都是从头到尾,一劈到底,把几个不良青年看得目瞪 口呆,也引得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好。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也挤了进来,睁 着两只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大志放下刀,问小男孩,吃甘蔗吗。小孩摇了摇 头,目光却盯着他手里的甘蔗。大志把一根甘蔗递给他,他却说,叔叔能教给我 “劈甘蔗”吗。大志的心里一热,不由拉住孩子的手说,你怎么想着学“劈甘 蔗”,你是谁家的孩子,你上学了吗,上几年级。小孩不说话,泥鳅一样从他的 怀里跑掉了。大志看了看被自己劈的一塌糊涂的甘蔗,和那几个不良青年,笑了 笑,掏出了20元钱,丢在了甘蔗摊上,然后走了出来。   小男孩并没有走远,站在不远处望着他,小孩的额头上汗津津的,头微微歪 着,大志的心里有些热烘烘的,仿佛被一股来历不明的东西给击中了,他走过去, 但小孩却跑开了,他停下来,小孩也停下来,仿佛在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两个 人就这样在空场里跑来跑去,引来一些孩子的目光,他们缠着自己的大人,说也 要玩捉迷藏的游戏,大人不同意,他们就哭,就吵着说,看人家爸爸都玩,呜呜。 大志听见这话不由一愣,腿也慢了下来,想一想,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有些奇怪, 有些神经不正常了。   大志怀着一股落寞的情绪向庙院里走,天已有些晚, 庙里的人也不多了, 两个老尼坐在檐下,用手和嘴巴做着艰难的交流。院子里没有美霖,大志一个殿 一个殿地找,最后才在茶室里看见她,她正在和烧茶的女子说话,看她们那样子, 似乎已是老朋友了。大志想退出去,可美霖却喊着说,这是梅萍姐,是她领着我 一个殿一个殿拜完的。大志只好站下,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女人也在看他。这 次他们是对视着,都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容貌。但他们的神情显得有些怪怪的, 有些吃惊,也有些尴尬。女人最终转过脸,施了个礼,递过一杯茶,可茶却弄洒 了。大志看着女人转身,想说句什么,嘴张了张,喉咙咕噜一下,可最终没说出 话。   大志坐了一会儿,觉得脖子上汗津津的,手也无处放。叫梅萍的女人在茶炉 前忙碌着,美霖在喝茶。他不渴,喉咙却干的厉害,额头上还沁出了汗珠。他偷 眼看那女人,女人提了桶到水井上打水,辘轳似乎很沉,女子摇着显得很吃力, 他试着想站起来,却不住去看美霖,美霖只顾喝茶,似乎对他的异常反应没有感 觉,他试了几次,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把脸扭向院子里。院子里靠墙的地方长着 一株夹竹桃树,这时正是开花的季节,夹竹桃纤弱的枝头上探出的几瓣花朵在晦 暗的庙院里显得特别抢眼。大志忍不住说,你看那花多漂亮,两个女人都向那边 望,美霖立刻放下茶杯,跑了过去,说,真是的,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夹竹桃。 大志说,可能是这院里太缺少花了。那倒是,美霖看了看院子,说,那为什么不 种些花呢。大志说,你见过种满花的庙院吗。美霖不由笑了,可她说,那这一株 是谁种的呢。大志摇了摇头,也许是个喜欢花的人把种子丢到这里,就长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梅萍,女人怔了一下,但立刻又去忙她的事去了。   美霖喝够了茶,两个人起身往院子里走,美霖把手搭在大志的肩膀上,突然 说,你不知道那个叫梅萍的女人多可怜。大志不由自主地说,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是听那些喝茶的人说的,他们说,那个叫梅萍的女人怀着身子嫁给了一个男人, 男人后来不幸死掉了,婆家和娘家都容不下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她就来到了庙 上,帮人烧烧茶,卖点杂货,一个月多少有点收入,供孩子上学,看来这孩子是 她第一个男人的,可这男人却跑掉了,想想真是可怜,美霖叹了口气。   大志没有说话,目光盯着墙上的一则“劝世歌”,“劝世歌”里有一句, “财是恶虎下山,色是刮骨燎刀,贪欲是万恶之源”,大志苦笑了一下,转身对 美霖说,你都许了什么愿。当然是好愿。能不能说出来听听。当然行,不过说出 来你可不要生气吆,美霖有些怪模怪样地说。怎么会呢,大志说。那我就说了, 我许的第一个愿就是这次处长选拔你选不上,怎么样,美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大 志。大志怔了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知觉得这样想,美 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是生气,我只是觉得难受,还有失望,你竟然在这 样的场合下说这样的话,大志的脸色很难看。看来你还是很在乎这次选拔的,不 过,我只是跟你说着玩的,看来你当真了,美霖有些扫兴,转身走开了。   大志站了一会,觉得心情有些烦躁,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廊檐下的茶室里,但 被廊柱堵着,看不到里面。靠边的一个屋子里,一个老尼正在给几个妇女讲道。 人们在外面走来走去,密密麻麻的蠓虫就在头前不远的地方,你进它也进,你退 它也退。有一些落到了脖子里,麻痒痒的,非常烦人,大志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失 败和颓废的感觉,这种突至而来的感觉令他很难受。   茶室里这时没人,大志忍不住还是走了进去,站在面向茶炉的女子的身后, 说,我见到孩子了,属虎的,就是他吗。女子手里的茶壶重重落在了地上,水也 洒了一地,她没有转身,手撑在前面的墙上,身子却仿佛要跌落下去,大志不得 不伸手拉住他。这时进来一个香客,有些奇怪地看他们一眼,嘴里嘟哝了一句, 转身出去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女子这时已转过身,用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目光 看着他,泪珠挂在她的眼角,可也只是一会,她迅速擦干了眼泪,整了下衣裳, 用一种平静的眼光看着他。你还好吗,大志嗫嚅着说。女子不说话,给他搬过来 一把凳子,还有茶杯,然后把脸扭向门外。屋子里很静,连蠓虫振翅飞动的声音 都听得清楚,空气似乎也静止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大志的心里很晦暗,大殿 上的神正忧郁地看着他。他有一种眩晕的感觉,门外晃动的香客,靠墙处的夹竹 桃鲜艳的花朵,都在面前变得模糊起来。   这时,一个老尼走了进来,她看了看大志,转身对梅萍说,根宝又在外面跟 人打架了,你快过去看看。梅萍听了这话,急忙跑了出去,大志也跟在后面。到 了外面,果然看见门口围了一圈人,不断有怒斥声和叫声传出来。梅萍拨开人群, 看到的却是一个男子在打根宝,男子的身边站着一个和根宝岁数差不多的男孩。 梅萍疯了似的把孩子从男人手里夺过来,用近乎尖嚎的声调说,两个孩子打架, 你为什么打我的孩子。那男人说,我就是要打他,哪儿来的野孩子,跑到这来撒 野。梅萍的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呆站了一会,搂着孩子哭了起来。大志攥 着拳头往前走了几步,可最终还是停下了步子。围观的人也觉得男人不象话,纷 纷说些指责的话,男人拉着孩子匆匆走掉了。   围观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大志还站在边上。根宝倒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没有 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志,然后笑了,大志想过去摸摸孩子的头,但被梅萍 的目光制止了。根宝伏在梅萍的肩膀上说,妈,你不用哭,今天打架不怨我,是 他们惹我,可我一点也没吃亏,以后谁欺负我都不行,谁欺负你都不行。这样说 你打架有理了,梅萍抬起手在根宝的头上打了一巴掌,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 不要跟人打架,可你就是不听。可是他们先打我的,孩子有些委屈,嘴撇着想哭, 目光却仿佛求助似地看着大志。梅萍注意到了,拉着孩子向庙里走。大志呆呆地 站在原地,眼前仿佛起了雾,用手一抹,触到的却是凉冰冰的东西。   跟着他们到了庙院,却见美霖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看见他们,立刻走了过来, 顺手在根宝的头上摸了一下,说,这不是滨湖镇上遇到的那个孩子吗,感情这就 是你的孩子。梅萍没有说话,忙着给孩子洗脸,拍打灰尘。大志和美霖在边上站 了一会,美霖突然对大志说,你不还没求神吗,现在人少了。大志向大殿的方向 看了看,又看了眼面前的梅萍,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就不求了吧。美霖看着他, 说,怎就不求了,你不是很看重的吗。大志的脸红了红,又向梅萍的那边看了看, 梅萍手里拿着孩子刚脱下的脏衣服,用湿毛巾在上面擦着,但擦着擦着就停下来, 显出茫然的样子。大志说,还是算了吧,看你刚才做的那些繁杂的程序,还真不 容易做出来,错了又要惹人笑的。美霖说,那就让梅萍姐陪你去吧,她知道这里 面的路数,会帮你的,你说怎么样。大志怔了怔,忙说,这怎么可以,庙上这么 忙,都有自己的事的,怎好去麻烦别人。没事的,美霖自作主张地说,梅萍姐是 个好心人,会帮这个忙的,是不是,美霖说着把头转向了梅萍,梅萍恍惚地笑了 一下,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只是空洞地看着他们。美霖拍了下手说,这 不就得了。   梅萍陪着大志往大殿上走,这时的大殿已是人际寥寥。执事的老尼不时拨着 案前的香烛,香烛在大殿上缭绕,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大志嗅着这香气,心里就 产生一种迷醉的感觉,他向两边看了看,却意外发现从房顶透下来一束光线,从 神像的额头滑过,落在跪着人的身上,仿佛一双眼睛,盯着面前跪着的人。大志 的心抖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梅萍,梅萍微低着头,站在一边,和执事的老尼说话, 然后老尼就出去了,只剩下大志和她留在大殿里。   老君爷的像看上去非常庄严,也很慈眉善目,塑的是一个男人身,这是让大 志非常迷惑的。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大殿里,他曾疑惑地问,老君爷本 是一个女儿身,为什么要塑成一个男人呢。她说,也许男人的肩膀更能靠得住, 让人更有一种安全感吧。然后他们跪在老君爷的脚下,说一些令人心跳脸红的话。 大志怅然地想了一会,不由抬起头,看着梅萍,心却仿佛被摘走了,空落得有一 种死去的感觉。   梅萍收拾好案桌上的东西,给他准备好了表和香烛,让他把香烛点燃了,插 在案前的香炉里。纸也燃着了,梅萍便站在一边,说,是求财还是求官,你对老 君爷说吧,他会保佑你实现的。大志的脸红得不行,又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的难 堪,却说了一句,还和过去一样吗。   梅萍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站在蒲团边,双手合在胸前,头微微垂下,过 了大约一分钟,然后两手、臂下垂,两手掌伏于地上,两手臂、肘着地,两膝着 地,叩头,然后默念,起身,双手合十放于胸前,目光前视。大志开始在边上看 着,然后也跪了下来,跟着梅萍做。梅萍做完了,就起身站到了一边,大志还在 地上跪着,有一阵子,他就那样跪着,看着面前的神像,一动不动。梅萍把脸扭 向一边,身子似乎也萎缩了,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刚刚出家的小女尼。   外边,好像是变天了,风把案前的烛烟吹得忸忸歪歪地向上飘去。好像听人 说过,求神时,如果你的心不诚,或是你的心不静,那烟柱就不会直直地向上飘 去,那烟柱是神的心。大志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做不到。他想直直腰,不 小心却把案上的香炉碰翻了,一些香灰洒在自己的身上,他去拍打香灰,又把案 上的拂尘碰掉了,他的心慌的不行,一种灰暗阴冷的情绪笼罩着他。他忍不住拉 住梅萍的手,用力抱在胸前。梅萍看着他,然后把手抽了出去,把地上、案上的 东西重新收拾整理好,站到一边,盯着面前的香炉出神。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先是看着神像前的两个人,然后 去看神像,年轻的女子突然叫了起来,他们抬起脸,顺着年轻女子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老君爷的眼角似乎淌下了一道道泪痕。两人默然对视了一会,梅萍掩面跑了 出去。   走到外面,才发现好好的天突然就下雨了,雨不大,是那种可以洗涤灵魂的 细雨。大志看了看天,喘了口气,然后转过头,美霖正在院子里等他,她对大志 说,刚才梅萍是不是哭了。大志深呼了一口气说,你胡说些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怎能随便哭呢,一定是香灰迷住你的眼了。美霖点了点头,可是她又回过头说, 不过,看她那样子倒真像是很伤心的。   站在庙外,大志仍不住地回头看,那个叫根宝的孩子仍在雨地里玩耍,布老 虎还挂在胸前,他不时抬头向他们看一眼,那双眼睛,那看人的目光,跟他意识 里二十多年前的那双眼睛一样,刚强而又充满忧伤,大志下意识地走了过去,但 他很快就停止了。美霖站在他的身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她的话象面前的雨一 样稠密而又细碎,大志努了很大力才听清她说的什么。她说,你猜我刚才听说了 什么,我站在那边听人们说话,一个人说,这老君爷根本不是坐化的,三十多年 前,她的丈夫为了保自己不被批斗,就把她隐匿多年的家庭成分给说了出来,从 此她的生活再也没有了平静,不断地被批斗,侮辱。更是由于对丈夫的心灰意冷, 她彻底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她开始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穿一件衣服,这样 过了一个多月,就死去了。人们纪念她,感念她一生的凄苦,她的忠贞,就给她 盖起了庙,就成现在这样了,是这样吗,美霖说。   大志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网里乾坤】∽∽∽∽∽∽∽∽∽∽∽∽∽∽∽∽∽∽∽∽∽∽∽∽∽∽∽∽∽ ◆           橘子、桔子和《现代汉语词典》    ·肖 毛·   几天前,我给一个新朋友寄出两本我翻译的《隧道》,这位朋友看到书后, 写信告诉我说,译文中的“桔子”,应该写作“橘子”,后者才是更标准的写法。 然后,我回信请教,问这里是否有什么说法,因为这位朋友是植物学家,或者可 以从植物学的角度,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刚才收到朋友的回信,给我的理由是一 篇网文《莫把“橘子”称“桔子”》,文章中认为,“虽然《现代汉语词典》有 ‘橘’俗作为‘桔’”一说,《广东新语》也有‘桔者小而甘,曰松皮,桔皮红 不粘肉’之谈。但笔者坚持认为,橘桔两字不可混用。”   那么,假如我是编辑,我或许要根据《现代汉语词典》,把我的《隧道》译 文中的“桔子”改为“橘子”,因为这样可以显得不“俗”,而按照出版界的规 定,只要最新版《现代汉语词典》不肯老实承认的写法,就可以算作错误的。   至于我个人,却不敢赞同一刀切式的做法。我觉得,一个民族的语言,只有 更具包容性,才会拥有长久的生命力和丰富多彩的面貌。几千年来,汉字的队伍 就是这样发展和壮大的。在阅读古文时,我们所谓的“异体字”或“通假字”, 往往是一个汉字的另一种写法,而且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它们不但丰富了作者的 选择,而且能够使他们的行文更加具有个性。   清末以来,为了适应发展的需要,人们不但造出新字(比如“她”字),而 且造出许多新词(比如“葡萄牙”)。尽管Portugal的发音并不是“葡萄牙”, 而葡萄也不会张开大嘴,在被人吃掉之前呲牙反噬,可“葡萄牙”这个名字早已 得到社会的认可,所以我们就要理直气壮地把“葡萄牙”看作Portugal的代词, 不管那个国家的人感不感冒。同样的例子,最近也发生过。比如奥巴马认为,他 的中文名字不应该这样翻译,可我们就是要管他叫奥巴马,不管他高不高兴。   可是,在最近几年,按照国家的规定,编辑们却要把不时推出新版的《现代 汉语词典》当作汉语圣经,凡是那里不肯认同的写法,一律被看做错的,不然就 算编辑失职。与此同时,英美等国却经常在新版字典中收入新字词,甚至收入中 国人编造的不规范英文,给予它们合法的地位。过去,人们常用“闭关自守”来 形容旧中国的政治落后。我想,如今则可以用“固步自封”来形容中国的“唯 《现代汉语词典》论”,因为它在使汉语变得黯然失色。   好,闲话少说,书归桔子。我们知道,前些年有个电视剧,叫做《橘子红 了》。既然橘子可以红,桔子为什么就不能呢?当然,桔也念作jié(比如桔梗、 桔槔),可是,古籍中就不曾用桔替代过橘字吗?我查了查,发现了这些证据:   “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桔相饷,畅啖之。”(《陶庵梦忆》 卷三之《陈章侯》)   “林檎、橄榄、莲肉……金桔、香橙,果子随山有。”(《西游记》第八十 二回“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在现代作家的文章中,桔字更是多见。比如,我小学时就在语文课本里学习 过冰心先生的文章——《小桔灯》。   看到这里,支持我的朋友,先别忙着喝彩,因为以上两段古书中的文字,均 摘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陶庵梦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西游记》的简体版。在 繁体版中,其中的桔字,说不定被写为橘字呢。   看到这里,反对我的朋友,先别忙着喝倒彩,因为繁体版的《植物名实图考》 卷31果类中,有这样两句话(引文被我变成了简体字,但桔字为原书所有):   “公孙桔:产粤东,……辰州诸属,橘类有公引孙,即此。”   “梿子:梿子产广州,亦柑桔之类。”   你瞧瞧,《植物名实图考》中,居然胆敢出现“公孙桔”和“柑桔”的字样, 假如我们的语文老师看到了,准会给这两个词画叉。可是,我要请语文老师暂时 抛开《现代汉语词典》和考试评分标准,看一看《辞源》中的“桔”字条:   “桔:同橘。清屈大均《广东新语》二五《木》语:‘又有桔,亦与柑 类。’”   然后,我再恭恭敬敬地请老师赏个脸,看看《辞源》中的“桔柏津”条:   “桔柏津,水名,在四川昭化县东北嘉陵白水二江合流处,也叫桔柏渡。唐 杜甫《杜工部草堂诗笺》十八有《桔柏渡》诗。”   看到这里,亲爱的老师和《现代汉语词典》的编者们,你们将何以教我呢? 假如你们认为《辞源》早已过时,那么我不敢再领教什么。假如你们承认,通假 字也不能算错的话,我要斗胆请你们想一想:“桔柏渡”中的桔字,指的肯定是 树木,而非桔梗吧——因为桔字与柏字相连,桔柏均为木本,而桔梗乃草本。此 外,既然杜甫的诗里提到“桔柏渡”,那就说明至少在唐代,“桔”与“橘”就 具有亲戚关系了,除非你说杜甫学习不好,居然在诗中写错字,或者当年的刻书 人学问太差,竟敢用桔字代替橘字。   所以说,就算象《现代汉语词典》中说的那样,“‘橘’俗作为‘桔’”, 这个俗不可耐的“桔”字,也已经俗了很久,而且与“橘”字具有明显的亲戚关 系。既然大家都是亲戚,你们为什么要厚彼薄此,不许通俗的“桔”字与高雅的 “橘”字平起平坐呢?所以,我求求你们,别再固步自封了,就让无数不合《现 代汉语词典》口味的“呆着”、“好象”等等前人早已品尝过的“桔子”,统统 都红了吧。阿门。 ◆ 蝉的往事 ·谢文盛·   蝉,这种昆虫在我的青少年时代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很久以来,我心目中的夏季是开始于听到第一声的蝉鸣。夏日的傍晚,我们 兄弟和邻居家的孩童总会提着阔口的空玻璃罐头瓶出发,目的地是附近的每一棵 树。在还可以看清地面的时候,我们会仔细观察地面上小的孔和洞。如果孔洞可 以用手指捅破,形成手指粗细的大洞,里面十有八九是有蝉的了。(那时,我并 不知道那叫作蝉,我们称之为知了,方言的发音是“知牢牢”。)将手指伸进洞 里,一会儿蝉就用尖尖的前肢勾住手指,我们只需轻轻一提,那蝉就出来了。天 黑以后,我们就会绕树一周,仔细观察,摘走正在积极爬树的蝉。   我们那时捉蝉的目的十分简单――吃肉。在买肉需要肉票的年代,知了是我 们补充蛋白质的最直接猎物。实际上,我们捉的只是蝉的幼虫。它们住在地下, 并没有会飞的翅膀,而是靠一对有力的前肢和较为细小的两对后肢挖掘和攀爬。 通常到晚上九点钟时,我们已经可以捉到四五十只蝉,多的时候可以到上百只, 装在罐头瓶里。回到家,用水洗净,再用盐腌了,我们就睡了。   早上起来,父母可能已经在用油煎那些腌好的蝉了。通常蝉会在钻出地面之 后,爬上树干或其它高处,然后蜕掉外壳,伸长翅膀,变成会飞的蝉。用盐腌了 的蝉很少会再蜕壳变化,这点很重要,因为蜕壳后的蝉肉会很快变硬而无法食用, 尤其是背上那块极好的瘦肉。油煎的蝉在那时是绝对美味,带上几只上学,几乎 可以换到各种东西,比如彩色蜡笔和香味橡皮等。长大以后也曾到京城的东四十 条去过,再吃油炸知了串,却总是:“何向者之香而甘也!”   有时我们也可以在上学的路上顺手捉到趴在树上的蝉,它们还没有蜕壳,但 是已经不能再爬了――正处在一种开始蜕变的状态。我通常将它放在课桌的斗里, 让它趴在桌壁上,然后盖上桌盖。过一会儿,观察一下,便可以看到蝉背上的皮 开始慢慢裂开;如果轻轻地摸那蝉背,可以感到它在抖动。蝉背上的裂口越来越 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露出的青色的肉。大约一堂课的功夫,蝉的背已经裂 得很大了,它的抖动也越来越厉害,蝉的头和身子都从里面出来了。最有趣的是 翅膀,它刚刚张开时是绿色的、柔软的,不久就变硬发黑,蝉也就可以飞了。如 果我在它伸展翅膀时,触摸了蝉的身体或翅膀,那么很有可能它的翅膀就不会再 伸开,这只蝉也就不会飞了。   蝉有公蝉和母蝉。幼蝉的公母不容易直接看出来,而会飞的成年蝉的公母很 容易辨别:公蝉会鸣叫,腹部有一块酷似提琴面板的发声装置;母蝉没有。我曾 极力想弄明白,蝉是怎么发声的。用小棍模仿拉琴的动作,在公蝉的腹部拉来拉 去,却总也不成功。公蝉的发声原理很象鼓膜的震动,而震动的动力来自牵引发 声装置的肌肉,那肌肉的动作频率很高,远远超过我拉动小棍的频率,所以我是 徒劳的。   后来,在课文里学了《蝉的习性》,才知道蝉有着神奇的地下经历。母蝉将 卵产到树枝里,树枝枯萎后,落到地面,蝉的幼虫就有机会孵化并钻入地下。蝉 的幼虫会在黑暗的地下生活好几年,比较著名的13年蝉和17年蝉分别要在地下生 活13年和17年,不过它们只在北美出现。虽然在自然界中有生命周期是13年和17 年的蝉,却没有发现生命周期是14、15或16年的蝉。为什么会这样呢?自然选择 理论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幼蝉躲在地下,极少有天敌来捕食和猎杀。然而,生命周期是14年蝉每次钻 出地面的时候,都会被大量的生命周期为1、2、7和14年的天敌捕食。同理,15 年蝉钻出地面时会碰到生命周期为1、3、5和15年的天敌。而17年蝉钻出地面时 如果遇到3年周期的天敌,那么它的后代与这种天敌首次见面的时间就是半个世 纪之后了,中间有两次机会可以安全地钻出地面好好地繁殖下一代。所以生命周 期是质数的蝉的存活率会大幅提升,经过长时间的选择和淘汰,13年蝉和17年蝉 就在自然界中存活下来了。   小小的蝉竟然蕴藏了如此美丽的自然奥秘。我儿子对蝉的兴趣能够超过变形 金刚吗? 【网萃】∽∽∽∽∽∽∽∽∽∽∽∽∽∽∽∽∽∽∽∽∽∽∽∽∽∽∽∽∽∽∽ ◆               无须解释  ·刘工昌·        从山上看辛庄,稀稀疏疏的一些小房子就象撒在山沟里的一把豆子,那么的 细小,人们简直可以把它们放进衣袋里了。待走到山下细看,总的来说,辛庄是 平常的村子,靠山脚下一片片并不完整的平地,地与山的结合部还算集中聚着的 一些人家,房子大都是些简陋的砖房,有的还是土墙。听说这里也有过一段辉煌, 那时候山上森林茂密,清澈的泉水终日不停的往下流着,每到桂树飘香的季节, 便有着从城里来的一大批闲人,很多人手里还挂着个相机,对着个山林,还有村 民放的牛儿拍个不停。与村民这些简陋的小房子相比,在靠着山泉的大桂树边, 一幢带复折屋顶琉璃瓦红色砖墙的三层建筑显得特别显眼。   大概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改变了一切,经过一夜的洗劫,缜密的山体垮 下了一大片,差不多冲走了原先的大半个村子,当然也包括那幢鲜艳的琉璃瓦房, 紧靠着它的清澈的泉水再也看不见了,原先秀丽的脸被扯出了一个巨大的伤疤, 再也难以弥合。一同消失的还有喧闹的人气,村子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样子,爹 不疼娘不亲,就象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这个清晨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夏日的清晨,白天的暑热还没袭来, 炽裂的太阳此时正温柔成一枚红果子,挂在天边。有点风,还有点凉意,一家一 家的,人们都很安稳。   当那阵尖厉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自 打那次山崩后,好多年了,人们再也没听到这么凄切的声音了。不是这里没有灾 祸,每年都有人死,有的甚至还是年轻,但好象也没见着这么个哭的。今天的这 哭简直是在挖人的心窝子。   天刚亮,村东头李建刚家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当人们循声赶到时,这家 人家里已是乱作一堂,建刚女人翠珍抱着四岁的小女儿小桃号啕大哭,建刚与同 村的朱林才扭打在一起,李家另两个孩子也在屋角哭泣,屋里到处都是被砸烂的 碎片。人们推开两个男人,把小桃抱起一看,孩子嘴角淌着血,已没了气。众人 气不打自来,纷纷诅骂林才:你狗日的坑人家一家人不说,连孩子也不放过,该 天打雷劈的东西。   林才今年28岁,至今单身一人,在村里是个混的。今年夏天旱的时间长,村 里电泵又坏了,直到7月底才抽上第一趟水,大家早早拿把锹守在田边。平日里 东游西荡不见踪影的林才这时也跑到这儿来凑热闹,他也装模做样拿把锹在这里 守着。建刚的田就在他下家,要放水必须得从他的田经过。他的田其实不叫田, 稀稀疏疏几根秧苗,既没施肥,又没打药水,连杂草也没拔,懒洋洋的横在田中 央,水却没少吃,几乎就要漫过秧尖了,林才就是不肯往下放水。心急如焚的建 刚看着自家地里烈日炙烤下奄奄一息的秧苗毫无办法。他知道惹是惹不起的,只 能陪着小心哀求林才,林才根本就理都不理,他宁可让水从田里漫出,到最后甚 至开了个口子顺坡流下,说是让自己土坡上的青菜也浇浇。愤怒的建刚再也忍不 住了,立刻和他吵了起来。林才似乎正来了劲,当即就是两拳把建刚打翻在水田 里。身上滚了一身泥的建刚爬起来就是一锹劈过去,林才本能的一闪,锹掠过腰 际,重重的敲在了屁股尖上。   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林才就赖在了建刚家。吃喝拉撒都要人扶持,还稍一 不顺心就骂人砸东西。建刚家有三个女儿,大的今年10岁,二女儿7岁,最小的4 岁,做农活一个也帮不上忙,小的还得人看着。建刚有时气憋得不行时就冲几个 女儿发火,养你们这帮东西有什么用。每次这么骂时,屋里的林才就是一阵怪笑: 有用,有用,过两年就可做我老婆了。建刚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没办法。他知道这 时的林才已是豆腐做的架子,只要稍一动他就会散掉,自己这辈子也就不会安宁 了。   当派出所的民警赶来时已是下午时分,屋里也挤满了人,建刚家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摔坏的碎碗碎罐片,翠珍声音已变的喑哑,象是在自言自语。建刚双手 抱着头靠墙呆坐着。他家两个女儿也停止了哭泣,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只有 那死去的孩子,原本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却走得那么难看,圆圆的脸蛋几乎被踩 扁,嘴唇已完全变形歪了过去,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却峥嵘地暴突着。这个花一 样柔软的孩子承受了这个世界强加给她的残酷一击,完全不谙世事的她努力睁大 着眼睛,仿佛要向世人探究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可笑的是,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林才此时却象受冤的窦娥一样每逢一个人进来 就向人诉说,人们大都嫌恶地避开他,没人理会他的胡扯。当派出所民警赶来时, 他又故伎重演迎上去诉说,被一年轻的民警一把推开。一老民警随之进来,看看 死去的孩子,立刻皱起了眉头。这孩子有太多人接触,脸上的血痕被毛巾一遍遍 擦拭过,从死者身上提取指纹印记已失去意义;另外小屋里进了太多人,现场也 已完全被破坏,而且人情汹汹,很不利于一个个细致盘查摸底。民警只能做众人 思想工作,让大家散去。但大伙儿都不愿离去,平日里尽管人们大多有点怕林才, 这时却被一股气鼓着,大家强烈要求把林才抓起来。最后还是那位老民警说,真 的凶手我们是决不会放过的,希望大家相信政府。众人才陆续散去。当然林才是 不敢走的,象个乌龟样缩在那里,许多人走时还骂声不迭,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建刚家门前空地上被拉上了一圈绳子,外面人不能进去,门也被虚掩上,外 面人基本上看不见里面在做什么,但仍围了不少人。大约在天黑时,门终于开了。 在建刚家两个女儿凄厉的号叫声中,建刚夫妇和林才随民警一同上了警车。愤怒 的人群上前围住警车,把杀人犯带走不就得了,你们把人家大人带走干啥呀,黑 灯瞎火的,留这两个孩子和死人在一起,你们忍心啦。民警说,大家放心,我们 派了人在这里守护,但三个大人是肯定要带走的。   第二天中午,来了一辆车,接走了孩子的尸体还有守护的民警。   看守所里林才又恢复了先前的那副熊样,王所长,您相信我,这事真的不是 我干的。相信你?王所长冷笑了一声,你值得我相信吗?王所长是个50多岁的老 民警,他是看着林才长大的,和林才的父亲还拐弯抹角的沾点亲。林才14岁时就 犯事,伙同两小子把人家一挑担卖小吃的货郎给敲了,也就几十块钱,不过真进 这里来还是两年以后的事,大概是第一次吧,嘴不那么滑却硬得不得了,招了一 顿好打,半个月后还是林才他老子找到了老王,托人找关系,给少关了几天。没 想到那小子没长记性,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往里跑。气得老王火得不得了。那次林 才又进来后,老王直接跑去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哪知林才斜着眼睛说,你他妈 的是我什么人啦,关你个屁事。气坏了的老王跑上去就是一巴掌,林才跳起来就 要和他上。被旁边的民警死死按住。在派出所里林才高声叫嚷,警察打人,警察 打人。在没人理会后又对老王许起了福,你给老子看着,老子就一个,你给老子 还有一家人。   今天当林才象狗一样耷拉着脑袋在他面前哭丧着脸时,老王简直恶心透了。 林才却没注意到老王的脸色,只顾自说,我以前是干了些坏事,但我向您保证, 这事真的不是我干的。老王说,以前究竟干了什么坏事,说说看?林才看老王把 他这样的话也当了真,忙不迭的说,没,没,没干什么呀。老王说,你什么都没 干,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这里跟我说话的都是些犯事的人。老王说着往外 走去,林才慌忙上前,却被两旁的民警压住了肩膀,林才叫起来,王所长,王叔 叔,我说我说,信用社主任家那事是我们干的。   询问建刚和他女人的进展也极不顺利,整个过程中建刚女人只是不停地抽泣, 怎么劝说都没用。民警问建刚究竟是怎么回事,建刚只是说林才最清楚,林才说 的就是我要说的,我现在什么也记不起了。民警说,建刚你这么说就不好了,我 们是为你在办案,你应该把事情向我们说清楚。建刚说,你们要我说什么呀,说 我杀了我孩子?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你们还要问什么呢?   在审讯陷入僵局时,孩子的尸检却取得了关键性进展。原来人的皮肤对外在 强力重压有吸附作用。特别是人皮下脂肪厚积处遭受重击时它能把重击物的形状 深深地吸附进去,隔一段时间在整个皮肤组织恢复原状时它再把重击物形状完好 地复原出来。孩子的脸部正是皮下脂肪淤积最丰厚地方之一,当她遭受瞬时重压 后由于踩她的脚用力非常集中,所以鞋印被她脸部深深吸附进去。当民警赶到后, 很有经验的老警察在屏退众人后,就耐心的守候在孩子尸体前。过一段时间后, 奇迹终于出现了,孩子脸上清晰地凸现出一个鞋印,经过比对,正是林才的。   当老民警赶到林才审讯室时,林才正声情并茂地描绘着在信用社主任家抢劫 时的情景。林才他们三人蒙着脸顺着下水管道翻进他家窗户,没想到那天他们两 口子都不在家,住在里面的是他们的老父亲,老头子倒也配合,被绑的时候一点 也不乱动,末了还瞅瞅被他们撕乱来绑的布条,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惋惜,好象在 说,那么好的一件衣服就这么撕了,怪可惜的。林才他们折腾了了半天,也就翻 到几百块钱,还有一点金饰,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还好最后把柜子里的几条好 烟给翻了出来。要走的时候,那被绑在椅子上的老头说,烟你们要全拿走了,给 我留两包啊,象这个牌子的好烟他们都还没给我抽过。林才他们仨差点笑出声来, 一小子当即撕开盒子,拿出两包给那老头说,老东西,给你两包。记住啊,不要 报警啊。老头说,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报警的。林才讲着竟然笑出声来,听得 老王也差点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反正没听说信用社主任家有报 案。   老民警俯在老王耳边说了几句,并把一份材料放在了他面前。老王立刻变了 脸色,朱林才,你还不承认?刚才还绘声绘色的林才一下子瘫到了椅子上,承, 承认什么?他说。承认什么?建刚家女娃脸上那一脚是不是你踩的?老王说。林 才突然间慌了神,王所长,您千万给我做主啊,我真的没踩。“砰”的一声,老 王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桌子上的茶杯也摇摇晃晃。“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狡辩。 你说不是你,孩子脸上的脚印就是你脚下的鞋印。”林才扑通一声跪下了,王所 长您千万要给我做主,这娃儿真的不是我杀的。老王说,致孩子于死地的就是这 一脚,而踩下这一脚的又恰恰是你脚下的鞋,你还想抵赖什么?林才哭叫着这肯 定是有人陷害,冤枉。他那副腔调实在令人生厌。老王挥挥手,要人把他押下去。   第二天下午,村里来了一辆警车,走下车的是建刚两口子,在民警的搀扶下, 建刚勉强走出来。而建刚女人则根本站不稳,村里女人们赶紧上前,几乎是把她 抬出来的。人们喘息才定,纷纷质问随同而来的民警,到底是怎么回事。民警说: 他们是当犯罪嫌疑人羁押的,国家有规定,对犯罪嫌疑人的羁押不能超过48小时, 所以放了回来。孩子的父母是犯罪嫌疑人?人们禁不住愤怒问,真正的凶手是谁。 见实在脱不开身,一个年轻民警说,还需进一步查实,但已基本确定,是林才。 但他自己还没招供。早知道是这个狗日的,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招就不是了? 看他能抗到几时。大伙还是难压心中的愤懑。这时同来的那个老民警发话了,刚 才小赵说的不完全准确。这个案子现在还没定下来,我们还没充分的证据证明就 是林才干的,至于建刚夫妇,现在回来,也只是按法律办事,在事情没完全搞清 楚之前,每一个相关人都不能轻易地下结论。究竟是谁干的,我们公安局并没最 终的发言权,我们只是负责把证据上缴,最终要由法院说了算。   尽管已有了孩子脸上的鞋印做铁的证据,但死硬的林才就是不愿承认他杀人 的事实。别的案犯见见审讯时的森严气氛就吓得话都说不转了,可对林才这样的 老手来说这一切都是白搭。吓没少吓打没少打,他就是死不松口,要么避实就虚 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谈的时候头头是道仿佛以此为乐,倒把审讯的人折腾得够 呛。没办法,先关进去再说。   林才对牢房里的一切已是十分陌生,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非不断,进局 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他平生最后一次坐牢的经验还得追溯到七八年前。那时 他才20刚出点头,与人一起抢了一个出租汽车司机,结果钱没搞到,还让自己赔 进去关了5年。出来后的他记住了教训,每次尽管小打小闹,不要往大处捅。掌 握好这样一个度,每次作案后让被害人明白这样一个事理,的确是吃了点亏, 但如果报警,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可能吃更大的亏。既然得不偿失干脆就 自己吃点哑巴亏算了。所以他们每次作案索要的钱财不是很多,一般都是被害人 能轻易承受的,并且更不涉及到对被害人人格的伤害。有一次,他们翻进一户人 家,女主人人很漂亮,被绑在凳子上身子一动一动的,丰满的胸部的蠕动引得同 去的一小子蠢蠢欲动,被他一把推开。他从饮水机里倒出一杯水,递到女主人嘴 边。他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也不要你很多。存折上的我们也不想要,就 要点你们的零花钱用用。瑟瑟发抖的女主人哆嗦着喝了点水,然后用嘴努努枕边 一个不起眼的皮夹子,里面是7千元钱,据说这仅是包她那人留给她一个月的生 活费。   他的这些经验都来源于实践。在辍学不久跑出来混的时候,他是跟在一个叫 钟荣的大哥后面。钟荣人不高,平常话不多,但很敦实。当时他们一块混的一小 子偷一户人家的鱼,被人逮住狠狠地打了一顿。他找到钟荣,钟荣二话不说,当 场带着他们几个连夜赶到那户渔民家。时间已是半夜,鱼塘上空旷已无一人,他 们象踢草堆一样踢开了那渔民家简陋的大门,接着再踢开房门,发现床上一对母 女搂着不停地哆嗦。那被打的小子说,一定是在那间房里。他们望过去,发现另 一间房门正关着。这时,钟荣上前给那小子就是一记耳光。没人就没人,你在这 里瞎嚷嚷什么。后来钟荣对那被打的小子说,我一看这家就是个穷人家,榨不出 什么油水的,男的跑那房间就是躲你了。你把人家拉出来打一顿,有什么用呢? 真把人家弄急了,不就一条命吗,你划算吗?   进监之前,搜查违禁品,一个老犯人胳膊上别着个黄布圈,林才谄媚地对他 笑笑,他却把脸别过去,一本正经地拍着林才的衣袋,一包烟,一个打火机,几 张毛币,老犯人面无表情把这些揉成一团,往桌上一扔。林才刚要叫嚷,不要把 我的烟拿走,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   新犯先要学习一个礼拜再出工。他们这些不出工的人一天只有早晨和晚上两 顿饭,中午没人管。早上是窝头、粥和咸菜,晚上是窝头,还有一个汤。早饭还 好,起得早也吃不下多少,那点东西够对付了。到晚上饿得实在有些吃不消,林 才留了个心眼儿,到了第三天早上吃饭时,他把前一天在路边拾的一张纸拿出来, 把早晨吃了一半的窝头包起来,揣起来藏在兜里,到中午的时候再拿出来吃。那 香劲令旁边看的一个人直眼馋。林才不失风度地掰了一点给那小子,到第二天, 他再到原地方掏出同样藏好的窝头拿出来吃的时候,发觉周围已站了几个做同样 动作的人,大家相互看了一眼,不觉哑然失笑。看来这东西没申请专利。吃过后 一小子往床上一倒,骂道:妈的,才来几天,脚都烂了。碰巧值班员过来,问他: 你在干嘛?他哼了一句:你看看是不是坏了?说着把脚伸过去给值班员看,那臭 脚丫子的大拇指和脚底烂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值班员扭身出了门,不一刻,轰 进来六七个人,其中有三个穿警服的,每人一条警棍,进来后二话没说,看起来 为首的那个一脚把那孩子踢翻在地,几根电棍一齐朝他身上捅去,那孩子凄厉地 叫唤着,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其他几个拳脚不停的往他身上抡。几分钟之后那为 头的穿警服的象拎麻袋一般的把那孩子拎起来,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抗拒改造”,利索地挂在他脖子上。滚。顺手一脚把他踢出去,这群 人拥着他走到一个监室门口,有人在后面狠狠揣上一脚,他顺势跪下。又有人喊 道:“把裤子褪下。”他又站起来艰难的把裤子褪至脚部,裸露着屁股再跪下, 嘴里念叨着:我叫余松富,因抗拒改造,受此惩罚,望同犯别跟我学。说着撩起 上衣,展示满背的伤痕。才一放下又被一只手一把捏着,站起来,押往另一牢口 做这一事儿。林才立刻意识到,又开始“游号”了。   两天后林才给分到了六号监,值班员姓宋,戴着副眼镜,说话一口的东北味 儿,听说话好象是读过书的,细声细气的。这里的活是织手套。值班员一板一眼 地织着,织得很慢,叫犯人们看着。这样的活林才干的多了,比他还熟呢。他趁 机打量了一下同监的几个,把他算在一起共4个,两个年轻的,好象有点嫩,看 来进来的次数不多,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点,脸上一脸的麻坑,估计难对付些。 “看什么呢,朱林才?”正琢磨着的林才听到叫唤忙躬下身子陪着笑脸说:“没 看什么,没看什么。”宋值班员还是盯着手里的手套,突然猛地一脚踢过来,踢 在林才当腿骨上,“没看什么?要你来这里玩的?”看着一屋人鸦雀无声的,他 又一脚揣在一个年轻点的屁股上,“看什么看?都死了?开始做啊。”接下来的 干活没有一个敢吭声,大家都麻利地蹲下身子织起手套来,宋值班员背着手来回 走了两圈就出去了,也没人说一句话。直到一声“打饭啦”,大家才象电击一样 跳了起来。所谓打饭其实就是就地吃饭,说是饭其实根本没有饭,每人一个窝头 一碗菜汤。对于这几天在建刚家好饭好菜吃惯了的林才来说,这东西实在吃不下 去。他看着碗里的汤楞了一会,忽地,晕绿色的菜汤碗里飘来一团圆状物,在平 静的汤面上打了个漾儿,贴在了碗沿上。   那是一团唾沫。   林才猛地抬起头,刚才他看着还有点嫩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站在了他面前, 一副似笑非笑模样,脸上还有青春痘呢。另一个也歪着脖子走了过来,年纪大的 把汤倒进嘴里,喉咙里发出快活的声响。林才慢慢低下头去,看着汤碗出神,慢 慢地,他把手伸向滚在一旁的窝头。没想到一双脚还是赶到了他前面,脏兮兮的 却又是结结实实的,踏在了泛着热气的窝头上。在窝头剧烈的呻吟声中,这双大 脚象艺术家的巧手,一下子把丑陋的窝头雕塑成了一艘美丽的船。   林才猛地扑过去,没想到肚子上先中了一脚,他捂着肚子蹲了下去痛苦地看 着周围,人们专注地吃着饭,没人注意到这里。倒是那年纪大点的放下了汤碗, 看着他,一言不发。大约10分钟后值班员来了,他说:这是谁的。林才低声说, 是我的。值班员说,不想吃,是吧?林才赶忙回答,我吃我吃。他一把拾起船形 的窝头,一手端起汤碗,闭着眼往嘴里倒。不留神腿上又挨了一脚,是猪吃食吧, 溅得到处都是。宋值班员抬脚刚走出去,忽地又折回来:你们他妈的听好了,这 两天市里的司法部门要来搞检查,肯定要问到我们的伙食情况,大家都晓得该怎 么说了吧?我们都晓得。这里面年纪大点的站起来,堆着笑脸对值班员说,可那 小子就不一定了。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林才。值班员随即走到了林才跟前,你是新 来的?嗯,是的。林才陪着笑脸回答。问到你该怎样说?值班员接着问。嗯,我 说我们吃得都很满意,每顿都吃得很好,有米饭、汤还有肉。砰。还没说完,腿 上又挨了一脚,值班员说,你当人家是傻子,你到这儿来做客来了?一定要说, 早晨馒头稀饭,中午和晚上是米饭。不过你这小子还算机灵,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这几位大哥待我都很好。林才忙不迭地说,值班员笑了,大家也都笑 了。值班员突然一正脸,谁要乱说,当心你他妈的脑袋,晓得不?大家全体立正, 齐声喊:晓得。   晚上交活了。按规定一天得20只,完不成的轻的是面壁打坐,两小时;重的 罚跪,也是两小时,不让喝水,甚至拉屎拉尿也不许。林才才来半天织了8只, 按道理说该面壁打坐的,可值班员说他吃饭太拖拉且弄脏了工作环境,被罚跪。 两小时不拉屎拉尿也还熬得住,没水喝就太难过了。没奈何,把嘴里的唾沫往喉 咙里咽,没想到越咽越渴,好几次都想喊值班员,可想到腿上还青紫的一块,又 忍了下去。只好跪了。原先以为自己的腿上工夫还可以的,可真一跪才知根本不 行,不过动作还是挺标准的,值班员每次经过都没说什么。旁边那小子可倒了霉 了,他腰天生就一弓形的,却总给人一不老实的样,每到他那儿,值班员总是往 他屁股上一棍子,几乎成了规律,而每到这个时候他也条件反射似的把身子一缩, 就象一条盘着的长蛇般,整个动作显得舒展而滑稽。林才心里总是偷着乐,本来 跪是个枯燥无比的事,只有见着这小子可怜样儿,才可偷乐一阵,到哪里人都要 给自己找准位置,尤其是要想着给自己找个比自己更差的主。林才终于给自己找 到了个继续跪下去的理由,这么一念来,两个钟头不知不觉倒也很快就过去了。 到晚上睡的时候已是9点多了,屋里的三个早已入了梦乡。林才的铺几乎紧挨着 马桶,一股浓烈的尿骚味直渗鼻底。腿也不听使唤的他已顾不了许多,胡乱把衣 服一扔就躺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的眼正迷糊着,忽听得一声大喊,“起床”。他几乎是本能的 一骨碌跳起,眼睛还睁都睁不开但还是把被叠好后,然后稀里糊涂就在一边站着。 又听得一声“方便”,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见着同屋的几个笔直地站在床前, 值班员慢慢踱了进来,眼光扫到林才,从上到下,落到了那马桶上。林才明白了 他的意思,蹲下身拎起马桶排着队跟在三个同监人后面。外面几十人已列好了队, 中间穿插着几个背着手穿制服的值班员。没人说话,大家低着头穿过走廊来到厕 所,迫不及待地掏出那玩意儿,只听一阵急风暴雨,空气中混着一股呛人的味儿。 林才前面有人拉完后用水胡乱地抹了把脸,冲着后面的人做了个鬼脸。没想到背 后屁股上猛遭一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对他怒目圆视着的 值班员,就低着头背着手,跟在别人后面,一声“靠边”,大家立刻象电击一样, 全部面壁等候。   干活前值班员重申了任务,每人20双手套,这是雷打不动的,“至于完不成 的,”值班员顿了顿,“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看犯人们都不说话,他突然缓 和了口气说,咱们前世里无冤今世也无仇,今天能在这里碰上,对你们是造化不 好,对我们来说也算一种缘分。不是我硬要跟你们过不去,政府的任务完不成, 上面饶不了我,我也就只好饶不了你们。你们好好干是为了早点出去,我也是一 样。换个位置,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说完他拿着纸鞭往每人脸上叭叭几下,算是 提醒。没人歪头躲。大家好象很自豪的把脸侧着有点迎的意思。林才也觉着落在 脸上挺安心的。   死去的孩子被送去做了尸检,没想到又有了重大发现,孩子的处女膜破损, 很显然是身前遭受过性侵犯,是谁对这么个孩子下这样的手?人们很自然地想到 了林才,除了他似乎想不出还有别人,除了他也不可能还有人有这个便利。   林才又被带到了审讯室。在他对面的还是王所长,他旁边还坐了一男一女两 个年轻人,都板着个脸,尤其那个女的,人长得还可以。只是在这里拿着只笔, 板着个脸,真还挺象那么回事的。林才忽然想起从前一哥们对他讲的一番话,那 哥们几进几出跑熟了,他说每次审讯时我最希望对面坐个女的,最好漂亮点,当 然那些搞记录的通常也丑不到哪里去。她越凶我心里越舒服,因为我总能想着就 在审我的前一晚上,她男的把那玩意儿插进她身体里时她那惨相,你想他们把我 打得还惨,能惨过那时的她吗?想着林才不仅笑了起来。   “朱林才,你还有脸笑啊?”王所长愤怒地拍起了桌子。   “王所长,王叔——”   “谁是你叔?”   “我知道我不配喊您叔叔,您要是多几个象我这样的侄子您气都要气得不 行,但是我喊您真的是出于我的肺腑之言。您可以根本不认我这样的不成器的侄 子,但我在哪里都是要喊您这个叔叔的。”   “一张嘴倒会说的,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就是脑子不听使唤,总想往邪道上闯。还盼叔叔把我往正道上引。”   “那好,你把你做的坏事统统交代出来。”   “坏事?什么坏事?”   “别装了。”   “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我这几天不是一直关在这里吗?”   “朱林才,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说,建刚的三女儿——”   “王叔叔,王所长,您可真的要给我做主啊,真的不是我呀。”   “不是你什么?”   “那一脚不是我踩的呀,多好一个女娃啊,看着那么水灵,谁这么下得了脚 啊,我踩的话真要我天打五雷轰。”   “除了踩外,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   “那么水灵?”   “您是说——”   “你自己最清楚。”   “天啦,是哪个畜生啊,人家才四岁呀。王所长,您不会怀疑是我吧?”   “你说呢?”   “王所长,您可真要给我做主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朱林才是坏,不是 个好人,但我决不会做这种事,伤天害理啊,这还是人做的吗?”   “你觉得你还是个人吗?”   “王所长王叔叔,我的确不是个好人,不是个人,但决不是这种人。您要相 信我呀。”   林才又被扔进了囚室。   建刚家这几天就没看到冒烟,翠珍打回来后就倒在床上没起来过,建刚本人 也成天抱着个头一声不吭地闷坐着,任凭村里人怎么个安慰法,他们都是这副模 样。可苦了两个孩子,她们也象霜打似的缩在屋角里,一天半天还行,时间一长 怎么受得了,村里有人看不下去,就喊她们到自家家里吃了顿饭,后来也不知是 谁通知了孩子外婆家,来人把她们接到外婆家住一阵,没几天又回来了。当派出 所的王所长推开虚掩的木门时,只觉着里面黑窟窿咚的,好似有一股寒气,连喊 了几声建刚的名字才有人应。而看到从床上恹恹地坐起来的建刚女人,连王所长 这么大把年纪的人都吓了一跳。蓬着头,暗黑的脸,高耸的颧骨,哪还象个人啦。   “翠珍,看开点,自己不要搞垮了,还有两个孩子呢。”看着他们夫妻俩那 样子,王所长接着说,“我晓得提那事,提一回让你们伤心一回,可象这样的事 还得按国家的规矩办。你们可能不晓得,那事还没完,我们这次来本来是要把你 们带到局里去的,但我想你们经了这事可能再也禁不住坐车来回折腾了,特别是 翠珍的身体我是晓得的,所以我就跟他们好说歹说让他们同意我们到你们家来问 问你们,希望你们能好好地配合我们,把你们晓得的事尽量的如实的告诉我们。 好不好?”   见他们两口子还是没出声,王所长又说:建刚,我能理解你这时候的心情, 也希望你理解我们一下,我们都是认识的人,你爸在的时候见了总要打个招呼的, 差别就是我吃了公家这口饭,到这里来对你是孩子的大事,对我们却只能说是件 公事,但我从来没把它当成件公事,从大讲当然是要把这事查个清楚,从私处讲 也是为我们这些做大人为孩子讨个明白的的心,大家都想把这事早点弄清楚了算 了,这么拖下去谁也受不了。所以你也要理解我们这些人,其实也和你的心一样, 你得要好好配合我们,好不好?   老王的话说了还是没有人来回答,大约过了分把钟,建刚咳了声说,好吧, 你问吧。   好啦,我就开始问啦:林才赖在你们家里的时候有没有带其他的人来过?老 王说。   其他的人?建刚嘴里咕哝着看看坐在旁边的翠珍,翠珍象一节勉力撑起来的 木头,摇摇欲坠。好象没有啊?建刚说。   真的没有吗?好好想想。老王说。   真的想不起来了,这一阵田里忙,我们两口子只能一天到晚呆田里,有时候 忙不过来那个大的还要过来帮忙,每次回去时已是天已擦黑,就是林才带人到我 们家来我们回去时也走了啊。建刚说。   老王走后建刚两口子又开始了发呆。“妈,我饿了。”7岁的小红轻轻幽幽 地说。“好,我——”翠珍还没站起来,只听得一声暴喝,“金心呢?”建刚猛 地一拍床板,“金心死到哪里去了,连饭都不烧了。”“我来烧我来烧。你看你, 对孩子发这么大的火。”“就是你把她们惯坏了的,看她们,一个一个有个屁 用。”翠珍不再说话,默默地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   老王又提审了林才。   “朱林才,你赖在建刚家时到他家的通常是些什么人?”   “建刚他们一家人啊,喔,当然还有我呦。”   “我是说白天在家的?”   “白天?这些日子田里都很忙的,他们一家人都要去田里干活的。”   “就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不,还有他家最小的一个,太小了,就呆在家。”   “也就是说,白天在家里,通常下来也就你和他家最小的女儿两人?”   “是呀,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除了你们俩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外人来过?”   “有哇,他家的门又不关,每天总归有人来来回回的。”   “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借东西的,讲点事的,还有人专门来看热闹的。”   “我是说你,有没有和你一道的?”   “怎么和我一道?不都和我一道吗?”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耍嘴皮子,你可知道我这次问话的后果。我再问 一遍,在这期间,究竟有没有你的狐朋狗友来过建刚家?”   “什么狐朋狗友?哪有什么狐朋狗友?”   “好哇好哇,一张嘴会嚼的啊。没有是吧,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林才被关进去这么久了还没消息,村里人都静不住了,人们纷纷传着,林才 的后面有人给他兜着,说还是个省里的后台,压下来了,县里自是不敢判了。这 年头,只要有人,黑的也能刷成白的。还有人说,见着建刚家前后好象有陌生人 在转悠,年纪轻轻,凶神讹煞的,多半是林才的那帮混混们。原先建刚家时常要 坐些人,对着两口子讲些贴己的话,渐渐地,也见不着什么人出入了,就是建刚 一家出了门,碰见了村里人,人们老远都弯着走,仿佛怕沾了晦气似的。   这天老王再次来到村里,他没去建刚家,而是走访了他家的几户邻居,主要 是问问林才在建刚家的这些天里有没有见着林才的那帮人来过。与上次来时村民 们的热情愤慨相比,这次不管老王用什么法子让大家说,得到的回答总是那么几 句,没看见,没留意,家里活都忙不过来,哪有那个闲心管这事啊。都隔了这么 久了,就是看见了也说不清楚了吧。再说了自林才住进去后建刚家人进进出出的, 哪知道哪个是林才的那帮人哪个不是,他脸上又没写着。乡下人虽说钝点,但这 点知觉还是有的,谁这个时候不留意惹上这摊子事,以后怕是想脱也难得脱了。 大家都是有家有小的,而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光打光的,谁受得起啊。   没奈何下,老王只得再次提审林才。   朱林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老子在的时候就要我把你跟紧点,谁也没想 到会落在今天这份上。从现有的材料来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你,可以说,今 天给你的是最后的机会了。你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自己的问题都交代清楚 才是唯一的出路。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如果你这时候还不清醒,还抱着侥 幸心理或者哥们义气死扛的话,结果你比谁都清楚。好,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在 你住进建刚家的这段时间,有没有招你的那帮人来过?   那帮人,哪帮人啦。林才嘀咕着象是在自言自语。   就是经常和你混的那帮人,究竟有没有?老王拍了一下桌子,几乎要站起来。   王叔您想啊。我是个赖在人家家里混饭的,建刚家您也去了的,象个有钱的 主吗?我带人到他家来干吗呢?   这么说,就是没带,也就是说,在你在他家的那段时日里,他家除了你以外, 没别的外人来过。   王叔你这话说远了,他家平常往来的人虽说不算多,但总有些的,怎么说没 别的外人呢?   瞧你一张嘴。我说的是呆的时间够长并且有条件作案的。   作案,作什么案啦。王叔,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你这样子我给你做得了主吗 ?老王说着站了起来。   王叔,王叔,您真的要相信我,我这人是坏,但不该干的事还是绝不会干的。   你说说看,什么是不该干的事?老王盯着他慢慢地说。林才没想到老王突然 间这样跟自己讲话,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老王突然大声说,你们究竟干了什么 不该干的事?说完狠狠一转身就走了。   林才进了隔离房。这些天好不容易和同室的几个混熟点,没想到又给分开了, 隔离就隔离吧,自己在家时其实天天就在隔离,还不象现在这样有人管饭呢,只 是出去时突然给戴上的脚镣手铐实在烦人,他妈的动也不能动。今天这是怎么啦, 躺下去了半天还没睡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要知道以前的话往床上一倒不一 会就呼噜过去,有一次甚至是在屋顶上。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人都称他好福气,他 说睡就睡吧还有啥睡不着的。象他们这样的,从娘胎里钻出来就是要为人家所消 灭的,最多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想七想八的,还有那闲工夫?可今天也真他妈的 怪,躺下去格外地清醒,清醒得又特别地陌生,特别地让人害怕,怎么会这样呢。 他开始把这一阵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越想越后悔。其实这几年他做事都是很谨 慎的,总会注意个度,只是这一阵外面风声太紧,搞点什么都很难得手。就在和 建刚闹那事前不久,他和虾子他们两个晚上去翻隔壁镇里一户人家的墙,没想到 人家墙上装了电子防盗器,三人中也不知谁碰上了,立刻铃声大作,狗也跟着嚎 叫着蹿过来,已经上了二楼的他们只得慌忙跳楼逃走,因为慌不择路跳下时脚给 扭了,亏得同去的虾子他们手脚还麻利,架上摩托就溜,才算保住了身子。回到 家脚就肿得不行,在家呆了两天不是人过的日子,第三天脚刚好点就出去了,要 吃饭啊,这次不能出远门干体力活,只好找了建刚。刚开始还想着不仅是蹭几顿 饭吃,还得弄几个钱花花。可到他家住了两天,发现建刚两口子真是个老实人, 平常都是省得不得了的,家里总归藏了几个钱的,他家那样子你要说硬来兴许能 弄点出来,但人家秧插下去了马上要撒化肥的,还有就是两个孩子上学的钱,真 把他那点抠出来了人家那田还有两个孩子的上学怎么办?所以林才也没想着要医 药费,但他究竟受了点伤,而且脚也没全好,这一阵出去是不能了,一张嘴总得 包啊。   在建刚家的日子里,虾子他们来过几趟,第一趟来的时候虾子扭住建刚就要 上,被林才给制止了,给他们也说了说。待到下次再来的时候,他们也不做声了, 带了些酒还有些熟了的鸡呀肉呀什么的,有时候也带几条鱼来,要建刚家的烧烧, 每次烧好后建刚一家都躲得远远的,只有那个最小的女孩,毕竟小,闻着那些菜 发出的香味不肯离去。每到这时虾子他们总会夹起一块肉故意用筷子晃来晃去, 看着她颤巍巍地走近,嘴慢慢张开,张得越来越圆,再顺便滑进她嘴里,小姑娘 此时小嘴一努,快速咪上,又有点烫,赶忙又把嘴张开,手忙脚乱的,看得他们 哈哈大笑。   王叔,我想求您办件事?这天林才找到狱警,让他把自己带到老王那里。   什么事?   我想见一个人。   谁?   我的一个朋友,虾子,隔壁二队的。   找他来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另外我家里也有点事要对他说一下。   喔,你以为你是在度假啊,还得找个人陪你呀。   王叔,我求你啦。林才口里忽地带了点哭腔,倒是从来没见过的,老王一时 倒有些楞住了。见老王如此表情,林才似乎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我晓得我 说什么您都讨厌,真的也没什么,这时候就想找个人来唠唠,也真不该,您看我 都快30的人了,还象个孩子,象个孩子——林才的声音越来越低,象是在自言 自语。   天快擦黑时,老王来到了林才的监房前,他说,我去了虾子家,没人,听邻 居讲,走了都一个多月了。林才靠墙坐着,盯着墙上角凹开的一个缺口,一动不 动。老王说,还几个要不要我去帮你找找去?林才转过脸,对着老王露出一丝笑 意,不用麻烦您了,王叔。   天已黑了很久,建刚还坐在院后的小土围上,土围里孤零零地晃动着一个影 子,那是一只羊。原本这里养了两只,有一次大女儿金心赶了两只羊出去,没控 制好,吃了村里一户人家的麦子,那户人家有两个儿子,横得不得了,在得知了 情况后当晚就赶到建刚家叫骂,要他的大女儿金心出来跟他们走,你想跟这两人 去了还有好事?建刚家自是把门紧闭着任由他们在外面叫骂,那兄弟俩骂得累了 就一下翻进院子里,从两只嗷嗷直叫的羊中拽出一只,一刀扎进脖子里,羊还在 扑腾着就已被他们扛在了肩膀上。听着外面羊凄厉的叫声,脸色铁青的建刚看着 自己的三个女儿只是蜷在房角瑟瑟发抖,气不打自来,养你们这帮东西有什么用? 当天晚上,他把三个孩子赶回屋后,一把扯去翠珍的衣服,然后用力把她往床上 一扔。翠珍喊道,你咋啦。他也不说话,狠狠地插了进去,狠狠地扭动,待全部 放进去后猛然叹了口气,老子一定要生个儿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呀。翠珍说,咱 们已经有了三个,早没指标了。建刚说,只能生三个?翠珍说,只有两个,生小 桃已经是超生了,都罚了2000你都忘了?小桃小桃,建刚一提起她就有火。   乡下每年到插秧总是是非最多的时候,这天建刚刚到一多路外的秧田把秧苗 扯了一担挑回来,就见着翠珍和村里的长生在田里扭在一起,全身都是泥,建刚 气不打自来,顺手给了长生一个耳光,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啦,和个女人弄成 这个样子。长生是个50多岁的小老头,比建刚矮一个头,他没有和建刚对打,只 是嘴里不停的重复一句:好啊,打是打不去的。果然没多久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 女儿就飙来了,正在埋头插秧的建刚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兄弟俩一脚踹在水田里, 骑上去一阵好打,翠珍也被长生家的那个女儿一把揪住头发摁在田里,建刚家的 三个孩子在岸上大声哭喊着,旁边几个插秧的邻居赶忙过来,劝的劝,拖的拖, 好不容易才把长生家的几个弄开,临走了长生家那个小的还抄起一团和着烂泥的 秧苗砸在翠珍的脸上,妈的个老骚比,找死啊。几个邻居赶紧过去把建刚他们两 口子扶起来,真是全身都是泥,身子骨也象泥做的,哪还能站得起来啊。看着翠 珍家的三个孩子还在那里发楞,一个扶翠珍的那个大婶喊道:金心快过来,帮忙 扶你妈一把啊。看着金心忙不迭地跑去,她又说,你们两个还站那干嘛,还不快 回去烧点水,让你爸妈洗了换身衣裳,这么湿裹在身上不好的。   建刚两口子精神恍惚地被扶了回去,一到家就瘫倒在地上,邻居们劝了一回 也就走了,剩他们俩在那里发呆,整一夜没吃也没睡,也没说一句话。第二天天 还没亮建刚就出去了,他把秧苗扯好全挑到要插的秧田里,对翠珍说,这秧你把 它插了啊,我到大队里去一下。翠珍说,你找么事啊,越找麻烦越多。建刚说, 你放心,我不是为这事去的。建刚到大队里找到了妇女主任,他说,钱主任,您 看我能不能再生一胎。妇女主任一听,正要把茶放进嘴里的杯子顿时在桌子上一 碰,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她说,建刚,你是不是真糊涂了,你那个第三个生 了才罚的2000你都忘了?建刚说,只要让我再生一个,哪怕让我倾家荡产都愿意。 倾家荡产?妇女主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有多少家产?啊,这是家产的问题? 这是法律。现在有好多有钱人,照你那么说只要出钱就行了,你要他出多少他出 不起?是不是他就可以卯足了来生了?见建刚低着头不出声,她开始开导起来: 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想不开呢,男孩女孩不一个样吗?老实说,现在男多女少, 好多男孩子找对象都难呢,以后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没等她们长 大,我先被人家给欺死了。建刚说。谁欺你了?你说出来,咱找他去。妇女主任 说。这事不用你管,我只想问一句,我真的就不能生了?建刚说着站了起来。是 的。妇女主任看着他也站了起来,除非你的第三个没有。   “朱林才,起来。”随着一声短喝,一束手电灯光打在林才脸上,他本能地 伸出手臂膀挡住光,迷糊着睁开眼,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干啥呀,大黑天的。” 他嘟哝着,眼睛适应了一些,看看有两个人,都拿着手电筒,围着他。“快起来, 快点。”他慢吞吞地穿着外衣,故意把裤子狠狠的抖动了几下,这声音在这时听 得特别清晰。待他站起来跟着那几个人走到牢门口,天真的还是黑的,戴着手铐 的他还来不及伸直腰,就被推进一辆车里。随着车门关上时狠狠的撞击声,屋里 恢复了更深的黑暗。人们一动不动,彼此似乎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林才索性 闭上了眼,靠着冰凉的铁门壁迷糊起来。刚上公路突然就起了风,叫人不安。很 快地雷声隆隆,想睡也不成了,他只能透过囚车些微的窗缝,瞅瞅那不时闪出的 一道道红色的电光……在这一片漆黑中,那些粉红色的闪电,在黑黝黝的囚车边 乱闪,使人头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轰隆声、霹雳声不时在他们头上轰响,间或 地噼啪一声,真如山崩地裂,似乎囚车合着整个大地在猛烈颤抖。接着就是倾盆 大雨,雨声哗啦,打在清脆的囚车上象千万跟铁棍在砸。囚车冒雨在阴冷的夜色 里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高低不平的路之后,突然撇进了一个昏黄色泽的巷底。一盏 巨大的灯吐出眩眼的强光。血的颜色,瘟疫的感觉。很快,车子在一堵高墙边停 了下来。到什么地方去,甚至从什么地方来,林才都忘了个干净,身子也没什么 力,迷迷糊糊中被架下车,什么也看不清,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只见着迎门口单 独地挂着一个白炽灯泡,闪着昏黄的光,在偌大的号房显得力不从心。通往号房 的通道被陡直的墙壁和一个挨一个排开的铁门挤压成一条狭窄的线,一行人鞋跟 撞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得持久而尖锐,一种实实在在的绝望和恐惧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覆盖在林才头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抽空了似的, 完全象个木头一样悬空了被架着抛向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当他落下感到自己靠 在坚硬的地板和墙角时,听得“哐当”一声,门关上了。   当那阵脚步声渐渐消失,林才把眼往四周望了望,仍然是深不见底的黑。他 闭上眼,用后脑勺轻轻地敲敲墙壁,四外空洞,墙壁光滑的质感令他有了种塌实 的感觉。他把整个背靠在墙上,头垂下,膝盖放松了开来。这一晚似乎是从整体 中独立出来的,构造得如此怪诞和诡秘,直到现在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狭小的 空间充满悲戚,坚硬的墙壁以其雄浑的黑色增添了诡异,这触手可及的封闭还有 无法抗拒的疲惫使他失去了发掘黑暗的耐心,终于,他睡了过去。   “砰”,忽然他感到脸颊一侧一麻,接着腿上挨了一脚。“是谁?”还没等 他站起来就立刻被人扑倒,拳头脚顿时雨点般地砸在他背上肩上腿上,他抱着头, 试图把身子蜷起来,但很快被踢开,随着最后在大腿上狠狠地挨上一脚,象心有 灵犀似的,拳脚一致停止了,蹊蹊梭梭一阵声响溜出了铁门。林才把手从头上放 下,除了开头脸上挨的一巴掌,他的头和脸上没受什么打击,外表看上去和先前 没什么两样。   这一晚林才再也睡不下去,第二天全天也都昏昏沉沉的。他靠在墙壁上一动 也不想动,就这么迷糊着,思绪不断和从前好象遗忘很久的某个片断毫无理由地 对接起来,又没来由地断开,赤裸裸地再把自己扔下,有时候醒过来老半天还想 不起自己在哪儿。这种混沌的状态持续了整个白天,到夜晚降临,当什么也看不 见时他才真正清醒,想站起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样躺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 亢奋的神经似乎才疲乏起来,他终于又困了。几乎是才困着十几分钟,门“哐当” 一声又开了。 “朱林才,起来。”又是一声短喝。“要干什么?”这次他迎着 手电筒光身子没动。“起来跟我们走。”“我凭什么跟你们走,你们是谁?” “啪”,嘴上挨了一手电筒柄,“快走,哪这么多话。”说着,两双有力的手一 边夹住他一只胳臂,拖了就走。出门不远就塞上一辆车,和上次一样,在黑窟窿 咚的囚车里呆了没多久就又下了车,待到牢房深处的一个囚室时,他们停了下来, 有人从身上掏出钥匙开门。林才忽然用手一把抓住铁门栏杆,全身蜷在了上边, 象一只饥饿的蚂蝗紧贴在人的大腿上。“你想干什么?”“我不进去。”“这是 你的牢房你为什么不进去?”“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我死也要晓得是哪些 人把我弄死的。”“谁让你死了?”“那好,我要一个有灯的房,要让我看得清 楚里面是什么。你们不答应我,我进去后也要撞墙死。不信,你们看看。”几个 黑影嘀咕了一下,一人说,“好,依你的,给你个有灯的房,记住,别乱来。”   第二天直到中午林才的囚室还一直紧闭着,有人把这一情况告诉了管教队, 不一会儿来了个管教人员。他在外面边敲打铁门边喊道:里面有人吗?里面没有 回应。他又用脚用力踢了几脚,更大声音地喊了几下,还是没人应。他赶紧跑回 去汇报了监狱长,两人要了钥匙一块儿来开了门。只见里面靠墙躺着一个人,闭 着眼,脸上没一点血色。监狱长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了那人鼻翼下。忽然那 人的眼睁开了。监狱长骂道:活的呢,我还以为死了呢。那人扫了一眼他们又闭 上了。监狱长说,走,起来,别装死了。那人说,我起不来,两天没吃了。监狱 长说,没吃,吃去呀。那人说,起不来了。监狱长说,你想怎么办?那人说,跟 我端来。端来,端来,旁边的管教再也听不下去了,给他就是一脚,你以为你是 谁啊你?不端来我不吃,不端来我不吃。那人越说声音越低,一下子瘫倒在后边 的墙壁上。   没多久,管教带来了一个里面装了些菜饭的快餐盒,还有一小碗的菜汤。他 还是很心细的,担心林才两天没吃的时候怕噎出点什么,专门用碗盛了点菜汤。 林才接过来,其实是一天半没吃,也真饿坏了,三下五除二,满满一大盒饭菜一 扫而光,随后碗里的汤也咕哝哝全倒进了肚里,末了,擦擦嘴顺手把碗递给管教, 没想到手一滑,砰的一声碗摔到了地上,裂成碎片不说还有点汤汁也贱到管教裤 子上,管教火冒三丈,照着林才就是一脚,又把手里的饭盒狠狠地砸在林才身上, 你他妈的吃的都不会吃。林才赶忙躬着腰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您 只管走,这里让我来收拾。管教又踢了一脚才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天又黑了,喧嚣了一天的看守所终于回归了平静。林才抱着头双肘支在两腿 上,只留两个耳朵在外边。窗外熟悉的冷风又开始响起,在黑夜的蹂躏下,看守 所就象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声息。第二天天已大亮,查房 的管教看到林才的门仍然是关着的,不禁火冒三丈,妈的,这小子又装死起来。 他一脚踢上去,不想门却是开的,里面一个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旁边全是血。 还有一个正对着门眼闭着靠在墙上。管教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先把手放到那个倒 在地上的鼻翼上,血流了一地,人已没了气。靠在墙上的手里拿着一个瓷碗片, 碗片上缠着一团血血糊糊的东西,他明显看得出来还有气。   正常情况下,当你拿刀去砍一个人时,那刀砍下去,你开始是看不到血的。 以刀落在被砍人背上为例,通常刀带过去时,皮肤是没有知觉的,只感到有一丝 凉意而已。接着,衣服“啪”的一声轻响,会沿着刀口向两边裂开,然后,你开 始看见皮肤上有一道印子。那道印子慢慢发暗,慢慢地,慢慢地,有一些血珠渗 透出来,接着就出现一条渗着血的印子,接着,你会看见皮肤向两边绽开,皮下 组织的颜色是白色的,很难看的一层,接着,鲜血就会把你看的那一个地方覆盖, 接着,血就会象水一样咕嘟冒出来。当你真砍时,刀的前端接触肉体的一刹那, 手会感到刀把向下震,反之则向上震。有一个位置,刀上的这一点砍到肉体上时, 手感十分轻松,那害怕倒是其次了。   好多年没这样的感觉了,每一个出道的人差不多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有的 人象吸毒一样上了瘾,刀时刻带兜里,哪天不捅个把人心里就痒痒的。可是待入 行一久了林才也发觉老这么捅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倒不是有什么同情心,主要是 自己年纪大了,再也不会象刚入道那会,年纪轻,什么都没体验过,做的时候只 管做也不会顾忌什么。所以他带几个小弟出去时一般说来是不带什么刀具的,做 的时候也主要奔着钱去,尽量不伤害对方,给对方也是给自己留条路。   如果你是被砍的那一个人,等你明白被砍着了,你会无力地用手去掩你的伤 口。可那该死的创口根本止不住血。血会透过你的手指,带着你的体力你的生命 一起流走。你会颓然地倒在地上,用手抓着地板想站起来。但这些都是徒劳的。 你会因为害怕,大小便失禁。你的眼神慢慢的黯淡下去,你会在抽搐中因失血而 死。   好一会林才才感到自己身子有些麻,他用力地挪了挪,发觉身子根本挪不动。 于是把自己身上的那人放在地上,拾起地上的掉落的手电筒照了照,发觉这还是 个年轻人,年纪一定不算大,说不定还是个孩子。也正是个孩子,才这么不顾一 切。   这晚其实也是这样。当深夜三个幽灵般的黑影撇进他的牢房时,他没有大喊 大叫,只是待他们全进来后说了一句:你们还是来了。他的声音使得三个身影一 下子楞在那里,但也就是一楞神的功夫,镇定下来的他们即刻向他走了过来,他 们拿着手电筒往他身上照照,发觉他象个死的眼也不睁靠在墙上,有一个踢了他 一脚,没回应;又一个上去打了一记耳光,也没回应,只是头顺着歪向另一边。 第三个似乎手痒了,他等不及了,兴奋地扑上去一顿狠揍,他拳打脚踢正起劲时, 那个死人一样的人突然一把抱住他,搂住他的脖子,把一个白色的东西插了进去。   那是一个裂开了的碗片,中午吃饭把碗打碎后林才留下的相对较为完整的一 片,经过大半天的打磨已异常的锋利,而它扎进去的地方又是人上半身最柔软的 部位,颈部大动脉处,汹涌的血象突然喷溅出来的瀑布,窜得老高,刚才还意气 风奋发的那人立时瘫了下来,在林才身上扭了几下,不动了。同去的两个象是欣 赏风景的两个游客,被这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下子惊呆了。醒过来后的他们根本顾 不上同来的这个,疯一样地逃了出去。   戴上脚镣走路跟不戴还是不一样的。其实已经谈不上走了,更象是在地上拖。 从狱房到审讯室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林才走了好几十分钟。好不容易看到有把 椅子,他也顾不上什么了,立刻往椅子上一瘫。没想到旁边立刻过来一狱警,把 他的肩往上狠狠地一提,一把拎到椅子上。接下来是一阵尖锐的言辞轰炸,林才 反正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待到对面的三个人一个个挨个问完了,折腾得气力也 差不多了,看起来今天是要放弃了,他突然说了句,我要见王所长。王所长?对 面一人惊异地站了起来,旁边有人挤在他耳边嘀咕了两下,他仿佛有些清楚了, 很快恢复了刚才的气势,冷冰冰地说,他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现在有资格提这 样的要求?林才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又把头低下去。   尽管是有心理准备,可当老王见到林才时还是不禁吃了一惊。才三天不见, 就惨成这个样子了,已经完全不象个人了。他本来是准备当他的面狠骂他一通的, 现在看他这个样子连口都开不了。两人沉默了好半天,还是老王先开了口:说吧, 叫我来有么事。林才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周围说,有些话我不想再憋在心底了,想 跟您说说,但只能是您一个人,要单独在一个房间,不许放录象设备,否则的话 有大家好看的。老王说,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的面说不更好吗?林才说,不。说完, 低下头去不再搭理。老王叹了口气,走了出去跟监狱管事的说了一会,好一阵才 折回来对林才说,好吧,我好说歹说,人家总算同意了,可以和你单独在一个屋 里,但你要老实啊。   没过多久,一个狱警带他们去了一个小房间,大概也就十几平米的样子。林 才仔细看了看房子的墙壁,看得出来这样的房子不可能装什么录象设备,就松了 口气坐下。老王看他这样子又来气了,看,看,看什么呀,我还骗你不成?是不 是又想好了跟我说,这人又不是你杀的,说还是有人陷害你?林才说,人是我杀 的,是我做的我承认,但的确是有人要陷害我。老王听后气更不打自来:陷害你? 就你这样子,谁要陷害你呀?人家吃饱了撑的?林才说,我两天换了三个监房, 每次都是半夜三更,两次都差点被人家打死,您只要看看我身上的伤。说着他撩 起囚衣,肚子上大腿上一道道青痕清晰可见。这他妈的——老王激动的站了起来, 差点儿骂出声来,他警觉地看看四周,又坐了下去。过了一会,老王忽然压低声 音问道: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呢?林才说,我刚开始也不清楚,这些天 我一直在想,有些想通了,建刚娃的案子影响太大了,我想是上面也催着结案, 他们包括您硬要说是我做的,可你们又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就只好等着我承认, 等我的口供。可是不是我做的我怎么能承认呢?拿不到口供,又不敢对我用刑, 他们大概知道象我这样的来硬的是没多大用处的,当然罗,他们最怕的还是自己 担上个刑讯逼供的罪名,把自己的饭碗搞砸了,就想通过牢房里的狱霸来解决。 每个牢房都有个小头头,这些小头头都由外面的狱警分别控制。可是他们很快就 发现这根本行不通,想通过狱霸折磨犯人好让犯人交代那一套,对新来的老实人 或脸皮薄的知识分子来说也许是管用的,对我这样的来说,完全是白费心。没奈 何,他们就用了最毒的一招,在深更半夜用一些本来就是死刑死缓的家伙把你往 死里整,这些人反正是熬不了几天的,死之前能够发泄发泄,或者说做做大爷, 他们总归是高兴的。这么做说不定还算表现好立功的过程,即使出了事也是个死 刑早晚的事。就这样,夜里在你才睡不久就把你搞醒,换监牢,折腾你困不着, 再让这帮人摸黑打你打得要死,又不把你打死,就这么折磨你。这样做最毒的是 让你神经紧张,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要来。说老实话,打我都不怕,我是 这么混过来的,最怕的就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来,让你成天成晚高度紧张,几夜下 来就顶不住了,精神崩溃是迟早的事。崩溃了要口供就容易了。我想他们既然对 我想到了这招,这次肯定是抗不过去了,死也要弄个垫背的。   作为在这一行混了几十年的老王来说,林才讲的这些他早有耳闻,可是当他 亲耳这么清晰地聆听这些时,还是有些心惊。他说,所以你就把人家杀了?林才 说,我不杀他,要么被他们弄垮,要么弄疯。我这完全是正当防卫。这么多年往 牢里钻,这个词他还是熟悉的。林才的嘴一硬又激起了老王的反感:正当防卫? 你拿着事先精心准备好了的凶器,往人家最要命的地方捅,这还能叫正当防卫? 林才说,那个碗片的确是我准备好的,我可以说是蓄谋已久,可是是谁让我这么 蓄谋已久的?我为什么要捅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捅他?在那样一个时候那么多 人围上你往死里打你该怎么办?特别要说的,作为监狱有这么多兵看护的地方, 连一个犯人的命都保不了,弄出这么个事来是谁的问题?   老王摆摆手说,你看你越说越起劲了。你说说看,现在究竟想怎样?林才说, 没别的,就到我爸的坟上去一下。老王说,你想想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放你出 去吗?林才说,他们如果不放我出去,还是和先前一样的话,可能更不好收拾。 监狱里死了个人怎么办?敢公开起诉吗?不怕我到法庭上一抖,看他们的饭碗有 几个能保得住?还有建刚娃那事,他们更是一辈子也别想弄个结果了,上面不是 催得紧吗,他们怎么交代?   老王说,建刚娃那事,你究竟怎么个结?林才说,我回来后给你们一个说法 吧。老王说,什么说法?林才把头埋下去,沉在两膝间有一会儿,忽然猛地一抬 头,逼视着老王的眼:你们不都是需要吗?老王觉着有股冷气从面颊掠过,自己 这把年纪了没几年要退了,退之前总想着弄个漂亮的案子给自己弄个好结尾,象 这样一个这么轰动的案子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弄不下,还搞成现在这个样 子,他知道,现在好多人想着只有他能把这事结了,也只有他了。如果真按林才 刚才的口风他真能够结了,结得完满无缺,上上下下皆大欢喜,说不定还能受点 嘉奖什么的。这一切只有他能把林才搞定。就是在两个月前这个结果看来都是根 本没有可能,今天却如此轻易地得到了。他心里却一点也没那种成就感,相反却 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的不安的感觉。他抬起头看看林才,没想到林才此刻正看 着他,似乎他才是犯人。   第二天才吃过早饭老王就来了,他对林才说,来来回回我跟他们说了好几趟, 他们总算答应了。不过有两点:一是手铐得戴着,再就是得有个狱警陪着。见林 才没做声,他接着说,我想过了,路上带这么个东西是不好,不过还好天冷,我 们外面裹件大衣,再弄条围巾披下来,基本上看不出来了。至于随同的那个狱警, 穿着便衣,放心,他是不会为难你的。见林才还是没出声,他说好吧,简单收拾 收拾就走吧,我们还要赶车呢。   林才跟着他们出了院门来到了街上,街道两边的树光秃秃的就剩了皱巴巴的 杆,杆下靠着一个年轻人,两手插着放兜里,耳里插着耳机,身子斜倚着木然望 着过往的人群。大路起头处就是一个面目狰狞的乞丐,头发乱糟糟的,眼里似乎 糊满了血污和泪水,溃烂的嘴完全遮不住里面的东西,露出一口黄牙,狗骨头似 的,两条腿象麻圈一样盘着。他旁边是一个小女孩,最多不超过10岁,浑身就象 捆在一堆破布里,黑黢黢的脸全蒙上了马路上的灰尘,她匍匐在地,嘴里哼着, 呻吟着,透出一种职业性的绝望。看来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街上根本就没人注 意到他们。到处都是汽车,在阳光下象着了火似的,强烈地反射着奇异的光,横 冲直撞地似乎朝着人开。人们到处都匆匆忙忙,似乎一个个都满是心事,对身边 呼啸而过的汽车好象一点都没什么顾忌。某个地方,一个秃顶的男人腆着肚子穿 过马路,他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包。离他不远,一个老太婆在过街,她盯着马路, 什么也不看,紧崩着脸,好象人家欠她什么东西似的。不知怎么,林才突然想起 监狱来。那些高墙很奇怪,最初当你进去时你是如此的恨它,慢慢地你适应它后, 最后却再也离不开它。如果真离开了那堵高墙,到这样的地方生活自己真还能适 应得了吗?   林才父亲埋在离村子很远的一片乱冢丛中,这是村里最古老的一块墓地,一 堆高高的土坡下三三两两绵延着拱起的小土堆,年岁已久,有许多都已经快平了。 那时还不需要火化,埋在这里的大多都有棺木,林才对母亲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听村里人讲,母亲生下他才两年就死了,究竟什么病也说不清楚。一直是他父亲 把他在拉扯着,大概在林才19岁那年他父亲赶着马车出去没想到从山坡上翻了下 来,命是保住了人却残了,两条腿折了,只能瘫到床上了,父子俩勉力维持了几 年,到林才21岁那年他一口喝掉了一整瓶农药。那时的坟墓不象今天有墓碑,还 挂着相片好认,什么也没有,就一个土堆,完全要死者家人靠记忆去认的。   时已至冬日,冷风钻进高土堆下的这一片半封闭的平地上,来回打转,偶尔 见着几根枯黄的灌木丛呜呜做响。到处是白茫茫的,象是盐碱滩,仅有的几棵树 已全被砍光,有的是连根都被挖走,有的则还残留着伐根。地里没种什么庄稼, 大部分已经抛荒,只见着一座座坟取走后留下的坑,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好些差 不多快填平了。今天也没什么人,这么大的坟地上只见着一对夫妇领着他们孩子, 在一个距他们不远的地方。他们蹲着,好象在点什么东西。果然一忽儿就见着火 苗窜起来了,一小圈儿,过于单薄,有的还来不及燃尽就让风给刮走了,清冷的 坟场上,这一簇虚弱的火焰使人感到空荡荡的。很快的那对夫妇齐齐跪了下去, 双手抓着地上的杂草,头贴进草丛里,再抬起时,对着前面的冢堆身子挺的笔直, 再没任何动作,嘴和紧闭的双眼好象一抹浅浅的褶痕,呆滞肃穆的脸容似乎在消 化着遥远的过去,孩子却没受丝毫的浸扰,追逐着高空中飞舞着的轻薄的火苗, 在凄清的坟地欢快地穿梭着。   林才他们三人一行走到墓地边上时,老王对随同去的狱警说,你就在这里先 等一下吧,我和他一块到他父亲坟上看看。老王说着领着林才往坟中央走了过去。 坟看起来都差不多,这些年林才也想过要在那上面立一块碑,可给村里拦住了, 因为村里现在有了新的规划墓地,老坟墓场搬起来也难,所以就不许在它上面立 碑,让它自生自灭。都快10年了,林才父亲的墓也就剩下一点点小土圈露在外面 了,看来真的是要快没了。林才呆立在那儿,北风抖着他的围巾疯狂摇摆。良久, 还是老王先开了口,老朱,你儿子来看你了。唉,老伙计,对不起你呀。老王说 着恨恨地拉了一把林才,跪下呀,这个时候不跪还到什么时候?林才近乎木讷地 跪下,慢慢地把头埋下,直到额头紧紧地抵住地面,风鼓动着枯败的泥草从脸颊 鼻翼间仓皇拂过,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看,人家都要走了,起来吧。不知什么时候,在老王的催促下林才摇晃着站 了起来,也许躬的时间有点长了,他好象有点缺氧,摇摇晃晃地,看什么都有点 恍惚。那一家子看样子真要走了,两个大人一个收拾着垫在地上的一些东西,另 一个则拍打着身上的灰。他们的孩子放羊似的往外跑来,快到林才跟前时一个趔 趄踉跄着向林才跌来。林才本能地伸出双手,托住了孩子的手臂,摸着孩子柔软 温热的小手,林才忽然有了种要流泪的感觉。   孩子父母随后赶紧赶到,他们充满感激地冲林才笑笑,刚要说谢谢,林才两 手托起后露出的手铐把他们吓呆了,他们接过孩子惊恐地往后退了退,孩子不习 惯父母突然的搂抱,还要挣脱了往前冲,他父亲扬手给他就是一记耳光。孩子顿 时哇哇大哭起来。老王叹了口气说,走吧。   从坟场出来时天已有点晚了,随同的狱警说,咱们还是到街上找个旅馆住下 来吧。老王说,回来一趟都到这里了,不到家里一趟说不过去吧。他出来这么久, 家里又没个人照料,也不知象个什么样了,再说,也不晓得——说到这里,老王 看了林才一眼,顿了顿说,去家里也好收拾收拾,带点衣物什么的。狱警说,那 吃的怎么办,今天整个才早上吃了一顿。老王说,这么长时间没住人了,估计他 家里连个烧的什么也弄不象,到街上饭店里吃饭他这个样子人家看了也不好。这 样吧,你和他一块先到他家里,我呢到街上买点熟的回去,我路熟,快。怎么样? 狱警说,好吧,尽量快点。   走进村里,好象是被浩劫过一般,许多泥土混合着砖墙的房子颤巍巍地立着, 看上去好象有的多年失修已经倒塌,有的只剩下残垣断壁。村子里声息皆无,一 片寂静。没过多久林才就领着狱警到了家里。好几个月没住人了,一推门进去就 有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狱警说,你先开灯吧。没想到电倒是好使的,灯还管 用,只是里面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凳子坐都没法坐。狱警找到了铁 桶,到井里打了桶水,拿毛巾把凳子桌子擦了一把,叹着气坐下,点上一支烟, 边吸边四周看看。他看到林才在屋里缓缓挪动着,就问,你要不要抽烟?林才说, 喔,先放到桌上,等会再抽。他走到一个房间的一个书桌前,用铐着的两手费力 地把抽屉拉开,随着咯吱一声一股灰气呛过来,听到响声的狱警警觉地跑进来说, 你要干什么呢?林才说,随便看看。说着从里面拿出一个灰仆仆的东西。   这是一个老旧的相册,用衣服擦拭掉上面的灰,立刻露出笨拙而厚实的底子 来。照片的第一张是他和他母亲的照片。大概是他一周岁的纪念照,母亲抱着她, 站着,很瘦,黑色的裤子更显出她的长来。尽管被他遮住了下半部脸,看得出她 在笑,头发很自然地向后飘去,看得让人有点心疼。   林才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这张照片。他想象的母亲都在这上面 了。在这个正暗淡下去的抹黑背景下,在母子两人被时间定格得很遥远很古老的 脸庞上,母亲在他心中第一次如此的清晰。他们身后是照相馆搭制出的背景,画 上的亭台水榭,盆栽的植物,几株不知名的花,还有旁边大概是用来哄他的一个 小玩具,在阴影里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从前,是过去,是一切都还简单的时候。   接下来几张是他小时候的照片,一张是靠着宽大的卧椅,小嘴张开,眼圆瞪 着,与张开的嘴差不多大,尤其是右手撩开裤裆,鲜明的小鸡鸡醒目地露出来, 分明是在向人炫耀。在农村,生个儿子后总要来张类似的照,好让大伙都知道这 家有了个儿子。   林才的目光落在了他父亲和母亲合影上,这是他父母唯一的一张合影。黑白 的,还是全身照。父亲脸刮得干净留着整齐的短头发,新的上衣领子挺立着,与 笔直的黑裤子一起很恰当地勾勒出他的身形和宽阔的肩膀。母亲穿着一条领口有 点儿花边的青色长裙,腰带束出她苗条的身段,黑色的头发紧贴着脸颊,顺着微 微高耸的颧骨自然地垂下。她在笑,浅浅的,很甜蜜。   这之后差不多都是林才和他那帮人的照片,有到别的地方一块去玩的,有到 一起喝酒闹的,各种不同的姿势都有,看得出来那时候自己玩的真是开心的,可 是,到这时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待到要把这相册合上时,他赫然发现了这样一张照片:父亲的身材高大健硕, 他身子笔直地站立着,一手自然垂立,另一只手大气地摊开,他摊开的手掌上立 着一只青色的鸟儿。林才记起来了,好象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林才正与他的那群 人在家里喝酒玩乐,他父亲回来了。看见那么多人在,他笑着说,你们都在啊。 哦,林才,看,我带了个什么回来了。说着,他下了马车,从车上拿出一个木匣 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又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布包来,打开一看,原来 是一只青色的小鸟,蜷缩着,象个害羞的孩子。大家一拥而上,象看希奇似的围 了起来。“我说什么呢。”林才嘟哝着转过身去,看儿子不高兴,父亲那帮子喜 劲儿也黯了下来。他刚要把它收起来,这中间最会说话的沟子说,大伯,您别动, 我来给您找照张像。来,站直了,把手托那鸟儿托起来。好了。在父亲灿烂的笑 容中,那一瞬就这样被定格了。林才的印象中,父亲再也没有过比这更生动的一 幕了。   “林才,不要说啊,这村我一路走来,象你这房子这架势的真还没几户。” 老王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堆塑料袋,三瓶啤酒,不知哪里还搞了几盒罐头。打 开塑料袋,两只子烧鸡,一罗猪大肠,一小堆羊肉,还有点杂七杂八的素小菜, 混在一起。吃啊,吃啊,老王招呼着狱警吃,狱警看样子也是饿坏了,老实不客 气,撕下子鸡腿就往嘴里塞,狠狠地嚼了几口,再抄起啤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大 口。老王说,林才,你咋不吃啊。林才把手伸了出来,给他看了看端着的手铐。 老王和狱警正嚼着的嘴顿了下来。老王说,小钱,你看看,该怎么办呢。狱警没 回答。老王说,小钱,咱们都是公家人,都知道这规矩,带人犯出去一般是绝对 不能私自为他打开手铐的。但现在不给他开他怎么吃,要饿死他啊。咱们先给他 开了让他吃完饭好吧,出了责任我这把老骨头顶着,你还年轻,我还两年就要退 了。说着他又转过去说,林才,咱这个做叔的给你破回例啊,听说你在牢里用碗 片就把人给废了,要废你叔就太容易了。   解开了手铐的林才用手掌抚了抚手腕,两手腕间清晰的印着一道血痕,触着 一股钻心的疼。吃吧,老王说着撕下一只鸡腿塞到他手上。林才接过鸡腿,油乎 乎的一只,咬下一片,塞进嘴里,棉花一般,一点味儿也显不出来。老王又递给 他一瓶啤酒说,喝点吧,别噎着了。林才接过啤酒瓶,仰起脖子,似乎就不打算 放下,咕哝咕哝,搞掉了足有三分之一。老王说,慢点,这里还有罐头肉,慢点 吃。这是个黄色的铁盒子,上面盘旋着些奇怪的花纹,用手把微微翻起的铁皮拎 开,粉红色的肉糜,边上是一圈肉冻,微微有些肥皂味。肉糜散发出新鲜肉的气 味,它细密,稍稍带咸味儿,经过牙缝牙龈的搓磨,在林才舌头上留下薄膜一般 细的脂肪,变成稠厚的团末流进喉咙,并挂在他的喉咙口,一股渗入心肺的余香 舒坦得令人难以想象。   吃过饭后戴上手铐,老王和狱警忙着收拾睡的地方,林才独自一人走出屋子, 不知怎么,明明在自己家里,他感觉就象个迟迟没有回家的外乡人,坐在靠背椅 上默默地凝视着。他不禁为这安静的夜色突然感到疑惑。这本该烂熟于心的一切, 快30年了,好象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见。广阔开朗的夜空象一卷地图似的展现 在他眼前,在屋子的上空,一轮满月在空阔的苍穹上照射着,屋前那片空地荡溢 着奇异的光辉。沾满露水的牛蒡与潮湿的枯木,还有那棵高大异常的三角形的罗 汉松,有一边披着月光,依旧耸立着,把齿状的尖顶伸向透明的夜空。远处依稀 传来尖利的唢拉声,繁弦促节的响板在沉郁的鼓点配合下,悲凉的号角模糊跃动 着,几颗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闪烁,它们那么遥远,那么亲切,宛若逝去 多年的父亲的眼睛,使人不禁双膝跪下。   第二天天刚擦亮,老王就叫醒了狱警和林才,说早点走好,一是赶车,再就 是再过一会人多了,村里多认识,碰见了不好。于是三人连简单的洗刷都没弄, 草草穿起衣服就走。乡下比城里终究醒得早,5点还不到,陆陆续续已经有人出 来了,路上霜色很重,三人把头埋在深厚的大衣领子里,嘴前喷着白气,一声不 吭地赶着路,就是擦身而过怕也难认出来。没多久就要走出村子里了。忽然林才 停了下来,他说,王叔,我想到建刚家去一趟。老王说,你还不放过他啊,他现 在连家都不知还有没有。今年夏天这里刮台风,你那房子倒没事,村里倒了几十 户呢。建刚的就不用说了,当场就倒了两面墙,三间小房一下子垮了两间。你还 找他干啥去?   林才顿了顿,还是拐步往建刚家走去,老王和狱警在后面只好跟上。真到了 建刚家门口,林才觉着简直认不出来了,屋外流淌着令人作呕的污水和垃圾。门 是开着的,屋里很冷,窗户没有糊纸,顶棚塌下来了一大块。两间垮了的房子已 经完全倒掉,只有一圈圈墙根光秃秃地露在那里,还剩下的一间房因为没了遮盖, 有一面墙已经严重变形,用几根木头支撑着。老王走在前面,随手示意林才在门 角先等等,再转过身来低声说,建刚在家吗?家里没有人应。屋子里胡乱地摆放 着些杂物,一张大床里面黑糊糊的不知塞着些衣服什么的,地上也是东一团西一 团。有一张小桌子,两个孩子围着在吃稀饭,桌上有一个装点咸菜的碗,两个空 碗和筷子。大人吃过后去田里了,家里就她们俩。小的那个是对着门外,看着蓦 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人,不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脑壳、小细脖,脸色苍白, 额头上青筋暴露,一双大眼睛深陷,看了叫人吃惊。老王说,你爸妈呢?到哪儿 去了?家里就你们俩?老王的声音很轻柔,这两个孩子还是吓坏了,只是看着他,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王站起身来,慢慢地看了看黑洞洞的房间,叹息了一声, 对林才挥了挥手说,走吧。   一路上三人好象有默契似的,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到了牢房,狱警交接完毕 后很快离开,林才突然对老王说,王叔,您告诉建刚一声,要他们一家搬到我家 去住。老王说,嗯,建刚他们那房子是没法住了,是得到你那儿先住一阵。林才 说,不,就让他们一直住下去。老王说,怎么,你的房子你不要了?林才说,我 要有什么用?我还能住吗?老王说,你可要想好啊,这房子是你爸拉了几十年的 车盖上的,当时盖的时候村里没几户赶得上,就是在现在旧是旧了点,也都算不 错的。林才说,我想好了。等一会您拿点纸笔来我写个声明,盖个手印,再麻烦 您到村里给盖个章。   对林才的审讯是在两天后开始的,这一次来的除了老王外,公安局刑事调查 科的,还有县里管政法的,一同来了三四个,审讯还是由老王开始。面对着这么 多的领导在场,老王似乎有些紧张,他心里毕竟有些吃不准,万一这个林才出尔 反尔,死不认帐,自己让这么多领导的面子怎么过得去不说,事先为他这事向上 面做的承诺怎么办?弄得不好自己晚年就要毁在眼前这个人手里。   没想到今天的林才却异常痛快。   为什么要杀监牢里的那个?   很简单,他要杀我,我就只得杀了他。   在监牢里你们本互不相干的,他为什么要杀你呢?难道你们事先认识?   林才微微抬起头,扫了问话的老王和旁边的那些人一眼,他很快明白了老王 的用意。他说,也谈不上认识,只是同在一个地方,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也不 顺眼。   看不顺眼就要杀人?   是的,你是知道的,象我们这种人中间,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怎么发生呢?   我说过很简单,因为看不顺眼,他晚上就找人来打我,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碗 片杀了他。   林才的回答非常令询问方满意,对于这样一桩事如果稍有不慎,会使狱方十 分被动,搞得不好可能还出大麻烦,只有按照这种设计,把它往仇杀的路子上引, 对外可以名正言顺地宣布案情的来龙去脉,案件的真相就是两个穷凶极恶的歹徒 因仇恨导致的凶杀。同时狱方就可把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处,最多就是管理有点 疏漏,争取以后加大管理,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   对于建刚家的小孩,还没等老王问上来,林才就主动说了,是我踩死的。   你为什么要踩死她呢,人家一个孩子,与你无冤无仇?   那天我和几个兄弟多喝了点酒,弄得很晚,睡得正香,没想到那娃子也不知 咋搞的,老是鬼哭鬼哭,弄得我心焦,跑上去骂了几句,没想到哭得更欢了,我 冲进去对着他们孩子大人一块骂,没想到那几个孩子都哭起来,竟然和我回骂起 来,越骂越火,我冲进去拖出那个闹得最响的那个小的,就是一脚,踩下去就没 什么声音了。   就为了这点事你就把人家那孩子踩死了?   嗯,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的火,大概是那天酒喝多了点吧。   仅仅是酒喝多了吗?恐怕有别的原因吧。   那你说有什么原因呢?林才突然盯着老王。   对小女孩有没有——   有什么?林才突然站了起来,盯着老王问道。两边的狱警赶忙过去把他的肩 压下。   小女孩被人强暴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问你呢。林才的声音突然粗了起来,他又站了起来。   你别着急别着急,我没说是你弄的,我只是在问清这样一个问题。老王越说 底气越不足。他看了看两边的领导,呷了一口水说,林才你想,这是一个事实对 吧,我们办案的在这样的时候对这样一个关键证据如果不管的话,无论如何也是 说不过去的,我们只是要把这个事弄清楚。我这么问你,也并没有硬说是你弄的,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娃这点品行我还是晓得的。但是你也要替我们想一想, 在现有的情况下,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只有你有这个条件,他看了林才一眼, 或者说,只有你可能知道这个真相,不问你问谁呢?   问谁我不管,我再说一遍,这事不是我干的,如果你们再问下去,对谁都没 好处。   老王无奈地停止了审讯,他与旁边的人商议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林才,我知道你回我的话,是给叔个面子。你看啊,现在这事到这份上了,总得 有个结果吧。我绝不强逼,不是你干的的绝不会强求你承认,我只想你把你晓得 的说一下好吧。   你说你那天和几个兄弟在建刚家喝了酒是吧。   嗯。   你们几个人,喝了多少?   5-6个人,喝了两箱,大概30多瓶吧。   你们喝的时候建刚家有人吗?   两个大的到田里帮他们娘老子干活去了,家里就剩个最小的。   你是说家里就只有那个最小的?   是的。   你喝了多少?   大概5——6瓶吧,我酒量不行,先趴下了。   你是说,你先醉了,那其他人呢?   不晓得,我醒来后,他们都走了。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你醉后你们中有人酒醉乱性,把人家小娃子弄了?   我不晓得。你不要问我。   你说这些人的名字总归可以吧   可以。林才顿了顿说。   回到咯吱作响的木床上,林才一直躺着没动。他只是把最外面的棉袄脱了, 其他的都没脱,倒在床上搭上被子。几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睡着。月光穿过监 牢上方小窗的缝隙,给不大的牢房罩上了一层泛着黄色的雾气。外面,天空该是 白茫茫的,一定很亮,充溢着磷火似的光芒。已经老化的墙面低处水泥有些剥落, 牢墙壁看起来还牢固,青色的水泥面显示出一种废墟似的庄严,似有一股六亲不 认的冷峻。   对人来说,最可怕的也许不是别人正在搞你,哪怕这事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 而是你明知道别人将要搞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者怎么搞。在等待的这些 日子里,林才几乎没有一天是真正睡好过的,他倒并不是真的怕死,如是怕的话 他绝不会就这么痛快地说出来。他不知道的是,这么说上去后那帮人究竟还要对 他怎样。人已经到了这个样子了,活都活不下去了,他又不想好好立功表现争取 出去,对那些要他违心再弄些掩人耳目的套话套式动作他是绝对不会弄的,谁也 别想让他弄了,可是他们会放过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吗?   当老王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几乎是快拖着奔到门前的,他首先第一句话就 是,怎么样了,快给我个答复。   老王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跟我来,说着带他到了上次两人单独谈话的那个房 间。坐下后老王盯着他仔细地看了一会,他突然问道:建刚那娃真的是你踩死的 吗?   林才有些惊愕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老王盯着他仍然没有松开:我再说一遍,真的是你踩的吗?   林才仍然没有抬头,我上次不是都说了吗?   老王有些急了,他提高声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要弄清楚,究竟是不 是你?   林才慢慢抬起头,看着老王说,你今天怎么了?   我没什么,我只要你跟我说清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是真的吗?   你说呢?   老王转过头去,狠狠地扒拉了几口嘴里的烟,突然猛地转过身来说,翠珍来 找过我了。   喔,她找你干吗?   她告诉我,把她娃踩死的不是你林才。   那是谁呢?   她说是她家建刚。   她疯了吧,做老子的把自己女儿踩死,你也信?   她没疯,又怀上了,都好几个月了。   又怀上了?她说是她家建刚踩的,你们真信?   她说他们家没儿子,在村里面尽受欺负,想再生一个,村里又不许了。   啊,就这样就把自己娃踩死?   不,跟你也有关系。就是你们那天喝酒后他们回家,发现那娃下身全是血, 洗后仔细一看晓得坏了事,他们气得要命,但看你们那样子他就知道,找你们只 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报案吧一家人可能以后都没法活了,不报吧,这事肯定 是包不住的,总有一天是要传出去的。这家人以后在村里怎么抬得起头来,这娃 儿以后一辈子怎么做人?   我再说一遍,娃这事不是我弄的,你不要跟我扯在一起。   不管是不是你弄的,反正肯定是你们中间的一个。你说的那些我们出去找了, 一个也不见踪影了,肯定是心里有鬼罗。这家人现在成这样子你是逃不了干系的。   既然这样,你还问什么呢,直接把我毙了不就得了?   毙不毙不是我说了算,现在关键是事实要弄清——   你要弄清事实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去弄啊。林才没等老王说完,就粗暴地打 断了他的话。   老王没想到林才发了这么大的火,他一时倒楞了没话说,好半天,他才说, 林才,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这事究竟真相是怎样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今 天我坐在这里,就咱俩在,你就当着叔的面说句实话,究竟是不是你踩的?   翠珍来找你时,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没有,农村人只信熟人,她只晓得我一个,也只跟我一个说。   她怎么这时跑来说这事呢,以前那么多日子咋不说呢?   喔,大概是前一阵审你完后,我去了一趟你们村上,把你写的那个托付到村 里盖了个章,然后就到她家跟他们说了这事。他们刚开始根本不肯,我把你的声 明拿出来给他们看,并且还要村主任给他们做了工作,后来他们才搬进去。他们 家那房子也实在住不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出于感激就过来说这事的?   这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我当时也象你这么问的,她说我们人穷, 可不能没了良心。她说出这事这些天来,她还有她家建刚,没有一天是真正睡好 了的,每天都象有块石头压在心口上,还老是做恶梦。也想来说,就一直开不了 那口。现在人家把房子都让给咱住了,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呢。我说你家建刚真 进来了,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怎么办?她说,现在是人民政 府,总不会看我们饿死吧。再说了,人一看穿了就那么回事,就是饿死也比这么 下去拖死要强,这么拖下去就是不死也要疯的,真受不了了。再说人家对我们都 这样子了,再不说,别说老天爷,人家做鬼都不会放过我们的。建刚不敢来,他 怕对着林才,我拖着身子也得来了,唉,真是受不了了,没法捱了,还想活两年, 把两孩子拉扯大,再这么憋下去怕是一天都活不了了。   老王边说边唏嘘不已,林才也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还是林才打破了 沉默。   你信她的话吗?   你说我该信吗?   我觉得你们应该相信事实。你们后来不是通过比对了吗?踩在那娃脸上的鞋 印是谁的,不是很明显吗?   这个我也问了翠珍,她说那是建刚夜里起来后,经过你房间时见你酒喝多了, 睡得死,那鞋胡乱地扔在门口,忽然间就有了这个念头,换上你的鞋踩的。   越说越离谱了。你们搞公安的应该首先相信证据,而不能轻易相信口供,尤 其是一面之词。事实是那娃脸上鞋印是我的,这不就全得了。哦,对了,你是搞 公安的,该晓得不要单信一面之词喔,我相信你不会把她的话当证据记下来,再 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吧,我相信这案子把你们折腾得已经够呛吧。   你是说要我现在不跟别人讲,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晓得的。可现在是你 真要承认是自己干的,要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是要命的事啊。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翠珍再来找你的话你告诉她,人死了就死了,没 什么鬼不鬼的,好好地活着最好。就算是有鬼的话,我盯他们干吗,是他们把我 弄死的吗?我要盯的话要盯那些狗贪官狗恶霸,那些把我进来后把我往死里整的 人。再说了我自己就一条命,手里也有一条命,也值了,一人死了,满世界都不 亏,她家还有四条命了。真把那建刚关了,一家四口怎么活啊。建刚在的时候村 里的那帮混混都那么横,对她家都欺到那样,谁管?现在男的没了,没个主心骨 在家,那家人还得了,在村里还捱得下去?叫她不要想七想八,活得好好的怕我 这个死人干吗?我真要害她,会让他们住进去吗?   才过了一天,老王又把林才带到了那间小屋子里,林才才坐下,发觉屋里还 有一个人,翠珍。几个月不见,人瘦得更厉害了,不象个30多岁的女人,和个老 太婆没什么区别。不过她肚子真是大起来了,隔着这么厚的棉衣也能看得很清楚, 看样子没几个月就要生了。   林才,翠珍硬要跟我说这事,我就把她带这里来了。今天在这里也没别人, 就咱们三人,有什么话咱就敞开说吧,不要再有什么顾忌了好吧。老王边说边递 给翠珍一瓶矿泉水,给林才点上一支烟,顺手自己也点上。   林才,翠珍叫一声后又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害怕,又看 了老王一眼后说,我们把你害苦了。   林才低下头去,一口接一口,猛抽了几口香烟,然后一鼓脑儿憋在嘴里,似 乎是在品尝烟味儿的。好一阵他才抬起头说,要说害,该是我害你们还差不多。   我跟王所长已经说了,你就不要再犟了。   说什么了,你?王所长搞这事搞了几十年了,该信哪个我还不清楚?亏你是 个做娘的,把事想得这么简单,你说怎样人家就会听你的?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 为几个娃想想吧。   我们已经想过了,把第二个准备给人家。金桃翻过年来就11了,能够帮我弄 弄了,我象她这个年纪也开始干活了。   没见过象你们这样的娘老子,是不是你们自个生的,对小的这个样子,第二 个又还来送人了,有你们这样做娘老子的?你这么把年纪了怎么象个小孩?你真 拖上个小的后要金桃一个11岁的孩子来撑这个家啊。你真以为村里能帮你呀,你 想想,还你建刚在的时候村里那帮混混把你们弄得怎样,他一走,你家没个男的 撑,还不把你们闹翻天啊。你看你们哪一天能安逸。   这些我们都想过了,日子是难点,总不能害你呀。   你们这就是害我。就让我这么痛痛快快地走多好,偏偏要搞这些乱七八糟, 搞得我倒天天困都困不好。王叔没跟你说是不是,告诉你,我手上有一条命了的, 我在这里杀过一个人了的,有没有你家那事我都活不了。你不是为我好吗,可以, 你把你的建刚弄进来,我们一块去死,有个伴也好。   林才,老王这时插了句,监狱那事不能说是——   不能说是什么?他还没说完就被林才打断,我到这里搞了这么多年不是不晓 得的,不是死刑死缓总要吧。能让我再无期再拖完20年吗。还不没呆几天又把我 往一个地方搬,还不又到半夜又让我换房,还不什么时候又冒出一帮人照我劈头 盖脸一顿打,不要说20年,2年就是2个月我能拖得下去就算好了。王叔,你好好 地劝劝他们吧,不仅是为他们,也是为你自己考虑。搞得不好,我前面那些全翻 过来,那真就难搞了。我已经是个要死的人啦,你们怎么一个个就这么想不通呢?   老王把手里的烟摁灭了说,翠珍,我跟建刚老子也是熟的,在这里听我说一 句,林才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他自己是想好了的,你就不要 替他操什么心了。他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就是做得再多也没有用,你们那么做 可能心安一点,但把一家人的将来全搭进去就太不值得了。你的几个娃还年轻, 日子还长,要一天天地过,难啦。无论心里顶着多大的疼,有个人撑着总比没人 要好。林才这娃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感觉本质并不坏,当然也做过些不好 的事,坏事,包括对你们,你家弄成这样他也有责任。现在事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他这么说这么做都是已经想好了的,这里面也有对把你们弄成这样的一种报答。 所以那房子你们只管住,对了,实际已经过户给你们了,是你们的了。心里不要 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疙瘩,很多事情不是你们想做就能做好的。有时候你们越是 想弄好,兴许弄得越糟,还是顺其自然吧。林才在这里,有我管着,哪一天有什 么事,我再通知你们好吧,回去,好吧?   白天很短,吃过饭后回到牢房天差不多已黑了,林才让自己平躺在冰冷的床 板上,把身子伸展开来,仰望着光秃秃的墙壁和发黑的楼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 的轻松。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感觉不到床板的冰冷和气味,就慢慢地站起来, 看见了不远处熟悉的池塘,月光打在通往池塘的林荫路上,那儿半明半暗,树影 婆娑。池塘水面一片金黄,象镜子一样明晃,有时它滚进黑暗的枝叶纷披的地方, 被到处闪烁的花纹遮盖着,把镜面一时弄得七零八落。不知哪儿钻来几只不知名 的鸟儿,将头藏在彩色的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 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边,远处呈现出黑压压的一片建筑,那是管 教们的住所,窗口零星闪着模糊的光。池塘对面,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 上斜坡,其实是一片干涸的河床,在月光抚慰下,白天看来十分明显的青草、垃 圾、还有一些鹅卵石,都已成了一个模样。在它们消失的地方,他又重新看到了 无比熟悉的所有的白天。   终于等到了审理的这一天,一切都象先前演示过的一样,只是在法庭要求他 最后陈述的时候,其实他对这一套一点兴趣也没有,在这样一个时候弄一堆眼泪 出来,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在他抬头随便望了一眼观众席时,无形中瞥见了坐 着的老王,他旁边还有建刚家的两个女儿,翠珍大概是要生了,建刚也得在家照 料,两个孩子全来了,很显然是没见过场面的,在并不宽大的座椅上瑟缩着靠在 一起,想到这家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受人宰割,林才的心一下黯淡了下来,他 站了起来,只说了一句,我没什么话可说的。退庭时老王找到了他说,建刚两个 孩子来了,你看见了吧。我要她们跟我一起来见见你,她们还是怕,要我把这包 东西给你。我看了一下,一身毛线衣一条毛线裤,还有一双毛手套,拿着吧。这 兴许是他们家能拿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哦,这里还有一个帽子,我给你的,叔 也没本事,也就只能做这些,不要怨叔啊。   建刚家的这些还有老王的那顶帽子,都是新的,看样子还花了不少。尤其是 建刚家的,买毛线打起来,单说花的工夫肯定不少。林才带它们回监后,就把它 们寄存在了门房那里,他不想看到它们。象自己现在这样,本该心如止水的,穿 什么都一样的,那些外界陡然传来的温暖只会让他难过,穿在身上的话,看一次 愧疚一次,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要被打乱,他们怎么就想不到呢?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经历前两天的大雪后天终于放晴,监狱大院正对的 两侧山谷像碧绿色的帷幕轻启。随着天际由暗到明,山峰整个银白色的身躯,完 全暴露在肆无忌惮的阳光之下,呈现出光芒万道的奇美。此刻,没有一丝风,没 有一丝云,一切的一切刚刚好。   当管教所拿来一段洁白的麻绳时,林才忽然说,等一等,给我把寄存门房那 里的那包衣服拿来。管教说,前一阵那么冷的时候不穿,这个时候穿它干什么。 林才笑着说,我一看你们那麻绳就知道,昨天在水里浸过了的,绑的时候只往肉 里贴,生疼的,多穿点,能顶着些。管教斜了一眼他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这时 候了,还笑得出来。对了,穿好后好好吃一顿啊,不要有顾忌啊。林才说,我知 道,还有咧,还得搞一次审讯,还要写点遗言吧,都算了吧。   正常情况下,枪毙一个犯人需要四个人,一个正射手,一个副射手,两个搀 扶手。前两个是得为开枪时准备,通常正射手打完后就走,然后副射手再过来, 有没有死由他来负责。相对来说,两个搀扶手就吃力得多,通常犯人到了此时都 是瘫成一团,他们两人就要象提麻包一样一手托着犯人一边的胳膊,架到行刑点。 今天架林才的两个小伙子运气真好,这个犯人根本不消他们用力,走得比他们还 结实,他们只须象征性地伸伸手臂做做样式。行刑点有一行小坑,和犯人们吃饭 用的犯盆差不多。据说那是装血用的,为了防止血流到满地。   从监狱宿舍出来本来是段很短的路,今天却显得格外漫长。原本烂熟于心的 宿舍楼现在却有了点陌生的味道。青瓦盖顶,白石灰抹的墙。看来年代久了些, 那些白石灰快成灰的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裂开着,看上去很斑驳。门口的地面上 随便散落着一些砖块,很不规则地和泥土混在了一起。砖缝里,钻出些顽强的小 草,尖着小脑袋,舞着小腿拼命地绿着。每到这样一个架势出现的时候,这里的 人总归会想到要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总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计,呆在那里一动不 动,或是挤在狭小的窗口,默默地目送着押犯的离去。   终于这所熟悉的监房还有监房里那些大多不熟悉的人,而今都到了林才的身 后。多少人还会进来,还会有多少人象自己这样被送上车,在他身后,所有这些 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停止存在。昨夜直到清晨,这是他最后一次与这里同眠的 时刻。这阳光无所不在的世界只有它有这样的漫长阴暗,这封闭的车和无尽的往 昔在一起,将这一阵时刻失踪于往昔的他生硬地拉起,关上门,将一切深深地隐 没在它后面。让他相信,这一切都已终结。可是,他却始终无法闭上眼睛,似乎 还在忠诚地等待。   等待那没有面目没有声音的骑士,骑着俊俏的战马,威风凛凛地拦在前面, 展示那庄严却无法辨认的天书。   把他带走,穿过这浅浅的浮冰,撞开那单薄的门扉,来到属于他的家园。那 里有广袤的庄稼,大块大块的平原,还有吹过灿烂的菜花的青色的风。   当车门真的打开时,山峰上最后一抹旗云也消散了,亮白的山体巍峨屹立在 蓝天中,俯视着山脚下状如蚂蚁的人们。绚丽的日光反射使得山腰分布不均的雪 体显现了零星的绿色,渐次透出千百种深浅;抬眼望去,雪白的山峰好像一位凝 神打坐的白发隐者,沉默安详,在阳光仙境般的温暖中,一点点地咀嚼着时光的 滋味。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ysforum.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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