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03(第一九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春天的声音                   § 张雪昆:春天的声音         §     ·张雪昆·                   § 【网讯】              § 不论是和风徐吹                   § 还是细雨绵绵 【牛肆】              § 或者                   § 是静夜的花开 陆 承:在母性的天空下       § 那种给耳朵的惊喜 刘振墉:一场虚惊          § 一直很新                     § 【丝露集】             § 多愁善感的曲线                   § 在空气中潜行 罗尔豪:嘉靖年间的刺杀事件     § 画出看不见的缤纷 金同悌:坚硬的E果         § 留下完美的碎片                   § 此时 【网里乾坤】            § 如果有智者来捡拾                   § 就成了 肖 毛:鲁迅、黄源、巴金      § 催人泪下的歌     和“译文丛书”       §                   § 【网萃】              §                   § 村 夫:官粟            §                   § 【网讯】∽∽∽∽∽∽∽∽∽∽∽∽∽∽∽∽∽∽∽∽∽∽∽∽∽∽∽∽∽∽∽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3月12日报道《“局长日记”谜团仍待破解》, 记者陈强。 近日在网上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局长日记”究竟是否出自广西壮族自治区烟 草专卖局官员韩峰之手?是谁把这些日记抛到了网上?记者试图从日记提及的相 关人士中寻求突破。 尚无证据证明日记系伪造 网上流传的“局长日记”近日被发现又有了新的内容。日记显示的时间是从 2007年1月1日至2008年6月10日。除一天外,其他每天都有记录,多则上百字,少 则一两句话。网友根据日记提及的相关内容统计,在一年五个月零十天内,日记 的主人布置工作2次,参与开会12次,会议讨论40次,修改文件稿或讲话稿、论 文12次,处理文件64次;与此同时,喝酒185次,与同僚去歌厅唱歌42次,与5个 情人偷情21次,陪妻子上街或旅游112次,受贿7次共计27.5万元。 该日记中出现的有名有姓者达50多人,包括家庭成员、同事、上级领导、地 方官员、情人、业务往来者等。时任广西来宾市副市长的黄桂廷在日记中被多次 提到,涉及工作往来和宴请场合。 现任来宾市政协副主席的黄桂廷告诉记者,他和韩峰是钦州老乡,已经认识 20多年了。据黄介绍,韩是南下干部子弟,出生在钦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 过钦州地区行署副专员任西江的秘书。上世纪90年代初,任西江调任自治区烟草 专卖局局长,韩随之调到烟草局当局长秘书。此后,韩负责过办公室工作,并先 后在崇左、贵港、钦州3个市的烟草局当过局长,2003年调任来宾市烟草局局长, 2009年初调回区烟草局任法规处处长,去年底转任销售处当处长。 黄说,韩在来宾当烟草局局长时,自己身为副市长正好分管这一块,所以和 韩的往来比较多。 据黄透露,今年正月初三,他在网上看到“局长日记”后,便给韩峰打电话。 韩当即否认:“我哪有时间写日记”。由于发帖者自称是韩的情人谭某的丈夫, 而谭现已离婚,韩骂道:“这颠仔,他离婚关我什么事?” 黄介绍,韩有时会带一两个漂亮女职工出来应酬,那是“开展业务的需要”。 有人因此和韩开玩笑,韩回答说,手下这些美女“只能看不能用”。韩也去KTV, 但他不唱歌,只在包厢里抽烟、喝酒,高兴时就吹口哨。在朋友的印象中,韩平 时爱玩摄影、电脑、手机,俨然是一个“性情中人”。 尽管黄桂廷没有对日记中与之相关的内容提出质疑,但他认为,日记不可能 是韩写的。他分析,韩峰是秘书出身,做事很小心谨慎,“一是一、二是二”。 他个子瘦小,看上去很文雅,也很精明。“要不是他素质高,当年任西江调到区 烟草局时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韩在处级岗位摸爬滚打了10多年,当然知道受 贿是重罪,“怎么可能傻到把收钱的事写到日记里,留下把柄给别人抓呢?” 黄强调,“不仅我不相信这日记是韩峰写的,其他熟悉他的人也不相信。除 非韩峰神经有毛病,否则没法解释。” 来宾市摄影协会会长覃刚的名字也两次出现在日记里。“日记提到了我和韩 峰及烟草局的两个女职工一起吃宵夜的事”,覃在电话里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其实那天晚上一起喝酒的不止这4个人,为何日记里偏偏只记录两男两女,令 人浮想联翩呢?” 韩峰从钦州调到来宾工作时带来的司机小廖说,他说,韩是个很顾家的人, 在来宾工作期间,每个周末都回南宁和家人团聚。韩和妻子是大学同学,夫妻感 情一直很好。 如果日记是别人编造的,怎么可能把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发生的事都事无巨细 地记录下来?对此,黄桂廷解释说,官员的行踪是透明的,一个星期内的事情, 办公室早就安排好了。“如果谁有心记下领导做过的事,完全是有可能的。” 一位当年与韩一同上山下乡的老乡,因为到来宾出差与韩喝了一次酒,也被 写进了日记。他分析认为,韩当过领导的秘书,应该有记日记的习惯。但网上的 日记很可能不是韩的原版,而被部分地修改过。 除涉及偷情和受贿部分无法核实外,记者找到与韩正常交往并在日记中被提 及的一些人士,他们均承认所涉及的那部分内容确有其事。经网友比照,日记中 记录的因公日程内容也能在“烟草在线”网站发布的新闻中一一得到印证。目前 的证据虽难以认定日记字字出自韩峰之手,但也无法证明此日记系人为伪造。 女当事人否认其前夫外泄日记 在网上发布“局长日记”的是一位网名叫“含仙子”的人,自称是韩峰情人 谭某的丈夫,目的是要让韩也尝尝“妻离子散的滋味”。但他始终没有透露自己 是如何获得这一日记的。 在日记中,被记录偷情次数最多的,是来宾市烟草专卖局业务员谭某。据接 近谭的一位人士透露,谭和在柳州工作的丈夫于2007年9月结婚,不到一年就离 婚了。 有报道说,谭的丈夫怀疑妻子和韩峰有染,曾到来宾市烟草专卖局闹过,后 被警察劝离。 但与谭接近的这位人士否认了上述说法。他说:“他们是和平离婚的,双方 现在还有往来。”“局长日记”在网上出现后,谭曾亲口告诉他,这事不可能是 她前夫干的。虽然这位人士有意帮助记者联系谭某接受采访,但谭在从来宾到南 宁出差的途中,被区烟草局纪检部门叫走,后来手机就一直关机。 网上关于几个女当事人的照片有好多张,除了从某人才网上“人肉”出来的 学员照外,其他照片已被证明是张冠李戴。这位人士分析,谭的前夫和日记中提 到的几个女当事人都认识,如果真是他所为,照片怎么可能搞错呢?另外,韩峰 经常开房的国际大酒店在来宾市区,“含仙子”怎么把在南宁的国际大酒店的照 片发上网呢?应该说,谭的前夫对来宾的情况很清楚,不可能不知道来宾有这家 酒店。 近日网上还出现了以谭某的名字命名的博客,并发表了题为“伤害我的人, 请停手吧”的博文。经有关人士向谭本人求证,这个博客也是假冒的。 坊间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有人故意“借刀杀人”。韩峰去年底从区烟草局的 二线部门法规处调到最重要的业务部门销售处当处长,而区局领导往往是从销售 处的位子上提拔的。据说韩已被上级看好,因为内部有人试图阻止韩的仕途,所 以才在此时抖出“猛料”。今年1月,“局长日记”出现在人民网的强国论坛上, 时机颇为吻合。 但广西壮族自治区烟草专卖局坚称,这一猜测没有任何根据,韩的调动属于 内部正常岗位调整。 记者随后分别给区烟草专卖局的一些处级干部打电话,有的说打错了,有的 一听是记者就搁下电话,有的推说找局领导,有的说此事不便谈,但没有一个人 对韩作负面评价。一位要求匿名的烟草系统职工甚至称赞韩是一个“有能力”、 “清廉”、“公正”的领导。 将视情况对其采取相应的处理措施 据悉,当事人韩峰已就日记外泄一事向警方报案。福建省厦门市嘉禾嘉律师 事务所合伙人黄舟雄律师认为,若无中生有,或篡改日记,侮辱、诽谤他人,属 侵害他人名誉权范畴。而偷看他人日记,刺探他人私人文件内容,以及将他们公 开,或将他人婚外性生活内容向社会公布,属于侵害他人隐私权。受害人可向人 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追究侵权人的侵权责任。 有分析认为,“局长日记”最初吸引眼球的可能是对偷情的描写,网友称之 为“香艳日记”。随着它在网上持续升温,越来越多的人将它当做“官员日记” 来研究,因为它“准确反映了官僚生活的常态,是一个难得的标本”。不仅国内 媒体对此保持关注,外电也进行了报道。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的题目是: 《性、酒和手机:一个中国官员的秘密生活》。 “局长日记”也成了媒体记者向全国两会代表、委员提问的话题。广西壮族 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吴恒表示,若网上流传的“局长日记”属实,则韩峰的 行为是公职人员行为规范所绝不允许的,至少其个人操守是失范的。鉴于目前此 事正在进一步调查中,“我们将视具体情况采取相应的处理措施,其所在单位已 让他停职检查。接下来的调查中,如果发现其触犯法律,将循司法途径处理;如 违反行政规定,他本人也要承担相关责任”。 全国政协委员、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姜建初在谈及“局长日记”时说, 对一件事要结合人性、经历和社会范围来看。贪官也是一个人,一个贪官并不是 从一开始就是坏的,每一个贪官都有过一段辉煌。贪官有自己真实的一面,为社 会作过贡献,曾经是好的,否则能当这么大的官吗? 全国人大代表、工业和信息化部部长李毅中也表示自己听说过“局长日记” 的事,他认为,要由对其有管理权限的部门去调查,如果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 目前,当事人韩峰正接受广西壮族自治区烟草专卖局纪检监察部门的审查。 由于日记涉及该局多名中层以上官员,此事能否彻底查清,还是个问号。 “局长日记”主角韩峰涉嫌受贿被捕 本报南宁3月13日电(记者陈强)又一个官员因被网络曝光而落马。近期备 受关注的“局长日记”主角、广西壮族自治区烟草专卖局销售管理处处长韩峰, 因涉嫌受贿犯罪,今天被当地检察机关批准逮捕。 据广西自治区人民检察院官方网站发布的消息,检察机关初步查明:2002年 至2010年2月,现年53岁的正处级官员韩峰利用先后担任钦州市烟草专卖局局长、 来宾市烟草专卖局局长职务之便,在发包办公大楼、办公网络建设等工程中,为 承建商提供帮助,多次收受承建商的贿赂款共计48.2万元及价值30万元的商品房 一套。 此案由南宁市检察院于3月9日立案侦查,13日报请自治区检察院审查决定批 捕。 法律界人士称,根据刑法有关规定,受贿数额“在十万元以上的,处十年以 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情节特别严重的,处死刑,并处 没收财产”。 今年春节前后,据称是出自韩峰之手的“局长日记”在网上传出。2月22日, 广西烟草专卖局决定暂停韩峰的销售管理处处长职务。3月1日,由于“局长日记” 在网上迅速升温,韩被自治区烟草局纪检部门立案调查。此后,自治区烟草局一 直未对外公布调查的实质性进展。 网上流传的“局长日记”起止日期为 2007年1月1日至2008年6月10日。从日 记内容看,日记的主人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内先后7次收受贿赂,共计金额27.5 万元。其中包工头陈某分4次给了韩22万元。该日记中没有提及接受“商品房一 套”。 今天下午,在获悉韩峰被捕后,中国青年报记者致电负责对外信息发布的广 西自治区烟草专卖局办公室主任廖宏秀,询问他“今天案情有何进展”,廖回答 说“没有新情况”。当记者告知自治区检察院的官网已经发布韩被捕的消息时, 他显得有些惊讶:“我们还没有接到通知,可能要等到周一上班后才知道。”记 者问廖“烟草系统是否有其他人涉案”,他说“不清楚”。记者接着拨打自治区 烟草专卖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谈天江和纪检组长叶青峰的手机,均无人接听。 记者联系上一位和韩峰熟识的来宾市官员,他还不知道韩被捕的消息,他说 “昨天听说他还没有被双规”。另据透露,“局长日记”中提到的在来宾市烟草 专卖局工作的女当事人,目前正接受检察机关的调查。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3月3日报道《转帖内容涉及区领导 唐山父 子俩被诉诽谤》,记者田国垒。 2010年1月22日,唐山市汉沽管理区居民杨勇、杨坚强父子突然收到唐山市 公安局汉沽分局下发的“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被行政拘留十日。十天后,杨 氏父子又被唐山市公安局汉沽分局逮捕并羁押于丰南区看守所,逮捕的理由是 “涉嫌诽谤罪”。 2010年2月28日,杨勇的家属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让杨氏父子失去人身自 由的不过是3篇转帖和一篇92字的跟帖,帖子的内容都涉及唐山市汉沽管理区主 任田玉贵。 法院发函要求网站删除涉及区领导的帖子 2009年12月16日,社会法制网刊登了题为《河北省唐山汉沽管理区“灰色收 入”今何在?》的文章。文章称,社会法制网等网站接到多名司机投诉,在唐山 汉沽管理区芦台收费站附近,管理区交通局组织人员对过往的超载车辆统一收取 每辆车1500元的费用,并且不开任何的收费收据。 文章称,社会法制网连同多名记者曾前往汉沽管理区调查核实。据几名当事 司机介绍,“由于通往天津的芦台收费站南边的芦台大桥在改造,唐山汉沽管理 局交通局便组织了多名不明身份的人在此收费。” 文章刊登后,社会法制网上又出现了《解密“206国道田家收费站”》和 《关于“田家收费站”我补充几句》的文章。其中,《解密“206国道田家收费 站”》的作者为“webmaster”。文章称:“关于唐山市汉沽管理区主任田玉贵 的大哥田玉付设卡收费的违法犯罪问题被社会法制网首次曝光。但对其黑幕和性 质,本人身为党龄三十年的一名老党员,不得不大声呐喊,否则,如何对得起汉 沽管理区的父老乡亲和五万人民。” 随后,上述3篇文章被天涯、新浪等论坛转载,网友跟帖众多。 但一段时间后,一些关注此事的汉沽管理区网友发现,反映“田家收费站” 的帖子和跟帖在论坛上陆续被删除。 2010年2月4日,社会法制网出现了由一条署名“陈烨”的声明,该声明称: “2010年2月4日本网接到盖有唐山市丰南区人民法院公章的公函,其内容否定了 原帖关于唐山市汉沽管理区收取巨额非法通行费的报道真实性,否定了跟帖内容 中涉及汉沽管理区主要领导田玉贵以及亲友的一些被举报内容的真实性。”称这 属于恶意捏造,是严重的诽谤行为。“望广大网民不要在社会法制网上发布有关 涉及汉沽管理区的此类内容,同时本网不再允许此类内容的跟帖。” 2010年2月27日,中国青年报记者看到了社会法制网声明中提到的函,这份 落款日期为2010年1月28日、盖有唐山市丰南区人民法院公章的《唐山市丰南区 人民法院关于删除涉及汉沽管理区内容网页的函》称,你网(社会法制网——记 者注)多次刊登涉及唐山市汉沽管理区收取巨额非法通行费的文章,并出现大量 跟帖,这些跟帖,不仅涉及所谓收取巨额非法车辆通行费,特别是还登载了诽谤 汉沽管理区主要领导田玉贵主任及其亲友的大量明显恶意编造的内容。以上内容 登载后,造成了较为严重的社会影响……我院依法就上述内容与公安机关合作展 开调查。经调查核实,上述原帖属失真报道,其跟帖完全属于恶意捏造的不实之 辞,是严重的诽谤行为。根据有关法律法规规定责令你网,对以上内容予以全部 删除,同时确保今后不再登载、不再允许跟帖此类内容。 审判前法院已认定杨氏父子发帖是诽谤行为 丰南区人民法院的函起到了作用,社会法制网和天涯等论坛涉及“田家收费 站”的帖子和跟帖不见了踪影。 但令汉沽管理区居民杨勇、杨坚强父子没想到的是,2010年1月1日通过他们 家电脑操作,转发到百度贴吧汉沽管理区吧的3篇帖子和一个跟帖让他们陷入一 场诉讼。 2010年1月22日,杨勇、杨坚强父子被行政拘留,原由是“2010年元旦前后, 杨勇在互联网百度贴吧汉沽管理区吧等论坛上捏造事实,诽谤汉沽管理区居民田 玉付等人”。 据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在杨勇父子被行政拘留的前一天,田玉付到唐山市 丰南区人民法院提起了刑事自诉。田玉付的刑事自诉状称:“2009年底到2010年 初这段时间,二被告采取第一被告口述第二被告录入并进行发帖、跟帖操作的方 式,先后多次在互联网百度贴吧汉沽管理区吧及有关论坛上故意捏造自诉人依仗 其弟的势力在大桥局辅路设立‘206田家收费站’,并虚构自诉人网罗二膏子等 一伙地痞流氓设立收费站强行收费,是汉沽管理区黑社会组织等虚假事实。二被 告故意捏造、散布虚构的这些言论严重贬低了自诉人的人格,破坏了自诉人的名 誉,而且由于其已通过网络媒体公开向社会散布,从而给自诉人造成了极其恶劣 的社会影响,严重影响了自诉人的正常生活。” 据记者调查,2010年1月初,百度公司曾收到唐山市丰南区人民法院的调取 证据通知书,百度公司就此提供了帖子内容、发帖者的IP地址等以作证据。据百 度公司2010年1月13日提供的证据显示,IP地址为117.13.182的发帖人于2010 年1月1日晚在百度贴吧汉沽管理区吧转发了在社会法制网等众多网站、论坛登载 的帖子,其中包括《田玉贵主任唐山汉沽管理区的灰色收入去了哪里你知道 吗?》、《关于“田家收费站”我补充几句》和《“田氏收费站”创造了世界纪 录》三部分内容。 除了上述的转帖外,新浪公司提供的证据显示,同一天晚上,IP地址同为 117.13.182*的发帖人在新浪论坛对涉及“田家收费站”的帖子进行了跟帖,跟 帖的全文内容为“关于田氏家族的罪行田玉付、田玉贵、田玉新以206国道为灰 色收入造成张旭庄皂甸庄长期堵车,严重影响了村民的正常出入。我作为汉沽农 场职工,对田氏家族的这一举动表示愤慨,希望唐山纪委,市委重视此事,彻底 查办”。 杨勇父子被行政拘留后,杨勇的亲友曾认为,不过是转发了3篇帖子和发表 了一个简短的帖子,拘留十天后杨勇父子应该就可以出来。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 杨勇的家属又收到了唐山市汉沽分局下发的逮捕通知书,杨勇、杨坚强“因涉嫌 诽谤罪”于2010年1月30日被逮捕,羁押在丰南区看守所。 杨勇的家属对丰南区人民法院在审理此案时程序上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质疑, 杨勇的哥哥杨军认为,丰南区人民法院在发给社会法制网的函中已经作出了“原 帖属失真报道,其跟帖完全属于恶意捏造的不实之辞,是严重的诽谤行为”的认 定结论。“既然法院在未经开庭审理的情况下,就已经认定包括本案被告人在内 的所有跟帖人都构成恶意捏造事实的严重诽谤,那法院现在还有开庭审理本案的 意义吗?” 杨坚强的辩护律师认为,即便3篇转帖和一篇跟帖真的是杨坚强所发:“帖 子是从其他网站转发的,而并非杨坚强捏造的。而他跟帖的内容也只是对转帖内 容的概括和评论,杨坚强的行为根本构不成诽谤罪。” 2010年2月25日,唐山市丰南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杨勇、杨坚强涉嫌诽谤 罪一案,但当庭并未作出判决。 【牛肆】∽∽∽∽∽∽∽∽∽∽∽∽∽∽∽∽∽∽∽∽∽∽∽∽∽∽∽∽∽∽∽ ◆ 在母性的天空下    ·陆承·   小山村的臊子面   我想,在这世上,很难再有那种婉约可口,淳美中有朴素,简单中有含蕴的 面了。臊子面有很多种,饭馆里有,机子面也很方便了。而外婆用纤柔而略粗糙 的手,在案板上用平静的技艺制造出的物品,已无法寻见了。   母亲的童年,是很难吃到臊子面的,白面是稀缺物。在那个残酷的年代里, 外婆依然能将包谷面,荞面,黑面做成巧妙的饭食,这让母亲和姨娘的童年并未 有太多不快乐的回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运动”起伏,在这不足百户的小 山村里,也会有工作队的人员驻扎,村长总会把那些人带到外婆家。很多年后, 一次,和母亲在镇子上,碰见一个曾在外婆家住过的老人,和母亲谈起外婆,对 外婆的手艺依然念念不忘。这种隐形的关系,除了在给外婆家定成分时略起了作 用:本欲定为富农,后定为中农,其他时段,无形中增加了外婆一家的负担。外 婆本人柔弱,外公是个大度之人。母亲和姨妈每提到此刻,总有怨言,很多次, 她们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美味被一群陌生人一扫而光。   外婆的臊子面是我幼年一种极其难舍的情绪。去外婆家的公路弯曲,摇摇晃 晃中,不等到目的地,我就已经晕车。汽车从镇子上出发,钻进了一个幽深的谷 中,一路上,司机的方向盘基本没消停过,刚转到左,就必须要往右转。起先的 路上会看到陡峭的山石,在黄土高坡之间有着某种南方的风味,或许几万年之前, 这里是大河大洋吧。这样的路途令人揪心,总是担心那悬在空中的岩石会掉下来。 不过在雨后,看着公路旁涧底的水流,坚硬的山石组成的画面倒可以让人暂时忘 记了紧张,而抬头时,蓝天上悠闲的几朵云彩,淡淡的,好像散开的棉花糖一般。   小山村位于国道进入山区的第一站,村口的公路两旁都有高大洁白的白杨, 夏日,总有城里学车的人在这里休憩。正对着村口,有一个深深的涝巴。清晨, 村里的人赶着毛驴,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珠子洒满一地,这些肩负着农家重大使 命的牲畜们,默默地在土路上走着,扬起些许淡淡的尘埃。   到了,下车,夸张的张嘴呼吸新鲜的空气,希望能把这一路摇晃带来的晕和 恶心扫除干净。外公在路旁边放羊,等待着。我耷拉着头,跟在外公身后朝家走 去,那头羊咩咩地尾随着。   外婆在家门口慈善地张望。上炕稍微歇息下,外公便张罗着摆放好了小饭桌, 菜似乎并不丰盛,而饭自然是外婆亲自制作的臊子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讲,我之 所以能忍受晕车的痛苦,每到放假便迫不及待去外婆家,很大因素是能吃到外婆 做的那鲜美的臊子面。   外公去世后,外婆大多时间在我家度过。本身疾患颇多的外婆身体更差了, 只能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为我们做一顿臊子面。即使这样,在外婆的协助下,母 亲平时的饭菜也添加了丰富的含义。苍老的外婆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在帮助着自己 的女儿,当我和妹妹不听母亲的话,母亲发脾气时,外婆便静静地走过来,默默 地收拾着,不说什么。当几年以后,母亲在斥责我们时,便怀念外婆的警示:你 别惯坏娃娃。   早些年社会环境、家庭环境制约,填饱肚子就皆大欢喜了。等过了些年,姨 娘出嫁得早,家里只剩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的母亲。外公放羊也改了作息时间, 随着学生放学的波浪早早回到家门口,点上烟锅,外婆则做好了面,只待下锅。 外公在弥漫的脚步中看见了往回走的母亲,便往院里吆喝一声,外婆就开始下面。   外婆和外公一样,也是在夏天逝去,经受了病痛和艰辛。外婆走了,母亲失 去了她永久的关照。母亲早年在外读书,很久才回去一趟,外婆对她说,我想你 想得连模样都记不得了。现在,我和妹妹很久才回家时,母亲也会对我们这么说。 每忆及此,内心总是不胜唏嘘,血脉在沉默中延续着,外婆,你此刻又在哪个角 落中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满脸的皱纹,和善,无言,走近又离去。   姨娘   本地人将姨妈叫姨娘,从中国传统将妈唤为娘来看,姨娘与姨妈在语义上自 然相通,只是多了更深的亲情和昵爱。   姨娘比母亲年长三岁,却比母亲早结婚近十年。其中缘由,说复杂也复杂, 说简单也简单。外婆早年得病,不得已,年长点的姨娘辍学在家,伺候外婆。山 村女子,十八岁结婚也属正常。谁料姨娘到了婆家,受尽折磨,活干得不少,却 连饭都吃不饱,连名字都被婆婆改了。母亲叫秀芳,姨娘叫秀珍,怎知姨娘的名 字与婆家的大姑子名字一样,她婆婆觉得不雅,便叫姨娘改名为兰香。二十多年 后,表哥结婚,娘家人来搭礼,找不到姨娘家,便四处打听,说姨娘的名,周围 邻居纷纷绕手,只是停顿片刻说,倒是有个名字相近且儿子也要结婚的,你去看 看是不是?外公有了这经验教训,所以在嫁母亲这事上就格外慎重,加之母亲高 中毕业,心气略高,拖下来,和父亲结婚时,年龄比姨娘结婚时的岁数大了近十 岁。   印象中,我小时候的相当时光是在姨娘家度过。那时,姨娘的婆婆早已去世, 公公尚在,那个老爷爷每天总是挂着收音机出去闲逛,有人来逛时,喜好谈论些 政治问题,北朝鲜怎么了,南朝鲜怎么了。不几年,老爷爷也过世了。   姨娘在家里逐渐有了足够的地位,有些强势了,每说起以前,总说要让我好 好写写她的血泪史,一边又不忘奚落姨父一番,姨父大多时只能呵呵一笑了之。   表哥自小好玩,上学时也不好好去,好几次,老师都托其他同学来家找他, 一问,他没去上学,而是去了山上玩。那时,老师体罚学生盛行,我这样自小备 受老师夸奖的人也有过挨打的经历,更不要说调皮的表哥。只是一次打得重了, 在家休养了一周。按照姨娘的脾性,准要闹一场,出乎四邻的意料,姨娘一直没 去找事,问之,答曰:他姨父姨娘都是干这个活的,我怎么好去找麻烦呢?表哥 对我不是很好,在家时电视总是被他霸占,我想要看须央求他,不允,就通过门 缝朝我吐口水。姨娘见状也懒得理他,便把我拉到一旁,说不看了,给你做好吃 的。好在表姐对我很好,关照着我,给我讲她在学校的见闻。很多年过去了,她 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安家,我们之间似乎少了共同语言,但那默默的温情依然在。 有次,阴天,姨夫,姨娘,表姐都去上地,我一个人爬在炕上看电视,看着看着 就睡着了,连姨娘和表姐进来都不知道,隐约听到表姐关电视的声音,说:“还 好我爸没看到,不然又要骂人了。”   小时候,在姨娘家度过了美好的时光,然后回家上小学,到镇子上初中时, 离家远,便又吃住到了离学校近的姨娘家。三年的初中时光,姨父好多时节面露 不悦,但姨娘总是以加倍的呵护和关心让我感受着和母爱一样的温暖。在生命的 坐标系上,姨娘和母亲是在同一条线上的。   上高中,大学,又离姨娘远了。   表哥尽管不成器,但也有了门手艺。在城市里奔波,也有曲折,和嫂子开着 一家铺面,嫂子生了女儿,姨娘尽心照顾,本来高大的身材一下瘦弱了许多。现 实中依然延续着这样那样的不快,儿子儿媳不能如意。表姐也过多地沾染了世俗 的习气,对姨娘也淡漠了。而到表姐生了儿子,也还是姨娘风尘仆仆地过去亲自 去照料。   上大学时,得了笔奖学金,一千,买了手机。母亲说,姨娘嗔责回家的表姐, 讲我得了一千的奖学金都给了她二百。我听后,甚是羞愧,不禁想起很久之前姨 娘讲的一个故事,一个无子无女的妇人,关照着她的外甥,而她的外甥也守护了 她的老年,直到入土为安。   姨娘对我的爱,绵长,难以诉说尽,恍惚中想到她,正在外地给表姐带孩子, 便打电话过去,她还是如以前那样地关问我,要我吃好。   沉默的爱     生涯的蔓延中有一种静谧的气息难以退却,舒缓,但又温馨,只是在单调的 线条上,多了几分唠叨,矛盾,甚至不快。   幼时对母亲的面容有些模糊。我极小时,母亲由于工作所累,不便照顾我, 便从娘家找了个小姑娘来当保姆,这和后来村小学一位女老师的情形大概相似, 我也就能从一些情节中想象到那时的状况。   我第一次对母亲有了明确的印象是五岁时,她得病后要去住院,有人把我从 戏耍的伙伴中叫出,一个柔和的少妇,长发,低首,拉我过去,低声叮嘱着,这 就是我的母亲,但也觉察着陌生。完了,她给我二元钱,蓝色的底纹,装到我的 口袋里。然后走开,很远了,还转过来看我。成长的影像中,母亲的形象第二次 浮现是在生妹妹时,那天早早的,父亲便支付我和堂弟出去玩,好晚了,也没人 来找,但天黑了,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家去。回家了,屋子里少有的静穆,母亲有 些疲惫地睡着,那时头发已剪短,她的身旁,一个小小的婴孩熟睡着,母亲轻声 唤着我,我有些胆怯地爬上炕,小心地钻进自己的被子。   上学后,对母亲的印象就格外深刻了。母亲是村小学的民办老师,在学习上 对我要求极为严格,老师所讲的她都提前给我灌输一遍,还时不时在教室的窗口 盯梢。一次早读时间,我在桌子上偷看一本课外书,正看得有味,冷不防书被一 股力给抽了出去,旁边的同学也不敢出声。回头来看,母亲对我的管教使我在小 学时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才能在以后的学业中保持一个相对上升的态势。   幼时多病,或许来自先天,母亲称她在怀我时,不仅有饿肚子的经历,而且 感冒时不注意吃了禁忌的药,这也许是我在成长过程中体弱的因素之一。   自小,母亲对我有着极度的关爱,我的理解中这超出了其他母亲对儿子的关 照。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厌烦母亲过多的琐屑,这可能是母与子天生的敌对性。   当我在写作的路途上开始梳理家族的谱系,隐约察觉到了母亲对我异常敏感 的关节。在母亲那代人中,兄弟姐妹应该很多,而母亲只有姨娘一个姐姐。这可 能源自家族的病史,或者当时医疗条件所限,在姨娘与母亲之前,外婆已生有多 个男丁,可惜我的那些舅舅们在很小的年龄就夭折了,在母亲之后还有个小舅舅, 五岁时得天花,未得到及时救治,也离开了母亲的记忆。可想而知,外婆的一生 中有多少难以倾诉的悲伤。而在母亲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在担心着家族悲剧的重 演?想到这,想到人生命运的无常,内心难免萧瑟。   我的人生也并不一帆风顺,在死亡的意念里徘徊,在虚无的窒息中动摇。现 实中,孱弱的个性,社会的艰险,免不了生出不得已的隐患和忧伤。痛和麻木一 起纠缠着我,在二十四岁的年轮上,刻画出了和十二岁时秘密疾病一样的画面。 十二岁那年,我得病时母亲那近似夸张的担忧,我今日才能理解。而在二十四岁 的阻碍中,我已远离故乡,一个人在偏远的县城,抵御着生死中宿命的轮回。爱 或诉说在陈旧的出租屋内被考量,母亲惯例的电话中,我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和, 用春天的气息去问候一个将要老去的母亲的脸容。   在最艰难的时刻,是最想念母亲的时刻。但我已经长大,我必须一个人去面 对更多残酷的事实。父母老了,而我还没成熟。   在家里,我和母亲靠得很近,我们一起看电视,听她讲过往,讲我的以后, 讲经历了困苦后的生活,我微笑着,像小时候一样,欢快地奔跑,起身帮她干家 务,吃饭,吃满满的两大碗,帮她洗锅,带给她爱听的歌曲,买她喜欢的食物, 让她在烦劳的间歇感受着来自儿子的爱,沉静,悠长,从现在开始,直到我的头 发也慢慢花白,母亲的牙齿开始脱落,她的面容像外婆般慈祥,偶尔还发着脾气, 我赶紧跑过去哄她。我相信,在爱的版图上,这一幕会缓慢地揭开。 ◆              一场虚惊    ·刘振墉·        约翰先生是一位美国医生,才华出众,工作效率特别高。年纪才四十刚出头, 却已经在专业杂志上发表了几十篇论文,出版了几部大部头的专著,被一家大医 院聘请为病理科主任。同事们一致认为,他是病理学领域一颗正在上升的新星。   九·一一事件两周年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全美病理学年会在新奥尔良举行, 约翰先生不但要去参加,还有一个报告会要由他主持。会期的前一天,约翰先生 照常上班,快到傍晚时,才匆匆地开车直奔机场。那天的天气,真个是阳光明媚、 秋高气爽,从依利湖吹来的风,也特别的轻柔。约翰先生的心情象天气一样好, 美丽能干的妻子和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孩,这么幸福的家庭,再加上成功的事业和 不菲的收入,谁也不能向上帝要求更多了。约翰先生将车开到停车场,拎着手提 箱走进侯机大厅,取机票、安检、登机,一切都很正常。机场人员总是彬彬有礼, 空姐们一如既往地服务周到,所以,在旅途中约翰先生的心情一直是轻松愉快的。   飞机准时降落在新奥尔良机场,机上却发出广播:“各位旅客请留在座位上 暂缓下机,等待机场通知。”约翰先生立即想到要抓紧时间,向太太报个平安。 手机接通才刚刚开始讲话,就有两个从机外进来的人走近身边,制止他通话并带 他下机。约翰先生此时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想不 到与“恐怖分子”挂钩。作为犹太裔美国人,怎样也找不出理由而怀疑他对美国 的忠诚。可是当他走出机舱,看到周围警灯闪烁,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将飞机团 团围住,如临大敌,这才真正惊呆了,但仍然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与自己 有什么关系?约翰先生被带进一个房间,联邦探员再三询问他,汽车里装有什么 东西?曾经装运过什么物品?曾经将汽车借给什么人用过?可是他苦思冥想也找 不出答案来。   约翰太太在家里发现丈夫的电话突然中断,以后再没有消息,正在心神不宁 的时候,来了两个警察,询问有关她丈夫的事,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袭击过来。 作为从业十几年的资深律师,本应是最具理性思维、最冷静沉着的,而事实上她 此时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盯住警察反复问:“我的丈夫怎么啦!他还活着吗?” 警察在她家里问不到什么在用的信息,只取走了汽车的备用钥匙,说是要去检查 汽车。   就在约翰夫妇的身心经受着煎熬的时候,当地的机场已经封闭了。这里虽算 不上航空枢纽,却也是颇具规模的国际机场,每天有若干个航班往来加拿大和墨 西哥等国。就在对机场进行地毯式搜查的同时,几十个航班的起降被取消了,耽 误了上千人的行程,旅客们的焦急、烦燥和猜疑,那是可想而知了。   三个小时以后,宣布调查结束,机场重新开放,被滞留的旅客得以继续他们 的行程。约翰先生也重获自由,及时地去主持他负责的学术报告会。警察始终没 有向他说明,是使用了何种侦查手段?发现了什么疑点?以致于引起如此的轩然 大波。据约翰先生后来对同事们说,在不久以前,家里游泳池水的消毒过滤装置, 需要更换药剂,就买了一袋放在这辆汽车的后厢中带回来,据说这种药剂里含有 氯化物,也许它就是祸根。于是人们猜测,当警察牵着警犬在停车场巡逻时,警 犬突然冲向他的汽车,并且兴奋不已,警方怀疑里面有爆炸物,立即根据预案展 开调查,并採取了必要的防范措施,也就是封闭机场。尽管这只鼻子过于灵敏的 狗,使当事人的精神受到伤害,也使社会资源受到重大损失,但是,美国警方在 使用高新技术、实施预警方案等方面,组织严密,效率是那么高,警务人员是那 么尽职尽责,这些都是令人不得不佩服的。   约翰先生是一位自尊心很强,性情刚烈,会发脾气的人,所以有同事半开玩 笑地问他:“你当时为什么不向他们发火,提出抗议?”约翰先生倒是很坦然地 实话实说:“当时已经吓蒙了,哪还想到发火、提抗议!”   任何一个人,无论你平时性格是多么刚强、多么暴烈,或者,你一向是个尊 纪守法、自尊自强、胸怀坦荡的人,但是当整个国家机器像大山一样压过来的时 候,作为个人,你将显现出是那么卑微、那么脆弱、那么猥琐,甚至怀疑自己真 的是有罪之人。在此时此地,所谓尊严,所谓人权,都成了奢侈品。对于这些, 约翰先生或许比我们有更深的体会。   笔者同一天因事也从该城市去新奥尔良,正巧住宿在同一家酒店,不过我的 航班比约翰先生要早一个小时。后来听到这个故事,感到很幸运,不然的话,困 在机舱里担惊受怕,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丝露集】∽∽∽∽∽∽∽∽∽∽∽∽∽∽∽∽∽∽∽∽∽∽∽∽∽∽∽∽∽∽ (编者按:该文发表后,被发现有些段落与叶茂中、雨城《媚惑方舟》(国际文 化出版公司2009年12月出版)第二部分“宫女弑明皇”中的文字叙述雷同,涉嫌 抄袭。) ◆            嘉靖年间的刺杀事件  ·罗尔豪·   苏川药   苏川药跟在杨金英的后面,往内宫的方向走,回廊的一个拐角,一样东西拌 了她一下,差点摔了个跟头。她站稳脚步,回过头看,却啊啊地尖叫起来。杨金 英说,叫什么叫,还不快点走。眼睛却顺着苏川药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拐角湖边 的地方躺着一个宫女,看上去已经死了。宫女的脸色苍白,上半个身子裸露着, 乳房却显得奇大,大得和她的年龄有些不相称。她好像是溺水淹死的,半个身子 泡在水里,另一半身子搭在回廊的边上,但被蓬生的野草遮蔽了,只有一只胳膊 长长地伸了出去。苏川药就是被这只胳膊绊住的。杨金英看了看宫女的尸体,用 脚踢了一下,尸体没有反应。她回过头,对着回廊边上的一个小房子喊了几声, 一个小太监应声而出。杨金英指了指宫女的尸体说,是谁放在这儿的,还不快点 把她弄走,让大太监看到又要打屁股了。小太监唯唯喏喏地应着,眼睛却盯着宫 女裸露的乳房,苏川药上前一步,把宫女的衣襟往下拉,她的手触到宫女的尸体, 冰冷的感觉像针一样刺进她的手指。她做这些时,杨金英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发 呆的小太监身上踹了一脚,小太监仿佛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又去喊了两个太监, 把宫女的尸体用布单裹了,抬出了花园,往西大门的方向去。苏川药知道,出了 大门就是西山,听人说,宫里死去的宫女大多是被丢在那里的。   杨金英已经走得很远了,苏川药仍站在原地没动,杨金英又走了回来,看着 苏川药,说,你还在看什么?   苏川药看着杨金英,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   你想说什么?   苏川药想了想说,她是怎么死的?   杨金英说,宫里每天都会死人的,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苏川药说,她不像是淹死的,淹死的人不是这个样子,她一定是被人弄死的, 是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了她?   杨金英看着苏川药,心里突然软了一下,想对她说几句什么话。可这时,对 面走过来两个女人,一个是宁嫔王妃,还有一个宫女。宁嫔看见杨金英,说,那 是谁,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杨金英上前一步说,这是新来的宫女叫苏川药,我正带她到后宫去。   王妃看了看苏川药,招手要她过来。苏川药过来了,也不知道施礼,只是看 着王妃。   杨金英要她给王妃施礼,但被王妃止住了,王妃说,什么王妃,还不是跟姐 妹们一样,该采甘露还得采甘露,该给皇上刷洗还得刷洗,都是伺候人的命。   杨金英说,王妃可不能这样说,王妃是给皇上生过王子的人,迟早皇上要给 王妃御封的。   王妃说,可惜我没有恁好的命。说着,转身看着苏川药,说,这姑娘挺清秀 的,就是看上有些忧郁。   杨金英说,可能是想家了,女孩子出门都是很容易想家的。   王妃伸出手,在苏川药的额头上摸了摸,然后叹了口气,多好的姑娘,又要 在这里糟蹋了。   苏川药去见的人叫邵元节,是宫里的大管家。她们刚进一扇门,就被一个把 门的太监拦住了,太监看着杨金英说,干什么的?   杨金英说,是邵大管家的安排,他要的人我给他带来了,麻烦你给通报一声。   太监看了看苏川药,捏着声音说,过来,让哥哥看看。说着,就伸出两只鬼 爪一样的手,在苏川药的身上乱摸,摸到胸脯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说,这里藏 的什么东西,是不是藏着什么兵器,快脱下来检查。杨金英伸手打了一下太监的 头,说,藏你娘个头,想吃奶了说一声,老娘给你,说着就去揽衣服。太监嘻嘻 笑了,说,谁敢吃你杨掌牌的奶,还是让皇上去吃吧。说着,挥手让她们进去了。   屋里坐着一个大太监,杨金英上前见了礼,然后指着苏川药说,邵总管,你 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邵总管没有说话,领着她们出了门,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门匾上写着颐养 宫的房子里,那里已有两个宫女垂手立着,苏川药看着其中的一个女子,似乎有 些眼熟,那女子也接过她的目光热热地看着。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八仙桌, 桌子上放着一个玉石做成的水瓮,瓮里,一只彩色的龟正安闲地游来游去。邵总 管尖利的目光扫了她们一眼,然后指着苏川药和两个宫女说,这只五色神龟是大 臣赵尚书进献给皇上的,深得皇上的宠爱,每个月都要过来观赏,你们要小心照 护,出了事不但你们活不了,整个颐养宫的宫女都要跟着受死,你们都听好了吧。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苏川药和另外两个宫女,那个宫女看着苏川药说,我们 好像见过面。苏川药点了点头。那个宫女突然叫了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是在 永州府衙,我们都是被选招的人,曾住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苏川药想起来了, 是的,她们曾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等待第二天皇宫下来的人对她们进行检查、筛 选。这么说,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了,那个宫女说,我叫徐秋花,又指着身边的 女子说,她叫邓金香,是从朔州来的。苏川药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三个宫女把 手拉在一起,相互看着,欣喜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照看神龟的日子无聊而又寂寞,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一天的遭遇,就有一 种想哭的感觉,她想家,想爹娘,可爹娘不会再要她了。离开的那天,爹娘还有 弟弟,全都穿着白衣白裤,把她送到二十里外的长亭,那里有官家的车在等着。 她哭着不愿走,娘说,你就认命吧,说着把一把纸钱撒向空中。她说,娘,你这 是咒我早死呢。娘说,不是娘咒你,娘是怕你可怜,真到走了的时候,连个送你 的人都没有,就提前把事办了,给那边的人说一声,你也有个照应,不会太孤单。 她说,娘,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娘把她搂在怀里,流着 泪说,傻孩子,娘知道了,娘在家等着你呢。那天,和她们同时送别的,还有几 对父母,他们都是一样的装束,官家的车走得很远了,仍能听见她们撕心裂肺的 哭声,像经幡一样在空中抖动。   皇城的红墙把苏川药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站在院子里,只能看到巴掌大的 一片天空,和天空中几只飞来飞去的小鸟。苏川药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泪水涟涟, 和她一起伤心的还有那个叫邓金香的宫女。这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一张 娃娃脸上满是稚气,开始几天的新鲜感过去,她就开始哭泣,她说她想回家,她 不想做什么宫女,也不想做什么王妃了,她想回她的清寒之家,看她的父母和兄 弟姐妹。她常常在晚上哭泣,一哭就是一个晚上,她的无节制哭声引来主事太监 的一顿毒打。她始才明白,在这里,自己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苏川药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往别的方向转,她去看花园里的树,还有树顶上 空隐约可见的雾蒙蒙的西山。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有时连饭都忘了吃,话也不说, 人仿佛变得痴痴呆呆的。苏川药的特殊举动,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宫里的 宫女们,像她这样行为古怪的大有人在。有些宫女长时间不说话,最终疯掉了, 就有太监把她拉出去,送进安乐房里,或者干脆把她们溺毙,扔到西山。宫里的 人都知道,如果你听到一阵嗒嗒蹄击青石板的声音,看见那头瞎驴拉着的带蓬布 的车,就知道,一个宫女又死掉了,至于她为什么死,从没有人打问过。   皇帝朱厚璁来的那天,苏川药正在花园里发呆。花园里,铁线莲和猫眼草仍 在开花,还有红背桂花和曼佗罗。苏川药依稀记得,红背桂花和曼佗罗能做药用, 但也有毒。父亲从山上采回来的药材中,好像就有这两种药草,它们的花开得很 鲜艳,她用手去触摸,但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这两种草有毒,弄不好会中毒 的。她看着这些漂亮的花草,尤其是那株曼佗罗,却在想,这么漂亮的花儿怎么 会有毒呢!   苏川药正在胡思乱想,却看见徐秋花匆匆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回跑, 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等到了屋子里,徐秋花才喘着气说,皇上要来了!   皇帝朱厚璁海象一般拖着沉重的身子进来了,身边跟着端妃和几个宫女。端 妃是他最宠爱的女人,苏川药听宫里的人说,她原来也是一个宫女,给方皇后打 扇子,后来皇上发现她的美貌,宠幸了她,最终给他生下一个公主,才由宫女被 封成端妃。但同样是宫女,同样是被皇上宠幸,并为皇上生下皇子的宁嫔王妃, 却还和她们一样干着伺候人的行当。这成了宫里的待解之谜。但私下里宫里也有 一种说法,说端妃和妲己一样是狐仙变的,会一种独特的阴阳之术,尤其是高超 的房中之术深得皇上欢喜才被宠幸有加的。   苏川药没有见过皇帝,在她有限的阅历和意识里,皇帝一定是神秘伟岸的, 就像每年春节家门前张贴的那些神像一样,不,甚至比他们还要威风八面。所以 当她看见这样一个虚肿肥胖的人艰难地挪进屋子时,她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悄声对徐秋花说,他就是皇上吗?徐秋花吓得脸色苍白,苏川药的话就像暗夜 里地板上掉下的一枚金币,虽然小却清晰可闻。徐秋花看一眼苏川药,有些绝望 地闭上眼睛。   果然,正在欣赏神龟的朱厚璁听到了这句话,他的目光从神龟的身上转到了 苏川药的身上,他身边的两个侍卫立时做出擒拿的姿势,但被朱厚璁制止了。朱 厚璁对苏川药说,你是新来的吧。苏川药点点头。朱厚璁仔细地打量着苏川药, 眼角浮起一丝暧昧的笑容。苏川药也看着朱厚璁,她发现,皇上的眼角竟然有一 大坨眼粪,蜂巢一样挂在他的眼袋上,她有种想吐的感觉。朱厚璁又说,你今年 几岁了。苏川药说,十七岁。朱厚璁点点头,又盯着她看了几眼,就离开了。   徐秋花抚着胸口,带着哭腔说,你把我吓死了。苏川药愣愣地看着徐秋花, 说,我怎么了?徐秋花说,你难道不知道见了皇帝不能乱说话的吗,尤其是不能 说对皇上不敬的话。苏川药说,我不知道,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徐秋花不相信 地问,那些送你进宫的人也没有告诉你?苏川药想了想说,没有。徐秋花说,这 怎么可能呢,我进宫之前一个老太监就把我们十多个女子集结起来,教我们礼节, 并叮嘱我们在宫里要注意的事项,其中就有见了皇帝不能乱说话的。苏川药看着 徐秋花说,真的,没有人教我们,也可能是我刚好那一阵上厕所了。徐秋花看苏 川药不像撒谎的样子,就说,你今天算是拣了条性命,多次听老宫女说,很多宫 女就是因为多说了一句话而被皇上杀头的,今天皇上一定是有了好心情,说不定 是皇上看上你了,你这么漂亮皇上一定是看上你了,你就要交好运了。苏川药呸 了一口,说,皇上看上你了。徐秋花说,傻瓜,看上你才是好事,你才有出头之 日,只是你被皇上御封后,不要忘了这些姐妹们。苏川药说,那么老的一个老头, 眼粪拖得老长,我才不稀罕他的御封呢,苏川药说着,一边跑一边想刚才皇上看 她的眼神,红晕慢慢浮到了脸上。   杨金英   天很晚了,杨金英还没睡,她在等一个宫女,一个叫刘妙莲的宫女。   刘妙莲是被端妃的人叫去的,那个长着一双鱼一样眼睛的太监说,端妃要刘 妙莲过去一下。杨金英和刘妙莲正在清理暖阁内的卧榻,她说,有什么事吗?太 监说,不知道。杨金英说,为什么叫刘妙莲去。太监仍说不知道。杨金英知道自 己问得多了,她叫出了在另一个暖阁里忙碌的刘妙莲。她们现在虽然不归端妃管, 但端妃是皇上的宠爱,叫她们去,她们不能不去。   刘妙莲出去三天了,仍没见到她的影子。杨金英借故到端妃住的慈庆宫去看, 也没见到刘妙莲的影子,找到那个太监,太监一句话也不说,一双木鱼一样的眼 睛盯着脚面,看见对面有人过来,忙匆匆走掉了。   杨金英的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   从慈庆宫出来,路过膳药房。膳药房是端妃专门为皇帝炼制丹药的地方,宫 里这样的膳药房有十多个,它的主人叫陶仲文,是个有名的方士,被端妃带进宫 中,靠进献房中秘笈和炼制丹药而深得皇帝宠爱,皇帝一次给他的赏赐就是十万 两白银,官至一品。但他真正引起满朝大臣的关注,是他把太仆寺卿杨最送上黄 泉路,大臣们想起这件事还无不唏嘘慨叹,宫里的宫女们更是忍不住伤心落泪。 那杨最是个极为可爱的小老头儿,之前也是皇上宠爱的人。每次进宫,遇到她们 这些卑微的宫女,也是面带笑容,遇到一些正受委屈的宫女,便对大太监求情, 很多宫女因他而免受鞭打之苦,甚至杀身之祸。但杨最死了,他是在朝堂上和陶 中文因炼丹而发生交锋的。他向皇上和朝堂众臣公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说, 那些膳药房借炼丹之名,淫辱残害宫女,每年被他们害死的宫女不下百人。朝堂 上的人虽然都惊骇得张大了嘴巴,但看到皇上不悦的神情,都没有说话。陶中文 自然不会承认,说是杨最诬陷,是有意欺君枉上,不想让皇帝身体健康,长命百 岁。退朝后,两个人又在甬廊上吵得不亦乐乎,杨最性情暴烈,伸手打了陶仲文 一个耳光,边上的大臣们捂着嘴忍不住笑。陶中文觉得很没面子,就和端妃商量, 密谋除了杨最。端妃就在枕边说了杨最的一些坏话。第二天,当这个倔强的老头 仍为炼丹而对陶中文不依不饶,力谏革除炼丹之风时,朱厚璁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他让人打杨最的屁股,到他认错为止。杨最是个固执的老头,一直不承认自己有 错,反而在朝堂上大骂陶中文蒙蔽皇上,祸国殃民,口中的鲜血直吐到陶中文的 脸上、身上,一双眼睛跟瞪得跟铜铃一样盯着陶中文。陶中文吓得直喊皇上救命。 就这样,杨最辱骂不停,廷上杖责不止,杨最最终被杖责致死。死了杨最,少了 反对声音,炼丹之风更盛,朝廷上的一半朝臣都下到民间,四处搜罗秘方,靠进 献阴阳和长生之术来博得皇上的欢心。   天已经有些很暗了,杨金英四下里看,四周静悄悄的,她悄悄进了膳药房, 膳药房里弥漫着一股腥臊的味道,炼丹炉里时明时暗的火光,就像黑暗中的一双 眼睛一样。杨金英感觉自己的汗无节制流下来,很快把衣裳都湿透了。她知道私 闯膳药房的罪状,她也知道那些消失的宫女很多都是在膳药房里找到的。她想起 初来时,太监让她们喝一种汤药,然后让她和其她十几个初来的宫女在膳药房里 站成一排,让她们褪下内裤,两腿分开,她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她们只能按 照太监的吩咐去做。这时,她们开始感觉下身湿漉漉的,有淋漓的东西流出来, 小太监就在边上等着,及时把手里的铜盆放在她们的两腿之间。那是一个春日的 早上,乾青宫花园里的鲜花开得异常鲜艳,几个小宫女正在花园里扑蝶,她们翻 飞的裙摆也像蝴蝶一样四处飞翔,使她不由想起春日家乡那开满阳春花的山坡, 杨金英说,我想回家,我不想待这里了。那个领头的老太监看着她,嘻嘻笑了, 用公鸭一样的腔调说,你会去的,等你接完了血再去吧。这时,她才感到下身原 来还只是淋拉的东西像决堤的洪水似的流下来,她低下头看,是血,血,她的下 身流血了,她大声尖叫起来,她想跑,但被那些太监紧紧按住。她扭头去看那些 姐妹,她们几乎和她一样睁着恐怖的眼神,其中的七八个姐妹因为惊吓和出血过 多而昏倒在地。后来,她才知道,他们给她喝的是蟾蜍和蛇骨熬制的汤药,是专 门用来下血用的,而这些血是皇上每天早上必喝的用来延年益寿的药物。岁月流 失,太阳东升西落,一起来的上百个少女中,除了端妃和宁妃外,其余的只日复 一日地日夜值更,到膳药房去喝汤药,站成一排让太监采接经血,桃色很快从少 女的脸上走开,温润凝脂般的皮肤开始变得枯燥干裂,十多年前的黄花少女如今 已是东倒西歪。现在她们已经老了,随着新一批如花骨朵一样的少女迤俪走进宫 中,她们滞涩的经血已经失去了皇上的兴趣,她们被改派别的差事,但她们常年 历月积累下来的腰子病,将陪伴她们的终生。   杨金英继续往前走,有微弱的呻吟声传过来,随着脚步的迈进,声音渐渐变 得清晰起来,血腥味也变得浓重起来。在一扇门后,她发现了两个宫女,都赤身 裸体的,一个已经死了,没有死的,把头埋在墙角,裸露的身子蜷曲着,身下满 是鲜血。杨金英撩开蒙在女子脸上的长发,她就是刘妙莲,可她已经快死了。   杨金英把刘妙莲搂在怀里,刘妙莲不住打嗝,打一下嗝下身就有血喷出来, 顺着大腿往下流。刘妙莲用呆滞的目光看着杨金英,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想 回家,我想爹妈,还有弟弟,我梦见他们了,他们说就要来接我,我是不是很快 就能回家了。杨金英点点头。刘妙莲说,那我就先走了。说完,头耷拉在杨金英 的肩膀上。   杨金英把刘妙莲的身子摆正,把她的裤子穿上,用一块干布把她脸上的血迹 擦掉。然后站在边上看着熟睡的刘妙莲,她知道,明天早上那头瞎驴拉着的被黑 布蒙着的车子就会到来,把她的尸体送出去,丢弃在西山的荒野里,任凭豺狼野 兽和乌鸦秃鹰的啄食。杨金英擦了把泪水,走出了膳药房。   值更的太监拎着灯笼在宫里穿行,四周一片寂然,只有睿福宫的方向依然灯 火通明,那是端妃的寝宫,每天晚上,皇帝都会到端妃的寝宫就寝。每次皇上来, 端妃就让宫女把睿福宫里所有的宫灯点亮。相比之下,其她嫔妃的寝宫就显得晦 暗多了。   外面的冷风一吹,杨金英不由打了一个寒战,突然想起刘妙莲说的话,回家, 她也想回家,真的好想回家。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又来了。   朱厚璁   昨天晚上,朱厚璁又尿床了,炕铺上淋拉的尿迹像太监常年拿在手里的手绢, 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异味。几个宫女正拿着他尿湿的被褥往外走,朱厚璁看着这些 在他眼前晃动的宫女,内心很是萎靡。尿床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宫里很多人都知 道皇上尿床的毛病,为此他杀了两个伺候他的宫女,但他尿床的毛病还是传了出 去,甚至传出了宫外,连民间都有人知道了。每次他看到两个以上的宫女在一起 窃窃私语,他都以为她们是在说他尿床的事,他都想杀人。   这一切都是因了半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刚吃过“先天丹铅丸”的朱厚璁“性致”大发,他看中了一个叫 关秀美的宫女。他们准时把她带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宫女,脱光了衣服的身子 瑟缩着,蜷曲着,跟个粽子似的。朱厚璁突然就有些失望,为什么都是一样的呢, 为什么都是这样呢,他是皇帝,他有理由玩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玩一些别人没 有玩过的东西,他没有理由老是玩一样东西的。他感觉他的愤怒在一点点升腾, 而这种愤怒都是眼前这个蜷缩得跟个粽子似的宫女给他带来的,他愤怒地把宫女 掀翻在床上,抽她的嘴巴,抓她的乳房,用随手可以拿到的东西抽她的身子。在 宫女凄厉的尖叫声中,他感觉自己的愤怒在一点点消失,兴奋却在一点点增长。 他抓起一跟木棒,向宫女的下身捅去,宫女随着他的手势鱼一样翻着雪白的身子, 血泊泊地从宫女的下身流出来,染红了他的手。这味道太熟悉了,他把手指头放 到嘴里吮了吮,有些腥,和他吃的“先天丸”几乎是同样的味道,只不过是味道 更纯正些,他兴奋地舔着手指,他的嘴上、身上、手上沾满了血迹,跟狗一样不 时地抽着鼻子。他匍匐在同样满身血迹的宫女身上,就像一头野兽在啃噬自己的 猎物。   他累了,可他的兴致却一点不减,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叫来了几个侍卫, 侍卫被他的样子给吓坏了。他说,没事,叫你们来是想让你们也乐一下,他指着 躺在血泊里的宫女说,去吧,去上吧。几个侍卫看着他,都有些傻了,一动也不 敢动。他说,傻等什么,没有听见我的话吗!一个侍卫大着胆子说,这是皇上的 女人哪!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今天就送给你们了,让你们也消受一下。可 侍卫们仍不敢动,他有些生气了,说,这是圣旨,圣旨知道吗,你们想抗旨吗! 几个侍卫开始脱衣服,然后跟猪一样趴在宫女的身上,他看着他们晃动的身子, 高兴得笑都笑不出来了。   最后一个侍卫从宫女的身上爬起来,对他说,宫女可能死了。他走过去,把 手指放在宫女的鼻端,确实已经死了。他有些不痛快,她怎么说死就死呢,没有 经过他的同意就死了呢,他还没有玩痛快呢,还有这几个王八蛋,皇上的女人居 然让他们给搞死了,简直是天地难容。他叫来了人,指着眼前几个衣不遮体的侍 卫说,连皇上的女人也敢搞,去,把他们给我拉出去活埋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正熟,突然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站在他的身边,她看 着他说,皇上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让那些男人糟蹋我,我是你的女人哪! 他说,那又怎么样,我的女人多着呢。女子说,皇上真的喜欢那样做吗?他说, 是啊,咋快活我就咋样做。女子说,那我就再跟皇上做一次吧。女子说着,身子 已扑了上来,她的手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用力刺去,他惊叫起来。可那刀 不是刺在他身上,而是刺在她自己的身上。一会儿,她的身上已插满了小刀,它 们只露出短短的刀柄,血从刀子插入的地方流出来,她说,你要的血来了,你还 不吃啊,说着,她搂着他的头去舔她身上的血,可他的嘴还没有靠上去,那些流 淌的血突然直立起来,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子,插进他的嘴巴,他害怕极了,觉得 自己这次一定要死掉了,死在这个宫女手上了。他的屎尿全出来了,那么多,几 乎把他给覆盖起来了。那个女子捂了鼻子,说了句好臭,转身走开了。   他醒过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梦,他想从梦中捞出点东西,但除了一床屎 尿外,什么也没有捞到。也就是从这天起,他开始尿炕,每天晚上都要便溺到炕 上,皇宫最好的御医都来看过了,可怎么也治不好,他杀了几个御医,可仍不能 解决他的尿床屙床问题。他不能想象,如果外界都知道了皇上尿炕屙床的事,那 他还有何颜面管理天下呢!   端妃过来了,这是一个会跳手指舞的高丽女人,她曾经站在他的手指上跳舞, 他感觉他托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花,一片云彩。那一天,宫中的嫔妃都过 来看她跳舞,她们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嘴里发出唏嘘的声响。他很高兴,可真 正让他感兴趣的是,她不但会跳手指舞,而且她的房中术也很厉害,每次都把他 伺候得兴趣盎然。他很喜欢这个女人,不是她,他感觉这日子过得简直连一点意 思都没有了。   端妃说,皇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朱厚璁叹了口气,我会有什么开心的事呢,我想的事那些个笨蛋一件也不能 帮我办成,我身上的毛病他们一个也不能给我治好,他们还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大家都快乐,可我总有那么多烦心的事,这日子是越过越没意思了。   端妃说,不就是长生不老的事吗,我已经找到一个新的秘方,需用夜露炼制, 服了陶仲文用夜露炼制的丹药,皇上就会长生不老了,所有的病也没有了。   朱厚璁说,真的吗?   端妃说,我怎敢欺瞒皇上呢!   朱厚璁说,最懂我的心的还是你了,那些个乌眼贼,只想着从我这里得到赏 赐,却从不替我操心,还在背后说这说那,真是气死我了。   端妃说,皇上不用生气,等皇上长生不老时,他们就只有羡慕了。   朱厚璁笑了,这最好玩,看见他们那羡慕的样子,一定让我快活死了。   邢翠莲   二更刚过,鸟儿还没有醒,邢翠莲就醒了。和她一起醒的还有二十多个宫女, 她们带上昨晚准备好的采露的器皿,带有凹槽的竹签,顶着头顶的星星,向后花 园走去。她们的任务是到花园中为皇上采集花朵上的甘露。   花园里一片漆黑,风中还带着寒气,湿气。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几只宿鸟, 它们扑棱棱飞起来,打得树叶哗啦哗啦响,有一只昏了头,竟然朝着她们飞过来, 差点撞到她们的脸上。邢翠莲把手在面前拂了拂,然后对那些宫女说,开始干活 吧。   黑暗中的花园显露出她清馨娇媚的容颜,夜露如水晶球在花瓣和枝叶上滚动, 晶莹剔透,闪着纯洁的光辉。她们把手中带槽的竹签靠近花朵上的露珠,然后把 花瓣轻轻抖动,露珠便顺着水槽流进竹筒里。她们跟一群早起的蜜蜂在花园里穿 梭,草上厚重的露水打湿了她们的裙裾,可她们的脸上却细汗涔涔。她们知道, 这些露珠是活的,是有灵性的,它们只在暗夜悄悄来到这个世界上,太阳一出来, 它们就化为水雾,重新融入天地之中。她们必须赶在太阳出来露水消失之前采满 这一满钵,供膳药房给皇上炼丹之用,如果完不成,就会耽误当天的炼丹,她们 就会受“提铃”和“板著”之罚,甚至可能被太监拖出去悄悄埋掉。   “曼佗罗”终于开花了,一个宫女叫了起来。   邢翠莲看过去,说话的宫女叫张金莲,一个到宫里时间不长的宫女,只有像 她们这样的宫女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喊。她想起她刚来时,几乎和她们一样,巍峨 的宫殿把她们给吓坏了,她们跟一群小兽一样在宫里东看看,西瞧瞧,引得太监 不时地呵斥,可她们仍然笑着,跑着,把那些太监和年老的宫女也给逗笑了。   邢翠莲走过去,那珠“曼佗罗”真的开花了,她的花蕾足足聚拢了一个星期, 每次从花园走过,她们都回注意到那株花,都会下意识地猜测花开的时间,但从 没有人说出来。她看了看那盛开的花朵那上面滚动着几珠黄豆般大的露珠,比其 它花朵上凝聚的都要大。她急忙把竹筒接上去,把那些露珠收集到竹筒里,然后 才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张金莲的肩膀,重新去干活了。   花园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邢翠莲 跑过去,看见是两个宫女在吵架,邢翠莲熟悉了这样的吵闹,这也是她们的功课, 每天不做一遍就会睡不着觉。邢翠莲问她们为什么吵,一个叫关秀美的宫女指着 另一个叫徐秋花的宫女说,她偷懒。徐秋花蹲在地上,手捂着肚子,她说她肚子 疼得厉害,疼得要死了,她说她的身子来了,每次来都会疼得要命。邢翠莲说, 那你就先回去歇一歇吧。关秀美在旁边说,少了一个人,咱们今天的任务可能就 完不成了。邢翠莲看了看东边露出的鱼肚白,说,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干吧。   邢翠莲把宫女们采集的甘露聚拢起来,还不到半钵子,可时间已经过去三分 之二,宫女们都有些着急了,她们都知道,完不成定量对她们意味着什么。   鸟鸣的声音开始密集起来。内宫的嫔妃们都起来了,她们站在门前,身着薄 红绫长袍,脚穿软底绣花鞋,满脸的庸懒之色。她们的身后,宫女们小跑着把盛 着秽物的罐子往后房拎去。小太监则忙着打扫卫生,昨夜的秋风又吹落了不少落 叶,它们像老去的灵魂不安地在地上耸动着身子。远处的街市也苏醒了,可以听 到紫禁城外的大街上卖年糕的小贩的吆喝声,独轮车在青石砖上碾过发出的清脆 的声响。那车的上面,肯定放着一个大木桶,每天清晨,它们都滚过紫禁城的巷 巷道道,给她们送来要用的饮水,青菜,甚至还有后宫妃嫔们喜欢的小吃。   邢翠莲的思绪在独轮车的轱辘声中停顿了好久,她记得那个每天送水的小伙 子,只穿一件破坎肩,露出双臂结实的肌肉。每天早上送水,他都是先从邢翠莲 的门前经过,那时,邢翠莲正在洗衣服,或者是给新来的宫女讲宫里的规矩。他 推着独轮车从她们的面前经过,用有些探求的目光看着她们,不知为何,她的心 总有些热。   一个宫女把竹桶接在枝叶上,正在把枝叶上的露珠往竹桶里采集。邢翠莲回 头,看见一个执事的老太监正往她们这边看,她打了个寒战,急忙走过去,用身 子挡住那个小宫女,然后悄声说,你是在找死呢,你不知道皇上只要花朵上的甘 露吗!小宫女抬起头说,可花瓣上的露珠已被我们采完了。邢翠莲说,那就上别 的花园里去采,你这样做让皇上知道是要杀头的。邢翠莲说着回头看,那个执事 的太监正向她们走来,小宫女的脸都吓白了。   老太监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宫女说,她怎么了?   邢翠莲忙说,她身子有些不舒服。   老太监没有说话,从邢翠莲手里拿过采集的甘露,滴一滴在手掌里看,然后 又放在鼻子下嗅,最后用舌头舔了舔,然后点了点头,今天的甘露质量不错,采 够了吗?   邢翠莲说,快够了,宫女们二更起来,只是季节快过,花朵盛期已过,所以 采集得慢一些。   老太监说,抓紧吧,皇上正等着用呢。说完,晃着身子离开了。   太阳升起来不久,花朵上的露珠就不见了。宫女们托着手里的竹筒,茫然地 看着如雾一样正在消失的露珠,恐惧和不安虫子似的噬咬着她们的心。   很快,膳药房里便传来了怒斥声,那是皇上的声音,每天早上,他都要到膳 药房里走一趟,看他的长寿金丹炼制进展情况。今天,宫女们不能如数采到甘露 影响了炼制丹药,皇上生气了,他走出膳药房,看着一群早已跪在地上的宫女, 抬起一脚,踹在最前面的邢翠莲身上,然后说,你们可知罪吗!   邢翠莲重新跪在地上,颤声说,奴婢早上二更就起床,只是季节已过,花开 不多,才没能完成定量,请皇上饶恕奴婢!   皇上问身边的那个老太监,那个老太监说,回皇上,她们说的倒是实话。   皇上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说,死罪可免,活罪不饶,每人拉下去,重责二 十,领头宫女,杖责三十,所有宫女,还要受“提铃”之罚。   随着太监的一声回应,宫房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宫女们凄厉 的尖叫声。正在行走的太监和宫女都停下脚步,往那边看,但只是停顿了一下, 就匆匆走开了。   苏川药   皇上再次驾临苏川药处,只有他和两个太监。他抬手要苏川药过来。苏川药 过来了,她不知道皇上今天为什么突然一个人来,为什么要她过去,她有太多的 不懂,只有去看皇上的眼睛。   朱厚璁说,你叫什么名字?   苏川药回答了。   朱厚璁重复了一句,手捻胡须的样子使她再次想起老家那些蹲在墙角晒太阳 的老头。   朱厚璁说,我还从没有见过一个宫女像你这样,有意思。   苏川药说,我做错什么了吗?   朱厚璁说,早该杀头了,你竟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还敢直视我的眼睛,见 了皇上也不下跪,你说你该不该死,不过,朱厚璁笑了,我喜欢,我喜欢你这样。   朱厚璁说着,像剥粽子一样去剥苏川药的衣裙。皇上的举动把苏川药吓了一 跳,她本能地拒绝着,但她的反抗似乎更引起了朱厚璁的兴趣,从没有一个女人 在他面前会这样,朱厚璁的鼻头冒着汗,眼睛放光,嘴里发出呵呵的叫声。真是 一种独特的体验,比那些躺在床上木头一样任凭自己摆弄的女人有趣多了。他终 于把她的衣服剥光了,她的害羞的样子和颤栗的肢体更激起他的征服欲,他扑了 上去,努力地做着。苏川药发出一声尖叫,下身似乎被一张强悍的犁犁开,身子 变成了两半,疼痛也相伴而来。一会儿,皇上起身,在仍流泪的苏川药的脸上摸 了一把,说,很不错,然后出门走了。   苏川药坐在地上,嘤嘤哭了很久。   母亲曾告诉她,入了宫,就是皇上的人了,就要好好服侍皇上,皇上高兴了, 你就有前途了。然后又跟她讲了一些男女之事,她听着,但还不太懂,直到今天, 她才明白,母亲所谓的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了。   皇上宠幸苏川药的事像风一样在宫女之间传播,被皇上宠幸的女人是幸运的, 内宫上千的宫女不是都会有这样的幸运的,很多宫女一辈子都没有被皇上宠幸过, 就像花一样凋零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按照内宫的规矩,被宠幸过的宫女,如 果生了一男半女,就可能被皇上册封为嫔妃,就有了自己专门的住处,也有侍侯 自己的宫女,日子也就有了盼头,在近十年进宫的上百宫女中,只有两个少女变 成了嫔妃,一个是宁妃王氏,一个是端妃曹氏。所以,得到皇上的宠幸,是每一 个宫女一生中渴望的一件事情,因此,她们认为,苏川药是幸运的。   可苏川药一点也感受不到幸运对她的眷顾,她只感到疼,然后是恐惧和绝望, 就像无边的海水一样淹没了她。   皇上再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小巧的鞭子,和一枚别致的 小刀。他要苏川药叫,她不叫,他就用鞭子抽她,她的赤裸的身上被抽出一条条 血痕,原来光洁的身子上就像爬满了水蛭。皇上一边抽着,一边说,你叫啊,你 叫啊。她疼得在地上翻滚,嘴里发出痛苦凄楚的呻吟,皇上仍不满意,他拿出小 刀,像雕塑一样在她的身上雕刻,血水如注地流下来,她尖叫起来,声音凄厉恐 怖。皇上这才满意了,扔了手中的刀子,俯下身,他的眼睛闪着光,泊泊的鲜血 使他疯狂,他舔食着鲜血,嘴巴染得通红,就像是一头撕食食物的野兽。   苏川药疼得几乎要昏过去了。   宁嫔王妃   杨金英进来的时候,杨六斤正在对着镜子给宁嫔王妃的头上插一朵凤仙花, 王妃的头紧紧靠在杨六斤的身上,看见杨金英进来,急忙停下来,手里的凤仙花 也掉落在地上。   王妃有些慌张,可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对杨六斤说,你说的事我知道了,你 就先回去吧。杨六斤看着王妃,然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从后门走了出去。   王妃说,他是内宫的太监,和她是老乡,来跟她说一些事的。杨金英看着王 妃,由于惊慌,王妃的脸现出一层红晕。杨金英说,王妃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 的,你就把我当个哑巴好了。   王妃把镜子摔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王妃对杨金英说,我现在是不是不漂亮了?杨金英摇摇头。王妃又说,我是 不是老了?杨金英又摇了摇头。那皇帝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了,皇帝为什么不喜 欢我了,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杨金英呆呆地看着王妃。   王妃也曾有过辉煌的时光,杨金英记得,那时她刚来到宫里,见到的第一个 人就是王妃,那时的王妃娇艳美丽,她紧紧偎依在皇帝的身上,就像是皇上身上 长出来的一朵花。这朵花在宫里摇曳,很多花儿在她的面前低下了头。没有低下 头的,也早早把自己包裹起来,延迟了开放的时间。她们深深懂得,不合时宜的 开放,给自己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在灾难。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她给皇上生 了一个皇子,本来以为有了儿子的降临会给他带来好运,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 这才是她霉运的开始。   花儿终有败落的时候,再娇艳的花也摆脱不了满地落红的命运。   她早已从福寿宫搬了出来,现在,那里住着端妃娘娘,一个命中注定和她的 一生纠缠不清的一个女人。皇上现在给她安排的住处在马厩附近一个闲置的宫房 里,没有人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把她安置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附近的马厩里,住着 很多像她这样失宠的王妃,她们当中有上朝皇上的,也有当今皇上的。她们没有 丫鬟,没有仆役,吃的饭都是御膳房剩下来的东西,用桶一装放到指定的地点, 然后敲一下墙壁,她们就会像狗一样准时跑出来,眦着牙争先恐后把饭往嘴里塞, 饭桶旁经常发生打骂吵架的事,时常换来太监的训斥。王妃曾经跟杨金英说,如 果把我和她们放在一起,我宁愿死。   杨金英不知道华丽的皇宫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来看王妃时,她总会攀上不 高的院墙往里面看。她们当中有年纪大的,也有年纪小的,年纪大的似乎已经忘 记她们的身份,她们学会了蹲在屋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翻着衣服的褶皱捉虱子, 捉到一个就兴高采烈地叫起来,拿在手里把玩一阵,然后放进嘴里,上下牙一嗑, 发出喀嚓一声响,脸上也显出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年轻的妃子们,似乎还没有从 往昔的荣华富贵中解脱出来,她们看着那些年老的妃子发呆,然后就疯掉了。她 们对负责看守她们的太监说,皇上,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了,你看我的皮肤多好, 我的乳房多大,她们说着就褪去衣裳,赤裸裸地站在“皇帝”的面前,她们说, “皇上”,我们会好好服侍你的,我知道一种房中秘术,是一个神仙告诉我的, 说着她们就往太监的身上爬,太监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看着她们,用手摸她们的 私处,她们也嘻嘻地笑着,然后哭了。   杨金英问王妃,皇上为什么要把她们关在这里,为什么不把她们送出皇宫, 一些宫女到了岁数都被送出皇宫了。   王妃说,她们曾是皇上宠幸过的女人,皇上不会让自己使用过的女人被别的 男人使用,所以就只有把她们圈养起来,直到她们老死。不但是她们,我们都一 样。   杨金英本来想问问为什么皇上会把她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但她看着王妃那 张忧郁的脸,就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对于王妃这样的遭遇,不但她心里好奇, 皇宫里所有的人都充满好奇,按照皇宫里的规矩,给皇上生了皇子的宫女,都会 被皇上晋升为嫔妃,有专门的宫房,有专门的丫鬟仆役。即使年老色衰,得不到 皇上的宠幸,也会衣食无忧。   而惟独她是个例外。   王妃一个人住在这里,和马厩里的那些女人咫尺相隔,是皇上有意想警告她 什么?   除了杨金英,没有人来看她,杨金英和王妃之间的感情,是因为王妃曾经帮 过她的忙,几乎是救了她一命。   杨金英刚进宫不久,就被御膳房的太监看中了,御膳房除了给皇帝炼制丹药, 每天早上还要给皇上提供一碗人乳,皇上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下一碗 人乳,这人乳不是妊娠的妇女提供的,而是未曾生育过的少女提供的。这也是陶 仲文告诉皇上的,说喝少女的奶不但能延年益寿,还能强身健体,增强性欲。皇 帝就把生产人乳的事交给了陶仲文。生产人乳不是件简单的事,宫女们不曾生育, 自然不会产生奶汁,陶仲文想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试验,终于找到一个解决问 题的办法。她让选来的宫女喝下奶的汤药,整碗整碗地喝下去,然后找来年老的 宫女揉搓她们的乳房,直到下奶为止。她们之中的一些宫女还没等到奶下来就死 掉了,没有立即死掉的也被拉去活埋。皇帝每天的早餐奶必须是新鲜的,所选中 的宫女也是皇宫里最漂亮的,最强壮的,而且每个宫女只能使用一次。当时,宫 里的每一个宫女都知道,如果被选中为皇上提供人乳,也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那天,杨金英尖利的叫声惊动了正好从此路过的王妃,王妃那时正是春风得 意的季节,她突然想进去看看里面都在做些什么,那些人整天神秘地出来进去, 一直让她觉得好奇。她进去了,看到了正在挣扎的杨金英,和裸露在外正被两个 年老宫女揉搓的乳房,那两个乳房已经被揉搓得像一个成熟的鲜艳的桃子,米黄 色的汁水慢慢滴落下来,杨金英的叫声也变得越来越低。王妃突然就动了恻隐之 心,她让他们放了杨金英,让她做了贴身丫鬟。   是王妃救了她的命,所以,虽然王妃落魄了,她依然坚持来看她,即使她知 道,她的行为可能给她带来灾难。   现在,王妃冷静了一下情绪,说,宫里又有什么事了?王妃知道,每次来, 她都会给她带来一些新的消息。   杨金英说,刘妙莲死了。   王妃抬起头。   刘妙莲也曾做过她的贴身丫鬟。   是被她们弄到膳药房,服药后血崩而死的。   王妃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只一闪,就消失了,她叹了口气,你们以后还 是自己小心吧。   杨金英点头。   还有别的消息吗?   杨金英想了想说,皇上的脾气是越来越乖戾了,听宫女们说,皇上不再上朝, 整天就呆在端妃那儿,和陶仲文研究丹药的事。   那个骚狐狸,王妃咬着牙说,他们的长生不老药炼制得咋样了?   杨金英说,好像并不顺利,所以他每天都要杀人,看见谁眼不顺就让人拉出 来杀了,宫里的人都害怕死了,尤其是那些整天在他身边的宫女们,已经有些宫 女逃走了,没有逃走的,恐惧和绝望使她们变得偏执和冷酷,有一个老太监曾被 她们联手打死了,原因不过是老太监做事手脚慢。   王妃看着窗外,悠悠地说,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你下去吧。   杨金英退了出来。   走在宫里的小路上,细碎的落叶被风裹挟着在身边旋转。已经是秋天了,杨 金英伸手捉住一片落叶,叶子已经干透,只有叶柄的断裂处还有一些湿湿的痕迹。 杨金英望着漫天飞舞的落叶,想起王妃的遭遇,那个曾经威仪天下的王妃,如今 竟落到如此境地,一种荒凉的感觉骤然袭上心头。一时间,仿佛神志全无,宛若 一具僵尸了。   杨金英和邢翠莲   迷糊之中,杨金英醒了,她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脸,还有她的身子。她把那双 手推过去了,可它就跟一条顽皮的小蛇一样又缠了上来,停在她的胸脯上,落在 她的乳房上。她知道是邢翠莲,可她没有说话。她扭头望向窗外,月光透过树阴, 撒在院子里,窗棂上,就像在地上、窗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箔纸。风动了,纸 碎了,乱了,成了一地的碎片。那张紧贴在她脸上的脸触到的是湿润的泪水。   她说,翠莲,是你吗?   邢翠莲没有说话,只是搂她的手更紧了。   风吹在脸上,竟然有些冷,她说,过了八月十五,天就有些凉了,天一天比 一天地冷下来了。   邢翠莲紧紧搂着她,脸贴着她的脸,她的身子光光的,滑润得就像一条鱼, 她感觉出她身子微微的颤动,她仿佛看见那具青春的胴体因激动而发红,汗毛也 张开了,有细汗和油腻的东西渗出来,就像一层层绽开的红花开在这具娇艳的躯 体上。她知道,这朵花才刚刚盛开,不像是自己,岁月和无情的折磨已经把自己 腐蚀成枯枝败叶了。   她说,快去睡吧,明天早上起来还要去干活呢。   邢翠莲不说话,那只停在她乳房上的手开始轻轻移动。她叹了口气,虽然不 到三十岁,可她的乳房已经干瘪,干瘪得就像膳食房里那些老太监手里形影不离 的烟布袋,这个干瘪的烟布袋也只有这双手抚摩过。她突然就有些伤心,就像是 小时候自己一件精致的东西被临家的小男孩弄破了,从此在也不会再拥有了。   月光已经偏西,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像一片沾了水的纸贴在脸上,凉 凉的,爽爽的。她能听得出她的轻微的喘息,就像这风一样,清凉,柔软,还带 着一丝芬芳。她喜欢这芬芳,喜欢这种来自花蕊深处散发出来的芳香。两年前, 当邢翠莲的手第一次向她伸出时,虽然有些恐惧,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她。   那是一个黄昏,颐和宫的宫女们都走光了,只剩下她和邢翠莲。那天是方皇 后的生日,所有的宫女都被安排了差使,而她们俩的差使就是采撷刚刚绽开还带 着夜露的花朵,然后送到王宫,插在皇后和妃嫔以及大臣们前的桌子上。她们已 经等了一天,可偌大的花园里只开了不到十朵花,距离一百朵的要求还差很远。 她们站在花圃里,感觉却像是站在坟墓里。邢翠莲说,我们得想点别的办法,如 果到明天太阳出来之前我们采不到,他们就会杀了我们。她说,除了等待还有什 么办法,我们又不是花仙子,让花开它就开的。邢翠莲说,等花开就是等死,等 下去就是死路一条。她说,有什么办法?邢翠莲看着她,不说话,把一朵没有完 全绽开的花蕾采下来,放进浇花的小水桶里,不到半个时辰,那朵花居然完全绽 开了。   她看着这个眼睛有些妖气的女孩子,她和她并不熟,这个宫女是从福寿宫那 边过来的,在那边,她专门伺候方皇后,但不知为什么被调到颐和宫来了,而从 福寿宫调到颐和宫的宫女,大多数都是犯了什么错了。   邢翠莲也看着她,那双有些妖气的丹风眼一闪,说,你看怎么样?   杨金英笑了笑,说,你还真有办法!   邢翠莲说,在上宫那边我们经常这么做,那些王八蛋每天都要我们采撷刚开 的鲜花,可花园里哪有那么多刚开的花,两个宫女就是因为这被打死了。为了活 命,我们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杨金英说,让管事的太监知道我们会没命的,我们还是再等等吧,她说着看 了一眼邢翠莲,然后补了一句,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只有这样做了。   因为有了解决的办法,她们的心情都轻松了些,吃过宫女送过来的饭后,她 们在花园里徜徉。颐和宫的花园很大,靠边的地方修有凉亭,供妃嫔们游玩和歇 脚。花园里,由于人迹罕至,树和花长得有一人多高,地上的草跟毯子似的遮住 地皮,坐在上面,就像是坐在绒毯上。   邢翠莲突然指着一束漂亮的花说,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杨金英看着那束细小但红艳艳的花说,是月季吧。   不是,邢翠莲要摇头,她叫铁线莲,有毒的,宫里的很多人就是被她毒死的。   杨金英吓了一跳,有些吃惊地看着邢翠莲。   邢翠莲把那朵花摘下来,放在手里把玩,然后说,我们也用过她对付那些王 八蛋,她说着笑了,那些个半女半男的混蛋太监,总是变着方欺负我们,我们就 把从这些花里挤出的汁液放进他们的茶杯里,他们喝了就肚子疼,拉肚子,拉得 站都站不起来,看他们还有没有力气打人。邢翠莲说着哧哧笑了。   杨金英看着邢翠莲,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子了。   晚上,她们就待在花园里,等待夜露上来,夜露上来后,花就会开了。如果 不到迫不得已,她不会用邢翠莲的办法,她不想招惹那些太监,十几年的宫中生 活,她知道如何苟全性命,她们还小,只会意气用事,终有一天会给自己招来灾 难的。   她很累了,靠在一棵石榴树上,就睡着了。睡梦中,她看见满圆的花都开了, 红的,蓝的,黄的,一丛丛,一片片的,她高兴地喊着,快来呀,快来呀,花开 了,花开了,她一边喊一边向花丛奔去。可等她到了面前,那些花突然就凋谢了, 跟一片片破抹布一样吊在花枝上。然后,她看见太监拎着鞭子,还有拿着刀的, 骂骂咧咧地向她跑来,她的身子开始萎缩,她哭着说,不要打我,不要杀我,不 要,不要,她的手紧紧抓住身边的一个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就像是抓住一根 救命的稻草。   她听到轻轻的呼唤声,她醒了,是邢翠莲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她的胳膊紧 紧攀住邢翠莲的身子,就像攀住一棵救命的稻草,这个身子使她感到安全,还有 一种从未有体验过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愉悦感。   邢翠莲看着她,把她的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然后是她的脸,嘴唇,她 轻轻吮吸她的嘴唇,还有舌头。她先是一阵惊悸,可随之而来的愉悦和疲惫使她 的身心彻底放松下来。她感觉自己在经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让人 愉悦的生活。呼吸的不畅和莫名的兴奋使她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声地喘着气。 她的手落在她的乳房上,开始揉搓她的乳房,一阵酥麻和烤炙的感觉袭击了她, 她轻声叫了出来。   她除去她的衣服,她也把衣服除去,铺在地上,她们躺在上面,芬芳的花香 包裹着她们,她搂着她,然后用身子覆盖着她,她亲她的乳房,吮吸她的乳头, 手指轻轻滑向她的大腿,探向她的隐秘部位。她突然哭了,她哭着说,我都快三 十岁了,我都三十岁了,可还没有一个人摸过我的身子——她轻声啜泣着说个不 停,然后,又指着身边一株正在绽开的花蕾,说,快点,快点,这株花就要开 了,快把她采下来,快把她采下来,再等等就要枯萎了。   自始至终她一直啜泣着,哭个不停。   邢翠莲轻拂她的头发,说,你不喜欢这样,你真的伤心吗?   她摇摇头。   邢翠莲说,那你哭什么?   她抹了抹脸,有些茫然地说,我都快三十岁了,过了这个年就三十岁了,可 我还不知道人活在世上,还有这样的快乐,她唆唆叨叨地说,又捂着脸哭起来, 一只手茫然的胡乱抓着,把抓住的任何东西都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又神经质地突 然抬起头说,那我们的花呢,弄不到那么多的花我们该怎么办呢!   邢翠莲说,不用担心了,你看,那些花都开了!   她扭头看去,晨曦已悄悄降临,被夜露打湿了的蓓蕾果然都开放了,仿佛一 片花海。她不由捂住脸,不争气的眼泪又来了。   那天后,邢翠莲总会摸到她的房间,她不知道是对是错,但她近乎枯萎的心 多少有些活泛起来,红晕再次回到她枯皱的脸上。   现在,她顺从着这双手,她们的快乐就藏在这双手里,就藏在她们厮磨的身 体里面。可是她突然就有些伤心,一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一直这样下 去,会有什么结果!   宁妃和杨六斤   宁妃躺在床上假寐,杨六斤进来了,他是从窗子外跳进来的。   宁妃说,你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杨六斤悄声说,我受皇谕到江南去了,回来就赶来看你。   是吗,宁妃叹了口气,你去了多长时间了,两个月吧,可我就感觉跟过了千 年似的。   杨六斤说,我也想着宁妃,早就想着回来,可皇命难违,只能等事情办完了。   皇上让你去办些什么事情?   杨六斤说,宁妃难道忘了,每年的十月皇上都要派人到江南选些少女进宫的。   宁妃叹了口气,是啊,都忘了,那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   杨六斤坐在宁妃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脸,把脸紧紧贴在宁妃的脸上。   宁妃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乱,我几乎都要想死了。   杨六斤说,宁妃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宁妃的福气在后边呢!   宁妃看着杨六斤,这话怎么说?   杨六斤说,我看见皇子了,宁妃是皇子的母亲,自然是大福在后边的,熬过 这一阵就好了。   宁妃的眼睛亮了,她说,你看到皇儿,他怎么样了?   杨六斤说,皇儿他好得很,白白胖胖的,现在已经开始念书了,宫里的人都 说这孩子聪明,将来一定会得皇上重用的。   宁妃的眼泪流了下来。   算来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我的孩子了,从我一生下他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杨六斤说,宁妃只管放心,宁妃的大福在后面呢,皇上那么喜欢王子,将来 要是册立了太子,你就是皇太后了。   宁妃看着杨六斤,突然笑了,说,你说我能当皇太后。   奴才是这么想的。   宁妃说,如果我真能当上皇太后,你知道我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杨六斤说,奴才愚钝,不知皇太后的心思。   宁妃说,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杀了你。   杨六斤愣了愣,为什么?   宁妃说,我怎么能让人知道皇太后和一个太监厮混的事呢!   杨六斤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一下子就跪在地上了,请宁妃饶命,奴才知罪, 请皇太后原谅。   宁妃突然笑了起来,一把拉起杨六斤,顺势坐在他的腿上,只是跟你说着玩 的,瞧把你吓的,那老儿不可能让我当皇太后,如果他想让我当我早就当上了, 就是因为我说了他一句尿床的话,他就开始不理我,把我置于这般田地,现在, 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杨六斤说,我有些害怕,如果让皇上知道,我们恐怕就要死了。   宁妃说,不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能够这样呆在一起,即使死了 也好。   说着,宁妃的手已伸了过来,帮他除去衣服,房间里的灯也灭了。   她的手触到他的私处,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树桩,随着 她的手,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你这里是怎么了,她的手轻轻在那里抚摩,随着她的抚摩,那软软的东西慢 慢坚挺起来,她惊奇地说,你的东西又长出来了。   杨六斤有些羞愧的把身子往里缩了缩,说,我在外边的时间长,又错过了 “刷修期”,可能是又长出来了。   宁妃紧紧搂住杨六斤的身子,翻身骑在他的身上,手紧紧握着他的下身,说, 长出来就好,长出来就好,我又可以真正做回女人了!   他们如痴般地癫狂着,却没有注意到,窗子上,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苏川药   神龟死了,肚皮朝上漂浮在水面上。   苏川药站在水瓮边,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神龟,眼里却是一片茫然。徐秋花 把神龟从水里捞出来,搂在怀里,惊悸地说,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   我们也要死了,声音从苏川药的嘴里传了出来。徐秋花看着她,说,他们真 会杀我们吗,为了一个龟,一个在乡下随时可见到的草龟,皇上真会杀我们吗!   苏川药说,说,是的,皇上肯定会杀了我们!   不会的,皇上不会杀我们的,徐秋花颤着声音说,她的眼神呆滞,身子哆嗦 着,虚汗从头发里浸出来,慢慢流下来。   苏川药看着她,没有说话,神情显得出奇的平静。   徐秋花哑着声音说,不是的,皇上不会杀你的,皇上那么喜欢你,他一定不 会杀你的,你去跟皇上说说,让他不要杀我,我妈还在等着回家呢,我还不想死, 你就帮帮我吧!   杀了倒好了,苏川药笑了一下,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让他杀了好了,苏川药 淡漠地说,她的眼神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徐秋花看着苏川药,苏川药清秀的脸上布满了抓痕,有新的,也有旧的,旧 的已经结了痂,新的还往外浸着血。就像一束开得正艳的花,突然就败落了,满 地的落红。   这样说,我们一定死定了,徐秋花突然扔了神龟,疯了似的向外跑去,她的 凄楚的叫声在神寿宫的上空激荡,引得正走路的太监和宫女直向这边看。苏川药 追到院子里,拼了全力,才把徐秋花按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苏川药说,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吗?   徐秋花哆嗦着,含混不清地说,神龟死了,我们还不快点跑!   苏川药说,你往那跑,你跑得出去吗?   徐秋花说,跑不出去我也要跑。   苏川药平静地说,我们现在还死不了,我们起码还可以活一个星期,这一个 星期皇上不会来的,你这样出去一闹,皇上知道了,我们现在就没命了。   徐秋花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苏川药。   她们回到屋里,被扔在地上的神龟像一团牛粪趴在地上,苏川药朝神龟的身 上踢了一脚,神龟翻了几个身跌落在墙角。她又去看水瓮里的水,那瓮水污秽浑 浊,微微散发出一股蓝靛草的味道。再看那神龟,身上的八卦图案早就没有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们迟早会知道的,知道了我们就会被杀头的。   我们想想办法。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是宫女,徐秋花说着又哭了起来。   宁嫔王妃   邢翠莲和宫女们因为又一次没有采够皇上炼丹需要的甘露,正在受“板著” 之罚。她双手扳脚,把身子弯成一个笔筒。她的身后站着一排和她保持一样姿势 的宫女。它们的身边站着一个执事的太监,看见她们的身体弯曲,手中的鞭子就 会抽过去。邢翠莲的脸上布满了鞭痕,汗水浸着这些鞭痕,火辣辣的疼。这样的 姿势她们已经保持了一个时辰,有些坚持不下去,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邢翠 莲的眼里含着泪。她猛然站了起来,愤怒的看着执鞭的太监。她的动作太过突然, 吓了太监一跳。太监后退了一步,说,你想找死呀,我这就去告诉太后去。   可没等太监动身,却见杨玉香匆忙跑过来。杨玉香说,方皇后吩咐,所有的 宫女都到上宫集合。   所有的宫女都看着杨玉香,邢翠莲说,有什么事吗?   杨玉香说,不知道。   她们一起去了。上宫的大院子里已聚集了很多宫女,杨金英和苏川药以及平 时熟悉的宫女都在,她问她们有什么事吗,她们都说不知道。   一会儿,在宫女的簇拥下,方皇后出来了,她的身后跟着端妃。方皇后在位 子上坐下,威严地看着下面站着的宫女们,说,把那两个罪人带上来。   内门帘一响,两个人被太监押了出来,一个是宁妃,一个是杨六斤。杨金英 的脑子嗡了一声,他们的事终于让皇后发现了。   方皇后说,这两个贱人,不知羞耻,忘却自己身份,在内宫淫乱,罪该当死, 你们两个还有甚话可说?   宁妃的脸色苍白,她看着眼前黑下下的宫女,她们中的很多人现在已经老了, 桃色早已从她们的脸上散去,优雅的神态下是一张张枯枝败叶般的脸,可她们最 大的也不到三十岁,她们的衰老不是因为年纪,而是因为来自肉体和精神上的双 重折磨。   她说,我有话要说,我就是需要男人!   方皇后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   宁妃说,我需要男人。   方皇后指着宁妃,你这个贱人,皇上早该把你处死的,留着你终是个祸害, 在这里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还不给我掌嘴。   宁妃说,是的,我需要男人,我需要让他们搂着我,哪怕他不是一个真正的 男人,可让他们搂着我的心就塌实了。   方皇后说,你这个贱人,快我掌嘴。   几个太监走过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过,宁妃的嘴已是鲜血淋漓。   还乱说话吗?   宁妃动了下肿得老高的嘴唇,说,皇后,你其实比我们好不了多少,宁妃说 到这里笑了,虽然你威仪天下,可皇上真正有几天在你的身边,晚上一个人的时 候,皇上不在自己的身边,而是被别的女人占去了,被你身边的那个狐狸精占去 了,孤寝冷枕,你难道就不生气吗?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方皇后喊着说,给我掌嘴,掌嘴,鞭笞,鞭笞。   宁妃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方皇后说。   我笑你虽贵为皇后,却和一般宫娥有何不同,你的男人被别的女人占去了, 而那个女人现在就在你的身边,你就不生气吗!   方皇后哆嗦着嘴唇,打,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宁妃昏了过去。   方皇后回头看了一眼端妃,端妃低下了头。   方皇后扫视一下院内的宫女们,然后把目光落在杨六斤身上,还有你这个混 帐东西,不守皇宫规矩,给我当众阉割,看你以后还怎么张狂。   说吧,两个太监已把杨六斤拉了过来,杨六斤的身子哆嗦得像风中的一片树 叶,裤裆里湿漉漉的,像是尿流下来了。   太监当众剥去杨六斤的衣服,杨六斤瘦削、雪白的身子呈现在宫女们的面前, 就像是一条煺了毛的鸡,尤其是私处那如树桩一样的微微凸起,使她们感到羞愧 和恐惧。她们看着他们把他的两手和两脚绑在树上,一个太监拿出一个如手指一 样大小的小刀,有的宫女低下眼睛,有的宫女把脸迈向别处。   手术还没有开始,太监只是用手去拨拉杨六斤的阴茎,阴茎软绵绵的,像是 龟缩到了阴囊里。执刀太监把手里的刀子在杨六斤的阴茎处画了一个圈,杨六斤 叫了起来。太监在他的阴茎处打了一下,说,叫什么叫,还没动手呢,就鬼一样 的叫!   杨六斤不叫了,汗开始如雨一般落下来,太监专心地逗弄他的阴茎,他要等 它勃起时再动手,那样才能除得干净利落。方皇后看了一眼,就回屋去了。   杨六斤的阴茎终于被逗弄起来了,就像等待喂食的小鸟一样从窝里探出头来, 有女人的手指那么大。执刀太监紧紧掐住阴茎,刀子在阴茎周边一旋,只听见咝 啦一声,就像剜土豆一样,把杨六斤的阴茎连根拔起,血如伞形向四周喷出,随 着杨六斤的惨叫声,还有宫女们的叫声,胆子小的宫女,早已吓昏过去了。   惊悚之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众人回过头,却是昏迷过去的宁妃醒了过来,歇斯底里地喊着!   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要杀谁!   宫女们   月圆的一个晚上,下房里聚集了一群宫女。杨金英她们都来了,最后一个进 来的是宁妃。那次,她本来是要死的,可方皇后最后起了斋心,把她贬成了宫女。 但也有说法,是她说中了方皇后的痛处,也许是惺惺相惜,就赦免了她的死罪。 不管怎么说,宁妃的一条命总算保住了。   宫女们聚集在下房里,围坐在熏笼上。这是她们平时聚集的地方,有个什么 需要商量的事,她们都会来到这里,和其她的姐妹商量,即使没什么事,这里也 是她们散心的地方。但今天晚上,她们的脸色凝重,像是什么事要发生了。   苏川药和徐秋花也来了。徐秋花佝偻着腰,哆嗦得站不稳身子,一副死到临 头的样子。   她们已经说了很多话,愤怒和哆嗦的话语里,都是这些年,以及近来遭受的 和面临的惩罚,每个宫女的苦难都有大海那样深,说着说着有宫女哭了,又害怕 被人听见,就用手捂住嘴巴,抽抽噎噎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把所有在场的 宫女的心都弄碎了。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苏川药,她们听了徐秋花断断续续的诉说,知道 自己面临的惩戒和她们即将面临的灾难,实在算不了什么。   苏川药显得异常平静,她的平静使大家以为她被吓傻了。   大家开始帮着想办法,可每条道都是走着走着就到头了,不是万丈绝壁就是 万丈深渊。大家的心情灰黯得如同外面的黑夜。   这时,一个人说话了,她说,如果不行,我们就杀了那老儿,看究竟是谁先 死。   是苏川药,她的目光淡淡的,仿佛在说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也仿佛,她说的 那老儿,不过是一只猫,一条狗。   你疯了,徐秋花几乎被吓哭了。   反正都是个死,苏川药淡然地说。   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徐秋花几乎是喊了起来。   苏川药打了徐秋花一耳光,徐秋花才从恐惧中苏醒过来,她躲在角落里瑟瑟 发抖。   苏川药抚摸着徐秋花的肩膀,自言自语地说,反正都是要死了,下手还有存 活的机会,不下手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的,他的是命,我们的也是命,不见得他 的生命就比我们的高贵多少。   愤怒和仇恨的火苗子在宫女们的心中乱窜,她的镇定使在场的宫女增添了信 心。   反正就是个死,与其这样让他活活折磨死,还不如拼了吧。   她们把手勾在一起,十几双手紧紧打叠,然后默默地把手指头咬破,宫女们 的心头掠过一阵痛苦的快感。   “苍天在上,苍天在上……”苏川药和杨金英一遍一遍地默默祷告着。然后 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十几个姐妹,说,从今天开始,大家的性命都系在一根绳子 上了,大家要同进退,共患难。下房里的灯光昏暗,但她仍看清了那一张张恐惧 和坚毅的脸。   夜已经很深了,值更的声音从月华门那边传来,更苍凉,更无望!   朱厚璁   朱厚璁庸懒地坐在龙椅上。太监们早已把盛着流萤的瓶子拎在手里,十几个 漂亮的妃嫔站在两边,激动和渴望写在她们的脸上,她们的发簪在暗夜里发出晶 莹的光,一个比一个明亮,还散发出沁人的香味。她们的手里执着轻罗团扇,随 时准备扑捉飞过来的流萤。按照规矩,如果流萤落在谁的簪子上,谁就可以得到 皇上的宠幸。   可今天晚上无疑令她们失望了。朱厚璁坐了一阵,看了看天,今天晚上的月 亮半隐在云层后面,懒洋洋的,昏苍苍的,他又看了看这些妃嫔,没有端妃在, 他突然就没了心情。他这时想起的是端妃曹氏那白如凝脂般的身子,他的身子又 热了。他刚刚服过陶仲文献上的“先天丹铅丸”,感觉一股热气从下腹直往上窜。 陶仲文说,皇上如果每天服用此药,别说是驾幸嫔妃,就是长生不老,又有何难! 朱厚璁感觉到身体的变化,看来这个老儿这次没有骗他。   朱厚璁在走廊上站了一会,乾清宫暖阁里的灯已经亮了,出现了宫女们忙碌 的身影。暖阁共有九间,二十七个床位,他在想,今晚上该睡哪个床呢,端妃一 直是喜欢东边的第一个床的。可他今天晚上决定换一个新的床位,后宫里的很多 人都让他不放心,他知道在他们畏惧的目光下潜藏着可恶的谋逆之心,他不相信 他们,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朱厚璁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暖阁的外面站着杨金英、苏川药和邢翠莲,看 见朱厚璁走过来,她们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朱厚璁看到了,他突然感觉浑 身有些冷。宫女们跪地请安后,管事的太监趋步上前说,今天晚上安排她们三个 值更,皇上尽可安心歇息了。   黑暗中,杨金英看着苏川药,苏川药看着邢翠莲,她们的手紧紧握着,目光 一直盯在朱厚璁的身上。壬寅年十月的这天晚上,昏暗清冷的月光覆盖了后宫的 每一个角落,乾清宫匍匐在黑暗里,仿佛一个张着口的巨大怪兽,凝视着黑暗中 的一切。   暖阁的灯灭了,又亮了,然后传过来一声既威严又细弱的呼唤,“上汤。”   杨金英把早已准备好的一盆用当归和黄芪熬成的水送进去,放在一张台子上。 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开,而是站在边上等着。侍奉的端妃从内寝里走出来, 看见仍站在那里的杨金英,咦了一声,说,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连规矩都忘了。   杨金英看了一眼端妃,默默地退了下去,她站在乾清宫的门口,看着端妃的 身影消失在暖阁里,一阵恶心的快感传了过来,她的身子因激动而有些发抖。   一个宫女从暗中闪出,轻声喊着杨金英和苏川药的名字,她们疾步走出门外, 石榴树下的阴影里,宁嫔王氏和其他几个宫女站在那里,她们悄悄说了几句便散 开了。   午夜过了,值更的太监敲着锣往福寿宫那边走了过去。   杨金英和苏川药进了暖阁,绕开地上密匝的响铃,这种银质的蛙型响铃,灵 敏得哪怕是一缕丝纱拂过也会发出接而连三的叮当声。这些响铃都是皇上亲自布 下的,连着保护皇上的侍卫,只要有一丝响声,如狼似虎的侍卫就会扑过来。没 人知道破解的机关在哪,不过,宫中的十二年,杨金英对响铃摆布的阵势和皇帝 布铃的手法太熟悉了,就是闭着眼也能绕开那些讨厌的响铃。   没费周折,她们便径直来到皇上的睡榻前,苏川药轻轻揭开盖在皇帝脸上的 遮盖物,嘉靖皇帝竟然没有察觉。借着月光,苏川药看到嘉靖皇帝的脸上一片惨 白,口涎跟蛛丝一样从嘴角一直挂到枕边。他的呼吸重浊,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息,一种末日之气在室内荡漾。点于炕头的檀香若 明若暗,白烟缭绕,这株香燃尽时,就是三更时分了,那时,屏息在乾清宫内外 的宫女们都会像一群蝴蝶飞过来,扑住他,然后撕裂他。杨金英弯下腰来,细心 地把那些铃铛一只只地挪开,腾出了一条直达嘉靖皇帝炕榻前的路。然后悄悄退 了出去,留下苏川药站在卧榻的面前。   杨金英走出暖阁,宫女们迅即围了上来,她们的身后拖着一条用各色腰带编 织的花绳,闪着夺目的死亡的光。邢翠莲在最前面,最后的是年纪最小的张金莲。 她们的眼睁得很大,夜鹰一样闪着光,她们的呼吸沉重,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着, 而显得有些惊恐和畏惧。   杨金英再次看了看西边的月亮,应该快到三更了,此刻,整个紫禁城,除了 这十来个宫女睁大了眼睛外全部都睡着了,连护城河边树上的宿鸟都睡着了。月 光昏黄,照着一群抽去腰带的宫女,她们瘦削的女身在粉红色薄袍里摇晃,仿佛 一阵风来就会把她们吹到天上去。   邢翠莲说,进去吧!   杨金英说,得到三更,到了三更,值更的太监就不会再到乾清宫这边来了。   秋风吹过,薄薄的夜雾漫进了楠木门槛。   东方出现了一抹暗淡的光亮,薄薄的晨曦雾一样漫进乾清宫,冰凉得像一条 条小蛇在宫女们的脚下穿行,白昼带来的恐惧使宫女们低声尖叫起来,空气里弥 漫着一种令人惶恐不安的气氛。杨金英伸手抓住那条腰带编制的花绳,稍作犹豫, 便向帷幔内飞奔而去,宫女们跟在她的后面,像一群炸了窝的蝴蝶,向暖阁的第 三张炕漫卷过去,顷刻间就将嘉靖蜷曲而卧的身子覆盖了。   嘉靖皇帝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一群人追着,他们带着面具,却跟蜘蛛 一样嘴里吐着丝线,想把他缠住,他拼命地跑,他看到前面有人,就拼命地喊, 背他而站的人回过头,默然地看着他,她的嘴巴突然张开,竟然和后面的人一样 吐出丝一样的东西,向他缠来。他真的害怕了,他说,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 什么?那个嘴里吐丝的人说,我们要杀了你。他说,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那个人重复了一遍,因为你该死,早就该死,你为了自己的淫欲, 有多少宫女死在你的手里,有多少宫女为你炼丹而命丧黄泉,你这个禽兽不如的 东西,那人说着揭开面纱,他惊诧地瞪大眼睛,说了声是你,就醒了。   醒了的朱厚璁看见眼前一片晃动的人影,还有缠绕在脖子上的绳子,他睁大 眼睛,果然就是梦中的那一群人。现在,她们跟串梭子一样在他的身边来回穿梭, 仿佛把他当成了一台织布机。她们在他的脖子上套上线,然后用力拉住绳头。他 用力想挣脱,但喉头越来越紧,越来越疼,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喘着气说。   因为你该死,你早该死一千次,一万次,站在他面前的杨金英说。   因为你该死,你早该死一千次,一万次,站在他面前的苏川药说。   因为你该死,你早该死一千次,一万次,站在他面前的邢翠莲说。   因为你该死,你早该死一千次,一万次,站在他面前的宁妃说。   他扭头看着执着绳子的宁妃,说,你给朕生了皇子,看在皇子的份上,你就 救联一命吧!   宁妃笑了,你现在终于想起我了,把我打入另册时你咋就没有想到我,我不 过就是劝说你不要听信陶仲文的鬼话,他是在骗你,可你不但不听我的劝告,反 而听信谗言,残害忠良,我不过就说了一句你尿炕了,你就怀恨在心,把我打入 冷宫。你草菅人命,有多少宫女死在你的手里,你说你该不该死!   他把目光转向了那些后面的人,他嘶哑着声音说,我赦免你们,你们不是想 回家吗,回头我就给你们银两,你们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圆了。   他的脸上挨了重重一掌,还是赦免老儿你自己吧,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他 听出来了,是苏川药的声音,在他的皮鞭下,她的声音仿佛印在他的脑子里,总 是一下子就可以分辨出来。   血流出来了,从朱厚璁的鼻子里流出来,顺着脸往下流,一直流到脖颈里。 他又嗅到那种血腥味。可他不再亢奋,他意识到,这种血腥味将引领到走向死亡。   死亡,像一头猪一样死去,对于朱厚璁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快,快用劲!!!——宫女们喊着。   朱厚璁用力摆着头,他仿佛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正在他的眼前翻飞,他知道, 那是死亡的阴影在等他。   杨金英用力拉着绳头,由于紧张和用力,她的脸歪斜着,虎口也慢慢渗出血 来。可朱厚璁仍在扭动,就像蚯蚓一样不住翻转着身子,杨金英一跃骑在朱厚璁 的身上,大声喊着,你死啊,你死啊,你为什么还不死啊!   晨更在宫阙城堞间响起,惊起一群群黑色的宿鸟飞过乾清宫的屋脊。紫禁城 外,送水车的声音和叫卖的声音传过来,仿佛在水里浸润过,清新得能滴下水来。 方皇后的寝宫里这时已是灯火通明,倾倒和刷洗便桶的声音渐次响起,还有太监 的吆喝声,宫女的哭泣声,在晨曦里飘荡。   有脚步声传过来,苏川药茫然地看着脚步声传过来的地方,她的柔弱的拳头 仍一下一下击打在朱厚璁的脸上头上,她哭了,她一边打一边哭,她说,你咋还 不死呢,你咋还不死呢!!她的身边,站着的那些宫女们,茫然看着她。苏川药 近乎绝望的哭泣,使她们感到了恐惧。   方皇后的人来了,她是在听了张金莲的密告后匆匆赶来的。这个小宫女,在 最后一刻,突然感到了害怕,她趁着混乱之际,跑到方皇后那里,哆嗦着把发生 的一切都说了。   一切都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初进来的太监和妃嫔们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面前的情景:灯火举处,乾清宫的 暖阁内,一群疯蝶正在围殴一条垂死的僵虫。她们披头散发,跟刚吃了人肉似的 眼睛发红,她们一拨一拨地往上扑着,散开的衣服和粉红色的帐子把她们拌倒了, 她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开始一次新的冲锋,绝望和恐惧使她们变得更加疯狂。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刚进来的方皇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们说,皇上睡了你 们还在开什么玩笑?   我们要他死,要他死,皇后你知道吗!苏川药手里还握着一只碎瓷小花瓶朝 朱厚璁的脸上砸,皇上的脸上满是鲜血。   一个太监急忙从她手里抢过花瓶,扭住她的手,可她仍骑在朱厚璁的身上不 愿起来,她大声喊,我要他死,要他死……!   菜市口   天还没亮,通往菜市口的路已是人头攒动,密不透风。维持秩序的官兵早已 站在两边,阻挡着人流的汹涌。临街的窗户打开了,探出一个个人头,他们迫切 希望看一眼将被杀掉的是些什么人,因为有消息说,今天杀头的将是十五个美艳 的娇娘,他们想,皇上真是太奢侈了,自己用不了,就拉出去杀了,如果能给自 己当老婆,该有多好。   此时,距离菜市口不远的大牢里,杨金英和一干宫女被锦衣卫从水牢里捞出, 水牢里的水一片血红,散发出难闻的醒味,一些贪婪的苍蝇在水面盘旋,终于忍 受不了诱惑,一头栽下去,淹死了,它们代替了宫女们继续待在水牢里。被捞出 来的宫女们被推倒在马厩前的稻草堆上回暖,铁丝一溜串穿过十六个宫女的掌心, 末梢拴在小宫女张金莲颈部的胫骨上,告发并未能拯救她的性命,宁妃和端妃也 被铁丝拴在一起,就像一根藤上的蚂蚱,她们相互看着,但眼里已没有了往日的 愤怒,只有恐惧和疼痛。她们的前边是杨金英,在所有的宫女里边,她是受刑最 重的,大理寺的官员问她谁是这件事的主谋,除了她们还有谁参与到这件事里面, 她没有说。一个侍卫把一把烧红的铁钎插入她的腋窝,她尖叫了一声,就昏过去 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身边除了原来的宫女,多了个端妃。她有些奇怪,她 怎么会被投下来了,可她猛然想到那天方皇后看端妃的眼光,心下就明白了。开 始,端妃还不住地骂人,一个劲地说自己是冤枉的,她要求见皇上,可从没有人 搭理她,时间长了,她就只剩下了哭,原来威风八面的样子是一点也没有了。有 时,杨金英会觉得她有些可怜,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没有了,像她这样心肠歹 毒的女人,就该是这样的结局。   现在,杨金英和身边的宫女们如泥一般委顿于地上,身上只剩下一个小兜兜, 而且破烂得遮不住羞处。她想动下胳膊,可带来的是钻心的疼,她扭头看腋窝处, 不时有结痂的血块从腋窝处落下来,里面好像已经化脓,发出难闻的味道。反正 是死了,杨金英倚在稻草上,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她抬头打量一下灰蒙蒙的天, 这又是一个处决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人被押上刑场,每年的这一天, 她都觉得雾气蒙蒙,浑浊的雾仿佛无数的灵魂在空中游荡,它们为什么还不离开 呢,它们一定是在等着和她们一起走呢!   每过多久,她就跟在宁端二妃的后面,往菜市口走去。出午门的大道上满是 霜露,她们赤着脚,霜露的冰冷透过脚心传上来,和创疼混合在一起,更多地使 她们感到了麻木。杨金英的脚下一滑,身子往前扑去,她一倒地,那些穿在铁丝 上的蚂蚱也跟着倒在地上,呻吟声和哭泣声从雾中传出来,清冽得像一块块石块, 砸得人心疼。法司吏走过来,在她们的身上踹了几脚,然后牵着铁丝的头往前走, 钻心的疼痛使她们像皮球一样从地上弹起来,扭扭歪歪迤俪走去。   远远地,看见木头搭就的高台上竖立着十六根十字原木,原木旁站着数个各 提着一袋刀具的红巾黑脸汉子。高台下是黑麻麻一片看热闹的市民,他们不间断 地发出嚎叫,如一大群雏鸟头抬着,嘴巴张着,等待着鲜血和肉的喂养。   宫女们过来了,她们经过的地方自动闪开了一条路,人们看着这些衣不遮体 的女人,目光在她们的乳房和阴部逡巡着,仿佛虫子一般在上面爬来爬去。她们 木然地往前挪动着脚步,路过的地方,血迹斑斑。   宫女们被提上台去,近旁一片哀哭声。杨金英看着她们,她已经没有眼泪, 唯一难过的就是觉得对不起这些患难多年的姐妹们,怎么就是一个死结呢!她仍 然在想,是因为他不该死吗,他杀了那么多宫女,还有那么多宫女被他的人偷偷 拉出去埋掉,他肆意糟蹋她们,把她们当狗、当猪,甚至连猪狗都不如,难道他 不应该死,就因为他是皇帝吗!她恨,恨自己,恨不得将自己的双手剁得稀烂, 剁碎了去喂狗,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监斩吏过来,一一褪去女人的纱袍,宁、端嫔妃的人头不知何时已然滚落一 边,她们是罪状最轻的,皇帝旨意,二嫔妃只获杀头之罪,而她们将被凌迟处死。   监斩吏用铁丝依次将十三个宫女拴在十字形原木上。她们被固定在木头架子 上,就像年节贴在大门上的画。她们的衣服几乎被剥光了,原来白皙的身子血迹 斑斑,私处若隐若现。台下这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在宫中女人的身上扫来扫 去,这些都是皇帝的女人,是皇上享用的女人,现在就在自己的面前了,想到这 里,台下的人就开始激动,这些小女人还没有奶过孩子,所以乳头粉红,有的身 上还长着痣呢,他们尖声叫着,喉头发出咕嘟咕嘟的奇怪声响。   刀斧手过来了,他们如箍铜匠似的按部就班取出长短不一的刀具,打量着女 人们暴露在天光下的胴体,就像打量着待宰的羔羊,寻找着下第一刀的最好位置。   先是邢翠莲的一只耳朵被割下来扔向人群,引起一阵骚乱,而后是苏川药, 她被削去半个鼻子,露出两个窟窿,血沫子泊泊地往上喷出,然后沿着嘴角,一 直流到裸露的胸脯上,肢体被血迹衬得更加惨白。刀手看了一眼苏川药,把刀锋 在汗巾上擦了擦,重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血人,可苏川药已然昏了过去。   杨金英木然地看着血雨在面前散开,看着宫女们的肢体被一一肢解开,然后 她看见一个刀手朝她走来,她知道轮到自己了,她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就见眼前 刀光一闪,周身一麻,睁眼时,胸前双乳已经跌落在地上,如同两坨赘肉,混在 尘土里。她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她是被疼痛弄醒的,她睁开眼,刀手正在挑她的脚筋,那种痛入骨髓的折磨, 使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大爷!那个刀手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她咽了口血沫, 说,你就早些送我上路吧,在那边我会记着你的好的。刀手说,那可不成,如果 在剥完之前你们死掉了,我们也会被杀头的。   杨金英什么也不想说了。   刑场上这时有些静,只能听见刀子剌开肌肉发出的咝啦声响,还有刀子刮着 骨头发出的咝咝的声响。宫女们头歪着,手臂垂了下来,一个监斩吏走过来,把 手放在宫女们的鼻子下面,她们都还在活着,她们只是昏了过去,中间,突然会 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复归于沉寂。   末了,原木前堆了一滩滩肉屑,被剐得七零八落的女人体如同霜打过的茄子 摇晃着。最后昏死过去的是杨金英,她觉得自己只剩下骨头架子的身子收得紧紧 的,她怀疑自己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咋还没死去呢,她努力睁开眼,仿佛是对自 己,也仿佛是对台下的人群喊了一句,冤哪!   就在那句话冲出喉咙的同时,刀手的剔骨刀从她的面部划过,她觉得脸上的 肉如同纸一般被揭开了,血如下雨一般把她的面前遮蔽了。然后,刀手看了看监 斩吏,监斩吏的手往下一挥,剔骨刀最终捅进了杨金英的腹部,她感觉自己的子 宫和肠子洒了一地。她想回过头来把它们重新收拾起来,装进肚子里,可黑暗中 的那双手,紧紧拉着她往前走。   在路上,她看见了她的那些姐妹们,她们正手牵着手,快活地往前走着,走 着……! ◆              坚硬的E果    ·金同悌·   0   杜杜脚步子快。   杜杜走路就像天要下雨而没有带伞,显得慌张紧促。而妻子妮妮的性子本来 就慢,走到街里,哪跟得上杜杜。   妮妮说,不会慢些吗,又不是敲电脑键盘,噼里啪啦的。   儿子形容,爸爸走路跟爸爸的名字差不多,笃笃笃笃。   杜杜摸了儿子的脑袋说:是啊是啊爸走路快说话也快,笃笃笃笃笃笃。   杜杜是电脑软件工程师,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镜架总像随 时要跌下来的样子。每过一会儿,杜杜就迅速用食指扶一下,又扶一下。   儿子说好玩好玩,跟动画片似的呢!   杜杜很快,妮妮很慢,儿子不紧不慢。一家人三种拍子。   1   说起来,快慢并不是绝对的。在需要花钱购物的时候,杜杜就很慢、很慢的 了。而妮妮忒冲,手比脑子快出许多,说买,即刻掏钱就买,爽着呢。   星期天早上,一家三口逛商场。   广播里说,推荐一种最新进口的超级E果。经基因改造选育,果色鲜艳夺目, 味道奇美无比,含多种维生素和抗癌物质。男士食用强体健身,女士食用润肤美 容,孩子食用智力会大增的喔……   广播刚刚落声,杜杜已捷足先登,到了专卖店的柜台跟前。   杜杜发现,这E果,确是一种色泽照眼形状新颖包装精美的新鲜东西,属于 顶尖级的水果。称谓很陌生、很优雅,叫EASTER(复活节),听起来蛮时尚的。   他透过玻璃柜看了又看,就想,这东西就是在家里摆着,也会非常之体面。 如真的买下,是需要用精致的盘子盛放的。他甚至想象出,E果滚动时金属般悦 耳的声韵。   E果!E果!商场灯火如炽。   他在橱柜前看来看去,也有些人在橱柜前看来看去,而购买的人不多。   E果的身价很贵重,E果的样子很坚硬。那E果一样靓丽的收银女孩,也很坚 硬、很坚硬的呢。   杜杜瞅着E果,目光被E果一次次地碰回来。如此高昂的价格,要是买美国 “华盛顿苹果”,或“泰国山竹”的话,可买到二十倍、甚至三十倍的分量的。   当然了,这种新奇、多功效的东西,妻子和儿子一定喜欢。   可价格不菲,划得来吗?值得吗?符合家里的消费层次吗?   儿子就要上小学了,需要准备一大笔钞票的,家里的存款很有限的啊。   是不是等年底单位发下奖金,或自己的一篇翻译稿能够发表时,再认真考虑 一下买不买呢?   杜杜决意离开,可妻子和儿子已兴冲冲地走到跟前。   ——他的汗顿时从额头上渗出来了。   2   妻子和儿子一看E果就眉开眼笑。   妮妮把钱包打开就说,买!   杜杜即刻挡住妮妮的手,小声道,回家研究研究再说,好不好?   还研究个什么呀?妮妮一脸的惊讶。   儿子仰着脑袋:我要,我要!   杜杜说:过年再买过年再买。说完,拽着儿子就走,爸给你买冰淇淋去!   儿子的泪水就淌了下来,就哼哼。走出老远,还回头眼巴巴地瞅那E果。   妮妮拗不过杜杜。   妮妮气咻咻地想,过几天,我非来买它一盒不可。   ——我为谁呢我?   3   星期天下午,是杜杜给主任女儿娓娓补习高三英语的时间。   杜杜认真惯了,对总是打哈欠的娓娓非常耐心,态度和蔼。杜杜知道,她每 天很晚睡。读诗歌散文,还读亚里士多德、读尼采呢。   娓娓忽闪着一双秀眼,甩了甩漆黑的长发说,今天没精神念英语。你陪我玩 一会儿电脑游戏好不好?真的只一会儿。要不,我们拉拉勾儿?   杜杜说不行不行不行。明天你就要模拟考试了,我要对你负责任的啊!   娓娓一笑:嘘,绝对军事机密!我爸已经给我安排好出国留学的事情了。在 国外学英语,不会也逼会了。你说是不是呢?   说着,娓娓就打开电脑游戏。   杜杜想了想,不敢得罪,他只好陪娓娓玩了一会儿。娓娓高兴,就打开一瓶 干红说,请你干杯。   杜杜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   娓娓自己干了一杯,说,滴酒不沾,是做人的一种悲哀呢。那么,风度翩翩 的工程师先生,你吻一下我的耳朵好不好?我一直梦想着你吻我耳朵呢!   杜杜考虑再三,就蜻蜓点水似的,轻轻碰了一下。   娓娓孩子似的笑了:再吻我的脖子!   杜杜一脸的惊惶。说,不行不行,太过了太过了。   过什么啊过,差远了。娓娓咕咚咚地又喝了几口,装做生气的样子说,我还 没让你做别的呢!   杜杜浑身抖颤,就跟他走路说话那样,笃笃笃笃。那么年轻漂亮、单纯得如 一朵云、一片树叶的娓娓,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娓娓叹口气说:真是个好男孩,结婚有了孩子还蛮纯的呢。有位哲人说过的, 难得的东西才有价值。喂,先生听着,我要是出国,你去陪读怎么样?一切费用 我家里会包下来的。真的!   我?杜杜觉得突然也觉得奇怪。   怎么着,你舍得老婆儿子么?   ……   在国外没个伴儿,我会寂寞死的、害怕死的。你好好考虑考虑我嘛!   杜杜在发蒙的当儿,娓娓就抱出四盒东西出来:喏,送你宝贝儿子。   杜杜两眼一亮。   嗨!这是顶顶时髦的E果,顶顶走红的E果啊,EASTER,你在行吗?   E果,杜杜当然知道。   娓娓说,家里的储藏间快堆满了,都是下面送的。我家哪吃得了呀?也算你 帮个忙好不好?啊?   ……   杜杜虽然高兴,接过E果时,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酸涩。   4   杜杜抱着E果,走出主任的家。   仿佛,妻子儿子的笑容就在跟前。   美滋滋、兴冲冲地快步走着走着,他突然放慢了脚步。   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吃了?   这么坚硬的东西,是不是派些用场更合适呢?   比如送研究所所长,自己的顶头上司。   比如送掌管妮妮“生死”大权的厂长。   比如,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硕士导师,已病重住院,要做手术。   比如……   想着想着,研究所所长就从迎面走过来了,这是他每天傍晚的散步。   杜杜,逛超市去啦?   咳,咳,杜杜吞吞吐吐的,又顿了顿说,我给您买了点E果……   哦,连杜杜也学会客套了?何必呢?你的经济状况不大好。这么贵重的东西, 给孩子吃呀!你知道,我从不受礼的。没什么,你不必介意,啊?   所长温和地笑着,告辞了。   杜杜擦了擦头上的汗,一寻思,就毫不犹豫地朝厂长家走去。杜杜的步子很 快很急。厂长很重要的。妮妮能不能重新上岗,他一句话的事。   妮妮如能上岗,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的。   厂长家门口停着一辆蓝鸟。   蓝鸟的后备箱敞开着,两个人正忙着往屋里搬东西。   噢,是搬着一盒盒的E果!   杜杜望而却步。他想了又想,只得转身回走。这东西,厂长不稀罕了。   走到“重点小学”门口时,杜杜就站住了脚。   他前两天拜访过校长的。   校长的脸色不大好看。说,报名的孩子实在太多,照顾不过来啊。我有我的 难处。是不是到其他小学去看看,去问问呢?都是一样的嘛!学习的事,不在学 校,而在孩子自己嘛!   校长显然是推脱。   杜杜觉得,儿子上“重点小学”是一桩大事,不能含糊。   这时候,校长老婆从大门口走出来,杜杜赶紧迎了上去。   校长老婆是教务处的头儿,当然也做得了招生的主。杜杜毕恭毕敬地说,这 么晚了,领导刚下班啊?   招生的事情多,校长也还没走呢,辛苦着呢。你找他吗?   是啊是啊,还是为我儿子上学的事。   这事儿我知道的。有什么问题,跟我说说也行。   她直瞅着杜杜手上的E果。   就这件事。天晚了,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请您多多关照。这几盒水果,是我 家的一点点心意!   E果?这可是大红大紫的名牌啊!噢,我就不客气了。我过去的一个学生, 要出国留学,正想着买点东西看看去呢!   杜杜赶紧说,要不我帮您抱过去?   不必不必,我自己送去好些。我学生娓娓家,很近便的。学校有些事情,想 求她父亲开开恩呐!   送出E果,杜杜心里空空落落,在路边傻站了许久。他回忆校长老婆说过的 话。孩子上学的事,她虽然没完全“松口”,但蛮客气的,说好好好,我再跟校 长“商量商量”。   咳,商量商量,或许就有些指望了。   天黑下来,路灯昏黄昏黄。   他想到瘦瘦弱弱的妻子儿子,他想到儿子瞅E果的模样,眼有些湿了。活生 生的一个大男人,工程师,怎么就不能给家里买两盒E果呢?   他想起妻子的惊讶,儿子的泪水。   是啊,这么好的东西,一定会买的,也注定要买给他们的。   想到会买,要买,他心里就轻松一些。   回家路上,杜杜的脚步又显得急促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鲜艳的E果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E果像彩灯爆竹,像着迷的网球足球,像生日晚会的烛火,像外婆唱过的悦 耳动心的一曲童谣。   E果那么坚硬,让他着迷,也让他觉得沉重。天啊,怎么会突然间冒出个E果 来呢?像惊叹号一样!   奇异、新鲜和无奈,就这样在脑袋里晃晃悠悠。   5   转天晚上,杜杜下班走进家门,一眼就看见儿子、妻子在吃E果。   杜杜一愣:妮妮,真的买了?   妮妮笑眯眯地说,买了,而且是八盒!   你疯了你!你花了孩子上学的钱你知道吗?一盒还不行,居然八盒!   没吓着你吧?你尝尝就觉得值了!说着,就递过一只来。   杜杜脸色煞白,转身走出家门。   在街上胡乱地转悠,杜杜脚步很慢,却汗水淋淋。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妮妮。   杜杜不接。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觉得妮妮有些胡闹。   正要关机,一个陌生的号码闯了进来。   是杜杜吗?耳机里,响着一种慢悠悠的带着官场味儿的男中音。   是我是我。   我是主任的秘书。   啊啊,您找我有事吗?   受主任嘱托,我给你家送了点E果。   这……这……   从明天起,你开始办理出国进修手续。主任已经跟你们研究所打好了招呼。   ……我想,和家里商议一下。   你爱人已经知道了,而且非常感激主任的关照。就这样吧,你准备一下。   秘书电话刚撂,妮妮的电话就过来了。   妮妮兴高采烈。   你生的哪门子气啊你。主任送来的八盒E果,我只留下两盒,其余的全派上 了用场。我同学认识重点小学校长的“表妹”,我送她两盒,她把攥在手里的名 额拿出一个给我们儿子了,定了!你的硕士导师要动手术,我送出两盒,医院立 即安排了名医主刀。我应聘一家公司总也没有回音,你是知道的。可我给人事部 送去两盒,就让我下星期一正式报到呢!   ……   这样,你出国进修也放心了。嗨,E果真的很硬很灵,一路顺风呢!   妮妮在电话里开心地笑着。   接着是娓娓的电话。   杜杜,明天该办出国手续了,通知你了吗?可别犹疑了你。别人想要这种机 会还难着呢!我心里只有你。其实,我是从没让别人碰过的女孩,乖女孩。别人 没有你心肠好没有你那种特有的气质。出国回来,我爸会给你安排职务的。很方 便的。   我,我……   什么我我我的。放心,我不会过分的。也不会为难你的。在外面飘扬两年罢 了。什么事由你做主好吗?再说了,你不只是陪读,我爸给你安排了进修的名牌 大学。甚至,联络到很有名气的导师,可申请博士学位的。你会非常满意的你, 真的啊!   ……   我真的不想骗你,骗你是小熊!再说,你一到国外就会明白的,都是安排好 了的。我要是骗你,你可以立马回国,往返机票在你手中攥着。有什么可担心的 呢?   ……   在国外,我只是一个孤单的女孩,我只能依靠你了。我知道我的弱点,在爸 妈眼皮底下很难长大。到外面去,我要寻找自己,你觉得有些道理吗?   ……   喂,你怎么不说话呢?E果好吃吗?儿子喜欢吗?味道好极了是不是?嗨, 你要是把我当成E果就好了。   娓娓……   以后别叫我娓娓,叫我小妹好不好?我就是你的E果啊!说完几乎要哭出来。   天哪,又冒出一种“E果”。   坚硬、秀丽、单纯又令人困扰的“E果”。   杜杜毕竟是个男人。虽然,他深爱着妮妮和自己的儿子。   杜杜有些慌乱,他反反复复地搓手。   沉了一阵儿,心定了下来。他给娓娓发出一条短信:多谢你和你的父亲。我 不想离家,真的。   后来听说,娓娓出国了。是挎着个风度翩翩的高官阔少飞走的。   6   这天夜里,杜杜做了个怪诞的梦。   无数的E果,在大地上摇摆起舞,又在风中飞翔。   穿越都市,向云端而去。   坚硬的E果一路呼啸,穿山破崖,化作满天的星斗。   突然间一声雷吼,E果又如雨如雹地回落下来,势如破竹。   许许多多的手──有自己的手,妮妮的手,儿子的手,路人的手,急忙举起 来抵挡,无济于事。   轰轰!家里的屋顶、房门和玻璃窗被击得粉碎粉碎。   杜杜惊叫着醒来。   妮妮开灯问,你怎么了你!   杜杜睡眼惺忪,我怎么了我?   你喊E果,喊一个女人。   杜杜疑疑惑惑,我吗?   当然是你。说,那女人是谁,究竟是谁?   …… 【网里乾坤】∽∽∽∽∽∽∽∽∽∽∽∽∽∽∽∽∽∽∽∽∽∽∽∽∽∽∽∽∽ ◆            鲁迅、黄源、巴金和“译文丛书” ·肖毛· 1.可爱的“小方本” 2010年1月24日,20元在桥市购得《情感教育》(译文丛书,福楼拜选集,李 健吾译,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4月初版,1953年4月4版,定价人民币三万五千 元),然后喜滋滋地回家了。 我买到的这本《情感教育》,属于我最喜欢的文化生活出版社“译文丛书”, 据我推测,这套书大概都是29开本,封面白色,一般在封面的上中部竖印反白书 名,余皆空白,显得典雅而又古朴,每本书均为线订(我买到的都是平装本,不 知是否有精装)。这套书看起来方正而又可爱,所以我把它们称为“小方本”。 曾在网上看到,有朋友上传过这套书的《处女地》和《快乐王子集》封面,设计 风格也是如此。到目前为止,我仅仅买到五本“小方本”: 1.《未完成的三部曲》(译文丛书,高尔基戏剧,焦菊隐译,文化生活出版 社1949年11月初版,定价八元六角),书页完整如新,2005年5月2日5元购 2.《父与子》(译文丛书,屠格涅夫选集,巴金译,文化生活出版社民国三 十二年七月桂初版,民国三十八年二月沪五版,定价金圆一元八角),书页完整, 有七八成新,封面破损严重,封底已缺失,书页本来已散,但有人用硬纸为它做 了精装处理,2009年4月28日8元购 3.《春潮》(译文丛书,屠格涅夫小说,马宗融译,文化生活出版社1945年 4月初版,1953年4月10版,定价一万两千三百元),书页完整,有八九成新,封 底缺失一个小角,其中无“屠格涅夫选集”的字样,2009年5月2日10元购 4.《罗亭》(屠格涅夫小说,陆蠡译,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2月初版, 1954年11月17印,定价7800元,书页完整,有八成新,封面用纸为黄色,封面的 书名背景为褐色,版权页在前,书中已经没有“译文丛书”和“屠格涅夫选集” 的字样,2009年5月2日10元购 5.《情感教育》(译文丛书,福楼拜选集,李健吾译,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 年4月初版,1953年4月4版,定价人民币三万五千元),以上诸书中,唯有此书 版权页中注明“29开”和字数(449000),从印数看,4版印数3000,总印数仅 8000,正文851页,书页完整,有七八成新 以上五书中,《罗亭》其实已经不能算“译文丛书”,尽管它是旧版“译文 丛书”的重印。也就是说,1953年重印的“译文丛书”仍然比较接近民国版原貌, 1954年的重印本则换了恶劣的封皮和新式版权页,内容恐怕也有所抽条——比如, 《罗亭》的书前,已无初版中的英文版序。《未完成的三部曲》虽被列入“译文 丛书”,却是1949年11月初版,这可以说明,要么“译文丛书”中的部分图书在 建国前没有来得及出版,要么文生社在建国后依然准备继续出版新的译作。 可惜的是,由于资料稀少,我并不清楚文生社的具体打算,就连“译文丛书” 的总目都不清楚,因为这套书中没有附印丛书目录,而它似乎又不象巴金主编的 《文学丛刊》或者网格本等丛书那么受人重视,有学者或爱好者列出它们的总目。 所以,买到五种“小方本”之后,我决定根据手头的零散资料,查一查“译 文丛书”与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渊源,以及这套书的编者是谁,至少出版过哪些书 目。 2.谁是“译文丛书”的主编 1995年8月17日,巴金在一封关于“翻译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的经过”的信中 说: “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成立后一年,1937年4月我们几个从事编辑工作的朋 友约好游览西湖。我们住在湖滨小旅馆里,……丽尼和陆蠡也在这些人中间。当 时文生社正在编印《译文丛书》,出版了《果戈理选集》,首先印出了鲁迅先生 译的《死魂灵》,引起读者的注意。我们谈到出版更多的俄罗斯文学名著,大家 同意再出一个《屠格涅夫选集》。……我们三个人每人分到两种,丽尼第一个报 名,选了《贵族之家》和《前夜》,陆蠡便选了《罗亭》和《烟》,剩下的《父 与子》和《处女地》就归我负责。……我为文生社的业务跑了重庆、桂林等地, 终于在桂林定居下来。我42年就在那里开始翻译《父与子》……译好了一半,就 送到印刷局去排印,作为《父与子》的上卷出版。因为当时邮局寄递书报只收小 卷邮件,《父与子》分为上下二册也便于销售。《处女地》较长,就得分印三小 册。……《父与子》最初用土纸本印刷,为两卷,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印报纸合订 本,仍由文生社发行。建国后……《父与子》在平明印过几版。” 以上的内容,透露出丰富的信息。据此可知,鲁迅译《死魂灵》、丽尼译 《贵族之家》和《前夜》、陆蠡译《罗亭》和《烟》、巴金译《父与子》和《处 女地》,最初都曾列入文生社的“译文丛书”,《死魂灵》属“果戈理选集”, 《贵族之家》等五书则属于“屠格涅夫选集”,而它们的最早版本很可能是分两 册甚至三册出版的,以后才出现合订本。 尽管巴金在这封信里没有提到“译文丛书”的主编者是谁,但叶君健在1981 年第11期《读书》中发表过《重读<亚格曼农王>译文后记》(作于1981年6月25 日),其中有这样的说法: “《亚格曼农王》是解放前译出的,被收进巴金同志编的《译文丛书》,由 上海文化生活社出版。已经事隔三十多年……” 由此可知,《亚格曼农王》也曾列入文生社的“译文丛书”,初版时间为建 国之前,而它的编者是巴金。 而陆蠡翻译的《烟》,肯定是由黄源编的,虽然黄源在怀念陆蠡的散文《一 个崇高的心灵》中没有这样表示过,但我在网上查找陆蠡译《罗亭》和《烟》的 民国版影印件时看到,《烟》在1940年7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扉页上的 “译文丛书”下面,有一行小字:“黄源编”,但此书的封面与其他“小方本” 封面稍有区别,上面印有“屠格涅夫选集”的字样,其下的书名底色为长条形, 占据封面的中心,长条形的上下均为波浪形。《罗亭》在1936年12月由文化生活 出版社初版,其封面一如其他“小方本”的设计,扉页上也有“译文丛书”的字 样,其下却没有“黄源编”的字样,这也许是初版漏印了,但也不能排除此书由 巴金主编的可能性。 人文社《鲁迅序跋集》的注释中曾经提到,“《死魂灵》在1935年11月由上 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列为‘译文丛书’之一……1938年……出版增订 本”,但没有提到此书的编者是谁。 《上海出版志》中说,文化生活出版社创办于1935年5月,原名文化生活社, 由李尧棠(巴金)、吴朗西、郭安仁(丽尼)、伍禅等人筹办。9月改名为文化 生活出版社,巴金任总编辑,吴朗西任经理……主要出版中外文艺书籍……共出 版丛书、丛刊约20种,有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10集160册……还有黄源主编 (后由巴金负责)的《译文丛书》,介绍了鲁迅译的《死魂灵》。还出版了《屠 格涅夫选集》、《福楼拜选集》等外国文学名著。” 根据我手头的五种“小方本”可知,《上海出版志》在此的叙述有误。文化 生活出版社的《屠格涅夫选集》和《福楼拜选集》,也和《死魂灵》,都是属于 “译文丛书”的。这个问题暂且不管,我需要关注的问题是:黄源也是“译文丛 书”的主编,而且是最早的主编——这是怎么回事呢? 3.鲁迅、黄源和“译文丛书” 我在前面说过,有关“译文丛书”的资料,稀少而又零散。可是,在《鲁迅 全集》里面,有关鲁迅及其朋友的资料,却是特别的丰富。既然鲁迅译《死魂灵》 曾被列入“译文丛书”,那么可以从它下手,在鲁迅和书信和日记里寻找种种线 索,再把它们贯穿起来。 从“译文丛书”这个名字可以推断,这套书与《译文》杂志或许会有渊源。 查《鲁迅书信集》和《鲁迅日记集》卷末注释可知,《译文》是专门译介外国文 学的月刊,由鲁迅、茅盾、黎烈文发起,上海生活书店发行,1934年9月16日创 刊,至1935年9月16日出至第13期停刊。1936年3月15日,《译文》复刊,改由上 海杂志公司发行,至1937年6月出至新3卷第4期停刊。《译文》的前三期为鲁迅 主编,此后由黄源接编。(顺便说一句,《译文》在建国后重刊,由茅盾主编, 后改名为《世界文学》,出版至今。) 看来,鲁迅和黄源都和《译文》有着密切的关系。那么,他们两个是怎么 认识的呢?《鲁迅书信集》的注释说: “黄源:字河清,1905年生,浙江海盐人,……1931年任新生命书局编辑, 因出版《士敏土》与鲁迅联系。1933年起任《文学》月刊助编。1934年8月参与 鲁迅倡仪出版的《译文》月刊的筹备工作,同年11月继鲁迅接编该刊,后又编辑 《译文丛书》。” 《译文》为什么想编“译文丛书”呢?从鲁迅的书信来看,这大概是出自黄 源的构想: “译文社出起书来,我想译果戈里的选集,……”(1935年2月3日,致黄源) “因为译文社今年想出单行本,黄先生正在准备和生活书店去开交涉,假如 成功的话,我想约先生一同来译果戈里的选集……”(1935年2月4日,致孟十还) 我们知道,生活书店(1932年7月1日创办,其创办人邹韬奋自任经理,“徐 伯昕为副经理,胡愈之实际上也是创始人之一”——《上海出版志》)的旗下有 许多杂志,《译文》即为其一。所以说,假如生活书店自己想要出版“译文丛 书”,自然不用《译文》的编辑黄源去“交涉”。此外,既然鲁迅说“译文社今 年想出单行本”,而当时的“译文社“(即《译文》月刊)编辑又是黄源,所以 这个出书的构想很可能来自黄源。 总之,鲁迅在1935年2月知道,《译文》打算在生活书店出版“译文丛书”。 生活书店的“译文丛书”,不知总共出版了多少种,反正鲁迅翻译的《表》 被列入生活书店的“译文丛书”,于1935年7月出版。 4.鲁迅怎样被生活书店涮了两回 1935年9月,生活书店突然决定请鲁迅吃饭——这究竟是朋友之间的开心聚 会,还是一场鸿门宴呢?鲁迅事前当然不会知道。他在12日致黄源信中说: “十五日我没有事,可以到的……” 《鲁迅书信集》的编注云,此“指去上海南京饭店赴宴,商谈《译文丛书》 出版事。《译文丛书》原拟由生活书店出版,后因书店毁约,鲁迅委托黄源另与 文化生活出版社接洽,并于9月15日晚宴请各有关人士,商定改由文化生活出版 社出版。” 生活书店打算毁约?这是为什么呢? 鲁迅在15日的日记中写: “河清邀在南京饭店夜饭,晚与广平携海婴往,同席共十人。” 《鲁迅日记集》的编注云:“为讨论出版《译文丛书》事。其时生活书店已 表示无意出版该丛书,席间鲁迅与吴朗西、巴金商定,改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 版。” 改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译文丛书”,或许没什么不好。可是,《译文》 杂志总还会继续办下去吧。第二天,鲁迅把《译文》自己签了字的第二年(1936) 《译文》出版合同寄给黄源,然后给黄写信说: “合同已于上午挂号寄出。” 我们知道,鲁迅这次活活被人涮了,因为在他寄出合同的当天,《译文》就 等于被生活书店一脚踢了出去——在出满第13期时突然停刊。难道说,这仅仅是 因为,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吗? 事情当然另有隐情。 我们看看,鲁迅在日记中怎么记载这件事: 1935年9月17日:“晚明甫与西谛来,少坐同往新亚公司夜饭,同席共七人。” 《鲁迅日记集》编注:“为《译文》编辑易人事。生活书店宴请鲁迅等人, 席间提出撤换黄源的编辑职务,被鲁迅拒绝。”顺便说一句,这里的明甫,指的 是茅盾。 9月18日:“上午河清来。……午后明甫及烈文来。” 编注:“为商定续订《译文》合同事。是日午后与沈雁冰、黎烈文、黄源共 商《译文》事,鲁迅认为生活书店如续出《译文》,合同应与黄源签订。沈、黎 均同意,鲁迅即请沈通知生活书店。” 9月22日:“下午明甫来。” 编注:“为调解《译文》事回复鲁迅。是日沈雁冰告诉鲁迅,郑振铎向生活 书店提议,《译文》合同由黄源签字,但原稿需经鲁迅过目并签名。鲁迅表示同 意。” 9月24日:“上午烈文及明甫来。” 编注:“为通知《译文》停刊事。黎烈文和沈雁冰来告诉鲁迅,生活书店未 接受郑振铎的提议,表示情愿停刊,允将已排的稿件汇齐出一终刊号。” 从这些记录来看,生活书店的官员们似乎给足了鲁迅面子,因为他们请鲁迅 吃了饭,只是在席间顺便给鲁迅出了一道选择题:要黄源,还是要《译文》?鲁 迅却告诉他们,没有黄源,就没有《译文》。人们常说鲁迅是硬骨头,但这件事 表明,生活书店里也没有软骨头的官员。所以,尽管其间有热心人西谛的斡旋, 硬碰硬却只能有一个结果:大家不欢而散,《译文》停刊。 5.鲁迅对“倒黄事件”的反思及对策 9月24日,在致黄源信中,鲁迅大致梳理了“倒黄事件”的经过并谈及自己 的看法: “前天沈先生来,说郑先生前去提议,可调解《译文》事:一、合同由先生 签名;但,二,原稿须我看一遍,签名于上。当经我们商定接收;惟看稿由我们 三人轮流办,总之每期必有一人对稿子负责,这是我们自己之间的事,与书店无 关。…… 今天上午沈先生和黎先生同来,拿的是胡先生的信,说此时邹先生不能同意, 情愿停刊。那么,这事情结束立刻。 他们那边人马也真多,忽而这人,忽而那人。回想起来:第一回,我对于合 同已经签字了,他们忽而出了一大批人马,翻了局面;第二回,郑先生的提议, 我们接收了,又忽而化为胡先生来取消。一下子对我们开了两回玩笑,大家白跑。 …… 我想,《译文》如停刊,就干干净净的停刊,不必再有留恋……” 从信中可知,尽管“我们三人”(鲁迅、茅盾、黎烈文)都力保黄源,胡先 生(胡愈之)却在信中表明,邹先生(邹韬奋)宁愿停刊。 邹韬奋为什么一定要让黄源下岗呢?鲁迅在1935年10月22日致曹靖华信中, 做出了推测: “《译文》合同,一年已满,编辑便提出增加经费及页数,书店问我,我说 不知,他们便大攻击编辑(因为我是签字代表,但其实编辑也不妨单独提出要求), 我赶紧弥缝,将增加经费之说取消,但每期增加十页,亦不增加译费。我已签字 了,他们却又提出撤换编辑。这是未曾有过的恶例,我不承认,这刊物便只得中 止了。 其中也还有中国照例的弄玄虚之类,总之,书店似有了他们自己的‘文化统 制’案,所以不听他们指挥的,便站不住了。也有谣言,说这是出于郑振铎、胡 愈之两位的谋略,但不知真否?……” 至于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虚之类”,恐怕只有邹韬奋等人才清楚吧。不管 怎么说,从这件事情上看,鲁迅是仗义的,宁愿为了当时年仅30岁的小青年黄源 抱不平,也不愿意与生活书店的大老板和解,这才是令人敬佩的傲骨呢。在这件 事情中,鲁迅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单单黄源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失去了工作,这使 鲁迅感到气愤。当鲁迅听说,黄源因此事准备去日本时,在给萧军的信中表示了 他对黄源的关切,以及对“资本家及其帮闲们”的看法: “黄先生当然以不出国为是,不过我不好劝阻他。 ……那天晚上,他们开了一个会,也来找我,是对付黄先生的,这时我才看 出了资本家及其帮闲们的原形,那专横、卑劣和小气,竟大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我自己想,虽然许多人都说我多疑、冷酷,然而我的推测人,实在太倾于好的方 面了,他们自己表现出来时,还要坏得远。”(1935年10月4日,致萧军) 10月8日,鲁迅在日记中写:“晚吴朗西、黄河清同来,签订译文社丛书约。” “译文丛书”转为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事,从此成为定局,因为吴朗西就 是那边的代表。而巴金接手“译文丛书”的主编工作,大约就是从此时开始的。 但是,《译文》停刊之后,黄源将何去何从呢?10月9日,在致黎烈文信中, 鲁迅再次对黄源表示关切: “昨天见黄先生,云十日东渡,但今天听人说,又云去否未定,究竟不知如 何。 《译文》由文化生活社出,恐财力不够;开明当然不肯包销,无前例也,其 实还是看来未必赚钱之故,……” 经过种种努力,《译文》终于在1936年3月15日复刊,仍然由黄源主编,改 由上海杂志公司发行,至1937年6月出至新3卷第4期停刊。 6.《死魂灵》和文生社的其他“译文丛书” 1935年3月,在时为《世界文库》主编的郑振铎的约请下,鲁迅开始翻译 《死魂灵》: “先前,西谛要我译东西,没有细想,把《死魂灵》说定了,不料译起来却 很难,……此后每月一章,非吃大半年苦不可,……”(1935年3月16日,致黄 源) 此后,《死魂灵》的第一部译文,在1935年5月至10月,陆续刊载在生活书 店出版的《世界文库》第1至第6册上。(《鲁迅书信集》注释:“《世界文库》, 文学丛书,重刊中国古典文学及译载外国文学名著,郑振铎主编。1935年5月起 以月刊形式出版,出满12本后即在《世界文库》总名下改出单行本。”) 1936年10月,鲁迅译成的《死魂灵》第二部前三章,全都发表在新刊的《译 文》杂志上——因为它是上海杂志公司发行的,与生活书店没有瓜葛。假如再翻 译两章,鲁迅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因为《死魂灵》的原稿到第二部第五章为止, 其余的都被果戈里自己烧掉了。可鲁迅在10月19日即突然辞世,只能留下这个永 久的遗憾。 1935年11月,鲁迅译《死魂灵》第一部,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列入“译 文丛书”。1938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死魂灵》增订本,加入第二部的三章 译文,终于使鲁迅的译文合并出版——我想,这都应该是巴金的功劳,因为他是 中国最优秀最称职的编辑之一。 从《鲁迅全集》的注释看,文生社的“译文丛书”中,还包括茅盾译《桃园》 (1935年出版)、孟十还译《密尔格拉得》(1936年出版)。所以,目前我可以 列出以下14种书目: 果戈里选集:《死魂灵》《密尔格拉得》 福楼拜选集:《情感教育》 屠格涅夫选集:《贵族之家》《前夜》《春潮》《罗亭》《烟》《父与子》 《处女地》 其他:《桃园》《亚格曼农王》《快乐王子集》《未完成的三部曲》 至于生活书店和文化生活出版社“译文丛书”中的其他书目,只能希望朋友 们多多进行补充了。 【网萃】∽∽∽∽∽∽∽∽∽∽∽∽∽∽∽∽∽∽∽∽∽∽∽∽∽∽∽∽∽∽∽ ◆                官粟      ·村夫·   一   对于玉米的称呼,各地是很不同的。就连我所在这样一个小县,也有好几种: 南乡、西乡叫“苞箩”,东乡叫“官粟”。在东乡的“上郭”——也许是“上 角”,缙云方言,“郭”与“角”同——又叫“凥凥”,音juju。这显然是跟了 永康,因为与永康毗邻的缘故。而“官粟”则与邻县仙居相同,但仙居又叫“观 音粟”,这就弄不清到底谁跟谁了。   若说“官粟”的成因,按字面,该是官家的食物,金贵得很。然而翻阅县志, 却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倒是从“观音粟”中,可以多少看出一些端倪:因为其籽 粒的胚芽部分,当真是一尊迷你观音的坐像。而通常朗读“观音粟”,中间的 “音”字是轻声。于是留在耳边的,便是“观粟”,亦即“官粟”了。当然,倘 若此论成立,就该是东乡跟了仙居,这在某些家乡热爱者看来,就难免失望了。   但不管怎样,官粟都是金贵的。因为无论它是从国外传入,还是国人自己的 发现,在起始阶段,数量一定都是稀少的,稀少到只有官员才能享用。从这个意 义上说,“官粟”就真是官粟了。   当然,“官粟”的高明还不在这里。它的高明在于,这是完全中国式的:一 个“官”字,人见人爱;不带“番”、“洋”,又足见其立场。尽管有人考证它 的原产地在美洲,到明朝嘉靖年间,辗转传入中国。先在华北一带种植,直到清 代,才来到南方。但这也不要紧,因为从发展的眼光来看,这种考证未必可靠。 比如胡桃,也就是核桃,史书记载是张骞从西域带来的,然而现在的地下考古却 证明,早在汉代之前,国内就已经有了。按此,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从地下挖出 官粟来呢!   所以,东乡人的“官粟”,实在是很高明的。即便是跟了仙居,从“观粟” 到“官粟”,总是他们完成的吧?这就仿佛仙居人画了一条龙,点睛的一笔却由 东乡人来。   二   东乡人是这样高明,而其中的平平村人,却只知种番薯、种洋芋、种官粟……   比较起来,平平村人对官粟是最重视的:好地要种官粟,肥料也要首先满足 它。因为它的耐饥性能特别好,而村人又总为粮食发愁,所以除了大量种植官粟 之外,在冬闲的日子,还要挑着稻谷去仙居调换:一斤稻谷调换一斤官粟,合算 着呢!平平村本来稻谷就少,又经过村人这样一调换,官粟食品在一日三餐中, 便“三分天下有其二”了。   官粟食品主要是官粟羹、官粟丸和官粟饼:   官粟羹就是玉米糊糊,它主要是充当早餐和晚餐的角色。那是可以照见影子 的,尤其是冬闲的日子。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我们的伟人对此是有专门指示的, 并且这指示还印成了精美的条幅,张贴在各家门头。官粟羹杂以腌菜,或者就是 青菜,就是番薯。青菜是最经常的,人们也爱吃它,只是他们不会学北方人挖地 窖,所以来一次雪,满畈的青菜就全被冻坏了。而进入冬天,剩下的番薯也不多, 于是就只有腌菜了。   比较起来,“官粟丸”就要好得多。虽然就味道而言,它与“官粟羹”区别 并不大。不过,它到底是厚实的,厚实得让它结了疙瘩。便因此,它就被安排在 中餐——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餐。须知,这“重要”,与城里人是不一样的:城 里人要上班,中饭没有时间做饭菜,而下班以后就有了,所以好饭菜总是安排在 晚餐。而山里人吃了晚饭就钻被窝,这好饭菜岂不是浪费了?倒是中饭绝不敢马 虎,因为前后都要干活,而且是牛马一般的重活。倘若是“官粟羹”,就无法熬 得住,所以就要由“官粟丸”担当重任。如果是忙季,特别是象割树叶这样的忙 季,就连“官粟丸”也不行。于是,“官粟饼”就上场了。   官粟饼是不用解释的,因为它是干的,其耐饥程度,大约也只有北方的窝窝 头可以与之比美,然而口感却又要大大超过。窝窝头是那样粗糙,南方的汉子简 直难以下咽,而官粟饼却很细腻。当然,这是有了电磨以后,手工推磨时代是办 不到的。刚出锅的官粟饼具有两面性:贴锅的一面是酥脆的,吃在嘴里,可以发 出咯落咯落的声响;另一面却又绵软,绵软得仿佛是刚出笼的馒头。这当然得是 女人的手艺好。看着好手艺女人做官粟饼,那真是一种艺术享受:一双灵巧的手 上下翻飞,劈啪劈啪的声音很清脆,连隔着几间屋地都能听得见。顷刻之间,一 团玉米面就变成了铜锣大小的饼子。那是黄黄的,薄薄的,对着太阳,能透过光 亮。虽然就着的还是青菜,还是腌菜,但食欲还是被调动起来了。   三   官粟的金贵,是凭着稀少的。然而单凭稀少,金贵却不牢靠,因为多少是相 对而言的。就官们来说,稀少基本是不存在的;而普通老百姓呢,你就看平平村 吧,清代以后,他们都大面积种植了,却还是嫌少,还要挑着稻谷去仙居调换。 所以这多少,实在是说不清楚的。   所以我以为,官粟的金贵,凡食物的金贵,都该凭着它的美味。   那么,官粟的美味在哪里呢?   倘若我说在“手艺+猪油”上,大约是要遭人耻笑的,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以上述所说的官粟饼为例,倘若是一个笨婆娘,做得如鞋底一般厚实,那味道就 要大打折扣;而倘若在那面黄亮亮的“小铜锣”上放些许盐花,再加上些许猪油, 如此这般涂抹一番,那味道又将大大得到提升。   不必说官粟饼,就是官粟丸,也是如此。这有我的妻子证明:   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妻子还不是我的妻子。她来丽水师范读书, 因为两派武斗,回不去了,于是就来我这个地方实习。不知因为什么,她在一户 人家吃到官粟丸了。可以想见,这官粟丸的猪油是一定多放了的。而她的老家虽 然也在南方,对于官粟食品的制作,实在与北方没有什么区别:那就叫“官粟饭”, 是将经过碾碎的仍如砂砾一般粗糙的官粟籽粒放在饭甑内炊。那是老远就可以闻 到香味的,于是就满满地盛上一碗。头几口倒也软和,很快就变得硬梆梆地难以 下咽。而如这么细嫩的制作,她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官粟丸黄灿灿的,如金疙 瘩一般,青菜也是翡翠般绿,加上鱼眼似的几颗油珠在面上移动,这喉咙就翻起 筋斗来了。所以直到如今,她还是念念不忘呢!   四   很长一段时间来,我对“手艺+猪油”都深信不疑,以至于差点就要为家乡 的旅游事业作贡献了。   在我的这个小县,仙都风景区是很出名的,其特色是山水田园风光。其中的 溪叫练金溪。溪边野柳如雾,水流清亮如练,一条石板桥,洞箫般地横架着,简 直美死人了。倘若在绿柳深处建一个水碓,水碓设置石臼石磨,让上海人呀北京 人的,看石臼舂米,看石磨磨面,一定很有意思。官粟从上头的磨孔中进去,随 着隆隆的轰响,金屑似的面粉就从横腰处洒落下来。接着就是过筛。水碓的过筛, 用的是“罗头”,俗称“打罗头”。这可是有些历史了,不必说上海人北京人不 知道,就是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了。那是在一只木柜里进行的,其撞击声乒乒乓 乓地,很有节奏,也很清脆,却又有些单调,不过高明者却可以打出音乐来。这 样的音乐真是妙不可言,在僻静的山陬水滨间回响,是连山妖都会停下来听的。   这也真是趣味无穷了,但也仅限于看与听。在水碓近旁,我们还可以建小吃 店,在水色山光中经营官粟食品。听过“罗头”音乐的游客,吃着官粟丸、官粟 饼,味道一定会特别地好。而且,还可以让游客亲自动手:称一斤官粟,让他们 自己磨,自己“打罗头”。这是很容易的,毕竟高明者不过是农村妇女,连大字 也不识一个。他们先就拜她做师傅——在起始阶段,这是必要的。凭着他们所受 的良好教育以及音乐天赋,很快就可以青出于蓝了。做官粟丸也不难,那大体就 是面疙瘩的翻版。最难的是官粟饼,做不成“小铜锣”,做成“厚鞋底”也行。 因为终究是自己做的,在山水仙境中,照样可以吃得有滋有味。   总之,这样的水碓房、小吃店,生意红火得只怕要挤破门庭呢!   ——这就是我的贡献,一个小小的建议而已。   五   但是,我终于打消贡献的念头了。因为这贡献太下里巴人了,有关部门需要 的是阳春白雪。而对于“手艺+猪油”,我后来也产生了怀疑:因为这仅仅是我 的钟爱,而且还是几十年前的,在别人却未必认可。   现在,我虽然依然坚持食物的金贵在美味,但对于美味的鉴别,却认为该请 孩子来做裁判了。因为大人的观点,难免不受自身经历的影响。比如巧克力,我 说它带着股焦味,不好吃,而我的孙女就说它好吃,可见它真是好吃。孩子的思 想是直觉的,而大人的思想就有许多附加,所以简直让人捉摸不透。大人会说皇 帝穿了新衣,当了官的大人甚至还要帮助皇帝穿新衣,只有孩子才说那是光身子。   那么,按照孩子的观点,官粟的美味又在哪里呢?   别处的孩子我不知道,平平村的孩子是一定会说“官粟头”的。   所谓“官粟头”,其实就是嫩官粟。不过不是正常的嫩官粟,而是残剩的嫩 官粟。头者,即此之谓也!   初夏时节,布谷鸟满山地叫。官粟下种了,随后就出苗,就长大,就结苞。 秋风起了,秋叶黄了,它就变老了。但变老不是整齐划一,在一片地里,总有那 么几株——不多,三五株光景;多了,大人们就要不断叹气了——该老而未老, 这就是“官粟头”了。官粟头的棒子总是特别小,籽粒也只有稀疏的几颗,而且 不能成行。也因为这样,大人们才舍得让孩子们当零食吃。虽然如此,但味道却 与正常的没有什么两样。   便因此,官粟收获的日子,就成了孩子的节日,因为官粟头总会有的。而除 此之外,它还有连带产品,那就是鲜美的秸秆:官粟该老未老,其秸秆就一定还 是鲜活的。平平村人是不种甘蔗的,给孩子买甘蔗也舍不得,于是这秸秆就成为 替代品了。经常的情形是,大人挑着两箩筐官粟在前面走,孩子就背一捆秸秆在 后头跟着。途中遇上伙伴,就分给他们一根。这是他们打仗的刀枪,仗一打完, 就当甘蔗吃。吃罢“甘蔗”,还回家吃官粟头,生活就是这样有奔头。   六   官粟头的美味,不但为那时的孩子所向往,也为现在的市场所证实。   现在,老官粟很少有人吃了,无论是官粟丸,还是官粟饼,哪怕手艺再好, 猪油再多,也很少有人吃了。而嫩官粟却成了食物的宠儿,菜市场的官粟摊,常 常被围得水泄不通。所以,我的不贡献,真是正确的决定。   事实已经明摆着,官粟的美味,靠的是它的“嫩”。然而,这又有了矛盾, 因为按我的理解,当时贡献给官府和朝廷,无论是以赋税的名义,还是贡品的形 式,都该是老官粟,否则就不好存放。而象给杨贵妃那样贡荔枝,我是没有听说 过的。倘若贡的真是老官粟,则“手艺+猪油”就还是有用。只是那样,皇帝老 儿就吃不到官粟头了。有良心的地方官,估计也不会轻易献上去,因为只怕他吃 惯了,反而给自己惹麻烦。   当然,这也不必管了,就权当他能吃上官粟头吧,那也只是水煮罢了,“火 烧”是一定吃不到的。水煮官粟,是众所周知的,在此无须赘言。总之,按我的 体验,这是大大不及“火烧”的。而“火烧”,又分不同情形:一般的“火烧”, 是在锅灶的炉膛里进行的。那是包着青衣的,估计火候到了,才剥去青衣,重新 入火。这时,你就可以听到密集的劈啪声。但等再次出火,便可见到不少籽粒都 爆开了花,这味道就是美妙无比的了。   不过,炉膛的火力终究有限,兼之兄弟姐妹一齐上,炉火就要被熄灭,烟雾 随之而来,且不说挨母亲的骂,就是官粟头也要沾上烟味。所以,最好的“火 烧”,不是产生在炉膛里,而是产生在山野上。但这是父母亲所不能允许的,因 而就有“偷”的意味。而既然是“偷”,人就不能多,同行的几个必须是“死 党”。总之,大家将自家地里的官粟“偷”出来,然后架起柴火熊熊燃烧。此火 自非炉膛之火,官粟的噼啪声会很欢快,香味也传得特别地远,甚至将鸟雀都要 引来了。   当然,这样的“火烧”,还是有烟味。而要脱离烟味,就只有在瓦窑里。但 那得等待时机,而这样的时机,又非人人等待得到。平平村要请人做砖瓦,烧窑 要投入几十、上百担柴火,其火力之足之猛,自不待言。等到即将闭窑之时,窑 烟已经散尽,满窑炭火红彤彤的。此时投入包着青衣的官粟,就等于进入了一架 巨大的烧烤炉。可以想见,这种烧烤效果一定是极致的。这样的“火烧”,皇帝 老儿吃不到,古今的官们吃不到,现代的城里人吃不到,就只有平平村人吃得到。   我的平平村人,你就自傲一下吧!   七   最后,我的结论是:官粟以“官”命名,而官们却难以吃到——   这话从何说起呢?这可不是说“火烧”,而是说本味。我的意思是说,皇帝 和官们都难以吃到官粟的本味。因为无论皇宫里的御厨,还是官家的大师傅,他 们的手,都不是平平村女人的手。他们有十八般手艺,官粟丸、官粟饼就不会做, 因为不屑做。他们一定会胡里花哨地,雕龙刻凤地,将官粟食品,不,几乎所有 食品,都做得让你吃不出它的本味。这情形,你只要去大宾馆、大饭店看看就知 道。当然,平平村人不敢进富丽堂皇的大宾馆、大饭店。这也不要紧,现在的电 视台也是经常播放烹饪大赛的。   ——何谓中国的食文化?这就是呢!   那水煮官粟,总不至于如此吧?   这是当然的,但水煮也有讲究。我在《粥是好粥》一文中,曾经说过,用陶 罐熬粥是最香的。那么,御厨会用什么水煮官粟呢?在民间还在使用陶器时,他 们却用上青铜器了。他们是要讲究身份的,用青铜鼎水煮官粟,该有多么排场!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其实那是很不妥当的,因为青铜器含铅量太高,不必说它对 食物本味有影响,就是对人体的损害也很大。高智商的开国皇帝打下了天下,然 而过不了几代,他的龙子龙孙们,却一个个变得傻乎乎了。有人因此断言,这都 是青铜器惹的祸。所以即使水煮官粟,也是不及平平村的。   以上是从烹饪的角度,还有情感因素呢,官粟是经过出力流汗,从自己的地 里长出来的,吃起来自然就特别香。这种情感,官们是无法获得的。就说“火烧” 的“偷”吧,其心境是很微妙的:说偷不是偷,然而又着实瞒着父母,所以就捎 带些刺激。就是这些刺激,尽管只有一点点,就足以催化食味了。而官们也不用 “偷”,而刺激却又需要。因为没有“偷”的环境,这度就把握不住,所以总是 过犹不及,食味不但不能催化,反而被转移了,比如饮宴上的奏乐呀舞蹈呀就是。 我不知道“盛体宴”是何时兴起的,但无论何时兴起,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无论 怎样坐怀不乱的君子,面对千娇百媚女子裸体之上的食物,大约都无法吃出其本 味的吧?   总之,以“官”命名的官粟,官们真是很难吃到它的本味的。这就是说,官 粟的真味在民间。百食百味,天下的至味在民间。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4.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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