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12 第二零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5.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日与夜                   § 李戈瑞:日与夜          §    ·李戈瑞·                   § 【网讯】              § 白天                   § 我枕着大海,将灵魂轻轻地放在柔软的沙滩上                   § 任由鱼刺牵引着阳光穿过身体 【牛肆】 § 海鸥随意地抖了抖翅膀                   § 我便如网般随海水挥散开去 高占山:敲诈——以文化的名义    § 飘浮在这洁净的蓝天之下 郭进绍:看郭德纲相声的几个感想   § 许环光:贾府的茄子鸡丁       § 夜里                   § 我将孩时的愿望一颗颗挂在苍穹中 【丝露集】             § 如同星辰一般熠熠生辉                   § 海浪拍打着月影 訾非:雁         § 他们被抛在了身后,隐向更深的暗暮中 克己明德:路      § 醉里笑秋:炊烟          § 命运危险地沉浮在日与夜里                   § 留下的足迹,被风擦拭 【网里乾坤】            § 我拣起贝壳,将灵魂与愿望包在其中                   § 放回海洋中,任由它们随波逐流 树玄:醉酒与狂草书法家    § 希望在某天的彼岸 施韵:苍白的少年,少年亚当     § 人们看到的,除了那耀眼的珍珠 纪鹏飞:抗战,一段被掩盖的历史   § 还有这颗不曾被磨灭的心                   § 【网萃】              §                   § 肖永革:通俗时代        §                   § 【网讯】∽∽∽∽∽∽∽∽∽∽∽∽∽∽∽∽∽∽∽∽∽∽∽∽∽∽∽∽∽∽∽ ◆ 2010年11月20日,方舟子在《计算机世界》举办的互联网年会上做《互联网 的社会力量》的报告。 ◆ 以下转自《现代快报》2010年12月8日报道《金庸“被去世”事件呼唤微博 自律》,记者刘方志。   6日,微博被“金庸去世”谣言撞了一下腰。快报也以《金庸“被去世”谣 言传得比病毒还快》报道了此事件。金庸被造谣去世已非首次,今年6月即有传 言金庸去世。而此次谣言经由微博传播后,一时“讣告微博”频发,令人愕然。 谣言很快被粉碎,但是事件的碎片仍在飘散。所幸公众的反思愈加深入。   网友的微博页面反映了民意   谣言之后是理性的声音   关于谣言的来源,有着诸多说法。显然人们更把视线对准了那些在传播谣言 的过程中起到作用的名人微博和媒体微博。   在种种压力下,当晚10点多,中国新闻周刊官方微博就此事道歉,“本日晚 间关于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经证实属于谣言,特此更正并致歉,敬请广大新浪博 友继续支持及监督我们的工作,感谢各位。”当晚11点多,中国新闻周刊官方微 博再次道歉,道歉口吻明显“升级”,称“因为编辑工作失误,我们传播了金庸 先生逝世的虚假消息。在此诚挚地向查良镛先生及家人,以及一切受到失实消息 困扰的朋友道歉。对不起。我们会积极消除影响、处理相关责任人的。我们在以 后的工作中,会严格要求自己、严格遵守新闻纪律、加强三项教育学习,杜绝此 类事件的发生。敬请原谅。”   选择删除“谣言”微博者大有人在。中国新闻周刊官方微博就传播虚假消息 正面道歉,令众多网友宽慰。最早辟谣者之一、著名媒体人闾丘露薇昨日在接受 快报记者采访时,对于中国新闻周刊的微博道歉表示认可。   7日晚间,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广电新闻专业主任邹军告 诉快报记者,“微博上信息的来源确实比较重要,特别是加V的公众人物,对信 源负有重要责任。某种意义上,他们有点像专业的新闻工作者了。”   此次谣言“过境”,几大微博网站均未能幸免。   6日晚11点多,“老沉”(新浪执行副总裁、总编辑陈彤)在微博发出两条 微博,主题是“新浪编辑基本要求节选”:名人去世的消息不要抢发,除非你百 分之百确认。微博中使用官方账号发布可能引起质疑的消息,140字中必须包括 消息来源(头)和相关链接(尾),即所谓有头有尾,违者严惩。   虚假信息并不少见   据报道,今年6月,金庸就曾被传去世,并且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当时, 金庸好友倪匡、潘耀明接到无数求证消息的电话,他们均表示消息是谣传,金庸 一手创办的《明报》亦明确表示所谓金庸去世是谣传。主流舆论对此则谣言的出 现感到愤怒,金庸好友倪匡、潘耀明更斥责媒体“没牙齿”。   然而,受微博“被去世”消息困扰的不光是金庸一人。   比如说,今年5月,明星任达华和余秋雨先后“被去世”。消息传得有模有 样,而不少网友也一度信以为真。   微博传名人去世消息只是微博谣言的一种,另一种方式是名人被“复活”, 就在上个月,“张国荣复活”的消息也在微博中大肆传播,引起众多网友围观。 这一事件也牵连到诸多名人。   一些和名人无关的消息同样让人真假难辨。   11月17日,新浪微博上惊现“死亡日记”,一位自称张雷的18岁男子,从16 日下午开始一直在微博上发帖称将被黑社会砍杀,而黄冈公安局置之不理。记者 在微博上看到,“张雷”称,需要外地警察帮忙,否则自己将拿着砍刀离家出走, 作者还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和地址。然而,记者经调查发现,此事系造谣。   类似的事件令人躲闪不及。就连一些微博求助信息,也被很多网友指为骗局。   “微博自律”成公认准则   在明察秋毫的名人或一般网友看来,“金庸被去世”,破绽明显,但仍然有 很多人抱着各种目的乱传。   “宋石男”在微博中称:金庸去世的假消息至少有两个破绽:一是金庸的出 生日期,二是金庸去世的医院。我猜放出消息者是故意卖破绽,既表示这不过是 一个谣言,又可顺便测测网友的证伪能力。   “金庸被去世”假消息以几何加速度向外扩散,尽管20多分钟后就有闾丘露 薇等名人陆续在微博辟谣,但直至近午夜12时,该消息还在微博中传播,谣言的 力量可见一斑。这也引起了网友对微博公信力的忧虑。   微博已经成为媒体获取新闻线索的平台。方舟子被打的消息,受到极大关注, 和他妻子第一时间通过微博发送有直接关系,而随着方舟子在微博中继续发布消 息或观点,这起公共事件令人过目难忘,这也是微博在传播“真消息”方面的巨 大贡献。   “金庸被去世”事件发生后,有人慨叹,“微博爆料,你还相信吗?”   “如果再这样下去,微博就等于自掘坟墓。”一位网络观察者也忧心忡忡地 对记者说,他认为,当微博成为虚假消息的重要来源,末路就不远了。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这种顾虑在网络一直存在。在调查中,网络 的公信力也是较低的。但我认为,大部分微博主观上失实的可能性比较小。”邹 军告诉快报记者。   “宋石男”则说,“我要劝即将跳出来高呼微博是谣言温床的专家们闭嘴, 辟谣的不也是微博吗?为啥就不说微博是辟谣温床呢?”   在很多乐观者看来,微博的生命力和抗干扰能力仍然很强,不能因“个别事 件”而产生消极心理。但是他们也主张“微博自律”,认为“微博自律”是解决 目前存在问题的一个关键准则。   在10月份的中原网络文化发展论坛上,中国互联网协会常务副理事长高新民 称,“微博最大的特点是人们可以随时随地在网上发布信息,随时随地获取你感 兴趣的或者关注的信息。这是互联网的一个新进展,它给人们的交流、社交、信 息沟通,以至于对电子商务和网络营销都带来新的空间。   微博也带来一些问题,微博大家都可以写,短短几十个字,发出来受到很多 人关注。因此,写的人一定要自律,要有一个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能在上面发 布不良信息,不能在上面随心所欲污染环境。”   邹军则表示,对微博需要设立一种信息的把关机制。“但我不主张通过系统 过滤,或过多进行外部监管,不要因为个别的事件导致外部环境的恶化。主要还 是强调参与者的自律,如果你不能自律,侵犯了法律,那么制裁你的自然是法 律。”   闾丘露薇谈“微博辟谣”:   我的信息是判断型的   媒体应进行第三方求证   6日晚,凤凰卫视记者闾丘露薇第一时间对“金庸去世”进行了辟谣,对于 该事件和微博的相关话题,闾丘露薇尤为关注,就此,快报记者昨日与其进行了 一番对话。   现代快报:这样一则漏洞明显的谣言,很快被那么多人传播,你怎么看这种 现象?   闾丘露薇:网络这种东西,你会看到它有很多错误的信息,但是也会看到证 伪的功能、纠错的功能,这是必须看到的。但是另外一点必须提出来,就是作为 媒体人,在传递信息的时候应该慎重,因为即使是一个微博、博客的话,如果你 不是太确定且自己也没有能力去求证的话,还是不要转的好。很多人看你的东西, 就是因为你是媒体人,你没办法把个人与媒体人的身份剥离。   现代快报:很多网友都对你第一时间进行辟谣表示赞许。   闾丘露薇:当时出来很多澄清的报道,但是所有的澄清报道都有一个很大的 问题,那就是都引自我的微博,而我的微博并没有进行过求证,只是我个人的判 断。以正规的、合格的新闻报道来说,应该有一个第三方求证,应当去打金庸的 电话,或者打证实了金庸消息者的电话,由此得到的消息才是第一手的、有效的 来源,毕竟我提供的信息是判断和猜测型的,这个里面也可能有1%或2%是错的。 其实,当晚,有一个叫“老榕”的人持有第一手资讯,他是第一时间给金庸的朋 友打电话确认的,然而我没见到有媒体提到他,都是转来转去的,都是说“谁谁 说”,这些消息来源都不是特别值得相信的。从媒体报道而言,我觉得是有缺陷 的。   现代快报:你怎么看中国新闻周刊官方微博的道歉?   闾丘露薇:这个微博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群人,它是代表了一个媒体 的形象的,我们对它的要求和对一个媒体的要求没有什么区别。   现代快报:现在微博上的谣言比较多,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担忧。   闾丘露薇:传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大家信不信。网络上这种消息多着 呢,你只要有足够的判断能力,一笑了之不就行了,对这个倒也不用太在乎吧。   现代快报:但是人们总是认为,这类造谣的行为是不道德的。   闾丘露薇:对的。现在网络上不也在传“奥巴马一脚踹门”吗?我特意去查 了一下美国的主流媒体,这条新闻是没有一家提的,或许人们在当一则笑话看。 但是这些信息到底有没有新闻价值,确实值得大家好好考虑一下。   延伸   要不要实行实名制?   现在,一些专家也谈到,应该实行微博实名制。   7月28日南方都市报报道,有网友发现,新浪微博要求新用户填写手机和身 份证信息。记者尝试后发现,国内四大门户网站开设的微博频道中,同样要求提 供这两项信息的还有搜狐微博。记者同时发现目前对这两项信息的审核并不严格, 随便填写即可通过,但很多网民还是将其视为微博实名制的信号,并认为若严格 实行实名制,有可能会出现用户流失的状况。   不过,有网友明确反对微博实名制,甚至表示如果实行实名制,就会远离微 博网站。   “现在也有人研究这个问题,说微博要不要实行有限的后台实名制?就像我 在平面媒体上写一篇文章,我会用笔名,但是编辑知道我的真实姓名,这就表示 文责自负。”10月,高新民在中原网络文化发展论坛上说。   “在自律的程度上,匿名的微博可能要小一些,实名的就要好一些。实名制 至少应该在一部分人群中执行,首先是加V的人,当然现在大部分也做到了。” 邹军说。邹军同时认为,普通的参与者如果不愿意实名的话,也不应该强制, “可以部分实名,不必一刀切。” ◆ 以下转自《羊城晚报》2010年12月6日报道《从“清口”到“清场”:周立 波关闭微博撤了》,记者张尉心。   “作家周立波以小说《暴风骤雨》成名,艺人周立波最近在微博也制造了一 场“暴风骤雨”,但这场“暴风骤雨”是由网民责骂唾沫构成的。沐浴着网民的 唾沫,艺人周立波应该知道什么是民意的力量。尽管他在退出微博时还硬着脖子 说“我没有(举)白旗的习惯”,声称“我们舞台见”,然而,正面是观众,背面 是黑幕,“转身”往往就是转折———周立波这一次“转身”,面对的只能是黑 幕,他原来面对的所谓“破亿票房”,也许就这样被黑幕隔离了……   11月29日深夜23:44,周立波发出最后一条微博:“曲终人聚,意味深长。 感谢所有关注我微博的朋友们!善意的抑或是恶意的。你们是我灵感的源泉!我 们舞台见!!收官了……”之后,他的微博再无更新。自此,一场围绕周立波的 微博骂战,因为最主要当事人的单方面退出而告终。   尽管周立波在此前的另一条微博中拒不承认自己失败,强调自己“没有白旗 的习惯”,但是这场卷入众多名人论争的网络骂战,的确让广大网民开了眼:当 名人撕破脸皮,风度,都是神马,浮云。   本是哀悼遇难同胞, 缘何卷入网络骂战?   事件的最早要追溯到11月16日,上海胶州路一栋教师公寓发生火灾,事故造 成逾百人死伤,损失惨重。当日周立波在微博中表示:“为上海胶州路火灾中, 不幸罹难的同胞们默哀祈祷!在此不幸的突发事件中,政府各部的快速反应也让 人聊表欣慰。”“百度29分钟胶州路火灾画面,看得我,比看唐山大地震哭得还 要惨!不幸罹难与生离死别,快速反应与消防英雄,我的眼泪从来没有那么复杂 过!我难过。”   从周立波当时的这段话,完全可以看出其一片悲悯之心,但事情的复杂程度 很快就超过了想象。随着胶州路火灾事故原因调查的深入以及对事故中消防部门 救援发挥作用程度的质疑,许多网友陆续披露当日火灾现场状况,在网络上呼吁 有关部门严惩事故死伤的罪魁祸首。一时间,针对周立波微博上对有关部门应对 事故措施的溢美之词,许多网友表示不能接受,一位网友就在周立波微博上留言: “以前挺喜欢你的,没想到你也如此封闭和马屁知足。”   面对相当众多网友的口诛笔伐,11月21日,周立波在微博上抛出了最早的 “网络公厕说”:“网络是一个泄‘私粪’的地方,当‘私粪’达到一定量的时 候,就会变成‘公粪’,那么,网络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公共厕所!大家也就有 空来拉拉!”   看到“海派清口”掌门人周立波说出这番富有想象力的言论,很多微博网友 愤愤不平,一位“小菜第三俗”网友毫不留情地说:“网络世界是公共厕所,周 立波扒网络来谋生的行为显然就是在公厕里找屎吃了。”很快,“数典忘祖”、 “舞台宠坏了周立波”等批评一齐向周立波涌来。   “自宫说”赶走20万粉丝,   果真一句不在乎了得?   如果说“网络公厕说”的抛出,网友对周立波的不满还大多集中在其对网络 “忘恩负义”的层面上,那么周立波稍后缔造的“自宫说”则彻底伤透了网民们 的心:“网络提供了一个无界别、无贵贱、无高低的公众虚拟平台,在这里,所 有人都可以发表他们自己的观点且无需负责,这样的状态导致了一种虚拟的无政 府空间,试想!将网络现状复制到现实生活当中,这样的世界,是我们想要的吗? 娱乐可以,当真必惨!政府若将网络民意当真,实是一种‘自宫’行为了!”这 段话一出,周立波的微博粉丝减少了20万。不久,这段“自宫论”被周立波自己 删除。不过他给上海媒体的解释是:删帖的缘由是因为有错别字。而周删帖的这 一举动,也自然被许多网友当成是其前后言行的统一,“周自宫”的外号一时在 网络上疯传。   面对粉丝锐减,周立波本人的回应却显得轻松异常,他在微博中表示“我还 真的不在乎,他们本来就不是我应该拥有的,我又不是人民币,做不到人人喜 欢。”   周立波的确不是人人喜欢的人民币,然而,从他后来的多次强调自己的演出 门票过亿、“骂自己的网络贱民都是买不起票的人”等诸番言论看,周立波是真 的很在乎人民币。   周立波撕破脸皮, 都是方舟子逼的?   在这场骤风暴雨式的网络骂战中,众多名人的主动加入或者被动卷入尤为引 人注目,叶匡正、侯耀华、孔庆东等成了周立波的攻击对象,而李敖之子李戡、 郭德纲、冯小刚则与周立波互为支援。然而,所有这些人的网络能量,因一位网 络“骨灰级”人物的加入黯然失色,那就是“打假斗士”方舟子。   11月26日晚,方舟子发表微博:“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名人不适合玩网,否 则就会觉得互联网是粪坑,然后就破罐子破摔和网民同粪了。比如周立波、冯小 刚,现在都很粪,都是被微博彻底毁掉文化形象的文化名人。”方舟子还继续讽 刺:“周立波也知道,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不一定都是粪。”   面对方舟子的突然杀到,周立波反应极其强烈,称方舟子应该被“送精神病 院”,讥讽所谓“打假斗士”实为“剩斗屎”。   相比于周立波在网络上“暴发户”式的崛起,多年来主要靠网络来打假的方 舟子,显示出了面对网络论争时更沉着和更谋略的一面,不管是截图还是引用, 无论逻辑上还是说服力上,与已经全然骂街状态、不加克制的周立波相比,都更 胜一筹。方舟子除了应付周立波言语上的挑衅之外,出人意料地在微博上链接了 一段周立波前妻张洁爆料周立波在家中吸毒的视频,尽管此视频早就在网上公布 过,但是在周立波疲于应对各种网络骂战之时不合时宜地出现,彻底激怒了周立 波———“您的心灵和您的声线一样的变态!”“一个靠打假、整人、举报、骂 人搏出位的网络刁民!以一种疑似高尚的行为艺术,宣泄着内心无比肮脏、龌龊 的变态情节!”   单方面“结束游戏”, 践行“网络泄私粪”?   11月29日,在从早上6:20开始,一日更新十条微博,接连骂了孔庆东、叶 匡正、方舟子之后,周立波宣布微博“收官”,关闭微博评论功能。周立波的经 纪人家豪给媒体的解释是周立波很忙,没空上网。   网友酷评:   王丫米   临产的那一刹那,发现自己的孩子长得酷似周立波,顿时悲从中来,忍不住 放声大哭。   我爱叨叨   如果周立波和孔庆东同时掉进河里,你只有一块砖头,砸谁?答案:谁救砸 谁!   陈广宇Gungnir   收官了以后记得别抄网络上的段子,波波。   郑珣   周立波的#微博门#再一次验证了互联网民意的强大,曾几何时,明星是偶像, 而微博客又一次拉近了明星与大众的距离,明星的神秘光环渐渐褪去,当艺人与 公众在一个平台上对话时,艺人们是否也应该学会调整自己的心态,学习与网民 沟通的艺术呢?老话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中国人姜江   原来不觉得周立波怎么样,现在看也挺爷们的,上海小爷们。   魏继阳   我刚刚参加了一个很棒的活动“取消关注@周立波”时间:11月25日   Fuyoal米兰   没事多看看@主持人刘刚,智商自信会加强,看看@周立波,人品自信会加强, 看看@罗玉凤,容貌自信会加强,看看@伍皓同学,诚实自信会加强 【牛肆】∽∽∽∽∽∽∽∽∽∽∽∽∽∽∽∽∽∽∽∽∽∽∽∽∽∽∽∽∽∽∽ ◆           敲诈——以文化的名义                ·高占山·   “十一”期间,我们去北京游览观光,一则放松身心,另则让孩子增长见闻。 四天行程,也算领略了五朝古都的风采。此行印象颇深者,非国子监、孔庙莫属。 国子监是封建社会最高学府,而孔子是万世师表,曾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 我辈对孔圣人从来都是景仰有加,一览孔庙亦是平生之愿。   到了国子监街,街两旁槐树成荫,快到庙门口有个下马碑,上书“文武官员 至此下马”,不禁令人肃然起敬。   在孔庙内,经过讲解员专业的讲解,我们体验了封建帝王对孔子的尊敬:北 京孔庙主体建筑都覆以黄色琉璃瓦,是封建社会的最高建筑规格。整座孔庙建筑 布局科学,规模宏大,凸显皇家气派。进士碑林陈列于大成门外左右两侧,气势 不凡。穿梭在这片时间跨度达数百年的碑林中,轻抚旧貌斑驳的碑身,仰望碑面 上已模糊的字迹,不免让人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祭祀主 殿大成殿是一座下有月台、“九五”开间、红墙黄瓦的雄伟建筑。殿内主座设置 有孔子画像及其神牌位,主位两侧分立有颜回、孔伋和曾参、孟轲四大弟子的配 享牌位。另有一幅乾隆题联:气备四时与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教垂万世继尧舜 禹汤文武作之师。游走其间,似有聆听圣人教诲之感。   终于到了祭孔堂。顾名思义,祭孔堂就是祭拜孔子的地方。祭孔堂虽不大, 但古朴、庄严。为显示对先师的崇敬,进入祭孔堂墨镜要摘掉,帽子要脱去,更 增加了虔诚、肃穆之感。我心甚慰,拜圣人就应如此,此地员工素质果然了得, 真是无愧先师!可谁知讲解员话锋一转,将我们领到堂内一柜台前,柜台内陈列 着各样红符:有金榜题名的,有出入平安的,有健康长寿的,有升官发财的…… 总共有九种之多,价位各不相同,最便宜的要100元。讲解员告诉我们拜了先师, 先师就会保佑我们,但需要买她们的符。至此,有的人头也不回地就出了祭孔堂。 我是真的想拜一拜孔子,但有心无钱连拜的资格都没有。孔圣人何曾想到,自己 当初收学生连学费都不收,可在2500多年后的今天,后辈将生意经发挥到极致: 如果没钱,连参拜夫子的机会都不给。想拜先师却被敲诈,无奈之下,为拜先师, 鄙人全家花了180元求了一道出入平安符。祭拜过程很是庄严,先是奏乐,然后 双手重叠,遮住眼睛,在统一号令中下拜,四拜礼成。其间心情五味杂陈。   出了祭孔堂,我有一种被愚弄之后的疲惫。本来我想虔诚地、以读书人固有 的质朴、不含有一丝杂念地去祭拜万世师表,可谁曾想要拜先师需孔方兄开路, 拜了之后还要企盼圣人的庇佑。本来拜先师应无任何功利色彩,可是在这里拜先 师成了利益交换的工具——拜者花钱求心愿,先师保佑遂其意。一手交钱,一手 交货,两不相欠,真是精妙绝伦!噫!为敛财,赤裸裸!但是,做人不可以无耻, 这是对先师的亵渎,也是对我等的侮辱。先师真的能保佑得了那么多人吗?先师 真的会保佑所有祭拜他的人吗?一个人如果作恶多端,花高价祭拜先师,而先师 却保佑了他,试问,这还是先师吗?!倘如此,那真是乃武升天,斯文扫地。   我想起在祭拜的时候,用手先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后下拜。这遮住眼睛究竟 是羞于见圣人,还是怕见圣人?孔圣人每天看着熙熙攘攘的名利之徒,拜伏于自 己脚下,将何以教之?是否会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 可求,从吾所好。”今人会听吗?   再看孔庙员工,何德何能,以先师为幌子,以文化的名义敲诈,极尽巧取豪 夺之能事,让我等身不由己地将荷包交与他们,然后还对他们感激涕零,殊不知 他们在背后窃笑尔等的蠢钝。那些翩翩起舞的歌者,表面关关雎鸠,琴瑟友之, 但谁是真正的阳春白雪?在他们的眼里真正亲的恐怕只有孔方兄吧。   文化没有阶级,文化没有种族,任何人都有分享文化的权利。如果以文化的 名义敲诈是孔庙员工的恣意妄为,那么他们未免太过嚣张;如果是某政府机关授 意,这不仅是文化强权,更是文化亵渎。面对这样的强权与亵渎,我们虽有愤懑, 但却无能为力。圣人如果有知,内心当有怎样的悲凉?孔子之悲,亦是我等之哀。   “吾侪长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 一个人这样想尚无大碍,而这种思想被一个群体所信奉,危矣。   曲阜孔庙一楹联曰:“圣何可及也,文不在兹乎”。今日观此,信夫! ◆           看郭德纲相声的几个感想                ·郭进绍·   郭德纲走红也有好几年了,他主张相声要回归传统,相声演员要精通四门功 课“说学逗唱”,而且反复强调其中的“唱”指的是“太平歌词”(一种老北京 曲艺形式,用竹板伴唱),说这是相声演员本门的唱,如果一位相声演员不会太 平歌词,基本功就不扎实云云。   我平时很喜欢听郭德纲相声,但是对太平歌词一点兴趣都没有。听到郭德纲 唱这个的时候,都巴不得这段快过去。心里一直挺纳闷:相声的核心不是幽默搞 笑吗?不是要把观众逗乐吗?这个太平歌词跟幽默有什么关系?会不会太平歌词, 跟相声能不能把人逗乐有什么关系?难道广大钢丝们是冲着太平歌词去买票的吗? 想象一下,郭德纲要是不唱太平歌词,凭借搞笑段子,他还是很红;郭德纲要是 不讲搞笑段子,凭着太平歌词,他还能这么红吗?   都说相声要继承传统,先得明白相声传统产生发展的社会环境。清末民国那 时候,传统曲艺的受欢迎程度,可能跟现在的流行歌曲差不多。相声演员唱唱太 平歌词,招揽一下观众,这也很正常。而如今传统曲艺都没什么人听了,大众的 审美趣味改变了,你还坚持唱太平歌词,又有什么意义?新时期的相声演员不会 唱或者不去学太平歌词,又有什么关系?非得说别人四门功课缺一门,不是正宗 相声演员,这未免太狭隘。同样的,传统的相声基本功是与当时曲艺盛行这种社 会环境紧密相关的,客观上要求相声演员学各种戏曲唱腔要学得维妙维肖,才会 受当时观众欢迎。而拿这种旧传统来要求现代相声演员未免显得食古不化。   前辈们留下来的众多相声段子自然是富贵财富,但有些过时的内容如果不修 改,实在不适合拿出来演。比如郭德纲的《白事会》,增添了许多现代笑话,改 得很好,可是里面有一段描述传统葬礼排场的,这是不是也该改改,换成描述现 代的葬礼排场。然而郭德纲却把这段台词当作显示相声功力的“贯口”,流利背 诵出来,也不管现代观众是否听得懂。同样在《夸住宅》里,居然是夸古代的豪 华住宅模样,这让现代观众如何有共鸣?把台词改掉不好吗,夸夸现代高档别墅 不是更与时俱进,更能为听众服务?有的相声竟然还在表演一些传统戏曲桥段, 现在戏曲都没什么市场了,观众有几个人会熟悉那桥段,改为表演电影电视经典 桥段不是更好?郭德纲也认为相声要创新要发展,他在传统相声里加了许多网络 段子,就做得很成功。作为一名“钢丝”,我多么希望他能在创新的路子上走得 更远一点。   也有人认为相声是综合性的曲艺表演形式,逗乐效果只是它的一部分,它还 包括了一些并无幽默效果的表演,如大段经典台词(贯口)的流利、绕口令的熟 练、口技的逼真、唱曲的韵味等等,形成立体的多方面的相声艺术,像我这种只 想享受幽默的观众是欣赏不了相声的其他部分的(特别是唱曲)。我承认自己听 相声的目的很单一,不过郭德纲笑称“我跟中国相声协会有分工,他们负责品味, 我负责搞笑”,可见他也是认为相声以搞笑为主要目的,既然如此,偏偏抬高一 些跟幽默无关的传统基本功,拔高相声门槛,以相声正宗自居,动不动抨击主流 相声界不会说相声,这不是很奇怪吗?(在我看来,主流相声演员之所以不火, 主要是缺乏好的新的相声段子,跟他们会不会唱太平歌词,会背多少“贯口”、 会模仿多少戏曲名家名段、是不是相声正宗没有什么关系。)   顺便说下郭德纲与周立波的“咖啡大蒜”之争,周立波声称他的海派清口跟 郭德纲的相声,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像咖啡与大蒜,雅俗不同。其实两人的许多笑 料都来源于网络流行小段,单从这一点来说,他们是一样的。我不相信他们在选 取网络段子时还会区分一下,这个笑话适合相声,那个笑话适合海派清口。比如 郭德纲说“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莫非周立波就不适合说这个了?周 立波说“看了李宇春,才明白为什么花木兰代父从军没有被发现”,难道郭德纲 就不适合说这个?笑话就是笑话,怎么可能这派那派分得那么清楚。引用广大网 友的集体创作倒也罢了,非得搞门户之争,网友们真该向他们收版税。 ◆             贾府的茄子鸡丁                ·许环光·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刘姥姥进贾府可谓经典一例。新老版《红楼梦》电视 剧对此都不吝胶片。其中游大观园一段,内有“茄鲞”一出,本于原书第四十一 回。凤姐依贾母命喂那刘姥姥茄鲞,彼却未知其味,细嚼半日,不信茄子一说, 遂向凤姐讨要方子。俏凤姐叭啦叭啦,竟是贯玉连珠的一大串:   “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 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 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 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 味儿!”   大手笔,绝妙的寓言。类似贾府茄子鸡丁的东西,时至今日,每日烹饪的还 少么。   2010年6月24日,美总统奥巴马在一普通快餐店用汉堡招待到访的俄总统梅 德韦杰夫,一时轰动网络。然而梅、奥吃掉的真的只是一个汉堡么?熟悉美国总 统安保规则的都知道,总统凡有动作,都是特工先行。不但线路预定,所到处, 窨井封死,邮筒移除,座椅警犬嗅过方休。这样做并非仅为了排场。不比本朝的 和谐,美国是个合法持枪的国度。迄今多位总统遭枪击,四位为之付出了生命。 较著名的有1865年遇刺的林肯,而1963年肯尼迪那迸出的白花花带血的脑浆,借 助现代传媒,更是不时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奥巴马和梅德韦杰夫小吃店的“轻 松”,是特工人员的“紧张”先行买单了的。   似乎要为此事作一注释,9月13日又传出德国一在押囚犯要求查看政府某一 开销的原始发票并胜诉的消息。原来,2006年7月,默克尔总理在德国南部巴符 州以露天烧烤方式,款待来访的美总统布什。这该是很经济的一种方式。然而实 际上,此次烧烤的全部花费,包括周边警戒,竟达870万欧元。如此,称之为史 上最贵的烧烤当不为过。   这些都是生发在异邦的事,毕竟有些隔膜。不若身边,可时时耳濡目染的。   话说某年某月某日,老大临幸某高校。这里不具名者,一是避免不必要的对 号入座,二是鉴于它的普适性,好比代数式或狗皮膏药,贴谁都一样。中国是个 不乏土皇帝的国度。比如省之于市县,市之于县乡,县之于行政村等等。例如, 一个县长去中小学视察,其气势、排场有时绝不输于中央一哥之于省府市府。此 次出行,对老大来讲,不过芥末公事,例行而已。然而对某省某府却是头等大事, 而对某校某长则更是千年的盛事:好容易一次奴才亲躬的机会。于是驻跸焉(时 新的名词又叫交通管制,或者戒严),洒扫庭除焉,统一着装焉,确定线路和场 馆焉,反正一切都安排得油光水滑。   且看食堂一出,上从大堂经理,下到炊事员,服务员,以至就餐的学生,早 已打点停当。比如就餐的学生,必得是极优的,还得是党员,且上查祖上三代根 正苗红者。如此,安保人员依然绷着铁板也似的长脸,警惕地审视着每个往来的 过客,似乎民众的爪子剪削的还不够。终于,老大来了:掌声,愿意和不愿意的, 快节奏和慢节奏的,哗啦哗啦;堆出来的笑脸,或者简直就是哭脸,盖因长期紧 绷的面皮突然要绽开四放,除非专业训练;握手,问话,摆pose,“随意地”和 一小姑娘亲切交谈。于是闪光灯四起,临幸也便结束——镜头才是硬道理。次日, 各大报纸便有了读者跳版幅度最大的一版:老大某年某月某日视察某省某校的通 稿,配发沐某同学以春风的巨幅玉照。   这样的胶片视察,镜头外交,每日不知凡几。如此,政客作秀,各朝通例。 汉堡也罢,烧烤也罢,本质上,不过一道当代版贾府的茄子鸡丁。   记得小时候总能读到锻炼泪腺的媒传先进事迹。比如领导人的“艰苦朴素”, 一双袜子破了多少多少个洞,一双鞋子穿了多少多少年,或者一件衬衫打了多少 多少个补丁。素朴若此,眼泪也就吧嗒吧嗒地流了。后来才知道,领导者哪怕区 区的一根香烟,也是通过专门渠道,经由九九八十一关,特供的。“一骑红尘妃 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是古代,却不道现代亦然,不过“一骑”也许变 成了“一机”,“荔枝”变成了“武昌鱼”,或别的什么东西而已。又常见对领 导者“勤政”的宣传。但见步履蹒跚的皤皤尊者,面容瘦削,老人斑明晰可见, 且又癌症缠身,本该颐养天年的时日,却楞是发挥着余热,战斗在一线,据说连 上厕所也要披览报刊或文件,不争气的眼泪又要吧嗒吧嗒地流了。然而现在想来, 如此“鞠躬尽瘁”,是朝廷把人不当人,抑或那椅子是定做的,别个屁股坐不得? 才知道儿时的眼泪是多么的廉价和无厘头。   以上都是小而大者,其他大而小者如奥运,世博,政庆阅兵,甚至春晚等等。 比如刚刚结束的广州亚运,一场洲际运动会而已,却照例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 国帑靡费无数。菜刀实名,禁止烧烤不说,片区的屋顶竟被统一涂成了红色,据 说是为了便于国际友人的观瞻。难怪近来网络上隋炀帝激动异常,终于找到组织 了。   要而言之,贾府的茄子鸡丁,指貌似(或本当)素常俭省,实则靡费张扬的 行为或物件。 【丝露集】∽∽∽∽∽∽∽∽∽∽∽∽∽∽∽∽∽∽∽∽∽∽∽∽∽∽∽∽∽∽ ◆            雁             ·訾非· 1 他做了一夜的梦,直到凌晨,方从纷乱复杂的意象里挣脱出来。 晨起的恍懵中,他听到窗外传来几声高亢的鹅鸣:刚!刚!——刚刚! 一定是那些大鹅,装在笼子里,被拖拉机载着,送来料峭的县城。 那是县委食堂的拖拉机,突突突突,这背景下,鹅的叫声分外嘹亮兴奋。它 们是从乡下来的,不会意识到,自己已抵达生命的终点;而他床头那只钟,也就 要喧闹起来,催他晨读、上学,迫他做个勤奋的人。 他下床,迷惚着套上衣裤,呆坐桌前,等着头脑逐然醒来。 然后他蓦然意识到,这是在美国、一个叫佐治亚的地方。那几声断续的鸣叫, 来自掠过屋顶的一群大雁。      又到了鸿雁北归、万物复苏的时节,窗外,是愈来愈浓酽的春天。他透过窗 子,瞧见一丛连翘吐露黄灿灿的花瓣——家乡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都是这样的颜 色。      油菜花有热烈腥醇的气息,总让他联想到死亡、麦地和性。      他忆起小时候,和邻居的女孩在油菜花盛开的田垄边捉迷藏,天空一碧千里, 无数蜜蜂在半空游弋往复——这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2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少年;那时,那些鹅——县委食堂的肉禽——日复一日, 在黎明前后被载进城来。      刚!刚!——刚刚!凌晨凛冽朦胧的小城,于它们而言,想必怪异神奇。   那时他不免嘲笑它们对命运的无知。   而今他却想:一只鹅,无论做何努力,怕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 3 从半掩的窗帘投进来的光,涂染桌上一溜儿排开的书籍,他又看到那本厚厚 的《庄子》;它靠在一本字典背后,青色的,如一块石头。   不用翻开它,就能回忆那个故事。庄子,在山中行走,见一棵大树。树,枝 繁叶茂,伐木人站树下却不动手,而说:此树无用。庄子对弟子们感慨:瞧,此 树正因为不成材,方得以保全。 多温暖的一番话。 然而人生的难题,没能一揽子解决。庄子领着弟子从山上下来,顺道拜访朋 友。朋友殷勤备至,催儿子去杀鹅待客。孩子说:有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 会,杀哪只呢? 当然杀不会的那个。 弟子们面面相觑:师傅,您方才不是说山上之树,因不成材而保全么,可这 鹅,可这鹅。 那就把自己放在材于不材之间,他说。 仍然不是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有用也罢,无用也罢,有用无用之间走钢丝也 罢,那无形的尺度如何拿捏?叵测的分寸如何把握? 庄子也知道自己未能自圆其说,他又说: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 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 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他把视线离开那书,闭上眼,感到自己飘着、悬着,心头惴惴的是空虚和眩 晕。   “浮游乎万物之祖,”于一只鹅而言,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及,谁能逆着驯化 之路折返,变回一只雁? 4 他走出门外,看到又一群雁打头顶飞过,刚、刚、刚刚!   它们亦不过受着本能的驱使,寒来暑往,循规蹈矩,怎谈得上不物于物。      一群大鸟匆忙而刻板的飞翔,如何在庄子心内的湖泊投出自由的虚象?      然而能飞总归是好的。 他来到坡上、走到一片红松树林的边缘,被明媚的阳光包围了。佐治亚的春 天,百鸟争鸣,万花竞放,不能说不美。久居此地,昏昏然就有了家的感觉—— 但他还是决定离开,并被这个想法激动不已。 当年,他远离小城,去南方的S城念大学,不也是满怀兴奋,希望走得越远 越好? 他曾得意于自己的坚持和主见,得意于自己意志的自由。而今对此他不是很 肯定了。 5 他还记得他的祖母,她的村庄。当她因他的顽劣而生气,她就会说:“再闹, 就送你回家!”他闻之惊惶,怕它变成现实。 那时他六岁,寄养在祖母家,他的父母,在南方的县城。父母之于他,已是 传说了。 他记得那天祖母说起她的儿子、他父亲的时候,他望着梧桐树投在地上的弯 曲影子,胸头蓦然升起困惑和惆怅。他说他没有娘,奶奶便是娘,他抱紧她的腿, 怕自己被她送走。 更小的时候,每当他听到镇上传来隆隆的火车声,就会飞奔出门,说:“爸 爸来接我了,爸爸来接我了!”——这是祖母告诉他的,他自己却不记得。他的 记忆里,总是怕被她送走。 他就这样长成一个忧郁成性的人。 不知谁说过:忧愁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一生都拥有盼望。 他不觉得这是一种福。 6 他在树林里走了一段,迎面是一条旧铁轨。每到夏天,它周围,野草莓、葛 藤、牛蒡,就一丛丛热切蓊郁地生长,把铁轨掩埋进它们绿色的躯体。而现在, 它们都还没有萌发。 两年前,他常常拉着儿子在生锈的铁轨和皴裂的枕木上行走。那时孩子刚会 走路,不停地跌倒爬起,连走带爬的,却是异常开心。他们都喜欢沿着铁轨一直 走下去,越走越远,一走就是半个下午。 有时走得太远,孩子累了,他就抱着他回家。归路上,孩子每每在他怀中睡 去。 7 来佐治亚前,他在德克萨斯的X城待了几年。X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城市,坐落 在半沙漠地带。秋天,成群的大雁从北方,从加拿大飞来过冬。公园的浅湖四周, 尽是它们硕大的身影。 X城有四个公园,都有湖、有宽阔的草地和树林。饲喂大雁,是居民赏心悦 目的消遣。当他们湖边散步,或者野餐,总乐于向这些翩翩的大鸟施舍。它们的 生活,可谓无忧无虑。      冬天偶尔会下一场小雪,把X城打扮成银装素裹。一只只雁,立在一派银白 的中央,岿然不动,宛若一座座孤岛。      那是苏东坡《卜算子》的意境:“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 栖,寂寞沙洲冷。” 到春天它们就结队成群,辞归北去。 也有留下来的,此间乐,不思蜀。久之,也就失去了迁徙的记忆。      留鸟生息繁衍,积少成多,终于为数甚众。它们占据池塘和草地,排斥其他 鸟类,在繁殖季节,攻击接近湖边的人——在它们的眼中,那一片湖水和林地, 当然是它们的。      人们为此大伤脑筋,于是有人建议:杀掉一些? 当然遭到反对。 8 他五岁那年秋天,祖母在村外捡到一只受伤的灰鹅。他至今还记得它挣扎的 模样和惶恐的眼神。是翅膀受了伤,到冬天它已然痊愈。清明节前,它生了一只 硕大的蛋。 清明节当天早上,孩子们总要带煮熟了的鸡蛋去上学。奶奶在桌子一边放了 四只鸡蛋,另一边放了那只硕大的鹅卵,问:挑哪一边? 他委决不下,很有些苦恼。 最后,他还是选了鹅蛋。 那只鹅不久就飞走了,它其实是一只灰雁。 9 旧铁轨上锈迹斑斑。很久都没有火车经过了,况且,这里的春天多雨。没有 草木的遮盖,顺着这一双铁轨,可以看到很远。 高大的橡树、瘦削的山毛榉都还是一身去年的枯叶,桦树也在沉睡,这一片 乔木丛林,仍是一派冬天的情绪。几声鸟鸣、几朵野花,又要从这情绪里挣脱出 来。 10 在X城最后半年,他和来自中国北方的老李、老黄比邻而居。 老李,有一支很好的猎枪,带消音器的。 那年秋天某日,老李和老黄,驱车往来于四个公园之间。老李开车,老黄趴 在后座上,脚边搁着那支猎枪。 不是周末,公园里四顾无人。老黄打开车窗,举枪瞄向一只大雁,开火。老 李踩下油门,速速撤离,去另一个公园干同样的事。 于是每个公园都有一只在雁湖边垂死挣扎。老李老黄驱车回家,藏好枪,又 开车折返公园。四望无人,他们就把死去的大鸟扔进车里,驶回住所,每次一只, 往复于公园与公寓之间…… 那天晚上,他们请他吃肉。那滋味,与二十年前的鹅肉全然不同。无论他放 入什么调料,死亡的气息都挥之不去。他不敢再吃。 11 他读过一篇短小说:一个孤僻少年,厌倦了周围的人、周围的事,一心想离 开。有一日,来了个航天工程师,要他驾驶他新设计的飞船,做一次漫长的宇宙 飞行。他欣然接受这个机会。 飞船点火摇晃,振翅欲飞,他突然惊慌失措、歇斯底里了:“让我出去!放 我出去!” 发动机停止轰鸣,四下里也不再摇晃。舱门洞开,他重又暴露在熟悉的阳光 下——其实“飞船”根本就不曾起飞。 12   “在梦里我们曾是陌生人,梦醒时,我们原本相亲相爱。” 13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14 他来美国那年秋天,有一部电影正好首映。那是Fly Away Home。 那个女孩叫Amy,跟着单亲妈妈生活,车祸又让她失去了她。      她是有父亲的,她被送到他在加拿大的农场,跟这个古怪的男人生活。他热 衷于离奇的艺术和发明,不是任何一个女人理想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女儿理想的 父亲。这个女儿,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她在孤独的农场里四处漫游。      在一片被垦伐后的树林里,她捡到一堆被遗弃的鸟蛋。该怎么办?      这时候,父亲的古怪派上了用场,他居然造出了一个孵化箱。一群湿漉漉的 小雁就这样被孵了出来。      小雁们,把它们第一眼看到的Amy当作了母亲。Printing,就是这种行为的 专业术语,带有一种天经地义的味道。      幼雁茁茁日壮,官僚闻风而至:养雁违法——除非你剪去它们的翅膀,或者 让它们飞走。      怎么办?      还是让它们走吧。 秋天来了,可它们不知道什么是迁徙。本能似乎并不是本来就能。      父亲的古怪再次派上用场,他做了两架飞行器。在天上飞,父亲领着女儿, 女儿领着她的雁,长长的一大群。向南,飞越山川,偷越国境,他们终于抵达一 块即将被取消的鸟类保留地,在北卡罗莱纳州。 15   雪雁,白色的素食鸟,站在北美极地苔原冻土上怅然遥望。      这是他在一本地理杂志封面看到的景象。在另一张照片里,它们起身飞翔, 露出灰黑色翅尖,脖子伸得长长的,看上去有点吃力。      在过去几十年里,这种好看的鸟数量激增,从50万变成300万。它们大量消 耗草类,把湿地弄成荒漠,北极圈里的苔原也遭到破坏。      “至少要除掉一半。”科学家们得出这样的结论。      政府于是鼓励猎雁。住在加拿大北方的爱斯基摩人,一下子涌现许多猎雁英 雄。每日打下十几只,分送给亲戚朋友,光荣,正确,且实惠。      “如果民间捕猎不能有效裁减数量,不如考虑军队介入,或者,引入某种病 毒?”报上如是说。    16 那是在夏天,天蒙蒙亮,他坐在小叔拉着的木板车上,奶奶走在旁边,四下 田野里萤火闪烁。他七岁了。他们去镇上赶早晨的火车,送他回城里上学。 火车,如此漫长的一排灰绿色的盒子,喘着粗气,大声吼叫,一点儿也不亲 切,但它的摇晃让他放心。 彼时的火车,形状甚伟,却速度缓慢,由早至晚,一整天只在地图上爬行几 厘米。当火车颤颤地靠在T县车站,已是半夜。 他父母的家,灯光把四壁照得雪白,陡然进门,他像盲人一样啥都看不见了。 他再也听不到油灯燃烧时劈啪的声响,也不能在睡觉时,用手指去抠黄泥和 麻杆的墙。他还牵挂着他的狗,他养的羊和鱼;它们的下落,被留在了往日的混 沌中。 他的父亲,那个陌生男人,高兴的时候给他念“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 梨花开”;失望时,也能把他踹出门外。他上学了。 县委大院食堂的红烧鹅肉,香气诱人,放进嘴里,却坚韧难食——火候总也 不够。   父亲做的红烧鹅肉,倒比食堂的好些,可惜作料太多,有中药的味道。   他记得,父亲喜欢养花,只是他的花难得开放。种子一旦发了芽,他都不忍 除去,于是它们摩肩接踵,挤满整个院子。棵棵羸弱不良,花事奄奄。   他的母亲,他始终疏远着,她不能让他感到亲切。 17 他忘了这个故事出自何处了。列子送老子一只雁,家人欲屠雁而烹之,老子 说:放了吧,它已经老得跟我相似了。   古文里,雁鹅不分,列子送的,大约是一只鹅? 老子是个幽默的人吗?从《道德经》里他没有读出一丁点儿幽默的味道。 而关于雁与鹅的幽默也委实不多。 雁与鹅的命运,在人类想象的世界里,别若云泥。“鸿雁在云鱼在水”“长 风万里送秋雁”“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我们痴望着天空飞翔的大鸟, 羡慕,神往,哪会一瞥腿边啄草含沙的鹅呢。   总是把最热切的文字寄给远方的人,雁帛,雁尺,雁素,雁笺。就算是雁逝 鱼沉,遗憾也成了一种美好。 18   他沿着旧铁轨走了长长的一段,就到了铁轨与高速路的交汇处。      他站在铁路桥上,看桥下众车子弹一般呼啸而过。      他不厌其烦地看它们匆匆来了又走,来了又走。 头上又有雁阵飞过。 19   “何处高楼雁一声。”      “漫道行人雁后归。” 20   他的儿子已上幼儿园,说英语,见到蝴蝶,脱口便是“butterfly”,看到 樱桃,是“cherry”,馒头是“bread”,煎饼是“pizza”。      他试图教他几句中文,教他几首简单的诗。孩子学得很勉强。这几日,他好 歹记住了一首:    别路云初起, 离亭叶正稀; 所嗟人异雁, 不作一行飞。      据说那是唐朝的一个七岁女孩写给她哥哥的。 ◆            路              ·克己明德·   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小路,一条泥土小路,坑坑洼洼的,上面还撒了些碎石子。   这条小路笔直地伸向远方,默默的,一声不吭。我伸着脖子往前看,可是什 么也看不到。“这怎么可能呢?”我心里想着,“平常总能看到些什么的”。因 为这疑惑,我就揉揉眼睛,使劲瞪大了,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我没有戴眼镜?”我一边寻思一边用手去摸,戴着眼 镜呢!我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哦,不对,周围是草地,可是我看不 清那草地的颜色,大概是绿色的吧,草地不都是绿色的吗?   我转过身子,发现背后也是一模一样的景致,这也算是景致吗?开什么玩笑! “也许从上往下看的话,会发现些东西。”我这样想着,于是就看见自己一个人 站在小路的中间,像根插在那里的小木棍。在我的视野里,只有那条发白的小路 在深色的大地上向两个方向蜿蜒伸长,直到消失不见。   “也许再高一点,我就可以看见路的尽头呢!”我这样想,“再高一点?咦, 难道我飞起来了?……”我发现自己面朝着大地躺在空中。“这是怎么一回 事?……我刚才好像看见自己了,我怎么会看见自己呢?……管他呢,先飞高一 点看看路有没有尽头吧!”   那条小路越来越细,越来越细,最后终于隐没在灰色的大地里,可是我还是 没有看见尽头。最后,我的眼里只剩下一片灰蒙蒙了。我仰起头四处看看,都是 灰蒙蒙的。我开始四下翻身张望,都是一副灰蒙蒙的样子。终于,我发现自己笼 罩在灰色里了,于是心里有些后悔不该飞上来,现在连大地在那个方向都不知道 了。   正懊恼不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是站着还是躺着或者是趴 着呢?”我不知道答案,心里就害怕起来。“别着急,跺跺脚就知道了,站着的 话脚底下就是实的。”我开始为自己的办法感到得意起来。所有方向都踩了一遍 之后,我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躺着还是站着或者是趴着,无论那个方向跺 脚,都是即踩实了又踩空了的感觉。这回,我是真的害怕了。   当我正害怕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原来的小路上了。“太好了”,我 心里想,“又回来了。这次只管往前走就是了。”我抬起脚,又放下脚。我不知 道哪边是前,哪边是后。前后张望了一会,我慢慢蹲下身子,抱着头开始哭起来。   “管他呢,我要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我站起来,寻找太阳的方向。仰着 头转了几圈都没有发现太阳的影子,这是什么世界啊!这时,我孤零零地站在那 里,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一点都不着急。突然,我听见一声吃吃的笑声,四下 寻找的时候,发现原来是我在笑。我为什么笑呢?   我咧着嘴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面传来虫子一 阵一阵的声音,天还没亮呢。我笑着醒来,可是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湿湿的。我拿 枕巾擦了擦眼睛,又闭上眼,听着虫子的声音,头脑渐渐模糊起来。 ◆               炊烟               ·醉里笑秋·   黄昏降临的时刻,我望着天际的云,曾经无数次我认为那是飞鸟留下的痕迹, 后来我想到的是炊烟,天上的云就是无数炊烟描绘的图案。身后的高楼变得虚假 和死板,我又想起他的叹息:如果这些高楼能巧妙的按个烟囱,炊烟袅袅地飘出, 那城市就会变得温情很多。他是个城市建设者,对于炊烟的渴望,在他设计的草 图里就能看出,每种格局的房子都会按上漂亮的烟囱,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炊烟。 但每栋大厦的落成,总是不见烟囱的影子。如今,他奔波于另外一个城市,他说, 在他的生命里,总会找到一个地方设计出并建造成有烟囱的城市。于是,他像枯 叶一样,从一个城市飘向另外一个城市或者会成为城市的地方。   那次,因为不熟悉,无关紧要的话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延续,他并没有城 市里男人应有的白净,侧面而望,脸膛如沉浸在黄昏里的枯叶。当黑夜把一切吞 噬,能感受到的只能是人的轮廓,习习的晚风,还有他沙哑的声音。他说,故乡 的一切让人怀念,特别是那袅袅的炊烟。他还说,城市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像炊 烟一样让人温暖的景致。   1、第二次约会在“上岛咖啡厅”,我们坐在二楼靠马路的窗子边上,透过 玻璃,能遥及远处的“经贸大厦”,人潮如蚂蚁一样在经贸大厦下面爬来爬去。 他说,经贸大厦是他来这座城市里单独设计的第一栋建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 这栋二胡形状的设计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面部的 表情,谈及这栋标志性建筑的时候,他脸上并没有那种引以为傲的光辉,却是淡 然而平静,唯独眼神里的忧伤就像一个冗长的通道,忧伤的尽头还是忧伤。   这种气氛让我压抑,他依旧秋水潺潺般地讲述,他说,其实在第一次设计经 贸大厦的时候,是形同北京四合院的模样,不同的是,按照现在的理念巧妙的掩 饰了烟囱的存在,这个设计遭到了老院长的唾骂,并随手将图纸付之一炬。他说 着随之笑了起来,并没有闪现出应有的沮丧,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甘愿接受长 辈的责罚。   我曾经无数次仰望经贸大厦,为这个独特的设计而感叹,在几年前,我和一 帮同学在夜市里吃麻辣串,刚刚落成的经贸大厦自然成了议论的主题,两个要饭 的小姑娘不识时务地弹着莫名的曲子让我们不胜其烦,在一个同学大声训斥中小 姑娘向别处乞讨。我接着感慨地说,这栋建筑如在沙漠般文化的城市里奏响李清 照的“一剪梅”,让这座城市多了阴柔之风的文化元素。有的同学甚至演绎,这 栋大楼的设计者应该是熟读古典文化的大师,说不定已经两鬓苍苍。嘈杂的声音 突然静了起来让我莫名,一个同学用大拇指指了指远处,一个貌似年轻的人手中 拿着几张百元人民币塞给卖唱的小姑娘,然后枯叶一样消失在人潮。   他对于我的分神并不在意,好像他更在乎的是今天他说了关于自己的很多话 题,至于倾听者是谁,并不重要。   对于成名的艺术,其创作过程肯定有着很多曲折的心路历程?对于我的发问, 他淡然一笑。他说,老院长把我的初步设计付之一炬,我并不伤心,因为这不是 第一次,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创作过程,草图里演绎的只是我的梦想而已。老实 说,对于那次设计我没有底,我和往常一样,在夜摊上吃麻辣串,不同的是那天 来了两个讨饭的小姑娘,她们的方式容易让人接受,因为她们用劳动争取施舍, 尽管用二胡拉的曲子莫名其妙,但精致的二胡让我心头一动,灵感就是这样来的。   我笑了,脸色潮红说,你应该感谢那个两个乞讨的小姑娘。   是呀,确实应该。他开始总结这次冗长的对话,并说,你是一个不错的听众, 谢谢你呀。他已经起身到柜台结了帐,向我挥了挥手,径自下楼去了。   不知怎么了,我竟然追下楼,他已经枯叶一样镶嵌进了人潮,我喊道,喂, 上次不是说要回老家一趟吗,我想去你老家看看你说的炊烟!   他扭过头,一脸意外,愕然说,好呀!   2、六月的雨让人感觉神清气爽,雨后天际还飘浮着淡淡的云,我一直以为, 那是飞鸟留下的痕迹。三楼李伯的花猫死了,听说是发情的时候找不到伴侣发疯 了,咬伤了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无奈之下,李伯只好在猫食里下了安眠药。没有 了猫叫的小区显得寂寥,母亲的唠叨越发密集和烦人:动物没有伴侣尚会如此, 何况人呢?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不知道为自己的将来作个打算。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说,爸,你看,妈老赶我走呢。   父亲正在阳台打太极拳,动作舒展柔和。父亲悠然自得地说,皇帝的女儿不 愁嫁,急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是父亲的口头禅,其实父亲暗地里已经 在托人在给我介绍男朋友。父亲打完太极拳的时候,突然提醒说,菲菲,晚上的 正事别忘了。   我向楼下走去,对于婚姻大事并不是说自己不谙世事,我一直相信,让我疯 狂的人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等待自己的邂逅。   这是自己第十次相亲,没想到的是,他和自己约会也刚好是第十次相亲,他 还说过,我们算不算十全十美,功德圆满。但几年后,这句话成了我对他的祝福, 面对他追逐到所谓的心灵和谐的圣土,说出的真心祝福。   雨后的凉爽让我哼起了歌,夜幕已经笼罩了这座城市,路过经贸大厦的时候, 我还驻足仰望这栋二胡形状的建筑,然后发现了父亲的身影,正在经贸大厦对面 的治安队边和一个警官打着招呼,一边搀扶着一个脚步踉跄,满脸皱纹,年纪相 仿的人出来。他是父亲的铁杆哥们――设计院的老院长,经常喝得烂醉不知道回 家的路,然后报警,警察就根据他提供的电话找到父亲。   老院长是熟悉的,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小时候,他一到家里来喝酒的时候, 就会缠他讲些故事,他讲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其实我只是对他的灌汽油的金属 打火机和拉他的胡子感兴趣,因而,现在想起他讲的故事也只能想起大概。   老院长讲起故事来总是抑扬顿挫,他说,江南一个叫乌桕村的地方,依山傍 水,那天正值端午,铅色的乌云把天空压的很低,好像伸手就能触及到云朵的颜 色,自然散落的房屋家家冒着炊烟,炊烟一出烟囱口就氤氲成沉甸甸的水分,粽 子的芬芳把五月端午的气氛推向极至,一群孩子提着粽子在河堤上嬉戏并唱着歌 谣:桃儿红,杏儿黄。粽子香,包五粮……。村长不断张望天上的乌云,一脸焦 虑和遗憾,因为他第一次组织的龙舟赛可能要取消。   河的上游早已经蒙胧一片,雨雾让远景模糊,铅色沉重的天空不时被闪电鬼 魅般劈成碎片,但马上恢复原有的模样,隆隆的声音从远处碾压而来,让人感到 大地在晃动,接着千军万马的奔踏声由远到近,水位急剧上涨,年老的乌桕树剧 烈地摇晃起来,最后歪歪斜斜倒在河水中,浑浊的河水带着烧糊的味道咆哮而来, 河堤上的牛栏间没做任何抵抗就消失了原有的轮廓,了无痕迹。   洪水来了――!村长恐惧的声音还在村落飘荡,人一个趔趄也消失于洪流之 中,整个村子一片慌乱,村民显然缺乏应对的本能,房子一间间倒塌,水里还能 看到正在挣扎的牲畜,也有死亡的牲畜,肚子圆的如涨气的皮球。   大雨接踵而来,人们纷纷向山上跑去,望着滔滔洪水,哭喊一片。我想起下 乌桕村的两户人家,地处低洼。带着几个壮实的小伙子,顺着地势高的地方跑去, 下乌桕村的情况让人心碎,几间屋子只剩下半间厨房在洪水中飘摇。一个小伙子 突然指着一颗枫树说,看!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树丫上,紧抱着树干,没 有哭泣,目光恐惧地望着烟囱里少许袅袅而出的炊烟。   那是我至今看到过的最大洪水,也是我下乡时印象最深刻的事情,那个年代, 因为信息的落后,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最终淹没在历史的一隅,甚至已 经记不起那个村落的样子。讲到这里,老院长总是感叹不已。   我目送父亲的身影在闹市里消失,我向滨江大道走去。   我一眼就发现父亲根据老院长的描述转达的模样,尽管脸型菱角分明有力, 但脸色蜡黄,眼神里的忧伤让人莫名压抑,其实我们见过,那个时候还不谙世事, 大了就疏远而陌生了,我们像黄昏里的邂逅者,有一搭没一搭成了我们继续前行 的延续,他的脸如沉浸在黑夜里的枯叶,让人感觉虚无,但他散发出秋天般的气 息让人惆怅,他说,故乡的一切让人怀念,特别是那袅袅的炊烟……   3、对于炊烟的概念我比较模糊,或许就像郊区砖厂的大烟囱冒出的浓烟, 把天空变得混沌,我随之否决,感觉这是对炊烟的亵渎,或许炊烟就像当下自己 的爱情:虚无而确实存在。   我们在离城市一里的农村找到有灶台的房舍,母亲将我们的爱情称之为疯子 的结合。我依然每天下灶台做饭,袅袅的炊烟下面我是灰头土脸的忙碌。我以为, 这样的场景足以驱赶他所有的孤独,曾经几个月,他在设计图上不再设计有烟囱 的图案让我欣慰。但这一切,随着一次他的故乡之旅发生改变。一切都毫无征兆, 那日他工作回来说,收拾下,陪我去故乡一趟,明天一早的火车。   火车上他讲起了我们的爱情,他说,那次当你说要我带你去我故乡的时候, 我感到意外,一直以来,我习惯了这种相亲的游戏,说是相亲还不如说找一个倾 诉的对象,尽管她们花枝招展,如春天里飞舞的蝴蝶,都正值芳龄,但她们每次 听完我的讲述就匆匆告辞,有的甚至在我讲述的半途就匆匆告辞,理由无非是煤 气没有关好或者是有病人需要探望。我知道,在她们眼里,在城市里讲述对炊烟 的渴望,这种不符合逻辑的幻想是疯子才有的梦呓。我并不在意,这些人总比风 尘女子好,在没有相亲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去卖肉的地方,我敢保证,我们没有 肉体的狎昵,纯粹就是为了倾诉――更多是讲述故乡的炊烟。是的,她们都称我 为傻子。他抓住我的手说,你是我相亲的第十个对象,或许这是天意,是不是能 解释为十全十美,功德圆满。   我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忧伤,我一直以为,他的忧伤会对我舒展开来,不 是吗,他开始不在草图上演绎他对炊烟的疯狂。我问,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发问引起短暂地沉默,我们的目光已经在注视窗子外不断后移动的景物。   他突然说,这么多年来,故乡的样子已经模糊。   火车咔嚓咔嚓摩擦铁轨的声音节律而清晰,好像在追逐流逝的时光,带我们 穿越到一个神秘的境地。   陌生的境地让他的眼神里尽是茫然,以为找错了地方,但河岸自如弯曲的形 态和连绵山势的蜿蜒让他不断喃喃自语,没有错呀,是这里呀。我无助如迷路的 孩童,只能帮助他一遍遍问,这里是乌桕村吗?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   在一个老者的讲述中,我们终于知道了这个村子的大概:这里被县规划为新 农村建设的示范区域,河堤上一排排新的房子是去年年刚刚竣工的。   最后接待我们的是村支书,接待的规格听厨房的阿姨说,这是乡长来才有的 丰盛,村支书频频敬酒,为荣归故里的成功人士感到欣慰,当知道他是市里设计 院首席工程师的时候一脸钦佩,希望他为新农村建设的格局提出宝贵意见。他突 然脸色一沉,说,这些建筑为什么没有烟囱?他的愠怒将饭局推向尴尬,村支书 讪笑着解释,现在的人都不烧柴火,改用煤气了,就没有安装烟囱的必要。   整齐的新房子在夜里显得阒静,做饭的阿姨说,一到新年结束,年轻力壮的 人们顺着带子般蜿蜒的公路向沿海涌去,只剩下留守的孤寡老人。   他到处晃悠,如没有归宿的游魂,直到山崖下找到一间土屋,炊烟袅袅而出, 他靠在旁边的古枫树上突然掩面而泣,屋里出来老大娘一脸诧异。   我知道他找到了某一个入口,使他和故乡联系在一起,这种情怀地释放并不 要多余的语言去安慰,我去厨房喝水的时候,顺便向老大娘打听这一带的历史, 却没有得到让人深刻的信息,唯独一个传说让我似曾相识:很久以前,这里发生 过一次大水,所有的房屋都被淹没,就在这个地方,有两户人家,只剩下一个五 岁的孩子幸免于难,后来被一个下乡知青带进了城……   离开的时候,他悲怆地念起了一首诗歌:   这一切都已过去……我的童年已经不存在,所以说,虽然我还活着,但童年 已经死了。   后来,我在“雨果”的诗歌集《我的童年》里看到这句话,这句话是圣奥古 斯丁①《忏悔录》里的句子。我发现,一直以来,我并不懂他,并没有真正走进 他的孤独和寂寞。   4、当他说,菲菲,咱们搬进城住吧。我以为他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宣布故乡 的死亡,而这里将成为他第二个故乡。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将流进他的血液,变成 第二故乡的新基因,他的忧伤和孤独将在新的家园而靠岸,这个一切当然包含我。 我甚至打算放弃所有的一切,包含工作,去经营这个新的家园。我的打算把母亲 吓了一跳,她称这是玩火自焚的疯狂行径。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循规蹈矩地上班,认认真真地设计,一切朝我想要的生 活方式发展。一天夜里,他酩酊大醉地踹开了房门,怀里还抱着一箱啤酒,他竟 然接连用牙齿咬开了两瓶啤酒,把一瓶塞到我手里说,今天需要好好庆祝,知道 吗,我的设计方案在今天竞标中中标了。我不以为然,他的设计方案中标是经常 发生的事情,今天中标也不觉得特别意外。他神秘地说,我的庄园式设计每座房 子上都安了个烟囱。市长说,这个设计具备古典文化的韵味,让民间文化得到传 承。   我确实高兴,起码我认为这是他炊烟情结的触地。尽管这个设计方案出来的 时候老院长并不看好,不同的是没有付之一炬,自从我和他结合以来,这是他设 计出的第一张有烟囱的方案,并偏执地要求参加市里经济开发区的设计方案竞标。 记得第二天在银行碰到老院长,正从柜台上把一沓人民币装进印有农业银行标志 的袋子。我问,取这么多钱做什么?老院长神色尴尬,支吾着说,晚上请老朋友 吃饭。   那次我和他喝到半夜,直到把那箱啤酒全部干完,记忆中,这是我和他第一 次喝这么多酒,导致三天没有起床。   不久,市长被“双规”了,作为政绩工程的经济开发区被取消了,期间,老 院长被叫去协助调查,不久因为年事已高,被要求退休终老。   老院长的死亡被官方定性为醉酒失足不慎掉进滨江。据目击者称,那是个月 亮星稀的夜晚,滨江大桥上突然走来一步态踉跄的老人,抱着白酒瓶,唱着莫名 的歌谣,突然高兴地爬上栏杆,跳进湍急的河流。   老院长的尸首没有找到,他在滨江大桥点燃了蜡烛,然后磕了三个头,说, 父亲肯定找了炊烟袅袅的天堂。这是他第一次称老院长为父亲。   他说,这里的生活让我失望。然后是沉默,这个沉默让我恐惧,好像把他眼 神里的忧伤无限拉长。整整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崩溃说,我们去乡下住吧, 租住一个有烟囱的房子,我每天生火给你做饭。   他那忧伤的眼神在我脸上摇晃,良久说,傻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我发现,他的改变是种伪装,在伪装的同时也在积蓄他的孤独和忧伤, 并且期待一个爆发的日子,去远方寻找一个能让他孤独触地的圣土。   他一度表现出对任何事物都兴趣的热情。学下围棋,并宣称在年底将完成段 位的考试;没多久开始去滨江钓鱼,宣布加入钓鱼协会;然后又忙碌的去学跆拳 道……最后,他跟着父亲打起了太极。他忙忙碌碌,我却没有发现他眼神里的光 芒而是越发的孤独,直到在母亲的训斥中,他重新走进了设计室,疯狂地设计着 有烟囱的图案,每个烟囱里都画着袅袅的炊烟。   我这次哭泣是绝望的哭泣,我知道这座城市已经不能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他 开始讲述他未来故乡的模样,滔滔不绝中再次表现出对炊烟的狂热。他开始彻夜 不归,我以为他只是花钱卖醉,偶然我发现他出入于卖肉的按摩场所,终于在金 钱的诱惑下,里面一个姑娘在笑的浑身颤抖中讲述了他傻子般的行径:在喝酒的 当下,向她们没完没了的讲述他未来的故乡,炊烟的故事。   我如掉深渊,并且知道,这个家庭并没有让他的孤独靠岸,自己甚至失去了 分享他孤独和寂寞的名分,在他冗长的忧伤长廊里自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这座 城市的一切让他失望,包含我。所以不久他说,我将去远方设计并落实建设出有 炊烟的地方。我伤心,却没有感到一点意外。   5、我搬回母亲的住所,母亲已经变地沉默,可能是不想让我不幸的婚姻在 唠叨中无限放大,可她却在帮我物色新的对象,提到最多的一个人好像是一个医 生,说自从相亲以来他一直还喜欢我。我不为所动,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段婚 姻我没有怨恨,骨子甚至希望他会迷途知返,外面的世界能让他有所悟道。   起先,他并不是一去就杳无音信,他定期会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他的踪迹。他 说,深圳是座繁华的城市,匆匆忙忙的人群就像蜜蜂井然有序地飞来飞去;早晨 在“大梅沙”能看到蒙胧的海雾;在“欢乐谷”也能看到最时尚的演出;在设计 行业,我的设计让人欣赏,现在的设计工作只是一种权宜,我想我能碰到一个真 正欣赏我设计的人。没多久,他打电话来说,我在东莞,这是座马蹄形而没有性 格的城市,到处都厂房,烟囱林立,浓烟将天空变得混沌,这让人心痛,如果这 些烟囱飘出的是农家的炊烟该多好,这样的话会让来自农村的打工者感到温暖。 他还叹息说,曾经有个房地产老板很赏识我的才华,但就是不同意对烟囱的设计, 并训斥我的审美有返祖式的农村倾向,显得无知。没有办法,东莞是座文化意识 如同沙漠一般的城市,到处都是暴发户的迹象。他的叹息让我窃喜,我仿佛看到 了他已经订好了回家的车票。   那天正在帮母亲洗菜,突然一个电话,我拿起包就向火车站奔去,直到在火 车上发现人们异样的目光,才发现系腰上围裙没有解掉。这是个陌生的电话,自 称是出租屋的房东,说我的一个亲人正在高烧中,已经没有钱治疗。   在惠州市淡水镇一个工业区的出租屋找到了他,蓬头垢面的模样和语如梦呓 的胡话让我泪流满面。   他烧退之后看到我漠然,只是不断回忆他梦里的场景:静静流淌的小河,蜿 蜒自如的远山,自然散落的村庄,温馨袅袅的炊烟……   他完全病愈之后向我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我带了多少钱,他说,改革开放 的沿海那快餐式的文化意识,让每一个人现实的就像裸露着躯体在奔走,变得没 有人情味。我想去西安看一看,或许在悠久的人文城市能找到我梦想的地方。   我把银行卡给了他,这笔钱是老院长的遗物,老院长在接受调查期间,给我 这张银行卡说,这是我一生的积蓄,我给你是希望你在关键时刻能帮助丁童。今 天我物归原主,是知道,今后或许就没有机会给他了。   我目送他枯叶一样飘进火车的车厢,他没有向我挥手。   他此去杳无音信,当我决定搬回去住的时候,发现大门上的锁已经铁锈斑驳, 院子里的花卉早已枯萎,花盆里的杂草葱茏地生长。他给于我的记忆只剩下枯叶 般的印象,此时此刻不知道是否找到了他理想的天堂:炊烟袅袅的地方。   当我重新面对这座城市的时候,发现细节的变化让城市趋于理性和温情,滨 江大道装上了健身器材,每条街道种上了“月月桂②”,经贸大厦对面的治安队 拆了,新建了医院。心理科的医生是个年轻的医生,我在门口探望的时候,感觉 面熟。他腼腆地向我微笑。   夜里响起敲门声,他鬼魅般的身影让我一下就认出了他,尽管风尘仆仆。他 显得兴奋异常,不断重复描述他发现的新大陆:每一座房子都是我的杰作,每天 早晨都炊烟袅袅,房子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浩瀚,辽阔,美丽,诗意。我 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神情激动之下鼻尖沁出了汗珠,眼神闪烁着兴奋和激动的 光芒。   我漠然地问,你是来办离婚手续的吧?      他停止了描述,气氛显得尴尬,他近乎搭讪地说,菲菲,对不起!      我说,恭喜你功德圆满,十全十美。明天吧,明天我们就去把事情给办了。   6、“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当我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杯里咖啡已经冷 了,我期待面前这位年轻的医生能破译丁童的内心世界。这次是我无数次犹疑之 后,选择在咖啡厅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医院的环境让我压抑。   年轻的医生激动盯着我,满脸通红,最后笨拙地说:“菲菲,做我女朋友 吧……”   ① 圣奥古斯丁(354―430),非洲人,神学家,《忏悔录》是他的回忆录。   ② 月月桂,桂花的一个品种,每月开花得名。 【网里乾坤】∽∽∽∽∽∽∽∽∽∽∽∽∽∽∽∽∽∽∽∽∽∽∽∽∽∽∽∽∽ ◆           醉酒与狂草书法家                 ·树玄·   狂草被黄庭坚称为“草书之冠冕”。唐代的张旭和怀素两位狂草书法家一直 在书法史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张旭的狂草“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则给张旭 画像:“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新唐书·艺文传》有一段关于张旭进行书法创作状态的描述:   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 为神,不可复得也。”   “呼叫狂走……以头濡墨”,张旭似乎是“疯子”,但是许多时候这是他真 实的创作状态。   怀素同样是狂草大家,李白很赞赏他这位忘年之交:“少年上人号怀素,草 书天下称独步。”(李白《草书歌行》)   张旭于醉酒中作书,怀素同样如此:   “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怀素《自叙帖》)   大约从唐代开始,一些书法家有在粉壁上书写的习惯,他们不满足于书斋的 小天地,在尺幅中已经不能张扬其个性,他们需要在那大块的粉壁上挥洒笔墨, 直接在粉墙上书写。   “茶圣”陆羽这样描述“醉僧”怀素:“醉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 靡不书之。”(陆羽《怀素别传》)   而且很怪,他们醉酒中在粉壁上随心所欲地挥洒后,张旭“既醒,自视以为 神,不可复得也”。怀素也“醒后却书书不得”。   这是为什么?何以醉酒后的书法是“神品”,而“醒后却书书不得”?难道 他们醉酒时真有“神助”,而醒后“神”就离之而去?   当然不是,这与人的审美心境有关。   艺术是心灵的自由创造,是美感的集中运用,狂草(也包括音乐等等)这样 的艺术形式,只有摆脱各种干扰,保持一片澄明的审美心境,才能进入真正的艺 术创作过程。对于张旭、怀素这样的狂草书法家,进行艺术创作,必须心无挂碍 地调动自己的美感,全部身心进入审美心境,才能挥洒自如,“神品”才能创造 出来。在现实生活中,诸多红尘琐事雍塞于心:升迁之虞,衣食之忧,得失之愁 等等,使心情烦乱,于是美感被屏蔽,审美心境被排挤,艺术创作所要求的自由 的心灵不存在了。于是,画家、书法家原来随心所欲地挥洒顿时出现了败笔,如 果是作曲家,那像山泉一样流淌的旋律会顿时走调;如果是诗人,那诗思也必然 顿时紊乱如麻……   就以张旭为例,他“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李颀《赠张旭》)他的房子四处漏风,庭院中长满荒草。对待生活,他“如浮 萍”——满不在乎,可谓是“家徒四壁”,生计问题他不得不考虑。在唐朝他只 做得一个小官,这样一个人,在官场上人际关系大概也不会处理,诸多烦心事, 不能不在他心中留下阴影,搅扰艺术家的创作心境。   在醉酒状态中,什么官场升迁,家中生计……艺术家将所有红尘琐事统统抛 到九天之外,摆脱了各种生活挂碍,被束缚的心灵一下子获得了解放,心灵的自 由带来了美感的勃发,自由的审美心境之门被开启,艺术家旁若无人地沉浸于自 由的审美心境中,专注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使“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 (郑板桥自寿联),“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灵感纷然而至,进入了如伯拉图所 云之“迷狂”境界,“豁然心胸,略无疑滞”,把满腔的情感都倾注于艺术创作 中。这种自由的审美心境控制着笔墨,艺术才能被解放了,艺术家张扬的个性充 分表现在作品中。如果是诗人,如李白,便文思泉涌,下笔千言,“诗百篇”立 就;如果是书法家,如张旭,便“以头濡墨”,从心所欲;怀素便纵横挥洒,下 笔如有神助,须臾间“满壁纵横千万字”。   醉酒便是为了寻求一种心境,一种艺术创作所必须的自由的心境,即审美心 境。醉酒使的美感获得极大的解放,摆脱各种生活琐事的干扰,使艺术家专注于 艺术创作。   如果不是在醉酒中,当张旭“以头濡墨”,自由挥洒之时,忽然想到官场升 迁无望,同僚钩心斗角,小儿的一声啼哭,妻子的一声叹息……审美心境顿时破 坏殆尽,哪还有什么心灵的自由创造?这些红尘琐事将沉浸于审美心境中的艺术 家拉出“境”(审美心境)外。于是,败笔便层出不穷。当然,这时候艺术家也 可以凭借熟练的技巧勉强作书、作画、作诗、作曲,但那是丧失了灵性的作品, 因为艺术家的灵魂已经“出壳”。这样的作品只是“呆”作品,毫无生气的作品。 严格地说,这已经不是艺术作品,因为它失去了灵魂,只剩下躯壳了,它所能给 予欣赏者的只是熟练的技巧,而不能给欣赏者的心灵以滋养。   因此,当其“既醒”,又回到现实中,生活中的各种挂碍,诸多生活琐事, 如官场升迁问题,家中生计问题……等等,又回到艺术家的心中,将艺术家自由 的心灵紧紧地捆绑起来,这种生理的、心理的生活的否定性,是美感产生的敌人, 是艺术创作的敌人,它破坏艺术家的审美心境,把艺术家澄明的审美心境排挤到 爪哇国去了,将艺术家自由的活泼的审美心境束缚于这些红尘琐事之中,艺术创 作所要求的自由的心灵顿时不存在了,艺术女神便离他而去。   艺术是心灵的自由创造,只有摆脱各种干扰,保持一片澄明的审美心境,艺 术家才能进入真正的艺术创作过程,对于美感的任何干扰、排挤,都是与艺术绝 缘的。 ◆ 苍白的少年,少年亚当                 ·施韵·   阴冷的天空,浑浊的河水,河中被冷风吹动着羽毛的迷茫的天鹅,河里像天 鹅一样穿着薄纱轻盈浮动的无名女尸,还有那个坐在河边,捡起一根树枝勾尸体 的,一脸无动于衷的苍白“少年”。“少年亚当”,这是作者贴给他的别名。其 实他已经不再是个少年,至少身体不是;心是怎样的,随着影片的发展,我们或 许会看见;其实也不很看得清楚,也许作者自己也看不清楚。   小地方发现了无名女尸,况且她还透明得近乎裸体,这足以成为报纸上的大 新闻、人们在街头或是酒吧里碰面时的巨大谈资,也是捞起她的船工的小骄傲—— 他因此与以往有些不同了,被报纸提到,还出庭作证。可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他 却毫无感觉,一如既往的:这事与他何干呢,虽然这事与他大有干系。   他是我们的主人公,30多岁,苍白、瘦弱、嘴里总是衔着一支烟,眼神飘忽, 除了看着女人肉体时的坚定外;偶尔露出一丝女人们很容易掉入陷阱的微笑。他 常常捧着一本书,尽管是在干粗重活的间隙,或是想着怎么去征服东家的老婆时。 人活到一定的年龄,如果还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出路,而内心又不肯买账认命的 话,会进入一个很疲惫的状态:失去方向,失去自我,失去感觉。他就是这样的 一个人,一个人们所谓的“浪子”;脑袋里有点东西,想做点不同的东西,却心 有余而力不足;又没有一沉到底的勇气。他的身边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小人物, 小到发现一具尸体可以引以为豪,小到老婆跟别人睡觉连揍他一拳的勇气也没有。 因此映衬着他也小下去,如此卑微,如此无力,无法抗争,只好把梦想沉到河底。 于是他的心也渐渐地冷了,麻木,失去知觉,仿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与他无 关,即使其实,什么事都与他有关。心彻底死了倒也算了,但他又没有死彻底, 无力无觉地,他还是在和这个世界对着干。命运送给他一个女人和孩子,一个宁 愿辛苦工作养他的美丽女人,给他一个机会做像芸芸众生一样的普通人。可是他 拒绝了,拒绝得这样无情。虽然在她死后,他还一直把她的照片带在身边,还有 那面一看到它就想到她的镜子——他用它来看自己,看自己的灵魂,如果灵魂还 在的话。他对女人就是这样的,从不拒绝,也很主动,只是不想负责,或是不能 负责,即使女人们愿意为他负责。他也工作,但是从不主动去找工作,都是人们 在缺人手时把他叫过去的,反正他不拒绝。   电影里有四个地方我们还能看见他尚存一丝的感觉:一个孩子落水时,他的 积极救助(尽管他曾说过他一直想把孩子踢到水里去);怀了他孩子的女人落水 失去踪影后,他一掠而过的紧张和悲伤;被冤枉成杀人犯的无辜男子即将被判刑 后,他的过意不去(虽然一开始他在法庭上看着那个男子受审,就像看与他无关 的事一样;当然,他也不是故意的);还有他跟女人们肉欲交织时。但是他自己 却看不见他的还有一丝的感觉,或者不愿意去看。他还在积极做的是逃避、流浪, 不去管这种逃避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麻烦。   《少年亚当》(Young Adam,2003),这部根据Alexander Trocchi1957年 所写的同名小说而拍摄的电影,让我们看见一颗浪荡、颓废、深处还微微地燃烧 着,却又不敢自我认同的少年的心。同时影片又让人想起另两部小说和一部电影: 阿尔贝·加缪1942年所写的《局外人》,那部讲述了“人与世界的分离”的小说。 让-保罗·萨特1943年所写的《苍蝇》,那部描绘了男女肮脏肉体关系的戏剧(影 片中有苍蝇在女主角乳头上爬动的特写镜头,不知是否影射了《苍蝇》)。王家 卫1990拍摄的《阿飞正传》: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一生飞来飞去,一 辈子只能降落一次,就是在它死的时候。   影片在IMDB上的得分并不很高(6.4),但也许你会觉得它还不错,如果你 在里面看见一些自己的话。 ◆ 抗战,一段被掩盖的历史                 ·纪鹏飞·   能在大学期间,携同电视台拍摄一档节目,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没 想到,这样的好事竟然确确实实发生在了我身上,话说回来,这还得感谢我们学 院和湖南教育电视台的恩赐。然而欣喜之余,接到主题的一刹那,一股莫名其妙 的眩晕,让我惊悚,让我战栗。      虽然是个喜好历史的人,但是唯独对抗战的相关史料,嗤之以鼻。小的时候, 抗战片看多了,总觉得抗战胜利是我党的功劳,直到年长之后,我不禁疑惑:如 果没有国民党正面战场400多万的“挡箭牌”,敌后的抗日武装又何能肆无忌惮 的在敌人眼皮底下钻空子?况且国民党军队并非宣传中的那么软弱无能。从卢沟 桥烽火,到淞沪硝烟,从台儿庄大捷到常德孤城,一个个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就 发生在这些所谓无能的部队上。冒着硝烟,顶着流弹,将士们奋勇杀敌,无一人 后退,血染沙场,直至战斗的最后一人。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影片留给 我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日军的烧杀淫掠,因为日军罪行早已耳熟能详,而那些号称 消极抗战的国民党将士一个个在城头绑着炸药包纵身一跳时,我看到了我们这个 民族在危难时期的民族骨气。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们大多都是热血青年, 青春年华便生逢乱世,未曾踌躇毅然奔赴铁血战场,这中间有投笔从戎的学生, 有家财万贯的商人,更有赤足贫寒的平常百姓。他们从来没有动摇过报国杀敌的 誓言,而历史却动摇了他们的功绩,他们的鲜血并没有得到历史的公正,只用 “战术不当,消极抗战”就掩盖了他们的意气风发,壮志难酬。很有意思的是, 被教科书恶意渲染曾想投降日军的蒋介石,在抗战八年始终严守着一项命令:凡 有弃城者,叛敌投降者,杀无赦。然而宣传就是这样,能让黑的变白,白的变黑, 这之间的转化靠的只是工具而已。在无法掩盖的时候堂而皇之的偷换成中国军队, 企图用模糊的代名词愚弄视听,彰显自己的时候,反过来摆上一副仁义之师的样 子,振振有词咄咄逼人的大叫着反动派。刀架在脖子上的历史学家保持了沉默, 缄默是他们生存最好的方式,他们明白,历朝历代的反抗者无一不倒在强权的血 刃之下,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空余悲叹,只能违心地欺骗着自己,欺骗着民众。      历史永远是胜利者摆弄的玩具,要知道许多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 灭为代价的,诸位都是学过主次矛盾辩证法的,这里面的诸多玄机但凡是个明白 人相信也能窥视一二。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曾经在《动物农场》写道:动物农 场的统治者们,肆意地篡改着原本制定的约定,逐渐地凌驾于集体之上,造成领 袖崇拜,并且时刻地提醒着动物们,约定一直就是原样的,只不过大家忘了。滑 稽的闹剧,有的时候会掩盖历史的真实,而被篡改的历史反过来愚弄无知的民众。 套用《冰与火》的措辞来说,胜利者以他们的胜利标定了何谓正义,他们掌握了 正义的内核,历史所做的,仅仅只是一次命名。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歌唱权利 的,往往并非夜莺,而是喜鹊。有写作权利的,往往并非大师,而是御用文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喜鹊也就成了我们心中的夜莺。茨威格说,我们中的大多 人经常被迫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言不由衷。赞美自己厌恶的东西,称颂带 来不幸的东西只会让我们的灵魂像口中的牙齿,不可能没完没了地向它施加压力 而不受惩罚。      现实中,教条主义耳熟能详的熏陶,使得我们离历史的真相越来越远,最后 沦为历史知识的受骗者,我不知道这种知识肿瘤究竟骗了多少人,但是我知道的 是这种欺骗还会继续延续下去。我们都会成为历史欺骗下的傻瓜,正如战国时代 糊涂的燕国国君姬烩禁不住鹿毛寿的谗言,贪求“禅让”的美名,落得国破人亡。 今天我们读着历史,明天历史将会解读我们。当展示给我们的是掺有政治意味的 历史时,我们的读史也就成了盲人摸象,人家把我们引向尾巴,我们便以为象的 大小,只有几寸而已。我们幻想着,快乐着,以为自己了解了历史,殊不知引导 者正为我们的无知掩面而笑。      以后的以后,引导者凜峻的冷笑,渐渐变为一种自信的睥睨一切的微笑。我 们的可悲正是在这种微笑的误导下确立了自己所谓的理想,其实真正的理想者应 该站在悬崖边,因为只有悬崖才适宜眺望,眺望是理想者固有的姿态。约定俗成 的政治买卖,使得我们沦为无辜的受害者。鲁迅说中国有迷信、狂信,但是没有 坚信。很少“信而从”,而是“怕而利用”。先生还说,中国只有官魂与匪魂, 但是没有灵魂。灵魂阙如的人性,必将导致中华民族的巨大悲剧,也必将导致中 华民族的整体溃败。      今天,我们叫嚷着日本在篡改历史,殊不知我们也在篡改着历史。日本在国 共两党相继争夺抗战功劳之际,亟不可待地玩起了文字游戏。中国人的窝里斗, 是最拿手的,也是最擅长的,这也难怪抗战打了八年,要不是美苏相助,或许还 在进行着持久的相持。双方都要积蓄力量,一丁点的损失只会让自己的立足出现 灾难性的偏差。他们确实做到了,攘外必先安内,仅仅4年,战场就由北中国打 到了南疆。速度之快,热情之高,实在是令人折服。      这是中国人创造的奇迹,也是一直以来不可逃避的怪圈。如果什么都值得歌 颂的话,这就是所谓的“中国特色”。 【网萃】∽∽∽∽∽∽∽∽∽∽∽∽∽∽∽∽∽∽∽∽∽∽∽∽∽∽∽∽∽∽∽ ◆              通俗时代                ·肖永革·   1、想不到张艺术、陈山歌、冯大刚这三个蜚声国际的大导演,多年前竟然 是因为孔雀而结下不解之缘。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孔雀农场出了一桩怪事。      这日风和日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年轻力壮、子承父业做屠户的冯大刚望 着天上的蓝天白云,悠闲地抽完一支“羊群”牌香烟(时价9分钱一盒),伸了 个大懒腰,然后,抄起尖口牛刀,准备像往日一样,给站在眼前这头不再产奶的 母牛放血。这头牛铜铃大的双眼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冯大刚,眼眶里慢慢流出两 行眼泪来,突然像跪倒一样轰然卧地,无言地祈求冯大刚能放它一条生路。      在农场的畜牧连,工作就是屠宰牲畜。宰杀了无数猪、牛、羊的冯大刚从没 见过这阵势,也没听杀了一辈子牲口的父亲说过牛通人性。此情此景,冯大刚惊 住了,像个木桩一样杵在那里发呆。旁边帮忙的赵大山和几个工人也觉得奇怪, 正疑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愣了半天的冯大刚却憋出一句话来:“这是做恶呀!” 然后,颤抖着身子跑了。      赵大山是来自东北的退伍老兵,本来除了爱跳二人转,就是爱说怪话,见这 情况,对大家双手一摊,说:“咋整的,牛没咋地,人疯了?!”      冯大刚一口气跑到场部,把牛刀扔到场长的办公桌上,说:“这工作我不干 了!”      五十多岁的场长是冯大刚的舅舅,姓余,抗美援朝伤了条胳膊,退下来到这 里。因为照顾冯大刚,才安排他接了体弱多病的父亲的班,这样可以让姐姐一家 人在这个物资匮乏、吃穿凭票的年代经常吃到肉。这可是其他人望眼欲穿的好工 作啊。此时,余场长正在教训女儿余丹。余丹是他老来得女,异常疼爱。但余丹 自从在农场的子弟中学上了高中,一天想东想西、忽风忽雨的,让他头疼。前阵 子,他偶然带她进过农场革委会抄家封存的仓库,想让她一起帮忙找本中药方面 的书。余丹翻找遍地堆放的旧书时,看见一本学校老师批判的《论语》,觉得好 奇,就偷偷带走,看完后却喜欢上了孔子,把全书背得滚瓜烂熟,今天又来缠着 他要进去再找找孔子的《大学》、《中庸》、《春秋》和其他书。老余觉得这个 女儿有点叛逆,而且,那些书都是国家让批判的“孔老二”的“大毒草”,怎么 敢答应。正理论呢,突然见冯大刚提着刀闯进门,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 “为、为什么?出了啥事啦?”      冯大刚憋红着脸,说:“我以前听农场的老人讲,杀生是要遭报应的。我一 直不信。今天,这牛都哭了。我望着它,就像望着一个老弱病残的人一样,很替 它难过。我觉得这是做恶啊。”说着,他的声音竟哽咽起来。      余场长听了,摇摇头,说:“娃啊,你这是迷信。可不敢在外面乱说,弄不 好会把你定成反革命呢。”      冯大刚倔强地说:“反正我再也不能杀生了。”      余丹也心有不忍,说:“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爸,不能强迫 表哥啊。”      余场长瞪了眼女儿,说:“小孩子家,懂什么?!‘孔老二’和林彪都是反 革命,你知道不知道?”又回头对冯大刚说:“猪、牛、羊,本来就是咱人养的, 就和咱种的水稻、香蕉、荔枝一样,都是供人吃的。不吃这些,那人该吃啥?”      冯大刚说:“你不怕报应,我怕。”回头看了眼发育刚成熟的表妹在,想起 暗中喜欢的孔雀园女饲养员徐风,不好意思地低声继续说:“我还年轻,还没摸 过女人,一辈子还长呢。”      余场长心里直骂这个外甥“没出息”,还想再劝,电话却响了,忙拿起电话。 那边是他多年的老上级陈政委。尽管老上级官职越做越大,职位变化多次,但老 余一直习惯称呼陈政委,觉得这样亲切不生分。      陈政委当年在燕京大学就参加了地下党,为了迎接北平和平解放,早早肄业 参加了革命工作,解放后在一个文化艺术部委做领导。然而,文革开始后,却被 身边当秘书的一个革命小干将余秋水贴了大字报,说他有叛徒嫌疑,因此,被下 放到云南一个五七干校去。陈政委怕儿子陈山歌受牵连,托老余把陈山歌悄悄安 排到孔雀农场来。陈政委说:“想不到革命来革命去,革到自己家人头上了, 哎。”老余当时就拍胸脯,说:“老首长,山歌到我这里来,您就放心吧。我这 里风浪小,能顶得住。”陈政委说:“最好安排山歌到偏僻点的地方,这样不张 扬,他们想找也找不到。”老余想了想,说:“我们农场靠近山区都是原始森林, 那比较偏,有我们的林场。我就把山歌安排到那做伐木工,和人接触少,工作也 自由。”一晃多年过去,老余保护着山歌,连家里人也不知道。现在突然接到陈 政委电话,老余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心里暗惊。      陈政委却在电话里声音洪亮地说:“老余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还记不记 得当年我有个女儿在云南失散了?”   老余说:“记得记得。当年剿匪,您顾不上,嫂子遇到袭击后,在牺牲前托 给一个少数民族的女祭司照顾了,后来就失散了。那丫头今天也该十七八岁了吧?”      陈政委笑着说:“想不到回到云南,因祸得福,我找了几年,今天竟然找到 女儿美萍了,哈哈。”      老余高兴地说:“这是大喜事啊,真替老首长高兴!”      陈政委说:“别急。还有个好消息,咱们的老军长已经平反了,组织把我的 问题也调查清楚了,余秋水大字报里的指控纯属子乌须有。今天,回原单位的调 令已经到了。”      老余兴奋地说:“双喜临门,该大庆啊!”      陈政委说:“应该。本来我想带美萍过几天回北京,然后再接山歌。可她听 我说有个哥哥在孔雀农场,非要去认哥哥,给哥哥一个惊喜。我想,干脆明天就 先绕道你那一趟,让他们兄妹也相认一下。回到北京,人多事多应酬多,国家要 经过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恐怕再难得这么单纯而清净的环境了。”      老余说:“好啊,一定隆重欢迎。我马上通知山歌,马上准备。”      陈政委说:“千万不要,还是低调些,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轻狂。”      老余说:“还是老领导想得周全。我就安排明天给你们接风。”撩了电话, 转身对冯大刚说:“林场有个叫陈山歌的,你认识吗?”      冯大刚吃惊地问:“是不是那个见人就问‘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那 个书呆子?”      老余一直暗中从别的林工那里了解陈山歌的情况,知道这点,便点头说: “是。你明天陪我老首长的女儿去把他接来。”   2、 冯大刚本来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去山高路远的林场找陈山歌那个怪人。      原来,有个星期天,他和基建队的瓦工贾民意扛着猎枪去森林里打猎,路过 林场,想喝口热水。林场的工人都有家,休息日都回去了。陈山歌因为单身,也 不想出森林,就看守林场。林场的工人都觉得他有两大怪,一是经常对着天空长 时间发呆,嘴里有时念念有词:“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还有一怪:别的林工伐木一天都觉得累,喜欢收工后聚到一起打牌、喝酒、聊女 人,大家叫他,他却不吭不理,独自一人躲进木房子里看书。他随身带着一小箱 子从北京潜逃时带来的书,有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黑格尔的《美学 讲演录》、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有克拉考尔的《电 影的本性》、安德烈·巴赞的《电影是什么》等等,把这些书看得比命还贵。大 家觉得他看得都是怪书,有点“里通外国”的嫌疑,但又觉得他本性善良,干活 卖力,不像潜伏的特务,也没人好事告状,只是慢慢地孤立他了。当时看见陈山 歌一个人坐在木屋前的树墩上看书,贾民意以前来过,认识他,问:“陈师傅, 我们走了半天,口渴了,有没有热水喝啊?”   陈山歌抬起头,看见手里拎着几只野兔和山鸡的两个人,瞧穿着的旧军装, 猜想是农场里的人,就指了指木屋,低头又看书。   冯大刚和贾民意进了木屋,找了一通,发现水壶都空了。冯大刚以为被愚弄 了,出来对陈山歌生气地说:“你能不能帮忙烧点热水啊,哪有你这样招待场部 来的客人啊?”   陈山歌冷冷地望着他,说:“我请你们了吗?”   贾民意见两人语气硬碰硬,忙打圆场,说:“好了,陈师傅,我们自己烧。”   陈山歌看见贾民意找不到火柴,说:“如果你能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给你 们烧水。”   贾民意喜笑颜开地说:“师傅,你问。”   陈山歌以很平静的语气问他:“你说: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 里去?”   冯大刚冷冷地说:“你又不是公安,凭什么审问我们?!”   贾民意听了却笑起来,说:“哈哈,我还以为问盖鸡窝、搭牛棚,该用多少 沙子、多少石灰、多少水泥、多少砖呢?原来问这么简单,三岁娃都能回答的问 题。师傅,你真有意思。”见陈山歌仍一本正经地望着他,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 样子,贾民意止住笑声,回答说:“我们俩——我是瓦工,他是屠宰工;我们从 场部来;我们喝了水,继续到林子里追野兔去。”   陈山歌听了,冷笑一声,转过身不理他们,继续低头看书。   贾民意搞不懂啥意思,疑惑地望了望冯大刚,不知道该怎么办。冯大刚觉得 被耍了一样,生气地说:“算了,喝他这口水比喝龙尿还难。这水不喝了,走!” 悻悻而去。   虽然这事过去很久,可在农场里能呼风唤雨的冯大刚怎能忘记曾被羞辱的经 历。他本来想找借口不去,可第二天到了舅舅的办公室,当他看见舅舅远道而来 的老上级陈叔叔带来个年轻姑娘,一身少数民族色彩斑斓的服饰,一扫见惯了的 农场职工灰黄蓝三种单调色彩,走路婀娜婷颦,他的脑子当时就空了。他觉得这 个姑娘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仙女下凡,连朝思梦想的徐风也忘到九天外了。他心里 暗骂:“这个陈山歌,哪辈子修了什么福,凭空掉下这么个天仙妹妹?”他当时 就忘掉了和陈山歌的不愉快,高兴地去发动场长的吉普车,然后,带着这个叫美 萍的姑娘去林场。   路上,冯大刚问:“你是那个陈政委亲生的女儿吗?怎么你姓杨?”   杨美萍笑了,说:“失散这么多年,多亏了我的养母把我养大,她姓杨,爸 爸为了感谢她,让我永远跟养母姓。”   冯大刚问:“那你们这么多年,可怎么熬过来啊?”   杨美萍说:“我养母是白族女人,也许是因为喜欢唱歌跳舞的缘故,她永远 多是乐观的,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她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因此,我从小就跟她学 跳舞,只要一跳舞,我就什么都忘了。”   冯大刚问:“那你整天跳‘忠字舞’,不累吗?”   杨美萍笑道:“不是‘忠字舞’,我们跳孔雀舞,就是跟孔雀学跳舞,动作 像孔雀一样。”   冯大刚想象不出孔雀舞会是什么样,说:“人怎么能跟孔雀一样呢?难道也 能孔雀开屏?”   杨美萍说:“有机会我给你跳一段你就知道了。”   冯大刚说:“好啊。不过,我是个屠宰工,杀牛放血,取牛霖牛骨我在行, 这歌呀舞呀的,实在看不懂。”   杨美萍说:“我教你。”又问“你们这里叫孔雀农场,真的有孔雀吗?”   冯大刚说:“我们这里就是古代孔雀国的地方。以前孔雀很多,三年自然灾 害时被人打猎吃肉,现在不多了,森林深处可能还有些。”   杨美萍说:“真可惜。我看过很多动物园的孔雀,被人圈养着,都失去动物 的天性了,个个都很懒散,一点都不美。还是森林里的孔雀好,保持着动物最原 始的生活状态。”   冯大刚说:“不过我们农场也有个孔雀园,养了些野孔雀。”   杨美萍微笑着说:“那你回去带我和哥哥去看看吧?”   冯大刚说:“好的,回去时,我们绕路经过下。”   杨美萍说:“好啊,能看到野孔雀就好,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个愿望。”又 摸着脖子上挂的翡翠玉坠,说:“你知道吗,我和孔雀很有缘分。听爸爸说,我 妈妈生我前就梦见了孔雀开屏。当年为了躲避土匪追杀,分手时她就给我留了这 个孔雀玉坠。这次爸爸能找到我,也凭的这个玉坠。”   冯大刚说:“那我该叫你‘孔雀公主’。哈哈。”   当冯大刚把杨美萍带到林场的木屋前,陈山歌依然如往常一样坐在树墩上看 书,很投入,仿佛置身世外般气定神闲。杨美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缓慢而安静 地走到陈山歌面前,立在那里,不说话,默默地望着这个头发蓬乱、络腮胡子一 寸多长的青年大汉的一举一动,想着这个陌生人竟然就是那个有血缘亲情、从未 谋面的哥哥,她如果不是被爸爸找到,也许就如森林里的一只孔雀,孤独而默默 地生长、和哥哥这只躲藏在另一片森林深处的野鹿永远没有相遇的一刻,心里不 免一丝难过,慢慢流出两行热泪来。   陈山歌抬起头,看见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不期而至地飘来,立在他面前, 清澈纯净的双眼望着他默默流泪。他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突然想起来爸爸以 前曾说过自己在云南有过一个失散的妹妹,看眼前这个姑娘的装束和神情,难道 就是他的妹妹?   杨美萍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哥”,抱住他哭起来。   陈山歌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想着自己和妹妹虽然血脉里流淌着一样的血, 却被时代的战乱分割,如两颗孤星散落在宇宙苍穹的远方,相距不知道多少万光 年。如果不是妹妹被有幸找到,他们也许今生都永远都独自孤寂地飘在宇宙的一 际,永无相逢的一刻。想着想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冯大刚在一旁默默地观望着起承转合的一幕,想:“怎么真的像电影一样? 可惜,那杨美萍要是徐风多好,我今辈子还有可能追的机会。出落成这么美丽个 天仙,闪念个想追的想法,都觉得有罪,何况我还真是个连徐风都躲的癞蛤蟆。 哎,这人怎么就这么不公平?”   经过雨后果然是彩虹。陈山歌同意和妹妹一起出山。他预感到,既然爸爸能 回北京、回原单位,说明这个时代要变了。他要迎接一场变革的到来。他要回到 北京去,因为那里才属于他,那里有等待他的世界和舞台。   回场部的路上,冯大刚按照说过的,把陈山歌他们带向孔雀园。这不单是因 为杨美萍想去的缘故,冯大刚更想去,因为那里有他朝思梦想的姑娘徐风,他正 好找到借口和机会了。有杨美萍这么个天仙陪着他去,还怕那个平日对他趾高气 扬、爱理不理的徐风能不吃醋?   3、 张艺术在孔雀园里自建的暗房里冲洗过最近照的几卷120照片,有些是 孔雀园里几只绿色的雄孔雀开屏求欢抓怕的、有些是给农场职工拍的生活照。他 最喜欢的是上次去森里孔雀河谷偷拍的一群野生孔雀饮泉的一组,常人难以见到 原生态的绿孔雀生活,更难以捕捉到那精彩的瞬间永恒,因此他专门把这组照片 放大了,然后拿到暗房外,挂在门口几棵树间的绳子上晾干。   因为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军官,他被当做“狗崽子”从北方的大城 市下放到偏远的孔雀农场来“接受再教育”。以前,他被安排到农业连,天天跟 着农工翻土挖地修渠种稻。由于他有摄影的才能,他靠卖血买了架海鸥120照相 机,经常下工了或节假日给农场的职工、特别是老人孩子免费照相。照得多了, 不但练出了手,也在农场慢慢出了名,农场里来找他照相的人就渐渐多了。场长 老余开始注意张艺术,是因为女儿余丹把一张放大的蓝孔雀照片摆在房间的书桌 上,经常看。他问:“这么喜欢,哪里买的?”余丹说:“什么买的,是农业连 那个叫张艺术在孔雀园照的,前阵子被我们老师拿到学校展览,我问老师要了 的。”老余有些吃惊,问:“这真是咱们孔雀园里那只斯里兰卡送的蓝孔雀吗?” 余丹骄傲地点点头。老余拿起照片,端详了半天,纳闷地问:“咱们这里的孔雀 真有这么美?”余丹笑道:“是。爸爸,这就是摄影艺术的魅力。”老余以前听 别人说过场里有个爱四处照相的张艺术,一直对不上号。今天印象深刻了许多, 原来是那个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后来又不断有人给他推荐张艺术,他寻思,张艺 术的父亲毕竟参加过抗日,在战场上也是条汉子,后来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 客死他乡。我们不能因为他父亲过去的历史而亏待一个现在难得的人才。想来想 去,他觉得孔雀园是农场对外的窗户,这里经常有外国友人、上级领导和各地来 交流的兄弟单位同志来参观,有很多照相宣传需要,可以发挥张艺术的特长,就 把他安排到工作相对轻松的孔雀园负责照相。   冯大刚第一次到孔雀园纯属偶然,他根本对那些野鸟没什么兴趣。那天,他 和贾民意到场部“合作社”(商店)买酒,在门口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姑娘,当时 就愣神了,眼前一片白光光得闪亮。等缓过神来,他问贾民意:“怎么这个姑娘 我从来没见过?”   贾民意因为瓦工手艺好,经常被叫着给各家搭窝补墙的,信息多,答:“新 来的,从北方一个城市下来的知青。前阵子斯里兰卡不是送给咱们一对蓝孔雀吗, 要专人伺候,就分到孔雀园当饲养工了。”   冯大刚暗暗记住,怕贾民意八字没见一撇就嘴长乱散布消息,又怕自己去找 徐风太冒失,搞不好会把人家姑娘家吓住,就借口看新来的野孔雀,让表妹同去 做个掩护。余丹因为在学校里要过张艺术的孔雀照片,也早听几个女同学说过张 艺术的很多事,也想去看看这个人,就答应了。   那天,冯大刚特意骑着新买的大联合28凤凰自行车,带着余丹来到孔雀园, 正好见张艺术正在晾照片。大大小小的照片挂了几十张,在风中呼啦啦地响成一 片。   余丹很好奇,一张一张欣赏。冯大刚左瞧右瞅,不见徐风的影子,心里烦闷, 顺便瞅了几眼挂着的照片,见都是孔雀,不屑地对张艺术说:“你天天给这个这 个鸟照相,烦不烦?”   张艺术憨笑着说:“那你天天杀猪杀牛,烦不烦?”   冯大刚说:“操,我杀猪杀牛,天天可以吃肉。你给这野鸟照相,能当肉吃 啊?”以前,他见张艺术在农业连时的样子,老吃不饱饭,饿得干瘦,心里挺同 情,但总觉得他是国民党军官的儿子,杀过人民,该饿。想到这里,心里就不同 情了。   张艺术说:“我这是在平凡的生活中找不平凡。”   冯大刚有些听不懂,就把张艺术又打量一番,说:“什么平凡,不平凡的? 不平凡能怎么样,你还不是‘狗崽子’,你还不是得喂鸟,还不是吃不饱?”   余丹怕两人语气不合破坏气氛,就指着一张绿孔雀即将开屏的抓拍照片,说: “张大哥,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把你它送我,可以吗?”   冯大刚暗想:“几张破照片,又不能当饭吃、当酒喝,有什么值得表妹和其 他人这么看高张艺术这个狗崽子?我根正苗红的农家子弟,凭什么徐风个下乡青 年就瞧不起我?”比较之下,心生嫉妒,连忙阻止余丹说:“你家里不是一张了 么,要那么多照片干嘛?他又不是摄影家。哥下次去省城给你买个大摄影家照的 孔雀。”   余丹不理他,坚持说:“好吗,张大哥?给了我,你还可以再洗啊。”   张艺术见一边是五大三粗的屠宰工,一边是场长的女儿,两边都不好得罪, 就避开矛盾,狡黠地对冯大刚说:“余丹也是小大人了,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   余丹见状,就笑着从相片中取下自己的喜爱。   冯大刚正不知道再说什么呢,却眼前一亮,看见了徐风。   徐风像一阵风一样飘到张艺术跟前,说:“张大哥,明天我要去省城给爸妈 发个电报,家里有点急事。你代我喂下孔雀,好吗?”她也是从北方来的知青, 和张艺术的城市不远,又分到一个同单位,因此,有事都托付张艺术。   张艺术忙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徐风愁容满面地答:“也没大事,就是爸爸的心脏病又犯了。今天我接到电 报,有些担心。”   张艺术说:“那你就早点去吧,这里放心交给我。路上小心!”   徐风感谢地点点头,正想离开,冯大刚听了一切,急在心里,忙搭话:“徐 同志,家里有急事,我可以开场部的吉普送你去,不要把事情耽误了。”   徐风很平静地瞅了一眼面前这个瘦瘦高高、颧骨高、下巴尖的小伙子,淡淡 地说:“哦,谢谢,不用了。我明天坐头班车去。”说完,扭身就回到宿舍里去 了。   虽然碰了冷脸,冯大刚却不灰心,依然经常找借口去孔雀园。徐风对他倒一 直是拒千里之外,没事了就抱着本手抄的北岛、舒婷、顾城的诗在园子里边走边 朗诵: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他暗暗记了几句,悄悄问张艺术:“这徐同志在念什么呢,听起来这么奇 怪?”张艺术低声告诉他:“是北岛、舒婷的诗。”他还想再问,却怕张艺术笑 话他,就记住了人,回去了问余丹:“是不是有个叫北什么、舒什么的,好像是 诗人?”余丹告诉他:“是北岛、舒婷。现在全国人都在背他们的诗、看刘心武 的小说《班主任》。连中学生都在传抄呢。”他想了想,说:“我只听说过李白、 杜甫,没听说过这几个人啊?”余丹无奈地说:“没听说也不要紧,不会影响你 的屠宰工作。”他嘟哝道:“大家都做的事,我一定要做,更别说徐风喜欢做的 事了。你给哥抄一本,回头哥给你猪耳朵吃。”余丹忍不住说:“哥,你真俗! 再美的诗也会被你的猪耳朵给搞臭了。”   后来,他果然下功夫背诗了,尽管看不懂,也记不住,但很用心。再去孔雀 园时,他就把余丹给他的手抄本装在上衣口袋里,有意无意地露出白纸订的封面 上大大的“北岛、舒婷诗集”几个字,故意找机会再徐风面前显摆。徐风对这个 言谈举止粗俗不堪的人却视而不见、更看不见他的变化,让他有些失落,但令他 想不到的是张艺术每次见到他总是微笑,礼貌有加。他有些莫名其妙。再后来, 他听暗恋表妹余丹的贾民意给他告状:“余丹经常打着看孔雀的旗号去看张艺术, 还把你给场长家送的猪骨头拿去送给了张艺术。”   事实也果真如此。张艺术开始也坚决不要猪骨头。余丹就说:“是我表哥冯 大刚让我送的,他怕人多眼杂惹事。”张艺术就问:“你表哥和我非亲非故,凭 什么给我送猪骨头?”余丹眼睛也不眨地说:“我表哥喜欢徐风,想让你帮忙。” 张艺术有些半信半疑,转念一想:“不吃白不吃,反正冯大刚也是贪污大家的。” 就不再拒绝,然后,他提出给余丹在孔雀园里拍几张照片作为感谢,想两不相欠。   冯大刚知道了来龙去脉,觉得这个表妹心眼挺多。他担心表妹春心萌动,怕 她万一喜欢上这个地富反坏右。虽然他看不透未来表妹若跟了这个狗崽子有什么 好果子,但肯定吃不上肉。他思索着该不该给舅舅说。   等张艺术刚挂完所有照片,冯大刚开着吉普就进了孔雀园的大门。   4、杨美萍一下吉普,看见孔雀园里满园婆娑的孔雀,特别是其中有一对自 己从没见过的蓝孔雀,立刻兴奋起来,像风像舞也像飞一样,加入它们其中。她 感到自己就是一只孔雀,找到了自己的群类。   陈山歌被张艺术丰富的摄影照片给惊住了。他逐一仔细欣赏,看完,对张艺 术很诚恳地赞叹说:“你的眼睛里有个大世界。”   张艺术听出这是这么多年来最懂他的评价,忙问一旁的冯大刚:“这 是……”   冯大刚还在四处张望徐风的影子,顺口说:“林场的疯子——陈山歌。”   张艺术对陈山歌指了指旁边的石椅,说:“早听说你的大名,隐于山林之中 而洞知天下。我很敬佩你!”   陈山歌落座,说:“孔雀园太小,农场太小。你有这样的才华,应该到更广 阔的天地去展示你的才华。”   张艺术惭愧地低下头,低声说:“能有这样的工作和环境,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的父亲是……”他连着七、八次写入团申请书,别人都批了,就他没批。有个 冬天,他在孔雀水库旁边务工,一个小孩不小心落入七八米深的水里。当时天寒 地冻,他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忍耐刺骨的冰水救起落水儿童,本以为组织从此 会被另眼相看,但是,事情过后,他还是黑五类。每年农场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 他从来连想都不敢想。但是有一点,他始终相信苍天不负有心人,七八年来,他 一直坚持写入团申请书,不论别人嘲笑还是冷落,从没放弃过。      冯大刚没找到徐风,走过来坐下,听到这个话茬,忙直言快语,毫不避讳地 说:“他是‘狗崽子’,他父亲是国民党军官。”      陈山歌说:“难道你没感觉到吗?春天要来了!”      张艺术心里也有预感,但在这个偏僻的农场,没有人交流,一切的思想与情 感只能偷偷藏在心里,压抑在重重地束缚之下。而现在,他却仿佛有钟子期遇到 俞伯牙的感觉,忙说:“你等下。”转身进屋去,拿出快要被自己翻烂的手抄诗 集,递给陈山歌,问:“现在,全国人都在传抄这些诗。你在山林里,看到过这 些诗吗?”      陈山歌打开诗集,看了几行,就激动地站起来,朗声读起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      陈山歌读了几首,说:“这是多么伟大的诗啊!当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在 历经了又一个艰难时代后,全国的人都在背诵传唱伟大的诗,知道吗?只有辉煌 灿烂的唐朝是这样的。你说,我们正处在一个多么值得期待的时代?!”      张艺术也被感染,站起来,说:“难道我们——还有机会?”      陈凯歌说:“一个伟大的时代就要到来了。这个时代,就是我们的。”      张艺术还想说什么,这时杨美萍却翩然而至。她惊奇地看着张艺术拍摄的千 姿百态的孔雀图,仿佛看见她的影子随着孔雀的翩跹起舞在照片中被定格。她望 着不远处和哥哥说话的、长得像个兵马俑一样的张艺术,问:“孔雀每一个美丽 的瞬间,你都是怎么捕捉到的啊?”      张艺术也望了她一眼,仿佛惊鸿一瞥,立刻被眼前这个秀发及腰,肌肤光洁 如玉,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眼飘若惊鸿的姑娘所吸引,心里暗暗吃惊眼前这个姑娘 完美得如同无暇的美玉一般,让他想起一个成语“蕙质兰心”——古人创造的这 个词只应属于她。      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好像心有灵犀,电流瞬间激活着两颗孤独的心。      张艺术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装似平静地对她说:“只要用心、只要等待, 忘却岁月与天地,只有你和孔雀,就可以。”      杨美萍听了这句话,如同是千古传唱的爱情主题,脸上悄悄飞过一阵红云, 忙转眼装作继续看照片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妹妹瞬间顾盼流连的眼神和刻意矜持的神态没有躲过陈山歌敏锐的眼睛,他 微笑着对张艺术说:“我这个妹妹是孔雀托生的,她对孔雀的痴迷无人能及,好 像随时准备转胎投生孔雀呢,哈哈。”      张艺术陪着笑,却怕露出心迹,忙转话问冯大刚:“还没看见徐风吗?”      冯大刚说:“没有。她没出去吧?”      张艺术说:“没出去,可能在宿舍吧。”      几个人又聊了会,张艺术才知道陈山歌和杨美萍他们马上就要离开孔雀农场, 回到北京去了,心里暗暗失望。      看看天色渐晚,陈山歌想着父亲还在等他们,几年没见了,心里有些急,就 催着离开。冯大刚有些失望地离开,杨美萍眼睛一直望着孔雀,只是车里离开孔 雀园大门的那一刻,      快快扫了一眼站在园子门口挥手道别的张艺术。      当天晚上,张艺术失眠了。他的眼前多是杨美萍和孔雀的影子,一会杨美萍 幻作了美丽的孔雀,在森里里泉水边啜饮;一会孔雀幻作了杨美萍,在他面前微 笑起舞。      一夜未眠,当天光泛白时,他急忙爬起身,翻箱倒柜,把几年来拍摄的所有 孔雀照片都找出来,然后按两个主题包扎。一个主题是“孔雀的世界”:从一只 刚出生的孔雀到幼年的孔雀,茁壮成长的孔雀、到成年求偶的雌雄孔雀,一个新 家的孔雀,儿孙满堂的孔雀家族;场景有孔雀园里饮水、行走、开屏的孔雀;森 里里灌木丛、竹林、树林、河谷地的孔雀;夜间栖于高树上的孔雀等。另一个主 题是“人与孔雀”:从幼儿看孔雀童真无邪的眼神、少年与孔雀嬉戏、青年人喂 食孔雀、中年人追逐孔雀、老年人呵护孔雀等各种人与孔雀一起的精彩瞬间。包 扎成几捆,再用一个大纸箱子装好,然后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他猜想杨美萍他们 一定住在招待所,就骑车直奔而去。      农场里每日清晨的军号响起时,他到了招待所,怕撞见陈山歌尴尬,就问服 务台杨美萍的房号,就写了个纸条,连箱子一起给服务员转交杨美萍,然后悄悄 离开。      杨美萍起床后,服务员告诉她有人给她留了物品转交。她看到纸条,上面写 着:“这些照片只有给你,才会有生命。”她急忙打开纸箱,见到里面几百上千 张大大小小的孔雀照片,立刻明白是谁送的,鼻子一阵酸,忙揉了揉不落下泪来。      这时,陈山歌来喊她去给父亲问早安,见到妹妹眼圈有些红,又低头看见地 上纸箱里满满的孔雀照片,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转身回到房间,找出克拉考 尔的《电影的本性》和安德烈·巴赞的《电影是什么》,拿过来递给妹妹,说: “你去把这两本书送给他。他将来一定也会和这两个电影大师一样让世界折服。”      杨美萍却越发不好意思,说:“还是你去吧,我去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正在议论,余丹和余场长坐着冯大刚开的吉普来喊他们去家里吃早餐。      余丹无意中看见杨美萍房间地上一箱子的孔雀照片,心里如被打翻的五味瓶, 酸甜苦辣啥都有,但更多的却是嫉妒和气愤。眼前这个突然来的客人,这么快把 她暗恋的心上人的心夺走了,她怎能不难过、不嫉妒、不气愤。她有些嫉恨杨美 萍,但更气愤张艺术这么见异思迁,难道她对他的意思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 白?难道她送他那么多猪骨头都喂了狗了?回去的路上,她的心一直在流泪,嘴 唇咬得紧紧的不说话,脸色很难看。陈政委以为她有些舍不得分离,就对老余说: “你以后不要让孩子天天背语录了。我看见余丹昨天在读《论语》。这个书是老 祖宗留下的宝贝,孩子又喜欢,很难得,就让孩子按自己的想法钻研吧,将来可 能有大用处。”      老余说:“可我担心,那不是孔老二的大毒草么?”      陈政委说:“矫枉过正,历史迟早会做出正确选择。”      冯大刚知道陈政委要官复原职了,愤愤地说:“陈叔叔,你回到北京,把当 初污蔑批斗你那王八蛋好好收拾收拾。”      陈政委却摇摇头说:“这场民族的大劫难中,无数的人被裹挟着扭曲了心灵。 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陈山歌也说:“是啊,一场劫难过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控诉,没有人跪下 来忏悔。”      过了两天,陈山歌临走前,专门来到孔雀园,把两本书给张艺术,说:“送 给你。你可以在这书中找到属于你的世界。”      两人相约,将来在北京见。可是,张艺术对于自己能不能离开孔雀农场去北 京,心里根本没底。   5、 外面的世界果然如陈山歌预言的,有头有脸的人在争论着“检验真理的 标准是什么”?      被封闭了多年的普通百姓开始对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感到如饥似渴;看惯了八 个样板戏的国民,连印度的电影《流浪者》都感到新鲜,全民展开大讨论--- “到底是谁把主人公拉兹逼成了贼?”日本的电子表来了,全民又讨论“中学生 能不能戴手表,这是不是资产阶级?”……      一个崭新的时代如破土的春苗,在慢慢到来。      不久,一个重磅炸弹般的消息从外面世界传来:张艺术的摄影作品《绿孔雀 与蓝孔雀的对话》在文化部获得大奖,这是该市农垦系统自解放后成立以来绝无 仅有的。这个好消息立刻传遍了孔雀农场。      农垦局的局长亲自打电话给场长老余,说:“这个人是个人才,给局里吧?”      老余虽不懂摄影,但却知道孔雀农场、农垦局的庙可能都太小。他把张艺术 叫到办公室,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新打算。      张艺术说:“场长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瞒您。现在高考恢复了,我想报 考中央电影学院。”但他心里一直担心由于他是黑五类,爸爸毕竟是国民党军官, 时代再变,这个历史无法改变,场长可能会不放他走。      老余心里自然舍不得张艺术走,但想到肯定拦也拦不住。换角度再想,张艺 术的年龄都二十七了,恐怕有点大,而且他也未必能考上北京那些最好的大学。 年轻人碰碰钉子,会更加理解什么是好高骛远、什么是脚踏实地,就不想打断他 追求梦想的雄心,就慷慨地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欣赏有理想的年轻人。 当年我们要是没有理想,哪里会参加革命?年轻人就该有志向,到广阔的天地里 大有作为。如果你能考上,我放你走。”      张艺术心里还在犯疑惑,半信半疑,老余却言出必行,当着他的面,立刻给 劳资科打电话,让给张艺术开了报考介绍信。      张艺术喜出望外,忙给老余鞠了个躬,说:“场长,您真是我的恩人。”      徐风知道张艺术拿到了介绍信,也来找余场长,说:“我也想考北京戏剧学 院,请您开恩,给我个机会。”      老徐有些责怪张艺术不懂事,把知青都招惹了,人都高考去了,农场还怎么 办。他只好找借口,说:“放你们知青走,其实我做不了主。张艺术是因为在部 里得了大奖,局里都点名要的人才,因此,给个机会。你呢,没有这些硬指标, 我没办法给局里交代啊。”      徐风听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失望地走了。      这事被老余悄悄说给已经转行到基建队做泥瓦匠的冯大刚,冯大刚觉得如雷 轰顶,刺激很大。徐风要离开农场考大学,他理解,考大学是所有知青的出路, 谁不想改变人生。他是因为不喜欢学习,如果有机会,他也要上大学。但他想不 通为什么张艺术去考艺术大学,徐风也要考艺术大学?难道徐风心里喜欢张艺术? 难道她是为了跟张艺术往一块飞,才考艺术大学。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 不安,对老余说:“舅舅,你可不能放徐风走啊,她要走了,我在这农场还有什 么意思。”      老余说:“这次把她挡住了,难道我能挡人家一辈子?人家本来就是知青, 不属于这里,离开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时代在变,国家日新月异,年轻人都在寻 找出路。你还是想想自己的前途吧,难道你真打算做一辈子泥瓦匠?”      冯大刚不以为然地说:“泥瓦匠怎么不好?将来我把给徐风的房子盖成农场 里最漂亮的,她能不喜欢我?”      老余劝道:“徐风将来肯定往北京寻出路呢,你这里的房子就是比皇宫还漂 亮,有什么用?”      冯大刚一时语塞,像被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      张艺术考北京的消息,影响最大的另一个人就是余丹。她不好对爸爸公开说 什么阻止的话,却暗暗下决心,一定也要考到北京去。张艺术到那里,她就到那 里。她把所有关于高考的书都找来,却发现,别的书她都提不起兴趣,还是只喜 欢读《论语》。她开始苦心钻研《论语》,想从中寻找自己的出路。      老余突然发现女儿像变了个人,以前乱读书,读《论语》,完全是好奇和一 时兴趣,从无常性。现在却有了明确的目标,就是考大学,而且明确说要考北京 的大学。他见女儿下功夫学习了,当然心里高兴,但是想,没必要非考北京的大 学啊。为什么非要跟张艺术、徐风一样,死心眼往一个地方挤,难道上海没有好 大学吗?难道广州、昆明没有大学吗?但他明白,气可鼓不可泄的道理,凡是女 儿学习需要的,他都尽力满足。女儿喜欢孔子的书,他就让冯大刚开车到省城的 新华书店和图书馆买来、借来所有关于孔子的资料和书籍。他知道高考肯定不单 考孔子,就开始打听推荐上大学的政策还有没有用,想给女儿找条捷径。      冯大刚听了表妹说要考北京的雄心壮志,明白怎么回事,心想:“表妹都能 为了喜欢的人而改变,我难道就不能为了徐风而改变自己吗?”但他知道自己, 一看书就瞌睡,不是读书的料。这可怎么改变?他苦恼了几天,干活心不在焉、 有气无力的。      贾民意看他不像病的样子,问:“你是不是不想干泥瓦匠了?”      冯大刚懒懒地答:“我也说不清。”      贾民意觉得其中必有缘故,追问道:“别骗我,说老实话,你舅舅给你找到 新工作了?”      冯大刚有气无力地说:“唉,我在想象,大学是个什么样子?门朝那边开?”      贾民意立刻明白冯大刚的心思,说:“是不是徐风给害的?你也想上大学 了?”      冯大刚历来不隐藏心里的想法,闷闷不乐地说:“是啊,她要走,我该怎么 办?她要真去了北京,我可能今辈子都没机会再追她了。所以,我想,我能不能 也考大学呢?”      贾民意大笑,说:“你照没照镜子,你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也是读书的料? 哈哈,如果你能考上大学,那农场的猪都会上树。”      话粗理不粗,冯大刚听了没办法不生气,因为上大学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便灰心地说:“我自己当然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可我眼睁睁看着徐风去了北京, 能无动于衷吗?”      贾民意说:“我不相信追女人就非得考大学一条路,那考不上大学的男人就 该打光棍啊?”      冯大刚说:“哎,你这屁话是不打粮食的歪理。”      贾民意一急,说出了心里话:“什么歪理?余丹不是也要考北京么,我一个 农村来的招聘工,想追她这个场长女儿,难道也要考北京吗?我就不信,等我苦 干三五年建筑,哪怕八年、十年呢,等我当上了建筑队长,像国外的资本家一样, 给余丹上学的那个大学盖个楼,就叫‘余丹楼’,不信打动不了她的心。”      冯大刚暗暗吃惊,这才回想起几年来贾民意这个附近村子里招工来的泥瓦匠 一直在拉拢、腐蚀他,原来不单是为了感谢他帮忙在舅舅那里说了情,而是冲着 表妹想攀高枝呢。他本来还想骂贾民意虚伪、狡猾,可又一想,贾民意这个初中 没毕业的农村人,都能从外国资本家捐赠的新闻里给自己提炼出追女人的招式, 我难道还不如他么?而且,他这样“曲线救国”的野路子和雄心壮志,让他更明 白:“人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来达到目标,怎能一棵树上吊死想不开呢?既然学 习不行,考大学不行,我就该变化追徐风的策略。”   可是,怎么变化呢?思来想去,突然,他想出一招险棋。      他忙骑车奔向孔雀园,进了大门,撂了自行车,就敲徐风宿舍的门。      徐风开了门,见是冯大刚,有些吃惊。这个在她眼里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仗着舅舅的关系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虽然几年来一直苦苦追她,却只让她感到厌 恶。他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吗?”   冯大刚喘着粗气,说:“你不是想考大学吗?我给你帮忙在我舅舅那里搞介 绍信。”   徐风大吃一惊,缓不过神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大刚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讨厌我,但你不能剥夺我喜欢你的权 利。说实话,我心里不希望你走,希望你一辈子留在孔雀农场,这样我就永远有 机会追你。但我不能这么自私。你要好了、有前途了、幸福了,我更应该感到高 兴才对。”   徐风冷静下来,问:“你帮我,该不是希望我答应你什么吧?”      冯大刚摇摇头,说:“我不会勉强你喜欢我,但请你也尊重我喜欢你的权利, 尊重我追求你的权利,那怕追你一生一世、追你到天涯海角。”   徐风以前从没耐心听冯大刚在她面前完整说过一个句子,就打断或借口离开 了。这是第一次听冯大刚说几句话,而且这么多发自肺腑的话。她觉得说的很有 些道理,也不矫揉造作,和她想象的不一样,犹豫了下,就点了点头。   6、 张艺术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央电影大学摄影专业,这可大大出乎余场长的 预料。农垦局的局长打电话把他臭骂了一顿:“睁眼瞎,这么难得的人才被你放 走了!”事到如今,君子一言,他怎能说话不算数,便不为难张艺术。   张艺术在报到时,他碰见了导演系的陈山歌。俩人一见如故,高兴地互相击 掌,下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俩人聊天的时候,张艺术几次想打听下杨美萍的消息,话到嘴边却又想: “我赶上这么好的机会,看看周围,不但这里,全国的人都只争朝夕地奋发学习 工作,为国家、也是为自己的明天努力呢,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应该事业为重, 谈何卿卿我我?”便始终没好意思开口。   陈山歌却善解人意,君子成人之美,主动说:“我妹妹美萍不久前回云南去 采风,为当地一个歌舞团编排《孔雀公主》,可能要几个月才回北京来。”   张艺术心领神会,不再担心。俩人来去匆匆,各自都通宵达旦、如饥似渴地 学习、观摩各国大师的经典电影,抓紧每一分一秒弥补被文革中荒废掉的蹉跎岁 月。   时光如梭,孔雀农场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也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在慢慢变 化。   余丹自张艺术走后,感到偌大的孔雀农场都空了,变得更加沉默了,但钻研 《论语》的劲头却更足了。徐风因拿到介绍信晚了,耽误了报考,但有了张艺术 成功的鼓励,准备来年再考北京戏剧学院学表演。贾民意获得承包农场基建队的 权利,不但包下农场里的所有建筑工程,以后还可以到农场外、到省城去接建筑 工程。赵大山喜欢二人转、说笑话,承包了农场的文化宫和文艺队,忙于放电影、 搞演出……每一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适应着新时代的变化,每一个人都在一个纷 乱的时代转型中寻找、定位着自己的新角色。   冯大刚也在思考着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他想无论如何也要往艺术上靠,这样 就能和徐风近一点、不隔阂,为将来走到一起提供机会。经过深思熟虑,他发现 建筑装修和艺术有点关系,通过遮一遮糊一糊、贴一贴包一包,把房里屋外见惯 不美的白墙红砖给整得有模有样了,不再千篇一律了,这不是艺术吗?你看看电 影里、画报里外国的房子多漂亮,不都是装修的吗?最重要的是,这个行当还没 人搞,他又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起步,不拍被别人挤出行。于是开始和贾民意的建 筑队捆绑着给承包的工程做装修。当时国家的房改还没开始,个人家居装修还是 空白,只是给单位的房子搞些简单的包墙修角的活。这已让冯大刚对未来看到了 一点点曙光。   这时,随着国内电影市场的逐步开放,一部香港投资拍摄的电影《少林传》 不仅在市场上打败了所有的国内电影,而且使沉寂多年的电影院竟然出现了排队 购票、托后门搞票甚至万人空巷的场面,在电影院上演几个月座无虚席,盛况空 前,令国内的电影人感到震惊。   张艺术一直觉得武侠小说、武打片历来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苦力才喜欢 的东西,热闹有余、思想不足,因此一直没什么兴趣,可当看到大江南北、长城 内外,到处掀起了武术热,在中国乃至世界影坛掀起一股新风格武术电影热潮, 使他对《少林传》有些另眼相待。他搭电影排期的末班车,托人搞了两张票,想 约陈山歌去观赏。   陈山歌自然知道全民都在热议《少林传》,但却心无旁骛,仍沉下心来在图 书馆寻找着能令他感到心灵震颤的主题。当他读到一位著名诗人的一首长篇叙事 诗《一个和七个》后激动不已。这首诗讲述了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中,一位八路军 指导员因叛徒诬陷蒙受冤屈,与八个罪犯关在一起,随时可能被处死。但他不考 虑个人生死,继续宣传抗日救国,使大多数罪犯转变,最后投身于抗日洪流之中。 诗歌曾引起很大争议,因此他很想将来有机会把它搬上银幕,借助主题颠覆长久 以来国人对好人和坏人的简单判断,使之成为民族文化的教材,让历经文革后的 国民多一份反思,为什么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张艺术找到他,陈山歌得知缘由,却毫不客气地对张艺术说:“庸俗!这种 港味十足的娱乐片,那些贩夫走卒凑这个热闹可以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文化, 可你怎么也能去凑这个热闹呢?简直是堕落。”   张艺术激动地争论说:“你整天钻在书里,不闻不问变化的世界。你看看, 现在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议论《少林传》,街道、公园、校园、企业, 到处能看到瞬间兴起的全民武术热。你说,一部电影能带动一个民族乃至世界的 为之兴奋和鼓动。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魔力?为什么我们大陆的电影做不到?”   陈山歌仍然冷静地说:“在我的眼里,那些能被瞬间鼓噪起来的民众,就如 当年的义和拳、太平军和红卫兵一样,只有脑袋里里空空如也的人才会这么浮躁, 对刚看到的世界如逛商场一样,什么都想占有、尝试。你回头看前两年全民瞬间 兴起的Disco,喜欢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是不是来得快去得快?毕竟再 热闹东西也只是娱乐,只会是短暂的,只能说明我们这个民族被封闭、被压抑的 太久了,在精神世界极度空虚和文化体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饥渴难耐,饥不择 食,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精神食粮,什么是娱乐麻醉;不知道真正需要文化养分 的该是什么。”   张艺术说:“作为电影,《少林传》的巨大成功,毕竟有值得我们借鉴和反 思的地方啊,为什么我们做艺术片,观众越来越少,市场越来越小?”   陈山歌说:“香港电影业就是娱乐业,实行的资本体制,一切源于资本、一 切为了赚钱,只要赚钱,什么都可以拍,那怕是低级趣味的三级片。自古阳春白 雪和下里巴人就是两锅菜,有什么值得艳羡的?难道刘禹锡会羡慕一个担浆卖粥 的?”   张艺术充满迷茫地说:“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前几年,我们还吃不饱、穿 不暖,但全国的人却都在背诵北岛、顾城的诗,那种艰苦条件下,所有人的内心 却始终充满理想,赶不到空虚;但是,现在大家的生活慢慢好了,眼界也慢慢开 放了,却没有人背诵诗歌了,没有人谈理想了,心里越来越不充实,反而都一窝 蜂地去随波逐流、什么流行追逐什么,比如Disco、比如《少林传》。这是为什 么?”   陈山歌说:“说明我们的民族文化病了,需要像鲁迅一样的‘医世’者来下 猛药治疗。但是,娱乐片只能是快餐,快餐只会把人的胃搞迟钝,娱乐片只能是 迷幻麻醉,把人的欣赏力带低下。而你我就应该是‘医世’者。当年那么艰苦的 条件下,看不到希望在那里都能蛰伏在孔雀农场里默默地为心中的目标而奋斗, 难道现在的条件比以前艰苦吗?难道过去能做到,现在做不到吗?”   张艺术忧心地说:“过去是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不一样了, 肩上有责任了,一部电影的投资,可能就是一个电影厂全厂老少一年吃喝拉撒要 用的钱啊,输不起啊。”   陈山歌说:“我相信艰难只会是一时的,不会永远。你和我都是有理想的人, 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和我学习电影是为了什么。你当初头悬梁、 锥刺股地考入电影行业的理想绝不是做娱乐片。你和我是为艺术而生的,我们的 责任为国民提供良药的艺术片。”   陈山歌的话在虽然在点燃着张艺术潜藏在心底的理想,但他始终觉得陈山歌 有些偏颇,说:“可是,娱乐片和艺术片,是不是就一定是水火不容?能不能参 考好莱坞的路子取得共存?”   陈山歌说:“我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总念念不忘娱乐呢?你要记 住你我的责任,是给国人用电影展现一个广阔的时代背景,展现特定的时期我们 民族文化和历史的延续性和变革性,通过对民族生存方式的思考来认识社会、理 解人生、审视现实。我们的责任是拍摄出能留给民族、留给历史、留给未来的传 世经典,不是给那些整天掏鸟摸蛋、喝酒聊女人的下里巴人提供下酒笑料。”   张艺术仍有些犹豫地说:“你是要建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文 化理想国。可是,下里巴人占了我们国家人口的大多数,不该完全抛弃他们啊。”   陈山歌说:“不是抛弃,而是要引导,但这里有一个谁引导谁的问题。我们 的责任应该是用阳春白雪引导下里巴人,而不是迎合下里巴人的低级趣味,被他 们引导。《少林传》虽然火爆,但除了掀起全民如义和团一样亢奋地练武热潮, 能引起全民对国家、对民族、对文化、对自己的反思吗?能对观众的思想、学习、 工作有任何促进吗?睁眼看看世界吧,难倒我们今天还要靠一身肌肉和使枪弄棒 打仗、建设国家吗?”   张艺术说:“纯文化、纯艺术的主题太沉重,我们的国民素质无法和发达国 家比,不能要求八亿人民一夜间都成为艺术家、哲学家,都去看美术展、听交响 乐。”   陈山歌说:“说的没错,但开拓者总得有人去担当吧?没有开拓、没有引领, 我们是不是永远沉浸在一身肌肉、刀枪不入的意淫中?太行、王屋二山再高,只 要开始动手,总有把山移去的一天。这是愚公都能懂的道理,你个智叟怎能看不 透呢?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人愿意去开拓,而是很多人放弃了艺术,见钱眼 开,一窝蜂去拍摄更多的《少林传》。这绝不是我们要走的路。拾人牙慧,我敢 肯定,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张艺术说:“是啊,开拓的路艰难而孤独,可能还不被大家理解,甚至嘲笑; 走别人现成的路肯定好走些。难道,就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      果然为陈山歌说中,由于国家经济落后,文化事业单位的拨款入不敷出,各 电影厂资金紧张,都想短频快地拍出能赚钱的电影,改善各厂千疮百孔的财务窘 困,继《少林传》的成功后,市场上又跟风推出了《少林弟子》、《自古英雄出 少年》、《武当》、《武林志》等一系列电影,但香港电影制作掉头很快,见热 点泛滥,大投资联合大陆力量,又拍摄揭秘清宫宫廷争斗的大戏《垂帘听政》、 《火烧圆明园》,再一次把大陆电影打得头破血流。   张艺术和陈山歌见国内市场尽失,陷入思索中国电影出路的迷茫中,俩人心 里都在问自己:“国家的经济日新月异,人民的生活欣欣向荣,而我们的电影艺 术却裹足不前,与之不相匹配。我们该拍摄怎样的电影来反映这个波澜壮阔的时 代?反映出这个伟大民族的文化魅力?什么题材才是这个时代的主题?社会呼唤 什么样的电影?”   不久,路遥的小说《人生》改变成广播剧,在多家电台连播,听众收听热情 竟然超过了刘兰芳、袁阔成的评书,引起全民的热论。所有的人,从政府官员到 大学教授、工人农民到中学生都在讨论高家林是不是陈世美、该不该同情刘巧珍。 这种久违的文化热潮,就像几年前全国人都在背诵北岛、舒婷的诗一样,让张艺 术和陈山歌激动不已。他们像找到了希望一样,觉得从全民的文化热点中找电影 题材也许是扳回信心、与香港电影竞争的一条出路。   陈山歌有旷世之才,他的真知灼见在父亲那里、在父亲的下级电影厂的领导 那里往往获得如潮的赞许,因此,他激动的理由很简单,说:“人作为万物之灵, 就应该有信念、有理想,否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所以,一个人只要坚持自己 的理想,就会找到时代赋予他的机会。我相信我能做到,那怕别人都背叛了理想, 我也要孤军奋战。”   张艺术因为父亲的问题,在农场受够了歧视和压抑,《人生》中高家林的遭 遇让他觉得一个人的命运,在社会震荡的大环境中很难把握,说:“我觉得自己 就是一只蚂蚁,社会却是大海。个人永远很渺小,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 个人应该顺势而为,才能不被大海的波涛淹没。《人生》给了我们这个警示。”   天下英雄所见略同。西影厂的吴天明快人一步,马上动手拍摄电影《人生》。 听到这个消息,张艺术、陈山歌眼前一亮,觉得他们找到了振兴电影艺术之路。 一致认同应该多拍些《人生》这样引起全社会反思的艺术片,让艺术引领全民的 文化进步。   陈政委在部里自分管电影工作后就一直对中国电影领域的眼界封闭、观念落 后、机制僵化、制作落伍等现状心急如焚,积极倡导进行改革。他毫不避嫌,在 北京的电影厂两派拍摄艺术片还是娱乐片的争论中,积极支持曾是自己手下的赵 厂长和陈山歌等一批年轻电影人进行探索和革新。这使陈山歌工作不久就能担纲 导演并争取来电影厂仅有的投资一路绿灯。   陈山歌知道部里反对他父亲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背负 着必须盈利的巨大压力,邀集张艺术等一批志同道合的年轻电影人,合作拍摄 《一个和七个》。陈山歌将七名罪犯从陪衬地位推到主角地位,着力进行群象刻 画。战争在影片中只是一个特殊环境,他要突出的是战争环境中的个体,突出个 体的心灵的撞击和关系的演变,寓意深刻。张艺术在摄影上有意造成画面不平衡, 从而构成一种内在的紧张感,甚至常常用大反差的光线和黑白对比的版画式色彩, 以表现人物雕塑般的力度与沉重感。   电影在广西取外景的时候,杨美萍还从云南赶到片场来,名为看哥哥,见到 张艺术却激动不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张艺术也像见了久别的亲人,望着站在陈 山歌旁边的杨美萍有些心慌。趁着空闲,他装作取景,用相机偷偷拍摄了杨美萍 的一些动人瞬间。也只能仅此而已,众人面前,两个人也只能相望而已,把爱埋 藏在心里,在的开花春天等待着结果的秋天到来。   《一个和七个》自内部审核就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但是,批评质疑的声 音也此起彼伏,而沉寂多时的余秋水也开始借题发难。   7、 陈政委宅心仁厚,回部委重任领导后,见到主动来道歉的余秋水,寻思 他在文革中的诬陷无辜等表现可能不是本意,为人利用,并没有打击报复和为难 过他,只是给他调了岗位,不再做管理工作,而参与一些理论研究工作。在陈政 委手下熬了几年,余秋水始终觉得自己毕竟在文革中过于偏激,树敌太多,想在 国家拨乱反正中避下风头,再说继续在陈政委手下难以施展抱负,想换个陌生的 地方东山再起,就提出去大学工作。      余秋水这几年曾主持出版过一系列有关戏剧史、戏剧美学等学术著作,还在 国家获了奖,虽然有些考证轻率、时有谬误,但是毕竟有一定的理论功力。陈政 委觉得他到基层也好,了解下群众需要,倾听下百姓心声,可以帮助他严谨治学 态度,发挥理论特长,就推荐他去了戏剧学院任副院长。   几年沉寂于校园,余秋水却无心学问,始终恋栈以前风光无限的权利,始终 在暗中关注着部里的风吹草动。现在,见陈政委任人唯亲、大力扶持的电影《一 个和七个》遭到质疑,一些人说它背叛了传统电影价值观念,是对美学追求背离; 也有人认为它过分强调了令人震惊的总体效果,缺乏细腻的把握等等。而且,因 为内部审查原因,推迟了上映,使电影厂捉襟见肘的资金雪上加霜。余秋水终于 等到机会,趁机暗中撰文在媒体上连续攻击《一个和七个》,先后以“石二歌” 的笔名发表了《罪犯与好人之间的价值判断在哪里?》、《市场是检验电影好坏 的标准》等文章,坚决鼓吹:《少林传》的火爆,充分说明广大群众是渴望文化, 有欣赏力、鉴别力的;如果不能获得市场认可的电影,就该抛弃,而应该拍摄老 百姓喜闻乐见的、更多的《少林传》。   部里和电影厂本来就有反对声,陈政委自然知晓,但是,现在连几家媒体也 一边倒地参与其中,让陈政委感到有些蹊跷,更感到不公平。《一个和七个》毕 竟在主题确立、声画造型、表演意识等多方面进行了尝试,取得了一定的突破, 更培养了一批年轻有为的电影人才,催生了日后影响中国电影深远的新一代—第 五代。他想,有争议是好事,但《一个和七个》是因为审查而耽误了些日子上映, 更不能因为市场的遇冷,观众素质良莠不齐,就怀疑艺术片探索的路子。虽然来 自各方面的怀疑和责难不断,倍感压力,但他不为所动,依然坚定地支持赵厂长 和陈山歌、张艺术他们探寻电影艺术的振兴之路。   《一个和七个》在国内市场遭到的冷遇使陈山歌心里充满了不服气,他始终 相信被封闭了多年的国民,有对文化和艺术的渴望和需求,只要是好的艺术片, 迟早会获得大众的认可。他总结《一个和七个》的经验教训,打算再次聚集同道 同谋的电影人,拍摄一部新的电影《黄土大地》,在国人面前证明自己坚持艺术 之路是正确的,也给年逾古稀、矢志不渝支持自己的老父亲争口气。   电影厂再次掀起争议,很多人反对再拍摄艺术片,甚至直书陈政委,呼吁走 香港娱乐片的发展之路。陈政委顶着各方压力,又一次力排众议,鼓励赵厂长眼 光立足长远、再次将仅有的资金用于电影艺术的探索上。   一个老职工得知电影厂里开会通过了把仅有的资金又一次拨给了陈山歌拍艺 术片,找到陈山歌,泪流满面地说:“你拍艺术片,我不反对。可是,我半年没 报医疗费了,我女儿接我班也在厂里,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你说,你再搞下去, 让我们怎么活啊?”   陈山歌望着他,怕说又说不通、劝又劝不住,只好不吭声。      面对巨大的争议,为证明自己对艺术片的判断力,减轻赵厂长的压力,陈山 歌给电影厂写了军令状,保证取得艺术和市场的双丰收。如果失利,他情愿离开 北京的电影厂,数年再不做电影。   为了保证电影的成功,陈山歌再次邀请他认为有鬼斧神工之才的摄影师张艺 术。   寄予了巨大希望、付出了巨大心血的《一个和七个》在市场上的亏损,使张 艺术内心遭受了很大打击。他再次思考艺术片的生存问题,不由怀疑这个时代不 是艺术片的时代,怀疑究竟艺术片在国内有没有生存空间,因此很担心陈山歌的 新片可能还要亏损。见陈山歌壮士断臂般地立了军令状,他不好再劝,面对陈山 歌的邀请,只能鼎力支持。他相信,也许唯有牺牲,为后人铺路,才能为中国电 影探寻出一条出路。   陈山歌准备到厚重的黄土高原去取外景,这个时候,孔雀农场却传来场长老 余病故的消息。   徐风两年前已经考到北京戏剧学院,离开了孔雀农场。这让冯大刚郁闷无比, 茶饭无味,一直思索着找个机会去北京追徐风。现在舅舅去世了,而他经常外出 做装修,他担心表妹会更孤单,自暗恋张艺术以来表妹变得有些孤僻,以后可怎 么办?思前想后,他终于下决心,彻底告别贾民意的建筑公司,带余丹去北京投 靠陈政委,自己也要到北京发展,好继续追徐风。徐风就是他人生最美的梦。   陈政委内心始终觉得欠余场长的人情,有责任安妥两个孩子,就问冯大刚想 干什么。冯大刚想只有入了电影行业,才能与徐风上同一条大船,才能离徐风近, 有继续追她的可能,就大胆地提出,想学电影。   陈政委观察了冯大刚的言行举止,觉得冯大刚做学问不适合,入大学从年龄、 学业等方面考虑也没机会了,就做主替陈山歌答应,让冯大刚进陈山歌的剧组, 从基础开始学。见余丹年龄尚轻,他又问余丹的理想。余丹说:“我不懂电影, 我只喜欢《论语》,想研究孔子。”陈政委就安排她住下,在他家复习,准备来 年高考。   陈山歌尽管内心很不喜欢冯大刚的粗俗,但因为是父亲的安排,就没有反对。 他知道冯大刚搞过几年房屋装修,就让他从美工开始做起。   冯大刚乐得鼻涕泡都开成了花。得知摄制组不久就要去陕北去拍外景,他忙 打听北京戏剧学院在那里,然后满头大汗地感到学校,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找, 终于敲响了徐风的门。   徐风拉开门,见是冯大刚,有些吃惊,站在门口,问:“你怎么来了?”      冯大刚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还以为徐风会让他进宿舍喝口水,可见徐风堵 在门口,根本没那意思,有些激动地说:“我,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现在也 和你同行了,我也要拍电影了。”   徐风更加吃惊,充满疑惑地问:“你拍电影?你演杀猪吗?”      冯大刚知道徐风不相信,就把来龙去脉说了。徐风听了,不屑一顾地说: “哼,你懂电影吗?”   冯大刚说:“我不懂,但我可以学嘛。张艺术、陈山歌当年在孔雀农场,不 是也不懂吗?”   徐风说:“电影是艺术,艺术不是靠关系、靠干活卖力、靠谁劲大,不是谁 想干都能干的!”   冯大刚偏不服气,说:“你把电影说上天,终究也是人干的。只要是人干的, 我就不信,陈山歌、张艺术能行,我不行?!”   徐风更见不惯冯大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张牙舞爪劲头,就如毫不相信太阳会从 西面出来一样,给他撂了句话:“你如果哪天能明白了电影是什么,我答应你的 追求!”说完,重重地摔了门进了宿舍。   冯大刚被晾在门外,等回过神来,却喜出望外,叫了声:“真的?”   8、 陈山歌的新电影《黄土大地》将叙事、隐喻、哲理三者统一,表现了黄 河文明的现状,表达了他对民族特性和命运的思考。张艺术在摄影中也不断进行 着探索。他把地平线顶到画面上端,一个山梁能占据画面四分之三,也以风格化 的视觉形象、新颖的画面结构使摄影取得了重大突破。   但是,影片在送审时依然听到了一些质疑的声音。有人说它的主题没有跟上 “火热的”时代步伐,没有正面表达“沸腾的生活”;余秋水更是以“石二歌” 的笔名积极撰文《为什么要展示中国蒙昧落后的一面》,对它上纲上线、大加挞 伐。这严重地影响了它的上映安排和在市场上的表现。   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水东流。由于它在中国电影史上首次影像的自觉, 语言的自觉等多方面取得的艺术成就,获得了国家电影艺术最高奖,不久在欧洲 一个重要的电影节上也获得了银奖,成功地让世界听到了中国新时代电影的声音。 这使陈山歌和张艺术底气大增。可惜这些成就没有带动国内市场对艺术片的冷落, 一些观众说“主题太沉重、故事不新鲜”、“情节不刺激、人物太老套”、“还 是喜欢港台轻松好玩的娱乐片”……   影片再一次亏损,使电影厂捉襟见肘的资金问题雪上加霜。一向义无反顾支 持陈山歌的赵厂长心急如焚,不得不给陈政委打电话诉苦:“厂里现在已无米下 锅,正常运转的开支都很困难,老职工的医疗费也只能久拖不报。大家都在抱怨 我们拍艺术片浪费了钱。这可怎么办?”   所有的压力再次聚集到陈政委身上,他只能挥泪斩马谡,心痛地说:“责任 在我和陈山歌身上,我们认。陈山歌有军令状在,就按律撤职吧。我也准备告老 还乡了。”   赵厂长知道形势比人强,再想说些鼓励的话,也觉得很无力。      陈山歌只得黯然离开了电影厂。陈政委递了辞职报告,曾是他的老军长的一 位高层领导珍惜他在文化领域的影响力,没有批准,然后对他说:“反对你的声 音不小啊,你还是先换换岗位。现在全国都在热火朝天地搞经济建设,到处在你 争我夺地招商引资,文化领域也不能落后啊。你就抓一下文化领域的招商引资吧, 争取来香港、台湾方面更多资金,利用他们的资金优势,我们的文化优势,合作 制作出一批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艺术作品。”   陈政委如战争年代接到攻击命令一般,不好推脱,只有顶着困难冲,便点头 答应。   最后,老军长又说:“山歌和我女儿的娃娃亲都这么多年了,你看……”      陈政委忙说:“以前年轻人一直忙事业,身不由己。现在山歌有时间了。我 看找个黄道吉日,早早办了吧?”   陈政委转而主管招商引资的消息在圈内传出,有一个人听后大喜过望。香港 老电影人吴宇木借着曾经投资《少林传》大获成功的余威,这些年一直觊觎入主 操控大陆的电影厂。得到消息,立刻敏锐地嗅觉出历来主张大陆电影自力更生的 陈政委可能要换脑筋了。他主动找到曾打过交道的赵厂长,托他牵线陈政委,说: “希望大陆的电影厂能与我们在更广泛、更深入的层面合作。”   赵厂长知道吴宇木是个有野心的人,问:“你是指那些方面?”      吴宇木说:“抛弃你们现在的一切都是领导说了算的模式,像香港一样,实 行制片人制、走明星包装路线。   赵厂长问:“什么是制片人制,明星路线怎么个走法?”      吴宇木答:“制片人制就是制片人负责拉来投资和赞助,因此也负责挑导演, 甚至挑剧本和演员,当然也负责片子营销;明星制就是走好莱坞的路子,包装明 星、炒作明星,用明星吸引力来带动市场的销售。”   赵厂长听着吴宇木的想法,完全是谁有钱谁就是大爷,谁就说了算,那电影 厂没钱,就只能听有钱人的摆布了,给人当丫鬟了。他毕竟是战场上下来的老战 士,血性刚强,心里不由大骂“狗日的资本家,有两个臭钱,这么嚣张”,但他 清楚现在整个电影厂内外交困的形势,各个部门都天天来催资金开锅,退休老职 工天天来要报销医药费,而他去了几次部里申请,见到陈政委被各地电影厂和文 化单位围追堵截催拨款而焦头烂额的样子,便知道不可能再增加拨款了。现在各 行各业都逐步走向市场化,这市场化原来就是资本化,如今,这资本家主动送上 门来,如果他意气用事,肯定会坏了大事。他忍住怒气,说:“这是原则问题的 大事,你放心,我把你的想法完全转达给陈政委的。”   陈政委正忙着张罗陈山歌和老军长女儿的婚事,麻烦的是,陈山歌不喜欢对 方,想逃婚。他也是开明之人,不好逼迫陈山歌,又不好给老军长交代,只能让 远在云南的女儿杨美萍回来劝劝山歌。而杨美萍所在的地方歌舞团和各地的文化 事业单位一样,被推向市场,靠给一些酒店开业、企业晚会伴舞支撑危局。团里 领导知道她的父亲在部委,希望她能到北京给团里化些缘,勉强维持生存下去。 看着身边的同事都靠晚上去夜总会、酒楼给人跳舞赚点茶水钱来生活,杨美萍心 寒不已,没办法,只好答应试一试。   得知赵厂长反映的情况,陈政委经过近期的反思,似有所悟地说:“以前, 我们以为是枪杆子说话的时代,一切靠打仗解决。这些年来,靠打仗那一套,斗 来斗去,把国家搞的一穷二白,如今连弹丸之地的香港、台湾和我们说话也趾高 气扬,为什么?”   赵厂长不解地问:“为什么?”      陈政委无奈地说:“因为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是资本说话的时代了。”      赵厂长听了,想了想,点了点头。      陈政委说:“听说这个吴宇木也有些年岁了,你安排我们见个面聊聊吧,不 要太正式的场合,搞得轻松些。”   9、过了几天,赵厂长在郊外的一个外景地安排了一次野炊,邀请了陈政委、 吴宇木会面,也邀请了陈山歌、张艺术作陪。为了增加轻松气氛,提醒吴宇木带 上助理,他也带了爱人参加。   为显示尊重,吴宇木提出和赵厂长一行先赶到会面地点,坐在湖边的藤椅上 恭候陈政委他们。   看见陈政委的车到了,吴宇木忙站起身走上前去迎,赵厂长也赶上来。   陈政委和陈山歌、张艺术先下车,然后,杨美萍也着一身白族民族服饰意外 地从车里走出来。赵厂长给双方介绍,陈政委说:“这是我女儿,因为一年到头 在南方的森林里找孔雀学跳舞,难得一家人团聚,今天也带来了。”   想不到吴宇木一把年纪、经过无数风雨美色,看见杨美萍的第一眼,眼睛却 竟然直了,立刻被眼前这个一脸星相、光芒四射的姑娘给震慑住了,心里暗叫 “此女只应天上有”,直勾勾盯了半天,把杨美萍羞愧得满脸通红。陈政委和陈 山歌见吴宇木如此好色,内心气愤无比,脸色当时就阴下来。   赵厂长见情况不妙,忙拉了一下吴宇木的衣襟。吴宇木一个激灵,醒悟过来, 虽觉失态,却毫不掩饰欣喜之情,说:“陈政委,恕我直言。令女国色天香,是 我一直寻找的民间明星啊。今天得以一睹芳容,真是三生有幸啊!”   香港捧明星那一套,陈政委略知一二,觉得所谓明星,不过花瓶而已,没什 么真功夫,从来不以为然。但有道是,抬手不打笑脸人。吴宇木夸女儿,他怎好 生气?毕竟女儿娇美夺人,也是他的福气。他忙转话题说:“什么明星不明星的, 我女儿美萍一心只有孔雀、只有孔雀舞,不是演员。”然后,挥手众人落座。   吴宇木坐在陈政委身旁,趁机接过话题,说:“电影卖座不卖座,就得靠明 星。没有明星,观众就不会买账。因此,我建议大陆也走明星制,包装明星、打 造明星。”   陈山歌内心反感香港的电影业把艺术庸俗化了,因此对吴宇木张口钱、闭口 钱的资本家嘴脸充满了厌恶,忍不住插话冷冷道:“大陆的电影不是靠明星,是 靠艺术、靠文化。”   吴宇木自然看出陈山歌喜怒于形的不友善,却不生气,依然心平气和地说: “我在香港电影圈也混迹了几十年,说实话,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什么电影可 以赚钱,什么不可以赚钱。陈先生导演的《一个和七个》、《黄土大地》都在海 内外获奖了,都公认是艺术精品。但是,普罗大众不认识毕加索、卓别林,只关 心柴米油盐。他们要酸的,我就做话梅;要甜的,我就加蔗糖;喜欢咸的,我就 做咸鱼。在我眼里,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好坏之分,只有卖座不卖座之分,因 为我和金钱没有仇。”   说到伤疤处,陈山歌无言以对。      张艺术忙打圆场,说:“明星制有个问题,你们花那么多钱把明星捧红了, 明星的地位提高了,反过身问你们要更高的出场费,你们不拍亏本吗?会不会有 捧不起的时候?”   吴宇木笑道:“各取所需。你赚钱,就得允许别人也发达。毕竟我靠明星赚 钱了,为什么嫉妒明星赚大钱呢?天下的钱,一个人赚不完。”   陈政委转到正题,说:“制片人制、明星制,要一分为二地看,我们也不会 一棒子打死,还是从长计议吧。除此之外,吴先生有什么具体合作建议?”   吴宇木望着陈山歌,面带微笑,真诚地说:“我知道陈先生现在闲赋在家, 真是可惜。如果陈先生愿意,我愿出资金赞助,拍摄一部新片。”   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陈政委觉得必有蹊跷,说:“吴先生是资本家,一切 围绕资本说话,不会平白无故赞助山歌拍电影吧?”众人一时都看不出吴宇木葫 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奇地望着他。   吴宇木笑起来,说:“在座的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时间比什么都宝贵。我 呢,是资本家,讲究效率,因此说话不饶弯子,不浪费彼此时间。赞助陈先生拍 电影,我只有一个条件——”说着,眼光转向座位一角的杨美萍,说:“让令妹 做女主角。我要把让令妹成为红透海内外的大明星。”   在座的人又是大吃一惊。      杨美萍再次脸红起来,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低头望着地不 说话。她已经从父亲那里知道没有可能再给她的歌舞团拨款了。前一刻还一直徘 徊在失望中呢,却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的心狂跳不止,有羞涩、有紧张、 有慌乱。她对做什么大明星根本没兴趣,只是觉得爸爸尊重的香港大投资家如此 看重她,也许是一个借机宣传孔雀舞、给陷入解散危机的歌舞团拉到赞助的好机 会。   陈山歌早看不惯吴宇木资本家颐指气使的嘴脸,把大陆人都当要饭的。听了 吴宇木竟然打不食人间烟火、冰清玉洁一般的妹妹的注意,吃惊之余,自然无比 愤怒,忍不住站起来质问道:“你把我妹妹当什么人了?什么狗屁明星制,那里 面的肮脏我不知道吗?那些被他们捧红的明星,和过去十里秦淮捧的青楼烟花女 子有什么不同?靠一个女子的脸蛋满足市场的低级趣味,那些所谓的观众看的是 电影吗、是故事吗、是艺术吗?”   杨美萍本来还心存希望,想着如果哥哥做导演,无论她演出不演出,会帮她 找机会给孔雀舞做些宣传,却突然见哥哥断然拒绝了,又得知资本家把明星当青 楼女子对待,立刻觉得这个吴先生很阴险、很肮脏,再也不想合作了。   话不投机,风云乍起。吴宇木毕竟见惯了人生的各种风浪,却依然淡定自如, 依然微笑着望着陈政委,说:“时代不同了,过去女子足不出门,委身男人,不 能自食其力;现在却人人要自食其力,人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男人做明星 就觉得理所当然,而女子做明星,就说三道四呢?”然后转身问杨美萍:“杨小 姐,做女主角,你愿意吗?”   杨美萍冷冷地说:“对不起,除了干净的孔雀舞我会演出,其它的我没有兴 趣。”   赵厂长忙打圆场,说:“求同存异,有些事情大陆和香港是有差异的,不可 强求。”   吴宇木仍然不放弃,问陈政委:“陈老先生,你不觉得看着令女一身才艺, 任最美的舞龄韶华流逝而可惜吗?”   陈政委有官位在身,是来谈合作的,不好将个人喜好掺杂其中,看着女儿的 脸色从激动冷下来,相信她内心尊崇的价值观念是圣洁的,不会为金钱而折腰, 就说:“儿女大了,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和判断力,让孩子自己决定吧。”   吴宇木再次转向陈山歌,说:“陈先生,令妹确实是我见过最有大明星星相 的奇女子。你是做导演的,应该知道,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你忍心眼看着她被 埋没吗?”   陈山歌看着父亲一辈子不曾屈服于人,今天为了融资也低下高昂的头,说话 没了往日的斩钉截铁,心里很难过;再看看妹妹,如处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一样, 今天的社会能保持一份纯净心态多么难得,他怎会忍心去亵渎;再想到自己近来 不断被逼婚的苦闷日子,还有自己苦苦追求的艺术片获了大奖却要黯然隐退,不 由对一切心灰意冷,便下决心暂时离开这个纷扰苦恼的世界,说:“对不起,恕 难从命,我已计划好去美国读书了。”说完,不顾父亲眼光的暗示,起身离去了。   陈政委知道儿子的决定的内因外果,默不作声。      吴宇木韧劲十足,又转身问张艺术:“我也关注张先生几年了。张先生像一 块和氏璧,以我在电影圈这么多年的经验和对人的感觉判断,我相信张先生未来 在海内外电影世界的潜力和影响力不可估量。如果张先生不拒绝,我愿意请张先 生做导演,条件仍是一样。”   杨美萍不忍再看吴宇木恶心的表演,正想也随哥哥起身先离去,见他又把枪 口转向张艺术,便想看看她在张艺术心中的地位到底怎样,张艺术会不会在吴宇 木咄咄逼她就范的进攻面前趁机对父亲、哥哥和外人表现对她的爱,就没动,只 是充满希望地深情望了张艺术一眼。   张艺术知道杨美萍内心如高山雪莲一样纯净,因此陈山歌才极力呵护着不让 受污染;而他也对资本家捧明星里面的黑暗和交易有些了解,再说又当着陈政委 和陈山歌之面,他们既然都婉言谢绝了,他又怎么会横插一刀、另起炉灶?就不 亢不卑地说:“也许我们对艺术和娱乐的认识差别太大,恐怕还走不到一起。”   杨美萍心里感到张艺术想在探索电影的路上独辟蹊径的渴望,但她对张艺术 在外人面前畏缩退让、不敢表露自己的心声而略感失望,甚至担心两人相距千里, 常年不见,他对她爱到底坚定不坚定了……   一场会谈,无果而终。      杨美萍带着失望回云南去了,陈山歌也带着无限惆怅去了美国。只有张艺术, 眼看着心爱的人再次远去却无法袒露心声而痛苦,下次相见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而事业上,面对香港娱乐片红透东南亚、步步紧逼蚕食大陆市场而试图独自抵抗, 他也越来越迷茫,不断反问自己:“到底该拍什么影片,既可以重塑民族文化, 又可以让市场叫好?他必须找一条适合于自己的路。路在哪里?”   10、陈山歌的离开,让陈政委感到无奈而失落,但他顾不得个人家事之小, 心中只有国家是大,整理情绪,便积极启动各方人脉关系、发挥影响力,陆续为 部里引进了一些合作资金来扶持文化艺术事业。他心里对探索艺术片的生存之道 也依然没有失去信息,于是鼓励张艺术继续陈山歌的探索。   面对白发苍苍的陈政委充满期望的眼神,张艺术很是感动,心说:“相比较 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的顽强不屈,我们这些动摇的年轻人真该感到羞愧啊。”他打 算迎难而上,用陈政委特批额外拨款的一点资金,打算根据一个著名作家的小说 《高粱地》改编而拍一部小成本的电影。   张艺术第一次做导演,压力超前,因此事必躬亲。由于资金太少,他甚至带 领全体剧组人员自己动手种高粱、浇灌、守护成长,演员也从电影学院选的年轻 学生巩丽和演技潜力大的姜闻。   《高粱地》是对个人强烈欲望的展现和个性的极度张扬,从此,中国电影中 才出现了个人,才出现了有性欲的男人和性感的女人。《高粱地》也不负重望, 在欧洲的电影节上获得了中国电影有史以来的参展的最高奖,震惊了海内外。陈 政委得到张艺术从欧洲报来的喜讯,老泪纵横,然后,安排各方面大力宣传,力 图借机重振艺术片的雄风。   但是,《高粱地》只热闹了一阵子,电影市场就又陷入低迷状况,很多电影 院维持不下去,相继关门,或改做游乐场、儿童乐园;勉强开门的,也只是放映 一些香港的武打片和言情片。电视圈也是如此,各地频繁播映的都是金庸的武打 片、琼瑶的言情片、或日本的肥皂剧。广播市场连传统的优势节目相声、评书也 开始没人听了。面对危机四伏的传统文化危机,陈政委身肩重任到南方各省去调 研,想问路于民间文化,顺路也去下孔雀农场,祭奠下老余。   余秋水见陈政委依然把持着文化艺术圈,很看不惯。他想东山再起,便不断 参加有关文化艺术的讲座、研讨会,以图寻找机会。一次,他参加一场关于电影 《高粱地》的座谈会,认识了坐在邻座的冯大刚。自陈山歌走后,冯大刚无了依 靠,刚入道的美工功夫还浅,只好辗转需要杂工的摄制组做些美工的灵活,或者 遇到附近有电影讲座、研讨会什么的,他就混着听听,感觉就像上电影学院一样, 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闲聊时得知冯大刚也来自孔雀农场,和陈山歌、张艺术以前都很熟,又见冯 大刚现在有些落魄的样子,还只是个助理美工师,余秋水内心激动不已,觉得可 以利用冯大刚来挑战张艺术。他先试探冯大刚,说:“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为 什么他们做导演,你不试试?”   到北京后,事业一直不顺,冯大刚越发自卑,近来连去追徐风也没什么底气 了,那还敢和在国际上获奖的陈山歌、张艺术叫板,他尴尬地笑了笑,说:“他 们都上过大学,是正规军,我怎么能比呢?我连美工也还是半瓶子醋呢,除非和 他们比杀猪、比搞装修。”   余秋水虽觉冯大刚粗俗,但却头脑简单,很好操控,就说:“天下的万事万 物都是相通的,这是一位伟大的哲人说的,很有道理。所以,电影其实和杀猪、 搞装修一样,也有相通的地方。你好好琢磨琢磨,要有信心。我相信你可以成功。 这是我的名片,以后需要什么帮忙,直接找我,别客气。”说着,摸出张名片递 给冯大刚。   冯大刚诚惶诚恐地接了名片,看见是大学教授的名头,顿时对余秋水充满了 无比的敬意。   回去的路上,冯大刚就开始琢磨余秋水的话,深感大学教授就是不同凡人, 说的话就是比别人深刻,什么相通不通的,他半天都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至于 说什么他也能做导演,他却不敢相信,偶然有个闪念,却如老虎吃天、无处下口 一般,还迷糊着找不到路呢。   到了电影厂的宿舍门口,却意外地看见以前孔雀农场屠宰连的赵大山正东张 西望地等他呢。   原来,赵大山自承包了农场的文化宫和文艺队,由于电影慢慢没人看了,干 脆就关门改做剧场,天天领着文艺队教退休职工台上、台下全民跳二人转、演小 品。前不久,适逢陈政委到孔雀农场调研,看到了他演的小品和大秧歌,很欣赏 他把快要绝迹的民间二人转又振兴的精神,夸奖他:“你把小品和二人转融合起 来的艺术形式,值得更多的文化艺术借鉴。”因此,推荐他带着节目上中央台的 春晚上表演,激起全国的文化艺术单位反思,也弥补相声、评书失去观众后的节 目缺憾。   赵大山心里忐忑不安,一方面感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振兴他喜欢的 二人转民间艺术,一方面却心里没底,怕自己的功力太浅,在全国艺术家面前丢 人,因此,找冯大刚问怎么办。   冯大刚说:“这有什么怕的?就跟当年杀猪宰牛一样,你在孔雀农场能干净 利落地杀猪宰牛,到了北京一样。别怕,我给你捧场!”   赵大山听了,有了点底气,说:“是啊,我寻思:前几年吧,相声、评书火 得不得了,那是老百姓家里只有收音机,只能听不能看。现在吧,老百姓家里慢 慢多了电视机了,就不满足了,想又能听,又能看。这相声、评书是不是就该, 就该——我的意思是,这风水轮流转,是吧?转也该转到小品和二人转了,你说 呢?”   反正无事干,冯大刚就看赵大山的彩排,反复看了赵大山的小品,他以当年 敏锐地嗅觉出装修业的先知先觉,幡然醒悟过来,大叫:“什么小品?原来把一 箩筐怪话笑话和脑筋急转弯,找个噱头串到一块就是小品。原来这么简单!”他 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地跑到徐风那里,把自己的惊天大发现告诉她。   徐风第一次对冯大刚另眼相待。几年来在电影圈也没演到什么重要角色,因 此,在圈子里默默无闻。如今,一个怀抱梦想,始终对未来、对她不放弃的男人 把自己最高兴的事,第一个来给她倾诉,她的心有些动,说:“有道理。你不如 当小品导演得了。”   冯大刚却说:“我要当导演,就一定和陈山歌、张艺术一样当电影导演,那 多牛气,想用谁用谁。”   徐风笑道:“真庸俗!当导演不是为了牛气,是为了艺术。”      冯大刚却认真地说:“艺术的门朝哪边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有朝 一日我做了导演,我就一辈子只用你一个女主角,一辈子。”   听了这话,徐风很受感动。她心里最看不惯用情不专的男人。张艺术对余丹 的痴情不专、陈山歌撇下等候了她二十多年的娃娃亲跑去了美国,只有冯大刚多 年来对她始终不一、痴心不改。她的眼睛不由湿润了。   11、余丹在北京的大学里读了几年传媒专业,没取得什么成绩,因此一直默 默无闻,更没有什么值得老师同学注意的地方,倒是在年级毕业的文艺晚会上, 第一次站在台前面对众人,她就感到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表现欲望,用南方很土的 俚语朗诵的《论语》。这种调侃的方式把老师同学们乐坏了。几个老外同学虽然 听不明白什么意思,却觉得很新奇,树起大拇指叫道:“中国文化,真伟大!” “中国文化,好玩!”这让老师和同学们感到啼笑皆非。   毕业后,余丹不想留在北京。她失望于张艺术对杨美萍的痴心,而对她的爱 慕却视而不见。她孤单地回到孔雀农场,在农场的子弟中学里当了电教室的老师。 为了排解孤独,她办起了一个《论语》爱好班,学校领导却认为高考重要,既然 高考不考,就不应分担学生精力。这使她备感挫折。   此时贾民意的建筑公司也越做越大、生意越来越好,雇的人也越来越多。他 们村子几乎所有的劳力都在他的建筑工地打工,身为总经理的他在村子里自然成 了说一不二的人。虽然有钱了,可贾民意对余丹却依然苦追不放。得知余丹在学 校的遭遇后,他再次找过来,说:“子弟中学不让办,我还觉得给中学生讲没意 思呢。这样吧,我们村子里我说了算。你干脆给大人讲,你在我们村子里办个大 人班,学生我负责。”   余丹一心只专心于《论语》,本已灰心丧气,听了贾民意别出心裁的想法, 不由眼前一亮,就同意了。   出乎余丹意料的是,等她坐着贾民意的桑塔纳到了村里的村部,见带着建筑 工地安全帽的民工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那里等她。她当时就鼻子酸了。贾民意很 有眼色,立刻递上手绢,民工们看见,立刻地动山摇地鼓掌。   余丹站在讲台上,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找到了久违的兴奋感,朗声道:“子曰: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 乎?’意思是说......”   话音刚落,低下就是一片掌声。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 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意思是说……”   又是一片掌声接着她的话音。   ……      讲了几句,余丹就发现下面的民工开始显示一脸的疑惑,甚至有人开始打盹。      她叫起一个民工,问:“我刚才讲了,孔子说,你懂了吗?”      该民工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贾民意望着他,说:“怕啥子?实话实说,余老师又吃不得你。”      大家笑起来。      那个民工磕磕巴巴地用当地的土话说:“呃抵(我)厅(听)补匝(不)茗 摆(明白)。”   余丹有些吃惊,问:“一句不明白,还是都不明白?”      该民工不好意思地说:“摸(没)一锅(个)之(字)茗摆(明白)。”      失望之余,余丹突然想起曾在大学毕业晚会上用土话说的《论语》,顿时反 应过来,忙该口也用土话讲道:“兹药:‘薛儿使洗指......”   就这样,民工们总算听懂了孔子是干什么的,说了那些话,有什么道理。结 束的时候,大家还都向余丹鞠躬,感谢她让他们懂了这么多道理。这让余丹有了 更大的信心,打算就这样用土话把《论语》讲下去,让更多的民工像她一样爱孔 子。   贾民意只能鼓励她继续教,虽然每次把民工们吆喝来听课,他要给每个人一 毛到三毛不等的奖金,但是,为了追到余丹,他觉得值。   随着余丹办的“论语班”的持续,孔雀农场的场长想让贾民意给场部居民区 准备更新自来水管道捐点款,就主动提出让余丹在文化宫来办一次论语大讲座。 余丹当然高兴。贾民意听说后,马上让手下安排几个其他地方建筑工地的民工全 部坐大卡车来参加,然后,又给市里电视台的总监打电话,说:“你上次说想在 你们大楼前的空地上建个小桥流水、亭子什么的,是吗?”   总监说:“是啊,可惜没这笔预算啊。”      贾民意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农场要搞一个关于孔子的报告会,如果 你们能搞个新闻报道什么的,那个花园我免费给你们建。”   ……      新闻播出后,外面的人并不怎么关心,收看的观众也很少,倒是农场和农垦 局的很多职工收看了。余丹一时在农场和农垦局系统成了无人不知的名人。   余丹知道这一切的背后贾民意出了不少力,不再拒绝贾民意的追求,还送贾 民意了一本《论语》,里面夹了一张她的照片,背后写着:“贫而无谄,富而无 骄。”   贾民意对《论语》没什么兴趣,也不懂,随便翻了翻,看见照片和背后的字, 虽然不懂什么意思,但见余丹对他长年来封闭的爱情大门慢慢打开了,激动不已。 欣喜之余,他打算花更多的钱来包装余丹,想:“余丹如果出名了,我在别人面 前也更有面子。有这样一个名人女朋友,看还有什么人以后敢嘲笑我没文化?!”   得知省电视台有一个节目叫《开心讲堂》,贾民意提了一袋子巨款,亲自开 车赶到省城,找到节目制片人的办公室,直接了当地问:“我想包一场这个节目, 需要多少钱?”   制片人有些吃惊,知道遇到暴发户了,心里骂道:“土包子,有几个臭钱就 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但却礼貌地问:“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有原则。”   贾民意根本不听,从袋里摸出几十捆前堆在制片人的桌上,问:“够不够?”      制片人无奈地笑道:“你误会了,节目是给全省观众看的,不是哪个人说了 算。”   贾民意继续掏出一堆钱,码在桌上,问:“够不够?不够,我这里还有金卡, 随时可以取。”   制片人知道遇到铁豌豆了,苦笑了下,说:“不好意思,我做不了主,我去 问问台长。”   ……      到省电视台录制《开心讲堂》特别节目时,余丹站在偌大的讲台上,看着台 下挤得满满的贾民意请来的民工们,听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感觉就像电 视上看见过的港台明星演唱会一样的热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此时, 她彻底明白了自己,她就爱这种讲台,只有面对无数崇拜一样的眼光,她就激动、 就兴奋、就能忘掉现实、就能回到春秋时代、就能陶醉在那遥远的从前。   《开心讲堂》特别节目播出后,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褒奖的人说余丹 的论语讲座是对死板填鸭式教学的创新,批评的人则认为她对论语缺乏潜心的钻 研,谬误百出,是迎合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不利于倡导严谨的治学态度。部里 在当地的通讯员根据争议写了篇通讯,在部里的机关报《文化通讯》上做了详细 报道。   报道出来后,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但余秋水却敏锐地意识到其中必有问题, 认为名不见经传的余丹能在《开心讲堂》做一期特别节目,背后一定有人、有资 金支持。他想,应该鼓励余丹这种反传统的文化革新继续裹挟大众,与陈政委常 年标榜的精英文化展开竞争;而且,余丹背后运用资金玩媒体于鼓掌,炒作文化 的模式他应该好好利用,以争取社会大众对他的关注和认可,为自己以后的翻案 做基础,毕竟陈政委一把年纪了,来日无多,他有耐心等到这一天。他想找到余 丹背后的出资人,于是打电话给余丹,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来做我的传媒 学研究生。”   但余丹听说余秋水在文革中批斗过很多人,包括爸爸的老上级陈政委,有些 为难。贾民意知道后,说他去搞掂。   12、《高粱地》的巨大艺术成功和陆陆续续在国际上又获得的无数奖项,却 没带来太大的市场收益,让张艺术的心凉了半天。这样外热内冷的结果,就是他 想继续拍艺术片也筹措不来资金了,国内没有人对艺术片的市场看好,就连一向 坚持不懈的陈政委也感到有些悲观。   一筹莫展之际,赵厂长向张艺术提出一个建议:“能不能先拍部热闹卖座的 电影,赚了钱再继续拍艺术片?”   张艺术听了,想:“既然叫好又叫座、艺术市场双丰收的电影没办法统一到 一起,干脆不如把两者彻底分开,茄子一行种娱乐,豇豆一行种艺术,两全其 美。”他与赵厂长达成一致,先拍部反映劫机的警匪片《美洲豹》。   陈政委得知他们的拍摄计划后,无奈地摇头,心想:“娱乐片是个陷阱,充 满诱惑,但愿张艺术的心能放得开,也能收回来。”   陈山歌在美国听说后,给张艺术打来电话,说:“你的优势在于思想,在于 文化,不在于娱乐。娱乐是那些整天泡在吃喝玩乐天地里的人口渴时的调味品, 他们没有思想,也根本不需要思想,只需要及时行乐。你喜欢流行歌吗?喜欢时 尚的衣着吗?分得清男女化妆品吗?你根本就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怎么能把握娱 乐的精髓?希望你不要抛弃了自己的优势,邯郸学步,丢了西瓜,芝麻还没捡 到。”   张艺术说:“我内心的确不是娱乐世界的人,甚至有些排斥娱乐。但是,为 了生存,我必须先卖身,再从良,全当为艺术片在娱乐世界里化缘呢。”   果然,《美洲豹》被市场认为不伦不类,遭到惨败,这使张艺术不屈服不行。 他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自己,总结失败的教训:“你看我这穿着黑棉袄、外罩军 大衣的样子,哪里像娱乐世界的人,整个一个农民。看来,我根本不明白娱乐是 怎么回事。还是陈山歌说的对,我的生命在于艺术片,那里才是我的世界。”他 沉下心来,又研究以前成功的原因,认为好故事是好电影的基础,有一个引人入 胜的好故事就等于成功了一半,但是,很多人会止步这里,这样就会有走向娱乐 片的危险,因为只有好故事还不够,必须有思想深度,能唤起社会思考和共鸣, 这才能成为好题材。而找这样好题材的诀窍就是从国内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挑选。 由于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资金投资艺术片,他就每天阅读大量的小说诗歌来等待, 坚持宁吃仙桃一颗,不吃烂杏一筐。当时有人说,国内现在除了一个人还阅读小 说诗歌,其他人都赚钱去了,那个人就是张艺术。而张艺术读了大量的小说后, 思考着每一部电影都应该创新,都应该何以前的不一样。这次,他找到了一个让 他心动的、揭示人性善恶和民族劣根性的故事《菊之豆》。他三年不鸣,内心却 在等待着一鸣惊人的一刻。   在张艺术沉寂的时候,余丹顺利地成为余秋水的研究生。离开了掌声鲜花的 讲台,她有些失落;重返北京,孤寂中又不由想起了张艺术。她从冯大刚那里得 知张艺术现在想拍电影没有人投资,她知道贾民意为了追她,也把业务重心转移 到北方,刚兼并了一家煤矿,势头很旺。她想,只要她一句话,贾民意不会不听, 就去张艺术住的地方,敲开门。   张艺术见是余丹,想往房间里让吧,孤男寡女,怕别人碰见了又说闲话,他 更辨不清了,他已经被冤枉多年了;不让吧,一个姑娘家大老远来看他,似乎不 近情理。正在犹豫呢,余丹却激动地说:“我的朋友想投资电影,我给你介绍。”   张艺术知道余丹的心思,怕她继续像当年一样误会他,耽误了她,虽然心里 希望找到投资,但不会靠这层关系拉投资,就谢绝了,说:“我不缺投资,缺时 间。不过,谢谢你。”   余丹难掩失望,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地,踢着门框。      张艺术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他欺负了人似的内疚,便把门敞开,说:“要不, 进来坐坐?”   余丹抬起头,却看见房内的墙上贴着杨美萍的大幅照片,顿时心凉了,说: “不用了。”扭头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骂着张艺术:“那个杨美萍有什么好 的,不就会跳舞么,和舞女有什么区别?她懂得孔子吗,懂得论语吗?我不就不 漂亮么,你也没必要这样害怕我啊,连门都不敢让进?没良心的花心大罗卜!有 朝一日,我也让你尝尝遭人冷落的滋味。”回到学校,眼泪还没干,正被余秋水 撞上,问她怎么了。她不啃声。余秋水就迂回地问:“我刚有急事找你,四处找 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余丹心无城府,擦了擦泪痕,低声说:“我去电影厂看我表哥冯大刚了。”      余秋水听说过余丹追张艺术的传言,不信她编的话,但得知冯大刚竟然是她 表哥,灵机一动,想:“何不鼓动余丹联合冯大刚来挑战张艺术和陈政委呢?” 就说:“你表哥有导演的天赋,你应该多支持他。”   经一点拨,余丹似有所悟,想:“对啊,我干嘛不给我表哥拉投资呢,让他 在电影上多些成功,把张艺术的嚣张压下去,看他还清高不清高。”   她打电话给冯大刚,问:“表哥,你想不想当导演?”      冯大刚吓了一跳,说:“我不是晚上做梦,我连白天做梦都想当导演呢。”      余丹说:“你想拍什么,我让贾民意给你投资。”      冯大刚有些吃惊,说:“我哪是那块料啊?连陈山歌、张艺术在国内外获大 奖的电影都赔钱,我哪有胆子敢糟蹋贾民意一砖一瓦赚的钱啊。”   余丹气愤地说:“你是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志气?张艺术、陈山歌你又不 是不知道底细,难道他们天生会导演?难道你比他们少鼻子少眼?你真让我失望, 怪不得徐风瞧不起你,我也瞧不起你!”   一番话刺激得冯大刚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来,说:“我现在实在没那本 事,要不,我刚认识个朋友拍电视剧《北京人混纽约》呢,我先跟他做黄花鱼溜 个边,再学一两年,等有把握了,再找你?”   余丹无奈,只好暂时作罢。   13、陈山歌回国时,张艺术刚捱过卧薪尝胆的几年,得知西部电影厂为了配 合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振兴区域文化事业,有投资艺术片的立项。为争取来资 金,张艺术签了合作协议,把自己卖身给西部电影厂,然后拿来立项资金开机拍 摄思考了很久的故事《菊之豆》。看着张艺术脚踏实地、不惜委身求全地朝着认 定的目标探索,陈山歌心里蛰伏了几年的激情再次被点燃。他联系了赵厂长,了 解现在的政策。   赵厂长高兴他的归来,但却怕他又要拍艺术片,说:“现在国家经济发展势 头这么好,厂里财务状况有些改观,但是,不瞒你说,我觉得艺术片还不到时 候。”   陈山歌说:“我听父亲说,部里怕一窝蜂都投资娱乐片,没人搞艺术片,专 门拨了专项资金,专款专用扶持艺术片,是不是?”   赵厂长知道陈山歌有这么个父亲,他想躲也是躲不过了,再说,陈政委年事 已高,快要退休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为难陈山歌,以免被他人误会以为是见风 使舵的小人呢,便说:“是有这个政策。我这里的专项资金有几个导演争的很厉 害,还没上会定。如果你有好题材,我可以开绿灯。”他豁出去了,想:“陈山 歌的水平只在张艺术之上,不在之下;加之又在美国学习了几年,应该更熟悉资 本主义市场经济那一套。张艺术的几部电影虽然赚的不多,但至少没赔过钱。陈 山歌的艺术片就算再脱离市场不赚钱,也决不会亏吧?”   但是,想不到赵厂长料到了开局,结局却猜对了一半。张艺术的电影《菊之 豆》凭借深刻的思想内涵和他最善于把握营造的精美视觉效果,在国际上又获得 了无数奖项,还被提名为“奥斯卡尔”最佳外语片奖,盛名之下,获得了白领观 众的认可,在市场上略有盈利;而陈山歌却犹如跌入冰谷,《边走边歌》因为主 题有宣传迷信玄虚的问题,彻底被禁演了。   面对亏损,满怀抱负,本来打算借在美国对电影艺术的几年学习,融东西方 电影艺术于一体,给国人一个新电影认识的陈山歌,无颜见赵厂长,更不好再提 投资,而开始闭门思过,反思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观众的问题,或者题材的问题。 如果说是市场的问题,为什么张艺术部亏钱?如果说是观众的问题,为什么他们 买娱乐片的帐;如果说是他的问题,难道艺术片就不该坚持吗?……他始终不相 信,他不能拍出一部震世骇俗的惊天之作。   赵厂长没有责怪陈山歌,因为禁演不是他的个人问题。但是,赵厂长从此却 认定张艺术才该坐国内导演的头把交椅,大家敢给他投资;而陈山歌再不改弦易 辙地贴近市场,恐怕没人敢给他投资了。果然,张艺术开始被国人戏称为“获奖 专业户”,只要他拍的电影没有不获奖的。西部影厂凭《菊之豆》获得了艺术丰 收,领导因此获得表扬,高升有望,继续投资张艺术的下部直指人性阴暗与争斗 的电影《大红灯笼》。张艺术一时也成为多家电影厂争抢的宝贝,各家都提出, 只要他愿意加入合作,投资没问题。赵厂长有意回避一段时间陈山歌,看着张艺 术成了香饽饽,不甘落后,凭借熟门熟路熟人,咬定要和张艺术也签订一部电影 作为工作规划给领导汇报。张艺术的门前一时车水马龙,让他有些错觉,以为艺 术片的时代就要到来了。面对大好形势,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以前所 有的电影都是安排好的场景,演员都是按照规定的套路表演,缺少真实感。能不 能不让演员知道摄影机在哪里,进行完全地偷拍,让演员如主人公一样直接进入 真实场景,在他(她)完全放松的状态下进行最真实、最贴近原始状态的生活演 绎?这将是一个崭新的拍摄模式,一定对中国的电影有促进作用。”他兴奋地把 想法告诉赵厂长,问他愿意不愿尝试。赵厂长只怕张艺术又跑到别的厂,好不犹 豫答应了投资他的下部创新电影《秋菊闹官司》。   陈政委还没看到一直渴望的时代到来,就带着遗憾退休了,最感到高兴的是 余秋水。他仿佛看到了重回部委的希望,但是他深刻理解欲扬先抑的道理,越是 这个时候,越不能急躁盲动,反而应该于众人面前显示出无欲无求的超然。他向 大学递了份辞呈,然后主动联系了各地的一些基层单位,提出以个人身份去采风。 各地下属单位领导得信后诚惶诚恐,忙表示欢迎,主动发了邀请信,免费提供食 宿,安排专职导游陪同。   余秋水到各旅游胜地边走边看边写,几个月后回来,汇集成了一本集子《文 化苦行》。但是,国内的出版单位认为文字粗浅、考证轻率、谬误百出,没有出 版。这让余秋水大为恼火。他以为又是陈政委把持的文化单位不敢出,就想起了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投资商吴宇木,把书稿寄给他。吴宇木历来认为多个朋友多 条道,就主动帮他联系了一家台湾的出版社。   书出来后,由于描写了各地旅游景点的人文风貌,使眼界封闭、鲜有机会迈 出家门,特别是把旅游当贵族奢侈梦的一些学生、打工仔打工妹、民工眼界洞开, 仿佛借着积木堆积般的“世界之窗”里看到触摸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园了自己 走出家门、国门的梦;加之又摘录各地的旅游指南、民间传说、野史公案,过去 同余秋水一起捉刀弄笔的一些当年小将,如今由于多被冷落,见余秋水都要翻案 了,趁机纷纷浮出水面,为之大唱赞歌,借热捧《文化苦行》为他们被打压叫屈, 为争取话语权发力。   全国各地有几个老教授给陈政委写信,认为《文化苦行》考证不严谨、哗众 取宠,有违一个教育工作者的学术道义,并指出了书中诸多谬误,如:《洞庭 角》:“范仲淹身后就闪出了吕洞宾……他后人不平,另建三醉亭,祭祀这位道 家始祖。”吕洞宾不过是唐代一位修炼有术的道士,后来还将他尊为“八仙”之 一。但从他的时代和在道教中的地位来说,他与道教的始祖是根本沾不上边的。 还把“道教”错成“道家”……如,《沙原泉》:“为什么历代的僧人、俗民、 艺术家要偏偏选中沙漠沙山来倾泻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 窟?”但其实莫高窟是建在距敦煌50里的鸣沙山上,而不是沙漠中……   陈政委找来书,浏览后,出于关心部属的善意,忍耐着老眼昏花和双手不住 颤抖的痛苦,给余秋水写了一封信,摘录了几个老教授列举的一些问题,供他订 正。   但是,余秋水却觉得这些老教授整天闭门造车,根本没有像他一样实地考察 过,完全是嫉妒他的才能和成绩,而陈政委既然退休了,就不该还像领导那样对 其他人指指点点,于是回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话:“一家之言、谁对谁错,市场 自有公断。请尊重他人说话的权利!”   看到回信,陈政委气得一口鲜血喷在纸上。   14、陈山歌看到父亲权力不再,余秋水就开始变脸了,深感“人生如戏,戏 如人生”,更下定决心一定要拍一部石破天惊的传世经典,以此回击余秋水和那 些附炎趋势、人走茶凉的卑鄙小人。   经过反思后,他认为突破口就在于将已经在市场上成为热卖的小说进行艺术 升华,而随着大陆城市化的推进,港台成熟市场无疑具有前车参照,必须把港台 音素加进来,因此最好从港台小说里选择。由于港台小说又过于市场化、娱乐化, 因此,只可借其故事和市场宣传,而文化内核还是要挖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从 不同领域,以不同方式对历史和文化进行反思和批判,让这个民族多灾多难后的 沉重启示照进现实。   历经凤凰涅槃,陈山歌找到了香港女作家的小说《霸王与虞姬》。此时,赵 厂长经陈政委的大力举荐,在筹建的电影集团中出任领导的呼声最高,因感念陈 政委多年的知遇之恩,顶着其他领导的怀疑和反对,冒着再次失败的风险,大力 支持陈山歌将浴火重生的扛鼎之作。   电影《霸王与虞姬》以男女主人公几十年间不同历史背景下出演同名传统京 剧节目的人生故事,充斥着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仿佛戏里戏外不分情境的纠缠挣 扎,既是一出人生的悲剧,也是一首惊世的绝唱,成为陈山歌最华丽的人生乐章。 电影自杜甫一横空出世,就震惊了世界,不但在法国电影节上获得了令全世界羡 慕的最高奖,还在无数的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无数的奖项。   这是多年来中国电影领域难得的一部艺术市场双丰收的电影,张艺术得信, 大受鼓励,也下决心拍一部与《霸王与虞姬》一样令世界荡气回肠的电影。这让 他不由想起了刚看过的小说《啊,活着》。   余秋水看着陈山歌的成功,心里却充满了苦涩。正好余丹面临毕业,想留校 当老师,有求于他,他就借机再次撺掇她鼓励冯大刚拍电影,说:“我从多年的 经验就可以断定,你表哥是个导演的胚子。这么跑龙套浪费着,不是他个人的损 失,而是中国电影的损失啊。你不心疼,我却心痛啊。”   余丹虽不完全明白余秋水为什么总鼓励冯大刚做导演,但却相信是好心,她 也不希望表哥来北京这么多年天天跑龙套,于是说:“表哥历练了这几年,也该 有长进了,我回头劝劝他。”   余秋水说:“你告诉他,如果需要我帮什么忙,别客气。”      余丹见老师一个外人都这么上心,更不好意思再退让了,就告诉了贾民意, 说冯大刚想拍电影,问他能不能投点资。   贾民意正忙着处理一起煤矿事故呢,只简单说了句:“让他拍吧。”      余丹听了,忙打电话给冯大刚报喜。冯大刚随电视、电影剧组跑了几年龙套, 明白了其中的子丑寅卯,也想试一把,就说:“我一直想把一个朋友的真实故事 编成电影,肯定好看。”   余丹见冯大刚有了信心,就说:“你明天来我这里吃饭吧,叫上徐风;我叫 上贾民意。”   等孔雀农场的四个人多年后第一次坐到一起,贾民意才清楚是昨天他没说清 楚,余丹可能以为他答应投资呢,但看着冯大刚要做导演和徐风要做女主角一脸 兴奋的样子,还有余丹充满希望的眼神,又想到冯大刚当年有恩于他,来北京这 么多年了事业也没起色,虽然他越来越发达,却从没开口求过他。他不好扫了大 家的兴,于是打落牙往肚子里咽,说:“大刚,你干吧!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有我呢。”   冯大刚听了,鼻子一酸,抱了抱他的肩,忍住了快要落下的眼泪。   15、张艺术刚在法国参加完他的新电影《啊,活着》获得的最高奖,原以为 自己呕心沥血的电影取得了像陈山歌一样让世界震惊的成就,应该也可以艺术市 场双丰收了,却突然接到陈政委去世的消息,忙赶回国。   没有了陈政委的支持,国内的艺术片再次陷入冷遇,连《啊,活着》也被禁 演。   余秋水借机力图卷土重来。他写了几封匿名信检举陈政委任人唯亲,常搞特 权批示下级给儿子陈山歌拍片开绿灯;还有政治立场问题,一直支持《一个和七 个》、《啊,活着》这样晦涩、阴暗的主题,不知道为什么喉舌、唱什么旋 律……   无风不起浪,由于陈政委性格直爽、刚正不阿,因此工作中得罪了一些人, 这些人联合起来告到纪检委,部委便成立了调查组,调查陈山歌、张艺术的资金 使用等问题。陈山歌失望于父亲从前一帮手下如今树倒猕猴散的表演,正在为难, 赵厂长也来了电话,说:“现在的确有人想搞点事,连我也开始查了。我劝你还 是出去走一走,免得麻烦。”   陈山歌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干嘛要走,走了不是更让人怀疑 我不干净吗?”   赵厂长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父亲当年有什么问题,不是一样被打 到下放了吗?你父亲最宝贵的年华被耽误了,我不希望在你的身上悲剧重演。来 日方长,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值得陪那些小人耗时间。”陈山歌只得同意再次 出走美国。   张艺术来送他,他说:“我父亲去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中国电影艺 术片时代的到来。我现在走了,希望你能坚守你我的理想,我在他乡给你支持和 祝福。”张艺术只得点头,但他知道,各个电影厂由于接到部委的通知,查问题 之中已不敢再给他投资。他也陷入被冷遇的境地。   雪上加霜的是,国内电影市场没能阻挡住香港的电影的蚕食,好莱坞的大片 《真实谎言》、《狮子王》却接二连三破门而入,国内电影界瑟嗦一片。   相比较别人的冰天雪地,冯大刚的世界却开始了艳阳高照。他无知者无畏, 对电影界“狼来了”的惊恐和艺术片的艰难毫不关心,觉得和他没关系。他的第 一部电影《永别我的爱》果然遵守承诺,用徐风做女主角。电影上映后,市场反 映平平,但毕竟过了一把做导演的瘾,几个人再次聚会庆祝的时候,还叫来了又 到北京参加春晚演出的赵大山。酒桌上,冯大刚大为感叹:“人生能如此牛叉一 把,还有什么比这更爽的呢?”   赵大山听了,端起酒杯,说:“大刚,当初没你鼓励,我还不敢上春晚呢。 这不,不但上了,我还连续上,这五六年还不知道不上是什么滋味呢。这牛皮不 是吹的,你把拍电影也当杀猪、宰牛一样,只要你再接再厉,迟早有一天,你也 会和陈山歌、张艺术一样的牛叉。”   冯大刚喝了几口酒,不免有些激动,说:“好,那我也拍一部‘霸王’、 ‘黄土’什么的,让大家看看,我不只杀猪比他们强,拍电影也一样牛叉!”   徐风说:“以后别整天提杀猪宰牛什么的,真俗!”   余丹趁机回头对贾民意说:“那贾总就继续支持文化艺术事业,不要整天搞 小煤窑、盖房子那些没什么文化内涵的事了,该转行了。”   贾民意不好当面回绝余丹,但因前面投资了《永别我的爱》,不但将近一年 把一拨人累得半死,到头来还亏了钱,这比起投资建筑和煤矿烦心多了。本来他 对电影就没什么兴趣,上次纯属误会,这次不能一错再错,就说:“大刚,你, 你真的懂电影吗?”   冯大刚有了一次导演的经历,借着酒劲,不服气地说:“以前你问我,我还 真不懂。可自从几年前看了大山的小品,我慢慢琢磨明白了。原来,会说怪话, 把怪话连到一块不就是小品吗?你接着想——再把几个小品连到一块,不就是电 影吗?”   赵大山听了一个激灵,说:“哎呀,这个总结深刻,就是这么个理。”      贾民意说:“什么小品、电影我不懂。我只知道,我要投就是真金白银。钱 如果投下去了,就应该想着怎么赚钱,没有哪个傻子想赔钱赚吆喝啊。”   余丹听出话音,有些不高兴,说:“不就赔点钱么,值得这么斤斤计较吗?”      赵大山怕他们吵架,忙打圆场,说:“贾总说的没错,既然投资,就应该帮 助大刚想着怎么赚钱,赔钱的买卖咱不干,也干不长。”   冯大刚仗着酒劲,说:“你再给我投一次,这次如果亏了,我不干电影了, 回孔雀农场杀猪去。”   话都到这份上了,贾民意怎好当着大家的面退缩,便问:“大刚,你准备拍 什么?”   余丹见贾民意同意投资了,就笑着说:“放心,肯定不会是杀猪。”      几个人乐了。      冯大刚却突然有了灵感,认真地说:“我倒有个想法。几千年来,我们老是 歧视猪,现在这观念该变了。最近我听说有一个调查,让现在的年轻女孩在《西 游记》里面的四个男人中选择对象,你猜怎么着?”   徐风说:“那还用说,肯定是孙悟空,最有本事。”      冯大刚说:“不对。”      赵大山说:“是唐僧,做领导的,谁不喜欢?”      冯大刚笑了,说:“不是。你以为是领导人就喜欢啊。”      余丹说:“应该是沙和尚,老实、放心,不会花花肠子。”      冯大刚摇摇头。      徐风惊叫道:“天啊,不会是猪八戒吧?”      贾民意说:“不可能吧,怎么是猪八戒呢?”      冯大刚却说:“你们都错了,还就是猪八戒。”      几个人感到不可理解,问:“为什么?”      冯大刚说:“你们想想,四个人里面,谁最顾家、谁最爱老婆?”      余丹想了想,说:“别说,还真是猪八戒。”      徐风说:“是啊,像孙悟空那样,尽管最有本事,可整天想着工作不顾家, 女孩子怎么会喜欢?”   贾民意问:“我不明白,咱们说你的电影呢,你怎么扯到猪和猪八戒身上, 和电影有关系吗?”   冯大刚说:“太有关系了。你想,猪从享受过人的生活,一直渴望像人一样, 我们为什么不拍部电影,成全他?”   贾民意说:“我不懂。”      冯大刚说:“猪就是主人公,猪想当将军,我让他当三天;猪想当财主,我 让他当三天;猪想当老师,我让他当。”   赵大山生性好开玩笑,又笑道:“最好电影里的猪也会说论语。”      冯大刚说:“是啊,有什么不可以?这样还更新鲜,能让大家乐。你说,大 家都乐了,还能不喜欢?大山的小品为什么能连续几年得第一,就是大家都乐才 喜欢啊。”   余丹说:“也对。你说大家上班一天这么累,谁还想再动脑筋学习啊,谁不 想轻松轻松一下?你这个路子很胆大,是对传统观念的挑战。”   冯大刚说:“我就是给猪平反,彻底改变被歧视的命运。不能再让那些所谓 的精英把持住喇叭了,整天是他们在发言,也该轮我们这些草根说几句话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徐风算行内人,担心故事太松散,就说:“一会当将军, 一会当财主,一会当老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太乱了吧,会不会如蚂蚁串豆 腐——提不起来啊?”   冯大刚说:“不会。我不是说了么,每段故事就像大山的一个小品那样,几 个小品串起来,不就是我的电影了吗?”   贾民意听不懂,问:“猪和人,怎么能演到一块?这根本就是不同的甲乙双 方啊!”   冯大刚听了,眼前一亮,说:“有了,我这电影的名字不如就叫《甲乙双 方》。”   16、余丹留校当老师后,每天给学生讲课有些平淡。适逢余秋水的新书《山 居笔录》出版,他想借这本书在市场和舆论中造势,有了人气,回到部委官复原 职就有希望。因自己不好出面组织,就找到余丹说:“你每天给学生讲如何认识 媒体、运用媒体,为什么不想想怎样利用媒体,怎样在实践中把握媒体呢?”   余丹说:“这是个新课题。可我毕竟没有接触过真实媒体,恐怕……”      余秋水说:“你怎么没有接触过媒体?几年前你在南方的《开心讲堂》不就 是利用媒体、运作媒体吗?”   这倒提醒了余丹,说:“那是我朋友,不过,我可以问问他。”      余秋水说:“是啊。你既然讲授媒体理论,就应走出书斋、走出校门,主动 和媒体联系,在沟通中提高业务水平,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嘛。”   余丹有些担心地说:“我怕观众口味不一,太难伺候。”      余秋水说:“没你想象那么难。中国的观众和读者素质不高,还不就是一群 嗷嗷待哺的孩子,你喂什么,他吃什么。他们哪里有你的理论水平和判断力,懂 得挑肥拣瘦。”   余丹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再有畏惧心理,说:“也是,整天吃方便面、 听流行歌、看肥皂剧,这些读者和观众的脑子都被弱化了,真让人担心。”   余秋水却不赞同道:“方便面也是粮食,娱乐片也是艺术,你要纠正观念 啊。”   余丹忙说:“嗯,他们毕竟是大多数啊。”      余秋水说:“不如这样,就拿我这本新书《山居笔录》来做你的练习吧。你 和媒体商量商量,看如何用媒体抬高它的人气?我相信你能攻破这个新课题。”   余丹茅塞顿开,便让贾民意联系一家电视台。电视台答复,只要给赞助,就 给可以开一个《山居笔录》的专题讲座,让作者和读者互动。   余秋水听了很高兴,说:“如果节目能开办成功,肯定会有很多观众收看, 那么,部委的领导肯也能看到,那我回部委……到那时……你果然是我的得意门 生,我没看错人!”   余丹情知老师这话让她已无退路,犹豫再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话传给贾民 意。贾民意想了想,说:“这个人权力欲太重,你以后要小心,说不定他哪天翻 脸不认人呢。不过,我们如果真帮他夺回领导权,那他也不该亏待你,至少以后 也该提拔你做个院长什么的,是吧?”   余丹感到后脊背发冷,说:“我可没想这么远,也不想离他太近。他以前整 治过我父亲的老上级,就是陈山歌他父亲,很多人说看不透他。”   贾民意说:“我还在想,为什么电视台能给他开个栏目,难道就不能给你也 开个栏目,我们为什么总给别人做嫁衣裳呢?”   余丹面露难色,说:“余老师出了很多书啊,我哪里有啊?”      贾民意颇为不屑地说:“出书有什么难的,还不是一样花钱就能出?电视台 我都能搞定,出版社还不是小菜一碟?放心吧,你现在就开始写你的什么论语、 孔子,出版社我负责。等出了书,你也在电视上讲论语,我不信捧不红你!”   余丹听了,怀念起在南方讲论语的那段充满掌声和鲜花的日子,想:“如果 有朝一日我也能开专题,就可以借助媒体来推广我的论语。电视的受众可比以前 讲台下的观众广多了。”她充满柔情地望着贾民意,说:“听你的。”   贾民意也充满温情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啊?”      余丹有些羞涩,说:“你说我能当院长,那就等到那天吧。”      不久,余丹迎来了三喜临门,一是老师在电视台的清谈节目顺利开播,他也 如愿以偿地回到了部委;二是她的专著《余丹说论语》出版;三是表哥冯大刚的 电影《甲乙合同》上映。   为了感谢余丹,余秋水亲自撰文为冯大刚的电影捧场,积极鼓吹“这是一部 给老百姓看的电影,是真正的‘平民电影’。”贾民意带领几个工地的民工在北 京包了几个场,一时舆论哗然。余丹趁势联系媒体大力鼓与吹,宣称平民电影时 代到来了。   《甲乙合同》让观众果然如看到了一场不停在转播的春晚一样,使观众笑声 不断,市场上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但是,冯大刚和贾民意还没来及庆功,电影史上投资最大的好莱坞鸿篇巨制 《泰坦尼克》横扫全球。这部史诗性的爱情灾难电影自驶入中国,国内的电影院 全部都成了它的天下,大街上、校园里、居民区,到处都流传着它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永恒)”。该曲创造了流行音乐历史上最大单曲唱片的 销量记录,而该片也创获11项奥斯卡奖、20多亿美元票房的神话……   中国的电影顿时就像大刀长矛遇到了洋枪洋炮,很多人一时都迷茫着不知道 该怎么办,甚至有人悲观地说“看了《泰坦尼克》,我们的电影以后没办法拍 了”。   在各方的压力下,余秋水知道冯大刚的电影毕竟是给下里巴人看的,想走出 国门获个奖肯定是狗肉上不了席面,根本不能指望他挑起对抗外资大片的重担, 这个重担国内只有陈山歌和张艺术可以挑起来,但陈山歌和他是冤家路窄,搭理 不得,便不再打击张艺术,还主动告诉张艺术:“你不是一直希望能拍一部像 《泰坦尼克》那样艺术市场双丰收的电影吗?你有什么好题材,报上来我看看, 如果没有原则问题,我支持你。”   由于父亲的问题在文革中留给张艺术心理上的伤疤,他历来只想一门心思搞 电影,不想卷入政治漩涡,更怕成为别人争斗的棋子。知道余秋水声誉不佳,就 回避说:“《泰坦尼克》是艺术片还是娱乐片,我们姑且不论。但是它取得的巨 大成功,带给我很多思考,娱乐片和艺术片不应该是完全对立的。不过,在它一 统电影市场天下的情况下,我们该拍什么样的电影,该怎么与它竞争,我现在还 没有成熟的想法。等我准备好了,再给您汇报。”然后,再无音讯。   余秋水见张艺术摆清高,力图和他划清界限,很不高兴,让各个电影厂继续 审查张艺术投资的账务。如此一来,张艺术刚开始谈的几个合作都被撤了资,再 次陷入左右为难之际。   无奈之际,本性好静的张艺术本想再次闭门读小说,挑选下部电影的题材, 却突然接到杨美萍的电话,说她们来北京演出。几年不见,相思难断。他忙买了 束鲜花,赶到演出剧场。   原来却是一家房地产公司酬宾赞助的文艺演出。看到杨美萍和她的歌舞团依 然徘徊在生存线上,他心如刀割。而杨美萍担任主演的改编舞剧《图兰朵朵》却 让张艺术大开眼界。这个在西方世界上演了近九十年的经典原来竟然取材自中国 元朝,讲述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爱情故事。美丽的中国公主图兰朵残暴冷酷, 她给所有前来求婚的异国王子出了三道谜语,只有猜出她三道谜语的人,才有机 会娶她,如猜错便会被处死。他想,希望有朝一日,把这美丽的故事搬上银幕。   演出结束后,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张和招呼杨美萍赴答谢晚宴,突然看见张艺 术也来到后台给杨美萍献花,就让杨美萍邀请张艺术同往。张艺术一个人过着自 得其乐却单调的苦行憎般生活,除了看书就是看电影资料片,最不喜欢参加什么 应酬,也从没参加过什么吃饭喝茶打球桑拿的,觉得纯属浪费时间,更不喜欢和 商人来往,觉得他们都是唯利是图之辈,但怕杨美萍为难,就去了。   席间,张和微笑着问:“久闻张先生的大名,不知张先生现在又在拍什么新 电影?”   张艺术苦笑了下,说:“没什么,累了,休息下。”      杨美萍由于和张和认识早,就把张艺术的情况大概描述了下。      想不到张和却说:“我是个搞地产的,虽然不懂电影,也不了解张先生,但 是凭我对杨美萍女士的敬重,和对她的朋友的信任,张先生如果不嫌弃,我愿意 投资。”   张艺术有些意外,常言说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而且更不愿张和以私人投资 万一亏了欠人情,忙说:“现在很少有人看电影了,尤其是艺术片,投资电影风 险很大。张先生还是慎重啊。”   张和说:“从这句话我就知道张先生是个负责任的人。要是别人,见有人投 资,肯定高兴得屁颠屁颠地贴上去了。张先生却先为别人着想,如此做人,谁不 想交你这个朋友?张先生,你的电影我投定了。”   张艺术有些不好说意思了,憨憨地说:“真的,张先生,你还是慎重,这万 一要是亏了,我可赔不起。”   张和坚定地说:“亏了我也认了,就为交你这个朋友,值!”      张艺术见拦不住张和真,就使出杀手锏,说:“我只拍有思想的艺术片,不 拍没文化的娱乐片,你还愿意吗?”   张和迟疑了一下,问:“不好意思,别见笑,我是外行,真不懂。张先生 ——能不能解释下,什么是艺术片,什么是娱乐片?”   张艺术想了想,怕他真不理解,就耐心地解释说:“比方,有一个贵族的豪 宅大院,旁边有饥寒窘迫的贫民露宿街头。如果你去拍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豪 宅,虽然雕工、画工的手艺多么精美了得,很多人也确实好奇想知道,但你这是 娱乐片;而如果你去拍摄那些没有房子的穷苦人,表现他们的痛苦,问大家他们 为什么没有房子,怎么才能有。这就是艺术片。”   张和听了,低了头半天没言语。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说:“张先生,我觉得 你没有把你的职业功能搞清楚。”   张艺术疑惑不解,问:“什么意思?”      张和说:“比如,我的职业是地产商,我责任是建房子,我也建了很多漂亮 美观的花园洋房,带动了无数就业。我赚了钱给政府纳税,供政府用于来百姓的 教育、生活、医疗等等吃喝拉撒。但是,花园外依然有乞丐和流浪街头的卖艺人, 可那不是我的责任。至于怎样帮助那些穷人,我想我可以捐款,但是,我知道, 杯水车薪,一个人解救不了世界,解救世界是政府的责任。所以,我建议你,把 你的责任搞清楚,尽量解决更多的就业,纳更多的税。如果人人都这样,也就没 有穷人了。”   这一番话彻底把张艺术从小就树立在心中的“铁肩担道义”“文以载道”塑 像打碎了,他有些惊慌,反问自己:“是啊,解救世界的办法很多,除了心灵救 赎,物质救赎也许更有力量。难道帮助和带动更多的人赚钱,让他们有了钱自己 建高宅大院,不也是救赎吗?”他对张和说:“你的话让我深受启发,我要好好 想想。”   张和却说:“不管你怎么想,我都等你,我认定你的人,不是其他。”      张艺术说:“也许我要想很久,只要你愿意等。”   ……      挑选题材的时候,张艺术准备了很多题材,和张和商量。张和生性豪爽,说 话从不打埋伏,有什么说什么:“我最近看了你所有的电影,我只有一个建议: 能不能不拍农村题材的,拍城市题材?”   这话让张艺术感到吃惊。他插队农场十多年,了解农村,农村也是中国传统 文化保持相对完善的地方。他就是拍农村题材拿手,而且也是拍农村题材获奖最 多,便不解地问:“为什么?”   张和分析说:“你想想,国家发展这么快,城市人口不断膨胀,农村人都跑 城里了,电影院也都在城里,连农村人自己都不过农村生活了,谁还对农村题材 感兴趣?”   张艺术说:“可中国传统文化只有农村是冲击较少而延续不断的,在城市基 本是断裂分割成板块的,很难找准民族性格和文化共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说 出日本人、德国人的性格,却说不明白中国人的性格是什么。”   张和说:“你说的这些太沉重了,现在老百姓都爱快餐文化,不关心这些, 太累。”   听了这话,张艺术想起前些年拍的《一个和七个》、《黄土大地》、《菊 豆》、《大红灯笼》等,虽然获了些奖,但都是批判性的艺术片,主题太沉重, 再拍这些肯定让张和亏钱,他也不忍心,可想起多年前曾经尝试过改变风格的 《美洲豹》受过挫折,他又心有余悸,说:“我的长处可能就在艺术片,特别是 农村题材这块,如果改变路线,我还找不到感觉。搞娱乐片吧,我又是个严肃的 人,不善于装俗搞笑;拍言情戏,我又不能忍受任何演员的假煽情;拍警匪片, 我又失败过;武打片吧,前面又有《少林传》难以超越。我的确有些迷茫。”   张和想了想,问:“能不能像我们东北菜大杂烩那样,把艺术、言情、娱乐、 警匪片来个一锅端呢?”   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野路子把张艺术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却如醍醐灌顶, 幡然醒悟,说:“让我彻底放弃艺术片,那是要我的命;可搞娱乐片,我心里又 有抵触。那我们就先小试牛刀,搞个既有言情片的动情,又有警匪片的悬念,还 有艺术片的点化,也别叫什么大众娱乐片,就叫小众生活片吧。”   张和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有不是常人,这路子就走对了。古人不是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不亏钱,才是硬道理啊。”为了给张艺术吃个定心 丸,显示诚意和决心,张和干脆把地产生意都转给了别人,一心一意跟张艺术合 作搞电影。   这让张艺术很感动,也感到一股无名的压力。一个人能毅然决然地把蒸蒸日 上的事业放弃,义无反顾地把后半生押在他身上,这种破釜沉舟的胆气几个人能 担当?因此,面对断了后路的张和,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把他的第一次投资就搞亏 本了,挫伤了他的积极性,以后还怎么和他合作。虽然他割舍不下他的艺术片, 可没人愿意投资有什么办法,闲置着虚度光阴,本来一辈子也拍不了多少电影, 哪里浪费得起,不如就先把艺术片放一放,等时机成熟了再拍。先物质、后精神, 理想有时脆弱得抵不过面包有力量。   不久,张艺术的城市题材电影《有话慢慢说》上映,讲述了一部城市爱情故 事,却悬念迭起、笑料不断,结果有人叫好,有人喊差。张和一直担心票房呢, 看到院线统计报表汇总,结果没赚没亏,对初次投资电影能有这样的结果他已很 满意,原来以为投的钱打了水漂了呢。他想把结果第一时间告诉张艺术,推门进 了张艺术的房间,却看见他正低头看报,叫了两声竟然没反应,好像在发呆,神 情肃穆。这种状况张和以前从没见过,以为他碰到什么伤心事了,走过去想安慰 他,却看见桌上有几张报纸,都是关于新锐导演贾樟柯的电影《小武》获得无数 国际大奖的报道。他立刻明白张艺术为什么发呆,就摇醒他,安慰说:“我知道 你心里还是念念不忘你的艺术片,那才是你的快乐。你看这样行不行,现在不是 天天喊着要加入WTO了么,都在讲究双赢。咱以后这样:拍一部给我的生活片, 赚了钱就再投进去给你搞一部艺术片,亏了就亏了,我再补,这样能大体保持个 收支平衡,我就能小车不倒永向前。你看呢?”   张艺术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张和投资的钱都是他个人的,不像以前他拍艺术 片花的是国家的钱。他不能非逼着别人亏钱搞艺术片,那样连朋友也没得做,就 同意了。   17、冯大刚沿着平民电影的路子拍完又一部徐风作女主角的《咱不见不散》 时,正好排期眼看着邻近了春节。这是电影的黄金档期,他和贾民意不敢大意, 邀请余秋水、余丹和各路专家参加审片会。   这时正好一个全国性的通俗歌曲大奖赛正在筹备,余秋水听说很多专家、学 者、演唱家被组委会邀请后谢绝或推辞不愿意做评委,认为国家机构应该支持严 肃音乐和艺术,而不应该迎合浮躁的国民,使缺少判断力的年轻人追逐浮名和金 钱,给社会以不正确的引导和暗示。他忙主动打电话给组委会,说愿意做评委。 组委会的领导有些担心地说说:“竟然有人不请自到,真想不到。余秋水现在虽 然有职务在身,却有人不停地发表文章质疑他在文革中的表现,还有些学者批评 他一些文章中的错误,他却从来不承认。让他当评委吧,他的争议性很大;不让 他当吧,人家不请自来,怎好驳了人家的面子,好坏也有职务在身,也是名人。 真是烫手山芋,这可怎么办?”负责策划的主管却兴奋地说:“这是好事啊,争 议越大,越有人关注,我们正好利用这点增加收视率,我还怕没有争议呢。”领 导听了,想了想,说:“嗯,有道理,看来做策划的就是善于反向思维,那就给 他发评委聘书吧。不过,要控制住他的嘴,不要让他太罗嗦,借我们的平台把他 搞成了焦点,他有这毛病。”余秋水拿着评委会刚寄给他的聘书来参加冯大刚的 审片会,有意让大家看到,显示他的专业水平和在其他领域的影响力。看完电影 后,余秋水率先发言,鼓励冯大刚说:“其实,电影就是小品。你既然开拓了这 条路,就要坚持自己的路,形成自己的品牌。”   到会的专家都是花了茶水钱请来的,见余秋水定了基调,也纷纷唱起了赞歌。 冯大刚提着的心落了下来,贾民意担心亏损的心也放到了肚子里。   余丹突然想起街上到处见到热卖的贺年卡,就说:“干脆我们把你的新电影 称为‘贺年片’,反正也是观众过年看的么。”   贾民意听了,很高兴,说:“这个说法好,新鲜。大刚的电影本来就是让老 百姓当成过年吃的猪肉炖粉条,这不是贺年是什么?!”   冯大刚也激动地说:“如果这个‘贺年片’能一破打响,被老百姓认可,我 就干脆一年一部,年年给老百姓送贺礼,名字我都想好了,明年的电影就叫《和 你没完》,哈哈。”   在余秋水和余丹的大力举荐下,贾民意常年赞助的几家媒体为《咱不见不散》 推出了“贺年片”的概念,并成为电影的市场助推器,再次获得热卖,贾民意赚 的盆满钵满,笑不笼嘴。   到了这个时候,经历了这么多年煎熬和歧视的冯大刚,终于彻底告别了自卑 的心态,开始觉得有资本了,有卖座的电影给他撑腰了,也有了向苦苦追求了多 年的徐风求爱的勇气了。   他把徐风约到一个西餐厅,在烛光、红酒和理查德钢琴曲的陪伴下,掏出一 枚精心挑选的戒指,对徐风说:“你永远是我电影的女主角,也请你做我生活的 女主角,好吗?”   徐风多年来也心知冯大刚对她的苦恋不容易,但总有些许不满意,就是总觉 得他太粗俗,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彬彬有礼、举止文雅的白马王子,还在犹豫呢, 却听见邻座一对年轻人吵架的声音高起来。男的提高了嗓音叫道:“你说谁没文 化?”   女的冷冷地答:“你!”   男的愤愤不平地说:“我怎么没文化?我陪你看冯大刚的电影《甲乙合同》, 你笑我也笑;陪你看他的《咱不见不散》,你忧伤我也忧伤,我都能懂,怎么就 文化了?”   女的站了起来,撂了句:“愚蠢,不可救药!”然后走了。男的忙追出 去……   发生在身边活生生的一幕,让徐风有些倒胃口,说:“我还没想好,再给我 段时间吧,不好意思。”   冯大刚很失望,却也无奈。   俩人离开时,却被碰巧在这里聚会的几个娱乐记者无意撞上,有个记者认出 了冯大刚,忙举起相机对住两人不停地按快门,便按便喊:“冯导演,你下部电 影准备拍什么主题?”另个记者问:“徐风小姐,你和冯导什么时候结婚?”…… 也有顾客听说后涌过来凑热闹,想和他们合个影,秩序一时大乱。   徐风大惊,忙用小包遮住面。冯大刚也忙伸开双臂,一手掩护着她撤离,一 手拨拉着记者要离开。   几个记者却堵住路不让。冯大刚忍不住发火了,大叫:“你们尊重点个人隐 私好不好?尊重点人权好不好?”   有个女记者却不依不饶,继续追着问:“冯导,你说的隐私指你和徐风小姐 要结婚吗?”   冯大刚更火了,骂道:“走开!我整天拿着相机对着你拍,你愿意吗?!”   另个记者追问:“冯导,没有我们捧你,你能火吗?能有今天吗?”   冯大刚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指着记者的鼻子骂道:“你们他妈的真没挨过揍, 真该让你们吃点亏就知道怎样尊重人。保安,保安---”   记者还要问,几个保安赶过来,护送他们离开。   第二天,各种娱乐媒体都刊登了冯大刚大骂记者的照片、视频和文字介绍。   张和拿着报纸给了张艺术看,说:“什么世道,这种人也配做导演?”   张艺术看了,无奈地说:“英雄不问出处。如今这电影圈,没什么能做不能 做的,只要能把观众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就是成功。冯大刚能在这种弱势下做到 这一点,自然有他的金刚钻。”   张和毕竟见过大世面,是个有气魄的人,不服气地说:“不管怎样,我就不 信你一个国际大导演,能在市场是输给个杀猪的?我想用你在国际上的号召力, 召集全世界的顶尖电影人才,拍一部中国的《泰坦尼克》,惊天动地,让所有人 无法超越!”   张艺术却说:“人一辈子,黄金期就这么些年,我何尝不想拍一部大片?可 是,拍什么题材,用什么风格,尝试了这么多条路,我反而越来越迷茫。而且, 这几年你跟我没消停,却没赚到钱,我心里一直感到很对不起你。”   张和见他触动了感情,也动情地说:“说那里去了。我不是为了钱,为了钱 我还不如做原来的房地产呢。再说我能用多少钱?我赚的钱也够吃够喝几辈子了。 你千万不要有压力。我心里真的觉得,能和你这么个朋友一起做事,就是快乐, 我对此很知足,在老祖宗牌位、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很自豪。”   为了少亏钱,多探索艺术片与生活片的融合,张艺术和张和商量,说:“我 现在还没有把握路找对了,因此,咱先不要冒险搞大片,我甚至想,咱不如反其 道而行之,走小投资、短频快路线。这样既降低了风险,又增加了观众选择面, 提高院线竞争的灵活性。在积累了一定的转型经验后,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张和高兴地说:“你以前拍电影,只顾你的艺术,不顾投资方的死活。现在, 你终于懂得替投资人着想了,这就对了。”   张艺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说:“以前都是拿电影厂的钱,是政府扶 持艺术的,所以不懂得赚钱赔钱这些道道,没多大责任感,现在不是你自己多年 的血汗钱么,亏了良心不安啊。”   张和说:“你说的对,船小好调头,咱们就搞小舢板,有限资金还可以多搞 些花样。对了,我想起多年前给杨美萍他们赞助的歌舞,不如咱们再搞搞歌舞, 让你也公私兼顾,呵呵。”   张艺术怎能不想杨美萍,如果能在一起,甚至合作,那更是梦寐以求,就说: “他们以前是舞剧,没什么影响力,老让你亏本赞助怎么行。干脆咱们直接和意 大利的原班人马联系,请他们到中国来,和杨美萍他们中外联袂,找个大点的地 方,对了,天安门去不了,就去太庙,把《图兰朵朵》也搞得像电影效果一样, 把全世界镇住,让大家惊叹之余趋之若鹜,准能赚钱。”   张和高兴地说:“到底是国际脑袋,眼界比我开阔得多。”   不久,张艺术转型担任导演的歌剧《图兰朵朵》在太庙隆重开幕,盛况空前, 震惊世界。就在全世界怀疑他是不是不做电影导演时,他却拍摄了一部唯美爱情 片《父亲母亲的故事》,完美的意境和爱情传说,让无数的观众潸然泪下,回忆 起自己的爱情童年,也成就了日后一个国际大影星;随即又拍摄了一部《一个都 没少》,讲述农村上学难的故事,又一次大胆创新,颠覆了张艺术自己,完全不 用一个专业演员,所有的演员都是群众演员真实演出。两部电影,张艺术都没有 完全走娱乐片的路子,依然通过各种尝试,不断探索艺术电影的出路。电影获得 了广泛好评,但是,市场收益依然不乐观。虽然对结果有所预计,但张艺术还是 感到愧对张和,总梦想着尽早拍一部能获市场大丰收的电影,好好回报下这位侠 肝义胆的知己。   就在张艺术和冯大刚你方唱罢我登场地为国内电影院线抢夺的热闹非凡之际, 美国好莱坞却传来又一颗重磅炸弹——台湾导演李安的武侠片《卧虎藏龙》获得 奥斯卡大奖。   这个消息把张艺术震惊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认为,搞艺术的精英阶层历来对 武侠片、武侠小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只有消受不起文化大餐的下里巴人 才把它当方便面来消费。但是,李安却以让精英们难以接受的事实,告诉世界, 武侠剧也可以拍得很艺术,而且很卖座。   李安是他尊敬的导演,一直在中国台湾、美国探索艺术片的市场化。他反问 自己:“李安能走这条路,我为什么不能?李安能做到的,我做不到吗?我不能 拍一部赚钱的电影,回报张和多年的巨大付出,回报杨美萍多年对我的期望,回 报所有关心我的家人和朋友吗?”   正在他迷茫困惑之际,陈山歌却从美国回来看他,而且,身边多了位年轻漂 亮的女人。出去吃饭的路上,他却感到陈山歌变了,不是爱情方面,而是陈山歌 比以前显得年轻了,更生活化了:以前张口闭口哲学、艺术,现在开始谈他太太 陈虹准备做制片人的新片《和你一起》;以前从不加入任何协会,包括导演协会, 更不参加任何电影评奖、颁奖典礼,那怕是国家级的,现在却谈论着和太太计划 参加某国际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   张艺术不由郁郁寡欢,心想:“如果连最坚定的陈山歌都放弃了艺术片,那 么中国还有谁会坚守这块阵地?”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奋斗了这么多年,等 待了半生的艺术片时代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他试探着问陈山歌:“你比我了解李安,难道你对《卧虎藏龙》没感觉?”   陈山歌告诉他:“李安至少有两点比我们清醒得早,一是中国有世界最大的 潜力观众群,海外有四千万华侨,这是无人能及、美国佬最羡慕的;二是最能刺 激这巨大观众群的中国传统文化,只有武侠剧。”   这犀利的分析才让张艺术又看到了从前的陈山歌,他问:“你坚持了那么多 年的理想,难道不想也拍一部和《卧虎藏龙》一样的电影吗?”   陈山歌说:“我会参考他中外合作的投资和分销的模式,但从不会步他人的 后尘。而我现在就计划先在美国拍一部,尝试下李安的路子;再在中国拍一部小 投资的电影,借此探测下国内电影市场的现状。这也是对我太太多年来默默支持 我的一个回报。”   张艺术看着他们夫妇甜美的笑容,想:“什么时候,也能和杨美萍这样?”   18、 陈山歌在美国的电影《温柔杀人》吹响了大陆导演进军好莱坞的号角, 但没引起什么关注。在国内的电影《和你一起》中他和陈虹亲自上阵,借一个孤 儿学琴演绎了一段催人泪下的父子情,上映后获得国内大奖,市场反应却波澜不 惊、平淡无奇,也让张艺术感觉这不像陈山歌的手笔,完全没有了他以前电影里 充满的哲学思辨,或者传统的故事中包含着强烈的象征或隐喻,他曾经不懈追求 和坚持的人文道德和崇高精神是一种艺术的精神力量,无数次地激励过曾经犹豫、 困惑和彷徨的张艺术和很多电影人,可惜,现在看不见了。他疑惑不解:“陈山 歌是要放弃艺术片走生活片的路子,还是被陈虹俘虏了,要还感情债?难道中国 最顽强的一个电影哲人,也彻底被市场化了?”   他想:“陈山歌的观念都开始变了,说明时代确实变了,而我的观念还没变, 说明落伍了,该顺势而为了。”他开始思考:“是不是也拍一部武侠片?但是, 武侠片该怎么拍?是《少林传》那样,还是《卧虎藏龙》模式?拍出来怎样才能 让大家都去看,让全世界的华人都去看?老百姓和市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精神食 粮?”看着邻近春节,他突然想起全世界华人都必看的春节晚会,又想起赵大山, 想:“这个人不简单,能连续十几年上春晚,简直成了老百姓现在离不开的柴米 油盐了,而且现在还连续几年拿观众最喜爱小品节目的第一。他究竟凭的是什么, 抓住了老百姓那根神经?”想到这里,他就约了张和,说:“听说赵大山在家乡 搞了个舞台,救活了快要没绝的民间艺术。我们去取取经。”   张和有些不相信,说:“赵大山那一套是俗文化,靠插诨打科取悦观众,你 怎么能看上他?”   张艺术说:“你不要小看赵大山,他吸取了民间文化和娱乐精神,这也许正 是我们电影缺少的。”   张和突然感到张艺术开窍了,却没好意思点破。   与此同时,冯大刚历经几年“贺年片”的成功后,志得意满、誉满天下,正 在计划着像贾民意那样抱得美人归,却再一次被一个记者给扫了兴。   这一天,在他的新“贺年片”《一个手机》的新闻发布会上,本来一切都按 照贾民意的安排顺利进行着,却有一个没被提前安排的记者突然发问:“冯导, 你的电影什么时候也能像张艺术、陈山歌的电影那样走出国门,赢得世界的认同 呢?”   冯大刚毫无准备,冷场了几秒钟后,看着左右两边的贾民意和徐风都在着急, 就答:“我的电影只给中国的老百姓看,中国有十几亿人口,这么大的市场,美 国好像才两亿人口,羡慕死咱了,干吗我要去他们那里?呵呵,没必要!”   记者却不依不饶,继续问:“冯导是不想出去呢,还是不能出去?”   冯大刚真不知道该怎么会到了,贾民意见情况不妙,忙抢了麦克风说:“冯 导很忙,今天的发布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这事大家原以为就过去了,可冯大刚却觉得今天很跌份,念念不忘,夜里竟 然做了梦,梦见他的电影一个拷贝也没卖出去,观众都嘲笑他,把买的录像带和 光碟像扔臭鸡蛋一样扔向他。他一下子被惊醒了,连连问自己:“怎么会这样, 是我的电影过时了,还是我的电影真得像有些人说的俗气、没文化?难道我的电 影也会像当年曾经火红火红的相声和评书一样,被老百姓抛弃和淡忘?我也会像 《一个手机》中的主人公,盛极而衰?这可怎么办?”   这些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而贾民意只关心遛马玩名车,根本不关心这些, 认为他是杞人忧天。他忙请教余丹,因为他一直认为余丹是研究媒体的专家,是 能把死了的论语说活的名人,也是他的表妹,他信任。而此时的余丹,随着羽毛 丰满,在大学和媒体的影响日渐广泛,终于被余秋水提拔为副院长了。贾民意也 修得正果,求婚成功,而付出的条件就是在电视上把余秋水的节目换成“余丹说 论语”。余秋水也忙着在吴宇木的介绍下到香港、台湾和日本去讲座,顾及不得, 也知道今日的余丹已非昔日的小姑娘,不能得罪。余丹便开始逐渐走红大江南北。   得知冯大刚的苦恼,余丹劝到:“你已经有‘贺年片’的品牌了,你没看见 每到过年,老百姓就喊着要看你的‘贺年片’,就像等着吃年夜饭、看春晚、放 鞭炮一样吗?”   冯大刚却说:“可是,你觉得我的电影老是嘻嘻哈哈、油腔滑调京片子这一 套,老百姓会不会有一天也什么疲劳了?我这些年到底有没有进步,为什么文化 高的人都不爱看我的电影?”   余丹听了,有些不高兴,说:“怎么这么说,谁说文化高的人不看你的电影, 余秋水老师和我都在看,难道我们的文化不高吗?”   冯大刚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的电影总走不出国门,国外的大 奖总是无缘?为什么张艺术、陈山歌的电影个个都能获得大奖,还是国际大奖? 他们到底哪点比我强?”   余丹有些不服气地说:“你干嘛和他们比这个,他们的电影再拿奖有什么用, 老百姓爱看吗?有你的电影卖座吗?这就像大学里整天闭门造车的那些老教授一 样,研究了一辈子孔子和论语,虽然比我专业、比我深入、比我治学严谨,但有 什么用,谁知道他们,谁看他们的书?他们有我出名、有我卖的书多吗?像他们 那样默默无闻一辈子生活,有什么意思?我可受不了!”   冯大刚想起曾经举办电影评议会时请过的一些大学教授,穿着都是便宜的地 摊货,连坐高档车都不知道该怎么开门,心有不忍,说:“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社会还是很尊敬他们的。”   余丹说:“尊敬是尊敬,我也尊敬,可尊敬不能当面包。你愿意像他们那样 活一辈子吗?”   冯大刚惭愧地说:“也许我留在孔雀农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会。当初 我来北京完全是为了追徐风,没想到搞电影。”   余丹说:“是啊,你不愿像他们那样贫寒,就得多赚钱,就要多拍大多数人 爱看的电影。我今天还看到报纸上说张艺术也在筹备拍武侠片《大英雄》呢,连 他都走投无路,向你靠拢,难道你反而要丢掉自己的长处吗?”   冯大刚终于又鼓起了勇气,打算坚定地沿着平民电影的路子走下去,下部题 材就选那个能让老百姓感到好玩的《天下没贼》,管他能不能出国得奖呢,一切 票房说了算,看看明年和张艺术、陈山歌谁的票房大?   19、张艺术的电影《大英雄》聚集了世界一流的创作人员,从服装、美术、 音乐、武术、摄影、演员等等,多位曾获得过奥斯卡奖,故事选择了四个天下顶 尖刺客刺杀秦始皇的故事,虽然从营销到票房一路欢歌,北美市场也被买断,国 内市场攀上高峰,预计数年内无人可超越,可是也遇到一片骂声。显然,张艺术 从李安《卧虎藏龙》充满宗教意味的结尾,感悟到了摆脱娱乐化武侠片就必须赋 予超然的文化和哲学内涵,可惜,尽管他在电影中为观众提供了一餐美伦美央、 登峰造极的视觉盛宴,但他为秦始皇翻案和牵强附会的和平论没有达到他希望的 文化和哲学杀伤力。   看着张艺术超豪华国际阵容的电影和市场收益竟然被很多媒体和观众骂得狗 血碰头,冯大刚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拍井绳,对媒体心存恐惧,眼看刚刚完工的 电影《天下没贼》又要开媒体见面会,他又胆怯起来,虽然男女主演也邀请了香 港名角合国内笑星,但始终觉得自己的制作是小轮船,根本没办法和航空母舰般 的《大英雄》竞争,对自己和市场充满了悲观。   贾民意看着冯大刚愁容满面、茶饭不思的样子,给前来会诊的余丹和徐风说: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冯导现在好像是个老司机,越开车 反而越害怕。”   余丹嫌他没志气,生气地说:“他这是得了间歇性自卑症,隔段时间就发 作。”   徐风担心地望着贾民意,问:“贾总最懂得经营,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只要 票房好了,他心理就没事了。”   贾民意左思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个人也许可以帮忙。他有个侄子目前在北 京上大学,听他说,同村里有个一直考不上大学的姑娘,却痴心不改,在北京的 几个大学一带漂着,整天和一帮子男生混在一起。这帮子男生多不得志,整天泡 在网络里,无聊之际,就给她拍了几组照片,让她模仿明星的一招一式,然后挂 在网上,后来见点击的学生很多,见奇丑无比,引来骂声呕吐一片,他们反而觉 得好玩,闪念出要把她捧红借此沾光的荒诞想法,就给她起个艺名叫芙蓉宝宝, 天天海量地发帖子跟帖、转载,反正别人没时间他们却有时间耗,没想到最近就 引起了媒体对这种捧丑女、反传统的社会现象的关注,还真给捧红了,她现在在 北京高校一带很有名。贾民意听了感到很好奇,但他不会上网,就跟侄子去了网 吧上网看了看,觉得很新鲜,也很潮流,毕竟是年轻人热衷的事么。离开网吧后, 他顺路去看了看侄子在校外租的房子,进门发现墙上竟然贴着芙蓉宝宝的大头像, 地上还扔着避孕套和卫生纸。他猜想这孩子肯定和芙蓉宝宝在村里就认识,现在 把她还当意淫的对象呢。后来,他无意中听说了几次芙蓉宝宝,总想什么时候, 也用这种模式推广下他们的电影。于是他说:“时代在变,咱们也得跟上时代, 不能再用老一套了。我想了个狠招,想用网络来捧大刚。”   徐风没听说过网络捧人,问:“怎么利用?”   贾民意说:“最近有一个叫芙蓉宝宝的,就是被一帮子学生捧红的,花钱少、 见效快。这个芙蓉姐姐是我们村出来的,不如我们把她请来,借她在大学生中的 影响力,打动年轻人,毕竟年轻人是市场的主力。”   余丹在校园里听说过芙蓉宝宝,却了解那些背后捧她的学生都是些或失恋、 或没女朋友、或找不到工作、或考研屡战屡败的失意者,都或多或少有心理疾病, 很不阳光,就反对说:“这背后很复杂,我在高校工作,知道些内情,还是不适 合请这样的人。”   徐风不喜欢余丹自出名后居高临下、充满优越感的说教,就反问:“那还有 什么好建议吗,眼看着发布会就近了,总不能让大刚在媒体面前再出丑吧?”   余丹摇摇头。   徐风就做主说:“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找那姑娘和她的人来先聊聊,也没 坏处,大不了我们不用她们,给点路费。”   过了几天,贾民意让他侄子带着芙蓉宝宝和几个大学生来他们公司见面。余 丹因为正和贾民意闹矛盾,不愿按他的建议生二胎,怕耽误了自己事业,所以俩 人在冷战,而且,她心里讨厌芙蓉宝宝这种为了出名不顾一切的偏执狂,怕污染 了她健康的心态,就没露面。   冯大刚看见芙蓉宝宝第一眼,差点吐了。他原以为网络捧红的人,尤其是所 谓大学生们捧红的人,一定素质很高、很有气质、很漂亮呢,没想到怎么跟他以 前在孔雀农场天天杀的肥猪一样,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却比猪还肥肉还多。而 和她同来的几个男生,也猥琐不堪。他忍不住直摇头。   芙蓉宝宝见传说中的大导演竟然对她摇头,似乎瞧不起她,便主动发问: “冯大导演最看好哪个类型的女演员?”   冯大刚本来想说徐风,但怕徐风误会他故意和芙蓉宝宝类比式侮辱她,就懒 懒地说:“章子怡。”   芙蓉宝宝却充满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又问:“她敢向全世界征男朋友吗?我 敢!”和芙蓉宝宝同来的三个男生,立刻鼓掌叫好。   冯大刚和徐风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天缓不过神来。   贾民意听了,却兴奋异常,显示出大老板的魄力,说:“要成事,就要有这 种敢于挑战传统、敢于蔑视天下的勇气和胆量。我用定你们了!”   20、张艺术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香港荒诞不经、毫无思想内涵的武侠电影都 没什么人大骂,冗长而粗制滥造的连续剧都能令观众割舍不去,他的大制作《大 英雄》却迎来一片骂声,硬伤到底在哪里?他很不服气,便找来传统的武侠小说 《三侠五义》、《小五义》和现代新派武侠大家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还 有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闭关对比,想找到病因和药。   深入研究一番,通过破解武侠小说的祖传秘籍,他终于发现:“悬念—这才 是武侠片的精髓,只有悬念,与侦探片的悬念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悬念,才是吸引 观众欲罢不能的独门绝技!《大英雄》的硬伤就是悬念没有解决好。”找到了病 根,他打算从头再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新片《八面埋伏》彻底放弃什么思 想、什么哲学,只把悬念解决好,让观众在层层剥丝抽茧的解决悬念中,在一面 又一面意想不到的埋伏中寻求惊险而刺激破解之道。   与此同时,贾民意为了利用网络的力量热捧《天下没贼》,干脆花钱收购了 那几个大学生注册的网络公司“3Q 娱乐”。当时那几个大学生给他推荐公司的 时候解释说3Q 就是 QQQ,他感到很别扭,总觉有阿Q 的嫌疑。学生说:“ QQQ 应该读作 3Q,和英文读音‘谢谢你’相同,这样很国际化,全世界都懂,以后 到纳斯达克上市也减少了障碍。”他听了,更觉得这帮孩子有创意,虽然整天躲 在出租屋里,眼界却比他开阔,他就不知道纳什么达克是在哪个国家,就同意签 收购合同。   由于新出道毫无名气,影响力有限,“3Q 娱乐”为了热捧《天下没贼》雇 了很多学生不停发帖子。被贾民意聘请为顾问和军师的余丹见点击率、投票率起 色不大,暗暗着急,干脆剑走偏锋,策划了“华语电影观众网络大调查”和“华 人最有影响的文化名人”两个主题同时上马,为《天下没贼》造势鼓噪。   贾民意多年来做生意成功的经验是脚踏实地,担心“3Q 娱乐”规模小、刚 起步,余丹策划者两个主题的名头太大,担不起,就问:“这中国有十三亿人, 海外有四千万华侨,咱们点击率和投票率有没有10%,一亿多?”   余丹答:“怎么肯能,全国哪个网络敢说他能达到这个数字?”   贾民意又问:“哪有没有百分之一,一千三百万?”   余丹无奈地摇摇头。   贾民意急了,问:“那有没有千分之一,一百三十万?”   余丹低头不吭声了。   贾民意知道没有,实在忍不住,问:“那有没有万分之一,十三万?”   余丹抬起头望着他,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贾民意忙说:“当然真话。”   余丹说:“才过一万多。”   贾民意大惊,叫道:“才十万分之一,全北京一千多万人口才几百人投票, 你就敢自称什么华语世界、华人世界,好像是在评全世界大奖呢。你这样做太虚 了吧,怎么能服众呢?”   余丹却说:“我有海外的投票人啊,我的学生在美国、日本都投票了啊,连 香港老电影人吴宇木也参加了投票,怎么不是全世界?再说,这数字只有我知道, 我对外说是一百万、一千万,谁知道?难道他能来查我的机器吗?你知道不知道, 这些年余秋水参加的什么国际研讨会、世界写作会,名头说起来吓死人,其实根 本都是忽悠国内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呢,根本都是发达国家的一些像中国三本大学 档次的民办机构,拿着一些跨国公司拨的款在糊弄落后国家,他们还以为我们是 二十年前没开放一样闭塞好糊弄,也不睁眼看看,什么时代了?”   一番话把贾民意说得惊讶得舌头半天缩不回去,原来余秋水早就这么串通国 外搞自己人了,怪不得余丹能想出这些招数,他还一直奇怪一个农场出来的小丫 头,怎么这些年变化这么大、这么快,原来都是跟了师傅学的。现在,既然他又 没什么好办法,只好不管了,任她折腾。   在重复持续的鼓噪下,加之《天下没贼》贴近百姓生活的故事,市场上再一 次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而且,冯大刚的投票也一路遥遥领先,最终获得两个第一。 这可把余丹乐坏了,比她得第一还高兴。   但是,冯大刚始终不敢相信他竟然比张艺术、陈山歌、李安得票还高,怀疑 贾民意操纵网络在数据中捣了鬼,知道问了贾民意嘴里也不会承认,高兴不起来。   颁奖典礼时,贾民意花了老本,采取了电视转播,还邀请了因不断有人要求 为文革和书中错误道歉烦恼不已而宣称隐退的余秋水、香港著名电影人吴宇木担 任神秘嘉宾,香港名嘴花女士担纲主持。   参加颁奖典礼时,冯大刚一路上直冒虚汗,不停地问贾民意:“看着我,你 敢向我保证票数都是真的?”   贾民意虽然替余丹背了黑锅,眼露迷离,不敢正眼看他,心里却很冷静,知 道自己必须和余丹统一战线,嘴上就信誓旦旦地说:“我是啥水平,又不懂网络, 都是那些大学生操作,那些孩子你也见了,那么单纯,怎么会造假?”   冯大刚又说:“如果有假,那不是捧我,是毁我,知道吗?”   贾民意有些不耐烦,说:“获奖的还有余秋水呢,他既是颁奖嘉宾,也是获 奖人,你还不信吗?”   冯大刚不好再说什么。   当站在领奖台上,和余秋水一起接受贾民意邀请的海内外媒体拍照时,主持 人对冯大刚说:“我们这个颁奖典礼通过电视和网络转播,全世界都能看到。这 激动人心的时刻,冯导手捧奖杯,最想说什么?”   冯大刚有些激动地说:“我还没获得过什么有影响力的奖,今天我拿着这个 奖,想问主持人,我现在能不能算世界名人?”   主持人有些吃惊,本性不善逢迎撒谎,就心直口快地说:“这是大陆机构主 持、大陆选民投票的,我想,至少在大陆算吧,至于在世界上,不好说,看从哪 个角度。”   听惯了溜须拍马的冯大刚,本以为主持人会在这种隆重的场合给他面子,趁 机把他捧一捧,却不想说出这样让他感到丧气的话,当时就愣了,潜伏在心底的 自卑再次发作起来,尴尬地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夜里,他又一次做了恶梦,他在一个原始森林里迷了路,正又累又渴又怕时, 一个白发飘飘的老人却出现了,问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 饥渴难耐,张了嘴半天答不上来,天却突然黑了,电闪雷鸣,他一下子掉进一个 黑洞里……   他一下子惊醒了,突然想起多年前陈山歌在森林里问他和贾民意的话,和这 场景怎么这么相近?   他百思不得其解,天亮后,打电话求教被他视为军师的余丹。   余丹听了他的梦,呵呵一笑,说:“你啊,真该多读点书。这句话是印象派 著名画家高更一幅画的题名,也是千百年来人类思考的哲学难题。”   冯大刚“唉“地叹了声气,说:“怪不得人人都说陈山歌是电影界的哲学家, 原来那么多年前他就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我竟然傻了这么多年,还以为自己多 么了不起,是世界名人呢,真愚蠢!我比他差远了。”   挂了电话,他就立刻去书店,觉得那里像个教堂,能让他的烦躁的心灵平静 下来。路上,他心里暗笑自己,因为还是他这么多年来头次进书店。怕别人认出 来,他故意戴了墨镜。在服务员的介绍下,他从一本西方绘画史中找到了高更的 那幅名画,看了半天,虽然仍然领会不了其中的含义,但这句话却让他不停地琢 磨,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浅薄。准备走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一个年轻军官抱了一摞 书还在不停地挑,他好奇地望了一眼,见都是小说,好奇现在还有人看小说,又 想起以前曾有人说过全国人都赚钱去了,只有张艺术天天看小说,而且他所有获 奖的电影都来自著名的小说,而他长这么大却一本小说都没看过,只看过小人书, 难道这就是他和张艺术的不同?他摘了墨镜友好地向那个军官笑了笑,军官好像 认出了他,也冲他点点头。他问:“我想买本小说,你有没有什么书推荐?”   军官顺手给他拿了本小说集,说:“这里面有篇小说《官司》不错,你也许 可以拍成电影。”   回去后,冯大刚就推开一切事务,令所有人感到惊奇地开始读小说了。《官 司》讲述了一个老司号员,几十年不屈不挠,为牺牲的同伴争取名誉的故事,让 他深受感动,想起一个成语“愚公移山”,他想:“这些年来,很多人总说我的 电影低俗没文化。什么是文化?这‘愚公移山’算不算文化?现在正热播的电视 连续剧《士兵突击》不就说的这回事吗?如果我把‘愚公移山’放到电影里,再 不能说我没文化了吧?”找到了“文化”,他像多年来没有灵魂的人一下子找到 了灵魂一样,欣喜不已,又想:“怪不得以前我总觉得不自信,总是觉得比张艺 术和陈山歌少点什么,原来这东西就是‘文化’。如今我也有‘文化’了,我再 也不怕他们了。”他暗下决心要真正和陈山歌、张艺术叫阵一把,看看谁到底是 市场的王者,并在心里鼓励自己:“他们敢冲击奥斯卡,我以前不敢,现在还怕 什么?”主意拿定,他打算打一场大仗,就像决定生死的三大战役,因此强迫自 己彻底沉下心来,准备花大力气、用更多点时间拍一部中国的《兄弟连》,彻底 推翻国人司空见惯的虚假布景,而展现最残酷、最真实的战争场景,要达到让人 看了后脊背发麻的残忍效果,特技请不起美国佬,就用韩国的特技班,名字就用 故事的焦点“听集结号”。   21、张艺术又陷入迷茫。   《八面埋伏》在市场上再传捷报,但只是营销炒作的结果,不是因为观众对 电影本身的热爱,他想营造的悬念破绽百出,观众根本没享受到惊险和刺激,而 是彻底搞不懂了到底是看喜剧还是悲剧的啼笑皆非。这让张艺术百思不得其解: “是不是这条路也不对?难道这不是武侠片的精髓吗?”他像站在一座山峰的顶 点,像迷了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个顶点走。他想:“我应该像当年无法超越自 己而苦恼的张大千那样,他因为去了敦煌闭关苦修而达到了人生艺术的顶峰,我 也应该去那里修炼自己,升华自己。他偷偷去了日本,想在祭拜他无比崇敬的、 被日本尊称为“电影天皇”、被好莱坞天王导演斯皮尔伯格称为“电影界的莎士 比亚”的黑泽明时,在迷茫徘徊了几年的迷宫中找到出口。   当被日本称为殿堂级演员的高仓见到张艺术还是常年穿的那一身衣服时,微 笑着摇摇头,然后开车带他直接去了东京最著名的一家世界顶级服装店,对他说: “把你身上的衣服扔到垃圾桶里去,全身!”   张艺术疑惑不解,在他常年接受认同的观念中,孔子不是说“君子固穷”吗? 真正热爱艺术、热爱文化的人,他的魅力在于内心,而不在于衣裘光鲜。中国最 受老百姓尊敬爱戴的两弹一星之父钱学森、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研究古印度梵 文的大知识分子季羡林,不都是学富五车而衣着黯然吗?以服饰取人,那和追逐 时髦的纨绔子弟、搞小煤窑的暴发户有什么区别?现在,他从年轻时就倍加尊崇 的这个老艺术家,怎么对他的服装这么在意?   看着张艺术不动,高仓说:“衣服代表着时代的艺术,代表着时尚和潮流, 如果你跟不上这些,如何理解其中的文化?”   这句话让他思索了半天,终于醒悟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回到北京后,张艺术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拒绝张和送给他的、以前他总认为 太张扬的世界名车,再也不拒绝有全球影响力的时尚杂志的采访,甚至还参加了 世界顶尖品牌名表的开业典礼,有时还主动问公司年轻的员工:“现在最流行的 歌手是谁,你为什么喜欢周杰伦?”   张和看着他的变化也很惊讶,但见到他的脸上表情不再像以前那么严肃了, 开始生动了,知道他找到信心了,可以开工了,就问:“我们下部片子打算怎么 拍?”   张艺术答:“我总结了这么多年自己的路,以前我获奖的影片都是来自被业 内和市场认可的经典小说,故事好、人物性格鲜明、没有硬伤,而《大英雄》和 《八面埋伏》走了香港编剧班子的模式,找了两个研究小说的研究生按照我们的 思路闭门造车编故事,结果是纸上谈兵,很多细节破绽百出,经不起推敲,看来 这个路子不行。吃了这个亏,这次咱们不但要回原路找故事,而且要从古今中外 经典中的经典里找故事。对了,你说,全世界公认的、特别是大鼻子公认的经典 是什么?”   张和说:“我是外行,知道不多,这半辈子只记得年轻时看过的电影《王子 复仇记》最难忘,好像是莎士比亚的。我去英国和美国,让我吃惊的是,好几百 年了,他们还在演这个戏,大鼻子提起他也是最感自豪,就像咱们提起李白和杜 甫一样。”   张艺术点头说:“你的感觉就是老百姓最朴素的感觉,我们就重拍《王子复 仇记》。”   张和有些担心地问:“来外的故事,会不会水土不服?”   张艺术充满自信地说:“你记得前几年轰动全球的电影《狮子王》和《泰坦 尼克》吗,其实都是从经典里来翻炒冷菜,水土不服我们就换包装,把故事移到 中国来,对了,移到我们最繁荣的唐朝来。不行吗?”   张和问:“这个故事本身就很老,你又放到唐朝,会不会太古老,年轻人不 喜欢?”   张艺术笑道:“如果太古老,我可以加时尚、加流行元素啊,让年轻人最喜 欢的歌星来演,谁是流行文化的老大就找谁。”   张和听了,感到张艺术已经彻底脱胎换骨了,现在比爱打高尔夫、爱表名车 的他还潮流。   而陈山歌听说了冯大刚买断了小说《官司》版权准备拍成电影《听集结号》, 有些意外,心里充满怀疑地问:“他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吗?” 又听说张艺术彻底背叛过去的自己,彻底放弃电影的思想与艺术,追逐流行和娱 乐文化又在搞一个大制作电影《黄金甲》,大为失望和气愤:“这是什么时代啊? 一切全反了!小姐装清纯,淑女想暴露;教授像商人,商人装高雅。”他打电话 给张艺术,问他:“难道我们当初要坚持的理想和信念,你都背叛了吗?”   张艺术说:“那个年代,全国人都在背舒婷、北岛的诗歌,现在呢?全国人 除了看小品,就是看搞笑剧。时代变了,我们永远是时代的人,要随时代的一切 而改变。”   陈山歌说:“时代再变,有些信念、精神是永远也不能变的。你和我一直把 电影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把艺术看成生命的一部分,怎么能舍弃?别人能变、所 有人能变,你也不应该变啊!”   张艺术说:“这是一个全民都在通俗的时代,你不通俗,你就会被市场抛 弃。”   陈山歌问:“市场重要,还是精神重要?票房重要,还是信念重要?你知不 知道,连美国前财长亨利?保尔森的办公室都挂着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而我们中国人却要忘却它、背叛它?”   张艺术沉吟片刻,有气无力地说:“美国已经不是温饱问题了,而是寅吃卯 粮、及时享乐人生问题,大家可以谈交响乐、可以谈莎士比亚,但是中国的一些 老百姓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有些地方至今还没有电、喝不上自来水,怎么指 望这样的观众看艺术片?”   陈山歌说:“就因为中国还有很多问题,所以需要我们去改善、去唤醒、去 推动啊。”   张艺术说:“没错,可是做这些也得自己有体力,自己也饿死了,还怎么做 这些事?所以,没有票房,就如同当年在农场吃不饱饭一样,哪里还来的电影? 只有在梦中!”   陈山歌知道张艺术已经变了,他已无力阻挡,而他内心却始终认为,中国电 影缺乏史诗般的鸿篇巨制,缺乏留给历史和未来的经典传奇,不是因为缺乏大投 资、大题材、大导演、大演员、大制作,而是缺乏那种能使整个民族为之感到震 撼、能穿越历史和未来,指引民族文化前行的崇高力量,这种力量一定是宗教或 者哲学,它才是电影艺术的灵魂,而张艺术汇聚全球精英完成的两部前无古人的 大制作,只有高大宽阔的体魄,而缺乏者这种灵与肉,观众怎能感到满足?   他下决心,张艺术放弃的路,他仍要坚持,那怕全世界都放弃了,他也要坚 持,而且他打算聚集全球精英,打造一部不但前无古人、也将后无来者的《天 极》,将凝聚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与哲学的精华,将人世间千百年来为之悲哀与 欢喜的嫉妒、美丽、欲望、权利、忠诚、爱情、背叛、黑暗、光明、生死、轮回 等特质,通过暗喻和象征,赋予在不同人物身上,再通过千古不变的爱情主题, 惊醒人们思考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的境界将是无以复加的珠穆朗玛,是 万人敬仰、天人合一的最高极—天极。   中国电影界终于形成了三国演义的局面。   22、《天极》上映后,尽管风格化的视觉形象、新颖的画面结构、寓言化的 电影语言和深沉的批判力量超出了陈山歌的所能,但却没有预计的火爆,让陈山 歌感到有些失望。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再一次高估了国人的胃口,这里根本没有人 想尝试什么美丽、权利、忠诚调制的文化大餐,也没有人在意什么黑暗、背叛、 欲望酿制的爱情故事,更没人想搞清楚什么生死、轮回、光明纠缠不清的深奥哲 学。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观众错了?   近来被市场遗忘的芙蓉宝宝有些无聊,就答应了近来在“3Q网络”工作不如 意却对她始终爱心不渝的胡高去看《天极》。出了电影院,胡高一直默默不说话, 步子也加快了。芙蓉宝宝身子胖,走路慢,以为他对这不满意呢,忙赶上去。   胡高突然回头对她说:“你注意没有,我发现了《天极》中有一个逻辑破 绽?”   芙蓉宝宝木然地摇头说:“没有啊。”   胡高说:“故事开始的那个馒头,不是被吃了吗,怎么结尾又出来了?”   芙蓉宝宝顿时眼光放亮,高兴地说:“是啊,我怎么没发现呢?你真有才!”   胡高说:“现在香港、台湾那边不是流行恶搞吗?恶搞立法委、恶搞主持人、 恶搞电影明星,大陆也开始恶搞小胖,哈哈。我想,咱们能不能抓住这个破绽, 把《天极》也恶搞一把,看看他的笑话。”   芙蓉宝宝犹豫地说:“这,我想,你工作这么忙,我最近又没人关注了,咱 是不是还是把自己的事管好,脚踏实地一些?”   胡高听出她在委婉地批评他,就说:“恶搞肯定对他的票房有影响,那不是 等于帮了贾民意和冯大刚的忙吗?你说,你把这事告诉他们,咱能白干吗?”   芙蓉宝宝顿时醒悟,忍不住高兴地亲了他的脸,说:“啊,你真有才,你太 有才了!”   不久,胡高恶搞的视频《天极上掉下个馒头》完成,他们这次不像当年捧芙 蓉宝宝那样笨拙,而是在QQ里开设‘馒头群’,只启动10个大学生每人300元发 帖,然后他们可以发动一百个大学生跟帖顶,只要一个字“好”、“顶”“牛”、 “good”、“Ding”就行,顶一次就送10个熊猫虚拟货币;如果每个跟帖的大学 生再发展10个下线,只要下线转发成功一次视频《天极上掉下个馒头》,就送 100个熊猫虚拟货币;下线如果再发展下下线转,送120个熊猫虚拟货币,可以提 成20个。通过类似传销模式的推广,而且只花了巨量的虚拟货币,他们就迅速调 动了全国一万多大学生和社会人员完成了海量转发,《天极上掉下个馒头》顿时 传遍大江南北,媒体开始出现对《天极》不利的负面评论,他们立刻又海量转发 负面报道;一时负面报道也开始铺天盖地地转载,票房大受影响。   陈山歌听陈虹说是一个叫胡高的年轻人在恶搞,开始不相信,说:“如果真 是这样,我就告他。”陈虹苦笑着说:“一个年轻人,你这么较真,会被大家耻 笑的。你还是看看视频,看看是不是有问题。”说着,打开电脑,让他看正在广 为流传的视频《天极上掉下个馒头》。看了一半,陈山歌始终不理解:“这个年 轻人是不是看懂了《天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它喜欢吃方便面,也一定 要大家都吃方便面吗?难道我坚持艺术化的电影错了吗?”他的眼睛不由模糊起 来,仿佛又看见了文革中红海洋一样的红旗,看见戴着红袖章的胡高再批斗他, 高声质问他:“你说,那个馒头到底是谁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的头一阵眩晕,站立不稳,陈虹忙扶他坐在沙发上。他的心被刺痛了,伤 心地说:“我难过的不是恶搞摧毁了我的尊严,而是他是非不分啊,不知道一个 人、一个民族心中什么是圣洁、什么是污秽。如果这个年轻人成了红卫兵,更多 的年轻人是非不分,不知道什么是该珍惜的,反而以打砸抢为乐,这电影还怎么 拍?这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与陈山歌一样痛苦的还有张艺术。他的《黄金甲》尽管由于请到了好莱坞影 星和流行乐坛天皇,主题曲《菊花颂》也风靡世界,票房在海内外也再创新高, 冲击奥斯卡却败在临门一脚,于是,电影也开始被恶搞,虽然没有翻起大浪,但 网络却不断出现文章猛烈抨击他,说他抛弃了艺术片,抛弃了理想,市场认可的 只是传说和幻觉,《黄金甲》是典型的媚俗。   这让张艺术开始左右为难了,他在电话中向杨美萍亲吐心声,说:“我拍艺 术片吧,有人说我清高,还赚不到钱;我拍生活片吧,有人说我赶不上潮流,不 懂生活;我拍娱乐片吧,赚钱了,又有人说我背叛艺术,媚俗。你说,导演又不 是神,怎么能指望他解决所有问题?”   杨美萍劝他:“你和我哥哥都是有理想的人,这个时代,坚持理想很难,但 人一生没有了理想,只剩个躯壳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张艺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张和急急来找他,他忙挂了电话。   张和拿着一封球运会的正式文件,对他说:“经过中外各界协商,最后定你 来担任这次国家主办的‘球运会’。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准备好了吗?”   “这事的确太重大。”张艺术想了想说,“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生在新中国, 长在红旗下,虽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经受过文革洗礼,也赶上了改革开放的 好时代,所以,国家的观念始终重于一切。既然国家把这个担子给了我,再苦再 累、再难再委屈,也会在所不惜的。一个字——上!”   一股融于血脉的国家、民族情愫激荡心头,张和拍拍他的肩,坚定地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我支持你!”激动过后,冷静下来,又说:“我只担心,所 有的国人和海外华人都把这次球运会看成了是我们国家百年来雪耻和重振国威的 一次机会,举国的力量,不分男女老幼都要动起来,责任太大。你这总导演,怎 么当啊。”   张艺术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就像导演《图兰朵朵》和《大英雄》一 样,化繁为简,越是单纯反而越容易做事。我也看过几次世界各国举办的球运会, 最重要的就是开、闭幕式,尤其开幕式,无非给大家一场集体表演和视觉盛宴嘛。 《图兰朵朵》和《大英雄》,我把这些都试验过了,也能做到,无非换个场地, 集中一些而已,怎么做不到?”   张和点头称赞说:“没错。我猜想,领导也许就因为看了你这些作品,才对 你有信心,才定的你。全世界除了你,没有比你再合适的人。”又说:“还有一 点,这些年来你还有一个最大的变化恐怕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张艺术好奇地望着他等待答案。   张和却转了话题,说:“球运会要聚集全世界的精英,特别是华裔精英来帮 忙出谋划策,来一起搞一场空前绝后的演出。你想想,这些在全世界各地的精英 们,哪一个不是在各地、各领域具有三头六臂响当当的人物?历来文人相轻,这 些搞艺术的人本来就有个性,尤其大多数人在国外发展,更尊重个性。因此,哪 一个不会觉得自己的方案最好,哪一个肯服他人的调遣和指手画脚?而且,还要 说服高层领导接受大家的想法,或者说服大家接受高层领导的批评。可想而知多 难。因此,能把这些人搞到一块,而且说服大家按照一个统一的思路往一个目标 走,你真比能镇住一百单八将的宋江还难啊。”   张艺术看着文件,说:“是啊,这顾问团名单你看看:学贯中西的学术大师 季羡林大师、好莱坞天才斯皮尔伯格、话剧界泰斗徐晓钟、哲学大家汤一介、当 代音乐大师梅西安关门入室弟子陈其钢、烟火视觉艺术鬼才蔡国强、油画革新先 锋陈丹青……艺术和学术本来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最尊重张扬个性,现在却 要形成统一观点,而且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个总导演肯定要历经九死一生 的折磨才能干下去啊!”   张和说:“这些年来,你有一个别的大导演难得的优点,就是你懂得了替投 资人考虑,懂得了多方面权衡利弊,懂得了妥协,因此,你其实是懂得了管理。 管理就是协调和妥协。”   张艺术说:“你的优势就是冷静、理智。我是做艺术的,可能太感性,所以, 有时你比我看得清楚。”   张和接着说:“大家都看到了这点,就是你懂得了管理,因此,球运会其实 是请你做一个艺术管理者,相信你会用你的艺术眼光和优势,加上你在世界的号 召力、影响力,以及个人魅力的感染力,把这些生龙活虎们统领起来,把球运会 做成全世界的千古绝唱。”   张艺术点点头,说:“我会尽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又想起要离开, 心有不忍地说:“如果真去做总导演可能要忙几年,没时间拍电影了,你让公司 闲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可以,闲几年可怎么行?”   张和突然感到好像几年再也见不到张艺术了,好像张艺术要离开他去很远的 地方一样,心里忽然空空的,很舍不得,鼻子一酸,忍了忍,说:“说实话,只 要你做一天电影,我就跟你做一天电影,因此,不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的。我也 不会和别人去做什么了。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多了,和其他人没这份快乐。如果 将来有一天,你不做电影了,我也就不做了,找个海边的别墅,和家人钓钓鱼, 看看蓝天白云,了却余生。”   张艺术听了,也不免动了情,说:“我怕有负你的期望。最近,我想了很多, 彻底想通了。其实,我是个凡人,我只想成为各普通人,我也不想成为伟大的人, 也许以前有过理想,想成为了不起的人,但现在,我只想生活着,过着和普通人 一样的凡俗生活。”他心里何尝不想也像普通人一样,和杨美萍坐在海边,吹着 海风,看着夕阳,相守一生。   两人一夜未眠,聊了很多很多……   23、冯大刚最近双喜临门,一是电影《听集结号》大获成功,票房、评论都 叫好;二是苦苦相恋的徐风也终于答应嫁给他了。   在婚宴上,贾民意起哄,对着众多来宾大叫:“冯导最善于讲故事,给我们 讲讲怎么把电影的女主角追成家里的女主角的?”   回想多年的爱情历程,冯大刚想起一句歌词“爱情两个字号辛苦”,说: “这么多年,从毛头小伙追成了人到中年,光棍的日子不好受啊,要知道有多么 不好受,回头我拍部电影高告诉大家,哈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了这话,来宾中却有一个人当了真,站起来抢话筒 说:“冯导,希望你说话算话,我代表全国的观众,不,代表全世界的观众都等 着你的电影。”   大家吃惊地回头打望,原来是芙蓉宝宝,她最近又被胡高甩了,正郁闷呢, 很想找机会向全世界男人倾吐心声呢,没想到冯大刚就给了她机会。   徐风低声对冯大刚抱怨:“怎么把她请来了?”   冯大刚说:“不知道啊,可能是贾民意干的好事,他们一个村的。”   贾民意知道芙蓉宝宝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忙夺了话筒,把她劝回座位。   过了些天,没想到芙蓉宝宝又来找贾民意,贾民意知道她是个自恋狂,看事 情很极端,搞得周围的人都害怕,就让前台借口不再挡回去了。   芙蓉宝宝却不肯罢休,天天到公司找他,结果终于有一天在3Q公司就撞上了, 对他说:“我这几年的爱情经历,特别是经常跑婚姻介绍所的经历和遭遇,完全 可以代表全国大龄青年的经历。上次听了冯导的话,我激动得一夜没睡着,这两 天整理了我这几年所有的日记和博客,现在无私捐赠给你们,希望冯导把它拍成 电影,呼吁社会不要歧视我们大龄青年,我们渴望平等待遇。”   贾民意心里很讨厌芙蓉宝宝这种张口代表这个,闭口代表那个的口气,心知 她病的不浅,就想赶快溜掉,忙一边接了一边装着打电话闪了。等见了冯大刚, 他把来龙去脉当笑话讲了。冯大刚听了,低头想了想,却说:“这还真提醒了我, 不如你再利用网络搞个大龄青年故事征集,如果真有精彩故事,我们就攒以攒, 像我以前在电影中把小品攒到一起一样,就拍个大龄青年题材的电影,婚姻大事 谁能不关心,反正已经有这批故事应征者做铁杆观众了,怕什么?”   贾民意高兴地说:“冯大导演果然不是凡人,眼光毒辣,杀伤力生猛,呵 呵。”   冯大刚说:“名字就叫‘没诚意就别打扰’,怎么样?”   贾民意刚叫声好,却接到余丹电话,急急对他说:“你把给余秋水赞助出什 么《借我今生》的书款尽快给撤了吧!”   贾民意听出余丹的口气不对,感到意外,忙问:“怎么了,不是你说给他最 后再赞助一次吗?”   余丹在电话中气愤地说:“你还不知道吗,他和香港人吴宇木合作搞了艺术 中心今天在上海挂牌了,好像还准备拍什么电影《赤壁大战》。我给他道贺,他 却把这两年没人捧他的气撒在我身上,今天竟然讽刺我说,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是前浪死在沙滩上。哼,你说气人不气人?!”   原来,余秋水因为这么多年来不断有学者在报刊、网络等媒体要求他对文革 错误、文史错误等忏悔和道歉,声音多了,他就宣称封笔从此不说话了;等批评 声稍显弱了,他又怀念被读者和观众热捧的满足感,又提出要出世。如此反复几 次,中间的节目中断,电视台和媒体就找余丹来救火。但是,几次潮起潮落反复 后,眼看着请余丹讲论语的地方越来越多,势头直追他当年鼎盛时期,而他除了 家乡,越来越没人请他了。嫉妒、焦急、悔恨、担忧等等各种杂念一时拢在心头, 不知道该怎么办。情急之下,他想起了香港的吴宇木,就打电话邀请他来大陆发 展,意图压制打击余丹和冯大刚在娱乐文化方面的影响力。可惜吴宇木年事已高, 卧病在床,就让弟弟吴宇林来合作。吴宇林毕竟在好莱坞做过美国的导演,眼界 开阔、气魄宏大,提出要拍一部震惊中外的古装大戏《赤壁大战》,挑战张艺术 《黄金甲》的票房纪录。   贾民意听了也骂道:“什么玩意,这些年给他的赞助还少吗?自己出尔反尔, 回头却责怪余丹填了他的空缺。做人怎么能这么颠倒黑白呢?”   冯大刚见贾民意这么生气,问了情况,劝道:“这个人毕竟帮过我,当年没 有他的鼓励,我可能还做美工呢,虽然他是为了达到自己打击陈山歌的目的,但 是这个恩情,我再没良心,也不能否认。再说,要不是当年他把余丹从孔雀农场 招来做研究生,余丹可能还是个中学老师呢。咱们小学不是学过篇课文《吃水不 忘挖井人》吗?别人怎么样咱们管不着,但是,咱们自个得知道感恩,你说呢?”   贾民意听了,说:“嗯,给余秋水的赞助还是继续给吧。做人不能太小气, 心大才能把事情做大,不能和女人一样见识。”   各路媒体果然开始盛传在好莱坞浪迹了几年的国际导演吴宇林杀到大陆来了, 要中港合作,花巨资请无数的明星搞一部大制作《赤壁之战》。而且两位女角更 让世人大吃一惊:一位是选美出身的台湾美女林志林,一位是大陆孔雀舞皇后杨 美萍。   张艺术在闭门忙着球运会,不管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冯大刚自信他最了解 老百姓,不怕什么好莱坞来的假洋鬼子,只有还没走出痛苦的陈山歌听说后,担 心国内的电影市场会再一次被引错了路,忙打电话给妹妹,问:“当年他们请我 拍电影,就是艺术片我都不愿意你出演,今天这个吴宇木是个搞娱乐片的,你又 为什么要出演呢?”   杨美萍感慨万千地说:“时代变了,我坚持了这么多年,以为孔雀舞总有辉 煌一天,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女人的春天没了,舞蹈的秋天去了,我都快跳 不动了,还没看到希望。前些天,这个吴宇林找到我,说这些年他哥哥一直对我 念念不忘,希望我能在电影中展现我的孔雀舞,园了他的梦。你说,我能拒绝吗? 除了这次,我今生还有再拒绝的机会吗?”   陈山歌说:“可这个吴宇林历来是拍枪战片、警匪片、娱乐片的,从来没拍 过艺术片,这次拍的肯定是娱乐片,而且也是三国的赤壁大战啊,和你的孔雀舞 没关系,你怎么能忍心让他玷污你圣洁的孔雀舞呢?”   杨美萍说:“他说把舞蹈融在历史中,给我单独的戏份。我们有协议,你不 用担心。”   陈山歌叹了口气,说:“唉,他们肯定要恶搞历史,恶搞三国,这怎么能行 呢?什么时代了,还以为大陆是一穷二白时代啊?他知道不知道,现在每天都有 外国的投资家开着私人飞机、坐着游艇来找我们谈合作?这不是港英时代了,还 牛什么呢?不要再以为有两个臭钱就可以混淆视听、目空一切啊?我一定要阻挡 他们这样为所欲为!”   吴宇林果然是将历史娱乐化,还打算在电影中借机力捧他心仪已久的林之林, 让她扮演第一女主角小乔,借给孙权说话展现歌喉,增加她没来不多的戏份。林 之林从没演过电影,却仍然嫌她的戏份太少,对他撒娇说:“听说大陆的彭丽媛 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开演唱会,你知不知道人家嫉妒嘛!你能不能在大陆也搭一 个金色大厅,把我演唱的戏份安排在那里啊?”   吴宇林心里盘算着如果搭一个金色大厅的布景要增加不少成本,肯定投资方 不会同意,又怕她半途来个罢演,耽误了拍摄计划,就哄她说:“小case 啦, 戏里你的唱戏不多,不如等张艺术在鸟巢开完了球运会,咱在那里给你搞个专场 演唱会,好不好?”   林之林高兴地说:“好!吴导果然是好莱坞出来的,气魄就是比别人都大。”   吴宇林知道这个林之林不是省油的灯,为了牵制她,让她感到压力,又把扮 演孙尚香的杨美萍叫过来,当林之林的面给她说戏:“曹操有个江防布阵密图, 你的任务就是把图偷过来,为孙权和刘备破曹提供提供支持。”   杨美萍问:“嗯,我在江南孙权大营,对岸到处都是曹操的兵丁把手,我怎 么过江,是自己划船还是坐船?”   吴宇林说:“你不是会孔雀舞吗,飞过江。”   杨美萍大吃一惊,说:“我不是孙尚香吗,怎么能飞呢?再说,孔雀的双翼 不发达,飞行速度慢而显得笨拙,拍出来不好看啊。”   吴宇林不以为然地说:“我们不是历史片,不是科学片,是娱乐,知道吗? 孔雀能飞,你就能飞,有什么不可以啊?”   杨美萍无奈,勉强同意,又问:“能潜入曹营不被发现,又怎么个偷法呢?”   吴宇林看了看剧本,说:“如果有士兵盘查,你就给他跳孔雀舞,迷惑他, 让他分不清东西南北。”   杨美萍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说:“能这样吗,这太不合逻辑了吧?”   吴宇林却说:“古代人哪里懂得逻辑啊?”   杨美萍说:“再不懂逻辑,总得合情合理,总得让人信啊。这样有人信吗?”   吴宇林说:“管他有没有人信呢!看娱乐片的人都是傻子,进了电影院,灯 一关,就如晚上搂着男人或女人,黑灯瞎火,那一刻谁还管什么合情合理,只要 哈哈一乐,他高兴买了票,我高兴有了票房,你高兴上了镜,皆大欢喜,有什么 不好呢?”   杨美萍觉得接受不了,仍然倔强地说:“可我的孔雀舞是美丽的,是干净圣 洁的,应该……”   吴宇林有些不耐烦,打断她说:“什么应该不应该,我是导演还是你是导 演?”   杨美萍见他生气了,就低了头不说话。她原以为她为之付出打扮生的美丽的 孔雀舞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一次向全世界展翅开屏的璀璨时刻,没想到原 来只是一场幻觉,只是一场游戏。她内心充满了失望。   吴宇林接着说:“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你就按我说的一直跳,直到跳到 曹操面前,把曹操也跳晕了,然后就把图拿到了。就这么简单!”   杨美萍想:“如果角色是这样的,那我的形象,我的孔雀舞成了什么了,这 不是把我和我的孔雀舞当卖唱的歌女一样了吗?我们在他和所谓的娱乐世界里就 这样低贱吗?简直是乱搞,是对我和孔雀舞的侮辱!”一时委屈加气愤,她终于 忍不住了,当即脱了戏装,说:“这个我戏我演不了,你找别人吧!”转身含泪 离去。   吴宇林没想到会这样,大惑不解,望着杨美萍的背影,大声说:“这样你的 戏份不少了,怎么还不满意吗?”   杨美萍抑制住失望和委屈,给张艺术打电话,说:“现在,我特别想去孔雀 农场,听说那里遇到了百年一遇的干旱,我担心那里的蓝孔雀和绿孔雀。不知道 还活着没有?”   张艺术正被一群主创人员围着争吵创意修改方案,掩住一只耳朵对她大声说: “好的,有时间我一定去看你。”   杨美萍给陈山歌打电话,说:“哥哥,我听说孔雀农场遇到了大干旱,我想 去孔雀农场。”   陈山歌感觉妹妹有些不对劲,忙问:“为什么突然想去哪里?你不是在拍戏 吗?”   犹豫了片刻,杨美萍讲了经过。   陈山歌听了,忙安慰她,说:“我也好多年没去了,以前孔雀农场空气清新、 流水清澈,不知道现在的干旱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去吧,我回头会也去的。”   杨美萍有些绝望地说:“我感到今生可能再也等不到孔雀舞辉煌的一天了, 因此,我想去孔雀农场,到那里去救那些干渴的孔雀,去给孩子们教孔雀舞。只 要躲过这次灾难,他们就不会受到世俗的污染,他们会和我一样热爱孔雀舞。如 果我看不到孔雀舞辉煌的一天,我想,他们一定可以。”说完,挂了电话。   陈山歌呆了,鼻子酸酸的,慢慢地眼睛有些模糊了,他似乎看见了多年前在 孔雀农场森里里那个单纯、艰苦却感到充实、浑身充满渴望和理想的他。他冷静 下来,想:“也许不能责怪吴宇木,一个殖民地成长起来的人,从没有接受过系 统的中华文化熏陶,半中半洋的夹层文化滋润,怎么能指望他把握和宣传中国博 大精深的传统文化精髓?他接受的商业文化就是娱乐,就是为投资人赚钱,那怕 恶搞、那怕颠覆历史、那怕摧毁我们心中流传千年、支撑民族信念的精神,因为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没有精神和信念,在他们心里最崇高的就是金钱和资本,就 是票房。”他坐立不安,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怎么 能忍心眼看着又一部文化经典被糟践得鲜血淋漓而无动于衷呢?我们的经典已经 被残杀殆尽,所剩无几了,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自己的文化,自己引以为豪、 可以传承子孙的经典,她还有必要、有能力在这个世界存在吗?而这个经典,难 道是娱乐吗?不行,我要做自己的事,那怕张艺术背叛了,那怕没有一个人随我 同行,我也要捍卫我的理想。”他决心走出痛苦和徘徊而东山再起,继续追求他 曾经矢志不渝的理想。   但是,毕竟他身单力孤,他要依靠什么力量才能阻挡住娱乐裹挟的全民力量 的冲击呢?他想到了一个锐利的武器:“我抵挡不住,难道最能代表和展现中国 文化的国粹也阻挡不住吗?”他想到了京剧,想到了旷古烁今的梅兰芳大师,打 算将梅兰芳一生勇于嬗变、矢志不渝捍卫尊严和理想的精神与传奇搬上银幕,将 国人对传统文化的遗忘和漠视中唤醒,在娱乐文化充实时代的残酷现实面前,点 燃一支不屈服的精神之烛,让国人在最混沌、最难辨是非的迷茫和无助时刻,也 看到一点点希望的光芒,那怕很微弱。   一个地动山摇的时刻却来临了。   24、 陈山歌正满怀信心和激情地忙着指导者新电影《梅兰芳传》的拍摄。   冯大刚正悠闲地吸着烟,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听着编剧在给他读新电影 《没诚意就别打扰》的剧本大纲。   张艺术正和全国各地汇集北京的一万多各路演职人员排着几行长队等待安检, 准备进入鸟巢进行开幕式实地彩排。助理走过来对他说:“你时间宝贵,有特别 通行证,先从特别门进去吧?”张艺术摇摇头说:“我和大家永远要一样。”   在一切如往常一样的平凡日子里,大家突然都感到好像大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陈山歌问摄影师:“怎么镜头突然晃了一下?”   冯大刚没有动,烟却掉在地上,问:“哪里又放炮打地桩?”   张艺术正和副导演用对讲机讲话,突然信号受到了干扰。   这时,传来了惊天动地、震惊世界的噩耗---孔雀农场遭遇了百年不遇的8.0 级大地震。   陈山歌立刻想到了妹妹杨美萍还在那里,忙拨电话。   冯大刚心如刀割一般,叹道:“我的家乡啊,这可毁了!”   张艺术想起杨美萍在那里,忙拨电话……   张艺术、陈山歌、陈虹、冯大刚、徐风、贾民意、余丹从不同的道路赶往孔 雀农场。路上,他们从收音机开通的捐助地震救援的直播里,听见了余秋水熟悉 的声音:“我号召文化艺术界的同仁们积极行动起来,有钱捐钱,有力出力,共 赴时艰。这里,我先做个表态,我将为孔雀农场小学的孩子们捐款二十万。”电 波传遍四方,更多的捐款铃声此起彼伏。   由于通讯中断、道路多处塌方,张艺术历经辗转颠簸,赶到孔雀农场小学已 是震后第二天夜里了。听到杨美萍为掩护学生被埋在楼下还没救出来的消息,正 在搜救,他立刻跑到大楼的残垣断壁前用手挖。想起苦苦相恋了二十多年,两人 却始终天各一方,聚少离多,为了一个彼此从不曾说出,心中却始终不弃不离的 希望和信念苦苦守候,他忍不住难过地流下泪来,边挖边喃喃自语道:“美萍, 你一定要挺住!我答应过要来看你的,你一定要等着我!你还没等到你要看见的 孔雀舞的辉煌,你不能走,我们要一起等着孔雀舞辉煌的一刻。你一定要挺住!” 他相信他和美萍二十多年的梦中相守不会是一场相思的残梦,含泪用手一把一把 地挖着残砖瓦砾,希望能挖出他朝思梦想的孔雀化身……   救援的人越来越多,陈山歌和陈虹也赶来了,默默无语,和他一起挖……   冯大刚、余丹和贾民意一下车,顾不上一路颠簸辗转的饥渴困顿,立刻加入 不断从全国各地汇聚的自愿者队伍,送水送药,搀扶灾民……   余秋水也赶到了孔雀农场。由于又有一个学者尹天天怒斥他承诺的二十万捐 款是捐的《文化苦行》、《借我今生》等书,不但都是滞销了几年的旧书,而且 还不是按集团采购的折扣价,全部按的实价。在血浓于水、众志成城的全民大救 援面前,他心里感到惭愧,为挽回声誉,也赶到孔雀农场,想通过参加一些实际 救援的力所能及工作,安抚自己愧疚的灵魂。   晚上,当余秋水、冯大刚、徐风、余丹他们也陆续赶到孔雀小学的救援现场, 在众人的热切期盼下,张艺术、陈山歌、陈虹和救援人员终于挖出了已奄奄一息 的杨美萍。众人都激动地鼓掌欢呼,所有的人都热泪盈眶。   当杨美萍被抬出来,散乱的秀发和残破的衣服依然难掩脸上坚毅的表情。躺 在担架上,她像一尊雕塑一样刚强,让所有的人油然而生敬畏。只是当她用虚弱 无力的眼神,看见张艺术和陈山歌满手的鲜血和泥灰,忍不住心疼地流下泪来, 强忍着全身的剧痛,用最后一点点力气给他们一个微笑。张艺术再也忍受不住心 痛,含泪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这时,又传来余震,通往临时医院的路又被新的塌方阻塞了。大家把杨美萍 抬到学校的操场,解放军已经在这里搭建起一个简易野战医院帐篷,立刻投入抢 救。   夜深了,起风了。   大家都汇聚到操场,余秋水、余丹和徐风招呼着学生们围坐到帐篷旁。张艺 术、冯大刚、陈山歌、贾民意他们给大家去领水和面包。   蜡烛也用完了,除了帐篷里还有灯光,周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天上的星星 时而闪烁。   一个小女孩悄悄啜泣,对余丹哭道:“我想爸爸妈妈,我怕。”   徐风安慰她:“我们全国来的朋友,都在你身边,你爸爸妈妈会来看你的。”   余秋水说:“是啊,这里所有的叔叔阿姨都是你的朋友,我们都和你们一直 在一起,不会离开你们。”   余丹说:“我们小时经常坐在一起讲故事,我们也讲故事,好吗?”   几个孩子说好。   余秋水说:“好,我带个头。你们看看天上这些星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 方,有一个星球,那里没有地震,没有干旱;那里的一天等于我们的三十年。那 里到处都是青山绿水,到处都是美丽的孔雀和蝴蝶,你们向往吗?”   孩子们齐声喊“向往——”   这时,张艺术他们领物品回来了。   一个孩子问正在给他发水和食品的陈山歌:“叔叔,你去过那个星球吗?”   陈山歌笑着说:“我去过。那里到处都是蓝天白云,人们都背诵着李白、杜 甫和北岛、舒婷的诗歌,孩子们都像孔雀、凤凰、天鹅、蝴蝶一样美丽,到处都 是笑声。”   另一个孩子问刚看了一眼在动手术的杨美萍也围坐下来的张艺术:“叔叔, 你怎么给他们讲我们这里一天的生活呢?”   张艺术想了想,说:“叔叔是拍电影的,就拍了一部电影,叫《生活》,告 诉他们,我们这一天就像个孩子,开始连生活是什么都不知道,都不会;慢慢看 着、学着就知道了;现在,也会生活了。”   第三个孩子问冯大刚:“叔叔,你也是导演吗,你给他们怎么说的啊?”   冯大刚说:“叔叔也拍了部电影,叫《通俗》。叔叔发现很多人饿,就忙活 了一天,一直在干一件事——就煮一碗一碗的方便面,然后让让大家笑呵呵地吃 —这件事就叫通俗。叔叔就是这么给他们说的。”   第三个孩子说:“叔叔,我听妈妈说,方便面吃多了会倒胃口。”   冯大刚说:“妈妈说的对,所以,叔叔就给大家换不同牌子的方便面,加点 作料,呵呵。”   第一孩子又问陈山歌:“叔叔,你给他们说了什么?”   陈山歌说:“这一天我们又在干什么呢?一直在想、在变,因此,叔叔也拍 了部电影,叫《嬗变》。想想丑小鸭为什么没变成白天鹅,是不是有妖怪在为难 她?怎样才能离开妖怪,变成美丽的白天鹅?变成白天鹅会过上多么幸福的日子? 叔叔就这么给他们说的。”   孩子们听着听着,忘记了地震带来的惊恐、痛苦和寒冷,慢慢进入了梦 乡…… ※※※※※※※※※※※※※※※※※※※※※※※※※※※※※※※※※※※ 本期编辑:太蔟 本期校对:肖毛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5.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