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2/01(第二一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6.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原生态                   § 张雪昆:原生态 § ·张雪昆· § 【网讯】 § 纯纯的  § 如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牛肆】 § 如同清晨的第一滴露珠 § 一切保持着远古的样子 赵燮雨:果真是眼见为实?      § 只有亲近的未来 学术幽默:到底该听谁的?      § 没有受伤的过去 § 原生态的世界 【丝露集】             § 如同一颗睡在蚌壳里的珍珠 § 不管经过了多少眼光的抚摸 翟青杨:地平线上的春天       § 仍然是最新的 陈建明:皱纹            § 仍然保持着最初的混沌 凯瑞特:创意写作          § § 【网里乾坤】            § § 肖 毛:永无止境:从锅贴谈起    § 江一平:说桂花           § § 【网萃】              § § 阿W: 我和这些女人们(上)     §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11年十大新闻 一、复旦大学学术规范委员会认定上海大学教授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一书(朱学勤以此获得复旦大学博士学位)未抄袭美国学者著作,只是引用不规 范。百余网友联名抗议该调查结果,方舟子列举证据实名举报朱学勤,请复旦大 学学术规范委员会重启调查朱学勤抄袭案。 二、雇凶袭击方玄昌、方舟子的肖传国刑满出狱,在媒体上鸣冤叫屈,扬言 要起诉北京市公安局、中央电视台对他进行迫害。郑州法院以“案情重大”为由 拒绝受理肖氏手术受害者起诉郑州神源医院和肖传国虚假宣传的案件。 三、曾经在江西崇义章源钨制品公司(现名:章源钨业)工作的肖振亚举报 中南大学校长黄伯云、材料学院院长易丹青在该厂纳米碳化钨粉研制过程中的学 术腐败行为。 四、中科院地球深部重点实验室主任、院士候选人段振豪被其妻子揭露用科 研经费包养小三、小四。由于“虚报冒领差旅费,涉嫌贪污”,中国科学院监察 审计部门核实后已将其移交司法机关处理,段被刑事拘留。 五、原西北大学讲席教授、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饶毅参选中国科学院 院士,第一轮就被淘汰。饶毅发表声明以后不再参选院士。之后其他回国参选院 士的原美国大学正教授也都被淘汰。   六、方舟子批评北大著名法学院教授贺卫方,称其20年只发表过两篇学术论 文,单靠时评、演讲没有资格胜任北大法学教授一职。 七、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季伦(中国科学院院士)、陶益寿、林培、祖康祺 等6人实名举报:原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校长石元春在任期内利用 职权窃取他人治理黄淮海盐碱土的成果,当选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和第三世 界科学院院士,骗取国家和省部级多项奖励以及陈嘉庚农业科学奖和何梁何利农 业科学奖。 八、谷歌中国前总裁李开复出版的自传《世界因你而不同》被发现夸大自己 的经历,所谓“26岁成为卡内基·梅隆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其实只是“研究型 计算机科学家”,曾经和奥巴马是同班同学一起同堂睡觉的故事也是编造的。   九、中国烟草总公司雇员谢剑平因为研究烟草的“降焦减害”当选中国工程 院院士,被称为“烟草院士”,受到广泛批评,中国工程院回应说:国家需要纳 税大户烟草业。   十、标榜自己“在中国创造了理想主义创业奇迹”的罗永浩主办的“老罗英 语培训”被发现存在租用或借用办学许可证非法经营、超范围经营、雇佣在美国 的中国留学生打黑工、不开具发票涉嫌偷税漏税、做虚假广告等诸多问题。 ◆     第二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获奖名单   截止2011年10月31日,第二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67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Albert_JIAO《冷战,彩色电视的三国风云》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Stevenlcjxm《蚂蚁回家》 沉路《一动不动的狗》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内含子《辛西娅·肯扬和她的长寿线虫》 陈珂《嗅觉的奥秘》 丁玖《自然的奥秘:混沌与分形》 学术幽默《到底该听谁的?》 江一平《说爱莲》 天蓉《有趣的分形龙》 雨露琴趣《素数那些事》 晓鸿《田忌赛马和辛普森悖论》 胡锋《动物也跟风》 龙哥《中药注射剂揭秘》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 12月28日,方舟子做百度沸点主题演讲《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全民行动——互 联网公众监督体系的形成》。 ◆ 以下摘自《天府早报》2012年1月6日报道《数微博风云 谁最有影响》,记 者胡佳丽、唐智增、陈荞。   今日,中国第一份由媒体和高校合作的第三方微博调查报告——“中国微博 影响力调查报告(2011年)”发布。   该报告由中国传媒大学传媒经济研究所、四川大学新闻传播研究所、浙江大 学传播研究所、南开大学文学院传播学系、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等5家 权威研究机构和四川日报报业集团全媒体中心联合推出。   报告内容>>>   梳理全年微博风云   “中国微博影响力调查报告(2011)”分为“2011年十大最具影响力媒体微 博”、“2011年十大政务微博”、“2011年十大公职人员微博”、“2011年十大 名人微博”、“2011年十大趣味微博”、“2011年十大草根微博”、“2011年十 大民间组织微博”等9个部分,涉及传媒、政务、名人、草根、公益组织等,对 2011年的微博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梳理及评估。   参与调查报告工作的,除5家权威研究机构负责人外,还包括20多位其他高 校、学术机构的专家。   “中国微博影响力调查报告(2011)”是国内第一个由高校新闻传播研究机 构和新闻媒体联合发布的第三方微博影响力调查报告,是独立于微博运营商进行 的调查和评估。报告的意义在于全面、客观和公正地对微博的社会影响程度和方 式进行权威地梳理及评估。   该报告以2011年重大新闻事件为参照,以媒体、政务、草根等9类微博在重 大新闻事件中发挥的影响力为核心指标,同时以国内第一个由高校学术机构发布 的微博影响力评估指数——“南开大学微博影响力指数”为模型进行分析,考察 了知名度、活跃度、关注度和美誉度等4个指标。知名度、活跃度和关注度指数 由数据统计而来,美誉度指数由学者和评委综合打分得出。该报告集合了定性分 析与定量分析两种方法进行研究,是较为全面、科学的分析模型。   报告摘要>>>   “成都发布”名列十大政务微博   2011年十大最具影响力媒体微博   新周刊、中国之声、凤凰卫视、南方都市报、财经网、中国企业家杂志、中 国新闻周刊、湖南卫视、创业家杂志、新闻晨报   2011年十大政务微博   上海地铁shmetro、平安北京、广州公安、成都发布、中国国际救援队、中 国旅游、微博银川、外交小灵通、欢乐长安、中国维和警察   2011年十大公职人员微博   伍皓、蔡奇、朱永新、陈士渠、郭明义、段郎说事 (段兴焱)、穆铁礼甫 哈斯木、御史在途(陆群)、廖新波、郑继伟   2011年十大名人微博   任志强、黄健翔、薛蛮子、姚晨、潘石屹、谢娜、李开复、郑渊洁、方舟子、 于建嵘、邓飞   2011年十大趣味微博   实用心理学、我们爱讲冷笑话、猫叔、苍井空、环球家居、罗玉凤、IQ伤不 起、80年代80年代、青年老黄历、若小安1   2011年十大草根微博   姬十三、金星、苏紫紫、扫地的唐老八、王云青-淳、知书识墨、纪许光、 袁小芫、菜菜飞儿、lytv李翔   2011年十大民间组织微博   随手拍照解救乞讨儿童、科学松鼠会、免费午餐、公益慈善论坛、果壳网、 宝贝回家、壹基金、爱心衣橱、知乎、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   2011年十大微博事件   校车事故、郭美美炫富、日本地震引起的谣“盐”、小悦悦惨遭碾压事件、 王功权私奔、乔布斯去世/潘币、四姑娘山驴友失踪、微博打拐、局长微博开房、 李阳家暴   2011年十大新锐微博   天宫一号、小炜伊 (小伊伊)、京港地铁、陈利浩、小悦悦妈妈、中国微博 联播、丽娜华的Mom、全球潮流婚纱、浙大CCNT实验室饮水机、会理县政府   专家观点>>>   2011年微博表现耳目一新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周鸿铎:   微博的撰写者应该把微博当成营销自己的平台,努力提高微博的品味,这是 提高微博影响力的关键。   四川大学教授欧阳宏生:   中国微博影响力调查报告(2011)对微博这一新的传播形态和传播现象的研 究,有利于推动微博的规范化、科学化,促进多渠道传播、多角度传播。   华南理工大学教授李幸:   通过微博,我们第一时间了解到了温州动车事故、北京地铁4号线扶梯事故 的现场情况。如果没有微博,现场的情况可能被模糊。微博让我们看到了真相。   浙江大学教授邵培仁:   新闻是社会的镜子,传播是社会的神经,媒介是社会的大脑,那么微博呢? 微博是社会的晴雨表,是大众的KTV,是智者的擂台赛,是网友的会客厅,最重 要的它是丑闻的曝光台。   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卜彦芳:   此次对微博影响力的盘点,不仅让我们重温2011年生活的串忆,更让我们体 会到微博的微而不“薄”,积微成“博”。   中国广播电视协会学术部主任张君昌:   微博开始给人的印象更多是琐碎化、个人化、片段化,到了2011年微博的表 现让人耳目一新。微博正在慢慢地从日常生活渗入到社会公共领域,给每个人以 平等的话语权。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周小普:   2011年,中国正式进入了“政务微博元年”。过去难以接近的政府、公共机 关,在微博上和你我一样,只有一个小小的“微”地盘,也变得能和你我一样地 说话,这反而让大家觉得更易亲近。 ◆ 以下摘自《证券日报》2011年12月28日报道《黑客侵袭致逾5000万用户信息 泄露》,记者贺骏。   在2012年即将到来之际,国内互联网业遭到了电影《2012》般的重大打击, 包括CSDN、天涯社区在内大量网站的用户数据库被黑客攻陷,据不完全统计,大 概有5000万用户的数据遭到曝光,一时间,网民们人人自危,网站们如临大敌。   2011年12月21日,国内著名程序员网站CSDN上超过600万个用户账户信息被 黑客在网上公布。随后,CSDN发表官方道歉称,已向公安机关报案,同时已对现 有的2000万注册用户的账号密码数据库采取了密文保护和备份。   对于CSDN这个网站,大多数普通网民并不熟悉。不过其在IT业界则是大名鼎 鼎,是中国最大的程序员社区,会员囊括了中国90%以上的优秀程序员。不过, 在这600万用户信息未被泄露之前,人们根本不清楚,如此雄厚技术背景的CSDN 竟然采用明文方式保存用户密码,换言之,黑客一旦进入数据库,不需解密就可 以直接看到用户密码等全部信息。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尽管CSDN不为广大网民所知,但接下来黑客公布 的网站名单则让几乎所有网民如坐针毡。据网上爆料称,除了CSDN之外,天涯社 区、多玩网、新浪微博、世纪佳缘、人人网的用户信息都遭黑客曝光,累计数量 超过5000万。   CSDN提醒用户更改密码   用户数据泄密之后,CSDN官方致歉称:“我们非常抱歉,近日发生了CSDN部 分用户数据泄露事件,您的用户密码可能被公开。我们恳切地请您修改CSDN相关 密码,如果您在其他网站也使用同一密码。请一定同时修改相关网站的密码。再 次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此外我们也在第一时间联络了国内主要的互联网网站和 邮件提供商,请他们立即提醒自己的相关用户修改帐号。在此,我们感谢腾讯、 网易、支付宝团队的支持。如果您在其他网站也使用同一密码,请一定同时修改 相关网站的密码。”   支付宝相关负责人表示:“CSDN这次大规模的用户信息泄露,可能会给包括 支付宝在内的类似公司造成一些困扰。我们正在将获得的资料和支付宝用户进行 核对,如果发现有相同会及时做出相关的保护措施。”   分析人士指出,之所以CSDN要第一时间联络国内主要的互联网网站和邮件提 供商,是因为很多用户习惯于在用相同的用户名和密码登陆不同的网站。如果被 曝光的CSDN的用户数据被别有用心的人去登陆网易、新浪、搜狐等邮箱以及支付 宝的话,由于邮箱绑定了更为大量的个人信息尤其是银行账号,因此会造成更为 巨大的损失。   黑客在网上公布的用户信息显示,CSDN泄露的600万用户里有260万使用网易 邮箱。金山首席安全专家李铁军对《证券日报》表示,“这次事件泄露的密码, 保守估计有一半人的邮箱可以登录。”   那么,既然黑客可以对CSDN刷库(所谓“刷库”就是指黑客入侵网站服务器 后窃取用户数据库),是否理论上是否也存在对网易、新浪等邮箱提供商“刷库” 的可能性呢?对此,李铁军表示:“如果邮箱账户失窃,就意味着非常多的服务 可能被盗,网民应该确保邮箱密码和其他密码不一样。但如果网易、新浪等邮件 提供商自身也被黑客‘刷库’了,那就‘杯具’到极点了,好在目前没发生。”   天涯社区未能幸免于难   紧随CSDN之后,著名的天涯社区的用户信息也遭到黑客曝光,而且相比于 CSDN600万的数字,天涯用户泄露的数字被传高达4000万。对此,天涯社区相关 负责人接受《证券日报》采访时表示,“4000万这一数值是黑客提供的下载文件 中标识的,就目前核查的情况,实际数据低于这一数字。由于历史原因,天涯社 区早期使用过明文密码,此次被盗的数据为2009年之前的备份数据。2010年之后, 我们升级改造了天涯社区用户账号管理功能,使用了强加密算法,解决了天涯社 区用户账号的各种安全性问题。关于此次数据被盗事件发生的动机、手段及波及 的规模,我们会配合公安机关、政府监管部门的调查和取证,调查进展请关注有 关部门的通报或说明”。   天涯社区总裁邢明接受采访时表示:“此次意外事件,虽然不是针对天涯社 区一家网站,但确实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呼吁互联网同业企业、相关监管机 构及政府部门直面互联网诚信及安全问题,共同携手为建立一个可信任的互联网 环境而努力。”   同样,天涯社区在网站首页刊登声明并呼吁用户更改密码:“我们非常抱歉 地通知您,近日由于遭受黑客攻击,有多家网站的部分用户数据库外泄,天涯也 是受害网站之一。为确保您的隐私及帐户安全,在此,我们恳请您尽快修改天涯 社区相关帐户的密码。我们已经在个人首页发出提示修改密码的公告。如果您在 其他网站也使用同一密码,请务必同时修改更新。”   新浪、人人等否认数据泄露   在黑客曝光的数据泄露的网站名单中,除了CSDN、天涯社区外,还有新浪微 博、人人网、世纪佳缘、多玩网等。不过,目前除了CSDN、天涯社区已承认数据 泄露之外,新浪微博、人人网等均否认自己的用户信息遭到泄露。   对于传言中新浪微博476万账号被盗一事,新浪微博相关负责人对《证券日 报》解释说:“经核实,该份数据绝大部分不是新浪微博帐号。极小部分用户因 使用和其他网站相同帐号密码,可能导致其微博帐号不安全。我们已对这部分用 户做了保护,并提醒所有用户尽快进行帐号安全设置。”   世纪佳缘副总裁瞿玮接受《证券日报》采访时表示:“首先,我们目前没有 接到任何关于用户信息泄露的相关反馈和投诉。另外,世纪佳缘一贯高度重视用 户信息的安全性,目前而言,我们的防范措施是周全的,并且不断在提高和加 强。”   人人公司发表声明称,“人人网自建站以来,从未以明文方式存储用户的账 号和密码,没有任何用户数据通过人人网对外泄露。对于近日发生的CSDN网站大 量账号密码被盗事件,人人网立刻采取对用户账户的安全保护措施,利用站内信 件通知所有可能存在账户安全隐患的用户立刻修改密码并进行安全升级,防止账 户被盗。目前网上可供下载的人人网用户数据经过测试并非人人网账户信息。人 人网同时提醒所有与CSDN相同账号密码的互联网用户及时修改密码。”   除上述被黑客提及的网站之外,为了防患于未然,大量网站均在首页明显位 置要求用户尽快更改密码。58同城接受《证券日报》采访时表示,“由于58同城 存在部分用户账号密码与CSDN用户类同的情况,因此58同城对此类用户进行了强 制修改密码的措施,以确保账户安全。同时,建议用户尽可能采用不同于其它网 站的密码登录58同城,以确保账户安全;其次,用户应定期修改密码,密码不要 保存在电脑里,以防被盗;另外,用户邮箱和手机号码的填写一定要真实,以便 发生意外时通过密保措施取回遗忘或被盗密码。”   据不完全统计,已经有数百家网站提醒用户及时更改密码。更改密码,已然 成为5亿中国网民迎接2012的必选动作。 【牛肆】∽∽∽∽∽∽∽∽∽∽∽∽∽∽∽∽∽∽∽∽∽∽∽∽∽∽∽∽∽∽∽ ◆ 果真是眼见为实?    ·赵燮雨·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这是流传久远的一句老古话。   在人类和外部世界接触感知的过程里,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类感觉以视 觉获得的信息遥遥领先。眼耳鼻舌身五官之中也是眼睛牢牢地占据了第一重要的 位置。盲人生活在黑暗的世界内丧失了极大部分的感受能力。有一个古老的寓言 “瞎子摸象”,虽然本意是讲不能以偏概全,但也很典型地说明了视觉对判别事 物的重要性。便是法庭上也把目击证人和其他证人证言相区别单独分列出来,以 此强调亲眼目睹的重要性和目击证人证言的可靠性。   可是,果真是眼见为实吗?答案是否定的。   正因为视觉经验是人生经验的首条索引,人们过于信赖“亲眼目睹”导致其 错误率之高往往被大家忽略。   即如奥斯卡获奖电影《救赎》,女主角亲眼目睹男主角和一女性被害者于案 发前呆在一起。她所提供的证人证言造成男主角人生道路的莫大逆转。到最后真 相明了,男主角撒手人间,女主角同样也饮恨终身。再一部奥斯卡获奖电影《疑 惑》,一样展示了“亲眼目睹”并不能够代表事件真实。   这些案例还只是属于文学艺术范畴的实例。现实生活里,你拥有的一双明亮 眼睛欺骗了你自己的实际事例举不胜举。   人类眼睛感受的光线极为有限——仅仅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可见光。红外 紫外即已超越可见范围。通常判别的色彩是在规定的日照光线下面,以至于染料 颜料印染等行业验色必须配备符合日光标准的荧光灯。女同胞们以往买布的经验 是要求拿到店门外太阳光底下再来复看一看,也是这个道理。   正因为不同的光照这个外部条件会干扰人们的视觉,所以舞台灯光就起到了 很重要的舞美效果。当歌迷们如痴如醉地欣赏刘德华郭富城周杰伦罗志祥刘若英 莫文蔚等歌星劲歌狂舞的时候,观众看到他们她们的服饰色泽五彩缤纷,其实就 是一种错觉。一件白衬衣,不同的灯光打上去就呈现不同的颜色。新时代年轻人 尤其是那些粉丝就特别容易沉迷于这样一种“太虚幻境”般的感觉之中。   这种在观看者眼里色彩和本原完全不同的范例还只是属于外加光源变更而引 起的一类。如果在同样的光照下面,由于背景色彩变更也一样会引起视觉错觉。 这就是视觉学中讨论的又一类深层课题。《科学美国人》杂志网站刊登过好多幅 奇特的视觉照片,其中一些错觉的产生是由于将需要判别的目标色彩置于一个与 众不同的背景所导致。   日本立命馆大学心理学家北冈秋吉创作的一幅漫画《女孩》,看上去一只眼 睛呈蓝色,另一只则呈灰色。而实际上,两只眼睛是一模一样的灰色。由于微红 色的背景,女孩右眼的颜色与绿松石色发夹一模一样。在同样由北冈秋吉设计一 幅的视觉错觉图《黄月亮蓝月亮》中,乍一眼看上去,这是两个颜色不同的月亮, 一个呈黄色,一个呈蓝色,但是,实际上两个月亮的颜色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 便是周围的颜色。我们之所以产生月亮颜色不同的错觉都是因为背景的色彩不同 而造成。   对颜色的感知过程涉及到眼内三种不同的光感受器,分别对应着红黄蓝三原 色。这些来自目标区域的信号立即与来自同一场景内附近区域的信号相比较。随 着信号进入大脑内更为高级的处理中心,它们继续与来自周围更大空间的信号相 比较。科学家将这一过程称之为“拮抗过程”。《科学美国人》这本杂志还登载 有更多视觉错觉图示,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前去查阅。   除开涉及到直接光照和背景颜色会给观察者带来错误的判别之外,就是单纯 的几何图形也会跟人们的眼睛开极大的玩笑。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两根平行线。本来平行线之间始终是等距离的,以确保它 们沿伸开来也决不会相交。可是,如果在平行线之间添加了不同方向的斜线之后, 视觉错觉也就此产生。比如说上面一根平行线打着自西北到东南方向的斜线,下 面一根平行线打上自西南到东北方向的斜线。由于这两组斜线的“误导”,给人 们的感觉是这两根实际上的平行线不再平行,若延伸出去必然会在会远方的某一 处相交。   较为复杂些的实例请参看下图。这是通过黑色方块位置错动“提示”了平行 直线的“倾斜”。   http://s6.sinaimg.cn/bmiddle/47157653haac9c05b63b5&690   自从立体电影也就是3D电影问世之后,好多观众便陶醉于那逼真的三维空间 图像。好莱坞著名悬疑惊栗片大导演希区柯克在一九五四年拍摄了3D版的精品 《电话谋杀案》。一九六二年,我国天马电影制片厂拍摄了国内第一部3D立体电 影《魔术师的奇遇》,导演桑弧,主演就是陈佩斯他老爸著名电影艺术家陈强。   五六十年代那会儿立体电影还不很普及。到了二十世纪末叶,专门的立体电 影院IMAX迅速扩展成了连锁店。迪斯尼主题公园啦自然博物馆啦新闻博物馆啦到 处都放映立体电影。再随着3D电视机和相关连的碟片及其放映机诞生并大幅度地 削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观赏3D影像的人们越来越多。   立体电影是根据人类双眼成像效果不同这一原理来拍摄的。立体电影采用两 个镜头如人的左右双眼那样地拍摄装置,拍摄下景物的双视点图像。再通过两台 放映机,把两个视点的图像同步放映,使这略有差别的两幅图像显示在银幕上。 这时如果用眼睛直接观看,看到的画面是重叠的,有些模糊不清。要看到立体影 像,就要采用一八三九年英国科学家查理·惠斯顿发明的立体眼镜,使左眼只看 到左图像,右眼只看到右图像。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在每架放映机前各装一块方 向相反的偏振片。它的作用相当于起偏器,从放映机发射出来的光线通过偏振片 后,就成了偏振光,左右两架放映机前的偏振片的偏振方向互相垂直,因而产生 的两束偏振光其偏振方向也互相垂直。这两束偏振光投射到银幕上再反射到观众, 偏振光方向并不改变。观众使用对应上述偏振光的偏振眼镜观看,即左眼只能看 到左机映出的画面,右眼只能看到右机映出的画面,于是就能看到立体影像,这 就是立体电影的原理。   立体电影不仅是单纯地靠把枪弹射向观看者,让蟒蛇张开血盆大口向观众席 扑过来吐出蛇信之类的惊险噱头,而是给观众带来景深的真实感觉。最近美国网 球公开赛现场直播也同样以三维形式转播,不在现场胜若现场,其效果远远超越 以往平面电视机二维的观赏效果。而且,从某个角度来看,由于多角度拍摄的立 体电视画面更为细致清晰,比之在球场直接观看要精彩得多。   众所周知,这立体效果并非是真实的——枪弹蛇信决不会伤害于你,网球飞 起来的时候也绝对不会砸到你们家客厅的墙上去。诚然,这不过是一种满足消费 者需求的视觉错觉。前苏联在七十年代研试了全息立体电影,观看时不需要戴立 体眼镜,拥有很大的影像亮度范围。由于观众眼睛的视觉调节和收敛是自然的, 不会引起过分紧张和疲劳,观众只要转动头部,即可看到如同实物那样的位置变 化,比普通电影有更大的深度感,就象真实物体那样。这种电影效果目前还不够 理想,仍处在研究试验阶段。等到真的有一天,人人都可以直接用肉眼来观赏立 体电影电视,那样的视觉就越发逼真了。   不单单是人类的双眼会如此不经意地或是有意地产生各种视觉错觉,自然界 里产生视觉错觉的例子也有不少实例。这就是生物界的拟态现象。   拟态是指某些生物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外表形状或色泽斑点与其它生物或非 生物异常相似的现象,是生物适应环境最为典型的例子。一种生物模拟另一种生 物其目的是为了欺骗天敌逃避敌害,这种特殊的生存策略是由英国博物学家亨利· 贝茨在一八六二年首先在文章中加以描述。   枯叶蝶为世界著名拟态的种类。前翅顶角和后翅臀角向前后延伸,呈叶柄和 叶尖形状,翅褐色或紫褐色,有藏青光泽,翅中部有一暗黄色宽斜带,两侧分布 有白点,两翅亚缘各有一条深色波线。翅反面呈枯叶色,静止停息时从前翅顶角 到后翅臀角处有一条深褐色的横线,加上几条斜线,酷似叶脉。翅里间杂有深浅 不一的灰褐色斑,很象叶片上的病斑。当两翅并拢停息在树木枝条上时,很难与 将要凋谢的阔叶树枯叶相区别。在这一拟态系统中,枯叶为模型,枯叶蝶为拟态 生物,食虫鸟类天敌则为信号接受者或被欺骗者。   尺蠖又是一种拟态典型。尺蠖的幼虫是鸟类捕食的对象,犹如小时候去寻找 喂鸡的营养食品——树上挂着的蛹。为了求生,尺蠖幼虫天然就在树皮上斜伸出 去一动不动,模拟成小树枝模样。和枯叶蝶一样摇身一变而起到与外界环境“打 成一片”浑然一体的视觉感受。以假乱真的效果把天敌蒙骗过去。鸟类的眼镜比 之人类要敏锐得多的多,可是照样产生了视觉错觉。遇到天敌,它们惹不起却躲 得起!自有巧妙的防身术,应当为这种本能的欺骗行为拍手叫好。   也能模拟非生物的一个例子就是变色龙。它的正式名称是避役,俗称变色龙 就是因为它善于随环境的变化,随时改变自己身体的颜色。变色既有利于隐藏自 己,又有利于捕捉猎物。变色龙这种生理变化,是在植物性神经系统的调控下, 通过皮肤里色素细胞扩展或收缩来完成的。俄国著名作家契柯夫的同名著名短篇 小说描绘了一个寡廉鲜耻看风使舵的政客随机应变变来变去左右逢源的丑态。动 物世界里的变色龙不但能在树丛草丛中变换到相应的树皮色草绿色,就是到了沙 土堆也便瞬间将皮肤颜色变得和周围环境沙土一般。   和变色龙一样模拟环境色彩以利于捕食的另一个范例是石鱼。在电视纪录片 《海底生物》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当石鱼在到处漫游时别无二致,等到它平躺 在海底岩石上,就和周围的岩石混为一体。甚至于连背部斑纹都长得和岩石纹理 一模一样,“潜伏”隐藏得非常巧妙。   动物界存在拟态现象,植物界也同样有拟态。它们的目的也完全相同——一 切都是为了生存!瑞典乌普沙拉系统植物学会安德斯尼尔逊发现,有一类独居蜂 会同时光顾钟形花即风铃草和另外一种头蕊兰属兰科植物。钟形花与兰花形态和 颜色都不一样——钟形花是蓝紫色后者则是玫瑰红色。更重要的是钟形花为来访 者提供了丰富的花蜜,而后者根本不产生花蜜。为什么看上去与钟形花不同也不 分泌花蜜的这种头蕊兰属兰科植物也能吸引来独居蜂为其传粉呢?尼尔逊利用光 谱仪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发现虽然在人类肉眼里两者颜色不同,但两种花反射的 光谱曲线轮廊在独居蜂的视觉范围内却是完全相同的。它们对紫外线末端最敏感, 象许多昆虫一样,它们不能区别多种不同的红色。因此,对独居蜂的视觉看来两 者完全相同。这种头蕊兰属兰科植物在此实际上是拟态生物,钟形花充当了模型 的角色,独居蜂则是受欺骗者。然而,后者拟态的直接效用就是通过独居蜂上当 受骗前来光顾照样授粉受精延续了后代。由此可见,拟态在生态系统中起着极其 重要的作用。   上述种种视觉错觉现象涉及许多领域,但都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现象。普 通的芸芸众生未见得会去观察独居蜂采蜜,豢养变色龙宠物。有一种视觉错觉却 是现代社会的人们天天会碰得到,这就是蓝色效应。   如果你有机会造访在乔治亚州亚特兰大美国有线新闻广播公司气象预报演播 室,导游就会现场给你演示气象预报节目主持人所使用的蓝色色差系统。需要特 别加以说明的是——现场肉眼看到的是一种较深的蓝绿色。但是在有关资料上将 英文GREEN翻译成为蓝色,在这里也就如此一体沿用。   当你在家里收看气象预报节目时,总是看到主持人站在一幅气象地图前面指 手画脚。其实,这完完全全是一个假象!到了现场,你就会看到气象预报节目主 持人只是站在一面空荡荡的墙壁跟前。墙上什么也没有!   那么,你所看到的气象地图究竟在哪儿呢?原来,是有一台摄像机在“作 怪”。其奥妙在于这面专用墙壁的颜色是特定波长的蓝色。蓝色色差原理使得摄 像机能够在遇到这种特殊的蓝色根据程序按照播放需要随时插入此时此刻节目主 持人解说的图像。   怎么能看出这气象图像是专门“搬”过来的呢?首先,你只要关注到那位播 报气象预报的主持人从来不完全面对着那幅图像来解说。那是因为他或她必须依 靠安装在左右两侧的电视监视器(从来不暴露在画面之中,电视观众无法看到) 来判别他们应该指着气象地图的什么位置。假如他们是完全背对镜头的话,“偷” 看不到任何一侧的电视监控器,那就彻底成了“瞎子”。其次,你还可以注意到 这些气象节目主持人在“指点江山”的时候都是使用指出大致上一个范围的手势。 换句话说,也就是他们从来都是在“鬼画符”,无法精确的指出到底是什么地方。 所以,你从来不会看到他们能够具体地指出某一个城市所在地位置。好在气象预 报也只是要求报出一个地区一个范围,再说气象图也不可能要求有精确的边界条 件。因此,也就很容易被他们“蒙混过关”,如果不说穿这个把戏,电视机前的 观众始终认为他们是实实在在地站在一幅真实的气象图前在给你指点呢。   在美国有线新闻广播公司气象预报演播室内,导游还会邀请一位参观者志愿 演播室地体会。当志愿者裹上一块这种蓝色布幅的时候,更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 观众们只看到志愿者的一颗头颅,整个身体全部消失!这就是蓝色效应的奥妙! 同时,这也是气象节目主持人绝对不能穿这种颜色的衣服的原因所在。   蓝色色差系统不仅应用于新闻电视领域,还进一步渗透到影视界,称之为蓝 色银幕效果。蝉联影帝汤姆·汉克斯主演的奥斯卡获奖电影《阿甘正传》中,阿 甘的好朋友丹中尉在越战中失去了双腿。大家看到他在银幕上艰难地拄拐“跳来 跳去”。按照早期电影的手法是将腿捆绑在身后,可是这位严重残废的中尉却时 不时有背面的镜头。要做到异常逼真地展示无腿勇士这一条,就得借助蓝色银幕 效果。很简单,让演员穿上一双这种蓝色的长统袜子,摄制出来的效果便是丹中 尉膝盖下面“空空如也”。   写到这里,不禁联想到梅花奖获得者黄梅第一小生湖北省黄梅戏剧院院长张 辉主演的黄梅戏新编历史剧《和氏璧》。由于敬献和氏璧未被认可,男主角也被 残忍地砍掉双腿。在舞台上是采用穿上一条特制的裤子来表达——膝盖以下是血 淋淋的暗红色彩。这毕竟不如电影《阿甘正传》里的效果。要是舞台也能取得屏 幕那样的视觉效果,那该多好啊。   假作真来真亦假,无还有处有还无。《红楼梦》中伪托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 的手法至今绵延不断。人们一定要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不被诸多假象所迷惑。产 生视觉错觉误判的种种现象背后是已被科学技术解释的真实缘由,也还存在有好 些视觉学上“眼见不为实”的秘密正有待于人类不断努力作进一步的解密。 ◆ 到底该听谁的?   ·学术幽默·   “转基因食品是否安全?”   “食盐是否应该加碘?”   “电脑和手机的辐射会致癌吗?”   “地震能够预报吗?”   “日本核电站泄漏会不会辐射到我?”   ………………   在如今资讯发达的社会,相信您时常能从报纸、电视、网络等各种渠道听到 诸如此类的问题和与之相关的讨论。由于这些信息与我们日常生活的安全与健康 息息相关,其必然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也许您已经注意到了,理解和讨论这类 话题需要一定的科技背景,并不是普通大众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清楚的。可是当群 众翘首以盼专家们能给出一个权威结论的时候,往往会出现截然相反的观点,有 时还争得不可开交,甚至恶言相向。普通大众并不具有鉴定专家的能力,于是专 家就都被叫做了“砖家”。然而摆在广大群众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是:专家们都 在科普,哪个是专家,哪个是砖家?到底该听谁的?   到底该听谁的?面对形形色色的言论,五花八门的科普,这是一个必须回答 但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听官大的吗?可是科学不是政治,政府官员也未必掌握更 多的科技知识。听学术头衔多的吗?可如今这“叫兽”跟“砖家”看上去也是半 斤八两,剽窃造假时有耳闻,人品也不可靠。听自家亲戚朋友的?他们不打官腔 也不会被利益集团收买,不过他们又能比自己高明多少呢?在这个我们每天受到 信息轰炸的时代,有没有一些靠谱的方法来识别那些虚假的、错误的信息呢?   领导、明星和外行专家不可靠   如今传媒发达,使得每一个人都有发表意见的渠道,这也让传统上不具备科 技领域话语权的公共人物有了在其专业领域之外指点江山的机会。有一些政府官 员和娱乐明星不但因为其在政治或者演艺界的成就获得了社会的关注,还喜欢就 具体的科技事件发表评论。这些人往往拥有数量庞大的所谓“粉丝”,并且可以 通过多个传媒平台传播信息,因此其观点和言论具有较大的影响力。有的时候某 些明星还具有出色的公关技巧和极强的人格魅力,还特别容易让人信服。不过这 个时候您可得注意了:如果您听到一个歌星在讲核辐射,一个作家在讲治疗癌症 或者一个高官在鼓吹某个“科学”理论……这些仅仅是他们的个人意见,他们在 科技领域的见解并不见得比一般群众高多少。更糟糕的是,由于这些人的职业生 涯缺少科学训练,他们更容易被骗局、伪科学理论、宗教思潮、极端主义所左右, 并不遗余力地利用一些可以利用的渠道传播他们所认为正确的观点。   如果说我们对明星在科技领域的发言还容易保持警惕的话,还有一类砖家就 不是那么好识别了。他们通常头上都戴有各种各样的光环,比如院士、博导、首 席科学家之类的,其言论也充斥着高深莫测的科学术语。除了一部分自封头衔挂 靠在野鸡机构的伪专家外,还有一些很可能是外行砖家,也就是研究A学科的专 家在B领域发表意见。这类砖家的隐蔽性在于现代科学高度细分,一个大的学科 分类里面还有许多小的全然不同的子学科,子学科之间隔行如隔山,一个貌似是 内行的专家其实可能对其所发表意见的领域一窍不通。以下几条也许有助于我们 鉴别这些外行砖家:(1)他们往往在自己的学术研究领域并不活跃甚至非常差 劲,却热衷于在媒体上高调亮相;(2)酷爱各类头衔,名片上、博客上、网页 上,到处都是各类虚实难辨或者大得吓人的头衔;(3)无法进行严肃的学术讨 论,也就是当他们的言论受到其他同行批评的时候,他们要不就是装聋作哑要不 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是破口大骂,总之就是不愿(其实是不能)开展基于逻 辑和理性的讨论。另外,在识别外行砖家上面,媒体记者也负有相当的责任: 采访之前先弄清采访对象的底细,千万别问错了人。如果采访内容属于存在争议 的问题,最好多问几个同行专家,不要轻信一两个人的言论。新闻报道应该是根 据采访的结果选择立场,而不是根据自己已有的立场去选择采访的对象。   主流媒体的非主流观点   网络传言、假冒砖家不可靠,那么党报党刊、国家电视台、正规出版物总该 信得过吧?非也!那些所谓的主流媒体只能保证政治正确,而科技方面根本无人 把关,基本上完全取决于采编人员自身的科学素养。而且在很多时候科技报道所 要秉承的客观真实还要让位于政治挂帅、让位于舆论压力、让位于权钱公关、让 位于编辑记者所兜售的私货。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主流媒体也很有可能传播一些 非主流的甚至是错误的观点。最常见的就是一些怪力乱神、特异功能、灵丹妙药 的报道。比如近年来比较著名的《南方人物周刊》报道的特异功能大师李一,还 有央视《面对面》推出的“神医”李培刚,起初都让广大读者观众深信不疑,后 来他们才被有责任感的民间人士所揭露。虽然一拨一拨的神医高人们都被打倒了, 但是这些主流媒体从来都没有站出来更正道歉或者传播正确信息消除影响,其所 传播的错误信息仍将长期误导群众。看来甄别那些主流媒体里存在的非科学观点 还得靠我们观众自己:(1)对“奇迹”保持怀疑的态度,仔细检视其证据,不 轻易被媒体的“权威性”和记者主持人的“人格魅力”所说服; (2)多方求证, 从其他媒体或者渠道验证其所声称信息的真假;(3)多问几个为什么,比如某 媒体报道某高人根据祖传秘方治好了艾滋病,我们就要问一问:这么大的成果得 诺贝尔奖 都绰绰有余,为什么就像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卫生部没有任何反应,世界卫生组织也没有任何反应?(4)某些媒体和记者特 别热衷于报道非主流的观点或者鼓吹某种思想,对于那些有不良历史记录,屡错 屡犯的记者最好敬而远之。   学会批判性思维   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是一种运用逻辑分析、综合归纳等理性 工具对外来信息进行判断的高级思维方法。在某些涉及较多复杂因素的科学研究 中,如生命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由批判性思维发展出来一套严格的研究和评价 方法极大地提高了人类认识复杂问题的能力,推动了科学的和技术的进步。因此 具备批判性思维不啻于装备了分辨真假、戳穿谣言、识别骗局的秘密武器。在实 践中批判性思维可以通过反问和对反问的回答来 实现。比如在伽利略质疑重物 下落较快的思想实验中,他就利用思想实验提出了反问:如果一轻一重两个铁球 绑在一起下落速度将会怎样。由于亚里士多德理论无法圆满回答这个问题,旧有 的理论在逻辑上不能自洽,于是该理论被否定。类似的还有“万能的上帝能造出 一块他自己也搬不动的石头吗?”,回答上帝能造出该石头(也就是承认其搬不 动该石头)和回答上帝造不出该石头都将导致与教义理论冲突的结论,因而否定 了关于上帝万能的宗教理论,实际上也间接地否认了“上帝”或类似神灵的客观 存在。请注意在这些反问的推理中我们并不需要使用任何复杂的数学物理工具和 引用任何宗教经典,仅仅用简单的逻辑推演即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对普通人来说使用批判性思维并不需要一定以高深 的知识储备为前提,有的时候不过是多推敲推敲,多问几个为什么,多较真而已。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们也可以多多使用批判性思维的工具来看待事物,就可以发 现很多看似有些道理的东西不过是愚昧而已。比如某个寺庙香火特别旺盛,里面 挂满了“有求必应”牌匾,每天有成百上千的善男信女前来朝拜。信徒的想法是, 里面的神肯定特别灵,否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拜,会有那么多应验的实例呢? 具有批判性思维的人却会想,朝拜的人成千上万,烧香之后飞黄腾达的人固然可 以将其成功归功于神灵保佑,可是那些烧了高香却没有走运,甚至倒了大霉的人 又如何解释呢?这时候铁杆信徒一定会说,那些拜了以后没有用的都是心不诚, 只要心够诚肯定是有用的。但是再稍稍多想一下就可以发现,这实际上是一个忽 悠人的圈套:拜了以后成功的都是心诚的,失败的都是心不诚的,只有心诚的才 算在神仙显灵的账上,也就是说只有成功的例子才能用来证明神灵是否有效。这 样看来,不管神灵是真的有效或者真的无效,只要强加一个“只能算成功的例子” 的条件,那么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那都是神灵有效。类似荒诞的逻辑在我们日 常生活中经常能遇到。比如自称用祖传秘方治病的神医,从来只用治好了某甲某 乙等个例来证明自己是妙手回春,但不说总体治愈率是多少;即使被问到失败的 例子,他们要不就是怪药材不地道,要不就是怪病人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吃药,总 之只有治好的才能算成他的功劳,治坏的与他无关。这类论证看上去蛮不讲理, 可在现实生活中还真能迷惑不少人呢。   批判性思维是理性思维发展的表现,这种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需要后天的 培养、训练和提高。不幸的是由于文化和政治传统的制约,中国的教育体制内极 其缺乏对学生批判性思维的训练,造成国民普遍不敢质疑、不愿质疑和不会质疑。 也许下面几个小方法可以帮助您用批判性思维来认识问题:(1)如果有人声称 通过A方法达到了B效果,这时候就要想一想B效果是不是有可能实际上是C、D、E 等原因造成的?(2)如果有人声称具有预测、治疗、消灾等能力,并有实例佐 证,那么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需要想一想,他所谓的成功案例是不是都是其刻 意挑选的?失败的案例是不是都被隐藏了起来?换一个地点换一个时间还能经受 住检验吗?(3)如果有人完全拒绝用逻辑和理性的方法来讨论问题、拒绝展示 证据,只是一味地叫人相信或者试图用信念、想象、直觉等主观证据代替客观证 据,那么此人不是有意的骗子就是无意的疯子。   别寄希望于科学以外的理论   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科学对物质世界的认识不断深入,其研究的对象和内 容日益复杂,因此我们经常会遇到类似的情形:科学目前尚无法彻底解释或者完 全解决该问题,或者新的研究质疑了旧的研究并有可能将已有结论推翻。这是不 是说明科学也不是万能的,通过科学方法得出来的结论也并不可靠呢?是的,确 实是这样,科学的方法并不能保证100%正确的结论。那么这样一来是不是意味着 需要借助于科学以外的手段呢?是不是不能只相信科学,不能唯科学至上呢?不 是的,因为科学无法回答的问题,靠其他方法也没有办法回答。有的时候使用别 的方法看似是回答了问题,但却不是真正的回答。这是因为 只有科学使用客观 的证据来说明问题,非科学的方法都不同程度地使用主观证据和非理性的推理。 而主观证据完全凭个人感觉,一百个人可能有一百种解释,谁也说服不了谁,只 有建立在客观证据和理性逻辑上的科学才能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例如某人正值 青年却得了癌症,医生无法解释其原因,但这可难不倒科学之外的高人:佛教徒 将其解释为因果报应,风水师归咎于住宅风水不好,星象学家认为是行星运行到 特殊位置所致,神秘主义人士则觉得不是妖怪附身就是受到了小人诅咒。正是由 于不需要严格的证据和逻辑,那些非科学的理论变成了无所不能的法宝,世间万 物都能 得到看似合理而且容易理解的诠释。但是如果我们有一点认真的精神, 穷根究底地问下去,那些非科学理论不是无法自圆其说就是用一个虚构的概 念 去解释另一个虚构的概念。就像风水所讲究的“气”,似乎可以用来解释很多问 题,但没有人能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物质还是一种想象的 概念?如果你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是“气”,风水师要不就是引用一堆故弄玄虚的 古书,要不就干脆让它变成一件“皇帝的新装”——只有道行非凡的人才感觉得 到,如果你还是无法理解,那么只能怪你太笨了。那些非科学的理论通常有如下 特征:(1)来自于民间高人,不是你能在学校学到的;(2)虽然只有高人才能 掌握,但却特别容易理解(否则搞得像科学那般晦涩难懂怎么好说服别人呢), 只要学会了就可 以包办所有科学能够和不能够做到的事情,比如没有医学常识 也可以看病,没有地质学常识也可以预报地震;(3)讲究“悟”,不喜欢刨根 问底的人,不喜欢验证,只要你相信;受到质疑以后不会正面回答,而是说一些 诸如历史 悠久、信服者众、质疑者居心不良之类的话;(4)最重要的一点:宣 传这些理论的人通常都要靠其理论赚钱。   当然练就一副分辨真伪的火眼金睛最重要的是提高自身的科学素养,这就包 括勤于学习,善于思考,勇于质疑,不盲从,不轻信。练好了这几项功夫,那 些神医秘方、万能理论、爆炸性成果就很难骗倒你了。 【丝露集】∽∽∽∽∽∽∽∽∽∽∽∽∽∽∽∽∽∽∽∽∽∽∽∽∽∽∽∽∽∽ ◆             地平线上的春天    ·翟青杨·   太多的意象,关于春天   莺飞草长,桃李芬芳   可还是抽象   许多年后才明白,   原来春天   永远   只在地平线上出现   我的至亲双手泡在水里,   终日劳作   手指缝溃烂如流泪的眼睑   将那洁白的稻米清洗,装入碧绿的叶子,   将老诗人沉江的悲壮演绎一遍遍   于是古老的传说复活   只为那小小的一枚镍币   怀揣着那浸满汗渍的镍币   仿佛诗人的灵魂也在此安息   行走在校园的苦修里   我虔诚无比   突然   有人要借走我的镍币   声势不容置疑   于是叮当作响的镍币变成了遥远的彼岸   我的心在怯懦中   终于泳溺   在对方健忘的嘻笑中,   我的猥琐   无与伦比   春天啊   我以为你在书脊里   我一本一本地苦苦寻找你   一直到遥远的天际   你的芳踪在哪里?   为何你只与宠儿们调笑   芬芳四溢   却不愿兑现   给真实的苦难的   一点   甜蜜期许 ◆              皱 纹 ·陈建明·   一   记得小时候,我没事就去扒奶奶的皱纹,这个“荒唐”的做法是大爷爷教的, 这个民国时期的落魄秀才,总有讲不完的古话。被我缠地烦恼了,说,只要皱纹 多的人都有很多古话要讲的。   也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奶奶的皱纹很深,这让我想起后山的百年风水 树,这棵大樟树龟裂的皮怎么跑到奶奶脸上去了,不同的是我扒看奶奶脸上褶皱 的时候,没有像樟树皮一样,裂缝里跑出个土蜂或者毛毛虫来。   奶奶乐呵呵地问,找什么呢?   我说,找故事。   皱纹里怎么有故事?   大爷爷说的。   这个老不正经。   爷爷什么时候死的,我没有印象,那是我聆听古文的时候收集到的一些线索, 那是父亲地讲述,他说,你爷爷死的时候,你还不懂事情,你姐姐还向别人显耀 说,你看,我戴了麻绳,你们没带麻绳。姐姐的无知遭到父亲地暴打,父亲讲述 到这里的时候对姐姐充满内疚。   年长的长辈总是说,矮牯子①是得到父母最多的,讨了老婆,占了房子,生 了孩子。可母亲还是经常抱怨这些无谓的财产。每到吵架的时候,总是成为了母 亲攻击父亲的武器。   为此,几个叔叔都忿忿不平。   我谙世事的时候爷爷死了好几年了,长辈们经常数落说,长妮子②带大几个 儿子不容易。那个时候我觉得好笑,有什么不容易呢,连做的番薯渣③都那么好 吃。不过番薯渣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要去几十里远的地方换回来,一早,几个 叔叔就被赶起床,把劈好的晒干的松树柴火挑到隔壁乡去,黄昏的时候就挑着一 担番薯渣回来了,一坨一坨拳头那么大,小叔叔说,像坨狗屎。   用水将番薯渣泡软了,就放在石臼里舂烂,在舂的过程中,经常听到几个叔 叔在咒骂,这个黑心的老板。原因是番薯渣里掺了沙子,几个叔叔把精心挑出来 的有沙子的番薯渣,一小坨一小坨地甩在族里厅堂里的墙壁上,像一个个小山, 我经常跑到厅堂下去看墙壁上的这些坨坨,在奶奶的手里捏成一个个形状怪异的 坨坨,蒸熟了,又柔韧又甘甜,我觉得比白米饭好吃多了。   但从叔叔们痛苦地吞咽表情来看,他们并不喜欢吃,因为吃多了不好屙屎。 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晚饭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抢收抢 种,因为我的存在,特别是大我几岁的叔叔常常恶狠狠地说,回家吃去!如果奶 奶不在场,还有挨筷头的危险。   如果我挨了筷头被奶奶发现,奶奶也会毫不留情的用筷头打过去,在我的印 象里,叔叔只能一声不吭地望奶奶往我碗里装番薯渣,那种无法形容的眼神我现 在还记得。   一次做卷心糕④,一升糯米粉只能做三个大卷,一个大卷可切成四个小卷, 我吃完饭去奶奶家,叔叔见情况不妙,抓起三个卷就往嘴里塞,我看到没有了我 的份,就哭开了,在奶奶筷头地敲打下硬是没有松开手里的卷心糕,因为吞得太 快,堵住了气管,躺在地上翻白眼,后来找到赤脚医生才救过来。从此,卷心糕 会卷死人作为笑料流传开了,直到现在,偶尔开开这个玩笑,没有读过书的叔叔 腼腆地笑了。   奶奶四十多岁就当了寡妇,都说寡妇婆带子不容易,作为长孙,我一直在她 的溺爱当中感受不到,我觉得奶奶永远都是随和的样子,对着我总是笑呵呵的, 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奶奶如初一十五要叩拜的菩萨,一脸慈祥。当然,并不是说 奶奶乐呵呵就不会哭,只是不会当着我面哭。   那是个深秋的早上,我觉得奇怪的是奶奶怎么还没给我送饭团团到床上来吃, 厅堂里传来叔叔喜悦的笑声,而奶奶却在灶下哭泣,眼泪和鼻涕顺着皱纹淌在前 襟上,上月刚买的猪崽死了,奶奶哭泣的内容是抱怨神灵没有保佑好人畜兴旺, 和至今我无法解译的诅咒,那个时候,买头猪崽养大再卖出去,确实是主要的经 济来源之一。其实叔叔们高兴得太早了,死了的猪崽也要晒干藏起来的,尽管是 死猪崽,但招呼客人就是道好菜,每逢村里放电影,姑父姑姑总是带着一家子来 看。奶奶就慌了神,念念有词:死妮子,没事走摆子⑤,又没什么菜吃,然后全 村去借个鸡蛋,半斤猪肉,如果有藏好的死猪肉,就不会这么慌神了。   到现在,姑姑说起奶奶的念念有词,伤感地说,其实倒也不是电影好不好看, 而是想娘了,平时知道没菜吃,不敢去,有电影看了自然就有了借口,带上一家 人就来了。   我上四年级了,还跟奶奶睡一起,也在这年,奶奶死了,爷爷得的是胃癌, 奶奶得的是肝癌,但我始终认为,都是因为恶劣的饮食条件引起的,我清楚地记 得,奶奶的病是突然发作的,死的时候在床上翻滚,嘴里却安慰说,明子,别怕, 奶奶走了会保佑你的。然后是一直昏迷。   是隔壁的二爷爷二奶奶发现情况不对,叫父亲和母亲将我接走的,来检查的 医生说,奶奶的病是肝癌晚期并发肝昏迷。奶奶第三天就走了,我没办法形容两 个没上过学校的叔叔的悲伤,眼神除了伤心就是惶恐,后来我知道,父母就是父 母,兄长只是兄长,倒不是父亲不够兄弟情长,而是在现实生活里,有一些骨肉 情长是无法得到尽致的。因为奶奶的死亡,姐姐夜里不敢出门,我却一点都不害 怕,但沉默了一阵子,母亲以为我了受惊吓,慌忙请来了神婆在家唱跳了一天, 给我压惊。有一段日子里,我喜欢去后山的大樟树下默默地数那些龟裂的树皮, 其实奶奶连学校门都没进过,哪会讲什么古,更多只是唠叨些日常的经历和生活, 在我看来,这就是藏在她皱纹里的故事,我就在这个皱纹里面活了十多年。   二   人都是这样,天天在一起感觉不到变化,倏一下分开几个月,甚至几年,再 次见面的时候,一些变化让人心惊。   出去打工的时候,母亲还是一头青丝,年底打工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白发, 父亲也满脸皱纹,尽管对于儿子的归来充满笑容,但显得木讷,甚至迟钝。   她们的笑容让我心酸,如飘荡在黄昏里的枯叶,我逐渐在父母满脸皱纹的褶 皱里解读到岁月的沧桑,自己不是以相同的轨迹在生活么。   对于父母的一生,吵口是经常,打架一年也有几次,我曾经这样解读:年轻 的时候是用这种方式在进行感情磨合,磨合好了,后面的生活运转就比较顺畅, 就像车子一样,离合器磨合好了,车子的使用寿命就长。但这种解读是错的,现 在,父亲母亲都过了花甲,依旧经常吵架,在县城住的姑姑无数次说,孙子都有 了,打打闹闹一辈子,还有几年呢。其实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可父亲母亲每到话 题不对头就铆上了,就交上了火。   对此,我和姐姐妹妹都无可奈何,长辈都说,做儿子的要出来说话,我也不 知道怎么说,一说母亲,母亲就哭泣,一说父亲,父亲就喝闷酒。   我一度以为,在那个年代,哪有什么爱情,就是有,出工,收工这个反而复 始的生活,把所有美好的爱情都磨成了汗水,磨成了孩子的哇哇啼哭和尿床尿布。   我曾经问过父亲,你爱母亲么。   父亲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后来在娘地数落中我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母亲, 据说在母亲没过门的时候就有了相好,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家。   父亲二十多岁就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我懂事的时候,觉得父亲真是很威风, 哨子一吹,各家个户的劳动力蚂蚁一样爬向地里。   那年大队来了一批叫“碳肥”的新肥料,白花花的像冬天里的雪花,别村的 队长都不敢用,思忖着这么难看的洋肥料有什么用。父亲因为年轻气盛,不管三 七二十一就撒到地里去了,结果收成的时候落了个全公社增产第一名,戴上了大 红花,还当选了县人大代表。   大爷爷曾经戏谑说,你父亲那个时候风光的,想他的姑娘鸭子一样用竹篙赶。   可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确实是阴差阳错,媒婆拿着母亲的生辰八字到父亲家来, 爷爷奶奶都很同意,门当户对从古讲到现在,虽然窠臼,但无时无刻都在影响很 多人的婚姻,母亲的娘家在几十里的外乡,外公也是个生产队长。   父亲当然是不同意的,把八字退回去了,但该死的媒婆为了点媒钱,根本都 没把母亲的八字给外公,外公和爷爷一合计,自然就选了个日子把娘嫁过来了, 娘那年才十七岁。   我又没打算娶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这是吵架的时候父亲最有力量的武 器。   听了母亲的哭诉其实我没多大感受,我只是知道门当户对的婚姻真是老土得 很,将来我一定要自由恋爱的。现在看来,那个时候我根本都不懂爱情。   其实爱情并不是他们吵架的根源,吵架的根源是生活,用现代的目光去审视, 父亲母亲这两口子真是很无知的。但对于没有文化的他们,遇到生活的不顺畅, 不打架不漫骂,还能用什么方式去发泄。   大爷爷说过,打架怎么了,骂街怎么了,干活生孩子什么都不耽搁。   我那个时候读到的只是爱吵口打架的父母,我还不能从人的本性去解读她们, 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因为营养问题经常口角皲裂,一次我回家带菜,母亲想给 菜里多下点猪油,可家里已经一个星期没油下锅了。母亲的唠叨就开始了,放鞭 炮一样,最后,一脸涨红的父亲拎起砧板就朝母亲打去,这样的战争左邻右舍一 般是很难解救开来的,解救者还有受伤的可能,我们四姐妹只能放声大哭。   最严重的时候,母亲闹着要上吊,父亲就拉住绳子,两个人拔河一样来来往 往。其实他们不是对谁失望,是对生活失望,如果真让谁去死,真的死去是有可 能的,在农村,那个时代,因为生活吵架看不开是很常见的,上吊喝农药的事情 经常发生。其实让父母回头的还是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肉生下来的,看到哇 哇啼哭的四姐妹,母亲心一软,抱住其中一个就哭开了。   其实,村里很多人都说娘是有福气之人,父亲从来不要母亲做重工夫,插秧 季节,母亲拔好了秧,父亲就挑到地里去插好;地里割好的稻谷,到收工了,母 亲拿着个镰刀晃悠晃悠就回家了,而父亲呢,先把母亲的那担谷子挑回去,然后 再把自己的谷子挑回去。   父亲是粗人,做粗事是一把一的好手,可不懂照顾人,做表面工作,很多人 都说,矮牯子要是懂拍马屁做表面工作,说不定就进了公社,吃上了国家粮。可 父亲只做了一辈子的生产队长。我在县委宣传部实习的时候,写了一个叫《老队 长》的新闻报道,阐述了一个没钱没权的队长,而当了一辈子队长的根源是什么, 其实,除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语言和所谓的理由,我也不知道父亲坚持的理由是什 么。   孙子出生了,父亲和母亲打架的次数基本没有了,吵架的次数也少了,但不 代表没有,有人说,或许他们吵了一辈子口,习惯了,不吵了心里难过,就酒瘾 烟瘾发作一样难受。这个观点是错误的,老年人有老年人解不开的结。儿子没找 到媳妇忙着给儿子找媳妇,媳妇进门了盼望早点生孙子,结果老婆第一胎生的是 个闺女,母亲倒也还懂做表面工作,说,生男生女都一样。父亲就不一样,一脸 不高兴,动辄摔农具,做儿子的只能沉默,做媳妇的只能躲在被卧里哭,直到孙 女咿呀学语了,爷爷,爷爷的叫着,父亲才捏了了孙女的脸说,你怎么就不是个 带把的呢。   女儿几岁了,父亲经常催促,是不是该生第二胎了,只要愿意生,计划生育 的罚款我来交。   我说,我不想要孩子了,一个孩子好好抚养不是挺好?   父亲激动地发火了,说,没有孙子,我一辈子劳累个什么屁呀!   孙子是在县城医院顺产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高兴见人就说,我做正爷爷 ⑥了,我做正爷爷了!   去年父亲过了六十岁生日,村长的活也彻底不做了,六十岁是道坎,很多人 说,能活到六十都是有福气之人,是呀,父亲六十岁了,依旧强健得很,在砖厂 下做工,我们几姐妹都说,那么辛苦的活就少去了,又不是没钱用。   父亲说,不去干活,脚几天就肿了。这是实情,也就是常说的劳碌命。   父母的身体都还强健,但皱纹还是爬上了脸膛,我知道,那是岁月雕刻的痕 迹,把过往所有的生活都浓缩在里面了,我在奶奶的皱纹里活十多年,当突然发 现父母满脸皱纹的时候,我开始在感悟,当然,有些感悟是错的,有些是对的, 父母也是每个子女的老师,在皱纹满脸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是非对错之分,他们 的一切早已被岁月招安成了一种记忆。   三   我曾经无知地嘲笑过父母亲所谓门当户对的婚姻,我也曾经认为自己的爱情 肯定是惊天动地,海誓山盟,可后来发现,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爱情是惊天动地 的,其实每个人的爱情都差不多,我和父亲的爱情也差不多,学医的时候,那个 曾经让我心醉的女子,后来还是因为门当户对的差距离我而去,她的父亲是局长, 我的父亲是个泥腿子。   或许,在生活面前,再伟大的爱情,也会被同化,被招安。   后来我娶了现在的妻子,也是托媒人所谓的门当户对,我父亲是泥腿子,他 父亲也是泥腿子。双方的父母对这亲事很满意,我也满意了。   有朋友问我,你爱你的妻子么,我只说,我喜欢她。其实回答这个问题的时 候,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父亲。   爱情是经不起生活的磨合的,是不是生活的芒刺太锐利,我不知道,我只知 道其实门当户对也挺好,同甘共苦的生活可以磨合出亲情来。风花也好,雪月也 好,还不如挤在破被窝里看着孩子们的憨态,孩子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记忆里, 随时想起都那么清晰,有时候被生活磨得心神疲惫了,难免有些摩擦,甚至冷战, 但一说起孩子,气氛还是会活跃起来。   文章写到这里,这种语言,这个口气,少了锐气,多了世故,或者说无奈, 这是不是说明向生活投降了,我不知道,但岁月开始在眼角用鱼尾纹的方式在镌 刻生活,并向脸部罩去,这个轨迹和父母亲的轨迹是一致的。   这个一致,包含对孩子的教育,记得我懂事情以来,父亲就开始为我有个好 前程做最大的努力,其实农村庄稼人都一样,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最不 想的就是儿女继承自己的事业,所以所有的庄稼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办法为子女谋 个前程,父亲托人让我初中留了学,结果大学没考上,父亲又托人送我当了兵, 在部队我也没作为,父亲每做完一件事情,总是对我说,我这是为你好!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为你好”,后来我把儿女送到老家县城最好的学校读书 的时候,女儿也不理解,我说,我是为你好!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一句话,没有当 过父母不知道父母恩,天下父母心的可怜莫过于无怨无悔的付出。   姐妹,表姐妹坐在一起难免感叹一下生活,缅怀让人动容的过去。父亲过六 十岁生日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和我玩得最好的表妹说,这么多年没见, 尽管你还是老样子,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这种沧桑我更愿意理解为生活的痕迹。是呀,脸上长皱纹了,那有什么要紧 呢,我倒是害怕,如果现代的科技能消除皱纹,如果有一种药吃了不长皱纹,生 活中充斥着清一色的青春,或者说青春的假象,是多么的恐惧,因为,人的一生, 如果能在奶奶爷爷的皱纹里度过童年,能在父亲母亲的皱纹里感悟学处世做人, 然后自己的皱纹成为儿女子孙的摇篮,是多么的美好。   皱纹,将过往生活中的一切恩怨,爱恨,欢喜都浓缩成一种宁静,当你满脸 皱纹的时候,或许已经站在生命的尽头,什么都不用想了,生活是那么的简单。   宁静的力量有多大,我一直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很多人都说,人一出生, 就和生活签定了合约,但有解释权的往往是生活,不是哪一个人。我突然发现, 当你被生活镌刻了满脸皱纹的时候,皱纹就有解释生活一切的能量,所有的喧嚣 都变成了宁静。   当女儿缠着我讲故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照了下镜子,我想看看眼角的鱼尾 纹延伸了多少,里面蕴藏了多少故事。   注解①:父亲的乳名,在农村,乳名取得越贱表示长大了就越平安顺利。   注解②:奶奶的乳名,奶奶在娘家因为排老大,取名字往往就按出生顺序取。   注解③:番薯是制作淀粉的主要原料之一,番薯渣是漏完了淀粉的番薯渣滓。   注解④:卷心糕是花卷的一种,用糯米粉揉成团,然后在锅里熨成一张一张 的饼,在饼里放上萝卜肉包起来,切成一小圈一小圈,这种做法江西赣南多见。   注解⑤:走摆子,方言,指得了疟疾突冷突热,人烦躁地走来走去,后来形 容一个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的诅咒用语。   注解⑥:正爷爷,正宗的爷爷,多指生到了孙子,而生孙女不是正爷爷,是 女娃子长大了要出嫁。 ◆               创意写作   中译者:应 帆   原作者:埃特伽·凯瑞特( Etgar Keret, 以色列)   英译者:桑德拉·斯尔沃斯通(Sondra Silverston, 美国) 玛雅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是这么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不进行繁殖再生,而是 分裂再生。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理论上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分裂成两个年龄 只有本人年龄一半的新人。有人选择在年轻的时候就做这个分裂,比如,一个十 八岁的青少年可以分裂成两个九岁大的儿童。另外一些人,则在已经拥有稳定职 业和独立经济的中年时期选择分裂再生。 玛雅小说里的主人公没有选择分裂。 她活到了八十岁,长期受到社会各方的舆论压力,但是坚持不分裂。在故事的结 尾,她最终死去。 阿维阿德认为这是个好故事,不过结尾不太完美,有点太过沉郁的意思。沉 郁,同时又缺乏惊奇。玛雅写作班的同学们却纷纷夸奖小说的结尾。他们的授课 老师(据说是很有名的一位作家,但是阿维阿德却从没听说过他)对玛雅说,她 的小说结尾虽然平淡,却有股子穿透灵魂的魔力,或者诸如此类的扯淡赞语。但 是阿维阿德可以看得出老师的评语让玛雅十分受用。她给阿维阿德复述老师评语 的时候,那口气简直像一个信徒从圣经里复述章节一样。阿维阿德本来想给她建 议另一种结尾,见玛雅如此醉心,也就算了,就道,这完全是个人品味的问题, 他本人其实并不十分理解这小说。 玛雅的母亲建议女儿去上这个写作班,并且说她一个朋友的女儿就参加了写 作班并十分喜欢云云。阿维阿德认为这样玛雅可以多出门,她自己也算找点事情 做做。他本人上班总是很忙,且自从上次流产之后,玛雅就从未出过门。每当他 下班回家,他就看见玛雅腰板挺直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玛雅不看书,不看电视, 甚至也不哭泣。玛雅犹疑不决是否要上写作班的时候,阿维阿德劝说道:“去上 吧,先去一次,试试看。就像小孩子去夏令营一样。”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有点不 够体谅,用小孩子来做比喻,而玛雅两个月前刚刚流产。但是玛雅自己却是微笑 着的,说夏令营也许正是她所需要的。 玛雅的第二个故事写的是在一个世界里你只能看见你爱的人。主人公是个深 爱自己老婆的已婚男人。有一天,他的太太在走道里径直撞上他,他手里的酒杯 也因此摔碎一地。几天后,她又一屁股坐在了正在圈椅里休息的丈夫身上。他妻 子的解释是:第一次因为自己脑子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情;第二次她坐下的时候压 根就没看周围。但是她的丈夫却怀疑老婆已经不爱自己了。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决定做点出格的事情来考验她:他为此剃了自己八字胡的左半边。那天他买了 一束秋牡丹回家。太太微笑着感谢他买的花。但是他能感觉他太太在吻他的时候 在和虚无的空气作斗争。玛雅把这个故事取名叫“半撇八字胡”,又对阿维阿德 说当她在写作班里大声朗读的时候有些人失声而哭。阿维阿德惊叹地“哇”了一 声,在自己妻子的前额印上一吻。那天晚上,他们因为一些小事而争执:玛雅忘 了捎他的一个口信什么的,阿维阿德对她大声咆哮。他是有错的一方,最终也以 他主动道歉作结。“我今天工作很不顺,”阿维阿德抚摸着妻子的腿,努力弥补 自己的过失。“你原谅我吗?”她原谅了他。 写作班的老师曾出版一部长篇小说和一个短篇小说集子。两本书都不是很成 功,倒是有几篇不错的评论。至少,阿维阿德公司附近书店里的那个女店员是这 么说的。小说很厚,有六百二十四页。阿维阿德买了那本短篇小说集。他把书放 在案头,每天午休时间抽空看一点。集子里的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不同的国 家,也算是它的特色吧。封底上的介绍说作者本人曾经在古巴和非洲做过多年的 导游,他的旅游经历也因此影响了他的创作。封底照例有张作者的黑白小照片, 照片里他笑得有点自鸣得意,仿佛他运气多么好才成为目前的作家一样。玛雅曾 经跟阿维阿德说,那个作家想在他们写作班课程结束之后把玛雅的作品转递给他 的编辑过目;虽然她本人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如今的出版商对于写作新人的寻找 可是求贤若渴。 玛雅的第三篇小说很搞笑:是关于一个女人生了一只猫的故事。故事的主人 公是那个丈夫,他怀疑那只猫并不是自己的骨血。他们卧室的窗户下面有只大垃 圾桶,一只肥大的黄色公猫常躺在垃圾桶盖子上睡觉,每次看到那丈夫去倒垃圾, 猫的眼里就仿佛透出轻蔑的意思。最后,那丈夫和那公猫终于大打出手。男人扔 了一块石子砸猫,猫则对他又咬又抓。受伤的丈夫、老婆还有他们吃母奶的婴儿 猫一起去诊所里打狂犬症疫苗。等着医生看诊的时候,丈夫感到十分屈辱、疼痛, 却一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小猫呢,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痛苦,因此从他母亲的 怀里爬了出来,走过去轻轻地舔他的脸,同时发出安慰的“喵喵”声。“你听到 了吗?”妻子激动地问她丈夫,又道:“他喊你‘爸爸’呢!”那时,男人的泪 水终于止不住地汹涌而出。当阿维阿德读到这里的时候,他也费了好大力气才忍 住没哭出来。玛雅说她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又已经怀孕。“这是不 是很奇怪,”她问阿维阿德,“我的脑子还不知道自己怀孕呢,但是潜意识却似 乎已经提前知道了。” 下个星期二,阿维阿德照例去接上写作课的玛雅,不过比平常早到了半小 时,他把车在停车场泊好,就去找老婆。玛雅在教师里看到他时十分吃惊,阿维 阿德则坚持让她把自己介绍给授课的作家。作家身上散发出很浓的护肤水味道。 作家松弛无力地握了握阿维阿德的手,对他说如果玛雅选择了他做丈夫那么阿维 阿德必定是个很特别的人。 三星期之后,阿维阿德自己报名参加了一个初级写作班的课。他没跟玛雅 讲,但小心起见,他告诉自己的女秘书说,如果有任何家里来的电话她就说他在 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不可以被打扰。写作班的其他学员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女性, 看到阿维阿德时,她们时不时地翻他白眼。纤瘦年轻的女教课老师戴了一方头巾。 班上的女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女老师住在占领区的安置房里,而且身患癌症。 老师让每个人做个自由写作的练习。“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她说。“不 要想,尽管写。”阿维阿德努力不去思考,却觉得异常困难。他身边的年长女人 们一个个紧张地写起来,好像一群学生急着在老师叫他们停笔之前完成所有考题 一样。过了几分钟,阿维阿德也开始写起来。 阿维阿德的故事是关于一条鱼。鱼儿本来幸福地游弋在海洋里,然后一个邪 恶的女巫将他变成了一个人。鱼儿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转变,于是决定要找到女 巫并让她把自己重新变成一条鱼。这是一条特别高效而且富有创业精神的鱼,因 此在他寻找女巫的时候,他不仅结了婚,而且开了自己的小公司,从事从远东进 口塑料产品的业务。身为一条鱼,他曾经游过七大洋并积累了丰富的知识经验, 他的公司业务也因此很快就蒸蒸日上,并公开上市了。与此同时,那个邪恶的女 巫在作恶这么多年以后也有点疲倦了,于是决定找到所有曾经被她施以魔法的人 类和生物,向他们致歉,并把他们恢复真身。有一次,女巫去拜访那个被她变成 一个人类的鱼。女秘书让她在接待室里等着,说老板正在和台湾的合作伙伴开一 个卫星电话会议。那个时候,那条鱼已经不怎么记得他曾经是一条鱼的前世了, 而他的公司如今已经控制了全球一半的塑料产品业务。女巫等了好几个小时,当 她意识到那会议不会很快结束的时候,她就坐上自己的扫帚飞走了。那条鱼的人 生和事业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天,他已经很老了,在他早年便宜买下的十几栋海 边度假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他一眼望出去,看到了久违的大海。突然他想起自己 曾经是一条鱼的过去。一条十分富有的鱼,在全球拥有许多分公司,公司的股票 也在多家股市交易,但,他依旧是一条鱼。一条多年没有尝过海水咸味的鱼。 当老师看见阿维阿德已经放下笔的时候,她投过关切的一瞥。“我还没有一 个结尾,”阿维阿德满怀歉意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不想打扰 那些还在奋笔疾书的、上了年纪的女士们。   (原作登载于2012年1月2日出版的《纽约客》杂志。) 【网里乾坤】∽∽∽∽∽∽∽∽∽∽∽∽∽∽∽∽∽∽∽∽∽∽∽∽∽∽∽∽∽ ◆    永无止境:从锅贴谈起                ·肖毛·   昨晚在电脑里看美国电影《Limitless》(《永无止境》,又名 《药名效应》,2010),发现其中经常出现中国餐馆的招牌,上面的文字则 是中英对照的,或许有华人为这部影片提供了赞助吧。就在主人公因缺乏可以彻 底发挥大脑潜能的神奇药片而在街头踯躅时,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   津美锅贴   Dumpling   看起来,“津美”二字并未译成英文,而“锅贴”的英文写法为Dumpling。 是不是这样呢?对于Dumpling,一般的英汉字典解释为“汤团、面疙瘩、水饺、 布丁、小面团”等等。这些中文名词之中,哪个与锅贴的血缘更近呢?先看看中 文字典怎么说吧。   《汉语大辞典》:“锅贴:在铛上加少量的油和水烙熟的饺子。”   看起来,锅贴指的是饺子,但它是烙熟的,而非水煮(即水饺)。哈尔滨的 饭店之中,既有卖“锅贴”的,也有卖“锅烙”或“水煎包”(这里所说的水煎 包往往不是包子,而是真正的饺子)的,而这三者往往是同样货色,做法一般是 在平底锅(即铛)里油煎,然后往锅里加上醋水或者鸡蛋水,盖上锅盖蒸熟;这 样一来,水煎包与平底锅相贴的地方则会变成金黄色,而且会出现一层金色薄片, 吃起来又酥又脆。   锅贴究竟始于何时呢?《清稗类钞·扁食》认为,“北方俗语,凡饵之属, 水饺、锅贴之属,统称为扁食,盖始于明时也。”有人说,《清稗类钞》成书草 率,不甚可信,那么我们可以从中国古典小说中寻找答案。在《施公案》中,曾 经出现过“锅贴”、“锅贴儿”,这说明至少在清代就已经有了锅贴。   锅贴似乎是中国北方尤其是北京的传统食品。据说慈禧太后喜欢吃饺子,但 拒绝吃凉的。一次,御厨把煮熟后变凉的饺子用油煎了,送给那个挑剔的老太婆 吃,结果得到她的称赞。虽然没有太后的权势,哈尔滨人倒也经常这么吃饺子, 却把油煎的饺子叫做“水煎包”而非“水煎饺”,奇怪。   总之,纵使锅贴与水煎包有所区别,两者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下面再来看看锅贴的英文翻译和解释。   我觉得,Dumpling并非锅贴的完美翻译,因为它的歧义甚多,而哪个意思都 与锅贴有一定距离。《维科汉英词典》把锅贴译为fried dumpling,强调说它是 油煎的(fried),看起来有些贴边,但也没有好多少。去网上查中国菜名的中 英文对照,欣喜地发现了这样的菜名:   锅贴:Pot Sticker   锅贴饺:Pot Sticker   素锅贴:Vegetable Pot Stickers   饺子:Dumpling   水饺:Boiled dumplings   蒸饺:Steamed dumplings   那么说,Dumpling指的大概是饺子的通称。我的朋友熹微兄指出,“应该说 dumpling的概念可以兼指饺子和锅贴,但通常指饺子,为了区分,可以特意说 boiled dumpling和pot sticker。”   再查维基百科英文版,发现Pot Sticker也写作Potsticker或者Potstickers。 Pot者,锅也(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平底锅);Stick者,贴也;Pot Sticker, 意即锅贴。   维基百科英文版说,Potsticker是中国北方食品,先在wok(镬,即圆底金 属锅)里面蒸,然后在平底锅(shallow frying pan)里把饺子的一边煎得酥脆 (crispness)。由于饺子皮(dumpling wrapper)的贴锅的一边是酥脆的,看 起来好像紧贴着锅煎出来的,所以锅贴的英文名字叫potsticker。日本人的食品 gyoza dumpling,与锅贴有些类似。《美国传统词典》(双解)对于Pot sticker的解释是:   A dumpling filled with ground meat, vegetables, or other ingredients that is browned on one side and then simmered.   锅贴:里面填满碎肉、蔬菜或其它馅料的饺子,先将一面煎至褐色,然后再 蒸熟。   这个解释比较简洁,但做法是先煎后蒸,与前面谈到的工序相反,那么吃起 来的口感也不会相同。   对于以上内容,熹微兄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体会,补充了一些精彩的说法:   “哈尔滨把锅贴叫做水煎包,我第一次听说。一向认为饺子的英文是 dumpling或Chinese dumpling,和你查到的一致,至于非Chinese的西方本来的 dumpling是什么样,我一直未弄清楚。有一种形状类似小饺子的意大利面食(意 大利小方饺),有专门的名称叫ravioli,也不叫dumpling。锅贴译为pot sticker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翻译得应该说还贴切,但此前若有人直接说pot sticker而不加解释,我会不知所云,因为锅贴在口语中儿化为锅贴儿,说到这 个词不会想到它是贴在锅上制作的食物,也就不会联想到pot sticker。在伦敦 曾看到过名叫Peking Dumpling的餐馆,我认为就是以饺子为主的餐馆,但没有 进去看或吃,所以现在不敢肯定。日语饺子用假名拼写汉语饺子的发音,再用罗 马字母转写就是gyoza。”   “我偶尔在家自己做锅贴吃,烹调制作过程前期以蒸为主、后期以煎为主。 包锅贴时只把皮的中间部位捏到一起,两边是露着馅的,和饺子形状有所不同, 个头一般也比水饺大。”   “shallow frying对应于中文的煎,炸是deep frying。ground meat应该说 是绞过的肉馅,与碎肉的概念有所不同。市场上买到的ground meat是(绞过的) 肉馅,但真正要包饺子,还要加油盐调料,还可以加切碎(有时还要挤出水分) 的蔬菜和其他成分,成为饺子馅,如果是不加蔬菜等成分而只加油盐调料,也可 以叫(纯)肉馅(的饺子)。不同语境下肉馅的概念是有区别的,可能指绞过的 未加油盐调料的生肉馅,也可能指加了油盐调料准备用来包饺子、锅贴、包子或 做馅饼等的肉馅或以上食物做熟了以后其中的肉馅。‘素锅贴:Vegetable Pot Stickers’,我觉得似乎说vegetarian pot sticker更好,强调馅里没有肉和其 他荤食,但里面不一定都是vegetable(蔬菜),甚至可以完全没有蔬菜,而可 以有除了肉(鱼、蛋、荤油)之外的其他食物材料。”   “‘锅贴:在铛上加少量的油和水烙熟的饺子。’”我觉得烙字用的不对, 在我的概念中烙饼是不放油(或放极少量油)更不放水的,所以称锅贴是烙熟的 很奇怪。‘里面填满碎肉、蔬菜或其它馅料’当然是译自英语,说法和中国人的 思维是不同的,中国人想的是以皮包饺子(馅),而不是以馅填饺子(皮),而 且若真把饺子皮填满,恐怕就捏不起来、包不成饺子了。”   “虽说dumpling似乎可以兼指饺子和锅贴,但我认为中文饺子却不包括锅贴, 因为二者形状(饺子不露馅,锅贴两边露着馅)和烹调方法不同,《汉语大辞典》 说锅贴是‘烙’熟的‘饺子’根本不对,《现代汉语词典》将锅贴解释为在铛上 加少量的油和水煎熟的饺子,虽然‘烙’变成了‘煎’,但仍认为锅贴是一种饺 子,我不赞同。”   回头再说美国电影《永无止境》中的“津美锅贴”的英文译名。我想,把它 译为Jin Mei Pot Sticker,或许更加符合中文的原意。   对于《永无止境》的导演来说,“津美锅贴”的中英文招牌或许不过是电影 中的一个小点缀,因而一闪即逝。在我看来,这个中英文招牌却值得深思,因为 它既说明了中西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又说明这个交流与融合并非完全对等的互换, 而是会在流传过程中变异——这种变异也许会锦上添花,也许会越描越黑,不能 一概而论。   两周之前,我在译书之余看过一部有关莫高窟的中国纪录片和一部美国史诗 电影《亚历山大大帝》。莫高窟里的历代佛像和壁画中,总会带有文化交融与创 新的痕迹。比如说,第259窟的释迦牟尼和多宝佛并坐说法像(北魏)中,佛像 身上的衣纹线被雕塑得清晰可见,飘飘欲飞,而这种雕塑手法源于印度的犍陀罗 艺术,印度的犍陀罗艺术则源于古希腊艺术,古希腊艺术则是亚历山大大帝侵略 印度时传过去的。更加奇妙的是,北齐画家曹仲达的“曹衣出水”的绝技,与敦 煌壁画的部分雕塑有着同样的渊源,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如果没有亚历山大 大帝对于印度的侵略,他就不能获得“曹衣出水”的绝技。   任何文化都不该固步自封,只有互相融合才有可能创新。别的不说,看起来 微不足道的锅贴,不是也在文化交流中推陈出新吗?比如,日本人的食品gyoza dumpling,或许就是根据我们的锅贴改造的。除了原有的锅贴,哈尔滨等地又发 展出它们的水煎包。   所以,永无止境的不是那部美国影片中幻想的对于大脑的开发程度,当然也 不是仅仅锅贴的传播,而是文化的交融与创新——这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 ◆               说桂花                 ·江一平·   有一种花广受喜爱,但却有许多人甚或多数人并不识芳容。那便是桂花。   一   我们大多数人都从小就知道桂花。孩提时过中秋节,大人们总要带着孩子边 吃月饼边赏月,说着嫦娥、玉兔和桂花树的故事。少小时童蒙未开,嫦娥如何如 何的并不留心,倒是那傻乎乎不停砍树的玉兔和永远也砍不倒的桂树记忆深刻。 特别是那斧起痕弥,亭亭临风的月桂,牢牢地扎进了脑海里。   对桂花的深刻印象,还在于生活的不断强化。吃的有桂花糕,喝的有桂花茶, 沾的有桂花蜜,饮的有桂花酒;求学为的是蟾宫折桂,比赛图的是头顶桂冠;身 边的亲戚乡邻,太多的桂芳姐姐桂英妹、桂香婶婶月桂姨;还有四季早晚,广播 喇叭里总唱着“八月桂花遍地开”……   我们生长于斯的南国,除了某些盛产桂花著名的水土外,的确还到处都有桂 树散长。因此,说她遍地开亦不为过。不过这遍地开的花,似乎少有人在乎她的 摸样。常有吃着桂花糕长大的同胞,身处桂花树旁浸浴着花香而浑然不觉其是。 去年秋天,我和一个名字中隐含桂意的同事一起到桂林出差,这美眉附带目的便 是去买桂花。走在芦笛岩侧的大道上,愉悦于一路上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芬芳,她 惊讶于香气何来。我告诉她,我们一直在桂花构成的胡同中穿行,此刻就在桂花 树下。她抬头一看便惊呼:“这就是桂花呀!这样的树我们家小区就有”,兴奋 的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表情——似有遗憾,似有愧疚。   其实,身在庐山不识庐山的大有人在,我也曾是个中一员。说来这也不能全 怪人们,这桂花作为一种花实在也太不起眼了。即使在盛开的金秋,稍远一些望 去,但见普普通通的一株树,枝繁叶茂,墨绿葱茏,并不出众。及至近前,也只 隐约可见或红或黄或白的细碎小点,星罗棋布地缀在枝叶间隙,和一般不被称为 花的杂树开花并无二致。只有直接走入树荫,或者凑近低矮的树枝,从树叶的背 后刻意观察,你才能真切地看到桂花的庐山真面目。   俗话说“红花还要绿叶扶”,就是指常规总是花长在前面,叶在其后衬托着, 也隐喻着为花者不可孤芳自傲独抢风头的警戒。而桂花却一反常态地躲在叶片后 方,成簇抱团地长在叶腋或树枝上。单朵桂花只有米粒到小黄豆粒般大小,四枚 中规中矩的椭圆形花瓣有些呆板地呈十字形敞开。不论是白色的银桂、红色的丹 桂还是黄色的金桂,花形相同,都显得那么简洁质朴、老实厚道,毫无乖巧妩媚、 哗众取宠之态。桂树是常绿乔木,枝桠舒展、冠盖开阔、树形昂扬,高者可达10 几米,长到能开花时,最矮的也有1-2米高。桂叶呈宽面披针形,是很潇洒的形 状,而且表面革质光洁,阳光下晃眼灼人,甚是帅气。恁小的花长在恁高的树上, 偏偏还悄隐于潇洒豪放闪亮登场的叶子身后,仿佛存心不令人瞩目似的,足可借 用一句成语谓之“其貌不扬”——就算并非不漂亮,至少的确不张扬。可见桂花 的本性很羞涩。   然而,恰恰是这羞涩的小花却顶替了帅气昂扬的枝叶成名,而且是流传千古、 远播四海、深入人心。迄今仅将桂花定为市花引以为荣的,全国就有20多个城市。 倍受青睐的背后自然会有不一般的原因。   二   早在2000多年前桂花就已经非同凡响了。战国时屈原曾用如此诗句来歌唱 “东君”——太阳神: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1]   翻译成现代白话就是“穿着青云和白霓做的衣裙,太阳神力挽长箭射杀了天 狼,然后轻拈天弓飘然而降,反身顺手摘下北斗七星当做酒杯,斟满了桂花酒痛 饮。”呵呵,好一个豪迈潇洒的太阳神!   在我们伟大的楚国文豪笔下,世间凡物只有一个桂花酒堪配与天日星云在一 起。还有,我们千百年众口相传的神话月宫里,唯一的植物也是桂花,月里吴刚 捧出的也是桂花酒。可见桂花俨然已成神物。如此珍贵神化的桂花,绝不会只因 为她可以入酒,桂花的珍贵在于她独特的花香。   自屈原以降,历代不乏诵桂诗文,大凡直接写花者,总要穷尽笔墨赞颂她的 香气。说“一种幽香,几处相宜”[2]、“一树香风,十里相续”[3],基本上是 客观写实的。说“自是花中第一流”[4]、“染教世界都香”[5],也不算过分溢 美。称得上大气派的,当数唐朝宋之问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6]和宋 朝杨万里的“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犀风”[7]。一个说从天上落子长成 的天下第一之花香又香回了天上,一个说现实中的花香穿越了门窗渗入梦境。一 个虚来实归,一个实至虚往,极尽时空转换之能事。大有非把李白的“燕山雪花 大如席”比得自惭形秽不可之势。不仅文人墨客摩肩接踵地歌唱着,市井百姓也 桃李不言地演绎着,吃的、喝的、闻的、熏的直至用于给后代命名,样样不漏无 所不用其极。桂花之香真正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男女无欺、偏爱有加。   然而,客观而论,桂花之香并不特别强烈,尤其远比不上那能把人熏得头晕 眼花的夜来香。人们偏爱桂花,不是因为她的香度而是因为她怡人的香性。桂花 的气味是幽香馥郁、清凉甘爽、绵柔隽永、浓淡兼适。疏远时几缕清幽招魂摄魄、 开眉笑眼;贴近处一笼甜馥沁肺透腑、荡气回肠。可谓淡有淡的欢欣,浓有浓的 甜蜜。淡淡浓浓令人一闻便以心相许,浓浓淡淡总是相宜又使人联想苏轼比喻的 西湖和西子。花香此时在人的意境里宛然升华为花仙了。   但是桂花的香性怡人并非只是主观的和文学的,而是有着深刻的科学基础。 21世纪以来,由于实验技术的进步使科学家得以对桂花的香气及其作用进行深入 研究。前些年,复旦大学的一组科学家报道,桂花的香气中含有芳樟醇、紫罗兰 酮等14种挥发性化学物质,其中芳樟醇含量最高[8]。近年来国际上多项研究表 明,芳樟醇及其气味的刺激可产生多种有益于健康的药理作用。其中最可喜的是 能够安定神经、舒缓情绪,起到镇静、镇痛、麻醉、降血压和促进食欲等效应 [9-11]。无独有偶,台北大学的科学家,直接用干桂花提取物对小鼠做实验,结 果表明桂花提取物具有明显的保护神经细胞、清除自由基和抗脂质过氧化效果 [12]。自由基、脂质过氧化和神经细胞损害都是危害人类健康的因素。桂花能够 消除这些因素,便顺理成章地具有身心保健功能甚至可能延年益寿。   如此看来,桂花的香气怡人就不仅仅是气味和联想引起的愉悦感,而是对我 们的健康尤其是神经生理具有良好调节作用。换言之,是因为桂花香的生理调节 作用才导致我们产生愉悦的感觉。也就是说,桂花香具有人类主观难于抗拒的客 观魅力。   就是这种魅力,不但令人“因香招我渡江来”[13],“熏透愁人千里梦” [14],而且使人情不自禁地被她“年年勾引赋新诗”[15]了。   三   桂花香是那么美好,美好得魅力无敌。而馨香无敌的桂花又是那么谦逊,谦 逊得与世无争。因而桂花更赢得了普遍的尊敬,成了德艺双馨的物化象征。世上 就有那么一些事、一些人像桂花一样,虽无意彰显自身,却因为内在的光华而掩 映不住一身辉煌。   幽幽的桂花香中,一个女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素衣素面、娴静平和,睿智 的脸上带着永恒的忧伤。那是玛丽娅·斯可罗多夫斯卡(Maria Sklodowska)即 婚后改名的玛丽·居里,世称“居里夫人”。   这是一个聪明与羞涩相伴着与生俱来的人,也是一个贫寒与屈辱几十年如影 随形的人。   早在学龄前的童年,玛丽娅就显示出非凡的领悟力和记忆力。她那出众的学 习本领和成绩常常令做教师的父母都目瞪口呆。面对惊讶的目光,她羞惭得连连 说“这不是我的错,怪它们太容易了”。作为亡国灭种的波兰人又生存在男尊女 卑时代,她的卓越不仅没能给她带来荣光和快乐,反而招来无尽的屈辱和悲哀。 虽然从小学起就总是门门功课第一,但恰是这个第一使她无意中成为应付沙俄督 学检查的标本,每每都被迫违心地用侵略者的语言为侵略者歌功颂德,她也只能 以事后的恸哭来宣泄心中的哀痛。中学毕业,这个因为学业第一而荣获金质奖章 的毕业生,却因为是女性而不能在自己的祖国上大学。及至她获得了诺贝尔奖之 后,依然因为是女性而被拒于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大门之外。   少年丧姐、丧母,父亲低薪直至失业的玛丽娅,大半生都笼罩在贫寒与艰苦 的困窘之中,在风雨飘摇中成长。中学毕业不能在国内受高等教育也无钱出国留 学,她和姐姐约定,自己先去做家庭教师来支持姐姐留学,待后者毕业后再转而 资助她。家教一做八年,一份美好的爱情也因贫寒的身世而夭折。在法国,学业 优异的她依然在贫穷和困境中生活与工作。那些为人类文明带来伟大进步的科学 研究,竟是在一间四处漏雨的棚屋中,用再简陋不过的器材进行的。直到她和并 肩奋斗的丈夫获得了诺贝尔奖的时候,他们依然在为改善实验条件而发愁。   按说,有这样经历和境遇的人,是最了解财富和地位之重要的,也最有理由 渴望财富和荣誉。然而,她却拒绝财富、漠视荣誉。   她和她的丈夫比埃尔·居里(Pierre Curie)所发明的提炼镭的技术专利价 值倾城,当时足可使他们成为全球巨富。但他们不顾改善自己家庭生活和工作条 件,放弃了专利申请而公开发表了所有技术细节,以便使该技术更迅速推广,更 快地造福于病人。英国皇家协会授予他们至高无上的金质戴维奖章,他们却把它 当成一枚大硬币一样送给女儿当玩具。他们甚至于因舍不得暂时放下教学与实验 而推却了参加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还把诺贝尔奖金分送给许多他们认为更需要 帮助的人。   她的晚年被荣誉和崇拜所包围,她惴惴不安、诚惶诚恐。面对追踪而至并认 出她的记者,她会嗫嚅半晌地说:“不是,我不是……”   …………   由于在科学上的天才创造,居里夫人两度获得诺贝尔奖,培养出十几名诺贝 尔奖科学家,被全世界107个国家、地区的学术机构授予院士、会员或名誉博士 等。她开创的放射学极大地推动了世界科学的进展并惠及了无数的癌症病人[16]。 她对世界的影响超越了学术和国界,正如爱因斯坦所说,她“对于时代和历史进 程的意义,在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17]   她拒绝财富、漠视荣誉、自甘奉献、无所奢求,但是她却拥有了整个人类世 界的爱戴。   我眼前又显现了那简洁质朴、老实厚道的小小花朵,心底里不禁油然涌起了 一句话——   颜自羞涩名自远,萦怀最是桂花香。   (一平 写于2011-10-2~2011-10-26凌晨)   参考文献  [1] 战国·屈原《九歌·东君》  [2] 宋·韩元吉《诉衷情,疏疏密密未开时》  [3] 宋·陈亮《桂枝香·观木犀有感,寄吕郎中》。注:木犀,桂花之别名。  [4] 宋·李清照《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  [5] 宋·辛弃疾《清平乐·忆吴江赏木犀》  [6] 唐·宋之问《灵隐寺,鹫岭郁岧峣》  [7] 宋·杨万里《凝露堂木犀,梦骑白凤上青宫》  [8] Deng C, Song G, Hu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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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宋·管鉴《鹊桥仙,东皋圃隐,木犀开後》  [14] 宋·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15] 宋·向子諲《南歌子,江左称岩桂》  [16] 法国·艾芙·居里《居里夫人传》商务印书馆 2010第五版。本文关于 居里夫人的故事均依据本书。  [17] 美国·爱因斯坦《悼念玛丽·居里》(转引自百度百科) 【网萃】∽∽∽∽∽∽∽∽∽∽∽∽∽∽∽∽∽∽∽∽∽∽∽∽∽∽∽∽∽∽∽ ◆   我和这些女人们(上)    ·阿 W·   自序   这个题目有些俗,很可能让人联想到《木子美日记》和“芙蓉姐姐”等等之 类,以为又是一个疯狂曝私的变态狂,千方百计引人关注,全然不惧伤风败俗、 毒化文化生态。俗,可以是通俗,但不能是恶俗。我想写一部关于我自己的书, 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素材,因为这些生活令我感慨和无奈,也让我产生强烈的倾 诉欲望。其中有一些我个人对婚恋文化的思考,我觉得对他人也许有参考价值。 当然,我希望自己能做到更艺术性一点,让读者或者故事的听众觉得有趣。然而, 我也深知自己驾驭语言和驱遣文字的能力在那里摆着,不想做得画虎不成反类其 犬,因此力求传导出更强的生活真实性,而不太在意文字和文学的艺术性。   《我和这些女人们》是一个题目,听起来有些俗,也容易产生歧解,然而迄 今我想不出更通俗且准确的题目来作为我这个长篇叙事(权且也叫故事吧)的帽 子。我把我的读者和听众定位在很宽容、很有耐心的人群中。这个题目的本意是 十分简明和通俗的,只要不作过多的臆想和揣测,其实就是写我的婚姻和恋爱的 历程。我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名流和大腕,也不是落脱不拘的文痞和浪子,也没有 光鲜夺目、勾人眼球的风流韵事,谈“我和这些女人们”有什么意义呢。是的, 这些质问都有道理,我无言反驳,也无意辩白。我只倾诉我的生活,倾诉本身也 许就是最根本的目的。   《我和这些女人们》作为一个故事,它以我和前妻离婚为起点,反思和追诉 到我从一个青春少年开始以来的一次次恋情夭折和屡战屡败之后的思考和求索, 甚至反思和追诉到我出生和成长的文化环境。平凡的人、平凡的事,故事性从何 而来;可以说没有,所以我觉得称做故事只能所一个宽泛的叫法,还不如叫长篇 叙事更为准确。姑且要叫故事,这个故事性就是围绕为什么要离婚这个问题而来, 就是缘于个性鲜明的“我”而来。“我”有何特殊?没有,就当大妈谈儿女婚嫁 或者老兵谈如何负伤中弹吧。如果一定要有一点特殊,那么只能勉为其难,“我” 有一顶博士帽、留过洋、也算在名牌大学教过书。说这点特殊性,希望不要误解 作者存心在玩炫,其实作者最希望读者以平常心来阅读和倾听。   “这些女人们”是不是有两三位数?“我”是不是和一打以上的女人干过那 事?没有!没有!!如果您要听那方面的故事,打住,这里没有。不存在什么好 意思不好意思的问题,就是没有!我只有过两任太太,除此之外,我没干过坏事。   我要写的女人不止两位,但我不能把余下的都叫女朋友,因为我说不清什么 叫女朋友,所以就叫“这些女人们”吧。   我组织全部篇章的思路和脉络就是基于上述对话心态,希望这些交代有助于 您阅读和倾听。不瞒您说,我发挥得好的时候也能够把文章写得流光溢彩,偶尔 也会编一两个幽默的段子,也知道不要把话说得太满,给读者留一点想像空间; 但我觉得这些技巧相对于所要传达的生活真实性都不重要,因此我决定写出一种 质的厚重和生活的本真。我所希望的效果,或者说目标模式吧,就是路遥的《平 凡世界》和沈从文的《无从驯服的野马》。正是按这样的思路,我把这个长篇叙 事按照这些女人的名字进行分篇。比如,《我和这些女人们——分篇:陈笑铃》。   《我和这些女人们》是怎样写成的,也可以换一个方式来叙述。某医科大学 有这样一位临床外科医学教授,不仅医术高超,而且医德高尚。众所周知,外科 手术的成效率与病人在手术过程中的疼痛多少是一对矛盾。要保证手术的成功以 及术后痊愈快,手术需要缓慢稳妥地做,触动创伤部位该重就得重,手术切口该 深就得深;要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手术要尽快地做,触动创伤部位要尽量轻, 手术切口要尽量浅。两方面的最佳综合权衡,神仙也难做到。某日,该教授不幸 遇车祸导致大腿根部粉碎性骨折。当他从痛晕中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救 护车上。他强忍着碎骨穿心的剧痛,恳请救护人员把他送到他自己的教学实习工 作台上。他令众弟子肃立手术台两旁,并令全程录像。他从止血、消毒、碎骨正 位、错位组织切除、伤口缝合、石膏夹板定位,每一个手术过程他都亲自做,缓 慢地做。他一边做,一边讲解。为了试探手术姿势轻重程度对伤者疼痛的耐受能 力,每一个手术过程,他都用轻、重、不轻不重三个姿势反复做三遍,一边做, 一边哟——哟——不由自主地惨叫。众弟子除了自觉默契地当着助手,只能流泪 木然地观摩。由于在大腿根部进行手术,他的羞物哀戚戚、瘪耷耷地在男女弟子 面前暴露无遗。   《我和这些女人们》是怎样写成的,首先必须回答,阿W与“我”有什么关 系。这就是上述神医与那个大腿根部粉碎性骨折的伤者的关系。阿W是一个文学 爱好者,也是一个文化研究者,碰巧还是一位自然科学工作者。文学爱好者从事 文学艺术创作,需要有感人的、鲜活的生活素材;文化研究者从事伦理和婚恋问 题研究,需要有真实的生活案例。这三者碰巧出现三位一体的现象,是极其稀有 的小概率事件。一个文学科班出身的、靠堆砌汉字赚钱谋生的人,他亲身经历的 生活可能平淡无奇,即使有一些感人的生活阅历,奈何他岁岁年年、日日月月地 写。所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并不是他们一开始就无情无义,而是他们反反复 复地做多了才无情无义。这就是说,专业的文学艺术工作者很难有感人的生活素 材。一个命途多舛、历九死而后生的性情中人,他的阅历能令人扼腕叹息、感人 荡气回肠,但往往没有驾驭文字、把经历写成故事的能力。一个有感人的生活经 历、且有较好驾驭文字的能力的人,通常缺乏从事研究的冷峻的理性思辨能力, 缺乏剖析自己内心世界、也剖析自己所成长的文化生态环境的能力,缺乏直面自 身渺小和反思自身人格缺陷的魄力。这三者碰巧出现三位一体的现象,对于文学 艺术、对于文化研究、乃至于对于故事原型人物的人格境界的提升,都具有非凡 的意义。这就是阿W“自曝”的动机。   有人揣测:故事中的郝正川就是阿W的生活录像,把自己以及有关的人的生 活偷偷录像,然后偷偷曝晒出来,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要么就是人格扭曲, 要么就是玩世不恭,枉视道德伦理。凡此揣测都是没有写作经验的人。一个有超 强记忆的人都不可能仅仅凭记忆,把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的生活经历象录像一 样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能够做到象录像一样栩栩如生地再现的过程,是一个根 据文学感动(文学创作冲动)、生活经历、人物心理活动综合把握之后而“再创 造”出来的。即使亲身经历过也要“再创造”,否则出不来。如果“再创造”的 过程是蓄意要诋毁或者抹黑某人,其意图是无法瞒天过海的。反之,如果没有不 良用心,“再创造”过程是自由的,不会、也没必要照录生活。因此,郝正川不 会、也没有必要完全等价于阿W。   鄙人人格境界不算很高,但的确没有值得记恨的人。我与前妻以及前妻的家 人相处得出奇地好。我们对于过去生活的失败已经达成了共识和默认,就是这桩 离婚案例在婚恋文化上的意义。故事中大篇幅展现了郝正川与妻子性生活不和谐、 内心矛盾剧烈冲突的场景,其实是表现无法进行有效的思想交流的矛盾,不能进 行有效交流的更深一层原因在于人物的性格、主人公文化思想水平以及成长环境, 再高一层就是这个婚姻生活案例的婚恋文化内涵。把郝正川与妻子分手的原因归 结为仅仅是性生活不和谐,是狭隘的。就像许多病人都会发烧,但发烧并不是一 种病。夫妻感情不和谐就必然会性生活不和谐,但一定有原因在前,才有这个结 果。所以,《我和这些女人们》不是低俗的泄愤和曝私。   也有人说,作者很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为此,我黏贴了一篇本人的 微型小说,它反映了本人的态度和心理状态。如果对此微型小说不能接受,请不 要浪费时间往下读了。      微型小说《走过青草地》      话说吴妈被阿Q玷污之后,群情激愤的赵家庄汉子一阵乱棍将阿Q打死。大家 揖手称庆,痛快地斥骂,阿Q这畜生干出这等非人之事,也算是自绝于人民!正 当此时,那边二拐子媳妇惊呼,不得了啦,吴妈跳水啦!众人手忙脚乱把吴妈从 门塘里捞起来时,吴妈已是九死一息。赵太爷说,凡是女子被畜生玷污,要用狗 血冲洗,洗净晦气,也洗净污物,免生孽障。赵贵二话没说,把自家的狗给剁了, 弄来一盆狗血。众婆子媳妇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帮吴妈洗得干干净净。   尽管赵家庄人人都奉赵太爷为半仙,但不知什么缘故,这次赵太爷的方子失 灵了。五个月后,吴妈的肚子倔强地隆起来了。十个月之后,一个男婴呱呱落地。 吴妈想,这丑事反正也无人不知没人不晓,索性积个德,让儿子随阿Q姓,免得 阿Q这畜生断子绝孙,遂将儿子取名阿R。这是民国初年的事。星移斗转,沧海桑 田,一百年过去了。阿Q的污物由民国遗臭到共和国,再到如今这美利坚合众国, 竟然进入了波士顿的哈佛园。   哈佛园内的华裔留学生李好古是声名赫赫的李鸿章的六世嫡孙。李好古是哈 佛大学博物学院人文考古专业的杰出博士生。李好古最近考证发现,最近从大陆 来的土头土脑说话瓮声瓮气的阿W极有可能就是阿Q的五世嫡孙。话说“阿W这孙 子”也真没亏待祖宗,长得矮矮挫挫,说话瓮声瓮气,一口纯正赵家庄乡音,说 起话来从来不会拐弯。李好古考证结果经著名的哈佛园中文网贤弟网传播之后, 引起了华人社团的极大骚动。有人争气先恐后目睹阿Q五世嫡孙的尊容。也有人 根本不屑一顾,说李好古纯粹扯淡。也有人相信李好古名门之后,不会制造娱乐 八卦,但很疑惑,当年众婆子媳妇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帮吴妈洗得干干净净,何来 污物留传?!还有人说,吴妈是个破鞋,她是被阿Q调戏过,但留传的未必是阿Q 的污物,也不知是谁的孽种。   某夏日午后,波士顿正遭百年不遇的热浪袭。哈佛园内蝉嘶鸟鸣人声鼎沸, 人人都觉得燥热难耐。此时哈佛园的凡士林里,李好古正在向一群华人留学生讲 述他的考古发现。正当此时,由远而近一浪一浪的悠扬的口哨声传来:嘀——滴 ——嘀,嘀——滴——嘀,走过青草地——漫步在校园里——嘀——滴——嘀。 吹口哨不是别人,正是阿W。   李好古十分仓促,战战兢兢趋前询问:阿先生可是名人之后?   阿W瓮声瓮气反问:什么意思?   李好古问:阿Q是你祖宗吗?   阿W瓮声瓮气反问:是又怎样?   李好古问:你确信阿Q是你祖宗吗?   阿W愣头愣脑地直视远方——   李好古问:你不关心谁是你祖宗吗?   阿W愣头愣脑地直视远方——   李好古问:你不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你吗?   阿W愣头愣脑地直视远方——   李好古问:这么燥热的天,你怎么还有心思吹口哨呢?   阿W悠悠的问:你听说过蜂人大赛吗?   李好古说:你别打岔。问你话呢!   阿W默默无言直视远方——   李好古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问:什么“疯人”大赛吗?“疯人”怎么比赛?   阿W瓮声瓮气地说:选手穿泳衣泳裤戴耳塞口罩,站在黄蜂出没的地方,脚 下垫着弹簧秤,任凭黄蜂在身体上栖息。媒体记者抗着长枪短跑似的摄影录像器 材,记录选手脚下弹簧秤增加的重量,就是他身上栖息的黄蜂总重量。据说这次 世界冠军身上黄蜂总重达三十多公斤呢。   李好古潜身治学,对街头巷议充耳不闻,对娱乐八卦视为鄙俗,自然没有听 说过蜂人大赛。由于没有看过电视报道,凭他的想象几乎是不可能,人怎么可能 任由黄蜂栖身呢。他没有从阿W身上捞到任何有价值的研究资料,气急败坏,忍 无可忍,顾不得李鸿章的六世嫡孙煊赫身份的体面,冷冷地对阿W叹息道:你真 有种!   阿W咽了咽口水,转身离去:嘀——滴——嘀,嘀——滴——嘀,走过青草 地——漫步在校园里——嘀——滴——嘀。   卷首诗   卿本多情   青山缘何愁,   因雪白了头。   桃李四季绿,   春来偶含羞。   《我和这些女人们》分篇一——陈笑铃   01 逍遥周末   故事发生在2002年秋末,美国马萨诸塞州。看似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 但婚变炸裂的导火索已经在无人觉察中燃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例行度周末的方式是,一同上英语课的四家中国人一起, 或者其中部分人一起,到什么地方去逛一圈,然后回来一块吃饭。这样的方式去 过纽约,去过马萨诸塞州北部的纽海普西尔州爬过山,去过缅依州买最便宜的龙 虾,当然更多的是在附近十几英里范围内逛能买到便宜东西的商店。美国商品的 打折的确非常诱人,同样的东西价格相差一半或几倍是确有其事的。吃饭则多是 在康涛家或明俭家,因为他们家地方大。郝正川对这些活动是有选择性地参与的, 陈笑铃于这些活动是十分踊跃和欣然的,并且常常是热情的组织者。   周五陈笑铃分别和其他人商议好了周六的节目之后,当时郝正川还在生态研 究中心上班,陈笑铃也电话通知了他:“小郝,明天我们大家都商量好了去康州 的赌城玩,你也和大家一块去吧?”   郝正川欣然答道:“去赌城玩呀,好呀,你们商量好了去哪玩带上我就行。”   周六这天一大早他们照例在郝正川和陈笑铃家汇合,照例是明俭家的人晚到 了一些。大家也习惯了,因为他们家有小孩。四家人分乘两辆车出发,两个半小 时之后,他们一行顺利地来到了康州赌场前。   陈笑铃欣然惊呼:“嗨,这么漂亮的楼呀!”   “好,笑铃高度评价这楼,说明我们不虚此行。”明俭附和道。   “不错,可以照个像。”小范跃跃欲试他新买的数字相机。   郝正川淡然地提议:“我们现在吃点东西吧,一会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呢。”   大家响应了郝正川的提议。他们热闹地分享着各自带来的便当,算是午饭前 先打个底。随后他们挨个在楼前照像,最后剩下郝正川,陈笑铃看出了郝正川并 没什么兴趣留影,但由于是她摆弄小范的相机,似乎是为了体现平等似的,她还 是问了:“小郝照吗?”   郝正川回答:“不照了吧,还都要照吗?”   赌城的门厅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进入了一个大宾馆,他们就近进入了右侧第一 个大厅。这个大厅纵横齐刷刷地摆满了足有数百上千个像自动售货机似的老虎机, 场面的确是壮观。灯光较暗,老虎机上不同的饰灯闪烁辉映,喂角子和老虎机吐 角子的乒乓、叮咚、喀嚓嚓之声此起彼伏,加之弥漫着令人胸闷的纸烟味,整个 好似一个格调较低的晚会的场景。   这种整个空间高浓度香烟味的令人不适,郝正川是特别敏感的。自从三年多 前他博士毕业刚开始工作那会儿起,直到他去年出国前两个月,那位威恩有加的 院士导师楚老头破例把他安排与他自己共那间院士办公室,以便有更多的机会聆 听和领悟他的思想,这在已经毕业的博士生中是令整个圈内人都刮目相看的殊荣。 他当然明白和感激导师的这层赏识,然而凭心而论,他是不情愿的,他受不了老 院士那一根接一根地狂抽三五牌香烟的狠劲。他又想起刚上初中那会儿寄宿在父 亲作为公社干部的一床一桌一椅的单人斗室的情景,那时父亲偶有三五个同事夜 里来聊天,床沿上桌子上椅子上随屁股而坐,你敬大家一圈烟完后他又敬大家一 圈烟,不到三五分钟屋子就和煤炉子差不多。他们全然不顾被窝里还蜷着一个十 一二岁的小孩,他们当然知道床上有个小孩,但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这对小孩会有 什么不适。郝正川又想到更小的时候看村里人在田埂上堵着黄鼠狼洞,用稻草烟 薰黄鼠狼的情景。唉,他在心里叹息,自己也就是怪,家里四个哥哥加一个老爸, 哪个不抽烟不喝酒,可自己为什么就那么不能接近烟酒呢?他庆幸来美国就是好, 没人劝你喝酒,也没人会在办公楼内吸烟。只是这里是赌场,赌场就是这么个档 次的地方。   “等等,尼莎(明俭和一飘的女儿)他们不让进。”小范牵了一下郝正川的 胳膊说。   “他们怎么啦?”郝正川在脚步被止住和思绪被止住时以无意识的反应应答。   “不满二十二岁人家不让进,刚才笑铃人家还问要ID呢,可把笑铃乐坏了。” 小范答道。   “是吗,”郝正川用目光找寻陈笑铃,陈笑铃和康涛耿萍他们走在另一排老 虎机之间。郝正川接着问道,“那尼莎他们进不来怎么办?”一旁的明俭说, “一飘先陪她在外面转转。”   “怎么玩,会玩吗?”郝正川走到陈笑铃和康涛、耿萍跟前问道。   “投钱玩就是,”康涛用手泛泛地指了一下老虎机,“你打算玩多少钱?” 康涛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玩,但他相信那非常简单。   “我不感兴趣玩钱,但我感兴趣知道怎么个玩法,”郝正川应答着康涛,又 补充问了一下陈笑铃,“你知道怎么玩吗?”   “正在看着呢。”陈笑铃答道。   “得找个人问问。”郝正川说着,朝远处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去。   郝正川终于等到那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停下来,讪讪然问了半天。工作人员 简单地比划着说,只要投入角子,一按就行。郝正川十分不解。他当然听明白了, 投入角子,然后一按,可是怎么才算赢,怎么才算输呀?郝正川复又回到康涛耿 萍陈笑铃一块,只好老老实实说,“没搞明白,他们说很简单,大概是非常简单, 简单到人家都不知道怎么描述。”   康涛、耿萍、陈笑铃他们正在围观一个一边抽烟一边给老虎机喂角子的老太 太,他们并没有理会郝正川的自言自语。康涛在向老太太讨教之时,郝正川在自 个儿走马观花。郝正川在独自走马观花的当儿很快琢磨透了怎么个玩法。原来投 入设定数量的角子之后,按下按纽就可以自动转动机器里面的转轴,当转轴停下 来,就看它停在什么位置上。有的位置赢钱,有的位置输钱,有的位置赢几倍, 几十倍,几百倍,最高能达百万倍,输则是喂入的角子如泥牛入海,输只输喂入 的角子。赢的时候,角子叮叮铛铛从老虎机里吐出来,那是嗜赌的人们最悦耳动 听的音乐。赌场的专用角子其实就是25美分的硬币。赌徒如饥似渴地享受着这角 子的乒乓咔嚓之声。这大概就是散发着赤裸裸铜臭的金钱和贵为艺术的音乐的最 现实的结合。   郝正川有些愤然,原来如此简单,如此无聊。他知道这输赢的概率完全可以 由赌场在设计机器时设定,每次输赢都由机器随机决定。玩的人一点主观能动性 也参与不进去,这还有什么意思?他当然也知道,赌场大概不会把赌徒输的概率 弄得太大,否则赌徒总是明显感觉到输多赢少,那么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愿意玩呢。 但他坚信,总体上绝对是赌徒输的概率比赢的概率略大一点。赌徒是在赌博,可 经营赌场的人绝对不会拿赌场的赢利来赌博。这些人在玩机器,可在郝正川看来 更像是机器在玩这些人。他的思绪萦徊在数学概率上,他的确没有一丁点儿想试 一把的意思。他要告诉陈笑铃这其中的道道,因此他找寻她们去了。   02 博彩人生   这时康涛像是也搞明白了怎么玩,正拿出硬币要一试运气。   “还真玩上呀,这么无聊的东西,啥意思。看看还有其它的什么赌法吧。” 郝正川说。   康涛耿萍陈笑铃谁也没吭声搭理他,只是耿萍笑笑看了他一下。康涛投入第 一个角子,嘣嘣,老虎机吐出了两个角子,他们爆炸似的惊喜大笑。   “康涛好样的。”陈笑铃笑着说。   郝正川也忍不住笑了,“运气不错。”他搭讪说。   康涛从容镇定地接二连三地往老虎机里喂角子,大概喂到五六个的时候,嘣 嘣蹦,一连跳出五个角子,又是一阵大笑。康涛更加有信心了,他再喂一个,又 跳出俩。康涛大度地把自己的角子递向陈笑铃说:“塞利,你来。”   陈笑铃扬扬自己手中的硬币说,“我有,你让耿萍来。”   康涛把角子递向耿萍说:“我们耿萍来,我们耿萍总是好运气。”   耿萍有些紧张,但经不住诱惑加怂恿,有些颤抖地塞入了一个角子。嘣嘣蹦, 第一下就跳出五个角子,耿萍的紧张立即变成了惊喜。康涛和陈笑铃又是欢呼耿 萍好运气,郝正川并不觉得好笑,他只是陪着看。耿萍再塞入一个,没什么动静, 接着再塞一个,又没什么动静,她不塞了。康涛和陈笑铃再三鼓励她继续玩,她 就是不玩了。康涛接着玩,有输有赢玩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最初的四个角子全进 去了,康涛身上只有那四个硬币。一美元玩了足有两三分钟,他们还是觉得乐融 融的。   陈笑铃说,“看我的。”她换了一台老虎机,摆开架式。一个塞进去,没动 静,再一个塞进去又没动静,她有点着急地加快了速度一连又塞入了两三个,还 是没动静。她怀疑这台机器是否有问题似的,慢吞吞地再塞一个,还是没动静。 在她似乎有些不甘心似的,再要往里塞时,郝正川说,“算了吧,你还真想赢 呀?”   陈笑铃没有搭理,原本沮丧的脸听这么一说微微有些热的感觉。她有些愤然 似的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往里塞,塞进了手上仅剩的三四个硬币。很不幸,她前后 塞入了约有十个左右的硬币,一个也没有赢回来。   陈笑铃这十来个硬币玩得自己也略略有些扫兴,可这于郝正川却远不止是扫 兴,而可以说得上是伤心。他想起了自杀的姐姐和她的儿子。姐姐离异之后拉扯 着那个小孩,由于对小孩愚顽不化的绝望,以及久久不能再遇知音的孤独,加上 失业的压力,姐姐结束了她自己认为没有意义没有希望的年仅三十六岁的生命。   那小孩的确是个没有出息的小孩,他也不得不这么认为。他认同这个结论, 除了听到母亲和妹妹以及姐姐生前描述的关于他那个外甥的许多劣迹之外,他还 有一个亲身体会。约十年前某个假期的某一天,那时姐姐还活着。他患帕金森氏 综合症的母亲颤巍巍地向他唠叨:“云子这孩子真好吃,平常他妈妈不来,他不 会到这来。他和人家在我们门前玩的时候,你叫他,他都装着没听见,溜着走。 要是这里有什么吃的呢,他会一会儿来一圈,一会儿又来一圈。”   他听家里人唠叨云子没出息太多了,每次他都以似乎只有他独有的理智劝解 说,“孩子还那么小,谁能知道有没有出息呢,我小的时候不也很顽嘛,你们能 看出我能考上大学吗?还能考上研究生?”每次都逗得大家闷声而笑。他继而会 以这个家庭唯一的权威知识分子的口吻开导,“小孩有没有出息,关键在于教育。 你们对他失去了信心,这是很危险的。失去信心就会疏于教管,如果不教育那会 真正没出息。”   母亲此刻又唠叨到云子时,他也意识到了云子刚才进出了好几次。但他还是 说,“妈,小孩不都好吃嘛,我小时候不也好吃嘛。”   他妈说,“你小时侯好吃,要是大人不让吃,使个脸色,你就走开了。”他 妈妈说着,有些哽咽,好像亏待了他,小时侯没给他什么吃的似的。   一会儿云子果然又进来了,郝正川注意到了他是朝角架上的一瓶雪碧走去,   他不解一瓶雪碧对云子哪有那么大的魅力。虽说那时候在他们家,雪碧不像 现在这样家常便饭,但他的小外甥一定不至于把它看得很稀罕。正当云子朝前走 时,郝正川说:“云子,你怎么静悄悄进来,外婆也不叫,舅舅也不叫?你来干 什么?”   “舅舅,”云子只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来干什么。他还是装着不是有意识 的,讪讪然地靠近那瓶雪碧。   郝正川装出微怒的样子,看着他的外甥,声音略微更有力地问到,“你来干 什么?”   “没干什么,”云子回答,装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不到十几秒钟,云子探身捧下放在角架上的雪碧瓶子。郝正川有些生气,他 微皱着眉头,用力地看着云子。云子并没有放回瓶子,也没有马上就喝,而是有 些切切然观望的样子。郝正川保持他生气的神情盯着云子。云子停了几秒钟。郝 正川有些不太好意思直楞楞盯着他,在他转眼的瞬间,云子抱起来瓶子拧开瓶盖 就要喝。郝正川回头时大为一惊,他正时大怒,他奋力地盯着云子。云子其实一 直在观察着舅舅,在他意识到舅舅已经很生气很生气时,他加快速度狠吸了几口。 云子最后狠吸的神态刺伤了郝正川的心,他那一刻痛苦极了。他没有遏制外甥, 他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廉耻和自尊会在贪欲面前如此脆弱,那的确是没有什 么出息。   郝正川看着陈笑铃那投角子的神情,就像曾经注视他小外甥抱雪碧瓶子的神 情一样,有些痛苦,有些无奈。他想像不到,妻子会对如此无聊的游戏痴迷到如 此地步。他的心在解读陈笑铃投入每一个角子时的神情,他强烈地意识到那不只 是玩玩,那是对意外暴利的痴迷和贪求,理性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他觉得那些痴 迷的人和那暗淡的灯光,以及那令人胸闷的浓烟是相得益彰的。他无言地跟在康 涛耿萍和陈笑铃后面。他们看到了小范,他们会意大家该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因 此他们一同向老虎机大厅外面逛去。小范拿着一个约三寸见方的塑料盒,里面装 有半盒硬币。   郝正川很认真地问小范,“你真感兴趣吗?”   小范说:“我很感兴趣,刚刚搞明白怎么回事。”   郝正川在得知明俭也玩了之后,心里很是一愣。他意识到,特殊的只是他自 己,但他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都觉得那很无聊。他心里有些矛盾,他不知道如何 解释和归结自己在这方面的特殊。他觉得有两种可能:(1)这是低级情调,自 己天生生性高雅,对抽烟、劝酒、摸彩券、玩小赌这些低格调娱乐,很本然地纤 尘不染;(2)这是大众娱乐方式,自己就是天性有些缺憾。人家往往能玩得快 快乐乐的时候,自己偏偏没那份快乐。只要能使自己高兴就行,娱乐哪用考虑什 么高低格调。可问题就出在,为什么人家都玩得高兴、玩得开心的玩意,自己却 享受不了呢?   他们来到门厅左侧的大厅,乍一看前面几排还是老虎机,再仔细一看,里面 有许多桌子,显然有别的玩意。小范、陈笑铃、康涛、耿萍和郝正川一同来到一 张很多人围观的大桌子旁。桌上放着一个能够转动的像鼠笼一样的东西,笼子里 面放有三个股子。他们一边观摩赌场工作人员和赌徒如何玩,一边琢磨着输赢规 则。那其实是相当简单的,三个股子每转一次都会有一个总点数,桌面上不同框 图标有不同点数,赌徒只要押一个点数,当押的点数正好和骨子的点数相同则赢, 反之则输,押多少随便。康涛刚一明白过来就想试试运气,掏出20美元换了押赌 的子。小范看了一会儿,独自到旁边一张有一个大转盘的桌子那边去了。明俭找 一飘和尼莎她们去了。陈笑铃和耿萍聚精会神地观摩着康涛那略微有些故作的、 气定神闲的豪赌的样子。郝正川没太在意康涛的输赢,他在琢磨押不同的地方输 赢概率的差别。一会儿郝正川独自到其它的地方逛悠去了。他去不多久又回来了, 他怕大家走散了。他注意到康涛好像没赢没输,但乐得其玩似的。郝正川指着斜 侧的一个大厅对陈笑铃说:“那边有许多不同的玩法,我先去那边。你们完了要 么过去,要么你们走的时候叫我一声。”陈笑铃应答:“去吧。”   03 孤家寡人   前一章讲博彩人生,蕴意是说人生就像一场接一场的博弈,如果一个人活得 太理智那必定寡淡无聊。联想第01章,不难猜测郝正川就是这样一个异类。本 章在铺陈婚变炸裂的导火索继续在加速燃烧的同时,请领略郝正川内心的孤独。   郝正川独自在偌大的赌厅内闲转,其余的人都要么围观要么参与到某一个赌 桌上的活动中去,像他这样观光式地转悠的并不多见。他原以为这么大的赌厅应 该有许多离奇新鲜的赌技和赌法好让他一开眼界,可惜赌博这玩意儿从他长大的 穷僻山乡到今天美国康州大赌城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想起了小时候冬闲时村 里人常常聚赌的情景。那时赌博只是他们村二十岁左右男青年的事,妇人孩子只 有围观的份。那时他们村最流行的赌法叫九点半。就是一副扑克每张牌都有一个 点数,有数字的点数就是数字,没数字的就是半点。一般四个人一局。每人抓两 张牌,两张牌合起来记总点数。十点等于零点,十点以上减去十。以总点数大小 论输赢。最大点数是九点半,九点半由此得名。此外就是二十一点和牌九之类, 当然也有以打牌赢出的名次顺序来赌的。郝正川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村民们玩九点 半的情景。那时还有生产队,社员们被队长或组长赶到田间地头去干一些可干可 不干的纯粹因为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式需要而分派的活计。队长组长只要把社员们 吆喝着赶出了村子,赶到了田间地头就算出工了。干多干少,干与不干,实在没 有太大的差别。比如在红花草地里拔草,红花草又叫肥田草,长得好长得坏开春 后都得犁翻了埋下去。红花草之间长点别的杂草,关系更大的可能只是思想观点 和阶级立场等政治概念,和明年作物收成的好坏可能关系并不那么明显。干部社 员没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那时最好的节目就是九点半。通常百十个人出工, 其中必有胆子大一点的稍稍一经串通和怂恿就四个一伙或八个两伙地赌开了。其 余人等围观助阵或了望干部。其实干部多则故作看不见,或者帮着了望路口是否 有大队或公社下来检查生产的更大干部。快到该收工的时候,干部早已忍不住成 了围观中的一员。像郝正川这样散学了或放寒假了的孩子,阴沉沉的冬天里最好 的去处也是去看赌博。当他们好不容易从大人们的肱股之间挤进到开赌的好汉跟 前时,他们都很自觉地屏住呼吸,充满敬畏地静观瞬间的乾坤变幻。参赌的好汉 最是风光,他们偶一抱怨“别挤得太近,太近了把运气都挤没了”,围观的人立 刻豁让出足够的空间;他们或是要抢谁坐着的草垫,只需要说“你这么端端坐着, 岂不把我的风水占了”,坐着的人只好忍爱把好不容易捡来的草垫让出去;他们 要是赢了,自然有人呱呱赞叹好运气;他们要是输了,善良的村民也决不会挖苦 讽刺,只要自己不脸红耳热,还是虽败尤荣。   郝正川无法回忆得清楚,那时侯自己围观赌博的热情和围观村民吵嘴打架、 谁家来了城里的亲戚、以及村里开进了一辆汽车或拖拉机的热情有什么差别。可 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类围观就失去了兴趣。至于参与赌博在他的印象中 是从未有过的。太小的时候没有资本,也没有资格参加。虽然那时大人押赌也只 是一次几分钱,可那时的山里孩子哪有什么零花钱。即使偶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偷 了大人的钱,想尝尝那让人围观和欣赏的滋味,一般也是不会被接受的。稍大之 后失去了围观的乐趣,似乎就从未再碰上过那样热热闹闹的赌博场面。直到大学 毕业前后那些年,假期回家,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碰在一起,常常要搓麻将和打扑 克之类,并且总要佐以三五元钱一次刺激刺激兴致,而郝正川总是兴致索然。偶 儿出现三缺一,郝正川被拽来充数。他总要申明,我只陪你们打,赢了我不要你 们的钱,输了我也不给。因为赢了我不会高兴,的确意外的没付出努力的收获不 能使我高兴。输了我也不会高兴,因为打牌输了也往往不是我的过失。不是我的 过错而要罚我,自然我不会高兴。刺激能使你们更有兴致,你们继续刺激。刺激 不能使我产生兴致,那我就取消刺激。一国两制,一个牌桌,两套规则。你仨 玩有刺激的,我玩没刺激的,一样公平。都是家里人,大家都认为只有他还在上 学,囊中羞涩,也就接受他的“一国两制”。有时候他当警察的三哥愿意慷慨提 议,“赢了归你,输了我替你赔。”郝正川总是坚决地拒绝,大家只当他是自尊 心强。郝正川也认同,小时侯村民们的九点半和现今家里兄弟姐妹之间的所谓刺 激,的确算不上赌博。与其说是赌博,更确切的是娱乐。可是他困惑不解的是, 为什么如此无聊的东西会有那么多人如此痴迷。如果说是无聊时权作打发时光也 还可以理解。可是——,他又不自觉的滑入那个令他困扰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 他自己在娱乐方面有些特殊。   郝正川并不太情愿陷入那没有结果的左半脑和又半脑的辩论中。他想找个伴 一边逛一边聊,因此他往回找陈笑铃她们去了。当他向陈笑铃她们先前围观的桌 子走去时,远远的他就发现陈笑铃也和康涛一样赌上了。当陈笑铃注意到郝正川 过来之后,微微地有些不太自在。她常常有先见,有预感,往往烦躁在先,郝正 川可能说出什么她不爱听的话在后。陈笑铃不太自在的神情,郝正川已经捕捉, 并了然于胸。他释然地说:“都玩上啦。”   陈笑铃说,“都玩上了,没有不玩的,”她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注视着桌面。   郝正川想转身走开,继续逛他自己的去,因为他不可能找到谁会和他一块逛 去。然而他没有马上离开,他担心,如果他马上离开可能会让陈笑铃误以为他很 不高兴似的。其实他只是自己没有兴趣玩,当然也不希望妻子玩,但并不是坚决 反对妻子玩,或者说不是很不高兴妻子玩。因此他不想马上离开,以免造成不必 要的误解。所以他又出于礼貌似的看了一会儿。   当他再次独自逛悠时,他欣喜地发现一张桌子上用汉字写着“牌九”二字。   再近前一看,桌子上的各种标记都是汉字,他有些为中华文化感到窃窃的欣 慰。他有这样的印象,在他去过的法国和美国的博物馆中,凡是只有四五种文字 解说的材料,通常是没有中文的。甚至有时候有日文材料时都可能没有中文的。 只有当有十几种文字解说的材料中,才能找到中文的。他平常很为这种现象愤懑 不解。今天他可是看到了英语以外的第一种外语是中文了,他有些研究的热情上 来了。他发现桌子周围都是亚裔人种,并且很快发现其实大家说的都是粤语,而 且那边一连好几张桌子情形都一样。他有点诧异,虽说在美国的中国人不少,可 是像现在这样密集的中国人,他可是第一次碰到。他不知是该为中文作为这里出 现的第一外语感到欣慰,还是该为中国人更为嗜赌而感到忧伤。   他的确不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赌博,他想起了他小时侯的一个隔壁邻居。 这位邻居是后来他们村考上的第一位大学生,并且是考上北京农业工程大学,这 是他们村许多人既自豪又妒忌的人精。他们村大叔大婶爷爷奶奶们公认他就是考 上了北京大学,认定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有一次,一位老爷爷问郝正川:“娃,听说你也学得不错,莫不咱村要考上 两个北京大学吧?”   郝正川回答说:“考北京大学太难了,我怕是不敢指望。他上的也不是北京 大学。”   “啥?你怎这么没出息呢?人家考得上,你怎就想都不敢想?还说人家上的 不是北京大学?!”这位老汉很是失望地说。   郝正川说:“他上的是——北京-农业-工程-大学,不是北京大学。”   老汉有些生气又有些诧异地问:“不是北京的?不是大学?不是大学,比大 学低一点是吧?”   郝正川说:“是北京的,也是大学,可是是北京农业工程大学,不是北京大 学。”   老汉释然道:“是北京的,是大学,那不就结了。什么农业工业,你给我讲 什么学问,你不也考一个就得了。”   郝正川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秀才见了兵,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他现在想到的是那位作为人精的邻居的更小一点时候的事。那时的人精就是 一个胆略过人的名副其实的人精。一个下雪的日子里,这位后来非常有出息的人 精偷了他爸爸卖草秸的一块多钱,吆喝着要和大人们开赌。   大人们说:“一会儿输了你会耍赖,谁和你来?”   他说:“孙子才会耍赖。”   后来他们赌上了,不大工夫人精就把他偷来的一块多钱输了个精光。不知他 老爸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当他老子气喘吁吁地撵来时,他正在面红耳赤地围观 别人赌。   他老爹气得脸青鼻紫溅着唾沫星子喝问:“孽障,你偷钱和什么人赌了,你 招出来我要他们拿回来。和小屁孩赚的钱能算吗?说,你说和谁赌了。”   英雄的人精没有吭声。   他老爸右手一个巴掌奋力扇在他的左脸上,人精的脸和耳朵即刻红得和过年 祭祖的猪头差不多,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摔倒。一个巴掌奋力扇出去,并没有使他 老爸有任何解恨之感,而是更加歇斯里底地吆喝:“说!你说!”   坚强的人精哪里还记得起来,他老爸杀猪般嚎叫着要他说,说,说什么?可 怜的人精还没缓过神来,他老爸又狠狠地用左手朝他的右脸斜向上刮过去。他的 嘴角应着清脆的耳刮声流出了血。赌徒们愣住了,似乎只等人精开口招认,他们 就准备把赢得的钱如数交出去。可是人精不知是坚强,还是彻彻底底被打懵了,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绝望的老爸痛骂:“猪,你要不说我就打死你,你说不说?”   他似乎并没有容他有什么思考的余暇,说着尚没等人精缓过神来,他就又一 个巴掌从他后脑勺上拍下来。人精应声扑通趴倒在地上。   他老爸嘴里还在骂道:“猪,你蠢猪,你怎么就学会了赌博?”   旁人有眼尖的早已发现人精在地上不能动弹。忙上前劝说:“别,别了,再 打可不得了了。”   这时他爸也发现人精的鼻子已流出了血,在地上晕过去了。他爸这时才觉得 有些解气似的,他声音变得有些结巴地说,“好,死了才——好”,说着他独自 灰溜溜地走了。   郝正川此刻想到那场面都觉得有些后怕。那时的人们真有点,金钱如命,命 如粪土。他想到那个邻居后来考上了大学,似乎从来没人提及过那事,他觉得聪 明与否的确和是否嗜赌无关。   郝正川就这样,这张桌子前站一会儿,完后又到那张桌子前站一会儿,一边 围观着,一边想着心思。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当他猛然发现已是下午两点 来钟时,他快步向陈笑铃和康涛耿萍他们刚才站的那个大厅走去。他想他们也许 已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当他发现他们压根就没挪窝时,他心里一惊,“他们 这是来玩的,还是专来赌博的呀”,他不由自主地这样自己问自己。他想到先前 他们给老虎机喂角子时,陈笑铃似乎很不高兴有他这么一个异类的存在。所以他 不想再讨他们烦。他们想玩就玩吧,他要劝说也是白搭,除了讨个没趣不会有什 么结果。因此他走过去问陈笑铃:“你见着明俭和一飘他们吗?”   陈笑铃说:“没见着,他们进不来,可能在外面转。”   郝正川说:“我找他们去。我找到了的话是到这来等你们呢,还是你们会到 什么地方去?”   陈笑铃不耐烦地说:“他们进不来还怎么到这来等?”   郝正川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有什么值得扯高嗓子呢”。但他没有吭声, 转身找明俭和一飘他们去了。   郝正川又走马观花,楼上楼下各个大厅走廊又溜达了一遍。他在里面没有找 到明俭和一飘他们,他就到外面来逛。他发现整个赌场像一个孤立的城堡。这个 城堡主要由博彩营业楼和宾馆楼两个主体建筑构成,主建筑之间是餐饮和康乐中 心,楼外四周是空旷的停车场。城堡是在一个不深的山谷之中,既像山谷又像林 野。视力所及的空间里,除了城堡和消失于密林的公路之外,并没有其它的建筑。 苍翠的山谷林涛阵阵。浅蓝色的瓷面墙,深绿色的檐顶,城堡近看高大恢宏气派 典雅。感悟着滚滚林涛,在冬日午后两三点钟艳阳的朗照下,城堡更像是汪洋中 的超级游轮。这山谷,这碧空,这林海,这壮观的现代建筑,郝正川晃若置身于 沧海桑田的时空变幻之中。他想到了赣东农村丘陵地区七八十年代的童山秃岭, 他想到了南昌、南京、北京、滨海的喧嚣嘈杂,他想到了葡萄牙厄泊多酒窖中陈 放了数百年的葡萄酒,他想到了阿拉斯加北极圈内永冻层上的生态站,他想到了 抵美近一年的孤寂无朋甚至人群之中有孤独的林林总总。他思绪澎湃,他感慨万 千。他想到柳永词,“良辰美景虚设,更与何人说”;他想到了辛去疾词,“换 取红巾翠袖温英雄泪”;他想到他刚到南京上研究生时,他的同病相怜的酸友的 嘱咐,“该写才子佳人的篇章了”。   郝正川离开空调在外面逛,已经大半个小时了,任凭他思绪的狂热,也抵不 住冬日的寒意。他并没有找到明俭、一飘他们,也没太把找他们当一回事。他要 回去找陈笑铃他们了。他不担心找不着他们,因为楼上楼下的大厅布局和联结他 已经清楚了。但他还是先从他们先前一直在的那个大厅开始找。他惊奇地发现, 康涛和陈笑铃还站在原来那张桌子跟前赌着,耿萍仍在围观,这时小范也在一旁 围观。他很纳闷,他们怎么能一直站三个来小时,并且在那么浓重呛人的烟草味 中。他有些不安地静静站了一会儿。   陈笑铃的余光已经发现了他,她想起问他:“明俭他们呢?”   郝正川说:“没找着。”   陈笑铃没有看他,也没有继续问他。   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三点多钟了。他忍不住提醒道:“三点多钟了,你 们不想到其他的地方看看吗?”   陈笑铃说:“去。”   康涛说:“你都逛完啦?”   郝正川说:“没事,你们逛吧。”   康涛耿萍和陈笑铃并没有马上要挪步的样子。郝正川一怕影响他们的兴致, 二来也觉得烟草味太浓,太令人胸闷,因此他说:“我有点受不了这烟味,我到 车上去吧。我在车上等你们,你们玩多久都不要紧,反正我都转过了。”   大家没有人吭声,郝正川独自向停车场找车去了。   郝正川有些累,他到车里放平坐椅仰歇着。他又觉得有些饿,他坐起来找到 刚才进来前还没吃完的便当,又吃了一点。车内像个温室,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 但里面的空气并不和外界对流,因此非常温暖舒适。他拧开车载VCD,美美地躺 着。   04凯旋而归   约半小时光景,他听到邻车有动静。他坐了起来。他看见是明俭、一飘、尼 莎正在往他们车里进。他看出明俭和一飘都很不高兴的样子,他以为他们两口子 又闹别扭了。他们俩闹别扭从不避着孩子,也不避着大伙。其实也没什么,谁家 夫妻又不会闹别扭呢。   郝正川正要放下玻璃和他们说,“我到处找你们,你们到哪去了呢?”他听 见有人敲他另一边的车窗。他赶忙开车门让陈笑铃和小范进来。小范今天搭他们 的车。   他告诉陈笑铃和小范:“明俭他们可能又吵架了,很不高兴的样子。”   陈笑铃没有搭理他,风风火火地在司机的位置上坐下。   小范说:“他们怪咱没等他,主要是怪我。他对我说叫我们等他,我们进去  了,在找不着,所以很生气。”   郝正川说:“这生啥气呀,他要找咱,怎么会找不着呢。奇怪,我到处找遍 了也找不着他们。”   小范说:“他们说他们看见你了。”   郝正川问:“他们看见我了,怎么不打招呼呢?”   小范说:“他们生气了呗。”   郝正川又问:“你们怎么就出来了呢,你们都转一圈啦?”   陈笑铃明显有些生气地对郝正川说:“就你嚷嚷,走走走。”   郝正川很不高兴,他觉得他并没有嚷着要大家走。他想陈笑铃也许输了钱。   他觉得输了钱更好,输了好给她一个教训。虽然输钱也是输他的,但花钱给 她一个教训,他觉得值得。   小范说:“我们转了一下,但没转完。”   陈笑铃轰的一声踏动了发动机,正在用目光询问康涛和明俭他们的车是否准   备好了。   郝正川忙说:“大家饿了吧,别忘了刚才还有许多东西没吃完呢。”   陈笑铃装着没听见。   小范笑着说:“不用啦,康涛请我们吃大螃蟹和龙虾。”   郝正川问:“康涛赚啦?赚多少啦?”   小范说:“康涛赚了175美圆。你们家笑铃也赚了,赚了二十几,对吧,笑 铃?”他转向陈笑铃。   陈笑铃说:“只有十九块。”   郝正川问小范:“那你赚多少了?”   小范说:“哈哈,我输了。我输了十八块,我输了的正好被笑铃赚去了。”   两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康涛耿萍家。他们买回来了四个共七磅的大蟹和一 个重六磅的龙虾。美国这些东西在专卖店便宜得出奇,全部货色一共才花了四十 几美圆。康涛清水煮好了螃蟹和龙虾之后,又开始煮面条和烹他自己做好的馒头。   郝正川和小范一边用钳子把蟹壳和龙虾壳夹碎,把肉放到一起,一边讨论着 什么样的押押赌方法赢得概率大一点。大家有的看电视,有的围观解剖大蟹和龙 虾。无论解剖的还是围观的都啧啧感慨大龙虾徒有空壳,全部虾肉还抵不过两只 螃蟹。一会儿大家欢欢喜喜地吃开了,左一句右一句地夸赞康涛好运气。康涛兴 高采烈地和大家打着哈哈:“大家好运气,不然我赢不着,大家也吃不上。”临 散伙回家时,大家眉舒眼展地向康涛道谢,康涛兴犹未尽地说:“大家运气好, 下次能更好。”   出到门外时,郝正川感慨地说:“赢真好,赢了大家都欢天喜地。输了恐怕 就热闹不起来了。”   陈笑铃很不屑地说:“谁不知有赢有输,我们可没想去光赢不输。”   郝正川十分不悦,他心想,“我到底得罪她什么啦,怎么这么咄咄逼人”。 他想前些天也没什么惹她不高兴,今天充其量也就是在她玩老虎机时劝她浅尝则 止不要贪赢。她怎么一整天都是气鼓鼓的?他又想,她这样也不是第一次。她这 人就那样,只要她和他情趣相左时,他绝不能表示鄙视那情趣。但是,他觉得他 今天已经非常注意了,除了一开始无意中说了一声“这么无聊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之外,他并没有说什么可能得罪她的。他心里很难过,他觉得这样真没意思。   晚上躺到床上,郝正川还在想。是的,他们的情趣是很不一样。郝正川认为, 夫妻之间情趣不一样就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情趣,容忍对方与自己相异的情趣, 努力培养共同的情趣。他觉得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就说今天的事, 她喜欢赌博,他不喜欢赌博,他并没有干涉她玩,她却为什么对他横竖都是气呢。 他觉得赌博要花钱,花钱是一个家庭中两个人共同的事,按理说,她应该考虑和 迁就他不想赌博的意见才对。不赌博,不需要花钱,也就不需要两个人共同决策, 因此他觉得他应该有更多的自由和主动才对。再说散步吧,或者说晚饭后的活动 吧,再干脆更具有概括性地说一般的活动吧。他觉得夫妻之间在一起活动,比如 饭后一起散步、一起逛街、一起打球、一起打牌、一起聊天、一起看电视,这都 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在陈笑铃那里几乎都行不通,要么不愿意,要么 弄得非常没意思。想起来就像做噩梦似的,你想什么什么就一定做不成,不管看 似有多么合理,多么简单,多么自然的事情,只要一经他提议,她不是直接反对 就是间接反对,或者她既没有直接反对也没有间接反对,但她做起来就是没兴致, 没精神,显得特别勉强。   郝正川又想起了他经常重复的那个打电话的噩梦。他记得陈笑铃也告诉过他, 她也经常重复同样的噩梦。最初他把这个噩梦的情景描绘给陈笑铃时,她笑着说 她也有同样的梦。他没太在意,也没有把这算作是一件罕见的巧合事。他以为她 只是有类似的梦,至于梦境相似到什么程度,他压根没关心。他甚至连他自己梦 见的是给她打电话,而她是否梦见的也是给他打电话这样的问题都没问。他想差 别肯定很大,只是类似而已。后来他多次重复做那个梦,他就把这个梦境的重复 归结为,她对他的潜意识造成了精神压迫。他读过关于佛洛依德的书。他知道佛 洛依德是精神分析学家。他从中知道梦和精神压迫有关。他把他的理解告诉陈笑 铃时,她说他也让他做噩梦。他觉得她说的不是真的,只不过是打嘴仗而已。他 想她经常不讲道理,回避和他说理,因而才会对他的潜意识造成堵闷的印象,或 者说伤害。然而他自己总是主动和她讲道理,怎么可能造成她潜意识的伤害呢。 前几天小范夫妇在他们家吃饭,郝正川纯粹把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惟妙惟 肖地描绘了一次。小范夫妇笑得前伏后仰,他们说他是太想念陈笑铃了。日有所 思,夜有所梦。   陈笑铃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实在忍不住稀罕事似地说,“对,对,简直和我 的梦一模一样。”   小范说:“难怪,难怪,原来是天生的一对情种。”   他觉得很可怕,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做同样的噩梦。这就和闹鬼差不多。他经 常重复的梦有这么几个,其一可谓飞梦,其二可谓瘫梦,其三可谓甜梦,其四可 谓噩梦。所谓飞梦,他在梦里会飞。他飞的姿势十分特别。他无法想像会有人那 样飞。他骑着自行车或者是独轮车,突然从路上骑到了树梢上。在树梢上骑,没 有其他任何车辆。噢,在这骑这么省力呀,又轻又快。再轻一点,再轻一点,车 子还在滑,滑得这么快。前面有个坡,不用力看看它能不能过去。噫,过去了。 倒着踏看它还能不能前进。哦,照样前进。这车子会飞。该停下了,一会儿车子 撞上什么可不好。松开手,让车飞,自己下来。车子掉下去了。自己的双腿像车 把手一样自动向前张开,身体半仰半坐,屁股像帆船板,在空中既像滑又像飞。 噢,行,只要扭动双臂调节平衡就能改变飞行的方向。这个动作只有自己掌握得 了,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飞,好痛快,飞,……   无论这个梦是如何开始的,他最后飞的动作几乎是不变的。瘫梦里,他想走 总走不动,或者他想跑,但他就必须小步小步地挪。他气得挥动双剑猛砍,但身 下除了自己的双腿别无他物。他撂下剑用手在地上爬,但爬不快。他知道是梦, 他只能放弃。放弃,绝不留恋!行了,醒了。   每次他决定放弃,他就会醒来。   甜梦最富有变化,每次开始都不一样。一群女生蜂拥挤巴士。那女孩怎么那 么野,都把同伴挤倒了,踏着同伴也不顾。快挤到他这了,哎呀,挤得他那么紧。 好了,她自己的裙子都挤破了。噢,像自动打气筒似的,停都停不下来。真舒服, 甜丝丝的。不用管它,反正就是那事。   情景可以千变万化,但每次都有一个女的。每次都不是他自己故意的。每次 他意识到了就是那事时,他都决定不管它,由它去吧。他的甜梦重复得最频繁, 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就有一次。梦中的女人每次都不一样,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 识的。有时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有时只是女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他不太经常做噩梦,近半年的噩梦几乎都在开车。在弯道上开车,手端着方 向盘,坐在座位上就像骑在火箭上似的。用力小了,车会从右边飞出去;用力大 了,车会从左边飞出去。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的力度总把握不好,总要飞出 去。不是掉下悬崖,就是掉进山谷。   好多年前,他有一个重复的噩梦就是,睡着的床板突然断了,他直往黑漆漆 的死亡里掉。自从有了陈笑铃以来,他多了一个噩梦。他有急得要死的事,要给 她打电话,但怎么打也打不通。   他的梦中极少有她。不仅甜梦中几乎从未有过她,其它的梦中,不管是经常 重复的旧梦还是新梦,几乎都和她无关。惟独那个打电话的梦,每次都是给她打。 他想着有些害怕,难道这说明他们的确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吗?他坚决地否定了自 己潜意识层的问题,他绝不相信迷信。他觉得一切都事在人为。他想,这是不是 说明,她对他的潜意识层造成压抑和堵闷呢?那么,这又如何解释她也有同样的 噩梦呢?   唉,怎么越想越气越扯越远呢。他幡然醒悟,主动止住思绪。今天的事主要 是性格情趣相异的问题。他觉得性格情趣相异并不是处理不了的大问题。正确的 解决途径也有了,现在的问题就出在陈笑铃不能有意识有理智地去做。应该和她 谈谈,如果她意识到了就慢慢会好起来。然而他又立即想到了两个困难。其一是, 陈笑铃主张情趣相异就应该互相容忍,各玩各的,没必要捆在一起。也谈不上什 么培养共同兴趣,人的性格兴趣不是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其二是,陈笑铃已经 多次表示反感总是说问题。说说说,日子不是“说”的,而是“过”的;都“说” 了,“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唉,不说怎么行。不说就像今天这样过来,那生 活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今天的事也不是一个孤立的事,类似的情况太多啦。不过, 他想到最近两三个月来他们之间的确融洽了许多,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胸气平缓了 许多。是的,关键是要找到方法,好好地和她谈谈。胸气平了,睡意来了,他今 天的想法终于停止了。   05 男人心思   第二天早上,郝正川一觉醒来,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判断,可能已经七点多 了。他不用从枕头下掏出手表来检验他的判断。平常上班就没有严格的时间表, 今天是星期天,更没有时间表。今天该干什么呢?他不由自主地在思忖。美国人 是极少在星期天进办公室的,可是他自己似乎除了进办公室,并无其它合适的去 处。去办公室一方面或多或少可以干一点所谓的正事,另一方面如果想放松一下, 也可以在网上找人下围棋或者浏览一些中国发生的或和中国有关的新闻。   昨天夜里他们自己家没有做饭,因此也没有准备好的午餐。他喝了一点牛奶 泡米饭,临时做了一个三明治。郝正川这人并不一定很爱国,但他的胃口却有十 分强烈的民族气节。汉堡三明治,这些洋玩意他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吃起来觉 得没味,吃过之后不一会儿就觉得饿了。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带上三明治 凑合作午饭,反正办公室还有作为储备粮的饼干。他出门时已经八点多钟,陈笑 铃还在床上。他知道陈笑铃也许早已醒了,只等他出门她就起来。他不知道她为 什么要这样。他当然也知道她并没有什么要背着他的,但他就是觉得她那样让他 很不舒服。   郝正川还是照例骑着自行车出去了。已是十一月下旬了,今天外面的雾特别 浓,并且特别寒冷。六月份到九月份,郝正川单位附近的停车场由于客访研究人 员增多,加上各种暑期培训班开课,单位规定只有副研究员以上和客访人员,可 以在附近的停车场停车,其他人员都必须在离单位两英里之外的停车场停车,然 后再坐穿梭巴士进来。这样一来,好多人索性骑自行车上班。郝正川也是因此从 六月份开始一直骑自行车上班。夏天在海边的专用自行车道上骑车上班,的确畅 快。九月份以后天气凉了,郝正川想,一方面陈笑铃一个人在家闷得慌,要开车 出去找人玩;另一方面也觉得骑车也算是一项体育锻炼,所以一直坚持骑车上下 班。偶尔下雨是由陈笑铃接送上下班的。现在冬天已经到了很冷的时候了,早上 出来时,有时有雾,旁晚五点钟回来,天已经很黑了。   两周前郝正川以商量的口吻对陈笑铃说:“现在骑车上班不太方便了。”   陈笑铃以她惯有的高腔说:“怎么不方便啦?你又不锻炼啦?——冷?”   郝正川说:“冷是一个方面,另外现在老有雾,旁晚回来天黑得早,骑车也 不安全了。”   “人家康涛说他下雪天都骑自行车上班”,陈笑铃以少有的快速抢着说。她 接着又说,“在中国人家冬天不骑车啦?你不走自行车专道啦?”   “自行车道不也只有一半嘛,这边这一段还是人车共行——”,郝正川有些 支吾。他有点窝火,但又觉得陈笑铃说的也是真的,所以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陈笑铃说:“你不想骑就是了,那你开车去吧,我就闷在家里吧。”   郝正川尽管心里很不高兴。既然她说了如果他要开就开走好了,他又觉得不 好意思把车开走。   上周一他们吃完晚饭一起去上英语课时,郝正川突然说:“好长时间没开车 了,我来开开。”   陈笑铃说,“要开你一个人的时候开”,说着她不容分辩就坐进了司机的位 置。   当时郝正川气得险些憋过气去了,但他一个声也没吭。那天晚上来去上课的 路上,郝正川就像被拍死的蚊子,连嗡也嗡不出一个声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听那 么一说,正时有胸肺都要炸裂的感觉。他想知道,到底是陈笑铃的话本然地伤害 了自己,还是自己脾气急,过分敏感。他总是习惯在直觉感到难受时思忖一下, 是不是自己脾气太急,情绪太敏感了。他知道自己的臭脾气为自己闯了不少祸。   自从陈笑铃六月份再回到哈佛园以来,郝正川很少再开过车。陈笑铃从六月 份来的那天起,大概只坐过一两次郝正川开的车,包括她来的那天,他开车到机 场去接她的那次。起先她坚持要开车,说坐他的车不舒服。他没太争执,尽管那 时她拿的还是实习驾照。后来郝正川上班也不开车了,他几乎也不单独去什么地 方。他们一同出去时,偶尔他说他来开车,她说他开她就不去。九月份陈笑铃的 表哥到哈佛园附近来开会,会后顺便把她接到他家去玩几天。郝正川那天打电话 时,有意试探地问她,要不要他开车去把她接回来。她说她不敢坐他的车。他说 他把车送到,然后由她开车回来。她说,行。后来郝正川告诉她,他对这件事感 觉很不好。   也许是今天天气的特别,也许是想到开车的事,一想就气。郝正川今天早上 这胸气一鼓起来,很快就连接到昨天晚上的气。这两鼓气陪伴着冬天早上孤独的 冰凉的骑车人。郝正川感觉不到是在骑车,倒像是吊在两个气囊下,风吹着气囊, 拽着他贴在地面上拖。好在星期天的早上,路上碰不到什么人。否则的话,突然 冒出一声“哈喽”,郝正川的气囊很可能嘎然撒了气,惊慌之中他一定有摔到地 上的可能。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觉得没意思,觉得要么坐下来好好谈谈, 要么就此拉倒,这样过着也没什么意思。“拉倒不过了”是他想过千百次,千百 次又自我否定了的念头。只要这个念头一闪现,他马上就会告戒自己“你想到哪 去了”。“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是多么朴素多么自然的想法。他何曾止千百次, 简直是万万次地尝试过。她要么是在他激动地说了半天之后说:“说完啦?你不 止说一百遍了吧?说能解决问题那我们的问题不早解决了吗?”;她要么压根就 不吭声;最好的情况下她会说:“你说的这些有道理的话,我也觉得有道理。光 说没有用,就是要做,我看我们谁也做不到”。自八月底以来,郝正川已经很害 怕惹她生气。他宁可自己心里窝火生气,也要极力避免惹她生气。因为他给自己 定下的策略是,尽可能顺着她的脾气。他相信如果她心情高兴了,他们之间处融 洽了,所有的问题都能够解决。与其说是他相信这样,不如说是他觉得这是无可 奈何的最后一招。过去两三个月中,他觉得这一招基本上是见效的。最近一段时 间以来,他也在有意无意中掂量这所谓忍的一招,在哪些方面解决了一些问题, 哪些方面,解决不了问题。   06 不堪回首   现在这一憋气,他觉得有必要仔细评估评估那“神龟之招”。他首先想到的 是她的学习。应该说,他没有再过问过她是否学习以及学多学少,她尽管绝大多 数时间都在玩,少部分时间也在自觉学习,并且她口语进步得比较快。然而他觉 得她浪费的时间太多。他觉得,如果她不需要集中时间学习,就应该去找一份工 作干。虽然他年薪3万9千美圆的薪水对于他们各方面的生活开销是十分充裕的, 但他觉得她放着可以赚钱的机会不去赚钱,实在太可惜了。自从帮她把就业许可 证申请下来以来,明摆着有的赚钱机会。她不去找工作,也压根没有因此而向他 打个招呼,告知她自己暂时不想去工作的原因。因为他是访问学者身份,所以她 才能有就业许可证。许多留学生的太太们根本就不被允许就业,她们还偷着打黑 工。他倒不是觉得她应该为家里赚多少钱。他觉得她这样学习不用功,不去找工 作也不征询他的意见,做家务也是随心所欲,主要反映她这人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一个人没有责任心就很难说会有爱心。他觉得她除了对儿子有爱心之外,似乎对 她自己父母也谈不上他所认为应该有的爱心。她对他自己,他想着就觉得心寒。 但他用理智告诉自己,他们是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之中。他想,他的隐忍、克制、 谦让并没有使她的责任心得到多少觉醒。   关于情调情趣,他觉得这方面似乎有很大的改善,又似乎没有根本的变化。   每天吃完晚饭后,他们坐在桌子旁,有时候郝正川讲一些网上看到的国内新 闻或者单位里发生的事,陈笑铃也会讲一些她们玩伴之间的事。最重要的变化是, 她开始常常以理性讨论的方式向郝正川征询一些问题的看法,尽管她自己的观点 仍然是非常感性地三言两语说出,她觉得如何如何,这是郝正川感觉到的最欣慰 的变化之一。   晚饭之后还常常有的另一个节目就是,陈笑铃会很轻快地提议,“走,看看 有没有什么便宜的东西捡”,说着他们就驱车到哈佛园附近的几家超市逛悠去了。   郝正川高兴的是可以这样饭后和陈笑铃在一起散散步。他对当天要买什么东 西,是否省钱,从不关心,一丁点兴趣也没有。因为他觉得如果为了省钱,花这 么多时间,那是一点也不值得的。郝正川的逻辑是,在美国花销最大的是房租, 其次是人和车的保险,这些是无法节省的;蔬菜副食品占全部开销不大,省与不 省意义不大;要想省钱不如找一份工作多干一两个小时。美国工资是按小时计算 的,一个星期多干一两个小时能抵上一半的食品开销。陈笑铃每当拣到便宜东西, 总要兴致勃勃地教育一番郝正川,“小郝,你看这多便宜呀,要是你,按常价, 5毛钱就没了”。郝正川从未因为妻子教育他省钱,而不高兴,他觉得陈笑铃似 乎只有这样才更像他的妻子。尽管这样,他对陈笑铃省钱的建议还是很不在意的。   他常常会敷衍着说:“不错,你又赚了5毛钱。”有时候陈笑铃看出他说这 话时有些轻俏,她就会继续埋怨他,不会花钱,还听不进人家的劝。他不会吭声 争辩。但他知道,其实这种教育几乎一点作用都没有,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几乎 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她来购买。他们两在这一点上是很默契的,他一点买东西的兴 趣都没有,她总是自信她买的东西一定又便宜又好。   这样逛超市的节目如果在四十分钟之内结束,郝正川会觉得非常好,那一定 会是他们之间既有情调又有档次的活动。如果是只持续一个小时稍微多一点,郝 正川也会认为那是饭后一起散步,她对逛商场有兴致,他就多陪她一会儿。然而, 这样的逛法,一周三四次,每次少则一个半小时,多则三个小时,并且陈笑铃常 常是呼朋引伴,越是有别的伴越要逛得久。每当这时,郝正川只好耐心地等着。 他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推着购物车,远远地跟着。否则,如果他提议早点回 去,她就会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郝正川又不忍把那高雅情调的氛围破坏了。 还有就是类似于昨天逛赌场的活动,她提议和组织这些活动几乎都是和别人商量, 最后通知他一下,他去则去,不去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活动。如果郝正川提议一 些只有他们两人参加的活动,她一般是不积极的,她说她喜欢和大家在一起玩。 因此郝正川认为,她压根就不会体会和照顾他的情绪情调。之所以融洽是他努力 地顺着她才有的,他觉得这样的融洽他太累了。   关于性生活方面,他想着就觉得憋气,觉得没意思。从六月份她来这里到现 在五个多月里,她的屁股挨也没让他挨过。尽管有几次他硬着头皮挤进她的被窝, 死皮赖脸地抱在她睡衣外面。任凭千般好哄好劝,她无一例外地都是让他灰头土 脸地自动滚出去了。他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肌肉就紧绷绷的,白一块紫一块,眼 角就有一些发胀。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真她妈的一个十足的恶妇”。他的思 维僵住了,不知过了几十秒钟,他叹出了一口又长又粗的气。他告诫自己有些问 题是死胡同,就像人害怕死亡,总想知道死了之后会怎样,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 想它。他想她对性生活的态度尽管从活人的感受上说,很难说得过去,但从逻辑 上说,似乎也并不矛盾。她想她是因为夫妻感情没有足够融洽,才造成她没有性 生活的需要,她不能产生性生活的需要,本身也是一个受害者,将来感情融洽了, 她有了需要,自然问题就解决了。过去几个月,他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她这个逻辑 的,现在他觉得即使他主观上接受她这个逻辑,客观上也是走不下去的。他觉得 过去几个月中,以他个人退让为努力而得来的融洽已经到了极限,他还能退让什 么呢?他赚的钱,他自己几乎不花,即使偶尔有什么花消也很自觉地征求她的意 见;她要花钱买什么,或者去什么地方玩,从来不需要和他商量,他也从来没反 对过;凡是任何有利于培养共同兴趣的活动,即使他不很感兴趣,他都尽可能参 与;她是否学习,是否做家务,是否做工作赚钱,他都是遂请尊愿,从没有公开 表示过反对和不高兴。他觉得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目前这样的融洽已经可以 说是他们结婚以来最好的局面了,然而她还要坚持她在性生活上的“休克疗法”。   关于郝正川自定义的“意识形态”方面,他认为过日子都会有矛盾和磕磕碰 碰,有了矛盾应该好好坐下来谈谈;陈笑铃反感说理,她觉得重要的是自觉地去 做,说理就不是真的过日子,而是演戏。虽然陈笑铃也许从未这样完整地表述过, 但郝正川凭自己的理解替她这样归结。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 论争,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即使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辩论已经 冷下来了,他自己也可以避免缠着陈笑铃去说理,但他坚定地认为,否定说理在 家庭生活中的作用,家庭矛盾是无法调和和缓解的。   郝正川今天上午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用笔在手稿纸上摘要地记录着。尽管 他在计算机上放着CD,但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反复审查了自己在手稿纸上的记 录,他涂抹了一些,又补充了一些。他的认真和审慎就像他检查他编写的计算机 程序一样,他甚至认为这比给程序排错更重要。最后他觉得自己的分析判断都不 能被推翻,都是正确的,因此他决定要调整策略。他想她不愿意说理,这也由不 得她,即使闹得再大,他也在所不惜。如果不能谋求一个彻底的变化,这样的过 法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他想只要他愿意硬起来,她还是会有所怯让的,只是 他要顾及哪种方法更能有效地解决问题。现在他认识到,忍者神龟的招数已经发 挥到了极至,效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如果不断然出台新的措施,只能蹉跎岁月, 枉费他暮色的青春。   郝正川想到这里,他有喋血勇士般的激动。他萎靡了不知多长时间的阳刚之 气,又重新抖擞起来。他冷不丁做了一个挥师三江般的豪迈姿势,他要夺她的车, 断她的财源,逼她讲道理,否则勒令她滚蛋。好在星期天他办公室里也没有旁人, 否则他突然击拳发狠的样子不知要惹出什么样的麻烦。郝正川作为一个有鸡8的 男人的他的怒发冲冠,搅醒了那个披着厚厚的博士后的理性铠甲的他。他的这个 他鄙夷了一眼他的那个他。他觉得如果要赶老婆,那的确和赶蚊子差不多,只有 目不识丁的卤夫才用得着去打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他想如果是真的下得了决心让她走,他只消体体面面的一句话,她不走也得 走。有一句乡俗俚语叫“男嫌女,大手指;女嫌男,难上难”。那是封建男权社 会的文化,然而尽管置身于如此民主的美国社会,像郝正川这样的中国家庭,男 的有工作,女的没工作且连语言都够呛,恐怕比“大手指”还要容易。他之所以 如此痛苦悱恻,在于他不想要把陈笑铃马上打发了。他不想把陈笑铃马上打发了,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血管里或多或少残留有一丝半点两千年儒教的忠孝节义和伦理 纲常,也不完全是他尚未建立起父子亲情的无辜儿子对他有多大约束,更不是陈 笑铃端庄大方粉润白皙的容貌对他有多么难以割舍,而是替换了她的她将有多大 的可能性更能满足他的需要。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在于人的社会性,郝正川认为婚姻之于人的本质是需要, 包括性、情趣情调和更方便于谋取物质需要的组织结构。很遗憾,在大博士的字 典里我们是找不到感情二字的。他给感情二字只作了一个注脚,即:对需要满足 程度的心理响应和追求剩余需要的心理趋势。他认为,如果换了一个她,很可能 不会给他闹性饥荒,这一点恐怕是很容易做到的,然而是否会有相当的思想水平 和相近的情调情趣,这是他最没底的地方。常常压迫他神经的有两件事,一是, 像骁勇睿智大谋大略如*,以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如楚院士这样的大人物,他们 的爱情婚姻生活何尝不是坎坎坷坷,由此说明处理家庭矛盾是相当棘手的。他觉 得关键在于互相适应,换一个主还得从头适应。其次是,他觉得择偶有相当大的 偶然性,不是主观能力所能够把握得了的,他一想到以前那一群怨死鬼就头疼。   对于与陈笑铃之间性生活的遗憾,他认为这正是在解决的过程之中,这个时 间他相信会比再换一个主,节省一点。   05 蓄谋反叛   郝正川冷静地想了几分钟,他决定要给陈笑铃写一封信,然而他又担心她未 必有耐心看下去。以她最近又恢复了的姑奶奶的习气,他想说理恐怕她是听不进 去的。郝正川辗转悱恻了好长时间,他终于在计算机里输入了如下三句话:   《三点申明》   (1)我反对我的家庭成员参与赌博,我不能容许你(在婚姻存续期内)第二 次出现在类似肮脏污浊的场合;   (2)你不能整天把许多时间浪费在无所作为之中,学习是你目前所应负的 家庭义务之一;   (3)我提倡对话方式化解意见分歧,反对拒绝对话的愚昧蛮横行径。   以上三点是我郝正川作为你陈笑铃法律上的丈夫的严正申明。   以显示他的强硬态度,他又决定冠之以“三点申明”。在十一点之前,他以 电子邮件的方式发送到了陈笑铃的信箱中。   邮件发出去之后,郝正川心情平缓了许多。他轻松地在办公室里舒展了几下 肢体,他干脆穿起外套到外面去冷静冷静。他想竭力忘了这闹心的事,他想赶快 回办公室干一点正事。然而这闹心的事却并不那么容易挥撒得去,他潜意识觉得 这个“三点申明”对于陈笑铃可能会有点突如其来。他知道,对于陈笑铃来说, 他似乎一点生气的迹像都没有,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搬刀搬枪的地步呢。他虽然发 了狠心,出了狠着,但凉风一吹,他又有些顾虑陈笑铃会如何应着。他想她很可 能是置之不理,几天不和他说一句话。他倒不是怕她几天不说话他会受不了,他 怕枪子打到棉花里,一个响都没有。他恨这个女人,他真有一点对她无可奈何。 难道她就要考验他的意志能否把她赶出去吗?他恨这个女人脑袋里的病比生理上 的病更重,更难以医治。   郝正川又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她到底是脑袋有病,还是生理有病,这样一 个问题。他所谓脑袋有病就是说她固执,说她拒绝讲道理。说她生理有病,首先 是解恨的气话,其次也包含他对她的性生理健康有一些疑虑。他现在又想到,她 总是没有那方面的欲望,这到底是缘于她脑袋的固执,一定要坚持以感情融洽到 某种程度为前提才愿意开始夫妻性生活,还是因为她生理的障碍。他想起了前些 天她说过,跟着康涛耿萍老是上那些地方(各种商店)去,实际上也觉得很无聊, 实在没别的去处。还有,她实际上也并不怎么喜欢老V,但她只要一邀她,走东 她也跟,走西她也跟。他突然坚定地推论,她有生理障碍。因为她不像讲究品位 和格调的人,如果她有需要,她一定抑制不住。他由他们新婚想到如今,由他自 己妹妹想到了南京上学时的同学,由所看过的各种黄色镜头想到了小时侯围观过 的公猪和母猪以及公狗和母狗的交媾,他越想越觉得他的推论十分正确。以前他 从未如此坚定地认为她的确是有病,他只是觉得她生理反应太迟钝,太难以唤起, 他主要是恨她不配合。现在他觉得她的确是有很严重的性生理障碍,然而她还要 如此固执!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如果她尚不拿出理智来配合, 他只好割袍断义。   下午三点来钟,虽然他想她大概是不会给他回信的,甚至她今天可能就没上 网,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屏幕上点击了一下邮件。出乎他意料的是,不多不少,正 好有一封她的回信。尽管他理性上不怕她,但他此刻还是有些紧张,他怕她会狠 骂他一阵,诸如,“你这狗屁三点申明我不看,你给拿回去”,“就你这样的人 还想和我改善关系,等下辈子吧”,“我是想和我老公改善关系,可是我和你这 个机器人没法改善关系”。当他打开邮件时,他没有发现他预想的臭骂,而是如 下的三点申明。   《三点申明》   (1)我也反对我的家庭成员参与赌博,但我可能一生去不了第二次这样的 场合,我的行为不是以赌博为目的,我也绝不会和你这种人第二次出现在这种类 似的新鲜场合;(2)学习需要有环境,目前这就是我能尽的最大家庭义务,你 的这种逼迫手段是绝对无效的;(3)你提倡对话方式化解意见分歧,我认为是 解决生活问题的最愚昧蛮横行径。   以上三点是陈笑铃我作为你法律上的郝正川妻子的严正申明。   他乍一看还以为她原封不动地把他写的三点申明退回来了,仔细一看,原来 是“反三点申明”。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想像不到她还能够和他打起文墨官 司来。他仔细研读着这个“反三点申明”。他很气愤,他觉得她态度太恶劣了,   他在心里骂道,简直死到临头了。他在“反三点申明”上输入了一句英文, MAKE READY TO GO(准备滚吧),按动了发送键。信一发送完,他又有些顾虑。 这样的确闹大了,即使要让她走,也不能这样。何况,他觉得现在也没到让她走 的时候,可是信已经发出去了,只要她在网上,不出一分钟她就看到了,追也追 不回来。他想,也罢,活该她倒霉。陈笑铃的“反三点申明”更加坚定了他马上 就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的决心。   郝正川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和陈笑铃谈判的内容和态 度。尽管在办公室,他独自歇斯底里地狂想时认为,只要他下定决心,赶走陈笑 铃简直比“大手指”还容易。当他回家进门的那一刻,他又不知不觉心里有些怦 怦跳。往常进门前,他轻轻敲门两下,给她一个信号,以免猛的开门惊了她。她 通常会轻快地应声“请进”或“进来”。他进到门里就会高声地叫“哈喽”。此 刻他敲门的动作有些不太自然,里面再也没有亮丽的应声。他进到门里也没有看 到灶台旁有陈笑铃做饭的身影。他走进里屋,只见陈笑铃低头在书桌上翻阅广告 之类什么的。陈笑铃见他进来头也没抬一下,他也没有了往日打招呼的勇气,整 个一场大战前的肃煞。其实他们这些年来,尽管过得一直不怎么顺利,但砰砰嘭 嘭的大吵大闹还并不多见。   郝正川尽管理论的准备和情绪的准备都做得很充分,可是当他直面陈笑铃时, 免不了或多或少有些草鸡。不知是由于像人们常说的,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还 是由于过去几个月中,他已经强迫自己接受她作为领导而形成的卑怯习惯,总之 此刻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缓缓地脱去外套,慢慢地拿了一个折叠椅坐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看陈笑铃,似乎要等她先说些什么。陈笑铃一直没有抬头,也没 有吭声,但她眼睛的余光已经注意到了不远处端坐着的郝正川。   郝正川清了清嗓子说,我想说——,我想说说,我对我们共同生活失去了信 心。郝正川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最近很 反感说道理,如果我不是真的觉得对共同生活失去了信心,我不会拿这种话来惹 你生气。我要是再傻也会知道,这种说对共同生活失去了信心的话,不是可以拿 来开玩笑的。如果我要是,不真是这样觉得的,我决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陈笑铃说,我也没说你是开玩笑呀。陈笑铃的话没了往日跋扈的气势,郝正 川有点心生恻隐。   郝正川继续说,八月底我也说过一次,我们不过了吧。那时我说我们不过了 吧,那是假的。但是那时也是对共同生活失去信心,从失去信心这个角度上说, 那是真的。那时我说,我们不过了,只是我的一种策略。我觉得我们总过得那么 别扭,我个人怎么努力也调整不过来,因此我想采取一种强硬措施。我以为告诉 你,我不想过了,你会有所触动,会主动来协商好好过下去。我想不到你竟然表 示默认接受,这出乎了我的预料。看来那时你也的确觉得过得没意思。但是,不 管怎么说,那时我并没有真的做好就此不过了的心理准备。所以当你表示可以考 虑就此散伙时,我有一点措手不及。因为那不是我的意愿,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 的路还没有走到尽头。所以我那样提出之后,你表示接受,我有些被动,因为我 想我们之间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去相互适应一段时间。   陈笑铃插话说,我觉得那种方式并不好,未必能达到目的。   郝正川说,是的,那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式方法。可是,咱只有这样的思 想水平,那时认为除了那样,别无它法。我说咱只有这样的思想水平,不是气话, 的确是这样。反正总之是为了改善关系,过得更融洽一点。那时过得太别扭了, 想不出别的办法。郝正川说完之后停了一会儿,他等着陈笑铃是否有什么进一步 评论性的话。   陈笑铃没有插话的意思,郝正川又接着她插话前的话题继续说。在过去的三 个多月中,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去适应,但结果 是,我仍然感觉到很难受,感觉到很不满意,感觉到不得不说,我对我们之间继 续共同生活失去了信心。你也许会觉得我这样说是对感情婚姻很不负责任,其实 我有我的难处和苦楚。如果你愿意听,愿意讨论,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至少可以 讨论到你春节过年回去前,也可以一直讨论到我们继续共同生活下去的信心得到 恢复为止。不过这要看你是否愿意,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我只说到今天为 止。郝正川停了下来,他像是刚作完一个大报告的精彩的开场白,他知道他已赢 得了听众的足够注意,所以他可以从容地控制和放缓节奏。他说,我去喝点水。   陈笑铃说,你去喝点水吧。她这时已经从上午十一点半接到郝正川那莫名其 妙的混帐“三点申明”中缓过情绪来了,她现在不再生气了。她现在没有了情绪, 只想要冷静和理智。她也希望郝正川放缓一点速度,所以她说,你去喝点水吧。   郝正川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把仍剩有水的杯子放到椅子旁的化纤地毯上。   他说,我对我们之间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主要是两点直接原因。其 一是,我感觉到孤独,我觉得有一个妻子而不应该有的那份孤独。当然,你也可 以说我不善于和人交往才导致了那份孤独,不过我认为我是没有一个能够分担孤 独的妻子。其二是,那就是我没有性生活。没有夫妻生活,我觉得这样生活在一 起没有什么意思。我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为什么会有这样两点感觉的存在。如 果你烦弃我说的话,我也可以就说到这里为止。他停了下来,等待陈笑铃的意见。 陈笑铃没有吭声,但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   郝正川接着说,如果你烦弃的话,其实这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次。当然,如果 你愿意讨论的话,我们一直可以讨论。即使将来不是夫妻了,只要你愿意讨论, 我也会和你讨论。关于我感觉到孤独,其实有一些是夫妻之间应该能够分担得了 的。那就是通过培养共同兴趣,互相照顾对方的兴趣爱好。我觉得我能够做到这 一点,可是你从未主动地考虑过我的兴趣爱好。比如说,我邀你打乒乓球,你不 去,即使去了,也没精神。你整天跟着他们走东走西,可是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 有,我只好一个人呆在办公室。我邀你来办公室玩,你不来,邀你一同散步,你 不去。我有老婆就和没老婆一样,整天都是难以排遣的孤独。你可以说我不会生 活,不会自己找娱乐。这些我都考虑过了,我觉得我只是缺一个可以在一起玩的 妻子,我并不觉得我不会玩,相反地,我觉得我玩得有自己的情调。这个方面我 不想说得太细。   08 含泪控诉   关于夫妻生活方面,我知道,你认为你没有夫妻生活的热情是因为我们感情 不好,过得不融洽。我觉得我们夫妻感情也的确说不上很好,但比上不足,比下 有余。我不是否定我们应该把夫妻感情搞得更好,我当然也认为夫妻感情能够越 密切越好。但是我认为前段时间那样的状况,我们应该能够有夫妻生活。你也许 会认为,夫妻生活一定要在有情调有品位的情况下才能发生。那么,你就当我是 猪是狗,是公猪,是公狗。我这条公狗就是没有人的品位,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就 想要,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要不到,我就不想过了。如果你能够心安理得地这样认 为,那么就让你带着人的尊严,让我带着狗的低级的野性,我们就这样分手算了。 不过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是正常的人,也可以说是品格高尚的人。但人终究 有人性,有人的七情六欲。孔子云:饮食男女。就是说,男女之间的性的需要就 像吃饭穿衣一样自然。常言又说:君子好色,取之有道。只要是健康的人,在性 成熟和旺盛期就有性欲,只要不在外面乱来,不在外面胡搞,按合符伦理的方式 从事性生活,这是君子的行为。我是一个纯粹的现代人,是一个有一定思想水平 的人,既不会禁食节欲,以色欲为耻,也不会不讲究人格尊严和品位,荒淫无度, 泛交滥交。   我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是否是一个讲究品位的人,也不在于我们的感情 是否融洽到一定的水平。而是在于——,我是这样认为,你没必要一定接受,我 认为是在于,你的生理方面有比较严重的障碍。我不是不负责任地对你进行人身 攻击,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不是恶意的人身攻击。   陈笑铃说,我没说你是人身攻击。   郝正川说,我是这样判断和得出这个结论的,是否正确你可以只作参考。他 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又起身到卫生间里去,使劲清了清嗓子,吐出了带微微 血腥的痰。     郝正川重新坐到椅子上时,俨然他宣读论文般的从容。此时,陈笑铃有些木 然。郝正川说,我们领了结婚证之后,但在正式结婚之前,有将近半年时间。有 一个周末,刘伟堂加班到很晚了,他不想回家。他想到我床上去借宿,他想我的 床一定是空着的。没想到一推门进去,发现一个人直挺挺躺着,吓得他一大跳。 回家后他把这事告诉柳倩倩,柳倩倩笑得前伏后仰,说他那个家伙太想当然了。 后来柳倩倩亲自告诉我这个趣闻。她说,你这个家伙怎么那么死心眼,结婚了怎 么还不到小陈家去住。   这是我要引的第一个旁证,我并不是说,领了结婚证就一定要睡到一起去, 否则就是有病。很多人有很多实际情况,或者没有房子,或者领结婚证是一段感 情的总结,比如两人要分开很长时间,彼此不想夜长梦多。我只是想说明,你看 领了结婚证就睡到一起去是多么平常的事。我也不是说平常的事我们一定要做, 但我觉得我们并不在有其它原由的事类中。这是非常朴素非常自然的事,我当时 也提过,可是你没有这个意识。我想,你头脑中并不是有大家闺秀的意识,没有 举行一定的仪式觉得不好意思,而是你的生理神经没有那个反应。如果有了那根 神经,我想就像渴了想喝水一样自然,即使杯子很脏恐怕也会赶紧先喝一口。事 实上我们很早就商量好了,不举行什么特别的仪式。   关于感情融洽的问题,这是一个最复杂,最容易引起误解的问题。你大概不 会忘记吧,那次刘伟堂和柳倩倩吵架,柳倩倩到单位来找刘伟堂。正好我们碰上 了,后来我们一起去玩了卡拉OK。柳倩倩在大街上都又气又哭,一个女博士,在 大街上哭,那不是感情的伤害吗?我没有说他们感情就一定不融洽的意思,我是 说,融洽不融洽有相对性,有一个时间阶段性。再融洽的夫妻也有不融洽的时候, 所谓不融洽到我们这样地步的夫妻,也有融洽的时候。韩飘飘和他老公算融洽的 吧。去年我与她聊天时,她说,她第一喜欢的人是她儿子,她第二喜欢的人也是 她儿子,她第三喜欢的人还是她儿子,她老公连第十都排不上。她说她老公赚的 钱自己花,她赚的钱既要管自己又要管儿子,还要管一半个家。她说她老公总是 下班很晚回来,有时干脆不回来吃晚饭,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吃完就一起玩, 半夜才回来。她说,唉,老公,我现在什么都不会指着他,我现在担心他别给我 从外面惹些麻烦回来就行。我相信她说的不像是假话,你说他们感情有多融洽? 你猜猜他们有没有夫妻生活?当然,我也没调查他们是否夫妻性生活融洽。但有 一点我是清楚的,几个月前在伊妹儿中我和她聊到我们总过得很别扭的事。她说, 夫妻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我们也可以说是天天吵,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砸东西的时候有,推推搡搡的时候也有,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相亲相爱。请问, 你怎么理解她所谓的相亲相爱。问题是,我们并没有经常吵,并且从未砸过东西, 也极少推推搡搡,真的说得上碰过手的话,那只有唯一的一次。我想她所谓的相 亲相爱,就是做爱。只要抱在一起,滚做一团,经过复杂的生理和心理过程, 许多磕磕碰碰就自然烟消云散了。另外,还有王朔的小说中经常描绘到,疯狂地 吵架,疯狂地做爱。那是小说,但也是真实生活的写照。   你也许会说,他们都不够品位,不够冰晶玉洁。可是在我认识的人中,我觉 得她们已经是很有品位,很高雅的了。另外我周围还有一些男性,他们说的做的, 也许更不够品位。比如胡昭来,他就和我商量过,他说他很不喜欢他老婆,他很 想离婚。我问他,夫妻性生活怎么样,他说性生活还过得去。我想,你姐姐,你 的好朋友玉芬和倩蓝,你大概认为她们够档次吧。你不妨问问她们,她们夫妻感 情怎样,性生活怎样。   我想讨论的另一个问题是,一般性生理健康的女性是不是会有主动的性欲。 我所看到的书上说的是,也会有。我的同事赵伟曾说过,女的一开始还不怎么知 道要,后来尝到甜头了,越来越想要,简直侍候不了。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下面 我要给出一些我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观察和体验,以及分析判断。我自己妹妹, 我是知道的,你说她有多么爱建华吗,她那脾气我是知道,建华她绝对不会看得 非常顺眼。我也不是说,她和建华就怎么不好。我是说,如果一件事她自己不愿 意去做,建华是很难感动得让她去做的。建华也不可能会低三下四去感动她。他 们结婚前的别别扭扭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们一领结婚证之后就睡到一起去了, 拆也拆不散。说我妹妹,只是一个例子,说明异性相吸,使他们到一起去了。   我在南京上读研究生时,有一个人可谓高手。他传授经验说,谈朋友其实说 难也简单。如果人家对你哪个方面不满意,看不上,用不着惨兮兮去追。现在也 没有几个善男痴女,她不喜欢你,你能感动得了他她?如果人家看不上,赶紧换 一个。只要人家看你没有哪方面不顺眼,那就好办了。你只要大方地伸出手去, 一牵手,她的手决不会自动滑出去。她的手不会滑出去,没人的时候,你抱着她 的人,她的人绝对也滑不出去。她躺在你怀里,你以为她还会在乎你干什么,她 只会在乎你不干什么!这就是秘诀,秘诀就在这里!当然,我知道这是有些调侃 的玩笑话,但说明一个普遍的社会人情现象。   人是这样,动物更是这样。人也是动物,讨论动物可以从某种意义上归结到 人身上来。我小时侯,隔壁邻居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平常不十分暴躁,但任何其 它的猪,不管公猪还是母猪,只要靠得她太近了,她会张着獠牙呼呼地大吼,把 来者吓跑。然而当母猪发情时却十分暴躁不安。母猪发情的迹像十分明显,她那 个地方肿胀变大,嘴里老呼呼呼地溅白沫。发情的母猪总能破坏猪圈,千方百计 逃出去。逃到外面的母猪,一边不安地奔跑,一边头贴着地面,嚯嚯嚯地遍处寻 找雄性的气息。只要碰上公猪,她就会立即安静不动。在农村里,小孩子常常会 围观狗们交媾。狗更是这样,如果没发情,只要是生狗碰上就咬。甚至说不上是 生狗,都在一个村里,隔不了多远。如果一只狗发情了,靠近另一只没发情的狗, 那没发情的狗要么把来者咬跑,要么自己跑开。然而如果一条狗发情了,另一条 狗稍经撩拨也发情了,母狗会非常温顺地配合公狗。很难想像,在动物世界里, 一方有需要,而另一方没有需要,它们的性行为如何发生得了。   人比猪狗进化得多,但作为生物属性的性生理需要并没有变。人的性行为发 生过程也比猪狗文明得多,这体现为人能够把单纯的性和情绪情调联系起来,也 表现为人更容易做到相互配合。正是鉴于这些分析我才得出,你大概有一定的性 生理障碍。此外,从我们仅有的十几次性生活体验来看,我也觉得你有些不太正 常。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你从不肯脱上衣,好像肉体接触得越少越好。其次是, 你一点热情都没有。再其次,在进行过程之中你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陈笑铃什么情绪也没有,那倒霉的“三点申明”也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只有 冷冰冰的理性。她头脑一片空白,她想恨,但无从发力,也不知道该恨谁,该恨 什么。她想哭,可是此刻没有那宽阔的温暖的可哭可依的怀。眼前的这个男人再 也不是她平日里可以呵斥的丈夫,他只不过是一个铁甲甲的机器人,他滔滔不绝 的逻辑只不过是环环相扣的机器码。他甚至比机器人恐怖得多,她只要稍有不慎, 他就会暴跳如雷,他就会狂风大作,雷霆万钧。她只有拿出理性来才能稳住这个 外星人。她说,先做饭吧。   这一招很灵,她起身到厨房里去,他也跟过去了。她问,吃点什么?他没有 吭声,似乎是说吃什么都行,平常怎么做现在仍然怎么做。陈笑铃在乒乒乓乓从 冰箱里往外掏东西,郝正川一旁站着,等着指示帮忙。郝正川此刻一个多小时的 学术报告,把两天来憋的气彻彻底底发泄干净了。现在他看出陈笑铃有点小媳妇 的息事宁人的样子,他有点动恻隐之心。他本然地想去抱她安慰她,但他想到往 日她那姑奶奶般的跋扈神情,他咬了咬牙。   吃完饭他们谁也没说什么,闷坐了一小会儿。郝正川照例起身唰碗去了,陈 笑铃照例进卫生间剔牙去了。晚上他们一起看借来的录像带《省委书记》。从外 表看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因为平常他们一起看电视也是要么一个坐沙发, 一个坐椅子;要么一个坐床,一个坐椅子。并不是他们都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 至少郝正川没有。可是陈笑铃就是对挨着、依着、靠着、搂着有不是痒痒就是说 不清的难受的感觉,他又奈得她何。所以,现在依然是一个坐沙发,一个坐椅子, 也没有因为拉下了面子而有什么特别的别扭。晚上照样一人一个被窝。唉,人们 呀,没性的夫妻何尝不是一种福。其实他们很少吵架,即使吵架,也是像现在这 样,一人作报告,一人听,听完报告,既不用学习,也不用讨论。即使吵架了, 哪一方也用不着动脑筋,挖空心思,想出主意,决定如何能尽快接近对方。   第二天他们也没有为此讨论什么,第三天他们仍没有什么讨论。一切都和往 常没有什么两样,郝正川照样上下班,并且仍是骑车,陈笑铃照样和那三四家中 国人玩,并且仍是开车。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们都比以前更客气 了一点,屋子比以前更安静了一点。郝正川更加觉得以前这个家庭的生气都是他 一个人费力营造的,这不,他不开腔,屋里就没声音了。现在他们仍然在看录像 带《省委书记》。郝正川把握着遥控器,他觉得以前什么都让着她,让着她也没 个好结果,何必总要委屈自己。他想,自己除了气不过发了火时之外,绝大多数 时间还不都是唯唯喏喏,克己服礼般地夹紧尾巴顺着她。他想那小男人的谦卑并 没有为他赢得什么,倒是增长了她的跋扈神气,他觉得很委屈。这两天陈笑铃看 上去有些怯生生,无所适从的样子,这或多或少给了郝正川一点胜利的欣慰。   09 无果而终   郝正川几乎每时每刻都是两个郝正川,左边的那个郝正川正为赢得的某种胜 利而略感欣慰,然而右边的郝正川对他有些不屑。右边的郝正川认为,只有小家 子男人才看老婆的脸色行事,老婆给了一点面子,让了一点气势,就志得意满, 大功告成。右边的郝正川有很强的意志,很强的目的,很远大的抱负。他要根本 解决问题,而不是谁给谁面子的问题。如果能解决问题,即使让他在地上爬三圈, 他也不会觉得损面子。右边的郝正川这两天还是觉得很憋气,很愤恨,觉得痛苦、 憔悴和无奈,因为枪子果真又一次打到棉花里去了。陈笑铃呀陈笑铃,你是死猪 不怕开水烫还怎么的,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问。他实在服了她,拿她无可奈何了。 这么生死悠关的事,她怎么就静得下,沉得住气。难道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对共 同生活失去信心?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难道她心里又一次接受了,不过 就不过啦?陈笑铃分明有一点低姿态的样子,这似乎不像不过了就拉倒的豪迈。 难道她认了,既然有比较严重的障碍,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现在想知道的是, 陈笑铃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意见,有什么看法。她是对他所谓的失去信 心无所谓呢,还是觉得无可奈何?就算是行动上无可奈何,在言语上怎么也一个 响都没有。   然而,陈笑铃又能怎样呢?既然他已经给她下了生理有问题的断决,她除了 恨那无处可恨的恨之外,她还能做的就是为这个男人珍藏一份愧疚。对他是否要 爱,还是要很,陈笑铃既摸不清自己的感觉,也找不出理论依据。虽然她对那所 谓的问题模模糊糊,将信将疑,可是人家有那么强的逻辑,辩也无从辩。陈笑铃 想,即使她真的生理有问题那也不是她的过错,并且她于此无能为力。如果她自 己的说法正确,他们之间的所有遗憾都是因为感情不到,缘分不到而造成的,她 更是无能为力。其实陈笑铃也很矛盾,首先是她无从知晓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 他们之间的别扭和尴尬,其次是,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她只能望洋兴叹。   郝正川觉得目前的这个僵局不应该由他来打破,因为他的确是对继续共同生 活下去失去了信心。他觉得他是被动的,客观的生活压迫得他不得不说出,甚至 可以说是最后呼救出,他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了信心。他不是无病呻吟,爱 唠叨,爱抱怨;也不是大男子主义,强求她必须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更不是暴君 主义,就是要欺负她。他想,如果由他提出什么意见和建议,陈笑铃一定听不进 去,也绝对不可能配合执行。因为他不是没说,以往他什么都说过,什么都告诉 过她。他不知道以往他苦口婆心讲的若干道理她到底是固执,根本不往耳朵里听, 还是她头脑转不过那么多圈圈来。无论哪种情况,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 地步,如果她还醒悟不过来,作不出一点理智的反应,他不能不说是失望,何止 失望,是彻彻底底的绝望。他对他们的婚姻存续感到绝望。如果陈笑铃拿出一点 理智,即使是数落他,由于什么使她失去情绪不愿意和他玩,又是什么使她失去 情绪不愿意和他干那事,哪怕这种说法有多么荒谬,他也会觉得她是一个活人。 郝正川在心里痛下决心,如果陈笑铃不来挽救这个局面,那么说明他们的婚姻应 该死亡。他想起了这样一段逸闻,在八十年代中期中苏恢复邦交之前,总设计师 曾经说过,在中苏邦交的历史上,中国党和政府曾经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现在 谈中苏恢复邦交,他们应该有主动的姿态,我们不可能主动,等一千年我们也不 可能主动,党和国家的尊严不容许我们那样做。郝正川想到这里非常激动。如果 陈笑铃不采取主动,那说明婚姻的内涵已经死了,他单方面的努力只能暂时拯救 形式,拯救不了内容。郝正川在作那个大报告之前只是憋气,现在作完大报告之 后,他已经是绝望了。   尽管郝正川在心里发狠罚誓决不采取主动,可是那心里罚的誓谁也听不见。   第四天晚上他们一起看电视时,郝正川终于按耐不住了。他说:“我说了我 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失去信心的两个直接原因,你知道更内在更本质的原因是什么 吗?”陈笑铃对那所谓的直接的、内在的、本质的几个词没太在意分辨,她对这 些咬文嚼字的游戏没有什么兴趣。她说:“知道呀。”   他问:“是什么?”   她有些迷糊,心想还要背书吗,她没吭声。   他又重复问:“是什么?你说说看。”   她有些烦躁地说:“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难道又变了啦?还有什么别 的?”   他说:“那天说的是直接原因,我现在问的是更内在更本质一点的原因是什 么。”   陈笑铃现在才体会到,找这种酸男人做丈夫实在比吃药还难受。她很想直截 了当告诉他,“我不想知道”,但她又不想去惹他,所以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陈笑铃的沉默就像无形的利器,冷冰冰地抵在郝正川的心头。他永远也无法 理解,陈笑铃难道不是他白天里的噩梦吗?本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公当着她的 面说不想过了,她无论如何也应该开口说一个话。就算是说,你不过拉倒,谁稀 罕你,也算是说个话,有一个态度。然而,她就像个闷葫芦,死活不开口。不知 道她平日里动则扯着高嗓门的活人劲到哪里去了。沉默了这么多天,他主动说话, 然而她却不答茬。这是说话,又不是吵架,又不是冷嘲热讽含沙射影,你有什么 理由不答茬呢?郝正川所谓的说话,就是谈问题,他并不把“把遥控器给我”、 “把垃圾带出去”、“外面风很大吧”之类的语言算作说话。陈笑铃沉默,郝正 川只有无可奈何地跟着沉默。   这种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看电视时绝对不说一句话,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会 偶尔说一句半句既像讨论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关于电视情节的话。他们一起看电 视有一种比较少有的默契,这就是,一个主看,一个陪看,主看的是掌控遥控器 的人,陪看的是没有掌控遥控器的人。郝正川是经过漫长的岁月才适应了这种默 契的。一般的电视节目郝正川兴趣都不大,少数他感兴趣的节目,在国内时有新 闻、人物访谈和中央一台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在美国时只看新闻和参众两院辩论。 美国重大的国计决策过程都是公开的,专门有一个频道全天播放参众两院会务、 辩论和记者招待会。有趣的是,他们对电视节目的爱好几乎没有任何交叉点。陈 笑铃看电视的时间比较多,在国内时,她喜欢看港台和欧美的电视剧以及国外体 育节目,在美国时,她几乎什么都看,就是不看郝正川感兴趣的节目。陈笑铃对 国内一切新闻都是一个假字,太假了,没意思。对国内发行的电视剧就是一句话, 那还有法看?简直越来越差!郝正川对美国的电视剧就是恶心两个字,太恶心了! 根本没有任何故事性和值得欣赏的情节。   美国公开播放的电视节目色情的情节的确不多,但恐怖的情节实在叫人恶心。   美国电视制作人创造恶心的想像力的确令人叫绝。大山一般大的蜘蛛、八带、 蝙蝠之类的怪兽把一群人连人带车带房子一起吞下去,或者突然用肛门的排泄物 将一家人的出口或一个小镇的出路封堵了。风和日丽繁花簇景绿草如因茵的后花 院,美丽的少妇领着天使一般的孩子正在草地上嬉戏追逐,转瞬之间,一个恶鬼 头毒蛇身作河马吼状的似人似鬼又似兽的怪物突然把孩子叼走了。火山地震海啸 一起爆发,顷刻之间天崩地蹋日月无光,一家人突然掉进挤满了蛇蝎蝙蝠刺猬耗 子飘着腐尸和粪便的下水道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因为彼此大腿上,脖子下 都爬满了蛆、蟑螂、蚂蚁和从未见过的虫蚧。美国电视制作的技术之精湛,无论 是虚构的怪物,还是蛆虫爬在美女粉嫩的脖子上,都是惟妙惟肖,能让人有身临 其境的感觉。美国人评价电视的语言只有酷和刺激两个词。郝正川的评价永远只 是-恶心!郝正川永远也无法理解,美国创造了如此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却能创 造如此恶劣的精神垃圾。郝正川永远也无法理解,陈笑铃和美国社会世态人情接 触得如此少,但却能欣赏这些超现代文明。并且美国播放这些电视剧的频道有三 分之一的时间在插播广告。郝正川宁可相信在美国呆的时间长了可能鼻子会长高 眼睛会变蓝,但他绝对不相信他自己将来会适应和习惯这些节目。   郝正川临要上床睡觉时,陈笑铃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对他说:“明天 感恩节,大家都到明俭家去聚,每家带两个菜,你也一块去吧?”   10 烽烟再起   郝正川说:“不太想去。”他一方面是生陈笑铃的气,他不想这么大的事什 么也不说,从此又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另一方面,他对中国人的这种聚餐有先天 性的不适。要么干等,要么干吃,总是没有他所期望的说说笑笑。其实大家也偶 儿有说有笑,只是很难对他的胃口而已。也许他所要的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 绝,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他所要的笑是,幽默诙谐,忍俊不禁,前伏后仰,欲 止还续。其实在大家的印象中他差不多是最不善言笑的人。   陈笑铃说:“去吧,你——就去吧。”   陈笑铃的这种温柔在郝正川看来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他突然意识到陈笑铃也 的确是在努力调停。他说:“去就去吧。”   陈笑铃说:“大家都去,一起去吧。”   感恩节这天早上,郝正川继续看他的录像带。《省委书记》看完了,接着又 看《大宅门》。这些带子是胡小明主动借给郝正川的,不知胡小明哪里弄来的。 这些人赚了洋钱,说着洋话,背地里也没少抨击国内的时政习俗,但文化品味和 饮食习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断断不愿意洋化的。只要国内刚一上演一部新剧, 他们周围不多久准能出现录像带。由于是刚刚开始,郝正川想让陈笑铃一起来看, 免得又形成一个主看一个陪看的局面。既浪费时间,情节又不连贯。所以郝正川 招呼陈笑铃:“《大宅门》刚开始,一起来看吧。”   陈笑铃说:“《大宅门》我在国内断断续续看了一些,你先看吧。”陈笑铃 在预备下午要带去参加派对的两道菜。   将近下午一点钟,他们准备出发到明俭家去。邻居老V托着一个巨大的装有 火鸡的盘子敲门进来了,她要和他们一同出发。陈笑铃和郝正川都夸耀她的火鸡 肯定是又大又好吃。老V说她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烤火鸡。老V这样说时,神情有些 夸张,陈笑铃他们知道,这不是夸张,这是有可能的。老V作息时间没个准,下 午三点上床凌晨一点起床并不罕见。老V平常说她自己是一个孤儿,这不,的确 是真的。尽管她三个孩子都住在周围半小时车程之内,她知道他们谁也不会在节 日里光临她。据说,她小儿子会偶儿给她打个电话,不知这个感恩节她是否受到 她最可爱的小儿子的电话。前些天她就和陈笑铃商量好了,无论陈笑铃如何过感 恩节,她都要加入她。前天那一圈中国人商量大家各做什么菜时,老V自告奋勇 提议她来烤火鸡。她说,自从孩子们长大离开她之后,好多年她都没有烤过火鸡 她现在要给这一群中国孩子当一次妈妈。老V的话让大家很受感动,没吃到火鸡 之前已经闻到了火鸡的香味。尽管老V平常有许多固执愚昧滑稽的佚闻,现在大 家都觉得她不仅可怜,而且可爱,甚至有些可敬。   老V催促郝正川说:“小郝,你怎么还不打扮起来,你不想去还是怎么的? 你不想去,你在家看电视,让我和笑铃去。”老V是开玩笑,她想感恩节这么隆 重的盛事,除了毫无办法的人,谁会光守着电视机呢。   郝正川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节日,只不过大家又找了一个原由聚在一起而已。   当然他也并不反对这次聚会,只是热情不大而已。他现在正看着《大宅门》, 聚会的兴致更是索然。只不过是大家都去,他也不好意思不去应个景,况且已经 答应了陈笑铃。听老V这一将军,他也半开玩笑地说:“我不去行吗?”   老V可不相信天会塌下来,她说:“行,火鸡我们可以多吃一圈,有什么不 好?”老V说完转身看着陈笑铃。   陈笑铃说:“你要不愿意去,那你就在家看电视吧。”   郝正川说:“行。”   老V像看着外星人似地看着郝正川,她惊愕不解地说:“小郝不要快乐?”   老V和陈笑铃出发之后,郝正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失落。他觉得陈笑铃似乎 比以前好说话了许多。虽然以前要是碰上类似的情形,陈笑铃很可能也是说,你 不愿去就在家呆着。但她的语气似乎总是生气,调门总是老高老高,似乎他压根 不应该有她喜好倾向之外的选择。他想,陈笑铃的低姿态表明她还是愿意过下去 的,只是目前的局势她有些无能为力。因此,他想,他应该引导她,给她指明方 向,是否能达到目标就看她的行动。   晚上七点多钟陈笑铃就回来了。郝正川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陈笑铃说:“吃得很早,下午三点多钟就开始吃,都玩了这么久了!”   郝正川心想,这样的派对不参加也罢,参加了也肯定索然无味,否则不至于 这么早就散了。他没有煞风景地问,玩得有意思吗,他想那一定是一个敏感的问 题。   当陈笑铃也加入看电视时,郝正川主动把遥控器递给了她。他站到窗台前舒 展了几下筋骨,揉了揉颈椎和腰。他倒了一杯水,重新坐到刚才看电视时的位置。   他说:“昨天我问我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直接原因和根本原因, 你是不是对直接的和根本的这两个概念搞不太清楚?”   陈笑铃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嘲笑抑或无可奈何地笑,总之是带着笑声说:“不 知道你什么意思。”   郝正川说:“很抱歉,我这人就这样,其实你应该了解我,我没有玩弄字眼 和故作高深的样子。其实这就是我的语言,我一张口就说出来了,我以为是非常 朴素和简明的概念。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语言的确有些晦涩。昨天我与你 讨论问题,我原以为,我心平气和地和你讨论问题,你怎么突然不接茬呢。今天 我才想到,可能是语言问题。”   陈笑铃说:“我搞不清这样的语言,我想恐怕没几个人听得懂你的意思。”   郝正川说:“对,是我这人说话有时就是有些酸。不过这的确是很清楚很明 确的有差别的两个概念。比如说,我们上历史课时就有关于鸦片战争爆发的原因, 直接原因是什么,根本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是大英帝国要维护其非法的鸦片贸 易,根本原因是强盛的大英帝国的侵略扩张本性和清政府的腐败没落。这是很清 楚的,不同的概念。当然,记得在大学一年级时,历史老师让大家讨论这个问题, 很多同学也搞不清这两个概念。应该说,你现在搞不清也可以理解。不过,我说 这话时的确没考虑到这是一个晦涩的概念。”   陈笑铃问:“你说这两个概念与我们之间的事有什么关系?”   郝正川说:“当然是有关系,我就是希望知道,你如何理解,我对我们之间 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陈笑铃问:“你怎么想的,我怎么可能知道?”   郝正川说:“你也许说不准,但你总会有你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比如说,这 是比如,我有意举一个不可能的例子,我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根本原 因可能是宗教信仰的差别,这不是事实,但是是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性。”   陈笑铃说:“你要问我有什么意思,你怎么想你自己最清楚。”   郝正川说:“是的,我是最清楚。但我这不是要与你讨论吗,看看你是怎么 想的,怎么看的,怎么认为的。”   陈笑铃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想的你要问我干什么?”   郝正川也有些憋,他双唇不自觉地发出一个紧合吸气的声响。他说:“两个 人之间说话的确有时候需要灵性和悟性,这就是所谓的共同语言。”   许久之后,郝正川似乎来了灵感。他说:“可以举一个这样的例子。张三和 李四两个人是邻居,又是同事。他们两闹矛盾了,有意见了,但原因是什么呢, 直接原因是什么,根本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是因为共同的路灯交费问题,根本 原因可能是张三这个人太小器了,也可能是他们共事过程中张三总是欺负李四, 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矛盾,只是以前没有明确地表露出来,现在因为路灯交费问题 显现出来了。”   陈笑铃没有插话。   郝正川又说,我说张三和李四的例子只不过是进一步说明什么是根本原因。 我一直认为,我说得很明确,我告诉你时说的是直接原因,没说根本原因。我不 是卖关子,有意不说。而是因为,根本原因是抽像的,需要体认。如果体认不到, 说了白说,反而引起误解。我要和你讨论根本原因,是因为认识到根本原因我们 才有可能把握事情发展的最终方向。在认清了方向之后,如果我们觉得值得,我 们就有可能付出努力走过去。如果找不到根本原因,问题不可能彻底解决。也就 是说,我们不可能改变过得别别扭扭的局面。   郝正川很不情愿由他自己来打开这扇窗户,但他无可奈何,陈笑铃宁可在这 闷罐一样的房子里认憋,也不去打开窗户。其实,陈笑铃根本不知道这个闷罐房 子还有窗户,从何谈起让她打开窗户。郝正川觉得由他来捅开这窗户是一种退让, 一种失败。既然他已经呼吁双方要认识根本原因,从根本原因入手来彻底解决问 题,他就不好意思不谈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他当然希望陈笑铃先谈,但陈笑铃显 然不知他要讨论哪一章哪一篇,哪里还有什么看法和观点。郝正川万般无奈,他 只好把他的论述题改变成是非判断题。   他说:“我对我们之间问题的直接原因归结为,生活感到孤独和性生活极不 和谐,这不是根本原因,你觉得这是根本原因吗?”   陈笑铃说:“不和谐,还怎么不是根本原因?还有什么根本原因?”   郝正川说:“当然是有比这更本质更根本的原因。我知道你想说,根本原因 就是夫妻生活不协调,这是你无法做到的。你这样的想法很简单,你自以为是这 样,所以你没有过错,你也不用考虑什么。这是不对的,至少我认为是不对的。”   郝正川没有马上直接告诉她,他所谓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陈笑铃也没有追问他,根本原因是什么。她对这样的讨论永远没法适应,她 觉得这似乎是和敌人谈判似的。搁在往日里,她早不耐烦地把他打断了。郝正川 那天激愤昂扬的报告或多或少对她有所触动,她模模糊糊觉得问题也许的确比较 严重,所以她才有这样的耐心听郝正川的酸谈。   郝正川已经注意到了陈笑铃在用心听,所以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报告。不 知他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好像自来水龙头里的水,只要拧开阀,水总是有的。 他说,我对生活感到孤独,一对年轻夫妻,身边没有小孩,正是所谓的二人世界, 工作稳定,收入不薄,本该是生活得非常舒适惬意才是。我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陈笑铃打断他的话,她说:“闹离婚的,闹不和的,不都是生活舒适的吗? 愁吃愁穿的有几个闹离婚?想离还离不起呢。”   郝正川有些噎住了,他说:“是,你这话逻辑上是对的,可这不是我们之间 的情形。你想说我们之间的问题是由于某一方太挑剔?”   陈笑铃欲言又止。   郝正川有些痛苦无奈地说:“如果你就是这样的思想水平,就是要把一个复 杂问题的原因简单化地归结为一方太挑,那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怎么就不会分 析分析,比较比较,一个挑的人,小心眼的人,他能做到结婚两年都是他做饭? 那早就吵翻了!”   陈笑铃说:“挑不挑又不是我说的。我做的你就要否定了!”   郝正川说:“我否定什么啦?我没有否定我做饭时你也搭过手,帮过忙。我 把菜买来,洗好切好放在板上,你高兴的时候把它倒进锅里扒几下,油烟大了, 你就跑到一边去。我也没有否定,十次吃完饭有一两次你把碗洗了。到底是十之 一二,还是十之三四,也许不准确,但绝对是洗得非常少的。而绝对不是,像现 在这样,我下班回来只要你在做饭,我几乎绝对不干别的,帮着一起做饭,吃完 之后,几乎绝对是我洗碗。你是这样做的吗?现在星期天还有一半以上时间是我 做饭呢,过去两年中怎么你就不能做一次饭?”   陈笑铃说:“做饭,做饭,都说几百遍了。你别做就是了。”   郝正川说:“这不是单纯地说做饭的问题,仅仅是做饭的问题,现在已经解 决了。现在主要是你做饭,这是事实,我不否认。说做饭是为了说挑不挑的问题, 说是否挑剔是为了——”郝正川这台以演绎逻辑为拿手好戏的机器,现在卡壳了, 他自己也忘了更上一级的议题是什么。   这台貌似设计精良的机器人,他的确忘了前面说的是什么。他说:“前面说 的是责任心的问题,你没有责任心,你就不可能把事情办好。”   陈笑铃终于是忍不住她的不耐烦,她又恢复她惯有的直嗓门说:“没有责任 心!就让它没有好了!”   郝正川也意识到有些走题,但陈笑铃情绪上来了,他觉得再谈也没意思。他 生气地说:“那行,那就别谈了。我知道,单方面的努力再怎么的都没用。”   感恩节后的第二天仍然是休息日。郝正川又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他更加清 楚,如果他自己不主动打开天窗,陈笑铃即使是闷死了也找不到气孔。他再一次 为陈笑铃的所谓没有头脑没有思想而感到心痛。这样的人要做自己的妻子,他无 论如何都找不着妻子的感觉。他又一次痛苦地问自己,这样过下去还有没有意义。 郝正川这个固执的机器人,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的逻辑是,妻子的好坏不是以 别的可以衡量的,只能通过对需要满足的程度来衡量,任何其它的方式都不能如 此深刻地把握本质。他所谓的需要包括生活事务的分担,共同所得的分享,性的 需要和情绪情调情趣的寄托和依赖。他给自己的妻子打了分,他觉得陈笑铃对他 需要满足的程度非常差,也就是说,她远不是他的好妻子。他那样想时非常伤心,   他觉得他是那么无可奈何。他觉得陈笑铃在他身边的去留差别不大,也就是 说,没有了陈笑铃他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但是他又很直觉地想再挽救她一次。 他觉得他这样的动机是纯粹的善心,善举,对他自己意义不大,但对她,对孩子, 以及对那模模糊糊若有若无的所谓伦理道德,有一定的意义。他觉得他有些高尚, 有些伟大,他是在舍身救义。他想他还是应该直截了当和她谈,他自己也喜欢竹 筒倒豆子。他想,启发她思维的方式不可能奏效。他有些懊悔,昨天晚上说着说 着竟然丢了主题,并且太情绪化了。   这天上午时机有些凑巧,陈笑铃正觉得无所事事无所适从。郝正川问:“你 觉得和我这样猪狗都不如的人走到这一步是不是非常没意思?”   11 以柔克刚   陈笑铃有些酸楚地说:“别说得这么难听,我没有说你猪狗不如。”   郝正川有些苦笑地说:“那好,你没这么认为就好。我怕你不理解我,很可 能会这样认为?”   陈笑铃说:“这也没什么难以理解,也可以说男人都有这种需要。”   郝正川说:“你这话不对,怎么是男人都有这种需要,女人就没有吗?我觉 得问题并不这么表面化,似乎我有需要,你不能满足,这就是问题的全部。”   今天上午陈笑铃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她平平静静端坐下来。她没有插话, 很认真地听着。   郝正川说,我觉得全部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这个人的头脑和思想方面,不在于 其它别的方面。在于你习惯以自我感觉为中心,坚定地跟着感觉走。在于,你这 个人,拒绝用头脑去思维,去讲道理,去用理智把握和指导行动。一个多月前, 你承认过有时候也许需要理智,不过你说你不愿意,不习惯,不会,用理智去把 握。这是最要紧的,最要命的。我们之间的差别是客观存在的,不是你不去想它, 它就不存在的东西。我们的差别包括性格情趣的差别,生活习惯的差别,思维方 式和思想水平的差别。这些差别存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些人无视它的存在, 还是要坚定地跟着感觉走。或者一方想当然地认为对方应该服从她的感觉,应该 让着她。是的,让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让得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再让就 没有意义了。郝正川这样的激昂陈词一旦开始了别人就不容易让他停下来。但他 自己停下来了,因为要起身找水喝。   郝正川喝了两口水,他把剩有水的杯子放在桌子上。他接着说,我说我觉得 没意思,有老婆就像没老婆一样,是包含两个方面,绝对是两个方面。我们性格 情趣的差别是非常鲜明的,简单一点说就是高雅一点和低俗一点的差别。虽然这 样说听起来有些那个,我也尽可能不从谁高谁低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就说是萝卜 青菜各有所爱,无所谓高低吧。你跟着他们几个,走东也一伙,走西也一串。你 们玩得多有兴致,多有情调,我不是不清楚。你自己也说过,实在是没什么玩的, 其实有时你也觉得很无聊。我顺着你,我也努力试图过,去和你们玩到一起去。 你们无非是这个商店瞧瞧,那个商店张望张望。拣一点便宜货只不过是你们的精 神寄托和安慰罢了。其实很简单,你们就是靠这种方式消磨时间。你以为我这个 人天性孤僻,不会和人交往,总是和人玩不起来。这个窍门我已经找到了。我跟 过你们那么多次。只要我顺着你,只要我愿意跟,我们之间就没有意见,就融洽 了。过去几个月稍微融洽一点就是这么得来的。我们还可以做到更融洽,那就是 我彻底否定自我,死心塌地地跟。我不是做不到,是觉得没意义。其实过日子, 我也不会刻骨铭心地去考虑所谓情调的高低,无非是互相照顾对方的情趣而已。 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主动去顺着你。可是你呢,你压根不会稍微调整自己去适应 对方。任何事情只要违背了你的第一感觉,你生死都不会答应。你头脑中有牢固 的观念,只要稍稍偏离你的第一感觉,不管是好是坏,你都觉得委屈了自己,不 知道吃了多大的亏似的。这样的话,我顺着你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你这毕竟是 无聊的,无所事事的玩法。   郝正川停下来喝水的时候,陈笑铃插话说:“无聊的活动,你怎么不建议一 些高级的活动?去爬山是无聊的?就你,谁你不觉得他无聊?!”   郝正川喜欢旁征博引,喜欢总结归纳,对这种直截了当的争辩,他就像不能 适应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一样,有些措手不及。他说:“散步,在一起看录像看电 视,一边看一边讨论,或者唱歌,哼哼歌,都要比东一蹿西一蹿好得多。”   陈笑铃说:“看电视,(和)人家都看得起来,就是和你看不起来。唱歌, 谁不让你唱?”   郝正川觉得这样蛮打蛮缠没有意义,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得已经很清 楚了,我的话你要去领会。”   此时此刻,陈笑铃也想好好谈谈的神情是很明显的,只是她有些不知从何谈 起。不知是因为眼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对手,还是因为问题本身的复杂,还有可 能就是,她永远无法适应这种正经八百谈判似的方式。在郝正川无奈地叹息和踟 躇于该不该继续往下说的很长的沉默时间中,陈笑铃始终没有主动说出鲜明的意 见和观点。郝正川终于叹息般的语气接着说,其实夫妻生活方面又何尝不是这样。 你不想要,就坚决拒绝要。任凭别人怎么劝说,你不想要只是暂时的,你只要稍 微配合一会儿,一会儿之后你很可能就想要了。可是,你听过别人一次吗?你想 过夫妻之间最基本的义务吗?有许多故事和案例报道,丈夫强迫妻子发生性行为, 构成人身伤害,但不构成强奸罪。这里面的法理逻辑是什么?立法精神是什么? 就是既然同意结婚,就承认了在某方面配合的义务。这里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 提倡夫妻之间应该不尊重感觉,只要一方有需要另一方就应该无条件配合。我是 提醒你注意,你看你在另一个极端走得有多远。我本人没有哪一次你不愿意,我 一定勉强你发生。我也没有在那个过程中只管自己的发泄,而不顾你的感觉。我 有过吗?再说一次重复的话,网上报道,某避孕套公司调查,中国夫妻年平均性 生活是三十六次,世界倒数第一。我们是什么情况,我们结婚三年多,具体有多 少次我记不清楚,绝对是不会超过二十次。前一年半中,仅有一次。近半年多中, 一次都没有。我们不是牛郎织女,天各一方。我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我看我们 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之最了。   陈笑铃精神颓废,面无表情,十分痛苦无奈的样子。她由椅子上坐着起身换 到床上坐着。她一只手斜向后支着,半坐半仰的样子。她想躺下,用被子捂着头 大哭一场,然而她坚强地撑住了。她说:“我也想解决问题!我不是不想解决问 题!你以为我就不想解决问题?!”   郝正川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提高声音说:“你想解决问题?你想解决 什么问题——”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到地上,郝正川的声音戏剧性地由 高八度滑到低八度。他像兔子似的噌地从沙发上起来,蹿到床前,双手把坐在床 边的陈笑铃的头抱在胸前。   12 本色男人   唉,谁说他们配合不默契呢。陈笑铃泪腺内的高压已经到了极限,郝正川正 好送来宽厚的怀抱。郝正川搂着她脑袋的当儿,陈笑铃的双手不由自主抱在他的 腰上,泪水就像女人高潮时某个腺体的分泌物,甜丝丝地流。郝正川一条腿站在 地毯上,一条腿跪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哭泣的女人,郝正川心里充盈着做男人 的满足和征服感。虽然他与陈笑铃做那恩爱事时,也有过不多的几次,他有类似 于现在这样的满足,但似乎都不如此刻这样强烈。   他把陈笑铃扳倒,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他满满地伏在她身上,他亲她的脸 颊。他感觉到她满脸都是泪,他用衣袖拭她的泪。陈笑铃一声深叹,胸腔不由自 主地颤抖了两下,轻轻地一声咳嗽。郝正川赶紧起身从桌子上撕下一截卷纸塞给 她。陈笑铃坐起来了,接过卷纸放在身边,她没有感到喉中有什么异物要吐。郝 正川又进卫生间取了她的毛巾递给她。她接过毛巾拭了拭脸。郝正川坐在她身边, 双手拢着她的肩。   他说,你蠢,你固执。你要么固执地认为,就是感情不到,我对你不够好; 要么认为自己生理有问题,你无能为力,因此就不是你的事。你这些顽固的想法 有什么参考?你和谁商量过?感情不融洽该怎么办?生理有问题又该怎么办?   陈笑铃说,不都是你说的吗?我还用和谁商量?   郝正川说,我说的,不错,我是怎么说的?你一知半解,你断章取义。我说 的,你听了我的?按我说的做了吗?你不要顽固了,你没有别的什么大不了的、 无法移越的障碍和问题,你主要是头脑的问题!他用双手捧着她的头说,你的问 题在这里!你的生理是有些问题,是和绝大多数人有些不一样,但那不是根本的 问题,不是致命的问题。你只要有头脑,讲道理,活人不会给尿憋死。你如果固 执,继续拒绝讲道理,只有死路一条。他感觉到了他已经控制了她。他下意识地 想捧着她的脑袋抖几下,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个脑袋可不是他任何侄子或小外甥 的脑袋,是想抖就可以抖的。他两个巴掌抱住她的脸,加重语气说,我说的话你 都听到了没有。陈笑铃没有任何语言的反应,只有泪在哗哗地流。郝正川说,你 能不能听我的,按我说的稍微配合一点?不是我为难你,是你的想法没有道理。 你以为,你不想要就坚决不来,一定要等两个人都想要的时候才来。你暂时不想 要,稍微配合一点,慢慢地就正常了,你也会想要!你特别顽固,从不能讨论, 从不能讲道理。别人说的,只要与你的第一感觉不同,你一定听不进去。这样都 听你的,我太累了,太没意思了,我不想过了!如果你认真地为自己考虑,为聪 聪考虑,为这个家庭考虑,听我一回,给我一次机会,也是给这个家庭一次机会, 好不好?陈笑铃的表情已经表示了同意,郝正川也似乎意识到了她已经表示默认 了。郝正川坚定地说,你明确表示,我需要一个清脆响亮的态度,你说你能不能 听我的。郝正川说着松开了双手,平静地等待。陈笑铃满脸是泪,嘴唇隆着,有 些抖动。她说,嗯,并且点了点头。郝正川双手一把把陈笑铃的头抱在怀里,像 小时侯怀里揣着刚刚从老母鸡屁股下孵出来的小鸡。他马上又松开怀抱,捧起她 的脸,亲她的嘴唇。他拿起她的毛巾,帮她拭脸。他又把她放平,他用力地亲她。 他说,我就是要亲你,我要亲死你。他把舌头伸得长长的,非常流氓地挤在她两 唇之间。他下面的那个东西也正好贴在她那个对应的东西上面,正在不安分地微 微地动。他说,你要是现在没来月经,我现在就亲死你。他像撒娇似地重复着, 我要亲死你,我就是要亲死你。   好在郝正川确实知道陈笑铃正在例假之中,否则难以预料什么样的情形将会 发生。郝正川也许一时兴起,马上就要验证陈笑铃是否真的听他的话。陈笑铃从 来不愿意干那事时开着灯,难道她能接受大白天干那事吗?虽然陈笑铃极少会把 自己什么时候来了月经这等要事告诉他,但他都能八九不离十地知道。他知道月 经期内的女人更需要关心,所以他常常会说,来月经啦,真可怜。至于他是否是 由衷地感到妻子痛经的苦楚,还是知道应该表示关心而关心,只有天知道。此时 的郝正川十分满足,他觉得身边这个女人是个真真切切的女人,是他的妻。要知 道,几个月前,他还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这个狠毒的女人,她到底是人还是魔 鬼?此时的郝正川不知如何发泄身体中的某种感觉,他本然地想用舌头添她的脖 子,或者向她掖窝下或乳房上哈热气,或者轻轻咬她的耳垂,但他知道,这样于 她都是折磨。除了痒痒就是她所谓的说不清的难受,这是千百次经验证明过的。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亲死这个女人的时候,她说,我起来。   郝正川赶忙坐起来,他十分殷情地把她捧起来。他问,怎么啦?   她说,躺着不舒服。   他问,怎么个不舒服法?   她有些尴尬地,吞吞吐吐地说,头不舒服?   他皱着眉问,头不舒服,头怎么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   他又问,是头疼呢,头晕呢,还是有些发胀的感觉?   她还是没有回答。   他又问,到底是什么不舒服?到底是头疼还是别的什么不舒服?   她仍然没有回答,有些痛苦的样子。   他焦虑地晃着她的胳膊问,怎么回事,你说呀?   她也满脸无奈的样子,蹙着眉说,不想躺了,想坐起来,还怎么啦怎么啦!   郝正川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陈笑铃有些怪异,让人无法理 解。他想,这分明是爱她亲她,她怎么就不舒服了呢。他又想到刚才陈笑铃一脸 哭泣,无助无奈的样子。因此他在心里下结论,她的确缺少某根生理神经,或者 那根神经发生了病变萎缩。但他坚信,只要她配合,他一定能使那根神经复活。 他用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只要你愿意听我的,你一 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要一条,就是听我的。他干笑了一下说,当然 听我的不是说让你很为难,一切以我为中心。我说听我的,也就是我们之间讲道 理,做有道理的事。讲得清道理,这是根本的。   郝正川这台演绎逻辑的机器不知不觉又把他们之间的根本问题归结为讲得清 道理。他说,其实我也注意到了,我们之间情趣的差别不是在扩大,是正在出现 缩小的趋势。只有我们都正视这个差别,一人走一步,就容易缩小和弥合这个差 距。当然不是说一人走一步就是走一样的距离,能走的应该多走一点,不能走的 少走一点,但不能不动。就是要听得进这个道理,按这个道理去做。明白了吗?   陈笑铃微微地点了点头。   郝正川说,你这么聪明,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你不愿意屈尊屈志去 做而已。现在你不去做也不行,现在是有一点压力的。如果你还怜惜这个家,你 就应该这样去做。如果你有不同的理解,有其他的道理,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 你有理,就按你说的去做。怕就怕你拒绝商量讨论,一味地跟着感觉走。   陈笑铃无法理解,他怎么会絮絮叨叨地有那么多话,反正她是没什么要说的。   郝正川终于停了下来,他作谢幕词似地说,好了,都说完了。他又耍赖般地 把头俯在她大腿之间使劲地朝里面呵了一口热情。   她委屈地说,不舒服!   郝正川没有再说什么,他起身坐到沙发上去,一副松弛懈怠的样子。他说, 你去睡一会儿吧,似乎现在累了的是她,而不是他自己。   陈笑铃说,做饭吧。   郝正川说,就做饭吗,行。他们一起做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郝正川心情基本上是愉悦的。他就像绝大多婚期即将临近, 期盼着蜜月即将开始的男人们一样,心里滚动着赤裸裸的欲望。他有些自我陶醉, 他觉得他断然出手的强硬态度和措施是有效的。现在他再也不用做畏畏缩缩的, 像是被人阉了鸡鸡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挨也不敢挨,碰也不敢碰。早上出门前, 只要陈笑铃也起来了,他一定要拥抱一下她。晚上下班回来,脱完外套,他也要 从后腰抱一抱陈笑铃。尽管陈笑铃的热情并不多,但她现在基本上是附和的,而 不至于像以前一样强烈地反对。看电视时,他总有不那样就心里痒痒似的,紧紧 地靠着陈笑铃,并且侧搂着她。陈笑铃总是不知不觉地滑出去,滑开来,好像接 触得越少越好。虽然他于此总有一些痛苦无奈,但他相信这是迟早会改变的。他 想,也许当他们有规则的性生活之后,可能她会有特殊的激素分泌,也许就能改 变这一切。他又想,也许他基本上满足了男人的欲望之后,这样对她的搔扰自然 就少了。他觉得遗憾的是,为什么陈笑铃不能把她自己的体验和感受告诉他。   这些天郝正川更加注意陪着她,晚饭后逛超市他的热情比以前更高了。前天 陈笑铃告诉郝正川,她要和康涛耿萍以及小范去波士顿洛根机场接小范的夫人, 她从北京来探亲。虽然他心里微微抱怨她这样的行动总是不习惯事前和他打招呼 商量,但他语言上还是相当支持的。小范妻子刘倩到哈佛园来的第二天,陈笑铃 告诉郝正川,康涛要给小刘接风,请大家都到他家去聚餐,她问郝正川去不去。 郝正川说,去,哪能不去,你去我一定去。小刘和陈笑铃很投缘。她们不仅年龄 一样而且都是属于比较漂亮的少妇,家境和成长环境也十分相似。这样陈笑铃又 多了一个玩伴,并且很快就要成为铁姐们的架势。陈笑铃和刘倩逛超市时,他们 几乎忘了还有郝正川这个陪客。好在小范也是陪客,因此陪客们也有伴了。   郝正川这些天一直在苦熬苦撑,他估摸陈笑铃的例假似乎已经结束,应该解 一解那个瘾了。这个瘾像戒毒似的已经戒了半年多,但不仅不断,而且越来越强 烈。他又尽可能克制自己,他希望由陈笑铃主动提出来。如果这样,他觉得会自 然得多。然而陈笑铃也许是忘了还有那码事,压根就没那意识,哪个晚上也没让 自己闲下来。大前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从机场接刘倩(小范的妻子)回来,洗漱完 后挨到上床已经十二点了。前天在康涛家聚餐,虽然回来得不算太晚,可是人家 不困,压根没有要上床的意思,任凭郝正川心里怎么猴急也没辙。昨天逛超市逛 了有将近三小时,郝正川回来之前哈欠就像窜在绳子上卖的鸡蛋,一个接一个。 大概他自己也忘了那事,回来就猴急着到梦里会别的女人去了。今天总算有一个 吃完晚饭哪里的活动都没有的晚上。晚饭后郝正川照例刷碗,陈笑铃照例进卫生 间剔牙。终于熬到了两人都坐到沙发上来看电视的时候。郝正川在思忖到底应该 怎样来启发陈笑铃,让她产生想做那恩爱事的想法。否则等到她上床以后,如果 他提出来,虽然她很可能不会拒绝,但一个想睡,一个想干,肯定没有意思。他 想应该让她早一点有意识,有那个想法。这样可以有很多时间,可以有一个比较 充分的前戏,然后才可能如鱼嬉水。   现在郝正川在沙发里坐着,他靠着陈笑铃靠得更紧了。他一会儿靠着她,一 会儿侧搂着她,一会儿握着她的手,一会儿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一会 儿又用自己的手摸在她的大腿上。陈笑铃仍旧像往常一样极力回避着。她说,你 坐好一点,这样不舒服!郝正川听陈笑铃这么一抱怨,就像热被窝里泼了一瓢冰 水差不多。他心里有些叹气,但嘴里并没有真正叹出气来。他想也许该明白地告 诉她,他就是今晚就是想要。可是这该如何开口呢?他头脑还没有想好,行动就 不由自主地开始了。他双手抱着她的腰身,用脸在她腰背上蹭,再也不是刚才一 边看电视一边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来些小动作。   陈笑铃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恼怒,她生气地说,我受不了!   郝正川听到这突来的又高又尖的嗓门就像汽油桶里溅进了火星子似的,他直 吼出来,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陈笑铃噌地从沙发上起来,进到卫生间里去了。   13 欲壑难平   郝正川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后悔,就像拿尖刀直接捅过去一样,他都能感觉 到对方惨叫的阵痛。然而,陈笑铃并没有吭声,只是起身到卫生间里去了。她许 久没有出来,他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他想也许她是在哭,可是又没有哭的动 静,也许在流泪,可他认为陈笑铃一定不是那么善感的人。他心里很矛盾,他觉 得即使她的确不舒服也不应该那样尖叫,她应该知道他并不是有意作践她。她为 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呢,她为什么不能有一点耐心呢。他认为她应该想法适应。 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己有什么怪癖,其他的男人也许并不这么撮弄妻子。   他想到他还在南昌某技校任教时有一位患有多动症的学生的情形。他刚到那 个班任班主任,发现有一位同学特别爱动爱讲话,不守纪律。他训导了几次也不 管用。那位同学并不像其他的混不钉不怕训,每次训他都怕得要死,但训完之后 还是原样。一天他和同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商量,要不要告诉他家长,让家长帮助 训导。   同事说;“李鸣呀,他就是典型的多动症,谁也管不了。”   他说:“多动症怎么就管不好呢?”   同事说:“多动症是病,治都治不好,你怎么管。”   他说:“多动症只是一个形像的说法,说小孩顽皮爱动,哪有什么真的毛病。 再说李鸣也算是高中生了,还怎么改不了小孩的坏习惯。”   同事说:“他爸就有多动症,他是先天遗传的多动症,不信问医生去。”   郝正川当时有些将信将疑,事后他更加注意观察那个叫李鸣的学生。李鸣注 意到了郝老师在看他,赶紧低着头。李鸣的手不停地摸脑袋,捏鼻子,捋耳垂, 扣鼻孔,抓脖子,扭胳膊。郝正川说:“李鸣,把手放到桌子上!”那学生双手 放到桌子上,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郝正川。不到第三秒钟,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抓 后脑勺去了,第五秒钟另一只手也掏掖窝去了。郝正川大声说:“李鸣,把手放 到桌子上,不许动!”李鸣使劲把手按在桌子上,但指头像弹钢琴似的不停地翘 动,好像全身到处奇氧难受等着双手去抠去摸,不到十秒钟一只手就缩回去了。 郝正川看着好笑,他于是相信真有所谓多动症。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类似于多动症的毛病,只要陈笑铃在他身边,他就忍不 住有这样那样的小动作。正在他自责和疑虑的当儿,陈笑铃出来了,似乎并没有 伤心过的痕迹。陈笑铃这回有意靠着沙发的另一角坐。郝正川等她是否有什么话 要说,她没有什么想要说的意思。   郝正川干涩地说:“刚才有些对不起,我也不光是说你的意思,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自己有什么毛病,忍不住就那样。”   陈笑铃习惯地没有吭声。   郝正川说:“其实,其实也就是——,可能太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如果经常 在一起,有了比较正常的生活也许就不会这样。”   陈笑铃的表情似乎变得比较顺、比较自然了,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样 子,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郝正川接着说:“今天我们在一起好吗?我们一起在被子里多躺一会儿,也 许慢慢就有感觉了。”他说完就半哄半捧地把陈笑铃折腾到床上。   此时才吃过晚饭不到两个小时,还不到八点半,他们俩都还没来得及洗漱。   郝正川把陈笑铃扳倒在床上,帮她盖好被,自己也挤进去。陈笑铃习惯地朝 外面侧躺着,郝正川也只好侧躺着一只手侧搂着她,另一只手放哪都觉得不舒服。 郝正川觉得,不搂着她又觉得不妥,搂着她又不敢有什么别的动作。他就耐心地 静静地躺着。他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可是什么合适的话题也找不出来。他 指望陈笑铃会吭一个声,哪怕以任何方式提醒他该如何进一步动作也好。陈笑铃 在外面是一个大大方方想说就说的人;在家里时话并不多,也许因为他的话太多 的缘故;在床上更是极少说话。郝正川的确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 题他以为躺在一起也许比坐在一起会更自然一些,没想到无论是横着的陈笑铃还 是竖着的陈笑铃都不容易得逞。就像一截龙脊骨,看似有肉且唾手可得,实际上 并不那么容易。郝正川想起他在江西上大学时某位室友讲的故事。   那时他们才十八九岁,大学一二年级的孩子,话题永远只有红黄黑三色,只 要颜色越鲜明他们就越喜欢。红就是大红大紫,在社会上辉煌腾达,有钱有地位。 虽然他们嘴上慷慨激昂地批评这样那样的不正之风,六/四风波前也没少扯着嗓 子喊口号,可是每当讲到某某某,人情练达、左右迎逢、上巴下踩、八面神通, 很快就小有成就、志得意满时,他们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种种羡慕的神情。黄就 是扫黄的黄,黄色的话题,就像酸葡萄那样欲人。这些刚刚性成熟旺盛的孩子, 也不像美国孩子那样,中学毕业还没有性体验人家会瞧不起。他们就常常谈论一 些和性有关的话题,在嘴上过干瘾或者躺在被窝里意淫一番。黑就是学位,无论 学士、硕士、博士,学位袍可以多彩多色,学位帽永远只有黑色一种。黑就是他 们又敬又畏的颜色。他们崇尚高高的博士帽和宽松的博士袍,博士袍和博士帽是 他们的图腾,像征古代士绅峨冠博带般的高贵和荣耀。他们又害怕和恐惧黑色, 学位的黑色就像宇宙中的黑洞,把人一切的一切都吸引进去,投入进去,什么纷 繁多彩的世界也看不到。因此他们又妒忌黑色。常常有不知是哪里看来的还是故 意编撰的关于博士不会谈恋爱的故事。郝正川记得其中一个故事。有一位本科女 生,由于羡慕博士帽的幽黑和高贵,和一位博士恋爱上了。别的恋爱中的女人像 掉进蜜罐里,什么欲生欲死的体验都品尝过了,她的恋爱永远总是陪博士生男朋 友在实验室里度过。好不容易熬到了结婚,博士郎君倒也殷情有加,每天晚上必 在被窝里爱她一两个小时。可是他的爱就像母鸡孵蛋差不多,半年多鸡蛋也没有 破壳。   郝正川知道,那当然是那些有妒忌心的人自我安慰的故事。然而此刻,他体 验到了其中辛辣的讽刺。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位像母鸡孵蛋一样爱妻子的傻博士, 绞尽脑汁都找不出一个能使陈笑铃春心荡漾的点子。他又觉得自己还不如猪和狗, 公猪公狗都能使对方暂时温顺服帖。他想自从那天上午谈开了之后,这几天也没 少陪小心,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让她不高兴的理由。如果陈笑铃告诉他,今天不想 来,过两三天再来,他也会觉得有了一个明朗的态度。他又想,也许绝大多数夫 妻干这事时都是这样别别扭扭地进行。这样就这样吧,反正床上的事旁人也无法 知道。他又想起他出生的那个村子,他每当碰到什么尴尬或不体面的事情都习惯 想到那个村子,与那里的人和事作比较。他想,他们村哪一对男女不是三天两头 扯着嗓子囔囔,难道他们在床上就不吵啦,还不照样接二连三地生孩子。郝正川 决定不想了,保持头脑有些空空荡荡何尝不好,越想越累越沉重。   他非常柔和地用力把陈笑铃扳正过来。他不敢马上骑上去。他把大腿斜跨在 她的小腹上。他脸侧贴着她的脸,她的脸老是滑开,他用一只手护着她脸的另一 侧,以防滑开。他一会儿把斜跨着的大腿收回来,他用手掌小心地轻轻地放在她 小腹下面那个位置上。不待他手心的热情传递下去,她的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滑过 来了,垫在他手下。他的手就逆流而上,游荡到她睡裤的松紧带附近。她的手也 向上缩回去,她的前臂又拦住了他手的去路。他的手又停了停,帮她牵动一下衣 裤,似乎担心她风纪不整。一会儿他手又幽灵般地游荡过去,她的手就像噩梦般 地把拦着,既不是死死的决意不让,但也不是——他似乎除非发狠,否则休想得 逞。他的手和她的手上上下下游戏着,好像中国和美国的外交斡旋,谁也不发狠, 谁也不拉倒。他们在手的游戏或外交过程中,谁也没有吭声说一句话。郝正川终 于决定手上用点力了,他手势明确地要挤进她睡裤的松紧带里。陈笑铃果断地挡 住,突然不耐烦地尖声地说:“要就去拿避孕套来。”   郝正川被这突然的尖叫吓得手脚都缩回来了,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吭声。   陈笑铃等了一会儿说:“去拿避孕套来呀。”   郝正川说:“你现在就想要是吧,如果你现在就想要我就去拿来。”   陈笑铃说:“我想要?你不想要啦?”   郝正川什么也没说,他退出了她的被窝。   14 骚狗博士   郝正川缩在陈笑铃的被窝外,停了一会儿,他摊开自己的被盖盖在身上。蜷 缩在被窝里的郝正川像一条受伤的狗,只有胸口和眼眶有些发胀,头脑有些麻木, 空荡荡的。他想起小时侯邻居家养的那条又肥又壮的咖啡色母狗。一天母狗正在 猪进食的食槽旁和两条猪一起兴致勃勃地抢食。这时一条稍微瘦小一点的公狗像 梭子一样快速溜过来了,公狗下面吊着一截像蜡烛的红红的东西。郝正川第一次 明白了,原来平常看到的公狗下面突出的拉尿的玩意并不是“神鞭”,真正的 “神鞭”是这红色的老兄。来到母狗跟前的公狗,尾巴紧紧贴在屁股上,“神鞭” 变得更长更粗。公狗尽管那玩意胀得什么似的,并没有立即率性造次,而是谦卑 地用舌头舔母狗的那玩意。进食高潮的母狗突然感到后面的袭击,猛一掉头,呜 的一声大吼。公狗吓得缩了一下,并没有马上跑开。母狗见陌生的公狗竟敢在自 家门前赖着不走,又呜的一声张口猛咬过去。公狗汪的一声就地十八滚,滚爬到 两丈开外。母狗没有乘胜追击,她没有忘记和猪哥们抢食。公狗爬起来,打了个 激灵,抖了抖粘在身上的土屑,翘了翘尾巴,伸展了一下四肢。重新抖数的公狗 “神鞭”又伸出来了,他又痴情不改地过去舔巴母狗。母狗一转身猛扑过去,公 狗又就地十八滚,但仍不想走远。这时母狗继续奋力咬扑过去,锋利的獠牙直锁 公狗的脖子。公狗汪的一声流出血来,母狗并没有罢休的样子,还要再咬。血的 教训使公狗明白没有便宜可赚之后,灰溜溜地逃跑了。童年的郝正川当时十分快, 他狠狠地骂道,骚狗!此时的郝正川觉得公狗其实就是他自己,他不知要逃遁到 什么地方去舔自己的伤口。   郝正川像公狗一样舔那无形的伤口的当儿,陈笑铃并没有母狗得胜的惬意, 她起身到卫生间洗漱了。洗漱完的陈笑铃坐到桌子跟前,摊开一本书。不知舔巴 了伤口多长时间,郝正川后来也洗漱去了,完后默默躺进被窝。那晚他们谁也没 有再说什么。第二天早上,郝正川吃完早点,准备好了上班的简单行装。他掀起 窗帘的一角检查天气状况,尽管昨天大晴,今天早上却下起雨来了。这时陈笑铃 还蒙头睡在被子里,他想直接开车去上班,何必要征询她的意见。他走到门口又 缩回来了。   他回到床前对着被窝说,外面下雨了,你送我去上班还是我自己开车去—— 如果你不要用车的话?   被窝里的陈笑铃发出清晰的声响,下雨啦,车我要——要么你自己开去吧, 我就不用了。   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的语气十分平和,好像昨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   上班的路上,郝正川怎么也挥之不去那受伤的公狗可怜兮兮的神情。他心里 只有一个声音在念叨,没意思,没意思。不知他是觉得与陈笑铃的婚姻已经没有 意义了,还是觉得昨天夜里陈笑铃太不够意思。他没有检讨自己是否有哪方面的 行为不妥,他只觉得陈笑铃无论如何不应该既没有行动又没有语言。他想即使他 有哪方面行为不妥,她也应该说出来,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他越想 越觉得没意思。他告戒自己,别去想它,该何去何从,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郝 正川一整天就这样恍恍惚惚,一边像是有意拽着一根橡皮筋,别去想它,别去想 它,好像他小时侯放牛,不断地拽动栓在牛鼻子上的绳子;另一边又不知不觉滑 进去,没意思,没意思。他平常就很少在办公楼的过道上走动,今天更是坐着一 动也不动,他怕佬美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他把没意 思三个字也忘得差不多了。   回家之后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陈笑铃照例主打做饭,郝正川照例一 旁站着,等候指示帮忙。只要听到陈笑铃招呼,把肉切出来,或者扒几爿蒜,他 就不声不响地行动起来。只是今天郝正川有些说不大出来话。他们之间有些分工 是泾渭分明的,虽然从未明确规定过。比如说话,绝对是郝正川主打。如果哪一 天郝正川感到不愿说话,陈笑铃坚决拒绝说话。像现在这样,像三月份他们刚搬 到哈佛园来时近半个多月那样,像八月份郝正川憋得受不了只好试探她愿不愿离 婚那样,反正郝正川不愿说话时,休想陈笑铃能打破寂寞。陈笑铃的逻辑是,不 想说就不说呗,还非得没话找话?是的,这样的寂寞似乎也不算太生分。如果有 具体的事,比如,剪刀放哪啦?不在书架上嘛!一问一答倒也平和,看不出有什 么缝隙。   这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第三天还过去了。这几天的确和往常没有 什么不一样。如果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这几天白天陈笑铃都领着小范的夫 人刘倩在外面逛。郝正川也几乎没有再止不住思绪,头脑中像放电影一样一幕接 着一幕地萦回在那个问题上。他每天午饭后有一个习惯,就是穿得严严实实,独 自在外面散步。在郝正川所在的研究所里,美国人上下班都很随意,没个准点, 可是一坐下来工作他们绝对不松松垮垮。郝正川也不好随意在走廊上走动,一天 坐下来也有些累。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郝正川就养成了中午出来散步的 习惯。其实,美国人午饭前后出来跑几圈的人有的是,只是在中国中午休息时间 出来跑步的几乎没有。这个大西洋之滨的小城尽管在湖沼科学界名闻遐迩,但人 迹稀少得几乎屈指可数。郝正川上班的地方,不出两分钟就是连绵弥望的森林。 在美国最显阔绰的就是路,尽管森林中人迹罕见,但柏油路总是九曲交错。在幽 静的林间柏油路上散步,的确晃若经年隔世。任何喧嚣嘈杂乃至于沧海桑田的变 幻都是遥远的人间的事,这里永远是幽静旷远,几乎几千年几万年前和现在也没 有什么差别。每天中午这样的散步,不仅大大有益于郝正川舒展腰肢和颈椎,活 动胳膊和大腿,更重要的是他的思绪可以松松翅,自由地飞一飞,白日梦也可以 放开来做。   这几天散步的时候郝正川尽管克制自己暂时别去想那没有解、解不开的方程, 其实不知不觉中,他也没少想。郝正川一人独处的时候格外冷静和理智,思维也 异常活跃。他的许多工作,如理论推导,或者程序设计,其基本思路都不是在工 作过程构思出来的,而是在这样散步或午夜突然醒过来睡意全无时突发的灵感。 郝正川的理智和冷静有时候令人可怕,简直和机器人或外星人差不多。比如他八 年前正在与张芳粘乎的那会儿,意外地得知张芳要与他吹灯熄火,拒不见他。他 竟然乔装他自己的同事,从张芳的妹妹那里刺探他们家的住址。事实上他与她妹 妹素未谋面,且仅凭与张芳谈话过程中捕捉到的一点关于她妹妹的信息。他找到 张芳之后,竟然能当着她父母的面继续谎称自己是张芳的同事,气定神闲地与张 芳讨论为什么突然要分手,她父母还以为他们的确是同事相见闲聊起来了呢。现 在是那晚陈笑铃让他觉得很不够意思甚至觉得受伤之后的第四天中午,他想,现 在可以仔细梳理梳理这个问题了。   郝正川觉得陈笑铃那天晚上绝对算不上有一个积极的态度,虽然从某种程度 上说她也勉强配合了。现在已经事后三四天了,陈笑铃也没有要心平气和地与他 谈谈的意思,解释一下为什么那天晚上弄得那么别扭。这种可能性是永远不会存 在的,从他这些年的生活经验来看。她不仅自己不会谈,而且会排斥和拒绝听他 谈。他自己不是没想过要坐下来和她谈,每次有什么不愉快不理解的时候,他都 很自然地想到坐下来好好谈谈,可是她就像白日梦魇中作祟的魔鬼,无论他有多 么正当的理由和多么心平气和的态度要和她谈,她都会过敏地反应为他是要找她 打仗。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样每当有什么问题就又聋又哑,什么也不说,什么 也听不进去。他正时觉得陈笑铃这人简直恶心,他愤恨自己怎么和这样的人耗了 这么长时间。他越想越气愤,心里怦怦跳,好像刚刚和什么人撕破了脸,破口大 骂大吵了一场。这样的人不如早点给揩了,让她滚蛋拉倒。   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这么龌龊的人,下面那 玩意还不争气,他在心里恶毒愤恨地骂道。他咬紧牙齿恶狠狠地断定,她肯定没 有正常的性生理反应!是的,这一次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明证!这种性生理反应 包括广义的和狭义的,狭义的就是指上床干那事,广义的包括搂呀、抱呀、依着、 靠着、抚摸、接吻。他看不出她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和不满意,但她就是天性排斥 一切广义的和狭义的性爱。他倾向于认为这是先天性的生理缺陷,但他也不能确 信她到底是生理的问题还是心理障碍。生理的问题如果只是反应迟钝、唤起慢一 点,如果她有足够的理智来配合,也许可以克服。心理障碍如果仅仅困惑于他是 否真正爱她,如果她有足够的思想水平理解婚姻的实质和内涵,也许最终也能够 克服。他觉得要命的就是,尽管和别人玩起来时陈笑铃还看上去像个活人,可是 碰上一点问题,她简直和白痴差不多。他感到陈笑铃的问题实在不可小视,即使 他有心努力去帮助她克服这个毛病,恐怕她自己为自己治病的理智也拿不出来。 他想何不趁早把她打发掉,让她另找高明,让高尚的贤者和她配合去,让别人去 治她这个病。他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果陈笑铃真的有病,他应不应该 管她。如果因为她有病就抛弃她,那是残忍的行为,路人不齿。如果仅仅因为她 有病,原本打算吹灯瞎火,结果就改弦更张,委屈自己过下去,那么——。郝正 川第一次感到问题的另一层复杂性,原来他只是下不了决心散伙,现在想不到, 即使他们之间婚姻关系实际意义完全不复存在了,难道他就能拍拍屁股轻轻松松 一走了之吗?他感到了另一种无形的约束。换句话说原来他觉得一切问题都在于 陈笑铃的主观过错,主观不作为,或者说思想水平太差,不能够把握和处理他们 之间性格情趣的差别,不能够配合做到性生活的和谐。他觉得过下去没意义,要 坚持吹灯散伙,那么他有什么值得被指责的呢?现在事实上陈笑铃的主观过错仍 然在那里,但问题就是多出了一个她有先天性生理缺陷。他觉得进退维谷,针芒 在胸。   一对夫妻原本恩恩爱爱,如果因为一方突有意外,摔断了一条腿,或者碰瞎 了一只眼睛,另一方就要闹离婚,这是任何一个文明的社会都不会接受的。如果 那对夫妻之间原本就过得结结巴巴,非常艰难,突然又出意外,一方觉得过下去 更没意思,坚持要闹离婚,这时社会的舆论可就复杂了。如果这对夫妻原本就打 算离婚,突然出了一个意外,一方还应该坚持离婚吗?郝正川在自己头脑中建立 了以上三个模型,就像他研究工作中天天打交道的数学或物理概念模型一样,他 仔细研究这个问题。他琢磨来琢磨去,越来越迷糊了,他不知道他们夫妻的情 形应该更靠近哪个模型。靠近哪个模型,这绝对不是一个抽像的理论问题,而是 人格道德的生死抉择。好在他不是基督教徒,否则这将会关系到灵魂是升上天堂 还是下到地狱的问题,那不仅是一生一世的问题,而是永生永世的问题。郝正川 呀郝正川,他自己拍着自己的后脑勺。郝正川从前只是情感的纠葛——思考的是 值不值得离一次婚的问题,后来是意志的纠葛——缠緬的是下不下得了决心离 婚。现在前两道关都过了,又有了道德的纠葛——痛苦的是应不应该离这个婚。   他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脑袋,自己对自己说,郝正川呀郝正川,你何苦如 此牵肠挂肚,悱恻缠緬,人家领你的情吗?人家不说就不说,不想就不想,不做 就不做。你怎么就这么书生意气,婆婆妈妈,瞻前顾后。自私就自私,没人性就 没人性,无毒不丈夫,她自己不救自己,活该!   15 秀才造反   郝正川这台机器有趣的就在于,凡是一种情绪鼓胀在胸膛,他必须要想出什 么对应的道道才能使那胸气平息下去。胸气一旦平息下去之后,他就会不知不觉 地站到另一个立场上去审视一下。他还是或多或少对陈笑铃有些恻隐之心的,因 此他产生了一个可爱可笑的想法,如果男女之间都不要性爱,那么他自己会不会 坚持和她不过了。他马上有否定了这个想法,觉得这太不现实,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夫妻可以不要性爱,那么他们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吗?他觉得如果身体里没有 某种欲望,而这种欲望恰恰在幻想之中隐隐约约能通过陈笑铃得到满足和实现, 那么恐怕更是早就吹灯瞎火了。换句话说,虽然陈笑铃实际上并没有给他肉欲的 满足,但正是因为这种欲望的存在,才使得他对陈笑铃产生可能满足他需要的幻 想,如果他天生就没有性欲望,那么陈笑铃对他岂不更是一文不值。   他在心里痛苦地叹息,他知道性不是婚姻的全部,但是没有性婚姻是万万不 可能有意义的。除了性之外,陈笑铃更加满足不了他的需要。她既不能说,与他 分担寂寞,又不能做,让他体验到他们里外各顶半边天。况且,她总是一个无理 可喻的姑奶奶的蛮横样。他坚定地认为他们之间走到分手的地步是矛盾演绎的必 然结果,他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只能把握矛盾的一环或有限几环,但把握不了他们 之间分合最终结果的必然性。他认为这个必然性要由两个人清醒的理智去共同把 握,否则,任何单方的努力都无济于事。这也就是他申言的,他再也作不了努力, 他也无法退让,他已经退到了最底线。他知道,从人的能力上说,他还可以退让, 他可以任由陈笑铃这样无论是主观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给他闹的性饥荒再持续一段 时间。他可以继续退让,但是陈笑铃必须理解和感激他,他是在释放善意。然而 陈笑铃是十分以自我感觉为中心的,丝毫不体谅他的良苦用心,他认为这样再耗 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是对一个健康生命的虐待和对自由意志的摧残。   他在考问自己,“这样道德吗?”,“这样不道德嘛?”,“道德要求我要 做什么?”,“道德为什么不约束她呢?”。难道道德就是宗教式的教义,只要 求接受和服从,而不需要探究原由。他认为,既然上帝赋予他一个科学家的头脑, 他就没有理由去接受蒙昧的约束。   他想到了诗人徐志摩,他觉得志摩才是他的导师,并且是他心目中的勇士和 英雄。志摩追求所谓的真爱,爱的自由、爱的尊严和爱的神圣,毅然决然地和几 乎尽于完美的张幼仪分手了。志摩站到了传统和现代交锋的晨昏线上,任凭黑夜 的诅咒和湍射,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捍卫了自己的信仰。郝正川觉得徐志摩更多 的是舍身救义,而非单纯为个人的小爱私爱,因此他对他充满崇敬。他觉得自己 即将要做的事情也有救义般的悲壮,即使自己终生与真爱无缘,他也用行动向人 类诠释了婚姻的本质内容是什么。他要用他所谓的“需要说”去代替传统的“感 情说”,他觉得二者都是对婚姻本质内容的诠释,没有内在的差别,正如西医学 理和中医学理一样,都是关于人的健康和治病救人的理论体系,前者更容易理解 和具有可操作性,后者具有神秘色彩,不可操作,且容易引起歧解和误判。   郝正川始终是矛盾的,是摇摆不定的。他想再退让一些,再忍耐一段时间, 也许陈笑铃能有所发现,能够拿出理智来。他的自尊心有些痛苦,他在心里罚过 誓,一定要在今年内解决问题,决不无原则地拖延。再宽容一些吧,给别人一个 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能够培养出感觉来,何必要走弯路,重新组织家 庭呢。如果重新组织家庭,不仅伤害了对方,而且从时间和经济效益来看也是浪 费的。然而,再退让多少呢,总得有一个度吧。顺着她,再过一年两载?她能够 明了婚姻的实质和内涵吗?郝正川觉得黑洞洞的,一点底也没有。如果现在不离, 明年她又要领着小孩过来。现在她整天与康涛耿萍他们一起闲转,儿子来了之后 她不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无所事事?他觉得她有了儿子在身边对他更是若有若无, 除了需要他赚钱之外,她根本不需要他。那样的生活对他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 现在如果离了,他一个人独自在美国呆一年,他可以轻松存下两万多美圆。如果 儿子在这里,一家三口,他们勉强一年能存下一万美圆。万一将来还是过不下去, 这一万美圆他最多只能拿到一半。所以,他再耗一年的代价就是一万五到两万美 圆。也意味着,他的生命有损耗了一年。一旦他博士后合同期满,能否再得到美 国研究所的续约还是一个未知数。也就是说,他岁入以万美圆计的年华是有限的。 郝博士这个帐算得精精确确,这个常人难以想象和估算的人生大帐,他仅仅用了 他非凡的数学天赋的亿万分之一就轻松搞掂。郝博士并不觉得他把真正的爱情用 金钱计算,他觉得这样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爱情应该核算一下成本。他相信如果 赵荻梅在新西兰召唤他,让他用两年的时间爬过去,他一定不会算计那个成本。 八月份前他就觉得他们之间的婚姻实际是没有多少意思的,但他相信也许还有希 望修复,至少值得尽一次努力,否则他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后悔。八月份以来的 低姿态是必要的,这使他更加清楚他们之间的差别在哪里。过去几个月中,他不 断地指出他所谓的实质问题,但是陈笑铃都没有积极的回应。现在他已经失去信 心了,他觉得离了她不会有什么遗憾。如果不离,即使将来可能和她生活在一起 没有明显的别扭,也不可能顺畅到哪里去。他相信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内在的本质 的差别,不是偶然的运作技术上的失误。   就此一口咬定要离婚,他似乎又感觉到某种无形的鞭挞,有些畏缩。郝正川 最终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颇为欣赏这个注意。老子语:大善者近伪,大辩者 不言。他觉得他悟出了其中的深刻内涵,推而广之,最好的注意就是不要想注意, 做老实人,直话直说。他应该告诉陈笑铃,他现在的感觉就是不想过了,觉得过 下去没意思,如果她不反对,现在就离了拉倒,如果她愿意继续作出有效的努力, 他愿意做善意的配合。在他的头脑中,他们之间婚姻关系的断还是续已经模型化 为一宗合伙投资行为。目前合伙经营的现状是折本,没有达到初期投资的目的, 问题是现在要散伙还是继续追加投资。郝正川觉得他现在应该告诉合伙人,从他 这一方来说,他对追加投资失去信心,他愿意就此散伙。如果她有中肯的建议, 他会考虑并且会善意配合。这个注意他觉得的确很满意,心里不再矛盾了。   郝正川今天中午的散步足有两个多小时。他现在又恢复了宁静,可以回到办 公室去了。他要稍微搁置一下这个想法,他想等一两天让时间再次检验一下那个 想法。第二天中午散步时,他仍然激动,觉得那的确是一个——也是当前唯一的 方案。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总不至于站着不动自己捏自己的鼻子自杀掉吧。他 认为,如果不采取任何方略,无外乎自己看着自己死。好像眼看着煤气管在漏气, 既不关阀,又不走开,那不是自杀吗?如果说要好好谈谈,难道还说得不够清楚 吗?她不往心里听,还怕你怎么说!问题是,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自己就是不喜 欢她。如果她不救她自己,为什么他要自己拿绳子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他想,现 在最现实的就是考虑一下离婚的方案。他觉得这是比较次要的问题,大不了就是 现在所有的东西都给她。这样想时他有觉得心疼,这些年自己也算是小有成就, 在滨海制备了一个完整的新家,说给就给出去,哪有那么容易。至于儿子,他略 微有些没底。他不是担心儿子成长问题,儿子从降生以来就没与他共住一起多少 天,他的父性还没有复苏。他也不完全理解儿子在陈笑铃心中的分量,他担心一 旦他真的要离婚,陈笑铃可能会在儿子问题上做文章。他希望儿子随陈笑铃,只 要她不提过分的抚养费要求。万一不行,他可以在形式上坚持他抚养,实际他可 以把儿子托养在他妹妹那里。这样虽然对儿子的成长可能很不利,但他不惜这样 做,如果陈笑铃一定逼他的话。他又想,这是一个很好的谈判的策略,可以制约 陈笑铃提出不合理要求。当然,他打算稍微让步,如果陈笑铃提出略微高的要求 总之,这个中午,郝正川的理论准备,心理准备和具体方略准备都十分充分了, 包括家庭财产分割以及儿子抚养费幅度。   下午他回到办公室之后,他原想再在心里搁置一段时间,可是他心里静不下 来。不到一个小时,他决定电话告诉陈笑铃。   16 山雨欲来   尽管准备如此充分,当他拿起电话的那一瞬间,心里还是非常忐忑。电话被 陈笑铃接起来并听到一声“哈喽”之后,郝正川清了一下嗓子说:“小陈,你好, 你在干什么呢?”说完之后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惊吓住了,他似乎触摸到了陈 笑铃的心惊跳了一下。   陈笑铃似乎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吃惊,她反问:“怎么啦?”   郝正川说:“我有一个事想和你说”,他咳嗽了一下。   陈笑铃在静听。   郝正川说,我想了许久,我想告诉你,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我不想过了,我 想离了拉倒。当然,我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就是觉得在过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不如离了拉倒;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我愿意考虑。比如说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如 何来生活,只要我认为合理,我会善意地去配合。我觉得我们要过得很融洽的可 能性不大,这是由于我们两人之间比较固定的内在本质差别决定的,因此我觉得 不太可能再作出什么有意义的努力,因此我想接受我们婚姻失败的事实。如果你 愿意,你觉得还有什么值得再试一试,我也不是很绝情的人,我愿意去试。如果 你对过下去没有信心,不如现在就拉倒。我想我们之间应该考虑一下离婚的具体 问题,比如家庭共同财产分配和小孩抚养问题。如果你考虑好了,我们之间商量 得出入不大,我想请康涛明俭他们来我们坐下来签一个协议,然后你回国之后看 看拿这个协议怎么办,能不能把手续办了。   陈笑铃在他前面那么多话上都没接茬,只对最后一句评价,操着她略一激动 就习惯走高的嗓门说:“离婚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你签一个协议人家就认!”   郝正川一听这高嗓门就窝火,并且她不说别的,单说协议在办离婚手续时管 不管用。他简直能一口把这个女人吃下去,就这一句,他又一次坚定这女人实在 不是一个能与之共同过日子的东西。他强压住胸中的不快说:“协议管不管用不 要紧,关键是把这个事情办清楚。”郝正川话一出口就觉得容易引起误解,手续 不要紧,还要把事情办清楚,他担心陈笑铃会说,手续不要紧还怎么能把事情办 清楚。   看来陈笑铃并不是郝正川所能够理解的,人家偏偏没按他的路子想。她说:   “叫康涛他们有什么用?人家愿意给你办这事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郝正川很气愤,他不知道陈笑铃为何不就正题发表意见,反而就这样鸡毛蒜 皮的边沿问题纠缠不休,并且她的意见简直狗屁不通。他使劲咬了咬牙,她就这 水平!就这德行!他耐心地说:“你怎么知道康涛他们不会来?他们有什么理由 不来?我请他们吃饭,他们会不来?”郝正川接着说:“我要他们干什么,我们 只不过是要他们做个见证人,表明我们之间所签的协议是郑重,对你我也是一个 约束。如果离婚法律手续要用的话,法庭的采信度也大一些。至于你到滨海去办 手续,我是说你拿这个协议去了解一下手续怎么办,试试看。办不办得下来不要 紧,关键是我们两之间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如果有必要,我完全可以马上回去把 手续办了。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我们两之间商量出一个解决我们婚姻关系的 方法、决议。”   陈笑铃说:“嗯,知道了。我回去时可以试试看,人家离婚要有正式的表, 不是你说签一个东西就有用。不过,我可以试试看——”   郝正川自己说了那么多,但却没有耐心把人家的话听完。他打断说:“我打 这个电话的意思就是,告诉你我不想过下去的想法,让你考虑考虑有没有其它意 见,如果没有其它意见,就请考虑考虑离婚的具体的事,关于家庭财产分配和孩 子抚养的问题。”他略停一下又说:“我想你也不会有什么考虑,我想你大概也 早就对过下去没有信心,只是不好意思,没有勇气说出来而已。”他这是故意说 的违心话,为了使这话逻辑上存立,他补充说:“因为八月份我提出我们散伙吧, 你说过你自己觉得,我们两在一起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为儿子考虑而已。 后来我劝你,我们努力过下去吧,你说你没有信心,越过越没信心。我想,儿子 我们应该考虑,儿子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是两个人。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去换 取一个人的幸福,虽然他的生命是我们缔造的,我们有一定的义务去牺牲一些, 但是,我们离婚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幸福。孩子生活在一个父母之间没有爱的 家庭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们离了之后,我们只是做夫妻不合,并不妨碍我们对孩 子的爱。”   郝正川停下来了之后,停了几秒钟陈笑铃说,好,我们考虑考虑,我也要考 虑。   郝正川对她最后的一句还感觉有些舒坦。   晚上郝正川下班回家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异常客气起来,那顿晚饭他们 合伙做,配合得很默契。晚饭时郝正川拿出两个易拉罐啤酒。陈笑铃说,还喝呀, 不喝了吧。他们家的啤酒主要是给陈笑铃喝的,起初第一次买啤酒也是郝正川主 动要给陈笑铃生活增添一点快乐。一般情况之下,陈笑铃有兴致时就取出一听啤 酒来喝,有时郝正川也主动建议他们一起喝。其实,通常情况下,郝正川对啤酒 是没有热情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是绝对不会买啤酒的。他们俩一顿饭只喝 一听啤酒,12盎司。这听起来有些寒碜,国内喝啤酒都是一人几瓶几瓶地喝。一 方面,美国啤酒确实贵,一易拉罐啤酒一美圆左右,另一方面,他们酒量确实不 大。通常一易拉罐啤酒,郝正川喝六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陈笑铃喝六分之五或四 分之三。有时也有郝正川喝半罐陈笑铃喝一罐半的情况。由于郝正川喝啤酒有时 只是为了劝她喝,陪她的意思。所以后来陈笑铃说,啤酒不要买了,属于高档消 费品,要节制。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这个财力负担这个开销,而是他不大喝,她 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后来郝正川还是坚持买,保持家里有啤酒。现在郝正川拿 出两听啤酒,好像要摔开膀子大喝的样子。   他们喝开来了之后,郝正川慢悠悠地问,考虑得怎么样?   陈笑铃有些皱眉地反问,吃饭的时候说呀?   郝正川就是容不得她讨论问题时思想观点不多,情绪却特别多。如果她说, 吃完饭再说吧,他也许不会催她。他说,对,说说吧。   陈笑铃略微有些尴尬地说,我觉得最好就再过一段时间,你要觉得受不了, 我也不能怎样。我也不是没让步。我那样让步了,你还是觉得不能忍受。   郝正川立即露出了胜利的神情。尽管他来情绪的时候,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 这个女人,那实在是因为他觉得无可奈何,其实他是非常希望陈笑铃主动求和, 拿出有意义的行动来。毕竟他的爱情观是“需要说”,无论哪个女人,只要满足 那几个方面的需要就是好妻子。如果陈笑铃能使他满足需要,那是最现实和快捷 的。他这人不会心存芥蒂,不会因为红过脸了,闹过别扭了就怎么怎么的。他说, 你想再过一段时间,还希望我们之间能好起来,这很好,我很高兴。   陈笑铃没有再说什么,似乎她已经把问题说完了,说清楚了。   郝正川正兴致勃勃要听她往下说,她半天没词,他好像被人耍了似的。   她既然不说,他也不想在说什么。   晚饭后他们都坐下来了之后,郝正川想,她可以低效益地运作她的想法,他 可不愿意如此浪费时间。要么她说出一个改善关系的方略,要么他就要推行他离 婚的计划。   他说,继续过一段时间,这个态度是好的,我很赞赏。我的态度是鲜明的, 就像中国外交部常说的那样,我支持一切有利问题和解的努力。关键是要搞清楚, 我们过不下去,过得这么别扭的症结在哪里。   郝正川像是要听陈笑铃关于投资前景的分析以及运作措施,或者说去启发她 思考。她可没有那么多废话,她觉得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郝正川停了半晌也没听到她吭声,心里就觉得憋气。   17 计末图穷   他不愿意当聋哑学校的教员,一切的交流由他全部包揽,学生可以随意用他 们所能够的任何方式表示是或非就行。尽管他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人家没想要交 流,只有他想交流,所以只能认憋。他又不是能忍气受憋的种,所以忍不住还是 要说。   郝正川这心里一憋,声音就不禁走高。他问,有些问题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你想清楚了才有可能解决,想不清楚永远解决不了。   郝正川你这个机器人,你激动去吧,你越激动,陈笑铃就越觉得头脑空空的, 没有什么要说的。   郝正川接着说,这有什么难以理解?你要觉得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不和你朋 友或你父母姐妹讨论?你想想,来美国前两年中你没有主打做过一顿饭,这里面 你有没有过错?!以前我的衣裤袜子,都是我自己洗,你碰也不会碰一下。像现 在这样你稍微帮我整理一下,这都是非常最近的事,局面挤得这样你才意识到的。 我一开始,来美国之前,我赚了钱都交给你,你哪方面的开销和我打过招呼?我 问你有多少存款时,你说你不太有数。你是在单位做财会的人,家里存款你没数? 当时没数,为什么我问完以后还没数?为什么三五天之后你不能清点出一个数来 主动告诉我?我不是鸡毛蒜皮的小男人,我不需要知道你都怎么花钱。我要申明, 我没有说你乱花钱的意思。我要是一个鸡毛蒜皮的小男人,我能够早早地主动把 钱交给你吗?我又不是在你提及过才把钱交给你的。我不是鸡毛蒜皮的小男人, 我也不是窝囊废,在家里可以完全不要支配地位。是的,我们从来没有因为钱的 事闹过矛盾,难道这些事就要等闹出矛盾来才能意识得到吗?已经出了矛盾的事, 不去思考,不去解决,别人提出了解决的方案意见,也不能够去积极配合执行。 没有以矛盾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不和谐,又视而不见!说钱的事,就是因为,问你 家里有多少存款你说没有数而感到受伤害,任何男人都会受伤害,在这种情况下。 我问过仅仅一次,我有没有问过第二次?你还有能力看到这种潜在的矛盾吗?平 常我要与你就哪个问题说说,你偏偏要顽固地过敏地反应为,我是与你找茬,谈 问题就是谈判,就是打仗,不是过日子!一切都凭你的感觉,凭你的意愿。没有 共同情趣,不要培养共同情趣,各玩各。都这样各玩各的,我还要你干什么?   郝正川一直很激动,声音近乎于是吼出来的。他就是尽可能回避谈性的问题, 他认为性生活的不和谐和这些问题是一样的,谈性的问题反而会引起误解。   陈笑铃不知是烦弃他这么激动,觉得和这样的人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或者 她觉得,郝正川就是因为性的需要得不到满足而坚持要闹离婚,说这说那只不过 是为了找借口。她也生气地说,我说了你要觉得可以忍受就——,你要觉得我忍 受不了,我也没有说你要怎么的就不行!我不是没有让步,我已经让步了,我现 在只能这样!我现在这个情况,最好就是听其自然,越急越不行。你觉得你受不 了,我也答应让步,我也让步了!   郝正川尽管自己说猪说狗振振有词,可是陈笑铃这样一说,说他那方面受不 了,说她已经让步了,他一听就觉得恶心。他觉得这女人实在没有意思,他忍受 那么长时间都忍受过来了,他最受不了的是她从不告诉他什么原因,如何解决, 这才是他不甘心忍受的噩梦。他愤怒地问,你让步什么了?你就这个情况,你什 么情况?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你是什么情况?我再三再四地问你什么情况,要和 你把这个问题讨论开来,你哪次回应过我?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为什么要 坚持,你一定要如何如何?!   谁也不知道陈笑铃那一刻到底怎么想的,她生气地重复说,我说过你要不愿 意就——。她似乎没有勇气说出,“离婚”或“散伙”两个字。   郝正川痛苦极了,他感觉到万箭穿心。他好像在做噩梦,眼前这间屋子煤气 管已经在漏气,他叫她堵上,她闻不到煤气味,死活也不堵;他叫她走开,她死 活也不走;他自己挣扎着过去堵,但他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理智告诉他,只有自 己走,否则白白陪死。他知道,坚持离,肯定伤害弱者,不离,无异于自己捏自 己的鼻子。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他更伤心的是,她竟然也不爱他。如果她给 他一点爱,哪怕对他来说等同于往他办公室送电风扇,尽管他办公室四季都有空 调,他也会用理智告诉自己,她值得同情。这个愚蠢、愚昧、固执的女人!他在 心里咬着这几个字眼。陈笑铃的端庄大方,深得她自己朋友圈子的欢迎,这一切 在郝正川的头脑中荡然无存。他想,这个吝啬的女人,平常舍不得向丈夫奉献一 份爱心,现在终于要遭报应了。他觉得她这个报应是罪有应得,并不是他人为加 给她的。然而他又觉得,即使她罪大当诛,但不应该由他来举起这个鬼头刀。他 的左半脑冷冷地对右半脑说,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沉沦。   郝正川说,好,也就是说,我如果不想我过了,现在就想离了,你会同意, 是吗?   陈笑铃说,你坚持要想离,我会同意!   郝正川不想在是否有“坚持”这两个字上打嘴皮仗,他说,那行,我现在就 是觉得再过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想离!   陈笑铃说,行,一点时间都不能给对方,那还有什么意思!   郝正川觉得这是纯粹的无理指责,可是,难道一方要离婚还能使另一方没有 指责。他不愿意在无聊的细节问题上纠缠。他说,既能我想离,你也不反对,那 么我们这个大问题就算谈妥了。郝正川起身喝水去了。   18 披肝沥胆   郝正川重新坐下来之后说,那好,我们谈谈离婚后的一些具体事情。这些具 体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   陈笑铃说,具体事情?具体事情就是聪聪随我,我要带着聪聪。   郝正川有些感动,他说,好,其实我也是希望聪聪随你。我确实还没有和他 培养出那份父子亲情。他这样一说完又有点后悔,他怕说得太实在了,把底牌全 露了。他接着问,其他的具体问题呢?   陈笑铃停了一会儿说,其他的问题我没有想过。   郝正川有些酸楚,心想,这人真是的,离婚这么大的事,下午告诉她了,她 要不想离也可以说暂时不想离,他也没有逼着她立马三刻就要离,她自己心里一 点谱都没有,还要较劲。这人这样的头脑,既可恨又可怜。他声音低了下来,温 和地说,这些问题你可以考虑一两天,过些天再谈也行。当然,问题也并不复杂, 现在谈也行。我先说说吧,你可以考虑一些天再作回答,如果觉得并不复杂,现 在能谈妥更好。   陈笑铃没有吭声,既没反对现在就说,也没否定可以过些天再谈。郝正川说, 我们的共同家庭财产主要就是两部分,一是我现在帐号上的存款,有一万四千来 美圆,其次就是我们在滨海的那房子和房内全部家具。我想,我们只考虑这两部 分,谈一个分配意见。   陈笑铃说还有聪聪的抚养问题!   郝正川说,我知道,我不会忘了孩子的抚养问题。对不起,我应该把这事放 到前面谈,因为这的确更重要。我把它搁到后面,是为了一步一步讨论问题。我 先谈家庭财产分配,再谈小孩抚养好吗?   陈笑铃习惯以沉默表示默许。   他说,关于滨海的房子,实际上只是集资款,合计约四万,我们并没有房产 权,只有承租权。我现在不一定在环资所工作,房子能不能拿下来还是问题。即 使能拿下来,恐怕也要交一定的钱,环资所不可能让我们,人不在那工作,而把 房子拿走。   陈笑铃说,所里现在落实了房子的意见啦?你怎么知道一定要交钱?   郝正川说,所里还没有落实房子的意见,但你不能想像吗?我这说得没有道 理吗?   陈笑铃说,光凭想像就把问题办啦?你想像有那么可靠吗?   郝正川不知怎么的,一听她的话就患堵。郝正川继续耐心说,这不要紧,这 只是一个估计情况,你让我把一个完整的意思说出来好吗?   郝正川继续说,如果我不在环资所工作,房子实际上可能就是集资款,或者 可能稍微有点出入。比如集资款退赔返还,或者所里把房子稍微让一点价卖给我 们。如果我在环资所工作,我没有房子住,你住到我们所里也不方便。如果你同 意,我的意见就是,就这房子归我,其他的都归你,包括全部家具和银行存款。   陈笑铃赶忙说,那我住哪去?我们娘俩住哪去?   郝正川说,看你急的,我也不是那么绝情绝义的人。你也不是真的没住的地 方吗?实在不行还能没地方租吗?有钱就有地方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房产的 最终所有权最好是属于我。因为如果给你,它很可能就仅仅等同于几万块钱人民 币,如果给我,我可以与所里继续交涉,可以进一步投入,使它最终变为真正的 房产。至于住,我压根没想过不让你住,你同意所有权归我,你还照样住,我也 不要你的租金。   陈笑铃问,那你回去呢?你回去就把我们赶出来?   郝正川说,我回去就得再商量,怎么至于把你们赶出来呢?我回去,要么你 到外面去租房子住,要么,如果时间短的话,我到外面去租房子住。再说,你也 会重新组织家庭,你有了新家庭后还会愿意住我们所宿舍区?   陈笑铃问,那所有权归你之后是不是你要我们什么时间滚出去我们就得滚出 去?   郝正川说,原则上就是这样。我怎么至于让你突然搬出去呢?我即使要回去, 我也会提前和你打招呼,还怎么会突然回去,又突然要你搬出去?你又没对我有 冤有仇?   陈笑铃说,哪谁知道呢?我现在就这样的情况,我要到外面去租房我租不起, 我领着孩子不能没有房子住。   郝正川说,那行,那我能不能稍微留一点钱,我不能什么也没有。你看我能 不能从存款中留下六千美圆。也就是说,目前的家产,除了六千美圆属我,其余 的都属你,包括房子——实际只是建房集资款靠得住、全部家具、以及现在我帐 户上的八千美圆。   陈笑铃说,你看着办吧,钱对我意义不大。   郝正川说,那就这么办。   郝正川如释重负地唏了一口气,喝了一点水。他说,下面我们谈谈小孩抚养 的问题,也就是说,小孩由你抚养,我给抚养费。你看多少抚养费合适?   陈笑铃说,你看着办吧,我现在就是这个情况,我没有工作。   郝正川说,你没有工作只是暂时的,你还可以再找嘛!一两年内你还可能找 不到工作?他接着说,关于聪聪的抚养费问题,我想,目前没有困难,没有问题。 只要我还在美国工作,更是没问题。即使我在国内工作,在我重新组织家庭之前, 我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陈笑铃问,那以后呢?以后问题就来了!   郝正川说,这不正是要商量一个计划,主要是为以后嘛。我是说,目前我的 情况好,我没组织家庭,即使讨论了一个数,我很可能会给得比那个数高得多。 我是这个意思,讨论一个数,这个数是作为法定义务,有很强的约束必须要履行 的。另外可以再承诺一个数,这个数是道德义务。我现在承诺,我对小孩终生负 有作为父亲的道德义务。也就是说,小孩有什么病痛,有要花比较多钱的时候, 我永远负责,这个责任是没有期限的。父亲对儿子是无限公司,不是有限公司。 另外,我现在的承诺是每年给两千美圆的抚养费。关键是要给将来讨论一个法定 义务数,这个数应该少一点。将来我也不知道在美国工作,还是在国内工作,因 此分两种情况讨论好吗?你也有家庭,我也有家庭之后,我不知道一个小孩大体 该要多少抚养费,原则上我只能负担一半。你看看,多少比较合适?   陈笑铃说,我也没数。   郝正川说,那行,我先说一个数,不行我们还可以再讨论。我想,作为一个 小孩生活费的一半,我在国内工作时,给400人民币,在国外工作时给120美圆。 这是每个月的,按月给。你看怎样?   陈笑铃说,120美圆算比较高的,你在国内工作时给400人民币,400好像少 了一点,我也不知道多少合适。   郝正川提醒道,400只是一个小孩应有的生活费的一半。你看,我在所内的 固定收入也就2000左右,多了你看会不会影响我今后家庭的生活。   陈笑铃说,你回去还会在你们那个研究所工作?我看你怎么还不能赚个3000 多。   陈笑铃说得非常实在,作为他的妻子,她知道他即使在那个研究所实际收入 也已经达到了3000多。   郝正川说,那就600吧,你看,600是以小孩月平均支出1200为参考的。   陈笑铃说,你看合适就行。   郝正川说,那就这样,在国内工作时每月600人民币,在国外工作时每月120 美圆。   郝正川很满意这种程序化的工作方式,一项一项搞掂。   陈笑铃在这些事情的态度上是豁达的,言简意赅。郝正川喜欢趁热打铁,他 在卧室到厨房的空间内稍微走动了两圈,然后就取了笔纸坐下来了。他说,我想 把我们刚才讨论的意见整理成一个协议,然后稍微搁置几天,看看有没有什么, 否则过几天我们就正式签署这个协议。你看,怎么样?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6.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