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2/10(第二二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7.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骆 冰:风中的记忆         § § 【网讯】              §    风中的记忆                   § 【牛肆】              §                   §    ·骆 冰· 唐吉珂德:我姓曾了,你幸福吗?   § 陈其浩:青梅煮酒论鱼获       § 肖 毛:从“装人民广播电台”谈起  §   谁的泪 滴落                   §   从残破的琴弦边缘 【丝露集】             §   沉默 回荡                   §   回荡听不见的旋律 刘维芳:江南夜雨          § 黄 凌:阿尔卑斯大自然里      §       藏着的宫殿       §   秋天的云啊 于怀岸:安魂曲           §   你别哭                   §   风停不住岁月的脚步 【网里乾坤】            §   他走了                   § 沉 路:冷漠的旁观者        § 水 手:乔治·梅森为什么不在    §   谁把那个剪影印在心上       美国宪法上签字?    §   忘记纸上的毛毛 时丁年:有关黄力民         §   谁在那里倾听      《涂改那些不好听的古诗》 §   离开的地方 没有声音                   § 【网萃】              §                   § 简 杨:青鸟飞过嘉祐寺       §                   § 【网讯】∽∽∽∽∽∽∽∽∽∽∽∽∽∽∽∽∽∽∽∽∽∽∽∽∽∽∽∽∽∽∽ ◆ 以下摘自《证券日报》2012年10月17日报道《方舟子微博大战360 周鸿祎一 切回应皆百度》,记者于南。   业内人士预测,“打假斗士”或许会抛出360更多“罪证”,而360也可能发 出更多“大招”   大约是在两年前,参加红杉资本年会的周鸿祎曾因为吃饭卡到鱼刺而坐立不 安,甚至提出了要马上返京,接受最好的治疗……   一位圈内人想用这件事向《证券日报》记者说明,周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 “不拘小节”,相反,他很谨慎,更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在很多圈内人看来,不论是当初360安全卫士因免费和为Windows打补丁而异 军突起,还是此后奇虎在腾讯QQ“窥探用户个人隐私”、百度“卖假药”、小米 手机“高利润”等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周鸿祎“出招”都并非无套路可循。   要知道,“用户关系树”是腾讯的业务核心;而在百度2010年的广告收入中, 医药类占比最高;与此同时,“性价比”亦是小米手机最为主要的卖点。   暂且抛开是非不谈,善于运用舆论的周鸿祎每每“出招”都刺痛了“敌人” 的要害,而这或许就是其所推崇的“柔道战略”,在业内,它也被称为典型的 “周氏打法”。   应该说,今天正身陷“方周大战”漩涡中的周鸿祎终于碰到了真正的“对 手”,不论是窥探用户个人隐私的“罪名”,还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舆论压力,都 仿佛是一个“周氏打法”的翻版。   “方周大战”愈演愈烈   今年9月,山东卫视首度播出“360安全浏览器泄露用户隐私问题”专题报道。 随后,以山东卫视报道为由,“打假斗士”方舟子发微博建议司马南要警惕360 浏览器,称其会悄悄收集用户的隐私资料,包括各种上网密码。   方舟子的率先“开火”,换来了360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称“百度抹 黑360安全浏览器、遏制360搜索,必是徒劳无益”。与此同时,360更质疑方舟 子此举是被百度“收买打假”。   对此,方舟子立即表态称要起诉360侵犯名誉权。而从10月9日至今的逾一周 时间中,方舟子更连续对360绑架用户、上传用户隐私等问题进行披露。“方周 大战”由此愈演愈烈。   大致归纳方舟子迄今为止所披露的有关360绑架用户、上传用户隐私问题, 共计四点。   其一,360安全浏览器、360安全卫士频繁上传大量的信息到服务器,这些信 息囊括了用户使用其他软件的习惯、隐私、密码等。用户无法知道上传信息的详 情,更无法阻止这些信息的上传;   其二,卸载360手机卫士后,一些执行文档仍然留在用户手机中,并不停提 醒用户更新;   其三,360杀毒软件向用户假报微软系统有漏洞,然后将360浏览器伪装成微 软补丁误导用户安装360浏览器;   其四, 360可随时向用户电脑发指令和参数,远程操控客户端。   方舟子所披露的每项问题都配以大量图文证据,更获得了网友、业内人士的 广泛支持和参与。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360创始人之一、金山网络CEO傅盛亦曾公 开表示,“360偷窃隐私这件事是百分之百存在的,很多人的文档会被看到,个 人上网的痕迹会被看到”。   而面对质疑,周鸿祎和360官方微博却鲜有正面回应,更多则将方舟子此举 认定为竞争对手的幕后操作,把话题引向了360与百度间的“搜索”之争。   3百大战或比3Q更持久   就如同“奇虎”由来于“骑虎(雅虎)”的传闻一样,圈内人早已认定,周 鸿祎的野心绝不仅仅局限在360安全卫士上,“搜索”是其必争之地。   曾几何时,周鸿祎的“3721”是国内最大的搜索引擎,但最终却难逃出售予 雅虎的宿命。而周创立奇虎360的初衷也是搜索(由于缺乏竞争优势,起初定位 于社区搜索,后又延伸出口碑营销),但最终也未能斩获成功。   虽然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中,360很少再表现出对搜索“蛋糕”的垂涎。但 业界仍从“360曾将百度HRD(人力资源总监)郑彬挖至奇虎公司任HRVP,后又任 奇虎360副总裁”一事中觉察出了周鸿祎的意图。   果不其然,今年8月,很多360用户发现360自主研发的综合搜索,替换了谷 歌成为360网址导航的默认搜索引擎。不出人们意料,周鸿祎在搜索引擎领域卷 土重来了。   从这一点来看,奇虎360的确动了百度的“奶酪”,周鸿祎“一切回应皆百 度”的做法也并非完全荒唐。   但与此同时,一位业界人士向《证券日报》记者透露,“周鸿祎在互联网圈 内树敌无数,想‘干掉’他的人绝不止一家两家。例如当初‘3Q大战’时,腾讯 就发现了360窃取QQ‘用户关系树’的企图。诸如此类的事做多了,周鸿祎也就 以参与竞争‘不择手段’而闻名了”。   对于“3Q大战”的起因,腾讯前拍拍网技术总监魏华武也曾公开将其归咎于 360窃走QQ好友关系的举动。他表示,“这是腾讯最重要的资产”。   “当然,商场中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周鸿祎很擅长‘拉帮 结派’,他不会‘一个人在战斗’。料想此次‘方周大战’,以及未来必然升级 的‘3百大战’也是如此”,上述业界人士向记者补充并预测,“方周大战、3百 大战”只会比“3Q大战”更激烈、更持久,“打假斗士”或许会抛出360更多的 “罪证”(例如此前曾甚嚣尘上的“倒流量”等),而360也可能发出更多“大 招”。   抛开商场残酷的竞争,其实,“神仙”打架与庶民无关,“打假斗士”背后 究竟有没有“操纵者”, “操纵者”是谁,对消费者并不重要。与此同时,人 们也不奢求360系列产品不存在任何缺陷,只不过希望曾被消费者“给与信任” 的360对质疑作出令人信服的回应。 ◆ 以下摘自新华社8月10日电《中国网事:收费删帖再调查》,记者南婷。   近日,百度4名员工涉嫌违规收费删帖,其中3人涉嫌触犯“非国家工作人 员受贿罪”遭刑拘。新华社“中国网事”记者在调查中发现,一些网络危机公关 公司仍在试图进行人情删帖和有偿删帖操作,价格还随之水涨船高。 收费删帖“病灶”难除 开放性使网络成为普通人的舆论空间,网友通过发帖对政府、企业和个人进 行监督。但是,一些相关利益方总是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删除负面信息,维护自 身形象,导致大量的删帖需求市场。百度公司几名员工此次非法有偿删帖操作被 披露,网友批评百度监管不力,致使员工私用公权,百度贴吧公信力大跌。 据介绍,目前,网络上存在很多专靠删帖牟利的“网络营销公司”和个人, 他们利用企业或个人急于删除对自己不利信息的迫切心理,公开打广告称可为客 户删除“不利网帖”,收费数百元到上千元不等。情节恶劣的甚至主动制造负面 话题,对敏感帖子连续炒作,然后充当中介与互联网公司内部拥有删帖权的人进 行“金钱公关”,达到非法删帖赢利的目的。 百度如何管理删帖 缘何百度内部会出现收费删帖?新华社“中国网事”记者专访到百度公司相 关负责人。 该负责人称,自贴吧成立起,百度就严格规定处理用户的投诉不收取任何费 用,对拥有删帖权限的员工进行职业道德教育。在删帖流程方面,对每一个员工 操作的删帖有完整的记录,便于事后核实。但近期确实发现有个别员工涉嫌卷入 “收费删帖”。 据介绍,正规的申请删帖流程并不复杂,主要为登录贴吧投诉中心、填写投 诉表单、提交投诉并等待处理、查看结果四个步骤。凡符合法律、贴吧协议规定 的投诉请求,贴吧专职人员收到投诉后,将及时免费进行核查处理。 既然可以免费删帖,为何还会出现违规收费删帖的现象?从需求的角度看, 主要有三种情形:一是有删帖诉求的企业或者个人,要删除的帖子并非存在失实 或者侵权成分。他们删除此帖主要是出于对自身形象的考虑,是一种设法控制合 法舆论导向的违法操作行为。二是正常的删帖需要一定的操作流程和核查时间, 而删帖诉求方心理迫切,宁愿花费一定钱财买流程时间。三是很多网友在注册的 时候并没有认真阅读贴吧相关的说明,对删帖流程不了解,遇到事情时更是手忙 脚乱,盲目设法接触非法删帖渠道。 面对巨大的市场需求,在百度帖吧中出现两种类型的非法收费删帖。百度相 关负责人说,一种是百度内部正式的工作人员收受贿赂、收费删帖,此次处理的 员工就属于这种情况;另一种涉及百度贴吧的吧主。吧主不是百度正式聘用人员, 全部由百度贴吧中活跃用户担任,吧主有相当大的贴吧管理权限。受利益驱使, 部分贴吧吧主与外部删帖公司勾结,违反贴吧规定帮助删帖公司进行收费删帖。 有偿删帖仍存 价格水涨船高 就在百度有偿删帖事件遭披露后,记者在进一步暗访调查中发现,各种网络 危机公关公司仍然通过媒体联盟等方式,进行人情删帖和有偿删帖交易,且要价 大幅上涨。接受记者采访的专业人士指出,一些互联网企业员工个人处理权限过 大,而非法网络公关目前尚界定不清,需引起有关部门注意。 8月8日,记者以删除几个人身攻击帖为由,咨询了几家网络危机公关公司, 其中两家公司在接到链接后开始要价。山东济南某网络公关公司工作人员说: “最近网络公关行业管得严,以前删除一条新浪微博只要几百元,现在涨到15 00元左右,删除一条新浪博客文章要2500元。”据称,删帖并不经过博主, 付费以担保交易方式进行十分安全。另一家网络公关公司的工作人员十分警惕, 在长时间沟通后,他表示:百度贴吧上删这则热帖需花费2400元,新浪微博 暂时没有相关资源。 人们对负面信息的恐惧带来巨大的删帖市场需求,巨大的市场需求又拉动了 网络删帖产业的发展。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胡泳教授指出,谁出钱、谁执行、 执行的人又如何找到网络服务商相关人员实施操作,网络删帖实际上已经成为一 个上下游的产业链。网络删帖公司的运作逻辑是,给钱就能删除负面新闻和帖文。 而很多互联网公司及门户资讯网站等,普通员工的权限非常大,有自行删除帖子 的能力。于是,网络公关公司通过与互联网公司内部人员进行金钱交易,非法删 帖,操纵舆论。 中国互联网协会信用评价中心法律顾问赵占领说,现有相关文件中并没有给 非法网络公关一个明确界定,也没有明确的法律规范。去年有关部门专门针对非 法网络公关开展的打击行动,以及最近的专项打击行动中,都是对非法网络公关 具体列举了一些类型,比如收费删帖、非法投诉、敲诈勒索,或者公关公司帮助 一方去攻击它的竞争对手等,依据现有法律进行处理。 专家指出,互联网领域不同于传统行业,新的问题伴随着新技术和新应用不 断出现,需要立法和监管部门及时研究、及时规范,否则,很多新问题可能导致 行业不规范甚至混乱,进而影响到行业发展。 【牛肆】∽∽∽∽∽∽∽∽∽∽∽∽∽∽∽∽∽∽∽∽∽∽∽∽∽∽∽∽∽∽∽ ◆  我姓曾了,你幸福吗?      ·唐吉珂德·   长假期间,央视推出了《走基层百姓心声》特别调查节目“幸福是什么”。 话说衣冠楚楚的央视记者们,手拿话筒,专门向捡垃圾的老大爷、摘菜叶的老大 娘、排长队的大学生等等“辛苦工作”的普通百姓们问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你 幸福吗?   如果有如央视记者一类人物,问起读者诸君此种问题,不知你要做何回答? 我是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不过也无非是这个节目中各种人物说的那些罢:不痛 不痒地说几句应付一下。不过你一定想不到,会有一位大神级的人物,会有如此 精彩内涵的回答:   “你幸福吗?”“我姓曾。”   初看似觉平平无奇,但细想一下,却发现此答妙不可言。   面对“你幸福吗”这种带有一定诱导性的问题,对于看惯了央视新闻和联欢 晚会的国人来说,大都会下意识地搜索新闻体用语。大家一定都知道新闻联播的 那种三段式套路,什么前十分钟国家领导人动态,中间十分钟我国人民生活幸福, 后面十分钟国外水深火热之类。面对主旋律的采访,就算你心生反感,可又能怎 么样呢?难道痛骂贪官不成?   既要表达出鲜明爱憎,又要做得不露痕迹,如此高难度的回答,也许大家以 为,只有象周恩来总理那样的外交家才能做到吧。而事实是,一位“外地打工 的”,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他用一个谐音,将“你幸福吗”曲解为“你姓福 吗”,回之以“姓曾”,既回答了问题,又回避了陷阱,而这一切,都是在极短 时间内完成的。此公之急智,令人叹服。   老毛说,人民群众才是最有智慧的。此言不虚。在“我姓曾”之后,又接连 出现了“最不开心的事,就是你们采访时,我的队被插了”这类妙趣横生的回答, “极大地丰富了人民群众的节日生活”。   哈哈之余,我却心生疑窦:象这类歌功颂德的节目,采访中出现“我姓曾” 之类神人的回复是正常的,但是要知道,央视的节目非比寻常。难道这样的采访 素材,央视领导不要把关的吗?这种明显“包藏祸心”的回答,怎么居然能通过 央视的评审,堂而皇之地出现于央视节目?   这几个回答在节目中,只是很小的一段时间,都不到一分钟,如果领导觉得 不妥,掐掉就是了。春晚小品被掐掉的不是一个半个,连陈佩斯、王治郅这样的 名人,也照“杀”不误,区区几个屁民,就是有再大的能耐,再多的急智,还能 翻出人家央视的手掌心?   于是,唯一的合理解释,只有这是故意而为之。   且慢,有人可能认为,难道央视的人都疯了?这种明显表达不满的节目,怎 么还故意让它出现呢?   窍以为,这正是其高明之处。   当下的社会,早已不是新闻联播刚播出时的情况了。那时的人民都很淳朴。 现在的人吗,嗯,你懂的。现在连新闻联播的套路,网民都给总结出来了。一本 正地宣传“现在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已经越来越不招人待见,且已 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想要愚弄百姓,得另寻高招。   于是,近几年,一些讽刺社会不良现象的段子开始出现于省级电视台。最突 出的,便是东方卫视的《一周立波秀》。周立波表演功底很强,虽然炒的是网络 段子的冷饭,但其表达的对现实的不满,加上滑稽的表演还是被百姓认可。这里 面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周立波的表演内容。早期周还离不开稿子,后来也离不开 稿子,不过做得隐蔽一些罢了。但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立波的表演内容, 实际上是在打擦边球。说是不满,但却并不出格,都是网上常见的段子;而在 “七一”的时候,周还曾大拍马屁。   此种表演,明显与包括韩寒在内的“公知”们消费政治的手法一致。而政府 也对此睁一眼闭一眼。这种消费政治的客观效果,一是使百姓们有了消解怨气的 出口;二是让人觉得言论更加宽松;三是公知们也得到了名利。此一石三鸟之计 也。   “我姓曾”这样的回答,固然表达出了民间的不满,但此种不满,仍是奴才 式的,大家只当作一种笑谈,似乎一笑之后,打工的艰辛、生活的困顿,便都一 扫而光。罗素曾非常惊诧:泰山上抬轿子的“民工”生活艰苦、回报微小的情况 下却都还谈笑风生,似乎对当下的生活已经很满足。我们与他们的区别只在于, 我们可以在抱怨之后,再“一笑而过”。   央视在播出这个节目后,可以“自豪”地向国人宣布:你看,谁说我们言论 不自由啊,百姓明明可以自由地说话嘛。这是新型“精神麻醉法”。   对于“你幸福吗”,这种问题,你按他们预设的套路回答,木有问题;不按 套路回答,则可以适当放行。如此进可攻,退可守,确实很高明。   然而,我们都还是“在套子里的人”,只不过在这张新时代的套子外面,罩 着一张韩寒们消费政治、百姓“言论自由”的面具而已。 ◆             青梅煮酒论鱼获                    ·陈其浩·   李白诗云:“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垂钓,又被谓之曰“休 闲钓”,由于独缺那份锱铢必争的势利,故于今风头正劲。下面就聊一聊不必为 鱼获多少而患得患失的渔者之品位及酒的豪雅妙用。   渔人与酒有无关系?要我说,也有,也没有。说其有,是说懂得享受的渔人, 出渔期间,恰到好处地与友人小酌一番,是能够长精神,添豪气的;说其无,不 是说其中不善饮者占有一定比例,而是说,酒与渔人没有必然的内在的联系,它 顶多是作为旅行休闲中的一个调剂气氛的不可或缺的物品。   引起这番话头的是我于1993年3月发表在《杂文报》上的一则杂文《青梅煮 酒论英雄?》,题目是设问句式,便有对所提问题存在置疑的意思。在此之前, 该报刊载《杂文与酒》一文,非常武断地下了这样的定义:凡写杂文的必不喝酒; 凡喝酒的必写不出理性的杂文来。我闻后,即写此文反驳,阐明杂文与酒并无内 在的亲疏关系,并因此辩解道:将不怎么喝酒的杂文作者视作杂文界同仁的一个 特征,难避以偏概全之嫌;其次,说醉眼朦胧做杂文,“绝对会缺少一种理性色 彩”,多少有点儿瓜田李下的味道;再其次,劝酒量大而又酒瘾超常者莫去弄杂 文,未免失之公允。   那时我私下认为,弄杂文的要是都能像绿林好汉,奉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之雄风,其文必多豪放与阳光,至少比文绉绉的隔靴搔痒来得痛快些。但顾及某 些文人雅士的脸面,此观点未在上文中亮相。   将话题推广开去,我便自然而然地想到渔人。你能够说,不会喝酒是渔友的 一个共同特征吗?如果再进而过头地奉劝饮酒有海量的渔人不要去玩操竿垂钓的 把戏,那肯定会被视作杞人忧天,是要讨人嫌的。所以说,凡事得看对象,凡说 事儿,切忌把话说绝了。要我说,渔人偏好垂钓又嗜好喝酒不是他的错,渔人不 喝酒也不见得就能显示他的清纯,能饮与不能饮与能喝而不喝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前者不可强求按一个模式去行事,后者得兼顾其心情与意愿。至于说,能喝不喝 也不对,那是酒席上的调侃之语,千万当不了真的,倘较真起来,就容易犯我这 个人的臭毛病:人太爽直,往往被人一激,明明只有4两的酒量,也要充好汉地 喝到8两。因而,结局也常常不妙,不是酒话连篇,就是醉卧花圃(吾住宅区前 有一大块绿地,凡遇喝高时,归途中常得在此呆上好一会,待酒醒后方敢斯文体 面地回到家)。   2007年10月到昆明开会,顺便到大理、丽江一游,有好几回喝到一种叫青梅 酒的酒,其度数低,入口甘甜清香,细细品之,觉得有点像南方的小家碧玉,温 婉可人,全然不似某年出差路过哈尔滨时与友人喝60度的北大荒酒,喝着喝着, 便热血沸腾、豪气冲天。于此我想,诗酒作为旅途之点缀,二者缺一不可,一个 较有品位的驴人,会吟诗作赋诚然极佳,如果又能四处品尝到不同风味的佳酿, 则更妙。进而言之,酒于旅途,或者说酒于人生,均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倘无 此君,旅途甚或人生,均要黯然失色矣。   写到这,谅读者诸君已经大致明了我的意思了,即:作为有品位的渔人,身 边缺了诗书,就像少了灵魂;缺了茶与酒,就好比少了解乏和振兴的手杖(我的 这个比喻不知是否贴切)。无魂灵,就剩下败絮其中的躯壳,无手杖,就暴露出 独缺养分的无所借势的超负荷的躯体,二者终究俱不完美矣。当然,于此我也得 声明一下,在下未拿任何酒厂的广告费,并非在为其做宣传,而是想真真实实地 告诉诸位渔友,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坏东西,好孬全在于你自己把握。 说到其好处时,诚如某年我发表在《讽刺与幽默》报的小文所述:酒,一是亲情 的融洽剂,二是有骨质诗文的催化剂,三是壮行色的好东东。此文刊出,被多家 媒体转载,谅想引起了圈内人的共鸣罢。而说到其坏处,我在醉后所作的《感觉》 一文中也有交代:“醉酒的感觉真的很不爽,其心跳重如鼓捶敲击,欲呕不呕, 叫人痛不欲生;或者呕吐呈翻江倒海之势,断断续续,将那一肚子美酒佳肴尽数 冲喉而出,待‘风浪’甫定,人则像被秋风扫过的落叶,枯萎乏力。有的醉酒则 深捂不呕,眼冒金星,头重脚轻,步履蹒跚,意识混沌,说倒就倒,倒下后一时 半会起不来。路人见之,谓之酒鬼,然后掩鼻而过。如此落魄,如此狼狈,局中 人酒醒后,大约懊丧者有,回头者少。这就是酒的魔力。”   我心目中的真正的渔人,常被我谓之为超凡脱俗的高人,相信他会明白我的 “能喝不喝也不对”的苦衷,亦相信他对我对适量饮酒能够给略嫌寂寞的间或性 的休闲垂钓生涯注入活力的倡议能够认同。   我曾在我的《茶悟》文中写道:“饮酒好比关东大汉,手持铁锉板,引吭高 歌;饮茶宛如江南儒生,手持象牙板,低吟浅唱。刚烈与温婉并存,粗犷与斯文 共处,各有风度,别具妙趣。”现代休闲钓之渔人,若兼具此二者之品性,张扬 而不张狂,沉稳而不沉沦,岂不活得潇洒自在!   青梅煮酒论英雄,那是老早以前的事儿,我等平头百姓,不敢充什么好汉, 但求平安度日,能够偶尔青梅煮酒论鱼获(包括诸多生活中的渔之感受),就挺 知足的了! ◆           从“装人民广播电台”谈起                ·肖 毛· 9月16日,他们说台风要来,三巴,这是它的名字,虽然听起来不太舒服。 据说三巴会在17日晚造成降雨,18日白天则有大风雨,恰如上次台风的结果。后 来,他们更改了对于三巴的命令,让它只在17日晚造成小阵雨,在18日上午呼风 唤雨。淘气的三巴偏偏不听话,昨晚没来,今早似乎也懒得光顾,大概它也瞧不 起东北人,就像海南的某些非猪一样。不管怎样,他们对于三巴的拒绝服从命令 感到很不高兴,所以在18日早上发布了新指令:18日无雨有风,大风。大风?事 实却是:18日根本没有雨,也没有大风。 说实在的,我并不奢求他们说准话,因为事实一再证明,大自然威力无比, 变幻莫测,人定胜天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鼓噪。别说地震或台风,就是普通天气 他们也说不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谦虚一些,在预报天气时使用“大概”、 “可能”、“百分之几的概率”的词汇呢?要知道,天气不属于任何国家,你无 法对它的行为做出准确判断甚至法律约束。 等一下,这里反复提到的“他们”是谁呢?当然是“装人民广播电台”,或 者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了。我没有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改名或者对其中 伤之意,但请你自己听听,在节目中提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时,他们是不是 经常把“中央”两个字读得飞快,以至于听起来好像zh+uang,即“装”字?奇 怪的是,假如仅仅要播出“中央”二字,他们却吐字清晰,不会造成误听现象。 此外,也不光有“装人民广播电台”,还有“装电视台”呢,不信请听某些电视 节目主持人在提到“中央电视台”时的发音。起初我以为这是我耳朵有问题,后 来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两个搞笑网友拍摄了一段模仿新闻联播的视频,在其中 故意自称“装电视台”,可见他们也发现了这个毛病。还有更搞笑的。我经常在 观看哈尔滨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时听到一个词,听起来好像“嘟氏灵锯鸡爆”,经 过连看带猜才终于明白,所谓的“嘟氏灵锯鸡爆”,其实只是“都市零距离记者 报道”的速读。 我想,无论播音员还是电视节目主持人,不管相貌学历背景如何,都应该具 有口齿清楚的特点,这是最起码的要求,但他们有时连这个也做不到,而这种口 齿不清的“速读”不但容易造成歧义,甚至有可能损害国家形象。比如说,一个 粗通中文的老外,如果在收听或收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或中央电视台听到“装人 民广播电台”、“装电视台”之类的怪词,他会做何感想呢?就算去翻经常再版 的《现代汉语字典》,他也会感到迷惑。或者这样想: “装zhuāng:①修饰;打扮;化装。②服装。③行装。④演员化装时穿戴 涂抹的东西。⑤假装……I see,‘装电视台’就是‘假装电视台’的意思,因 为今天是4月1日,中国人也开始过愚人节了,这叫‘洋为中用’。Yes!” 查阅古代笔记,发现中国古人也很在意讲话发音正与不正的问题。《南北朝 杂记》(刘敞著)中的《胡谐之》一条说: “齐豫章胡谐之,初为江州治中。太祖委任之,以其家人语傒语,音不正, 乃遣宫内数人至谐之家,教其子女。二年,上问谐之:‘卿家语音正未?’答曰: ‘宫人少,臣家人多。非惟不能正音,遂使宫人顿傒语。’上大笑,遍向朝臣说 之。谐之,历位度支尚书,豫州刺史。” 什么是傒语呢?《汉语大辞典》说,傒语又名傒音,“南朝人讥称江西九江、 豫章一带人的语音”,而胡谐之全家把宫人弄得不会说“普通话”的故事又见于 《南史·胡谐之传》:“谐之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 使宫人顿成傒语。’”。 《世说新语》的“容止第十四”中也曾提到“傒语”者,使用的却是“傒狗” 这样的不雅之词: “石头事故,朝廷倾覆。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顾命 不见及。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于时庾在温船后, 闻之,忧怖无计。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傒狗我所悉,卿 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 “傒语”之类的语言属于方言,只说“普通话”的人听起来当然会感到别扭。 可是,就算你能说“普通话”,假如发音不正,人家听起来照样很不舒服。有人 把奉系军阀吴俊升称为“吴大舌头”,就因为他说话吐字不清。有时,发音不正 的问题甚至影响官员的仕途。《謇斋琐缀录》(尹直撰)中说: “天顺初,德、秀等王当出阁,英庙谕李文达公慎选讲读官。文达以亲王四 位,用官八员,翰林几去半矣。乃覆对翰林官少,请于新进士内选人物俊伟,语 音正当,学问优长者,授以检讨之职,分任讲读。” 《彭文宪公笔记》(彭时撰)中甚至提到,在征选庶吉士时“止选北方人”, 这或许与南方人的方言往往难以听懂有一定的关系: “后数日,上御文华阁召李贤谕曰:‘永乐、宣德中,常选庶吉士教养待用, 今科进士中,可选人物端重语音正当者二十余人为庶吉士,止选北方人,不用南 人,南方若有似彭时者方选取。’” 在明朝以前,发音不正者却也有做官的机会,这里不提以“期期艾艾”而著 名的周昌与邓艾,只说说因告密得官的侯思止。《旧唐书》的侯思止传中有一段 关于他发音不正的描写,但细节太少,《大唐新语》的“谐谑第二十八”中则有 详尽记录: “侯思止出自皂隶,言音不正,以告变授御史。时属断屠。思止谓同列曰: ‘今断屠宰,(鸡)圭(猪)株(鱼)虞(驴)缕,(俱)居不得(吃)诘。 空(吃)诘(米)弭(面)泥去,(如)儒何得不饥!’侍御崔献可笑之。思止 以闻,则天怒谓献可曰:‘我知思止不识字,我已用之,卿何笑也?’献可俱以 鸡猪之事对,则天大笑,释献可。” 当然,发音不正带来的最大问题还是彼此难以交流,常常会引起误会甚至笑 话来,《庸闲斋笔记》(陈其元撰)中便记载了一个因不懂乡音而造成的笑话: “又闻有北人任淮安令,民有控鸡奸者,诉曰:‘将男作女’。官不解其故, 叱曰:‘江南下雨,与尔江北何干?’众为哄堂大笑。既询知其故,乃为判断。” (《糊涂官》) 其实,任何一地的发音都有可能被另一地的人看做乡音,因为各地方言之间 的差异往往很大,妨碍了人们的正常交流,所以我们才要推广普通话,尤其是在 广播、电视等媒体中。此外,广播员或电视节目主持人在说普通话时必须吐字清 晰(不然就有可能造成“装电视台”之类的误会)、少念别字(“中国之声”的 某节目主持人曾在广播中提到“水懒”,听起来令人困惑,幸亏他很快改口说, 这个词应该读做“水獭”)、尽量少请不会讲普通话的特约评论员,以免起到错 误的表率作用。比如说,“中国之声”经常请一个某大学中文系的女教授当特约 评论员,但她在说话时平卷舌不分,而且经常出现方言发音。有一次,我听见这 位女教授说出了一连串古怪的词汇:“粗猪cē、饲cǎng、国类、层功、尸体、 馋品、可léng、柿拾、死得、几怜、动守、补葱……”假如没有听到上下文,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与之对应的普通词汇是:“出租车、市场、国内、成功、 实体、产品、可能、四十、使得、几年、动手、补充……”奇怪的是,在这些怪 词中间,我还听到了一句英文“number one”,发音标准得令我惊讶——为什么, 身为中国的中文教授,洋文竟然说得比中文更准确呢?如果这不是学习态度的问 题,又是什么问题呢?中国之声的节目主持人或许应该对这个问题发起一次讨论。 【丝露集】∽∽∽∽∽∽∽∽∽∽∽∽∽∽∽∽∽∽∽∽∽∽∽∽∽∽∽∽∽∽ ◆               江南夜雨                ·刘维芳·   立秋一过,江南的夜雨便骤然频繁起来,经常是一阵小小的晚风拂过,就有 夜雨如枯黄的叶般被一张张地吹落了,这时往往就停下手中的活计——譬如翻开 的书,再譬如织了一半的毛衣等等,然后偏着头去听,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就 仿佛在默默计算雨珠的个数——而那边的雨却是不知隔墙有耳的,仍兀自地飘, 但又格外的小心,如某人偷偷在外面“悉悉索索”地绞一张湿手巾,但又老拧不 干,于是几小时后,那滴水声便将一个“静”字淋透了。   因为已不是夏天,夜雨便不再有七八月份那种令人恐惧的雷鸣电闪,相反, 这时江南的夜雨却总显得那么闲适和从容,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它们偶尔从天 上洒几颗下来,又停一会儿,然后再洒上几颗——江南的夜雨就是这样,恬淡而 与世无争,像一个看破红尘的智者,又像是一个胸有成竹、提着水壶浇花的园丁, 走两步便将手中的壶往夜空中倒上几滴,有时稍不注意便把一蓬雨洒在了你的头 顶,一下子就打湿了你正在倾听的耳和听觉。   如果再晚一些,人们便大都休息了,若有人忘记了关窗,就总会有一些零星 的夜雨沿窗棂悄悄登堂入室,继而浸进你的梦中;当它们裹着一股冷气蹑手蹑足 来到暖暖的室内,觉轻或者机灵一些的人就会从甜美的梦中醒来,这时拉亮电灯, 你甚至还可以在未褪色的梦境边缘发现一圈夜雨留下来的淡淡水渍。   但纵是小的夜雨,因人静夜深,其响动却也如响鼓重擂,只是于有声处,夜 晚反倒愈发显得空旷和静谧了,这时你仔细听,便会有一丝一丝的雨从高处坠落 的动静。当然,这雨如果是直接落到地上,且那地面又很松软,那动静便会像针 入大海,一般人粗粗的听觉是很难把它从海底捞起来的;但若是掉到屋顶的瓦片 上则又不同了,这时雨就会发出“叮叮”的声音,那种声音相当悦耳,一如江南 民间小调,听起来有种舒服和宽阔的凉味——而南方人又多有雨天在门外放置木 桶或瓦罐的习惯,假如你的家门口也有这么一只,于是便会发现那响尤其深远和 古朴,听起来像极了老僧于耳畔徐徐击罄。   如果夜雨短促,雨一过,间或也有失眠人去外面走走,这时白天高扬的尘和 烦躁已被一阵夜雨深深地打入泥土,如此整个的夜晚便格外地清洁和新鲜,这时 披一件单衣或者夹袄,借着刚刚露脸的星光或者月晕避开积水和泥泞,你双脚踩 到的,便全是夜雨所带来的好处与优点了,它们软软的,并且有些弹性,一脚下 去,便“吱”的一声,如同踩在了秋夜那潮潮的滑滑的尾巴上——而当你慌慌地 遁开,却又有一滴挂在檐下久悬而未滴的夜雨像秋虫一样突然软软地掉进你脖窝, 让你一激灵,便不由要生出一身小巧而细密的鸡皮疙瘩来。 ◆          阿尔卑斯:大自然里藏着的宫殿                ·黄 凌·   我们乘坐的大型旅游客车从慕尼黑出发,向巴伐利亚州南部的阿尔卑斯山驶 去。车里坐满了游客,大部分是欧洲人,也有其他国家人。我座位旁边,是一位 新加坡人。   阿尔卑斯山是位于德国和奥地利交界地的欧洲最高大山脉,从热那亚湾附近 的图尔奇诺山口沿法国、意大利边境北上,经瑞士进入奥地利境内,绵延1200公 里。这条山脉的北麓,是德国的一个著名旅游区。我身旁的那位新加坡人,刚到 慕尼黑,只打算在这个城里住几天时间,可是也慕名而来,愿意花上一整的时间 前往游览。看来这里的确是个吸引人的游览胜地,更增添了我对它的好奇心和游 兴。   汽车行驶了约莫一小时,在山麓下的考赫尔湖畔停下来小憩。部分旅客下车 后,径直走向湖边的小店里去喝咖啡。我不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到湖畔去散 步,欣赏这里的湖光山色。   没有风,也没有城市的喧嚣,湖水平静得象一镜子,远望烟云浩渺,近视水 波不兴,附岸的山峦,云环雾绕。一群鸟倏忽而来,拍击水面,击起了微微的涟 漪,在水面轻轻掠过,转瞬之间又已经飞过山峦,不见踪影,像是林间仙女的窥 探者,来打探我们这群陌生人的底细,好汇报给它们的主人。湖边的农舍,在绿 树丛中露出红色的屋顶。映在水中的倒影,简直象真的一样清晰。这里,丝毫没 有钢铁的味道,连一些湖边的栏杆,也是用没有刮掉皮的圆木钉成的,使人感觉 不到有人工斧凿的痕迹。也许,这个旅游胜地的魅力,首先来自于大自然的本身, 来自于保持和发挥了大自然本身的优势。如果这里高楼大厦林立,现代设施齐全, 恐怕反而没有人光顾了。   经过片刻的休息,汽车又继续进发。河途经伊萨尔河谷,来到埃特哈尔市, 这个美丽的小城市,有一个古老的大教堂,城市因此而出名。我们下车之后,就 向这个大教堂走去。教堂是葱头式的塔顶,和我们在其他村镇所见到的许多教堂 相类似,但是建筑要宏大得多,这样的教堂形式,比哥特式的尖顶更增添了童话 色彩,虽然宏伟,但丝毫没有压抑之感,倒像是我们变小了,而教堂其实只是手 边的一个美丽模型。教堂里金碧辉煌,带有强烈的中世纪特征,教堂里那精美的 绘画和雕塑艺术品,都很吸引人。墙上设有许多璧龛,里面是圣徒们的塑像,或 眼往远方,或垂目沉思,但不管怎样,全都面无表情,神情肃穆,更增添了宗教 的神秘性,倒是这里的神父都温和帅气。我虽是无神论者,无论是中国的道教, 印度的佛教,还是穆斯林的伊斯兰教,或者是西方世界的基督教,都是一概不信 的,但在这里却情不自禁地感到教堂的神圣,想要去膜拜,突然觉得,无论什么 样的宗教,都是引导人的心灵走向安宁,在浮华熙攘的人间得到片刻的从容,不 被邪恶侵蚀,不受异端引诱。教堂原本是纯洁的,只是难免被人所利用,《十日 谈》里描绘的教会,大概是它千年来最黑暗的见证,不禁唏嘘。在多元文化叫人 目不暇接的今天,如何去芜存菁,需要智慧,更需要点运气,心情不佳,遇人不 淑,想要龇牙报复社会做傻事时,到教堂来做做弥撒,见见神父,其实也是个不 错的选择,想到这里,心情就又放松了。   午饭是在这个城市附近的一个环境优美的小饭馆吃的。这个饭馆座落在山坡 上,背靠青山,面对公路。饭馆有两层楼,是典型的巴伐利亚民间的建筑形式, 屋顶是人字形的,山墙是木结构的。窗户很多,可是都不大。楼上的阳台前,鲜 花盛开,红色的花朵,象火焰一样惹眼。饭馆的周围,环绕着花草树木。饭馆里 挂着油画,没有包厢,所有人就算是明星政客也要和大家亲密接触,侍者问话的 声音很轻,好象悄悄地谈心一样,而且人人都食量惊人,拂袖间,饭菜一通而收, 优雅得似乎刚刚那一桌子的人间烟火都不是他们吃下的。看得我和那个新加坡人 面面相觑。在这里不仅能够吃饱肚子,而且也是一个恬静舒适的休息场所。   离开埃特哈尔市,我们的汽车不久驶到了一座古代宫殿附近。这是一座白色 的宫殿,建筑规模不大,但很精致。它是十九世纪巴伐利亚国王路德威格二世建 造的,从一八七四年动工,直到一八七九年才建成,前后花了五年的时间。宫殿 建在山腰上,四周山色葱茏。据说,以前这里居住着一个名叫林德尔的猎人,后 来,国王发现这个地方环境优美,就决定在这里建造宫殿。宫殿的名字,也因之 叫做林德尔霍夫,在德语里就是宫殿的意思。宫殿四周是修剪整齐的花坛、绿篱 和喷水池。宫殿前有个大喷水池,水柱喷得很高,象一把光闪闪的利剑直插天空。 据说欧洲政权在中世纪时大都是藩镇割据,所以城堡就是建筑的最高形式,随时 准备战斗,而随后的宫殿别墅也都是从城堡演变而来,大大的花园和喷泉,就相 当于城堡的护城河。一进入宫殿的大门,我就发现,正面楼梯两旁摆着两个巨大 的景泰蓝花瓶,瓶上双龙为耳。德国朋友告诉我,这是三百年前制造的中国式花 瓶,而我却觉得,也许并不是德国造的。在国王的饭厅里,我看到饭饭桌是可升 降的。御厨在楼下摆好饭菜,桌子就直接升到楼上,供国王享用。国王的御榻, 正对着窗户。窗外有长长的石阶,从山上延伸到窗前。一股山泉象瀑布一样从石 阶上流下,经阶下人鱼和骏马塑像的口中喷出,注入池中。国王在榻上,可以倚 枕瞭望这自然和人工制造的景致。整个宫殿,被一个马蹄形的长廊环绕,廊顶和 两壁是由攀缘植物的茎叶组成的。在长廊里行走,宛如置身于林间小路之中。   当年,路德威格二世精心建造了这座宫殿,可是他享受的时间并不长。在他 四十一岁的那年,突然在宫殿附近仅仅一米深的水中淹死了。他很会游泳,为什 么竟在这么浅的水中淹死,至今还是一个谜。如今,这里的“国王”却变成南来 北往的旅游者了。旁边客店里有关林德尔霍夫的纪念品,也成了畅销品。   接着,我们又乘车来到了乌贝尔安美尔高市。这个小市镇,蓦然就是一个中 世纪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的小镇。忍不住走进这画中去,一片葱茏中,鹅卵石铺 成的小街一尘不染,木舍的外墙用白松树皮包起,在阳光下泛出起伏的波纹。屋 檐下挂着串串腊肉,后院里齐齐整整地堆着冬季用的劈柴。镇上家家户户都养花, 里里外外开得热热闹闹,连牛棚的窗沿上都摆着大花盆,粉红黛绿的一片。商店 的墙壁上,绘着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画像。小镇以木雕而闻名,商店里出售的 各种木雕像,也大都取材于圣经里的故事。据说,几百年前,这里瘟疫流行,死 了很多人。市民们祷告上帝,如果上帝能消灭这里的疫病,他们就定期举行宗教 戏剧演出。以后,疫病消灭了,当地人就坚持按期演出宗教戏剧,一直延续到现 在。   将近傍晚时分,我们登车回驶。一路上,我回味着一天的所见所闻。我在想, 大自然赐予阿尔卑斯山的美丽风光,和人们精心保护的古代文化建筑,再施以浓 厚的地方特色,以及清洁、整齐和周到的服务设施,让这里成为了使人心动的旅 游胜地,在这里,不仅让人感受到欧洲常常能见到的湖光山色,更是有其独特的 历史文化背景,而这这一切,也许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              安魂曲                  ·于怀岸·   申之岳的曾祖父做过贵州提督,这在前清是一个很大的官,管辖几万里疆域, 统领数十万兵马,他醉酒后说自己出生于显赫世家绝对不是吹牛的。可是祖上的 功德并没有余荫到他身上,至他祖父始就家道中落,守着干城万溶江边的一幢老 宅靠变卖字画、玉石和田地过日子,等到申之岳的父亲去世前,这幢大宅院卖得 只剩下偏屋的三间耳房了。申之岳一出生就是贫困之家,祖上的辉煌他连块镀金 的门楣都没见到过,更甭说享受了,但这并不影响他内心的骄傲。十三岁那年父 亲去世,申之岳初小刚毕业,母亲一人养不活全家五口,作为老大的申之岳必须 分担养家的重任,于是他辍学了。先在干城街巷里摆烟摊、卖馄饨,做些他这个 年纪能做的小本生意,后跟一条街的黄麻子外出贩卖私盐,一年间足迹遍布湘鄂 川黔四省边境。翌年五月,他们一干四人在沅陵县溪口镇贩盐时被官府逮捕,黄 麻子等三人十日后即遭处决,县知事怜惜他还是一个孩子,网开一面,关押三月 后放他回家。1917年,申之岳十五岁那年投军田应诏的湘西护法军,此后三年间 他参加大小战斗百余次,从士兵一步步擢升为连副。从军和升职激发了他恢复祖 上荣光的欲望,当年他的曾祖父不也是从一个小小的九品把总干到了封疆大吏。 1920年春夏之交,申之岳所在的湘西靖国第一军三团二营一连与张敬尧部一个营 激战于沅陵县溪口镇梨木坪村(此处即他四年前贩私盐被逮捕之地)时,一发炮 弹落在他身后,头部重伤,住院两月。出院后回家休养期间,他开始厌恶自己的 军人身份,于是闭门读书看报,赋诗作画。1921年春天,申之岳突发奇想,借凑 了盘缠,顺沅江而下,前往北平求学。他在北京大学旁听了半年课。1922年初, 考上该校文学院预科生。   申之岳现在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副教授,给学生们讲授现代文学课程。他今 年30岁,未婚,没有女友,也从未勾引过任何一个女学生。申之岳平时深居简出, 没有特殊嗜好,他不抽烟,不泡百乐门舞厅,偶尔跟朋友们下饭馆时才喝点小酒, 除了上课教学,绝大多时间他都在家里闭门读书,写作教案或论文。也写作一些 知堂先生那类的书话小品文在报刊上刊发。不过他不用本名,化名“孤独氏”发 表。他的朋友圈很小,只有文学院的几个年龄相当的同事和两三家报刊的编辑先 生,还有往届毕业后留在上海就职的三五个学生。他们有时会吭哧吭哧地跑上他 住的五楼,砰嗵砰嗵地擂开他的公寓门,硬拉着他去下饭馆,喝酒。当然,有时 候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喝酒,偶尔他们会带来一个性情温婉但长相平平的女孩,她 们有的是公司的职员,有的是政府秘书,也有几个是复旦或同济大学快毕业的女 学生,朋友们的用意当然是想给他介绍女友,解决他的单身问题。这种时候,申 之岳喝酒绝不会超过三两,吃完饭不管谁付账,他都会把那个女孩送到马路上, 招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去,费用女孩刚一上车,他就付给了车夫。只有没有女人在 场的时候,申之岳才会喝到微醺的状态。朋友们一起喝酒,进入状态后大家都吹 牛胡侃,这时候申之岳也会说起他曾经辉煌的家世,说起他奇特的经历。既然是 吹牛和胡侃,朋友们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多少。他们认为这不过是申之岳的一种 宣泄罢了。作为一个外埠人,谁都知道在上海滩混生计有多么地艰难,上海人瞧 不起外地人那是出了名的,哪怕你就是教会大学的副教授,同样会被石库门里的 上海女人叫骂“滴个乡下人”。申之岳身材不高,不说英武挺拔,但他五官清秀 俊朗,表情坚硬而忧郁,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在偌大的上海滩却找不到一个可 以谈婚论嫁的对象,朋友们能够理解申之岳的自卑心理。尽管都是外埠人,这些 朋友大多来自宁波、昆明、桂林、济南,真正的“滴个乡下人”只有申之岳才是。 光棍汉也只有申之岳。申之岳每次胡侃完,也不管朋友们用什么眼光看他,往往 再喝一小杯酒,就会起身去柜台,付了账,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每次喝完酒回到家里,大约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左右,也有更晚一些的时候, 可能都过了十一点,无论明日上午有不有课,他都是洗漱之后就回卧室,躺在床 上听音乐。一般要听一小时左右,过了午夜十二点他才会入睡。有时没等取下留 声机的唱针,他已经呼呼睡着了。申之岳的公寓是三居室,有一个比较宽敞的厅, 是客厅兼饭厅。他的书房和卧室是分开的,书房里有书橱、博古架、书案、一张 小茶几、一把靠椅和四把圈椅,有时来了特别要好的朋友,或是他的学生跟他讨 论学术问题时,他也在书房里会客。书房是三间房间最大的一间,容纳四五个客 人绰绰有余。他的书案是一张宽大三屉桌,桌面上堆放着书籍、笔墨纸砚(他习 惯用毛笔给学生批改文章)等等,最左边的抽屉里还放着一把毛瑟手枪。不过是 假枪,德国1912型六连发一比一的仿制品,木握把、铁身,除了7.63毫米口径枪 管是实心的,枪机、板机、弹匣都是活的。这是他在外滩一家古玩店淘来的,也 是德国货。有时看书或写作累了,他就拿出来玩玩。这是他作为曾经的一名军人 惟一留下来的爱好。拔枪、扳机头、瞄准、扣板机,他用时不要两秒,一气呵成, 比十年前当连副时出手更快更准。   他的卧室是三间房最小的一间,也是除他自己从未有人进入过的一间。这间 房除了一张床,一个放衣物的壁柜,一个摆台灯的床头柜外,就只有床头柜和壁 柜之间的一张梨花木小圆桌。这张圆桌古香古色,一看就价值不菲,但更引人注 目(可惜从未有人见到过)的是它上面放的一台留声机,它的喇叭和曲管全部镀 铜,锃亮闪光,底座是非洲红木盒子,古朴大方。这台手摇式留声机是三年前申 之岳托北京大学的一个在剑桥留学的同学从伦敦邮寄过来的,加上二十张唱片, 兑换英镑汇款花了他整整五十块大洋。这台留声机有些年头了,比申之岳还大三 岁,是英国伯利纳公司汉诺威厂家1899年的出品,算不上古董级,但绝对是正宗 的品牌机,它的转速每分钟七十八圈,每张唱片能转三百圈左右。为给这部伯利 纳留声机配一张合适的桌子,申之岳跑遍了整个上海滩家具行,花了十五块大洋 买下这张梨花木圆桌,据卖家说这张桌子是从宫里出来的,如假包换的大明朝古 董。   申之岳相当爱惜他的留声机,每次听完后都会用一块天鹅绒布把留声机从喇 叭到底座完全盖起来,每隔几天他也会拭擦一次,擦得一尘不染,铜喇叭能照映 出他那张被拉得长长的变形了的脸。他有一部留声机,没有任何同事和朋友知道, 这几年上海人外出聚会、避暑度假,带一部留声机是最时髦的排场,他不想让人 知道,是怕人家借走,损坏,更是不想让人知晓他收藏的唱片曲目。申之岳收藏 有大约近百张唱片,除二十张是那个剑桥同学按他的清单选购寄过来的,其它的 有他在上海买到的,也有托熟人同学朋友从哈尔滨、北平、青岛、香港,甚至美 国和德国寄来的。可以说大多数他想要的世界名曲都被收入囊中了。没人会想的 到,申之岳收藏的所有的唱片都是安魂曲,无一例外。从中世纪的纳帕莱斯特里 亚的《教皇马尔切利弥撒曲》、维多利亚的《悼亡仪式》,到著名作曲家J.S.巴 赫的BWV232号作品,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直至正当壮年旅居法国的俄罗斯 作曲家法斯特拉文斯的安魂曲作品,无所不有。他最痴迷的莫札特的K626号作品, 收藏有三个版本,分别是德国、英国和美国三家大唱片公司录制的。他已经听过 不止三百遍了,能分辨出每个版本最细微的音调差别。当初,申之岳托熟人朋友 们购买唱片时,只说是为了做学术研究,他们都很理解,尽力帮忙,没有觉得有 何不妥之处。他们要是知道申之岳每晚都要听着安魂曲入睡,必定会大吃一惊, 甚至要怀疑他不是神经失常,就是精神变态。安魂曲是天主教徒超度亡灵的弥撒 曲,说白了,就是中国人丧堂里的哀乐,哪有夜夜听着它睡觉的道理?更何况, 申之岳也不是什么天主教徒。   申之岳确实不是基督徒,虽然在教会大学任教,但他从没想过要皈依耶稣基 督。五年前,申之岳刚刚从北平到上海时,正值梅雨季节,他头痛如针扎。1920 年的那次战斗负伤,有一小块弹片嵌在他的脑壳里医生没法取出来,一到阴雨天 他的头就疼痛。以前痛得不太严重,忍忍就过去了。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由于北 平干燥的气候所致,那里一年四季晴朗无云,没有几天雨季,上海却不同,这里 雨季太多太长,令他无法忍受。就在他准备辞掉圣约翰大学讲师之职重回北平时, 他参加了一个外籍教师的葬礼。他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出门前他就头 痛得厉害,赶到教堂的墓地时,雨下得更大了,他的头也更痛了。这时,突然墓 地上响起了莫札特的《安魂曲》,低沉、舒缓的引曲一下就把申之岳带进了庄严 肃穆的教堂里,随着乐曲的推进,申之岳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的心灵随着音乐 旋律的起伏而波动着,直到葬礼结束,音乐停止,他的头脑里仍然一片空茫,头 痛的事都忘记到九宵云外了。奇怪的是,自那之后好几天,依然是连绵的阴雨天, 他的脑壳竟然一点也不再疼痛。后来他去过几次教堂,只要一听安魂曲,哪怕他 的脑壳正痛如针扎,一会儿后像服过灵丹妙药似的,疼痛就会奇迹般地消退无踪。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花大价钱买来了这部伯利纳留声机和近百张安魂曲唱片。当 然,每次听安魂曲时,他都把音量调得很小,不影响到邻居的休息。特别是午夜 里,安魂曲的旋律就像石板上的清泉或者寒夜里的月光一样,轻轻地流进他的脑 壳和心灵里,不会飘逸出紧闭着的覆盖了厚厚的天鹅绒窗帘的窗外。   申之岳确实也在做安魂曲和中国丧葬哀乐对比的学术研究。这是他半年前萌 发的念头。不过,他思考得更多的不是学术上的对比,而是他自己心灵的感受。 这些思考有些形而上,也唯心主义。他一直在想,为何一听到安魂曲他的头就不 痛了,是不是他每播放唱片一次,那些安魂曲就在为那些替他死去的或者是被他 杀死的人超度了一次呢?譬如黄麻子他们,譬如替他挡过子弹和大刀片子的赵根 生、吴大明他们,譬如那些死在他枪下的湘军、川军、黔军兄弟们以及湘西各个 山头的土匪们,他从军四年,参加过近百次战斗,与湘军打,与川军打,与黔军 打,也与滇军和鄂军打,还清乡剿匪、镇压苗民,作为营里有名的快枪手,死在 他手上的人不说上千,一两百号是有的啊!他的头痛如锥是不是那些冤魂们纠缠 的结果?现在他用安魂曲超度了他们,就像请和尚或道士做过一场水陆道场一样, 他们就再也不来纠缠他了?这些想法自然是写不进论文里的,申之岳想做的论文 题目是《西方安魂曲源流考及其与中国南方哀乐的异同》。   没等论文做出来,32岁这年申之岳谈上了一个女友,对方是闸北一所中学的 女教员,叫杨淑青。杨淑青今年二十六岁,浙江嘉兴人,出身名门,她的祖父做 过嘉兴县民国第一任知事,父亲是本地商会会长。杨淑青长得高佻窈窕,端庄美 丽,既符合申之岳的审美标准,又符合申之岳的门第观念。他们是经人介绍相识 的,交住半年后,彼此都感觉不错,已经准备谈婚论嫁了。其间,他们一起回过 一次嘉兴,在杨淑青家里住了三天。杨淑青的父母亲对申之岳热情有加,待若上 宾。看得出来,两位老人是很愿意招赘申之岳为婿的。但这桩婚事最终却没能成 天作之合,无疾而终了。从嘉兴回上海后不久,他们友好地分手了。不是杨淑青 发现了申之岳留声机和唱片的秘密不能接受他,而是她看到他的书桌抽屉里的假 驳壳枪得知他是个脱离地方军阀部队的军人后,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企图拉 申之岳入伙成为她们地下组织的一员。杨淑青应该是很爱他的,也很信任他,这 种秘密,要是万一申之岳告密给当局,那是掉脑壳的大事。申之岳当时想都没想, 断然拒绝了杨淑青的拉拢。他说他对政治毫无兴趣,对党派之争更是厌恶之极。 政治和党争是什么,就是争夺权力和利益,就是战争和杀戮,就是流血,就是一 个个的生命无端地为抽象的信仰而送死,他好不容易从那个罪恶的漩涡里逃出来, 但战争和杀戮带给他的罪恶感至今还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挥之不去,令 他噩梦连连。杨淑青听出了申之岳在暗指正在中国南方某省上演的关于他们党派 生死存亡的那场大战争。他们谈话不欢而散,之后再未见面了。   申之岳几乎没有任何痛苦就决裂了他跟杨淑青一场长达半年的恋受,又回到 了以前的状态,安心地上课、读书和写作,跟朋友们下下饭馆,喝喝小酒,当朋 友们问起恋爱失败的原因,他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午夜时依然静静地听安魂曲, 安魂曲不仅超度那些死去的亡灵,也抚慰他受伤过的脑壳和心灵。整个中国到处 都是战争、流血和死亡,只有安魂曲才能落在死者和生者共同的身上。   这年暑假临近时,申之岳计划好了跟一位《申报》编辑去杭州渡假避暑。这 位叫林可夫的朋友跟他说,他跟郁达夫先生熟识得很,约他一起去西子湖畔“风 雨茅庐”拜会郁先生,他还说说不准就能碰上鲁迅、林语堂两位大儒呢。不久前, 申之岳刚刚读完郁先生的《迟桂花》,甚是喜欢;至于鲁迅先生,他听过他的演 讲,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先生近年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文章虽然变幻 过许多笔名,但如申之岳这样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他的手笔;语堂先生更是 申之岳的授业老师,他读北京大学时他给他们讲授过两年英国文学。听林可夫一 说,申之岳就来了兴趣,他还曾有过带上他的留声机的想法,上海滩的文人们都 知道,语堂先生可是个有名的留声机和唱片收藏家。但这事儿后来黄了,没能成 行。暑假还未到来,申之岳接到了从湘西干城寄来的家书。家书是母亲的亲笔信, 她老人家在信上说“近日身体不适,未知是否大限已至,惟盼能见麓儿一面,死 亦瞑目矣”。从字迹上看,母亲不像病重之人,蝇头小楷写得均匀秀丽,笔划一 撇不乱。申之岳明白母亲思儿之苦,他自十三年前离开湘西,至今还未回过一次 家。读完家书,申之岳泪流满面,思亲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决定不去杭州了, 回家探望母亲比避暑更紧迫和重要。不管母亲是否重病,回湘西去,回到那个生 养他的人身边和那片土地上去,不失为一种更好的避暑渡假的方式。   四天后,申之岳到了湖南省府长沙。长沙城乱哄哄的,人人惊惶,到处传播 着江西那边山里武装要来攻打长沙城的传闻。不知是真消息还是谣言。申之岳不 由地想起了前恋人,那位闸北女教员杨淑青。呆了两天,申之岳才雇到车,到达 常德。从常德回湘西既无火车也无汽车可坐,只能坐船溯沅江而上,一直到泸溪 浦市登岸,再步行近百里就能到家。这段水路长过千里,少则要七八天,多则十 来天才能到达。十多年前,他也是走这条水路从湘西去北平的。但常德没有开往 湘西的航班,雇船费用太高,就是十来个人合雇也是雇不起的,得等那些从湘西 下来再返航回去的便船。这些船把湘西的物产木材、桐油、五倍子运下来时是重 船,返航时只拉一些洋布、肥皂等日用品,顺路捎带一些人,船费船老大和水手 们分成,赚份外快,他们也乐意。又等了两天,申之岳和其它两位乘客终于搭上 了一艘从汉口返航的机动船,他们从永安码头上船,开始了逆江而上的回乡之旅。   这是一艘不大的机动船,宽约两米,长约八米,载重量不会超过二十吨。好 在他不是运木材的,有船舱,可以遮阳避雨。船舱里堆了上百箱货物,看起似乎 没有易碎易烂的东西,水手们把它们摆平展后,上面铺上凉席,可坐可卧。船上 一共八人,一个船老大,四个水手,三个乘客。水手们都是二十郎当的汉子,长 得五大三粗,个个都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符的饱经风霜的脸膛。船老大姓龙,看上 去有六十岁了,是个络腮胡,红脸膛黑臂膀,为人豪爽,快言快语。现在是丰水 期,江面平阔,他把船舵交给副舵手,自己在船尾拖了一张渔网,网到鱼就在后 舱河水煮活鱼,招呼他们三个回乡客喝苞谷烧酒。船上所有的人都是湘西人,水 手们是,船客们也是。大家一说话,都清楚了。船老大和水手们都是泸溪浦市团 近人。三个乘客一个是商人,叫陈德益,四十来岁,船上上百箱货物他是货主; 另一个自报家门叫张云山,五十多岁,穿灰色中山装,上衣兜插着一只永生牌自 来水笔,他说他是省政府教育厅的干事,古丈人,只能坐到沅陵,然后转船从酉 水回家。坐在船上,满耳乡音满目乡情,申之岳的心情很好,刚上船那天他还躺 在竹席上看书,第二天就不经劝也加入到船老大的酒桌边,跟他们对饮。像以前 在上海时下饭馆一样,他不多喝,三两就止,船老大和众人也不多劝。毕竟这是 在船上,晃晃荡荡的,万一落水有可能要了性命。四人都算得上走南闯北见多识 广之人,二两酒下肚后吹牛胡侃很是讲得拢去,颇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傍晚靠岸 打尖后,就轮流请客喝酒,从没空过。湘西人就是这性情,不管在哪里碰着了, 三句话认出老乡后,那就要硬拉着对方逮(吃)酒去,一逮就要逮个半醉。船老 大豪爽,张云山大方,陈德益阔绰,申之岳也不是小气之人,你来我往,轮流做 东,整整四天,船上喝,岸上也喝。船上喝得节制,但岸上就喝得豪放。反正船 不夜航,喝完后就在客栈里蒙头大睡。   醉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些天申之岳心情舒畅,春风满面,心无杂念。早在 常德等船时,他给家里拍了电报,二弟回电报说母亲精神矍铄,身体并无不适, 只因想念他才诓他回家的。这让申之岳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难得这几日 天气特别晴好,阳光明媚,江风清凉,不冷不热。按说已到农历五月下旬,是南 方多雨,而且是大雨和暴雨季节,天公竟然如此作美,申之岳站在船头,不禁大 声吟出杜少陵的两句名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他也想起十三 年前第一次离开家乡时,蜷曲在一条装满刺鼻的桐油的乌篷船里漂流了七天七夜 才到达常德。那时也是这个季节,连绵不断的阴雨、暴雨、激流,船舱里又闷又 臭,更不能走动。船下清浪滩时,一个大浪打来,他全身尽湿,一直到常德都没 干。   第五天,船过青浪滩之后,申之岳的心情愈加欣悦起来。过了青浪滩算是到 了真正的湘西地界,从这里起两岸的高山从地理学来说是武陵山脉了。家乡越来 越近,大家都既高兴又兴奋,这晚他们靠岸在一个小镇时张云山做东,四人喝得 酩酊大醉。翌日清晨,申之岳起床时感觉到头痛异常,他以为是昨晚酒喝多了, 上头痛的。出了客栈往码头走去时,他才注意到今天要变天了,他看到江对岸一 团团的白雾在往山腰上飘升,湘西人看天的俗语是“罩子(白雾)上坡,懒人唱 歌。”今日即便不下雨,也会是个阴天。果然船开了半天,到中午时太阳也没露 脸,倒是江水越来越黄浊起来。很显然,上游在下大雨或者暴水。中午申之岳没 有喝酒,也没在船上吃饭。他的头痛得太厉害。一开始,他以为是昨晚醉酒所致, 现在他知道了是他脑壳里的那块弹片在活动。因为醉酒的头痛是整个脑壳昏昏沉 沉的胀痛,他现在却是一阵阵地针扎似的刺痛。他躺在前舱的竹席上,心里特别 想念留在上海公寓里的那台伯利纳留声机和那些安魂曲唱片,想念莫扎特、贝多 芬、巴赫这些曾经照亮异国土地星光熠熠的名字。远“机”解不了近“痛”,申 之岳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心里哼唱莫扎特安魂曲的旋律,头痛慢慢地减轻了一 些。   船越往上开,天色越阴沉,江水越浑浊,江面也好像涨高起来许多。到了下 午四点,船开进了雨区,或者说雨落进了船航行区。雨下得很大很密,打在江面 上激起一圈圈的漪涟,打在船篷上更是劈劈嘭嘭乱响。船舱里所有的窗子都关上 了,连前舱门也关死了,不然甲板上的大雨积聚的水会倒灌进来,打湿陈老板的 货物。里面没有一丝风,一下子闷热难当起来。船老大亲自去撑舵了。两个多小 时后,申之岳去后舱小解,大雨还在下,但天已麻黑了,江面一片混沌。他看到 船已经开离了沅江,航行在一条河面狭窄的小河里,惊奇地问船老大这是开到哪 去?船老大说前面有个村子,那里有家悦来客栈,老板姓朱,今晚就在那里歇脚。 十多分钟后,船在一个小码头上靠岸。船老大让水手们拴好铁锚,留下一个水手 看船,他们七人往码头上面的村落里走去。   申之岳下船时看到码头前面大约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家挂着红灯笼的客栈, 透出一团白亮的光晕。这时大雨停歇,天空像回光返照一样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申之岳小心地一脚脚踩陷在泥泞里的凸出来的石块,以免他的白皮鞋沾上太多的 泥浆,还忙里偷闲看了看这个四周高山拱卫的村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很多房 屋都隐约在了暮色里。再往前走一百米,他看到挂着红灯笼的悦来客栈的酒旗外 有一株大树,走近后,他认清了那是一株老李树。这株老李树很奇特,是双主杆, 从半人高就分杈了。进入客栈前,申之岳还用手摸了一下它一根主杆上的黑色树 洞。他突然觉得这株树非常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他一下想不起来了。   朱老板听到外面来了客人,匆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见到刚进屋的船老大, 高兴地大声叫喊我的老哥哟,是你呀,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船老大说有半年 了吧。朱老板说可不是嘛。船老大说还有竹叶青吗,拿几坛出来,有什么好菜也 拿出来一锅煮,今天我请几位从外地回乡的先生,不怕把场子搞大。申之岳在门 外就看到了,悦来客栈是湘西农村普通民房的格局,三柱四挂,没铺楼板,也没 装隔间板壁,堂屋和两房贯通,摆了七八张桌椅,作了饭(酒)馆使用。它的客 房应该在后院。堂屋屋梁上挂着一盏小煤气灯,光芒四射,把室内照耀得如同白 昼。坐下后,申之岳看到店内已经有一个人坐在靠东角落里喝酒。那人是个青年, 跟湘西任何地方出现地的任何农村青年没有什么两样。他头发和后背是湿的,显 然才进屋不久。   朱老板很快张罗出一桌子好菜,摆上两坛竹叶青。酒是好酒,开坛后满屋飘 香,菜是好菜,有申之岳十多年没吃到的楠竹笋炖腊猪脚,馋得他直咽口水,但 此时申之岳头痛欲裂,他就不想喝酒了。众人又不饶他,船老大霸蛮地抢过他的 碗,往里斟酒。他又想,反正头痛,不如喝醉,也许还能好好睡一觉。朱老板上 齐了酒菜,船老大叫他上桌,他连连摆手,回柜台上去了。大家举碗干第一碗酒 时,申之岳听到从柜台后面响起《教我如何不想她》的音乐过门,唱腔一出来, 他就听出是金嗓子周璇演唱的。申之岳很惊奇,这个荒山野岭的小客栈老板竟然 拥有一台留声机,看来文明之风无孔不入!他本想去柜台后看看朱老板的留声机 是什么牌子,以及他还收藏有哪些唱片,船老大已经斟好第二碗酒,大家又在举 碗,他也只好举起碗来。   大家都在大声吆喝着“干干干”,对回旋满屋的周璇缠绵的嗓音无动于衷。 喝干一坛后,船老大打发三个水手给船上留守的水手送酒菜去,剩下他们四人继 续喝。开第二坛酒封时,申之岳的头更痛了,实在不能再喝了,就捂着酒碗推辞。 船老大面色不悦,大声质问他,你到底是上海人还是我们湘西人?张云山说看你 今天的状态不如前几日,是否身体不适?申之岳就对大家如实相告,说以前当兵 打仗时脑壳受过伤,有一块弹片没取出来,一到阴雨天就发作。船老大听申之岳 说以前当兵打仗过,一下子来了兴趣,说看不出你这个白面书生还吃过粮子呀, 给我们讲讲打仗的事吧,酒我们喝,故事你来讲。申之岳已经喝到微醺,一开口 就从他做过提督的曾祖父讲起,一直讲到溪口之战负伤时,船老大问他,是沅陵 的溪口镇吗?   申之岳说,是的。当时我们营部在溪口镇,我们连驻扎梨木坪村。   船老大表情惊讶地望着他,刚想说句什么,这时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站了 起来,大声地问,你是申山麓申连副吧?申之岳吃了一惊,山麓是他原名,之岳 是他到了北平后改的名,他本能地问道,你是哪个?青年人向他走过来,说申连 副,你认得这是哪里吗?申之岳有些莫名其妙,但很斯文地说这个地方似乎有些 眼熟。青年人又问,连门前那株老李树也忘记了吗?申之岳点了点头,说想不起 来了。他的脑壳又在针扎一样地疼痛起来了。船老大扯了一下申之岳的衣袖,说 这里就是沅陵溪口镇梨木坪村!   申之岳冲着青年人脱口而出,你是郑虎崽对吧?他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株老 李树当年就在虎崽家的墙院内,这个客栈无疑是在他家的旧址上建造的。当年, 郑虎崽家是梨木坪村的大户,房子最宽敞,院子也最大,部队驻扎进来时,他把 他们家作了连部指挥所。他们在梨木坪休整的第十五天,突然被张敬尧的一个营 包围。那天中午,连长他们正在跟郑虎崽家人们在堂屋里一起吃饭,申之岳和虎 崽先吃完,就去在院子的老李树下捕知了,刚到坪场上,“嗖”地一声一发炮弹 落在虎崽家的屋顶上,接着第二发炮弹又来了,申之岳连忙纵身向虎崽扑去,炮 弹爆炸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只听说连长黄如铁、勤 务兵张六子和虎崽的父母、哥哥山猫都被炸死了。没有人知道虎崽的去向。   郑虎崽语气干巴巴地说,托你的福,当年没死,活了下来。他左脚踏上长凳, 大声地说整整七年,每年这一天我都来这里,可不仅仅是为了等你来叙旧,回忆 怎么从我家老李树上捕知了。姓申的,我是来等你还我家三条人命的。   朱老板慌忙跑过来,拉着郑虎崽的臂膀对申之岳说,他喝多了,我这就送他 回房休息。郑虎崽一把推开朱老板,敞开粗布对襟衣服,露出插在肚子上的一把 盒子炮,吼道,晓得我是做什么的吗?晓得就滚远点。朱老板立即噤声,退回到 柜台上去。   般老大看不过眼了,站起身来,满嘴酒气地冲郑虎崽说,后生伢,哪有你这 样跑江湖的,我听出来了,你的命是他救的,你现在却要索他的命。郑虎崽冷笑 一声,说我的命是他救的不假,可我一家三口的命也是他害死的。当年要不是他 带人强征我家作连部,我爹我娘我哥就不会死,那边人总共才有两发炮弹,梨木 坪一百五十多户人家,谁家不落,单单两发都落我家了,你们讲是不是他害死我 爹我娘和我哥的?   郑虎崽从小肚子上拔出盒子炮,拿在手里,挑衅地对申之岳说申连副,念你 也救过我一命,我们公平地决斗吧。我死了,把你救过的命还给你;你死了,我 给爹娘和哥哥报了仇。这样公平吧?   申之岳一直头痛如针扎,他迷迷糊糊的,如在梦境。虎崽。炮弹。溪口镇。 湘西。黄麻子。梨木坪村。爆炸。吴大明。湘军。张六子。沅陵。郑家大院。山 猫。彭捕头。老李树。郑大叔。战争。县知事。盐。郑大婶。盒子炮。赵根生。 牢房。黄如铁。血。一张张脸,一组组词,一幕幕景象,纷至沓来。他看到头顶 上的煤气灯在旋转,屋顶也在旋转。他听到郑虎崽又说,姓申的,撂句话吧,别 让我看你不起。   申之岳摆了摆头,抖落眼前的乱象。他在强迫自己镇定,就像以前每次大战 前或者铺开稿子写作前,他需要清空脑壳里的一切杂念一样。众人见申之岳摇头, 以为他在拒绝郑虎崽的决斗邀请。船老大失望地说兄弟,以前真吃过粮子么?陈 德益也给他打气,说兄弟,为了你祖上的声誉,干了这一票。提到曾祖父,申之 岳像注射了一针吗啡一样清醒过来,一股骄傲感注入到他的内心,他刚想对郑虎 崽说可我没枪,改用刀吧。这时一根很硬的东西顶在他的髋骨上,他听到一直没 说过话的张云山说,拿去吧。他的手掌一握住枪把,感觉一下子全上来了。毛瑟 手枪,1912型,7.63口径,木握把,铁身,六连发,重量跟他放在上海书桌抽屉 里的那把假枪一毫不差,他知道弹匣里压满了六粒子弹,重量刚好填充仿制品枪 管实心部分的份量。   申之岳提着枪,往门外走去时,他依然头痛欲裂,他咬牙坚持勉强能支撑住 摇摇欲坠的身躯,才没踉跄倒地。湘西的风俗是不在别人屋内溅血的,这规矩他 还没有忘记。申之岳已想好想透了,既然回了湘西,这样的决斗就是不可避免的, 今晚不是郑虎崽,也可能是黄麻子的儿子黄小强,是替他死的或被他杀死的每一 个人的后代。他甚至想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死得有一个湘西人的尊严和血性, 死得一了百之。死亡,对他来说,此刻绝对不是坏事。申之岳前脚刚踏出门坎, 后脚还没来得用提起,屋内突然响起了安魂曲的旋律,低沉、舒缓的引曲一下子 流水一样地浸入进他的脑壳里。没错,是莫扎特的K626号作品,《安魂曲》。他 来不及想朱老板怎么会有安魂曲唱片,就像来不及想省教育厅干事张云山怎么会 带毛瑟手枪一样,但他知道,不等他走到屋外的空地上时,他的脑壳肯定不会再 有一丝的疼痛了。   出门后,申之岳看到天已放晴,乌云散尽,夜空是湛蓝的,挂着半轮金黄的 下弦月,月在东山,他知道此时正是午夜。这个前军人、快枪手提着一把玩得烂 熟的毛瑟手枪,头脑清醒,步伐坚定地向外面积满水洼反射出细碎的亮光的空地 上走去。他听到安魂曲的旋律轻轻地飘来,追赶着他的脚步,只需要再等一小会 儿,它就能超度所有的生者和死者。   2012-7-16凌晨于猛洞河畔 【网里乾坤】∽∽∽∽∽∽∽∽∽∽∽∽∽∽∽∽∽∽∽∽∽∽∽∽∽∽∽∽∽ ◆              冷漠的旁观者                ·沉 路·   (一)   2011年10月13日下午5时30分,广东佛山南海黄岐镇广佛五金城,2岁女孩小 悦悦被汽车撞倒并碾过,7分钟内,18个路人经过,但无一人救助,最后被一个 拾荒阿姨救起,但还是在8天后去世。事件发生后,国人纷纷谴责路人冷漠见死 不救。后来,有心理专家出来解释说,路人的“冷漠”,其实是心理学上的“旁 观者效应”所致。   旁观者效应(bystander effect)是社会心理学的一个名词,指的是:紧急 事件现场,由于旁观者的存在,个体的利他行为受到抑制,受害者得不到帮助。 现场的人越多,人们就越倾向于袖手旁观,受害者获得帮助的可能性就越小。这 种现象违背常理,我们通常会认为在场的人越多,受害者得到帮助的可能性越大。   “旁观者效应”这个概念的诞生,源于1964年发生在美国的一桩谋杀案。   1964年3月13日凌晨3点,纽约,28岁的女子吉蒂·吉诺维斯(Kitty Genovese)在自己的住所附近被一个持刀歹徒袭击,整个过程持续了35分钟,由 于引起了女子的邻居的注意,凶手一度逃离,但很快又折返继续行凶,最后把她 杀死。据报道,她有38个邻居目睹此事,但无一人出手相助或报警。   3月27日的《纽约时报》头版报道了这件事,在美国引起轩然大波。美国民 众和媒体展开了关于人性冷漠的大讨论,一批社会评论家也站出来发表高论,认 为此案具有重要意义,冷漠已经成为大城市的一个特征,美国社会正在变成一个 冷漠的社会。由于媒体不断渲染,事情越炒越大,最后还出了一本书。   这些讨论引起了两个心理学家——约翰·达利(John Darley)和比伯·拉 塔奈(Bibb Latane)——的注意。他们研究了所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后,提 出了与众不同的解释:无人帮助吉诺维斯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她的邻居多达38个— —人越多,就越没有人去帮助受害者。因为责任被分散了。   心理学家毕竟不是慷慨陈词完就了事的社会评论家,他们提出了自己的解释, 紧接着就是做实验来验证这种解释。科学上把这种未经验证的解释称为假说。   (二)   达利和拉塔奈找了一些纽约大学的学生做被试。按照惯例,他们隐瞒了实验 目的。实验者告诉这些大学生,找他们来是为了了解他们的大学生活。实验的过 程是,每位学生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相互之间用实验者提供的通讯工具通话, 这种装置每次只允许一名学生讲话,其他所有学生都能听到他的讲话。每个学生 有2分钟的讲话时间。   实验者把学生分为三组,让他们处于三种不同的实验条件下——这是这个实 验的关键所在。第一组的学生被告知他们只能与另外一个人交谈(二人组);第 二组的学生被告知他们将与另外两个人交谈(三人组);第三组的学生被告知他 们将与另外五个学生交谈(六人组)——当然,这又是实验者的“骗术”,实际 上,每组只有一个学生作为真正的被试,其它声音都是录音。   实验开始后,被试首先会听到一个男生在讲话,他谈了一些自己的大学生活, 然后提到自己有癫痫病史,尤其在压力大时容易发作。他讲完后,轮到下一个学 生讲话,在第一组中,就是轮到被试讲话,而在另二组中,可能是另外一些“学 生”讲。一轮下来之后,又轮到第一个“学生”讲话,此时突发事件发生了—— 该“学生”开始讲话不久就“癫痫发作”,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求救的声音: “……我的癫痫就要发作……我需……要一些……帮助,如果有人愿意帮助我…… (哽咽声)我要死了,帮……助癫痫……”   面对这个突发事件,三组的被试会有怎样的不同反应?   实验结果是:当被试相信有其他人在场时,出手帮助的概率大大减小。第一 组(二人组)有85%的被试实施了帮助行为——离开其所在的房间,向实验者报 告情况——而第三组(六人组)只有31%的被试这么做。被试采取行动的反应时 间也有显著差异:第一组的平均反应时间不到一分钟,而第三组接近三分钟。   实验结果清楚地显示,无论是提供帮助的可能性,还是提供帮助的及时性, 都随着“在场”人数的增多而迅速递减。两位心理学家把这种现象叫做“旁观者 介入紧急事态的社会抑制”,简称“旁观者效应”。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其中的机制之一就是“责任扩散”(diffusion of responsibility)。   面对突发事件,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场,我们就会感到自己有帮助受害者 的责任;而如果还有其他人在场,这种帮助受害者的责任就会扩散出去,觉得帮 助受害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在场的人越多,这种责任扩散就越厉害;在场 的人越多,在场的每个人就觉得自己出手帮助的责任越小。   面对突发事件,在旁观者众多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等待别人行 动,而自己处于观望状态。每个人都以为别人已经提供帮助(别人已经帮了,用 不着我了),或将会提供帮助(我不帮,总有人会帮),或应该提供帮助(别人 都不帮,我为什么要帮)。这样的情形最终导致了旁观者的集体冷漠,而酿成悲 剧。   在旁观者众多的情况下,不仅帮助受害者的责任感扩散了,而且不帮助受害 者的自责和内疚感也扩散了。“谁都有责任”最终变成了“谁都没有责任”。   西谚有云:没有一滴雨会认为自己造成了洪灾。让人深思。   (三)   除了“责任扩散”,还有没有其它原因导致了旁观者的冷漠呢?小悦悦事件 中,小悦悦并非被旁观者围观,而是18个路人相继走过她身旁,责任扩散的效果 似乎并不明显,为什么无人出手相助呢?   达利和拉塔奈做了一系列实验,找出了旁观者冷漠的其它原因,提出了旁观 者介入(bystander intervention)的完整模型。从紧急事件发生,到个体出手 相助,必须经过五个过程,其中任何一个过程未满足,都将阻断助人行为。现在, 假设你是一个路人,一个潜在的帮助者,让我们来看看这五个过程:   首先,你必须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事件。如果你正在赶路,如果你脑子里在想 着事情,如果路上拥挤喧闹,那么你很可能不会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件。从视频 上看,走过小悦悦身边的第一个路人就很可能没有看到血泊中的小女孩。   其次,你必须把事件判断为紧急情况。当你注意到事件之后,你必须对情境 做出判断:这是什么情况?他需要我的帮助吗?   现实中很多情境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一个流浪汉躺在路边,他是喝醉了 还是已经死了?一个女孩坐在树底下哭泣,她是被抢劫了还是失恋了?房间里突 然冒出烟雾,是排气管泄露还是着火了?门外的尖叫声,是开玩笑还是有人被袭 击了?   你必须做出判断,才能决定是否介入事件。没有人喜欢把正常情况误判为紧 急事件,那意味着自己大惊小怪,而且很愚蠢。这种害怕难堪和被嘲笑的心理, 称为“预期性焦虑”(anticipatory anxiety)。设想一下,当你大义凛然地走 向哭泣的女孩,询问她是否遭遇抢劫时,她却告诉你“我刚和男朋友吵架了”; 或者当你快速冲出门外,准备制止袭击者时,却发现别人是在开玩笑,你会不会 很尴尬?我们害怕自己反应过度,不愿“自作多情”,我们会不动声色,直到做 出确切判断。于是就拖延了行动的时间。   当我们无法做出判断时,通常会参照周围其他人的行为。我们会看看周围的 人的反应,以判断这是否是紧急情况——我们没有意识到:周围的其他人其实也 在参照我们的行为。这样就导致了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在相互观察,通过其 他人的表情和行为来判断情况;而如前所述,我们在确定情况之前会保持不动声 色——结果就是大家都看起来若无其事,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于是我们就判断 一切正常。   这种“每一个不明真相的人都通过其他不明真相的人来判断情况,结果依然 是大家都不明真相”的现象,叫做“多元无知”(pluralistic ignorance)。 它导致一个紧急事件被所有人解读为正常情况。   为了验证这种“多元无知”的情形,达利和拉塔奈做了一个“房间充烟”的 实验。在实验中,被试在房间里填写问卷,有的被试单独在一个房间填写,有的 则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填写(三人互不认识)。在填写过程中,“紧急事件”发生 了——烟雾从墙上的通风孔进来了。在单人组中,有75%的被试向实验者报告了 烟雾;与此形成对照,三人组中只有38%的被试报告了烟雾,而且报告速度比较 慢。最有趣的是,实验者还设计了第三种情况,这种情况下,三人组的报告率下 降到只有10%,许多人直到6分钟实验结束时都没有去报告,而彼时烟雾已经浓到 让他们咳嗽和揉眼睛的程度!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这几个三人组中,每组只有1人是真被试,其余2 人都是实验者安排的“托儿”,他们故意在整个实验过程中显得对烟雾毫无反应。 那个真被试看到2人对烟雾无动于衷,于是在迷惑不解中拖延报告的时间,甚至 最终把烟雾判断为“正常情况”!   第三,你必须感觉到自己的责任。“如果在突发事件中,你是唯一的旁观者, 那么你会立即承担这种责任。然而,如果有其他人在场,你也许会让他们替你承 担责任。”   第四,你必须有行动的知识和能力。面对突发事件,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做, 或者缺乏相应的能力(比如不会游泳),你可能不会采取行动。   最后,你还需要有行动的意愿。设想,你注意到了事件,然后准确地把它判 断为紧急情况,并且感到自己有责任行动,恰好你还有帮助对象的能力,那么你 一定会出手相助吗?未必。你还需要衡量一下行动的利弊。   在助人之前,你会本能地快速衡量一下行动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和可能冒的风 险。如果代价太大或风险太高,你很可能会放弃。这些代价和风险包括负伤甚至 死亡(如果勇斗歹徒的话)、被诬告被起诉(如果遇到“彭宇案”中那个南京老 太的话)、让事情变得更糟(小悦悦事件中就有人指责陈阿姨的救人方式有问题, 可能加速了小悦悦的死亡)或者仅仅是让人看起来很愚蠢。   (四)   旁观者冷漠在全世界范围内导致了大量的悲剧。   2010年,42岁的英国女士西蒙·贝克在Facebook发布自杀遗言,她的上千名 线上好友无人报警或相助,直到次日警方发现其遗体;2008年,一名美国男子在 马路旁边把自己的儿子活活踩死,此人的家人、朋友及路人在旁围观,无人制止; 2007年,一个中国小伙公车上抓小偷被捅10刀,周围乘客袖手旁观……   道德谴责无济于事,只有科学研究才能给出解决方案。知道了“旁观者效 应”,我们就应该努力避免成为它的牺牲品。   如果你是受害者。当紧急事件发生,你急需帮助时,你要克服不好意思的心 理,勇敢地求救。你必须引起他人的注意,然后明确地告诉对方发生了什么情况; 你要克服向众人求救的心理,从人群中指定一个人帮助你,并且明确告诉他应该 做什么;如果可以,你要尽量降低他帮助你的成本和风险,消除他的顾虑。   如果你是旁观者。当事件发生而你不确定情况时,你要记起“多元无知”的 概念,并努力克服“预期性焦虑”;当有人需要帮助时,你要想到“责任扩散” 的情形。“我们应该永远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场时一样去行动。”   有趣的是,在很多年后的2007年,人们经过考证发现1964年那场经典的谋杀 案其实是记者报道有误,吉诺维斯的邻居并没有38个,而途中也有人报过警。也 许当初记者为了制造新闻效应而夸大了事件的情形,然而它却歪打正着地开启了 社会心理学上一段重要的研究。人们可以为43年前的那场冷漠杀人案翻案,却无 法推翻经过许多实验证实的旁观者效应。 ◆        乔治·梅森为什么不在美国宪法上签字?                ·水 手·   乔治·梅森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重要的思想家、政治家,也是弗吉尼亚权利 法案的撰写人。但因为他后来拒绝在美国宪法上签字(原因下面详述),他的贡 献常常被人们忽视。关于梅森的传记非常少,而据我所知,中文的译本更是没有。   同时期但稍后的由托马斯·杰弗逊起草的独立宣言,现已是美国历史上最重 要的文件之一,但其中的很多思想其实来自于弗吉尼亚权利法案。比如说我们来 对比弗吉尼亚权利法案的第一条和独立宣言的导言:   弗吉尼亚权利法案第一条   1. That all men are by nature equally free and independent, and have certain inherent rights, of which, when they enter into a state of society, they cannot, by any compact, deprive or divest their posterity; namely, the enjoyment of life and liberty, with the means of acquiring and possessing property, and pursuing and obtaining happiness and safety.   “一、所有人都是生来同样自由与独立的,并享有某些天赋权利,当他们组 成一个社会时,他们不能凭任何契约剥夺其后裔的这些权利;也就是说,享受生 活与自由的权利,包括获取与拥有财产、追求和享有幸福与安全的手段。”   独立宣言导言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that they are endowed by their Creator with certain unalienable Rights, that among these are 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 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们可以看到,这两段文字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杰弗逊的文采要好得多, 而且独立宣言的历史地位无可替代,于是就家喻户晓了。但如果细细比较两部文 件,你不难发现独立宣言里的很多思想都渊源于弗吉尼亚权利法案。   后来,梅森也为民权法案(美国宪法的前十条修正案)的通过付出了诸多努 力,甚至可以说民权法案实际上是从弗吉尼亚权利法案演化而来的(民权法案的 起草人麦迪逊深受梅森的影响)。梅森对于人权、政府的权力和职能都做过很深 刻的思考。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对他的思想的形成起到了极为 重要的影响。   那么乔治·梅森为什么不在美国宪法上签名?   梅森之前起草过弗吉尼亚宪法,而弗吉尼亚是美国建国时的第一大州,乔治 ·梅森的宝贵经验自然被建国先驱们借鉴。在1787年费城的立宪会议上梅森也积 极地参与了讨论。然而最后要签字的时候,梅森却拒绝了。   按梅森自己的说法,其原因有两个:第一,他认为这部宪法里没有人权法案, 也没有限制联邦政府的权力,这样有造成一个践踏民权的强势政府的隐患。梅森 是弗吉尼亚权利法案的作者,他一贯主张天赋人权,支持权力有限的“弱”政府 (他当时实际上属于反联邦派,anti-federalist)。他拒绝在一部没有人权法 案的宪法上签字的举动,实际上跟他的一贯政治理想是完全一致的。四年后,国 会通过了麦迪逊起草的十条宪法修正案(即人权法案),终于在宪法的高度上保 护了公民的言论、宗教、和平集会自由、持有与佩戴武器的权利等基本权利。被 称之为“美国宪法之父”的麦迪逊自己承认,他的思想形成受到了弗吉尼亚宪法、 弗吉尼亚权利法案的极大影响,而这两部法案,都是梅森起草的。所以,如果麦 迪逊是“美国宪法之父”的话,乔治·梅森是不是可以算美国宪法的爷爷?   梅森拒绝在美国宪法上签字的第二个原因跟奴隶制有关,但却比较复杂。让 我们先看一看梅森的原话:   The augmentation of slaves weakens states; and such a trade is diabolical in itself, and disgraceful to mankind; yet, by this Constitution, it is continued for twenty years. As much as I value a union of all the states, I would not admit the Southern States into the Union unless they agree to the discontinuance of this disgraceful trade, because it would bring weakness, and not strength, to the Union. And, though this infamous traffic be continued, we have no security for the property of that kind which we have already. There is no clause in the Constitution to secure it; for they may lay such a tax as will amount to manumission.   “奴隶的引进削弱各州;这种交易本身是邪恶的,而且是人类的耻辱;但是, 依照这部宪法,它将持续二十年。尽管我重视各州组成联邦,但除非它们能够同 意终止这种交易,我不能让各州加入这个联邦,因为它将会削弱,而不是加强联 邦。再者,如果这种肮脏的交易还要继续的话,我们无法保护已经拥有的同种类 别的财产(译者注:即黑奴)。这部宪法里没有条文保护它;因为他们可以通过 加税而导致奴隶的解放。”(转引自Jonathan Elliot (1836), The Debates in the Several State Conventions on the Adoption of the Federal Constitution)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到梅森实际上提到了两个原因:第一,宪法没有立 即禁止奴隶交易(即从非洲进口黑奴);第二,宪法没有保障奴隶主的现有财产 (即已经拥有的奴隶)。从第一点上来看,我们似乎可以得到梅森是反对奴隶制 的结论,因为他用到了“邪恶”、“耻辱”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奴隶交易。但紧接 下来他却说这种交易会使他们无法保护作为私有财产的黑奴,而且因为宪法不提 供这种保护,联邦政府有可能通过征税的手段来逼迫黑奴拥有者解放他们的黑奴 ——从他的口气来看显然“解放黑奴”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呢?   梅森和美国建国初期的很多先驱者一样,也是拥有黑奴的种植园主,他甚至 是费城立宪会议参与者中拥有黑奴最多的人。弗吉尼亚的种植园,最早的时候是 以种植和出口烟草为主的。但烟草是一种非常消耗土地资源的植物,连年的种植 使土壤变得非常贫瘠。在建国前后,美国的农业重心已经开始向西、向南转移。 南部与弗吉尼亚接近的南北卡罗来纳、乔治亚等州正逐渐成为棉花种植基地。棉 花是一种很费人工的作物,这些州的庄园主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即黑奴。 Anderson, Rowley 和Tollison 1988年在Journal of Legal Studies上发表了一 篇名为 "Rent Seeking and the Restriction of Human Exchange"(寻租和人 力交易的限制)的论文,他们指出,梅森正是想通过禁止黑奴进口来提高自己拥 有的黑奴的价值(他并不反对在美国国内进行的奴隶交易)。他这一招,跟现在 许多国家实行的限制纺织品、农牧产品进口的政策别无二致;换句话来说,梅森 其实是想通过宪法来施行贸易保护,只不过他所想要保护的,是自己作为财产而 拥有的黑奴!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梅森又似乎是一个只顾维护自己和本阶层利益的人物; 自私倒也罢了,他还道貌岸然地反对进口黑奴,这不简直就是一个伪君子吗?那 我们应该怎么评价梅森呢?   我们不能脱离历史现实来评价历史人物。Anderson等人的论文虽然揭示了梅 森反对宪法的深层理由,但梅森在世的时候主要是“蓄奴”(为其所拥庄园提供 劳力)而非“倒卖黑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篇论文里提出的还只是一个假 说,尚未找到“铁证”。梅森自己在书信里提到过自己对黑奴制度的憎恨。他关 于奴隶制的言论包括:“Slavery discourages arts and manufactures. The poor despise labor when performed by slaves.”(奴隶制阻碍艺术和制造业 的发展。当劳动都是由奴隶付出的时候穷人就会鄙视它。)“"Every master of slaves is born a petty tyrant. They bring the judgment of Heaven on a country.”(每一个奴隶主生下来就是一个暴君。他们给这个国家带来天庭的审 判。)从这些话语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他对奴隶制的憎恶是由衷的。但梅森也提 到,如果一下子解放所有的黑奴,将会导致南部种植园经济的崩溃,而且如果只 有几个庄园主解放他们的奴隶而又没有法律保护的话,这些奴隶很可能会被其它 庄园主重新抓回去再度沦入奴隶制。究竟怎么从这种困境里走出来呢?梅森并没 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案。黑奴制度无疑是美国历史上一个洗不掉的污点,不光是 梅森,华盛顿、杰弗逊等开国元勋都为此事上有过强烈的道德和政治上的挣扎。 但当时他们都是“体制内”的人物,并不能马上说做就做,立即将这种制度抛弃。   另一个方面,即使就事论事来看梅森拒绝在宪法上签名的这一决定,毕竟反 对进口黑奴只是他的两个原因之一。梅森要求宪法保护公民权利、限制政府职能 等思想是非常高瞻远瞩的。广泛一些来看,梅森起草弗吉尼亚宪法、弗吉尼亚权 利法案,参与美国立宪的探讨,为美国国家制度的形成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梅森当年不可能不知道,在美国宪法上签字是一件多么可以名流千古的事情。 但是他有着自己的理念,自己不同意的事就是不愿意签字,即使放在面前的是一 份极具历史意义的文件。就算我们考虑到他的时代局限,也不得不敬佩他坚持原 则的勇气。   最后我想引用梅森在遗嘱里给子女的一番话语来结束这段短文,希望大家也 从中可以管窥这个“老革命”的内心世界:   … I charge them on a father’s blessing never to let the motives of private interests or ambition induce them to betray, nor the terrors of poverty and disgrace, or the fear of danger or of death, deter them from asserting the liberty of their country and endeavoring to transmit to their posterity those sacred rights to which themselves were born.   “我以父亲的名义要求他们永远不要让私利和野心促使他们去背叛、或是让 对贫困和羞辱的恐惧或对危险和死亡的担心来阻止他们实行自己在这个国家的自 由和对后代留传他们与生俱来的神圣权利。” ◆        有关黄力民《涂改那些不好听的古诗》                ·时丁年·   读完7月号《新语丝月刊》中黄力民《涂改那些不好听的古诗》一文,忍不 住写几个字。黄君在文章后半段列举的几个同音字,按古读音其实并不同音,而 且在平水韵中分属不同韵部。   【萨都剌《百字令·登石头城》: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 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壁与蔽同音。】   其实“壁”与“蔽”并不同音。壁字按《康熙字典》引《唐韵》标为“北激 切”,韵部属入声的“十二锡”;而蔽字按《康熙字典》引《集韵》《韵会》标 为“必袂切”,音闭,韵部属去声的“八霁”。   【杜甫《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微与危同音。】   “微”与“危”并不同音。微字按《康熙字典》引《唐韵》标为“无非切”, 薇音,韵部属上平的“八微”;而危字按《康熙字典》引《唐韵》标为“鱼为 切”,韵部属上平的“四支”。   【卢纶《晚次鄂州》: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贾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鼙鼓声。”   城与程同音。改成“云开远见汉阳门,犹是孤帆一日程。”疑问是汉阳门能 不能看得见呢?我以为汉阳城也未必能看得见,卢纶所谓“云开远见汉阳城”多 半可理解为以“远见”来表达心情之迫切。】   “城”与“程”也不同音。城字按《康熙字典》引《唐韵》标为“是征切”, 韵部属下平的“八庚”;而程字按《康熙字典》引《唐韵》标为“直贞切”,既 然用来押韵,韵部当然同属下平的“八庚”。   顺便说一句,平水韵将“门”字列入令现代人(包括清朝人)最恐惧的上平 “十三元”。这首七律平起,第一句就必须押韵。除非是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卫 生部的现行标准,门字用在此处出韵了。   再顺便说一句,黄君建议用“帝业”取代“风流”,用“钟阜”取代“钟 山”,都是在必须用平声字的地方用了仄声字。“帝业总被”一连四个仄声字, 讲究听觉美感的黄君不觉得刺耳吗?   黄君认为“既然涉及听觉美感,同音字亦可能令人生厌。”暂且撇开古诗词 中常见的“叠字”技巧和“连珠”修辞手段,黄君大可随便选学一种南方方言, 自然可以大大减少遇到上述“同音”字的机会。 【网萃】∽∽∽∽∽∽∽∽∽∽∽∽∽∽∽∽∽∽∽∽∽∽∽∽∽∽∽∽∽∽∽ ◆             青鸟飞过嘉祐寺                ·简 杨·   1   舷窗一开,光就扑进来肆意地照。漫长的旅程终于到了头,江柳朝外看去。 飞机下降着,起初绿地看上去像补丁,而建筑像沙点,渺小微弱,仿佛一点儿风 就能吹起。后来沙点大些,成了一块块的积木。一到北京的上空,江柳总这般急 切,在打满补丁的地上找,想找出哥哥嫂嫂住的那块积木。   机场内人头攒动,热气蒸腾,一会儿她就出了汗,焦虑也在心里隐隐燃着。 走出海关时,尽管早已知道是哥哥来接,但她还是有种幻想,没准会在人群里看 见嫂嫂叶荻的面孔。   她很快就看见了哥哥。江城还算高大,无奈接机的人挤得铜墙铁壁,他只能 从人后露出一张脸来。他神情十分紧张,江柳使劲儿挥手他都没有看见。一个青 年举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像密码一样简约精炼的文字,当一个女孩子高兴地朝 他跑去时,江城羡慕地看了一下,又很快仰起脸,继续朝出口的方向看。江柳走 到他跟前大声喊了声哥,他才如释负重,笑了起来。   比起两年前,哥哥看上去老了一些,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老是没有办法的, 江柳这个被他叫做小妹的人也一年年老着,但他的眼神萧索暗淡,她完全没有料 到。上次回来,哥哥不过就是胖了。江柳总拿他的体重开玩笑,有次把他拉到镜 子前,调侃他“好大一颗肚”。江城也是爱和她闹的,把头发整理了一下,说, “你老哥还不至于那么惨吧。”江柳叫他侧过身去,他看着镜中自己的侧影也笑, 拍着肚子说,“是有些伟岸。”   江城从她手里抢过行李车,朝机场外走着。江柳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还是 问道:“我嫂子究竟怎么出的车祸?”   江城道:“我不是跟你在电话里说了嘛,她那天晚上本来都睡了,可突然起 来说要出去走走。外面黑灯瞎火的,刚出院子就撞在一辆车上。”   余下的江柳已经知道。叶荻一出事,和江城通过电话,江柳就坐在那里发呆。 等丈夫景深打回电话时,她才想起该接他下班。那时野鹅正频频在草坪与河中飞 行。当一只野鹅低低地擦着路面朝河中飞去时,她依然想着叶荻,竟没注意到鸟 投在车窗上的巨大黑影。仿佛风声呼啸般,鸟突然高飞起来,一片黑云从她头上 压过。她踩住车闸,浑身颤抖着,心悸得久久平静不下来。   此时,哥哥的话又让她想起那只鸟的黑影。叶荻先是被撞得飞起,然后重重 地跌落在地。她身上骨折多处,人事不醒。事主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研究生, 车是新车,钱还是从父母和女朋友家借的。小伙子马上报了警,哭着对江城说责 任都是他的,今后再也不开车了。叶荻后来却说责任都在她,拒绝接受小伙子的 任何赔偿。   听江城再次谈起赔偿的事情,江柳叹口气,“我嫂子就是那个脾气,肯定是 怕毁了人家的前程。”   江城点头,“她那天先到一个咖啡馆会了个朋友,走之前就不大高兴,回来 也闷闷不乐。她一直不说会的是什么人。既然是朋友,出事这么多天,怎么也该 露个面吧。可别说来看看了,连个电话都没有。”   江城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走着。江柳想直接去医院。他说,“我们先回家, 等你安顿一下洗个澡,休息休息再去不迟。”   车开了一阵,江城问:“你和景深还是不想再要一个?”   江柳道,“明明已经十四岁了,我们的年纪也都不小了。”   江城笑道,“你现在多大,总没有咱妈那时候大吧。”   江柳也笑。母亲生下江城后,好长时间没有怀孕。江柳出生时,江城已经十 岁。母亲说,江城当时是家里最高兴的一个人,总爱跟小朋友们夸耀,“我有个 漂亮的小妹妹。”但父亲和母亲起初都对江柳的到来有些尴尬。母亲后来也说, 她那时已四十岁,乡下的一个侄儿媳妇也刚刚生了孩子。   大人都说哥哥小时候特别喜欢她,江柳却印象模糊,只记得他凶自己的样子。 她一听到江城唱歌就要放声跟唱,总把他恼得停下来骂她。他和院里的孩子们游 泳她要跟着,他为了照顾她游不成,就骂她搅局。她离开北京到大连读书前,好 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才从众多证据里发现哥哥是多么喜欢自己。有一张铅 笔画是安徒生童话里的格尔达。江城小时很喜欢画画,有次从同学那里借到一本 翻得没头没尾的小人书《白雪皇后》,见江柳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把格尔达的样 子用铅笔打好格儿,一笔笔地把眼睛、眉毛、美丽的卷发誊到了纸上。还有一个 用白布缝的娃娃,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做的,黄毛线的头发,蓝墨水画的眉毛,原 先鲜艳的嘴唇一点淡红仍若隐若现。还有很多照片,在北京那些名闻天下的古迹 前,英俊帅气的哥哥神情严肃地站着。她有时穿着连衣裙,有时小背心和短裤, 有时棉衣围脖。每一张上他都紧紧地牵着她,她也不无例外地靠着哥哥,高兴地 笑着。   江柳高考一过,不顾父母反对,把第一志愿填到大连。“北京是中国最好的 地方,你就不能在这儿老老实实念?”母亲很是伤心。北京也许是中国最好的城 市,可它没有海,江柳最爱的就是海。   九月的一天下午,一家人都忙着帮江柳装行李。她晚上就要离开北京了。母 亲依然难过,几次红着眼圈问她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父亲劝着母亲,年轻 人总有年轻人的想法,说着却伤感地朝女儿看去。江城有些魂不守舍,几次跑到 凉台上张望。晚饭时分,有人敲门,江柳想不出谁会在这时候来。江城急急地开 了门。一个女孩儿站在那里,羞涩地笑着。   她叫叶荻,江城的女朋友。   叶荻一进来就用一口南方普通话介绍自己。父亲母亲显然早就知道,并没有 吃惊。当她对江柳说“你哥哥总提起你”时,江柳只礼貌地回了句“是么”。她 对哥哥在那天邀请叶荻十分恼火,吃饭时连话也不想说。   晚上,江城和叶荻把她送到北京站。她黯然神伤,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愤怒。 坐在车厢里,尽量不朝外面看,只有忍不住时,才迅速地扫一眼。但每一次,她 都会与哥哥和叶荻的目光碰在一起。等待如同一种折磨,分分秒秒都被拉长扩充。 江柳最后伤心得要哭,头低着,不想再看见他俩在夜色里依偎的样子。   车厢里坐满新生。与她不同的是,别人都欢天喜地,像要到太空遨游探险。 突然之间,她周围的人似乎都安静了,并且都朝一个方向望去。她也不觉抬起头。 车厢口灯光通明,一对俊秀的青年男女站在那里,在寻找着什么。看到她时,穿 白衬衣的男青年和蓝花连衣裙的女孩子都笑了。她起初只是对他们互相辉映的美 在心中不由赞叹,但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哥哥和叶荻。   哥哥抱着一颗西瓜,拉着叶荻,朝她走了过来。他把西瓜放在桌上,掏出一 把多功能小刀挖了一个三角口,然后把刀递给她,叶荻也朝她手里塞了件东西。 哥哥摸了一下江柳的头,叮嘱她到了就写信。   他们下车不久,广播里就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歌声,火车缓缓驶离了月台。 哥哥拉着叶荻跑了几步,江柳从车窗里探出身,和他们使劲挥着手。等月台彻底 消失在身后时,她才闻见一种细腻淡雅的香气,叶荻塞给她的是一把画着兰花的 檀香扇。   以后,像骨子里充满了流浪气质的波希米亚人,江柳离北京越来越远。因为 哥哥的工作越来越忙,每次回北京,成了她嫂嫂的叶荻都会接她送她。起初相逢 的地方是火车站,后来江柳出了国就变成机场。在异乡的日子里,叶荻站在人群 里朝她招手微笑的情景总深深嵌在她的记忆里。穿过蓝花连衣裙的叶荻,在那些 记忆里,最后竟渐渐取代了哥哥,成了江柳心中家的象征。   2   哥嫂住在二环的一个高层。街上车人涌动,可一进通往小区的路,嘈杂纷乱 就被挡在后面。路的尽头站着几个门卫。车速慢了下来,一个门卫朝他们看看, 江城将身子欠了欠,那人招招手,门口的栏杆缓缓抬起。在外面看,两幢红色的 高楼雄起在拥挤矮小的老街上,显得十分突兀,但进到里面,小区不像先前那么 僵硬,也许是面前一下开阔起来,绿树和鲜花点缀的小径上,有了女人色彩亮丽 的背影和奔跑游戏的孩子。   楼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广场,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圃正在当中。八条小径将花圃 分隔开来,花开的缤纷鲜艳。上次回来,小区刚建好,江柳和哥嫂一起到这里看 房,见花圃还光秃秃的,素来嘴快的她就忍不住调侃起来:“住在这儿的人一看 就都是有钱的,要不怎么能把花圃搞成章鱼显摆。”所以这次车刚开过花圃,江 城就说:“喂,还像章鱼吗?”江柳道:“我得好好看看。噢,学会收敛了嘛, 这章鱼插了这么多花。”江城笑道:“你这张嘴啊!”   走进四楼的独门单元,母亲已经等着。她一下朝江柳伸出手来,说刚给他们 泡好茶。江柳马上从她的眼里觉出不少愁意,就把她的手紧紧拉住。丹丹从门口 探出身来,她比奶奶高出一个头,但满脸通红,羞得靠在奶奶的身边。江柳想拥 抱一下她,她急急地一闪。这孩子和明明一样大,也是十四岁,可在江柳的印象 里,总是这样和大人们寸步不离,小的时候干脆就像猴子一样挂在大人的脖子上。   走进去,一边和母亲聊着天,江柳一边打量。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与哥 嫂住。母亲的身体虽然还好,但嫂嫂的事显然对她打击很大,和江柳说话时眼圈 红了好几次,“你回来就好,陪你嫂嫂说说话,开导开导她。”江柳诧异:“开 导?开导什么?”母亲却走进厨房不说什么了。江城坐在沙发上,身子略略朝前 欠起,一边看电视,一边喝着啤酒,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客厅依然和过去那样整洁干净,却显得灰暗。看了一阵,江柳才意识叶荻以 前总在边边角角摆些鲜花,花瓶里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窗台上的花草也已黄萎, 便拿起一把喷壶浇水。江城说他最近太忙,除了照顾家里到医院陪视,还要接送 丹丹上下学补习,花实在顾不上。江柳问为什么不找个保姆,他摇摇头,“你嫂 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凡事都喜欢自己干,最反对雇保姆。”   正说着,厨房里突然传来一阵爆响。江柳急忙走进去,一股油腻之气迎面扑 来。母亲刚把一条鱼放进锅里,鱼是橘红色的,半截身子搭在锅沿上,眼睛大得 像人的肚脐眼。锅旁放着一瓶香油。   “怎么用香油做饭?”江柳问。   母亲说,“油昨天用完了,我让你哥买菜时带瓶油回来,他什么都买了,可 就是忘了油。”   江柳问她要过围裙,自己翻着那条鱼。母亲走到阳台门口,在一张小板凳上 坐下,一边摘菜一边说,“小妹,这家没有你嫂子,天都要塌了。”   打开排风扇和窗户吹了一阵,香油的腻味依然悬浮着不散。江柳想,回北京 的头天就下厨做饭,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每次把她从机场接回来,叶荻就会立 刻走进厨房。菜和配料已放在幽黑闪亮的大理石台面上,连姜葱蒜也切得细细的, 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把一条长袖围裙裹在身上,叶荻炒着菜,还不时如舞蹈般轻 盈地从厨房里走出和她聊天。菜都是江柳爱吃的,最后总不少于八个,加上酒水 水果,像国宴一样,将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江柳曾以为叶荻为那样的接风宴 准备了很久,但母亲有次作证,竟然不过三个小时。   做好鱼,江柳炒了一个红椒肉片香干,又做了一锅汤,往两只饭盒里装了些, 一会儿好带到医院。她把菜和汤出锅上桌,江城也把现买的酸辣粉皮放好了。   丹丹一坐下就埋头吃了起来。江城看着她笑道,“也不知道问姑姑好。”孩 子就从满口菜饭里含糊地说了一声。丹丹四肢细长,像缺乏营养,在江柳印象里 吃饭不仅挑拣还很慢,现在却狼吞虎咽,和明明踢完足球后一样。看着丹丹,江 柳一下想起景深打趣儿子时的话:“慢点儿吃,怎么像个饿殍?”如此想着,就 提起筷子,给侄女夹了不少鱼。江城也疼爱地摸摸女儿的头,然后给母亲和江柳 各斟一杯啤酒,端起自己的杯子,说:“小妹,你知道你嫂子的规矩,每次你回 来,头天她总不上餐馆,要给你在家里接风。哥这两天实在累得不行,委屈你 了。”母亲把酒折到他的杯里,说她喝不了几口,一边说一边默默地扫了江柳几 眼。   母亲吃了一口鱼,说这鱼刺多骨头大,不知叫什么。江柳也道,“是啊,眼 睛睁得这么老大,像和我们有深仇大恨似的。”   “岩鱼,还是进口的,这鱼少说也和你一样年纪,”江城道,“这鱼长得慢, 三十到五十年才能有五十厘米。它怎么也有四十厘米吧,所以我说和你一样大。”   丹丹抬起头,夹着一筷子鱼看着江柳,犹豫半天,才把鱼咽了下去。江城又 一次摸摸她的头,笑道:“哈哈,小妹,丹丹还当是要把你吃掉呢。”   吃过饭,江城带江柳去医院看叶荻。他一路不断叮嘱:“你无论怎么吃惊, 都不要让她看出来,一定要装得若无其事。”江柳问叶荻到底伤成什么样,他说 “你一去就知道了”,便再不作声,吃饭时的好心情已然消失。   叶荻住的是一间单人病房。走进去,江柳见一个年轻女孩儿正坐在病床前看 报,想必是请的护工小张。小张见到他们就要站起,江城摆摆手止住她。江柳朝 床上看去,江城在旁边已悄悄拉了一下她。浅绿的布帘让白色的墙壁变得稍稍柔 和了一些,却在叶荻的脸上映出一层淡青来。她缠着绷带,以前那张秀美的鹅蛋 脸有些浮肿。左胳膊打着石膏,手被石膏挤着,也像那张脸一样有些肿。与那只 手比,放在被子外的右手却显得十分干瘦,树枝一样的青筋暴起着。江柳眼睛潮 湿起来,刚想到门外躲一躲,叶荻却醒了。江柳走上去给她把单子往上拉拉,叫 了声嫂子。   江城道:“小妹今天刚回家就下厨。”   叶荻细细地看看江柳,“怎么能一回来就做饭呢?”江柳再也忍不住,摸着 她的手就流出了泪。叶荻倒劝起她来,“小妹,别这样。下个星期石膏和绷带就 能去掉了。江城你也真是,我不在家就该到餐馆去,小妹大老远地回来,还得给 你们做饭。”   “妈说一切都要按你在家时的样子,所以才没去餐馆。小妹的手艺还真不错。 你没见丹丹的样子,头埋在碗里十几分钟都没出来,像饿了几顿似的。”他接着 讲起和丹丹说岩鱼的事,发现江柳瞪他,才自嘲地笑了起来,叫叶荻别担心,丹 丹就是吃不惯奶奶做的饭,饿倒没饿着。   小张这时站起,说句“我到外面看看”就离开了。   叶荻道:“小妹,我在医院,你哥哥要两头跑,这几天还得请你多照顾妈妈 和丹丹。”江城让她们说着话,自己走到窗边。叶荻问江柳景深和明明是否都好。 江柳点头。叶荻特别关心明明,听说小家伙放弃钢琴踢起足球时,说做自己喜欢 做的事情不随大流才是好的。江柳说自己却不甘心,以前因为明明参加比赛,和 中国妈妈们坐在一起能有些共同语言,可现在像落后了一样,呆在家里时总茫然 若失。   叶荻打趣道:“因为没人和你有共同语言了?”江柳笑道:“什么共同语言, 不就是华人圈子里的一些闲话?”她说着把手张开,仿佛是按在琴键上,“可惜 了那么一双手,明明的手跨度很大。”   叶荻道,“小妹,我懂你的心情,可那双手毕竟不是你的。明明是个了不起 的孩子,知道什么是自己喜欢的,什么是妈妈喜欢的。不像丹丹,每星期钢琴课、 绘画课、芭蕾课、法语课、英语课,一样都不敢误。我是个俗人,见现在的孩子 都这样,学不完的东西,就怕丹丹拉下什么。可我倒是希望丹丹能像明明那样有 主见。”   听她说着,江柳就想起丹丹细弱的样子。叶荻又道,“小妹,你到了国外是 可以多生的,可你们还是只有明明。我们好容易才有了丹丹,后来你哥哥让我辞 了工作,那样我们可以再生个二胎,可你看,现在还是丹丹一个。”江城这时从 窗前回过头来:“怎么又说这个?”叶荻望着他,目光一时变得幽怨,“你心里 想什么,我还是知道的。”说着竟别过脸去。江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跟着哥哥走出住院部,天已经黑了。江柳心中紧紧缩缩,觉得夜色也不似来 时那么安详。   叶荻婚后好几年才有了丹丹,她也确实在江城的要求下辞了职,却再也没有 怀孕。有年江柳一家三口回来过年,江城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心中很感慨,在饭 桌上竟然讲起了香火。说香火其实就是祭祀祖先的一种仪式,过去只有男丁可以 到祠堂里祭祀点香,那样香烟才能达到天上的祖先那里。明明恍然大悟,“原来 我就是香火啊!”景深对江柳用英语耳语道,“你哥哥讲的是什么垃圾嘛,你看 你嫂嫂的脸色。”江柳从小就是被家人宠出来的,见叶荻一脸苦笑地坐在那里, 就拿起筷子朝哥哥头上狠狠敲了一下,“你也是上过大学的,怎么说话这么可笑! 我姓江,丹丹也姓江,难道我们就不算江家的香火?”明明和丹丹都瞪大眼睛看 她,江城却老实地说他该打,因为他刚才说了坏话。明明问,“什么话?”江城 尴尬地咳嗽几下,岔开话题,说江柳小时候就很厉害,有一次和他打架,急得都 要跳起来了。明明又问,“妈妈为什么要跳?”江城道,“你看呀,她现在才这 么高!”这样才说得一家人笑了起来。   3   回来的第三天,江城一家人到四环外的一个广东酒家赴宴。   饭是表亲唐一帆请的。一帆比江城小几岁,一直叫他城哥。大家落座之后, 一帆就问叶荻的情况。他嗓门大,虽然定的是单间,但说什么都不瞒隔壁的人。 他一嚷嚷,他妻子就朝他皱眉,他一看到她的眼神就低下头。江柳最后忍不住问 道:“一帆哥,你怎么啦?”   还没等他回答,一帆的儿子举起手来,“我知道,我知道。”那孩子自坐下 后就一直拿着手机打游戏,此时一本正经地说,“姑姑你没看见啊?我妈正斗地 主呢。”   大家都笑了,表嫂才略略松弛些,对江柳说,“你表哥就是这样,老这么大 的声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成天吵架呢!”   可她话音刚落,一帆又恢复旧态,先对江柳说“你哥是个难得的好人”,又 跟江柳的母亲道“姑妈您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他最喝不得酒,几口下去就像犯了滔天大罪,从领口开始,密密麻麻的小疙 瘩如水泼地般慢慢浸开,直到把什么都红红地写在脸上。还变得特别能说,话也 如决堤之水,滔滔不绝。   “看人家城哥,这年头像这样的男人哪儿去找啊?不抽不赌我还能理解,可 还不好色,不好色啊!一般男的想找都找不起个像样的色。色是什么,色就是具 体的漂亮的一个一个的女人。城哥你是色送上来都不要!城哥,你根本就不应该 姓江,而该姓柳,柳下惠的柳!”他越说越兴奋,“还有啊,上千万的产业说放 下就放下了,专门花时间陪叶荻!来来来,弟弟我敬你一杯!”   江柳看着笑。一帆还是老样子。他儿子在他说话时不断偷偷地笑,表嫂在桌 子底下显然也踢了他好几脚,但他还是摇晃着站了起来,给江城满满地把酒斟好。 表嫂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却有些动容,给江柳和江柳的母亲也满了酒,站起来对江 城说:“表哥,这杯酒你是一定要喝的,叶荻是个有福的女人。”孩子们也站了 起来,举起饮料。江城微微笑着,连连拱手,将酒一饮而尽。   江城在叶荻出事后就把工厂托付给了一帆,说他将无期限地留在家里照顾妻 子,此举在工厂引起一阵震动。一帆对江柳说,其实几年前江城就想辞职不干, 呆在家里看书休息。那次虽然没有成功,却惊动了一些嗅觉灵敏的媒体。有个好 事的记者写了篇报道,把他登在一本生活杂志上,在女性读者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有个作家还虚构了一个剧本。但因为江城拒绝配合,那件事才不了了之。   江柳好奇地看着江城:“哥,你,电视剧?”   江城只默默地笑着。   一帆感慨过了又问江柳这次回来还有什么事。江柳说,要去浙江开个会。他 问在浙江什么地方。她说嘉兴。   “嘉兴,嘉兴好啊,那里山清水秀,虽然不是个旅游热点,有个叫嘉祐寺的 地方却非常有意思,”他说。   “哦?”江柳和江城几乎同时问道。   “嘉祐寺啊,苏东坡在《东坡志林》里写过。那时他在朝里犯了大罪,被贬 了,可对官场还是割舍不下。一天他到嘉兴游玩,那里有个古塔,立在山的最高 处。游人们都往上爬,苏东坡也想上去,可走到半山,累得要命。他看着高处那 个亭子,突然想,爬上去又有什么用,不上也不一样吗?如果脑子里通了,不想 上,就不上,上和不上也就没什么区别了。上就是下,下就是上。他上上下下想 了一阵,就大悟了,从山腰里走了下来。从此辞官,隐身江湖,成了一代文豪。”   一帆说着,表情飞扬起来,“小妹,你到了嘉兴,一定要上去看看那座塔。 不看不行啊。因为这苏东坡和你哥非常像,你看你哥,还可以把产业继续做大的, 却从半截子下来了。对不对,城哥?”   说着又给自己和江城把酒满上。   江城将他手里的酒夺下,说,“听说你前段时间到山西去了,看见什么名胜 没有?在座的都是自己家人,能好好一起吃顿饭不容易,酒就别喝了,还是说说 话吧。”   一帆道,“看了,五台山,晋祠,平遥,常家大院。哦,对了,雁门关。雁 门关是我在山西见到的最好的地方,那个荒凉啊,让人站在那儿就不能不思古, 像过去的圆明园似的,一点儿人工的东西都没有。小妹,你今后也要去看看雁门 关,只有到了那儿你才会理解那句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过雁门关’。”   江柳愣了一下,诗听上去十分流畅,却也十分别扭。一帆的儿子又怪笑起来。 表嫂将桌子拍了一下,喝道:“唐一帆,还喝!什么春风不度雁门关,是‘春风 不度玉门关’!”   在餐馆和一帆他们别过,江城带着一家人便去医院。母亲一见叶荻,就说家 里一切都好。丹丹干脆爬上床去,躺在妈妈身边。听江柳讲着一帆的醉态,叶荻 疲惫的脸上不断浮起笑意。   “小妹,你什么时候去浙江开会?”她问。   “下个星期,我还真想看看一帆说的嘉祐寺。”江柳说。   江城却哼了一声:“你在嘉兴肯定找不到嘉祐寺。”   “为什么?”   “因为嘉祐寺不在嘉兴,而在惠州,惠州在广东。广东和浙江,这都哪儿跟 哪儿呢?”   江柳问:“真的?一帆的记性怎么回事?”   这回连母亲都忍不住笑了:“一帆的记性好着呢,还特别爱看书。就是看书 的时候多喝了两口,把广东搬到浙江去了。”   江城笑道,“关于这个故事,《东坡志林》确实有记载。苏东坡被贬到广东 后,曾住在惠州的嘉祐寺。嘉祐寺后面有座山,有天他朝山上走去,走得困了就 歇在一座亭子下。本来不想走了,但高处隐隐约约能看得见亭阁,就又往前走。 走了好久,亭阁看上去还是很远,像永远也走不到。他走着走着突然想,其实就 在他站着的地方看风景,也和上去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 可以的。想到那里,他一下就解脱了,转过身,轻轻松松朝山下走去。”   江柳道,“哦,这个倒有些怪,中国人向来都是要登上顶峰的,做什么事都 要挑战自己,追求结果,累个心肌梗塞也在所不惜。像‘不到长城非好汉’,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什么的。”   江城笑:“你这中文退化的,怎么水平成了一帆的‘雁门关’ ?”   叶荻一直闭着眼睛,揽住丹丹在睡觉,丹丹则茫然地听着。江城便把声音放 低,背了一段古文。江柳只听见几个“得”字,几个“则”字,接着又是几个 “死”字。唯有两句话,也许是因为形象有趣,一下就记在心上:“如脱钩之鱼, 忽得解脱”。叶荻突然叹口气,“苏东坡也是个糊涂人,要真是聪明的话,何必 还会爬到半山腰,上呢上不去,下呢又不好意思,才给自己找个大悟的借口?”   江柳要江城把他刚背的话写下来。江城到处找笔,找到笔却找不到纸,江柳 就伸出手。江城刚在她手心上写下“余尝寓居惠”几个字,叶荻却说,“江城, 你不要写了,咱们家就有《东坡志林》。我买的,还写了日期,好像是一九九零 年的六月份。”   江城就要把惠州的“州”字写完了,叶荻话音刚落,最后一竖就走了形,狠 狠地从江柳手心划过。江柳叫了一声。他捏着笔,手微微发颤,问叶荻:“一九 九零年?”   “是啊,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有次去西单古籍书店买了好多书。不过那本我 从没看过,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故事。当时就是喜欢书的封面,蓝得好看,还想 起两句古诗,就顺手写了上去。”   江城怔怔地像听到了新闻,“什么诗?”   叶荻犹豫了一阵才说出两个字, “青鸟……”   江城呻吟着跌坐在床上。他抚摸着叶荻的那只好手,她却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丹丹撒娇地问,“妈,青鸟什么呀?”   江柳见状,拉着母亲便朝外走,母亲走了几步就叫丹丹,丹丹不情不愿地从 床上爬了下来。三个人在走廊里等着,丹丹无聊地靠在一根柱子上。母亲站了一 阵,紧紧地把江柳的手攥住,说,“你嫂子没跟你说什么吧?”江柳还没回答, 江城已走了出来,眼圈潮湿着,显然哭过。他说,“小妹,你们打辆车回去吧, 我今天不走了。”   4   夜深了,江柳依然在书房里找着。母亲正在浴室里帮丹丹洗澡,丹丹不时笑 着,声音听上去一时有些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刚走进书房时,江柳有些吃惊。这个公寓共四室二厅,三间卧室,丹丹不愿 一个人睡,有一间就一直空着,哥哥平时放些自己的东西进去,像个办公室一样, 江柳回来时就住在那里。还有一间就是这个书房,暗漆的柜子,黑压压顶天立地 占了两堵墙。柜子里有精装的新书,也有陈年的旧书。江城叶荻结婚已二十年, 现在虽有老夫老妻的状态,但江柳看见这许多书,就仿佛看见他们那些过去的日 子。   窗台上放着两盆吊兰,盆里的土有些干,可依然长得旺盛,郁郁地从一个青 色花盆里垂了下来。花旁有一把藤椅一张小藤桌,桌上放着一只青瓷茶杯,一条 方格的披肩搭在椅背上。这里空荡宁静,和热闹的夜色是那么远,连厅里电视机 的声音都成了嘤嘤低语,丹丹和母亲的说笑也隐隐约约。江柳突然想起叶荻有次 在电话里说的话:“小妹,我总算给自己布置了一个房间。”当江柳开玩笑地问 她和哥哥是不是变得新派分房而睡时,叶荻笑道:“不不不,是间书房。你说, 小妹,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如果不能有,一个小角也是好的。”   江柳细细地找着苏东坡的那本书。   叶荻是个爱书也爱美的人,以前家里住得拥挤时,她只有一个小书架,摆着 很多名著,空档里还点缀着风铃,瓷娃娃,小花瓶。更多的书却只能放在床底的 纸箱里。有年夏天回来,江柳见叶荻每天都要拿书到阳台上晒,就笑话她,“都 现在了,怎么还有人晒书啊?”江城说他从来不晒书,光晒肚子就行了,一肚子 学问,怕潮。说完就敞开衣扣,露出健康的腹肌,骄傲地拍打了几下。叶荻笑, 说藏人的经书从来不怕书蠹,因为做经书的纸是用一种特殊的植物造的。江城继 续拍着肚子说,“老婆,我找不到藏人的那种植物,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一 定给你弄出一间书房来!”   大学毕业后,江柳留校。每次回北京,见叶荻总在忙碌,照顾着一家大小, 但家里的纸箱子还是越来越多。有新房子后,那些旧书重见天日,立在高级的红 木书架上,只是样式和花花绿绿的新书比,有的书脊贴着透明胶,显得既古老又 脆弱。江柳拿下几本随便翻了起来。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有叶荻的笔迹,“王府 井,1983年7月,傍晚,雨”,“1986年1月,与城巧遇此书”。有时则是简单的 几个字,“9月4日,YD”,“秋风大做,十一日”。她看得着迷起来,好像跟着 叶荻把自己离开北京后的那些空白都补了起来。直到母亲进来催她睡觉时,她才 想起本是要找书的。   夜里,江柳因为时差睡不好,听见丹丹喊过几次奶奶,是要水喝。每次母亲 都会窸窸窣窣地摸索。早晨,又听见母亲叫丹丹,还催她快点儿穿衣服别迟到。 江柳就起来对丹丹说,“你妈妈生病了,自己要独立,晚上喝水早晨起床都不要 麻烦奶奶好吗,等我们到医院时告诉妈妈,她一定会高兴的。”孩子就使劲儿点 了点头。   看着母亲送丹丹下楼上学,江柳不禁想起了明明,什么事情都自理,哥哥嫂 嫂这些年却把丹丹带成这个样子。江柳叹口气,就又走进书房。找了一阵,还是 一无所获。客厅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江城不一会儿走了进来。   地上,书放得到处都是。江城走到藤椅跟前,重重地坐了下去。他眼里满是 红丝,半天才说:“你说这多不可思议,和一个人结婚二十年了,你才突然发现 这些……”一边说一边指着堆在地上的书。   “我找了好长时间,还是没见着那本。”   他说,“别找了,我已经送人了。”   “你什么?”江柳脱口而出,“送谁了?我嫂子在上面写了字的,你怎么 能……”   江城没回答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浴室里的水哗哗地响了起来。江柳看着书 架,不知怎地,心里重得难受,就推开窗户在那里站着。客厅里又一阵响动,是 母亲回来了,在门厅里说她总算买了一罐炒菜的油。过了一阵,她进来问,“你 哥怎么了,就是大夏天的,也不能这么泡澡盆子吧,都半个小时了。”   江柳一直心神不安,午饭后跟江城说,她横竖是倒不好时差,还不如到医院 去陪叶荻。江城咬着嘴唇想了想:“我太累了,今天不想去了。你在那儿多呆会 儿。”说完就朝卧室走去,但江柳还没走到门口,他又说了一句:“别跟她说我 告你的事。”江柳点点头,回过头却见母亲一脸耽心地看着自己,就笑笑:“我 哥就是累着了,没别的,您休息吧。”   一到病房,江柳就若无其事地对叶荻说,“我哥今天有事,不来了。”叶荻 让小张出去买几份报纸,小张便走了。   叶荻马上就问江柳找到那本《东坡志林》没有。江柳说找到了,正在读,但 还没看到嘉祐寺那一篇呢。叶荻眼睛眯着,嘴角浮起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江柳 心中慌乱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回来这几天,她总是这样,目光幽深,捉摸不定。 江柳在她的床边坐下,抚着她打了石膏的手,说,“明明要在这里的话,一定会 在石膏上画画签名的。”叶荻笑道,“是啊,你们上次打电话过来,他就说他的 一个同学打了石膏后,上面签满了亲戚朋友的签名,他说他也想给我签名留纪念 呢。”江柳道,“别看明明个子像大人一样,可还是个傻孩子。”叶荻叹了一口 气,说比丹丹懂事,每次回来都洗碗扫地,不像丹丹,除了上学,什么都顾不上 什么也不懂得管。江柳就劝,国内的孩子们功课重,不像明明他们那么闲,没有 时间做家务也正常。谁想叶荻又将眼睛眯起,慢慢朝她笑了。   江柳躲过她的目光,在石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爬在那里看了一阵说,“字 也能退化,你看我,这些年没机会写汉字,写出来像鸡爪子一样。嫂子,你的字 比我的好多了。”   叶荻说,她的字哪算好。   江柳道,“当然好了,我在大连上学那会儿,你给我写过好多信,我现在还 保存着呢。”   “真的,小妹?”   “真的。”   “但现在谁还写信呢,都用手机,EMAIL,视频,要不就网上直接喊话,或 者把肺腑之言挂在脖子上站在街头,还有脱了衣服在王府井跑的,开着飞机拉横 幅的。”   叶荻调侃着,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起来。这是江柳回来后第一次看见她这么 轻松。   江柳到加拿大有十多年,每到圣诞,叶荻都会寄来一张贺卡,就是在国际电 话费变低、很多人都有了计算机能视频会话后,她还是照寄不误。叶荻成了江柳 出国后唯一一个给她写信的人。那种濒于消失的联络方式,没有叶荻的坚持,是 不会在她们姑嫂间保存下来的。每当圣诞临近,江柳,景深,明明,都会等一张 来自北京的贺卡。叶荻在上面写得满满当当,北京的天气,妈妈的身体,江城到 哪儿出差了,丹丹的功课和问候。明明小的时候,一次还在家里拉起一根绳子, 像孤独的憨豆先生那样,把叶荻的贺卡和修车店、牙医、房产经济人的慰问卡都 挂在上面。“被人记着的感觉真好,”江柳看着儿子忙碌,感慨地对景深说。景 深也道,“你嫂嫂真是不可思议。”有年春天,江柳到一个小镇出差,见镇口有 间松木房,外面已经漆色剥蚀,门口一条碎石路落着薄雪,只有几个脚印。那是 一间古老的邮局,在远离世界的角落,不知站了多久,还会再站多久。她看着看 着,一下就想起了叶荻。   听江柳说起明明挂贺卡的事情,叶荻的脸上满是欣悦:“小妹,我不住在国 外,可是能想见你们三个人的心情。我大学毕业后就在北京工作,再没回成都去, 可有时真想家啊。虽然我母亲有我哥哥姐姐照顾,可我就是想成都。说来也好笑, 就是想在成都的街上走走。”   “那有什么难的,等你好了就去走走,”江柳道,“我陪你。”   叶荻笑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呢。”   江柳问: “嫂子,你上次说的那两句诗是谁写的?”   叶荻道:“是清朝的一个高官写的,他叫刘人熙。他有过三个妻子。最后娶 了一个姓王的女人。王夫人是一位高官的爱女,陪了刘先生几十年。刘先生一辈 子经历好多事变,官职升迁,国家大乱,政治惨案。王夫人是个贵小姐,本来是 应该和他享福的,但最后粗茶淡饭,浆浆洗洗,也无怨言。刘先生有天预感到自 己要死了,就问王夫人:‘你还记得我当年写在你扇子上的那两句诗吗?’王夫 人说:‘记得,桃花开到三千岁,青鸟双飞也白头。’刘先生看着她,慢慢笑道, ‘君头已白矣。’”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惆怅。江柳有些难过,不禁想,刘王二人经历了那么多变 故却不能白头到老,刚从大事故里幸存下来的叶荻,心头当然会有特殊的感受。   叶荻又说:“小妹,那书的封皮是蓝色的,《东坡志林》四个字是竖写的, 很雅气。我那时和你哥哥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你也是年轻过的,好的时候觉得能 那么永远好下去。”   她又一次淡淡地笑了起来。江柳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劝道:“嫂嫂,我哥是 数一数二的好男人,就是粗心点儿。你出事以后,他每次打来电话都十分难过, 有几次说着都哭了。我这次回来,见他老得厉害,更知道他有多牵挂你。老夫老 妻了,不一定非得像年轻时那样成天表白。那位刘先生虽是个重情的,但我哥也 不差。刘先生的时代生生死死都是一瞬间的事,一个肺炎就能要人的命,出趟远 门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最后娶到那么一个好女人,能不爱得天昏地暗吗? 可现在一切多容易啊,电话取代了书信,小车代替了毛驴,男人们的手里倒是有 件东西还紧紧握着,但你要以为是古时候的宝剑就大错特错了,不过是个廉价手 机而已。这样的世道,女人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说着在叶荻的石膏上写下“君头已白”四个字:“你看,就连这么个意思, 还是人家刘先生说的清楚。换了现在的男人,还不得罗嗦半天?”   叶荻低下头又默默地笑。   5   江柳回家后不敢跟哥哥提她们的话,只说打算到旧书市上看看。一本蓝皮的 《东坡志林》,一九九零年出的,能有多难?   江城问,“真的是蓝皮?”江柳怪他,自己是读过那书的,怎么倒问她。他 沉闷地说,实在记不住了。   江柳生起气来,问他为什么会偏偏捡起这么一本送了人。他却从四年前说起。 那时工厂搞得蒸蒸日上,但高层的勾心斗角让他觉得心烦。那段时间,他读了好 多书,见到本书就抓起来看,好像只有那样才能避开身边的一切。读了之后,书 里说了什么根本却想不起来。一次信手从书架里抽出《东坡志林》,翻到的第一 个地方就是“真人之心,如珠在源,众人之心,如泡在水”。珠泡之说让他一下 想到公司里满地荆棘的险象。他就翻了下去,渐渐地,拍着沙发扶手便叫起好来。   江城像说梦话一样背诵了几句,“或觉此息从毛窍中八万四千云蒸散……, 臂如盲人,忽然有眼,此时何用有人指路?”“乃知世间,出世间事,不两立 也”,“士人历官一任,得外无官谤,中无惭愧于心,释肩而去,如大热远行, 虽未到家……”,“耳如家蕉,心如莲花,百节疏通,万窍玲珑……”   江柳打断他,“哥,书到底送谁了,就要不回来?那可是你们俩谈恋爱时的 见证,你太不可思议了!”   江城停止住自语般的背诵,难过地摇摇头。   江柳本来想说几句重话的,可见他那样,反而劝道:“你也别难过,书拿不 回来就算了,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嫂嫂在上面写着字,那个人就是再迟钝,看到 了也该送回来吧。”   江城脸色惨白,“小妹,别说了。”   连着两天,江城每从医院回来就躲进卧室。母亲问江柳,叶荻的情况是不是 又重了。江柳安慰她一切都很好,很快就要把石膏去掉了。   一天在病房门外,江柳和刚买报回来的小张碰上了。小张一见她就说,“最 近真怪,人人都在谈《东坡志林》。”说着便将手里的报纸打开,指着一个地方, “你看。”   那是一个小报的娱乐版,大幅标题是“惊天新闻,艺人出家。”江柳仔细再 看,有三张剧照,四段文字,说一个女演员的所谓精神轨迹。因为江柳每次来, 叶荻都会支开小张,小张便说她还要到小卖铺看看,一会儿再回病房,说着把几 张报纸递给江柳,让她给叶荻带回去。   看着那些报纸,江柳不由想笑。在加拿大的超市里,交款台附近总放着几本 消闲杂志,上面多是娱乐界人士的八卦。她会一边排队,一边看八卦,到付款时, 八卦就看得差不多了。明明和她买菜时会挖苦她,有次故意拿起一本,指着封面 说:“哇,妈妈,你看,安吉丽娜会练飞刀,一和布莱德生气,就把刀扔过去 了。”   没想回到北京,她居然又看起八卦,只是那些演员是谁,她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一边扫着报纸一边朝楼上走。那篇文章短短的,不知怎么能写出一个人的 轨迹。但《东坡志林》几个字让她停住了脚步,紧接着,惠州那两个字又让她几 乎要叫出声来。文章说,那位年轻的女演员两年前突然弃影,她的下落一直是影 视界的谜。但最近她突然回到北京,让影迷们颇为惊喜。演员说她前段时间一直 在南方云游,海南,衡山,惠州。佛海慈航,给她拨云开雾,她感到生命有更深 刻的意义。那人叫苏丽纹。   江柳把那页报纸折起放进包里,推开病房的门。叶荻正靠床坐着,指着窗外 说,“小妹,外面刚下了一场豪雨,我真想出去走走。”   江柳把手里的报纸递了过去,说:“你今天看上去气色真好,昨晚上一定休 息得不错。”   叶荻将手放在脸上,脸色淡红,如抹了一层胭脂。她眼含笑意:“真的?我 可一夜没睡,上午才打了个盹。这个时候,我们老家的街上到处都是花,雨后到 外面走,空气里都像有花香。”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江柳道。   “真的?”   “真的,我一定陪你去。”   叶荻说,昨晚上雨声不断,就忍不住想起家来了。这些年住在北京,亲戚们 常来游玩,她回四川的次数却很少,只有几次,每次都还匆匆忙忙,放不下丹丹、 婆婆和江城。说她最想念家乡的芙蓉花,说那花还有个名字,叫三变花,有红白 粉三种颜色,是可以变色的,能开到秋天。   江柳道,“嫂嫂,想起你嫁给我哥哥后的辛苦,我真是惭愧,妈妈总说你是 家里的顶梁柱。我回去就跟哥说,等你好些之后,让他陪你回成都住一段时间。”   叶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妹,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哥哥谈 了,想分居一段时间。你一走,总是一二年见不着,我不想让你在外面听见了着 急。我的心已经定了,你不要劝,劝我也不会听的。”   江柳的心异常低落,那些蛛丝马迹,其实从第一天回来时,她就从叶荻的脸 上看到了。从哥哥那里,又何尝不是?她竟说不出相劝的话,只能问:“我哥怎 么说的?”   “他不同意,但我不能不回成都。”   江柳眼里一热,叶荻却很平静,拍拍病床,江柳就在她身边躺下低声哭了。 叶荻为她擦着眼泪,眼里也是泪光。外面雨又疏疏疏地下起,听着滴答的雨声, 江柳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那节拥挤的车厢。当抬头看见那一对美丽的年轻人时, 天地明亮,时间静止,她在那一刻懂了很多,也看清了自己的爱情理想。   一回到家中,江柳就上网查找苏丽纹的情况。   苏丽纹确实如同她的名字,美丽而典雅。但她性格倔强,自出道以来没有拍 过一次裸戏,常为露点尺度和导演冲突争吵,不屈的个性几乎成了娱乐界的奇闻, 就是那些一向以追求轰动而大造特造新闻的娱乐记者,也喜欢用她的不裸做文章。 她读佛经,穿旗袍,深居简出,像个活在旧时代的女子。网上她的新闻虽然不少, 但都和她的脾气有关,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艺人,只有二十七岁。   江柳关了计算机走到客厅,江城正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江柳叫了他 一声,他转过头看看她,马上说,“你嫂子告诉你没有,她想和我分居?”   看着他憔悴不堪的样子,江柳点点头:“等我出差回来再好好劝劝嫂子。我 在外边十几年,你们怎么连个铺垫也没有,一次架都没有吵过,一下子就要分居? 嘉祐寺要真在浙江的话,我这次就去好好烧柱香,为你们祷告一下。”   江城苦笑起来,“小妹,谢谢你。我和你嫂子的事,你烧多少香都没用。”   6   江城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久,才又说道:   “你知道我这两天在干什么吗?在网上查所有用青鸟开头的古诗。那些诗要 么凄凄惨惨,要么脂粉气十足,她不会看上眼的。我求她告诉我,她却说记不清 了。   我和你嫂子感情一直很好。但再好的夫妻,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也会变得平淡。 大概是四年前,一个记者得知我准备激流勇退时,将我写在了一本杂志上。后来 就有一个导演找我,说要把我的事编成电视剧。他还带来个女演员,说她这次倒 不演,只参与策划。我说我不想要什么电视剧。那个导演看我很坚决就退了,但 那个女演员常打电话过来。这样两三次之后,我就觉得和她很能聊在一起。后来 每天不打个电话就魂不守舍。再后来,她就提出到外面坐坐。我想,不就是见个 面吗?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想过和你嫂嫂分开,可后来一想,那样不行,丹丹饶 不了我,你饶不了我,妈更饶不了我。我有回要到外地出差,便和那人约好,一 起出去旅游。可妈正好病了。看着叶荻忙前忙后的样子,我很羞愧,觉得自己是 禽兽,就把出差的事推了。可那边我事实上更放不下。妈的病好了之后,那边又 提出,我要么离婚,要么和她一刀两断。我苦恼万分。   有天在书房里,突然找到了那本书,翻到了那一页,刚读了几行字,就像谁 使劲儿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一切变得豁然开朗。一切都是我自己织的网,如果 我非要到山上去,我就一定要以爬到山顶来要求自己,即使把自己折磨得腰酸腿 疼也要上去。至于上去之后会有什么乐趣,能看见什么,和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 区别,我却根本没有把握,也没好好想过,而且上去了,还会害好多人。对那边 来说,她好像也是种爬山的心理,因为想得到一个结局,就一定要得到我。如果 我能像苏东坡那样在半山腰里停住,也就那么回事。这样想过,我觉得再也不能 往前走了,就把书折在那一页,给她邮了过去。   说来也怪,她再也没来找过我。她以前跟我说,得不到我就不想活了,我一 直还很担心她会做出傻事来,没想到她竟然一下就放下了。”   江柳默默地听着,心里一阵阵疼痛。坐了好久,她才拿过自己的手袋,把那 张报纸递了过去。   江城只看了一眼就把报纸折起:“你是怎么知道的,叶荻告诉你的?”   江柳摇摇头:“是小张跟我说的。我一从医院回来就到网上查。苏丽纹现在 神神道道的,一边要在什么新电影里露点突破,一边又在谈什么出世戒欲,被你 害得不轻。嫂嫂就更可怜了。你做事前就没有好好想想,会怎么收场?”   江城苦笑着:“小妹,我知道自己万劫不复,但你是没有遇见那样的事。”   正说着,母亲突然从厨房里冲了出来,“难怪叶荻要回成都!她要走,我就 带着丹丹跟她一起走!”她举起手朝江城打了下去,江柳拦住了她。丹丹也糊里 糊涂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见奶奶在哭就呜呜地跟着哭了。   江柳把母亲和丹丹拉进房里,听母亲哭骂着江城。等她出来后,江城还在沙 发上坐着。他说:   “小妹,告诉我,那两句诗到底是怎么说的?”   7   江柳从嘉兴开完会后又返回北京。浙江的古迹很多,她哪儿也没去,因为有 一座遥远的嘉祐寺,总像一根刺那样,让她每看见一座古寺的影子,心就隐隐作 痛。   叶荻的石膏去了,绷带也去了,左脸沿着发线的地方有一道红红的伤疤。从 身后和右侧看,她依然十分秀丽,但从左面看,那道红线就一现无余。她出院回 来的当天,江城和江柳换了房间。那天夜里,江柳和叶荻聊了很久,江柳没有打 断过她一次,只是听着。   一天晚上,苏丽纹给叶荻打来电话,说想找她谈谈。她说,“您不认识我, 但我不仅知道您,还想了好长时间您到底长什么样儿。”一听到那么年轻镇静的 声音,叶荻就想,果真是这样,果真他在外面有了人。   叶荻朝苏丽纹说的那个小咖啡馆走去时,几次都想回去。路上好像都是陷阱, 每往前走一点儿,她就会掉下去。咖啡馆里,灯光幽暗中,除了几对情侣,就一 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夜好得很,安安静静,仿佛无风无浪,叶荻两腿发软,走 过去坐了下来,声音哆嗦着,说了自己的名字。苏丽纹没说话,从背包里拿出一 样东西放在桌上。那蓝得比天空还好看的书皮,一下就让叶荻的眼里充满泪水。 苏丽纹翻开扉页,指着两行字说,接到书后,她起初欣喜若狂,以为那是江城为 她写的,但她很快就看到了“1990年9月6日与城”几个字。一个如此无情粗心的 男人,让她立刻从心里寒彻起来,为自己,也为一直被她视作障碍的叶荻。   苏丽纹说她不久就离开了北京,在全国云游学佛。她说自己命里魔障太多, 云游两年之后,一到北京就混乱苦恼起来。她有时还想给江城打个电话,听听他 的声音。因为不知道自己今后还会做出什么,所以才决定约叶荻出来。她一直流 着泪,说她有一身的包袱,没想到这本书竟然比山还重,压得她日日夜夜喘不过 气来。   叶荻将书捡起,放到自己的皮包里。她两腿依然发软,站起来时拥抱了一下 苏丽纹。她们一起走出咖啡馆。看着苏丽纹坐车离开后,叶荻才恍恍惚惚朝路边 走去。回到家里,江城已经睡下。她心中气闷,睡了一阵就起来了。一直走出小 区,在路口才站住。车辆的强光让她一阵阵晕眩,她不由退了几步,却很快就觉 得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觉得自己像一只鸟那样飞了起来。她想:“天哪,我就 这么了结了!”   叶荻叫江柳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几件贵重的衣物下是一 本薄薄的书,封面的天蓝因为时光流逝有了一层古旧的庄重。叶荻静静地说, “小妹,回加拿大的飞机上,你要坐得烦了,也许可以翻翻,解解闷。”   江柳说她不能要,这书是一个纪念,应该留着,会有用的。   叶荻厉声说道,“纪念什么?二十年来,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孩子是那个样 子!你哥哥呢,别说白头偕老了,后来连一顿晚饭他都能找到借口不回来吃,还 会有什么用?!”   8   三天之后,江柳陪着叶荻登上了开往成都的特快。不到半个小时,月台上就 空无一人。时代前进了,手机,视频,电子邮件,一切都让离别的份量变得那样 轻,连人们曾经最依依珍惜的月台送别,也这样冷淡寂寞起来。   二十年前哥哥和嫂嫂一起送别自己的情景,再一次涌上江柳的心头。此时, 那两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都有些疲乏,一个靠着卧铺车厢的被子坐着,一个无言 地整理着行李。最后连行李都整理完了,他们就只好疲惫地互相望着。车要开了, 江城说:“叶荻,你愿意在成都呆多久就呆多久,但你最后得回来。你要不回来, 我横竖也会搬到那里。”   叶荻微微笑着,指指手表,示意时间到了。江城走了下去。窗外,月台上是 那么空寂,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他有时低头沉思,有时看着江柳,目光每和江柳 相遇,江柳便向他强做笑意。他有时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也许是要她再劝劝 叶荻吧。火车缓缓启动了,江城没有奔跑,只在那里默默地站着。别说是哥哥, 自己经此一变,也无比疲乏。泪眼模糊中,二十年前那两个青春亮丽的奔跑的身 影,终于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一坐在返回加拿大的飞机上,心事重重的江柳便打开那本书。她一次次读着 扉页上的几行字。青鸟,桃红,消逝的已经成了历史的一九九零年,每一个字都 让她痛苦。飞机在轰鸣中起动了,北京在她的眼里先是变成了积木,然后是沙粒, 慢慢变成了一块块补丁,又要在她眼里消失了。当她意识到自己将和西半球的那 个世界越来越近时,丈夫景深的面孔开始在她眼前出现。   江城和叶荻在结婚二十年后分居的事情,显然也对景深震动很大。江柳离开 北京前,景深打来电话,说他连续几天来都在网上查找苏东坡的生平和诗作。江 柳觉得他有种出乎寻常的激动。起初还以为他是震惊,但后来竟从他的声音里听 出了羡慕。他颠三倒四地说,也就苏东坡这样的人活得有意义,妻妾一个接一个, 到老了还有红颜相伴,“你哥哥”能遇见一个红颜知己也不枉此生。当江柳骂他 胡说八道时,他却笑了起来,“你哥,你嫂子,还有那个女演员,都是呆子。有 资料说,那本书根本不是苏东坡写的,而是伪作。可怜三个呆人,就被一本伪书 毁了。”   听着他的话,江柳的世界又一次颠荡起来。其实不用景深说,她世界里有一 种信念已经深深地动摇。嘉祐寺早已不复存在,留下的不过是几根破损古老的梁 木,她就是想烧香朝拜为哥嫂虔诚祈祷,也不可能有个去处。而她从前赖以自豪 的丈夫,所谓相濡以沫牢不可破的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一下子也变得可疑起来。 她一时不知道景深是真的刀枪不入对诱惑有特殊的免疫力,还是十几年的异国生 活将他逼成了一个爱妻爱子的好男人。她不停地在电话里驳斥他,他却一边笑一 边挖苦:“生什么气嘛,好像我成了你哥哥似的,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 嘛。”   等飞机安然升入高空后,江柳解开安全带,将书放在小桌上,翻到了那个让 哥哥和嫂子的生活翻天覆地的她已经看了好几遍的故事。她突然意识到,那几行 字是多么简单啊。不见得一定要听到霹雳绝响,也不见得是什么特殊的话,或要 由什么特殊的人说出,只是在那时那刻,如同受了当头一棒,头骨阵阵发痛,耳 中嗡嗡作响,一个人就是大悟了。   那几行字是这样的:   《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 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 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 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江柳合上书,再朝窗外寻找她熟悉的北京时,浓密的云层已经把一切都遮挡 住了。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6.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