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3/01(第二二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7.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阜峰文笔:彩虹           §     彩虹                   § 【网讯】              §   ·阜峰文笔·                    §  【牛肆】              §                   § 马德平:且说2012年12月22日     §  无产有梦黄药师:广告·病      § 我将爱刻在身上 刘振墉:中国早已人满为患      § 将你刻在心上                    § 我将地球刻在我身上  【丝露集】             § 将太阳刻在我心上                   § 我将毛毛虫轻伏在树叶上  施 韵:自我批评          § 将吻温柔在你的唇上 水过河:我第一次梦见了妈妈     § 我为星星筑个小屋 张晓虎:姑婆、外公、外婆      § 为月亮筑个小帆                   § 让你躺在上面 【网里乾坤】            § 我将七色混合在一起                   § 涂抹在你身上 不识字:芟刈与愚民         § 于是                   § 你有个名字叫彩虹  【网萃】              §                   § 訾非:声声慢            §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12年十大新闻 一、“青年意见领袖”、“80后天才作家”韩寒的文学作品、大部分博客文 章被发现并证明均为他人代笔,主要代笔者为其父亲韩仁均和写作团队,韩寒实 无写作能力。韩寒悬赏2000万元寻找代笔者,后声称是开玩笑;找托儿起诉质疑 者,后又撤诉。打造“韩寒神话”的南方报系、“自由派”公知继续力挺韩寒。 二、罗永浩非法办学遭揭露,为报复向北京公安局、税务局诬告方舟子“基 金欺诈”。公安局、税务局调查后并未发现存在任何问题。海淀区教委认定罗永 浩非法办学,命其在2013年3月前停止办学活动。 三、肖传国死灰复燃,在深圳开张神源医院,违反卫生部禁令收治儿童患者 做肖氏手术,深圳电视台等媒体为其做虚假宣传。 四、厦门大学特聘教授、“闽江学者”傅瑾被发现冒充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 士和加州大学厄文分校助理教授,几天后厦门大学将其开除,其“闽江学者”待 遇随后也被福建省教育厅取消。 五、北京化工大学海归教授陆骏全盘盗用耶鲁大学助理教授卢俊的论文入选 “青年千人计划”。在事情败露的当天,陆骏被取消“青年千人计划”资格,次 日被北京化工大学开除。 六、“七岁开始写作、九岁开始出书”的“天才少女作家”蒋方舟的成名作 被证明是其母亲尚爱兰的代笔。蒋方舟破格被清华大学录取的经过也被发现违反 高考录取规章。 七、多名“千人计划”、“青年千人计划”入选者被发现并未达到全职回国 工作的要求,大部分时间仍在国外大学从事全职工作。其中清华大学医学院“千 人计划”入选者、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教授王小勤被发现在清华大学述职报告中 伪造在国内的工作时间。 八、由于湖南衡阳金大米试验事件和法国科学家发表“转基因玉米致癌”的 论文(该论文后被各权威机构否定),转基因食品在中国被进一步妖魔化,国内 媒体、公知均把转基因食品当成毒药看待。以饶毅为代表的中国生物学家开始奋 起反击。 九、号称在中国装机量上亿的360浏览器被发现留有后门窃取用户隐私数据, 引发卸载360各种上网产品的狂潮。奇虎360公司一面出动水军攻击质疑者,一面 声称遭遇“黑公关”。 十、方舟子获得由英国Nature杂志和Sense about Science组织联合评选, 为纪念Nature已故总编John Maddox新设的约翰·马多克斯捍卫科学奖。另一获 奖者为英国精神病科医生Simon Wessely。 ◆     第十一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   截止2012年10月31日,第十一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112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刘振墉《抗战亲历杂记》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邱贵平《畏罪》 于怀岸《安魂曲》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牛马《那片绿油油的麦田》 阿W《我和这些女人们》 曹雪芳《三江源》 爪哇岛《向一株叫苏轼的植物学习》 周海亮《水》 卢江良《好大一方肉》 帅士象《消失的竹林》 杨犁民《像村庄一样美》 花椒《死亡的味道》 简默《马路市场》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 首届新语丝科学精神奖授予中国科学院院士、理论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何祚庥, 以表彰他长期以来在反对伪科学、邪教和伪环保,批评中医,普及和推广可再生 能源等方面的贡献。   颁奖仪式于2013年1月13日下午2点在北京时尚廊书店举行,何祚庥院士在发 表获奖感言后,做了关于中国核电开发问题的报告。   新语丝科学精神奖用于奖励在帮助中国公众理解科学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人 士,每年评选一次,每年一月份颁发,奖给一个人,奖金一万瑞士法郎。该奖由 新语丝编委会评选,奖金由位于瑞士的科学期刊出版公司MDPI公司(mdpi.com) 赞助。   获奖者简介:何祚庥,1927年出生于上海,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 1959~1960年在苏联杜布纳联合研究所参加粒子物理的研究。1961~1965年参与 我国原子弹、氢弹理论研究。1965~1966年间参加了层子模型的研究工作,是层 子模型的四个主要贡献人之一。1974~1979年研究复合粒子量子场论。1980年之 后从事粒子和宇宙相关问题的研究。1980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 目前为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参与揭露“特 异功能”、“邱氏鼠药”、“水变油”等伪科学,1999年率先批判邪教。近年来 活跃于反对伪环保、批评中医、推广可再生能源等领域。 ◆ 以下摘自2013年1月《21世纪商业评论》的报道《衰退的门户:倒逼的商业 化 谁来照耀新浪?》,记者魏武挥。   岁末年初,关于新浪的市场传闻忽然多了起来,先是阿里要入股新浪微博, 然后是新浪要换帅。对于前者,新浪讳莫如深;对于后者,新浪微博则动了雷霆 手段,相关微博逐一删除。这家一度沉寂的公司借微博之力,让世人对它刮目相 看,而后又由于商业化不利的困扰,成为舆论焦点。   2010年和2011年,委实可以称作“微博年”,迅猛发展的势头使新浪的股价 从30美元一路扶摇直上,突破100美元大关。《商业价值》杂志曾发表了一篇题 为《微博照耀新浪》的文章,对微博不乏溢美之词。新浪也信心满满,注册运营 了weibo.com的域名。   然而,新浪深入骨髓的广播型大众媒体的基因如果无法改掉,在互联网上便 会走向没落。重新审视这家号称中国影响力最大的互联网公司,我们发现:已过 了爆发增长期的微博尚有可为,不过要经历一场蜕皮之苦,才有些许希望。新浪 必须世俗化。   无主的公司   由于新浪内部派系林立,管理层在必要利益的刺激下,未必是铁板一块。   如果把一线网络公司定义为“年收入过亿美元、市值过10亿美元,且有公众 层面上的知名度”,新浪将是这堆公司中唯一一个创始人已经离去的公司。多年 以来,新浪的主事者换了又换,不断有外来力量介入——这和新浪缺少一个真正 意义上能话事的创始人有关。   资本力量的来来往往,不仅造成了新浪一把手(董事长、总裁、CEO)的频繁 更迭,还造成公司内部派系林立:四通派、北美派、台湾派、元老派,等等。与 其它网络公司的内部派系不同,新浪的派系并不围绕某个主心骨。比如,盛大有 所谓凡事要争取桥哥点头,腾讯有所谓马化腾重视的项目资源更容易倾斜,但新 浪由于没有一言九鼎的创始人,其CEO的第一要务是平衡内部各种利益。   多年来,股权分散的问题一直制约着新浪的经营发展。2000年新浪在纳斯达 克上市时,其前五大股东的股权只占39.9%。其后,在逼退了盛大的恶意收购, 以及谋求与分众合并未果之后,新浪转而把改变股权结构的希望寄托于MBO(管理 层收购)。   2009年9月,以曹国伟为首的管理层利用高超的财技完成MBO,以1.8亿美元 的价格购入560万股新浪普通股,成为第一大股东。不过,新浪并非从此就有了 明确的主儿。   以曹国伟及另外五位高级管理者多年的薪资,筹集1.8亿美元并非易事。 2010年4月,新浪向SEC递交文件中显示,这1.8亿美元中,有7500万美元来自三 家私募基金(中信资本、红杉中国、方源资本)。这三家私募基金在为MBO而设的 壳公司“新浪投资控股公司”中握有三个董事席位,新浪管理层则握有四个董事 席位。对此可以解读为:新浪管理层通过4比3的优势,事实上完成了对新浪的控 制。   但由于新浪内部派系林立,管理层在必要的利益刺激下,未必是铁板一块。 而且曹国伟对新浪的情感远远比不上杨致远对雅虎那种自家小孩的情感。在曹国 伟当政但还没MBO之时,新浪甚至干起了频道外包的生意(比如旅游频道一度外包 给一家旅游类垂直网站)以求得短期报表的光鲜。但完成MBO后,管理层把眼光放 得稍微更远一些,不会再做这种短视行为,不过管理层和创始人依然是两回事。   管理层对新浪的持股也在减持中,美国SEC在2012年12月底的最新文件显示, 新浪投资控股公司减持了100万股新浪股票,由此该公司和曹国伟所持有的股份 降低到4.8%。管理层早已不是新浪的第一大股东,截至2012年4月30日,新浪的 第一大股东为T. Rowe Price Associates, INC(持股9.65%),第二大股东为富达 基金(8.82%)。   衰退的门户   门户的衰退,核心是“计价模式”的衰退。   微博用户到底有多少?   曹国伟最近披露,新浪微博拥有4亿个账号,不过微博的真正用户数究竟有 多少呢?我们对新浪微博的“微相册”功能的使用人数做了连续跟踪,估算结果 显示:新浪微博的账号总数可能只有1亿。   从2012年9月16日23点跟踪到10月8日,新浪微博的微相册总使用账户数不过 6200万,由于这个数字每日呈现单边增长,故而很难认为这是每日相册使用人数 (日均使用数基本不可能出现每日单边增长的情况)。问题是:微相册使用账户数 和微博总账户数之间的关系为何?   按照微博的机制,单个用户只要传过头像或传过图片(包括勋章展示),微相 册就会被自动激活。因此说微相册是微博用户排名第一的使用功能,是毫不夸张 的。那么,二无用户(没头像没图片)的数量到底有多少?   如果以一个不算太科学的抽样方法来看,微博粉丝者最多为姚晨(2500万), 最少者为0,如果利用随机数生成器从0到2500万中生成五个随机数17554059、 5450585、8201019、71080、3590883,分别指代五个拥有这么多粉丝量的用户, 然后寻找拥有这些粉丝数的用户(或最接近这个粉丝数):周立波(17556530)、苏 群(5462547)、俞敏洪(8214452)、张宏良(75471)和郝海东(3591404)。   再次使用随机数生成器,生成1-50中间的五个随机数(新浪微博只展示用户 的50页粉丝),分别得到的数字是3、16、26、46、48,人工统计在五位用户中的 五页粉丝里的二无用户数,总计85个。五个用户各5页,每页20名,总共500个粉 丝,即在500个用户中,二无用户比例是17%。   换句话说,6000多万的微相册使用账户数,加上占比17%的二无账号,在 2012年10月上旬,微博总账号数不超过1亿。再按照每日增长20余万的频率,即 便到2012年年底,微博都不会有4亿个账号的可能。排除造假说谎,唯一的解释 是:微博删除了大量第三方营销账号所制造的机器粉丝(又名“僵尸粉”),但在 统计中,却把这些数字算在了总账里头。按照此前有媒体报道,有些营销账号一 夜之间可以生成20万僵尸粉,所以有3亿被杀掉的僵尸粉,也是有可能的。   对此研究,新浪基本没有回应,却用了一个颇可玩味手法:微相册使用人数 不再披露,改用“10000000+”这样模糊的数字来替代。   不可否认,微博最强劲的增长势头已过。事实上,微博对IM(即时通讯)并没 有构成太多威胁,即便微博如此增长,根据CNNIC最近一次(2012年7月)的报告, IM应用首次成为中国网民应用率第一的服务。   就门户这个业态而言,新浪一度是中国头号商业力量。2005年,在几个网络 公司中,新浪的广告收入是最高的。直到2010年,新浪的年度广告收入仍处于诸 门户之首。但问题在于,相当依赖品牌图形广告形式的门户,实在是过于传统了。   报告》显示,品牌图形广告的份额最近两年在逐步缩小,2008年尚有近五成 的市场份额,2011年则下降到36%,2012年估计只有三成出头。相比之下,搜索 广告则从26%上升到32.5%。在品牌图形广告类目中,新浪不是一家独大,还要和 另外四家门户(搜狐、网易、腾讯、凤凰)分食这个不断下降的市场。   中国互联网有一个特性——美国的现在即中国的未来。从美国市场的表现来 看,2011年,搜索广告以47%的份额对应品牌图形广告的22%份额。品牌图形广告 的未来表现不容乐观。   当然,门户不完全是品牌展示广告,还有相当多的富媒体广告,也有视频贴 片广告(新浪有一个视频频道)。但即便以这个业态来衡量,门户的前景也颇为不 妙。在上述艾瑞的报告中,门户在2011年的市场份额已滑落到15.5%,相应崛起 的是搜索(36.8%)、独立视频站(6.7%)和电商站点(17.5%)。另一家调研机构DCCI 甚至在2012年12月称,淘宝的广告收入已超越中国网络广告收入最强者百度。而 无论是搜索、视频还是电商,新浪都非常薄弱。   门户的衰退,核心是“计价模式”的衰退。无论是新浪的报价单,还是实际 执行的广告单,新浪的主要广告计价方式是CPT(按时长收费)——比如,一条 banner挂首页一个小时需要多少广告费,并辅之以CPM(按展示量收费)。这种计 价方式一般容易被财富500强这类巨型公司接受,主要用于形象塑造。而中小企 业更偏好于CPC(按点击付费)、CPA(按用户行为付费),以及CPS(按销量付费), 它们更在意实际效果,由此可能慢慢远离门户模式。   数据显示,从2008年到2011年,CPT计价方式所占份额从77.6%下跌到 67.4%(电商、视频贴片都包含CPT计价方式)。事实上,CPT是一种很传统的计价 方式,电视贴片和报纸刊印广告,都是按时间收费的。传统媒体的衰落,本质上 源于广告计价方式越来越不为广告主所接受,门户的衰落,也在情理之中。   而形势更为严峻的是,在门户这个类目中,垂直门户对水平门户形成了巨大 冲击。虽然垂直类门户的计价方式也很传统,但它们得益于“垂直”,用户群体 更为清晰(比如搜房、和讯等专注于某个领域的网站)。数字显示,2011年垂直门 户的广告总量达到80.7亿元,超过了水平门户79.5亿元的水平。   门户完全是背风而立,而这种模式中一度执牛耳的新浪,也早已不复当年之 风光。   即便不算百度依靠竞价排名+CPC计价模式迅速超过诸家门户,遥遥领先。单 是搜狐经过多年的追赶,2011年就在广告收入上超越了新浪。而到了2012年,前 三个季度的季报显示,腾讯的广告收入已超过新浪近8000万美元。新浪目前在广 告收入上,只能位居老三。   与其它几家门户不同的是,腾讯、网易分列中国网游第一第二的位置,搜狐 除了游戏之外,还有风头正劲的搜狗。而新浪极度依赖广告收入,基本上占到总 收入的70%—80%。但早年的新浪并不如此。查阅新浪自2003年第一季度以来的各 季财报可知,在2006年之前,广告收入占比从来没有超过五成,更多的收入来自 SP——短信收入。   不过在今天,SP同样是没落的业务。随着中移动对SP业务的整肃,以及智能 手机兴起,SP业务整体开始滑落。一位新浪员工表示,新浪无线部门中与SP业务 相关的员工遭遇裁员,是很正常的事,毕竟这块业务的重要性已经越来越低了。   在投资领域,出身CFO的曹国伟并没有展示出人们期待的投资技巧。除了对 在线卡拉OK平台9158的低调投资还有些增值空间外,其余皆乏善可陈。以每股6 美元的价格购入麦考林1100万股,当下只剩0.5美元,账面亏损6000万美元。 2011年8月新浪又以6640万美元投资土豆9.05%股权,如果不是优酷土豆发生合并, 同样会出现难堪的账面亏损。   这家处于内忧外患的公司,迫切需要一个“杀手级产品”来重获新生,并帮 助MBO之后的管理层借股价之力获取利益。新浪选择猛烈转型。   被遗弃的产品   微博早期鼓吹的简单而美,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新浪曾有一个名为“互动社区事业部”的部门,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曾经是一 个叫霍亮的技术型人才。这个部门孕育过两个产品:新浪空间、新浪朋友。   这两个产品都是模仿Facebook的SNS架构,从技术角度而言相对复杂,用户 上手可能也需时日。在微博最红火的时候,曹国伟接受访谈时提到新浪最终否决 了“新浪朋友”这个产品而用“新浪微博”,原因在于“互联网产品一定要是一 个区隔明确和简单就能满足用户需求的东西”。事实上,这些功能在后来的微博 演进中,被一一加上。微博早期所鼓吹的简单而美,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而“新浪朋友”被丢弃的真正原因在于,彼时,国内已经有两个人气度很高 的SNS架构网站:人人和开心。人人有大批大学生用户,开心则依靠偷菜、抢车 位等社交游戏非常红火。另外,搜狐也在研发社交产品“搜狐白社会”。新浪在 SNS市场上,并无胜算。   但微博则不然。一方面市场上没有太过强劲的对手,早期所谓四大微博站 (饭否、叽歪、做啥、嘀咕)其实都是创业公司在做,体量和新浪比起来不值一提。 在“新浪朋友”内测中,新浪发现,一些热点话题总能积聚很多人气,呈现了极 强的媒体特征——而这一特性,正是新浪的强项。弃SNS而就微博,是情理之中 的选择。   不过有鉴于Twitter的一些教训,新浪还是和政府部门做了较长时间的沟通。 新浪运营博客频道已经展示出其内容把控能力,政府最终放行。而这一举措,事 实上也在新浪内部掀起了一次小小的震荡:互动社区事业部与桌面产品事业部合 并,霍亮离去,彭少彬上位。   霍亮是在新浪10年的老员工,而彭少彬则不然。2007年新浪收购了一款名为 “魔方”的客户端产品,同时也把产品创始人彭少彬一并整合进新浪,并设置了 “桌面事业部”这个部门,由彭少彬负责操盘一些桌面产品,但基本上没有什么 动静。一位资历较浅且公认并非技术高手的人,却替代了一位资历深又是技术出 身的老员工,旋即引起非议。但曹国伟当时的声望如日中天,最终彭少彬走马上 任,出任微博事业部总经理,名义上对微博负总责。   倒逼的商业化   陈彤将一个社会化媒体做成了大众媒体。   在微博增长放缓的时刻,新浪正式启动商业化进程,这是形势使然。观察新 浪自2009年三季度上线微博以来的各季财报,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仅运营开支 这一项的增长率,整体上已超过了总收入增长率,鉴于国情,新浪配备了千人以 上的团队从事人工监控内容的工作。根据2012年第三季度财报,其运营开支总计 7920万美元,占据总收入一半,且收入增长率已经落后于运营开支的增长率。   微博与社交网络(SNS)其实差别很大,本质上属于“社会化媒体”,与SNS的 关系图谱不同,它属于兴趣图谱:人们因为兴趣而聚集一处,有值得引起兴趣的 事,人们呼啸而来;事件一过,便一哄而散。   两者的交集在于“社交功能”,微博私信、评论机制的确有社交的成分,但 本质上的媒体属性决定了两点:其一,它很难分拣用户,因为处于兴趣而来的用 户,并不愿意对自己的属性交待过细——这和社交网络完全不同,为了建立关系, 人们会不厌其烦地在社交网络上填写各种自己的信息。其二,基于无法分拣用户, 势必导致广告属于“广播式广告”而无法定制化,故而广告主依然是大型企业主, 最终导致微博和门户形成左右互搏的竞争关系。   国外的Twitter已有较强的媒体影子,它的广告主只有2000个,与Facebook 的230万广告主不可同日而语。而微博,在媒体出身的新浪一手运营下,显现出 更强的媒体性质。新浪强于运营话题,但同时这种强势也让新浪微博在“大众媒 体”的路上越走越远。彭少彬是名义上的微博总负责,但实际上,新浪微博由陈 彤一手带大,这位创建了中国门户模式以及新浪博客频道的内容总编辑,将一个 社会化媒体做成了一个大众媒体。   趁势而起的第三方微博营销公司,从商业角度讲,成为新浪的劲敌。这些营 销公司开价不高,很容易吸引到一些原是新浪客户的广告主通过付费来运作官微 (或炒作自己的品牌)。新浪一开始有赖于它们提升微博人气,但现在也必须对营 销公司有所控制。新浪采用招抚和剿杀两个手段,先是聚集一批营销大号制定了 一个“自媒体自律公约”,然后开始大规模清理营销账号。另外还开通了一个微 任务平台,吸引普通用户收费发微博;同时模仿Twitter的“promoted tweet”模 式设置企业置顶微博,吸引广告主向新浪支付营销费用。市场上甚至传出消息: 新浪要求过50万粉丝的营销大号与其进行二八分成的业务合作,否则将使这些微 博中的外链失效。无论是新浪还是新浪微博,均未对此辟谣。   动作很多,但事实上收效甚微,根源还是出在“计价模式”上。新浪不愿意 使用类似CPC、CPA、CPS之类的计价方式,认为这种方式对媒体平台是一种伤害, 因为这类计价方式基本不考虑“展示”效果。置顶微博甚至发明了“CPF”方式, 企业主要根据自己的粉丝数来向微博缴费。这让很多企业主碰到了两难的问题: 粉丝数太少,官微不好看;僵尸粉所构成的粉丝数面子上是好看了,但却要白白 花费自己心知肚明的冤枉钱。   2011年年中,曹国伟提出了微博的六大商业路径,分别是互动精准广告、社 交游戏、实时搜索、无线增值服务、电子商务平台以及数字内容收费。一年多过 去了,这六个方面基本没有什么建树。而新浪的股价已从高峰时期超过125美元 跌落至目前的不到50美元。   未知的未来   决策层认识到:门户老人们恐怕无法担当起变现的职责。   新浪在微博上已使尽全力,一方面马不停蹄地开发类似“微刊”、“微人脉” 等应用,力图在某个局部形成突破。另一方面,微博背后的微梦创科网络技术有 限公司旗下有一个投资基金,频频投资于一些新创的公司,包括电商导购站拖拉 网、社会化搜索引擎云云搜索等,力图打造出一个微博生态。但即便是新浪自身, 目前的现金、现金等价物及短期投资总额也不过7亿美元,投资基金的规模不会 太大,投的又都是早期项目,短期内很难看到太大的商业结果。   目前就新浪而言,最大的变数莫过于“阿里入股新浪微博”这一传言。从阿 里方面一些员工处得知,阿里颇有些志在必得的意思,对微博的估值并非市场传 言的20亿—30亿美元(事实上,新浪整个公司目前的市值不过30亿美元出头,将 微博估值30亿美元,就等于认为新浪门户为0),而是“高得多”。   新浪历史上就有引入新股东,形成管理层洗牌的惯例,曹国伟这次极有可能 通过引入阿里,加强自己对整个新浪的控制力。   阿里入股新浪微博如果敲定,微博就有了一个“电商”的方向。巧合的是, 2012年12月21日,新浪微博联手小米手机,做了一次所谓“社会化电商”的活动。 这种活动看似宣传意义更大于实质意义——因为小米手机本来就有一机难求的市 场认知,小米本身无需这样的限购活动帮忙。因此这很有可能是新浪在电商领域 进行的一次演练,包括新浪的支付工具“微支付”。从技术角度而言,新浪需要 一个实例来打通整个过程,为阿里入股新浪的谈判增加一点筹码。   网上有评论说,新浪微博一旦被阿里入股,将会成为一个大号的“美丽说”, 微博会到处飘荡着淘宝店的广告,这个网站的意义就降低了。微博过去被赋予了 一个商业公司很难掌握的政治性期待——微博,改变中国。   事实上,新浪的核心资源——名人资源,自进入Web 2.0时代以来就没变过。 利用名人效应,新浪博客以极快的速度击退了来自博客中国的挑战,又以极快的 速度建立起新浪微博的势头,以至于有“佛挡杀佛魔挡杀魔”称号的腾讯,都望 洋兴叹。但名人资源特别容易形成高调性的媒体属性,博客在这方面还不是太明 显,微博就表现得淋漓尽致。连姚晨都被戏称为“公知”的时候,新浪微博在商 业化问题上,就变得尴尬起来。   2012年底,曹国伟在年终邮件里宣布,2013年新浪的战略核心是“移动为 先”,主要业务划分为门户和微博两大板块,并首次根据战略发展的需要进行架 构重建——由杜红负责门户,陈彤向其汇报;王高飞负责微博,向曹国伟汇报, 形成了曹一帅统两将的局面。   这个调整,陈彤的位置在下降,但杜红也不再为微博承担什么责任。因为杜 红出身于做广告大单的销售,可能并不太利于新浪微博整体向“小而多的广告主 “转型。新浪董事会似乎对杜陈二人都不太看好,于是出身技术长于商务合作的 王高飞接下了这一重担。   此外,新浪将建立独立的产品创新部门,负责创新产品和项目的孵化,由彭 少彬负责,彭向曹国伟汇报。可以看到,向曹国伟汇报的人更多了——这不见得 是曹势力更庞大的结果,而有可能是新浪内部利益的割裂更严重了。   未来,某个外力也好,某个具体的当家人也好,其实都很难在真正意义上 “照耀”新浪。这家公司深入骨髓的广播型大众媒体基因不改掉,在互联网上便 会走向没落。新浪必须世俗化。门户有门户的商业生存之道,虽然不会成为商业 上一流的公司;而微博,向大号“美丽说”发展,于它自身的商业而言,没什么 不好。   新浪,已无可能被照耀。微博,虽已过爆发增长期,但尚有可为,不过要自 身经历一场蜕皮之苦,方才有些许希望。 ◆ 以下摘自2012年12月24日《 中国青年报 》报道《网络非法删帖背后的生意 经》,记者叶铁桥。 两个80后的年轻人,一个负责拉客户,一个负责用黑客技术删帖子,他们根 据客户的需要,在著名网络论坛——凯迪论坛(kdnet.net)里植入木马,然后 删掉了数十篇帖子,非法获利数万元。结果,12月21日,两人都被海南省海口市 龙华区人民法院以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判刑。 自百度公司员工收钱删帖被检察机关以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批准逮捕后, 这是网络黑公关受到刑事处罚的又一案例。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删除网络负面信 息已成为一个越来越庞大的“产业”。这种处于灰色地带的公关行动,不仅侵害 了公众的知情权,也纵容了某些企业的私欲,让它们在不正当竞争中与对手两败 俱伤。有些行为则直接触犯法律法规,走进“雷区”。 对于亟须构建的良好网络环境而言,网络非法删帖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污 染源”,这种行为破坏了互联网正常的运行规则,贻害无穷。 网络黑客双双获刑 生于1982年的曹黎是湖南怀化人,毕业于湖南某职业技术学校,学的是工程 造价专业。据媒体报道,他对网络技术很感兴趣,毕业后虽在高速公路公司工作 过一段时间,但工作一直不太稳定。 2010年12月起,曹黎开始在互联网上从事有偿删除各类网站帖子的网络公关 工作,通过删除有关机构的负面或不利信息牟利。 技术能力并不出众的他,想招募到高手,将一些难以用常规手段删除的帖子 删掉,于是,他在百度贴吧里发布招聘信息,寻求“事业伙伴”。 一名重庆小伙儿成了他的搭档。生于1987年的吕孝华虽只有初中文化程度, 却通过自学掌握了不少黑客技术。他根据曹黎留的即时通讯工具账号,与他建立 了联系。 据旁听过庭审的记者称,为了考验吕孝华的能力,曹黎将客户提供的一个比 较难弄的凯迪网帖交给了吕孝华,看他能不能删掉,吕没有让他失望。此后,曹 黎将要删除的凯迪论坛的帖子都交给吕处理。 吕孝华后来向公安机关供述,他是通过黑客手段,利用凯迪论坛的安全漏洞, 远程上传名为“菜刀”的木马程序,非法获取凯迪论坛数据库内的管理员账号和 密码,然后实施删帖行为。 自从有了搭档,曹黎开始专注于对外承接删除凯迪论坛帖子的业务,然后将 客户指定删除的帖子链接转发给吕孝华。每删除一个帖子,曹黎收费1800元,分 给吕1400元。 记者从海口市龙华区人民法院获得的判决书显示,海口市龙华区人民检察院 指控:2011年5月至10月期间,两名被告人合伙非法删除凯迪论坛帖子共计48个, 非法获利人民币82150元。 曹黎还有另一搭档——何国翔,此人专门负责删除“我爱购物网”、“南方 网”的帖子。每次删帖成功,何国翔从曹黎处分得每帖人民币300元至600元不等。 检察机关指控,两人删除“我爱购物网”的帖子共计12条,删除“南方网”的帖 子共计6条,非法获利共计人民币8300元。 判决书显示,为了规避风险,曹黎力争给删帖业务贴上“合法外衣”,他在 淘宝上开了个小店,通过假意出售架设在淘宝网上的商品,利用支付宝等网络工 具向要求删帖的客户收取费用。 海口市龙华区人民法院判决认为,两人以获利为目的,违反国家规定,侵入 普通计算机信息系统,对该计算机信息系统实施非法控制,牟取利益,情节均特 别严重,已构成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 判决书称,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实施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的行为,违法 所得达5000元以上属情节严重,达5倍以上即2.5万元以上属于情节特别严重,本 案中曹黎非法获利数万元,符合情节特别严重范畴。因此,法院最终判处曹黎有 期徒刑3年3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3000元,判处吕孝华有期徒刑3年,并处罚金 人民币3000元。 网络删帖公司无所不用其极 CNNIC在2012年7月发布的《第3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 截至2012年6月底,中国网民数量达到5.38亿,互联网普及率为39.9%。 在网络化程度越来越深的时代,网络负面或不利信息确实可能对一个机构或 个人造成巨大打击,而这正给删帖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市场需求”。 一家删帖公司的广告语这样写道:“网络可能在一夜之间为一个企业打造一 个天堂,但是更多的案例表明,地狱要比天堂更容易打造……网络上的负面消息 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企业的口碑就会被毁于一旦。所以,清除负面信息 负面报道刻不容缓!” 在搜索引擎上随意搜索一下,可找到众多网络删帖公关公司。在浏览各种网 络论坛或留言簿时,也经常可看到网络删帖公关公司张贴的各种各样的广告。 而各大论坛正是他们公关的对象。 凯迪论坛技术总监王新林说,基本每天都有人在尝试攻击凯迪的服务器。天 涯社区总编辑胡彬说,天涯的服务器也每天都受到攻击,且近年来这种攻击的数 量处于上升的趋势。 凯迪网副总编辑孙潮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曹黎等人非法删帖是凯迪追查到 的第一例,凯迪服务器确实经常遭到黑客攻击。“目前网络公关删帖非常严重, 这里面已经涉及一个产业链的问题”。 他自认为凯迪是目前网络社区删帖最难的一个社区,所以一些删帖公司才采 取黑客技术进行攻击。 这只是网络删帖公司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之一。2009年,曾经有多家网站接 到过一份盖有“新华社”公章的传真函,函中要求这些网站删除其转载的某篇新 华社报道,多数接函网站将这篇报道及时予以清除。然而,新华社后来证实,从 未出公函要求网站删除这篇报道,传真函无疑是伪造的。 胡彬和凯迪网络总编辑“牧沐”都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们也遇到过伪造 律师函、律所公章等情况。 天涯社区资深管理员喻名(化名)告诉记者,天涯社区由于影响巨大,也经 常要遭遇删帖公司的公关行动,有一次甚至上演了“反间计”:公关公司拉拢了 天涯社区的一个版主,这个版主将一个链接发给了一名管理员,该管理员一点击 这个链接,发在天涯社区上的某个负面帖子就被删掉了——版主在链接中使用了 黑客技术。 胡彬也证实,天涯社区的管理员还没发现这种情况,但个别版主出现过被拉 拢的情况。 对于删帖,大型中文论坛都有自己的规范。凯迪论坛就明文规定删帖申请人 “须是相关当事人,公关公司请绕行,政府部门删帖请依法报相关部门”,对于 申请人是个人的,凯迪要求提供身份证复印件;申请人为非个人的,需要提供加 盖公章的营业执照复印件。 “牧沐”说,有些人自称是“受害者”,所要求删除的内容却与其身份没关 系,他们就明白是网络公关在运作。 “牧沐”告诉记者,凯迪对网络非法删帖非常排斥,曹黎的案件,就是凯迪 在发现被黑客技术攻击后,主动报的案。 孙潮表示,公司最忌惮“内鬼”:“凯迪编辑如果内外勾结删帖,一被查出 就会被开除,凯迪有内部监督机制,相互制约,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一例编辑收 钱删帖的事情。” 胡彬说,天涯社区删帖的规则很严格,删除都有详细日志,符合权限与否, 以什么理由删帖,依据什么删帖,都有详细记录,如果发现是异常操作或错误操 作,删除的帖子都可以恢复。“牧沐”则称,凯迪删除的每一个帖子也都会有记 录,如果删除的帖子未被记录在案,就属于非法删帖,公司内部有追查机制。 据了解,这种删帖记录制度在各大知名论坛都被用作防止员工以权谋私的利 器,然而,仍有论坛将删帖作为寻租工具,牟取利益。某个以负面信息报料而闻 名的论坛的一名高管告诉记者,他们的管理员每年可以无需任何理由删除两个帖 子,作为“福利”。 非法删帖一般出自员工的自行暗中操作,例如百度员工收钱删帖事件。据媒 体报道,被捕的许某在百度负责百度贴吧内吧主投诉和吧主审核工作,他与原来 的同事吕某商议,由吕某负责联系外部需要删帖的人,许某利用职权来删帖,以 此赚钱。他们合伙删除数百条帖子后,许某从吕某处获得好处费8万多元。2012 年7月,百度公司报案,许某和吕某因此被抓。 网络非法删帖侵害知情权 网络非法删帖,对于被曝光的机构或个人而言,是成功公关,他们因此可以 消除负面影响。但对公众而言,却因此被侵犯了知情权,“被不明真相”甚至被 误导。 对于企业而言,最典型的案例是2007年的“三鹿奶粉”事件。在事件被曝光 的前几个月,网络上已经出现婴幼儿喝三鹿奶粉长结石的消息,然而,这些信息 很快被屏蔽。事后查明,三鹿集团正是采取了公关手段进行了网络删帖,封锁负 面信息,从而使得毒奶粉得以存在更长时间,导致受害者不断增加。 对于个人而言,像因“日记门”事件落马的广西来宾烟草局原局长韩峰,就 被公诉机关指控曾向钦州市某公司项目经理陈某索取现金人民币15万元,交给相 关人员作为删帖费用。 删除官员网络腐败信息的需求很有市场。记者获得的一份资料显示,山西省 某县的政府部门曾出钱请人删除关于部门主要领导的负面信息。 2011年8月,互联网上曾出现一系列关于该部门主要领导负面消息的网帖, 这些网帖同时也在多个百度贴吧里被连续转发。网帖出现后,两名专门从事非法 删帖工作的人员主动联系到该政府部门办公室主任,声称可以将互联网上相关网 帖删除。 在收取现金5000元后,他们找到该县百度贴吧的吧主,删除了相关网帖。随 后,他们与政府部门办公室主任达成了包年删帖的协议,获得5.8万元酬金。 对于企业而言,这一需求所造成的市场规模更为庞大。2010年即有报道称, 中国国际公关协会副秘书长陈向阳表示,网络公关业务成为公共关系服务中增长 最快的领域。2008年度中国公共关系市场年营业额超过140亿元人民币,其中网 络公关业务异军突起,占中国公关市场业务比重达6.3%,约8.8亿元。 陈向阳对这种现象很痛恨。他在一次发言中表示:“近几年,网络水军、网 络推手、灌水公司、删帖公司等非法机构,利用网络营销技术,歪曲捏造事实, 炒作制作虚假的网络民意,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应当受到法律的惩 处和社会的谴责。”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沈阳告诉记者,网络非法删帖阻塞了信息的公开 透明,妨碍了正常的舆论监督,侵犯了发帖人的言论自由和公众的知情权,干扰 了互联网公司正常秩序,且污染了网络环境和空气,“对于这种网络公关乱象, 应予整治与规范”。 2011年4月,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工商总局 开展整治非法网络公关行为专项行动。中国互联网协会也组织了百余家网站签署 自律公约,呼吁“不组织、不参与任何形式的非法网络公关活动”。然而,有评 论认为,在监管不足、规则缺失和商道淡薄的情况下,这种处于灰色地带的灰色 行为目前还难以禁绝。 胡彬表示,对于百度员工和攻击凯迪非法删帖者的惩罚,给依法管理规范网 络秩序树立了先例,“对于非法删帖行为,天涯坚决抵制,也希望国家从法律角 度更加严厉对待这种事情,对于非法牟利违法公关行为一定要严惩。” 【牛肆】∽∽∽∽∽∽∽∽∽∽∽∽∽∽∽∽∽∽∽∽∽∽∽∽∽∽∽∽∽∽∽ ◆           且说2012年12月22日   ·马德平·   今天是2012年12月22日,早上睁开眼,外面照常喧嚣,太阳照常升起,肚子 也照常觉得有些饿,于是照常起床刷牙洗脸,照常泡杯热咖啡吃片冷面包。真惬 意!昨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我们居然又躲过一劫。   2000年1月1日,新世纪的第一天,并没有感到世界焕然一新,这之前的几年, 千禧虫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世纪末也就是地球末日。元旦刚过,有消息说弄错 了,2000年其实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世纪末日和新世纪应该从2001年算起,于 是大家又半是遗憾半是兴奋半是期待还有点惶恐地等待了一年,谁知2001年1月1 日还是平平淡淡地到来。   这种世界末日论调会周期性发作,是世界性的。在中国往往还发作一种由阴 谋论引发的恐慌,如这次的湖南黄金大米事件。   记忆中经历过多次黄金大米式恐慌。上小学时接种卡介苗,那时刚刚大范围 接种卡介苗,这之前害痨病者(肺结核)比比皆是。接种后没几天,就传说是政 府的试验,一个月内就要死掉,不死也会不孕不育,很凑巧接种后总会有点疼痛 化脓的样子,越发验证了这个说法,可怜一些家长哭得泪人一样,我也享受了几 天大家对待临死人的那种客气。那时文革余威尚存,大家都知道毛大爷不好惹, 其接班人一定也是不好惹,没敢到政府门前去闹,只在民间骚动。三十多年过去 了,大家都活得挺好,孩子也老大不小了,连方舟子都当爹好多年了,以后每每 再有这样的传言发生,我就会下意识地摸摸左胳膊上接种卡介苗的#字疤痕。   当然也有让我占了不少便宜的传言。大学快毕业那年,全四川都在传言,养 猪农民要抽取猪身上的胆红素,那猪肉就不能吃了,吃了会怎样怎样云云。一时 猪肉价大跌,食堂里平常六毛钱的肉菜同素菜一样才卖两三毛。好在我出身农村, 知道当时中国的猪大都是农民自家养,老农民哪有那个技术一只只猪去抽什么胆 红素,更搞不清胆红素是个什么东东。土包子糊涂胆大,利用这段时间狠狠地改 善了一下生活,顿顿荤腥,一两个月后谣言平息,肉价又涨了上去,我竟感觉有 点遗憾。   这些年什么西瓜膨大剂、圣元奶粉激素、香蕉催熟剂、日本地震污染盐,一 轮一轮一波一波,害苦了菜农、瓜农、果农们,小市民们每次都上当,下次还是 有人信,非典时抢的盐还没吃完,日本地震时照样抢,就算不抢盐也还会抢点别 的什么。   且喜且贺,2012年12月21日平安过去了。这不,4006年地球末日的新闻接踵 而来,哦!那是近两千年之后的事了,那时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已经不在人世 间了,管他呢!到时候地球炸了就炸了吧,也不是我一个古人该担心的事。 ◆             广告·病 ·无产有梦黄药师·   记得广州奥美办公室搬到白鹅潭酒吧街(芳村精神病院附近)时,客户对我 说:“你们广告人终于搬到该去的地方了。”其实广告人比疯子可怜,疯子简单 而开心,执着而自强,广告人的病痛谁又知晓,身体上的病谁都有,没啥大不了, 思想上的与谁说?   咱想开个医院,专治广告病。   先得将病分了类,才好对症放药。   一种是广告人自己将自己当疯子,认为不病不够个性和创意,发型不酷,不 逛夜店不脱俗,穿着不型不叫广告人,这种属于初级阶段,叫自取其辱型,多被 辱几次自会自愈,这个我们医院不看,将其直接转儿科。   一种是摆着广告人的范,认为客户皆不行,无品无能,无钱无良,无人能懂 自己的策略和创意,每天搜罗奇趣创意,从不放入肚中过滤,跟好ECD,努力打 飞机,加班不乐意,6点就关机,此为中级阶段,叫自惭形秽型。此病声越大, 心越虚,好治——每天放个火箭在桌上供着,上书“航天我第一”,每天拖去与 客户见面,见多了就知道打的难过打飞机,自己人品不比低端补品高尚到哪,墙 上挂自己胸部X光片,配个HEADLINE“做广告要凭良心”,不出一月,绝对神清 气爽,吃嘛嘛香。   一种是自己过于夸大广告的作用,与电线杆上黄绿医生无异,与摆摊算命半 仙有比。命好碰上解决问题个人和公司立万,乃为高级阶段,叫自娱自乐型。此 病直接带到天桥下,挂个幡,斗大的字“替天行道,替人收数,一数未全,分文 不取”,世上本没有生意的,找他的大哥多了,也就收月费了,失败案例多了, 大哥也就火了,堂中小弟来了,吊销执照从此江湖告老,病就消了。   还有一种是过于否定自己,认为这辈子最好也就做个促销海报,单张,充其 量加个拱门空飘,最多考虑加氢气还是氮气,也许拿个戛纳软柿子奖,也算祖坟 冒青烟,这类叫自我夭折型,自寻绝路病。此病整个护照直送戛纳门口,把自己 做个空飘悬在戛纳节上空,裱个“戛纳上最受仰望的广告人”,诊疗原理是“否 定别人不如抬高自己”。   病到最高境界,也就是第五层梦境,对广告公司及广告人的不尊重成为病态, 创意定稿说翻就翻,策略定案说否就否,随时可以取消合同,随时可以增加障碍, 预算再大都乐意给媒体,服务费用却抠死,制作费用可以压到最低,自己找导演, 自己找制作公司,效果不好依旧责任在广告公司,再辛苦地跟稿,加班,谈判, 执行。隔天不爽一封邮件直接到CEO,莫名之罪,纷至沓来。一帮巨擘会诊过, 此病根为“己所不欲,必施与人”,失传良方是找他们CEO或老板入伙乙方,不 尊重我们就是不尊重大哥,毁了大哥事业事小,毁了大哥事业心那就完了,开会 就会谨慎,讲话就会小声,费用审“预算是检验效果的唯一标准”,正稿盖“大 哥首肯”章,策略案批“大哥说行”,合同盖“走大哥账”,诊疗原理是“朝中 有人好办事”,但此药得下准下猛,大哥必须是真大哥,搞错就终身成小弟了。   “科以人重科自重,人以科名人可知”,很多广告人都以曾经呆在某司为荣, 拿过某国际奖为荣,以和谁一起工作洋洋得意,广告合为时而作,莫无病呻吟, 莫有病不医,做很多飞机稿的人有几个真正扎根土地再起飞?拿很多国际奖的有 几个真正弘扬本土文化,尊重本土人才?做很多公益去拿奖的人又有几个真正投 身公益?每天说客户不行的,当你振臂一呼,又有几个愿意跟你走的客户?   想起张国荣的《有谁共鸣》,仿佛写给真正筑梦的广告人: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矛盾是无力去暂停   可会知我心里困倦满胸   夜阑静问有谁共鸣   想起一写诗的哥们光着膀子,把诗论斤卖,病源在我们广告人自己还是外面 的世界?   广告本无病,对广告心存歹意,广告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             中国早已人满为患  ·刘振墉·   每次从美国回去,初到上海,总感到一阵强烈的震撼:中国的人真多呀!到 了中等城市和小城市,还是觉得到处都是人,公交车里、超市里、公园里,医院 里,到处是人挤人,人碰人。   人多是因为生得多。多子女特别是多养儿子,是咱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我在 家乡时,每逢春节,喜欢一家家走过去,欣赏人家的春联。记得有一家的上联是: “多福多寿多男子”,直截了当地表示要多生儿子。还有常见的一幅春联是: “苏才郭福;姬子彭年”,八个字里包含的四项愿望,倒有一项半是希望生许多 儿子。周文王姬昌,传说有一百个儿子,够令人羡慕吧!世人称郭子仪有福,一 是因为他的儿女超过了一打;二是他的儿子、女婿都做了大官。   计划生育政策的核心一胎制,在城市里执行得比较认真,在农村里就马虎多 了。我在乡下的亲戚,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后,晚辈中有八户在此期间生育。其中 六户生了二胎,除一家是双胞胎外,其他五家都属于“顶风作案”。还有两家只 生一胎的,不是因为觉悟高,是由于在乡里做小干部,头上有个金箍套着。我估 猜猜,中国的“黑人”数字,将是美国好几倍。很多人将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叫 做“天下第一难”,“超生游击队”打人民战争,群众智谋无穷;计生干部们疲 于应付,于是许多非常规手段都用上了。我也听到很多令人气愤和让人捧腹的故 事,但又觉得无权也无意责备任何一方。当然我也可以表现得慷慨激昂,义愤填 膺,可是让我身处农村,无论做为农民或做为计生官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 好。   在我的印象里,川西北应该是地广人稀的地方。红军长征时,不是说当地人 烟稀少,极度荒凉吗?地震一闹,才知道那里竟住着这么多人,而且又是个地质 条件恶劣,很多地方已不适宜于人类居住。听说四川有一亿多人,也让我吃惊。 清朝初年,由于四川人口锐减,曾有“湖广填四川”的说法,才短短三百年,人 口爆炸到如此程度,真可怕!   地震提供了一个核实人口的好机会。选取震区的几个乡做样本,根据已报告 的死亡、失踪人员名单,再对照过去的户口本,不难发现人口数字的差别。因为 在地震中死亡和失踪的人,是不会被隐瞒的。这样,就能掌握“黑人”的真实比 例了。由此或者可以推算出,中国的实际人口,到底是十四亿,还是已经突破了 十五亿。   西方的某些人士,很关心中国的人口问题,但他们并不了解中国的情况,又 不肯屈尊到陕、甘、宁、黔等省亲自去看看,就盲目地批评和反对中国的计划生 育政策。近来国内也经常有人写文章附和,虽然并不直接反对,而是罗列和强调 独生子女政策的消极面。这些先生们的意见,也许条条有理,头头是道,问题关 键在于,你得告诉大家,如果不推行计划生育,增加的人口住到那里去?中国早 已人满为患!   中国最珍贵的资源是土地,最紧缺的资源还是土地。修路、架桥、砌房子、 建水库、开工厂,哪样的活动都要占用土地,所以耕地在逐年减少。中国的可耕 地,还不到美国的一半,可是吃饭的嘴,却是美国的四倍。而且由于过度的放牧, 草原荒漠化了;年年灌溉,土地盐碱化了;过高的复种指数,土壤贫瘠化了。五 千年的文明古国,祖宗留给我们的土地,却早已是伤痕累累。特别是在大西南和 大西北有不少地方,何止是穷山恶水,甚至根本就没有水。某些地方,早已不适 合人类居住,理应迁往生态环境比较好的地方。但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填湖、填 海、排干湿地、开垦草原、锯树种粮,这样的蠢事已做过不止一次,结果得不偿 失,贻害无穷。   我的故园在江苏,的确是一处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记得土地改革的时候, 人均有两亩耕地,现在只剩下三分田,也就是每个人只摊到不足二百平方米的耕 地,粮食、蔬菜、棉花、油料、鸡、蛋、奶、肉,全要靠这巴掌大的地,再怎样 绣花般精耕细作,也决不可能满足一个人的基本需要。   现在有些地方,还是有人在浪费土地,造大别墅、造官府衙门、造高尔夫球 场;还有一种风气,为名人造纪念堂馆,动辄用去几十、几百亩耕地,比“岳 坟”、“史公祠”要大许多倍,这些,我以为不但不是政绩,而是败家子行为。   共产党执政五十多年,犯的错误真不少,但千错万错,计划生育政策没有错, 而且是对中国、对全世界、对全人类的莫大贡献。计划生育政策作适当调整是必 要的,但假如屈从于压力,放弃这项政策,将是一场大灾难。当然如果有某些地 广人稀的国家,比如美国,能每年给予中国一千万的移民名额;或者规定,凡是 中国人要生第二胎或多胎的,都可以免签证来生小孩,来者不拒,只有这样,才 有条件另作考虑。我不是在说梦话,而是符合时代新潮流,生儿育女难道不正是 最基本的普世价值么?现在是地球村,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来耕地种菜不是很自然 的事吗?   中国早已人满为患。如果不能为中国增加的人口提供一条出路,却又要对计 划生育政策横加指责,这样的人,不是幼稚,就是虚伪,或者是别有用心! 【丝露集】∽∽∽∽∽∽∽∽∽∽∽∽∽∽∽∽∽∽∽∽∽∽∽∽∽∽∽∽∽∽ ◆              自我批评  ·施韵·   想了一阵子,决定写这篇文章。   故事得从我爸爸说起。   (一)一个新的希望   爸爸出生在解放前,高中毕业的时候高考还没有取消。那时在学校里成绩拔 尖的他踌躇满志地报考了人民大学。之后落榜,没有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进了 一家工厂做学徒。若干年后,爸爸无意中看到了自己和别人的档案,发现每个参 加过高考的人的档案里都有一个章。章的内容分成三种:可以录取一般专业、可 以录取特殊专业、不予录取。一个人得到怎样的章和他的出身成分直接挂钩。这 个发现让当时二十几岁的爸爸深受打击,从此万念俱灰,对执政党、对国家,甚 至对自己的人生都充满了失望。   在高考失败后,爸爸花许多时间学了乐器和书画,企图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 运。在看到自己的档案之后,他知道一切都是徒然,从此就沉寂下来做个普通工 人,有点小才,挺招女孩子喜欢,就是讨不到老婆。到了36岁多,爸爸这才跟不 为组织谈话所动的妈妈结了婚,生下了我。   我的到来,对于爸爸来说,套用《星球大战》第四部的标题,就是“一个新 的希望”。在我中文还几乎不会讲的时候,他就每天抱着我出去散步,一路上把 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英语单词灌输给我;也买来一大堆的古诗书籍,一首一首地教 我背;更是用不多的积蓄买来许多画笔画纸,每天等待着我露出绘画天赋。他当 时所教的知识我到底记进去多少呢?打个比方说,就像是把一大盆水猛地往酱油 瓶里倒,大多数水都洒在了地上。   小的时候我长得傻傻呆呆的,既不会唱也不会跳,别人都不看好。只有爸爸 坚持相信我很聪明,可以实现他所有未实现的梦想。   (二)逃跑的“天才”   后来上小学了。在小学里我成绩很不错,但是很贪玩还很嗜睡。那时回到家 第一件事不是做作业,而是先趴在桌上睡一觉,醒来之后再摸摸这,玩玩那,作 业要拖到老晚在妈妈的怒视下才完成。这个样子到了三年级就不行了,因为那时 的作业量猛增,磨磨蹭蹭地经常到了该睡觉时作业还没做完。那时爸爸觉得我可 怜兮兮的,就主动提出帮我抄练字本。那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欣然同意。可 怜爸爸一手漂亮的赵体(后来我懂事之后就不大喜欢赵孟頫的字,觉得秀丽却没 有骨头)却要模仿我一个小学生拙劣的字,辛苦一大晚上。   这是爸爸第一次为我代笔。   三年级的时候美术老师常让我们把画带回家画。当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 爸爸就希望我能成为画家。可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身上 最没有一点苗头的才能就是绘画。因为我读书成绩不错,爸爸也就不太计较了。 可是当他看见我捏着画笔对美术课作业愁眉苦脸的时候便再也坐不住了,二话不 说就拿过去帮我画完。这个时候他没有再刻意模仿小学生的笔迹。这一画不得了, 画出了我们美术老师整个一学期的赞叹。   那时的美术老师,是个流着长发的文艺青年。经常拿着“我”的大作在全班 同学面前夸赞:“我真的要说,我实在要说,XX的画里有一种可以叫作天才的东 西。”表扬完了兀自对着画再看半天,眼里放光。那时我的一个好朋友是真的有 绘画天赋也热爱绘画,但画作还没有达到被老师称为“天才”的水平。她常常向 我投来钦佩的目光。   说起来我当时的皮真厚,即使如此也没有收手,也许还感到一丝虚荣的快感。 回到家跟爸爸一说,爸爸也很高兴,代我作画画得更起劲了。直到有一天妈妈忍 无可忍撕了我(他)的画。在这件事上,我很感激妈妈,她的正义感在我的成长 道路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只是当时我还不太明白罢了。   这是爸爸第二次为我代笔。   那位文艺青年的美术老师,是唯一一位夸奖过我是“天才”的老师。可惜所 夸奖的是我最没有天赋最蠢才的科目。后来差一点穿帮了。美术老师办了一个美 术兴趣班,叫上我和我那个热爱绘画的好朋友一起去参加。兴趣班里要当场素描, 我画出来的水平可想而知。当时美术老师的眼神有点失望,但他同另一个老师讲 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学过透视所以画不好。过了一阵子,身为班长的我被学校拉去 参加小干部培训班,时间正好和美术兴趣班冲突。我跟美术老师解释了一下就溜 之大吉了。当时因为我退班老师还露出了十分可惜的神色。到了四年级,换了美 术老师,新老师要求我们当堂作画,我的美术成绩就从全优变成了全及格。至今 想到那位三年级美术老师的赞叹、失望和可惜,我都还觉得很内疚。我也很庆幸 我的“天才”命运就此短暂地结束了,没有使我变成一个傀儡神童。   (三)第一次耻辱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正在上课,大队辅导员突然把我和我们班的大队长叫出 去,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你们被定为校三好学生的候选人,赶快准备一篇介 绍自己的演讲稿,某某天我们进行大选。”我当时愣是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校三好学生的候选人,难道不是同学们选的吗?我之前得到的所有荣誉,这个好 学生,那个标兵,包括班长,不都是大家举手表决的吗?为什么这次大家都不知 道这件事我就成了候选人呢?大队辅导员说的话我不是没听懂,就是不明白。不 明白的情况下我就会做傻事。比如若干年后,上中学的时候去上海科学会堂听科 技英语的赛前培训。去得有点晚了,急匆匆地问门房培训在哪里?他用英语回答 我进了门往哪儿走,左转右转,末了一句:Do you understand? 我惊恐地看 着他,摇摇头。他怒道:“这点英语都听不懂还参加什么英语比赛啊?!”其实 我不是没听懂他说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一个门房为什么会说英语,一个会说英语 的人为什么做门房。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有过许多这样的不明白。回到三年级。 那种不明白让我觉得这件事像开玩笑,于是像开玩笑一样地准备了一篇大约只有 百字的自我介绍。   大选的那天,一共有10个候选人。 其他9个候选人一个个长篇大论地讲述了 自己了不起的故事。其中一个女同学那时是小荧星艺术团的团员,绘声绘色地讲 她一边拍戏一边读书,累得在车上睡着的故事,把我感动得差点落泪。我不记得 轮到我的时候我是怎样轻飘飘地上台,轻飘飘地吐了那100字,又轻飘飘地下台 的。只记得只有我讲完了没有得到掌声,10个候选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落选。我 最好的一些朋友之后对我说:“你在搞什么啦,讲得那么短,只能不选一个人我 们只好不选你啰。”   这件事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耻辱,因此过后不提,从未对父母讲起过。一次家 长会后班主任把这事告诉了爸爸。爸爸捶胸顿足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叫我给 你写一篇演讲稿?我写一篇的话不要说十选九就是十选三也没问题。”要说爸爸 写文章的能力,是他在为准备出国挣外快的过程中锻炼出来的。那时他经常替别 人写思想报告和入党申请书,也替领导写署他们名字的登报文章。他年少时就为 了替他白天扫弄堂扫公厕的父亲分担负担夜夜写检讨书,因此不以为耻,觉得还 能挣点工资外的钱何乐而不为。爸爸常常嘲笑不会写文章的人,说他们搜肠刮肚 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说他自己写文章从来不用打草稿,半个小时就是洋洋洒洒一 大篇。那时没什么是非观念的我也悲哀地想:“是啊,为什么没叫爸爸给我写一 篇呢,也不用我在全校同学面前丢脸了。”这件事带给爸爸的失望比带给我的还 要大,因为本来他一直为我这个黑三代能那么红感到欣慰。   这是一次爸爸为我代笔未遂。   (四)作文比赛   几年之后我上中学了,开始喜欢写文章。不过不喜欢写命题作文,喜欢在没 有格子不划线的白纸上乱写。我的语文老师们,因为我的名字,都很喜欢我。有 时我在课堂上平淡无奇地回答一个问题也会得到一通表扬。我的文章经常被拿来 念。在这种环境下,再加上少年的不羁,当时真觉得自己文章写得好。直到有一 次帮助语文老师批改同学们的作文,才发现大家都写得很好,很有思想,很有文 采,我的文章根本不算什么。不过表扬听多了,有了心理暗示还是会超级自信, 上海市的中学生作文比赛是年年都去参加的。只是从来没有得过奖。   初二的某个周末,屡败屡战乐此不疲的我又准备出发去参加作文比赛。临走 前爸爸叫住我,摸出一篇他写的文章说:“看,写得多好,你看可以用得上就用 吧。”我读了一下,是一篇讽刺校园港台流行歌曲风行的议论文章,语调调侃犀 利,文笔流畅。我当时已经对文章的好坏有了一定的评判,觉得真是一篇好文章, 于是接受下来,后来还真把这篇文章“写”在了作文比赛的稿纸上。那时是非观 念进步了一点,做了这事有点心虚,下意识地希望不要获奖。结果真的没有获奖。 我想原因之一可能是文不对题吧,因为作文比赛里本没有和爸爸的那篇文章很切 合的题目。   这是爸爸第三次为我代笔。   (五)可怜天下父母心   初二的作文比赛之后,我的是非观念逐渐形成,渐渐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 错的。从此以后爸爸再要为我代笔什么我都谢绝了。那时很喜欢写随笔。爸爸当 时搞机械制图,家里有许多一面作废的白纸,我就常常随便抓一张白纸把文章写 在上面,随写随丢。也写点小说,情节都是电视里杂志里看来的间接经历,几乎 没有亲身经历,乱七八糟的,写完了自己都觉得假得让人脸红。爸爸看过我乱丢 的文章却赞叹不已,还经常在亲友面前夸,也不管别人的白眼。他专门准备了一 个精致的本子,把我散乱在各处的文章收集起来,一篇篇认认真真地抄在本子上。 一边抄一边叹,露出同那个曾经欣赏过“我”的画作的美术老师一样的神情。若 干年后,爸爸还保持着这个习惯,把我身在国外写的博文一篇篇下载保存起来。   可是我没有改变既贪玩又嗜睡的毛病,并没有坚持不懈地写出大量文章。很 多时候,在往返学校和家的公共汽车上酝酿出一篇文章,在脑子里自述一遍也就 算了,或者讲给同路的同学听,或者在饭桌上讲给父母听,真的写下来的很少 (实际上,写文章是个非常辛苦的体力活)。为了这个,爸爸专门为我买了一个 录音笔,叫我把讲出来的文章都录进去然后他帮我抄。但是我一打开那个录音笔, 就不知怎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当时也没想过投稿什么的,家庭里没有这个氛围, 对出版这类事也不很明白(虽然爸爸有替人写登报文章的经历,他只管写,怎么 登的他并不知道)。在学校里参加了文学社,也做了校刊的记者。写了若干篇不 痛不痒的散文、影评,学了一些采访和写新闻稿的技巧,没有什么大作为。爸爸 说我是“猪头三,三不进”。   那时的志愿是做一个律师,维护社会的正义。这个志愿一直持续到高考前夕。 18岁的我对社会越来越了解,知道了律师这个职业和正义无关,也对国家的法制 现状和法制环境非常失望。爸爸年轻时一直在酝酿的出国计划因为80年代末那起 著名的政治事件而失败,之后便一直向我灌输将来一定要出国,出了国一定不要 回来,想不回来只有学理工的观念。我被他洗脑成功。高中时恰好数学成绩很好, 大学里就选了工业自动化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在国外一所大学做了几年数学方向 的研究工作,现在在一家重工企业做项目工程师,老老实实地从事和机器打交道 的工作。   高三时上海科技节举办科幻小说征文比赛,我写了一篇参赛。因为是征文, 知道把文章往哪里寄。那篇科幻小说后来得了三等奖。爸爸高兴地到处打电话告 诉亲友,搞得人家还以为我被保送名牌大学了。结果却是这么个不务正业的事, 爸爸不免又遭来一通白眼。后来我自己再读那篇小说,想象力是挺丰富的,但是 文笔其实很差,情节单调,罗里八嗦,文学价值几乎没有。爸爸受了我发表文章 的鼓舞,在我的怂恿下开始把他写的一些散文和小说往出版社寄,结果无一例外 遭到退稿。他很伤心,我还经常安慰他。   (六)韩寒   韩寒是我的同龄人,我们只差一届。当时第一次看见他的文章,是《书店》 和《求医》,顿时惊为天人。那时已经认定他是天才,所以后来他写小说出书都 想当然地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从来没有看过《三重门》。我的文学启蒙读 物是霍达写的《穆斯林的葬礼》。初中的某个暑假,跟着阿姨每天听广播里连播 的章节,觉得很有意思,就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了来,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当时 觉得这部荡气回肠的长篇作品,深厚大气,太精彩太神奇。这部作品影响了我对 英语、对鲁迅、对战争、对那个不能提的年代,当然还有对回族穆斯林的看法。 后来郁秀的《花季雨季》在校园里很红,我出于好奇去图书馆里找来翻了一下。 有句话叫做由奢入俭难。看过《穆斯林的葬礼》这样的文学大作,再去看《花季 雨季》这样的“票友之作”实在无趣。我一直以为《三重门》也是和《花季雨季》 类似的作品,这是由韩寒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校园人“推理”出来的,所以毫无 兴趣。只是一直保持着对韩寒杂文写作能力的欣赏和佩服。   读大学的时候蒙头读书,没有再去关心过韩寒,当然也没注意他“失踪”过 几年。出国后在网上看见他的博客,想当然地认为他从没间断地一直活跃在杂文 界,对他的欣赏和佩服易盛。那时觉得他人长大了,调侃和玩世不恭的文风却没 变,有点少少的失望。他被称为“当代鲁迅”时我也觉得过分。鲁迅是我非常喜 爱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故意漏掉个“革命家”),我觉得韩寒的文章虽然也针砭 时弊,但是文学性思想性比之鲁迅还是差远了。但是,正如方舟子的一篇科普文 章所说,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为了适者生存,大象会变小,老鼠会变大。身在 国外更看清中国当局是怎样限制公民言论自由,封锁信息的,因此觉得韩寒没有 达到鲁迅的境界也情有可原。我欣赏和佩服的是他坚持不懈的正义感,一种作为 公民的责任感,还有在强压之下还敢写的勇敢(现在想来哪有什么“强压”)。 2010年回国时四处奔走买到一本《独唱团》。当时这本杂志的创刊号在上海一书 难求,问遍了大小书报摊都是卖完了。好不容易买到手之后,我却对里面的内容 极其失望,从文学的到美术的。但我还是对自己说,那些文章又不是韩寒写的, 他办杂志选文章没有经验,以后会越办越好的(没想到没有以后了)。我对他的 支持,也许还有许多人对他的支持,都有一种不经大脑仔细思考的惯性:从一开 始就相信他是个了不起的作家,于是一路不加怀疑地相信下去。   (七)致敬   质疑韩寒把他拉下神坛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他的形象已经很高大,处在绝 对的优势,人心所向。第一个质疑的人怎么都有点螳臂挡车的味道。所以在此我 要向在韩寒事件中努力取证,严谨考证,辛辛苦苦写文章质疑的人表达深深的敬 意,方舟子,还有广大网友。我在事件之初读了方舟子等人写的若干“铁证”之 后就已确信韩寒造假,从此他的文章访谈我一概都不想去看。所以那些为了取证, 花费大量时间去精读“他”的作品,细看他的访谈的人真的很了不起,牺牲的是 自己最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而我这样的人,只会坐享其成。因为有了广大网友不 屈不挠的努力,社会的道德空气得到了净化,视听得以校正,大众的判断力也得 到了增强。可以说,你们是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   (八)韩寒的父亲   至于最初为韩寒代笔,把这个神话点燃的韩寒的父亲,不免让我想到自己的 爸爸,和爸爸为我代笔的那些经历。我感谢命运的安排,没有让那个错误的雪球 越滚越大。我有时想韩寒和他的父亲,会不会为了他们得到的名利感到骑虎难下, 会不会觉得虚名之上高处不胜寒?韩寒的父亲青年时遭遇人生的打击,文学梦中 止,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他们整个一代人都有怎样一种“隐忍不言的伤”(短 语来自龙应台《大江大海1949》最后一部的标题)?当他们唯一的孩子出世的时 候,他们那种让孩子来实现自己未实现梦想的渴望到底有多深切?这种渴望,是 我们这一代人无法体会的。我不是要替韩寒父亲的错误行为说话,也许他到现在 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只是觉得这场骗局起始于一个悲剧。是把悲剧转化为 不端行为的动力还是正确行为的动力,是一种选择,如果可以选的话。 ◆            我第一次梦见了妈妈      ·水过河·   二十三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往事不堪回首又奈何,忧伤重,泪 暗滴。   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梦,如何也意料不到就在昨晚,鬼仔节(农历7月14 日)刚过的第二天,我却梦见了诞生我生命的妈妈,而且还是人生的第一次,距 今已经二十六年,我的青春正在葳蕤成长。我很感激老天爷的开恩,让我终于梦 见了多年以来魂牵梦绕的妈妈。   我欣喜,我激动,我哭泣,我镇静。我已经好久没有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如此 复杂而清澈。当我微笑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还需要面对妈妈哭泣;当我哭泣 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还需要面对生活微笑。   我的妈妈,人生字典里让我一触碰就会疼痛不已的词语。那么多年,我一直 把你埋葬在我内心最圣洁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花香鸟鸣,草长莺飞,但至少 还有你的大儿子那份真挚的情感涌成一条河流,向着明天,向着你今生归宿的地 方奔流不已。   儿子已经长大,还会给你写诗,写了很多很多感情丰沛的诗句。儿子总是想: 我已经不能给予你什么,你也不能关爱我,我唯有通过那些脆弱而坚强的诗句来 表达我对你的思念。或许,你已经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阴阳相隔多年,思 念还没有生锈斑斑,我经常磨砺你交给我的那支笔,给你写诗。只要我写诗,我 就真实感受到你并没有离开我,你的血液依然在我的体内沸腾般地流淌,你的骨 头依然在我的岁月里给我擎起信念的风标。   这世界人情冷漠,很多人已经变成了木头耸立在现实的山坡,任风沙扫荡着 他们执迷不悟、没有血色的眼神。你的儿子,我还是我,依然坚守在父亲清贫的 田野里,以一双手掌的力量去开拓明天,耕耘未来。我忘不了那年的冬天,寒风 是如何把你送去远方,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我忘不了你留下的遗言没有任何白 纸黑字。我幼儿童年青年的心依然是在你的坟地坚强起来的。我可以忽略外面的 风风雨雨,但绝对不能忘记你的舐犊情深。   2009年,我第一次跑到佛庙为你超度,这是迟来多年的祈祷啊。我想,就算 自己过得如何痛苦和贫寒,我自己心知肚明,我还可以忍耐着,坚持着,努力着, 继续往幸福的方向阔步前进。但是,你在另一个黑暗的地方一定过得很苦,很苦。 不是的话,你早就到梦中找你的儿子了,这样儿子早就可以梦见你了。我知道, 你不想让你的儿子担忧,你不想让儿子难过,却出手无策。   昨夜,我真的梦见了你。虽然很模糊,近似于电影黯淡的画面。但是,我忘 不了你在向儿子努力地亲近,而中间似乎隔着万丈深渊。但儿子在苏醒后还记起 你那时说过的话语。你对我说:我还没有死,只是隔了23年,我再也回不来了。 我对不起你和弟弟。这么多年,让你们在一个没有母爱的世界孤独而坚强地渡过。   我依然记得那个黯淡的画面,只有你的长子我才很近地接触到你。而我的背 后不远的地方,是爸爸和弟弟。我听到他们在呼唤你的名字。而你无动于衷,你 依然重复那句话语:我还没有死,只是,隔了23年,我再也回不来了。我对不起 你和弟弟。这么多年,让你们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孤独而坚强地渡过。   母亲,我已经泪流满脸。上苍有眼,让我终于在一个静谧而美丽的夜晚,遇 见了你的面容,聆听到你的话语。这多么似曾相识啊,可是长了二十多年,我根 本就没有认识你。我敏感的心肠通过你的语言“23年”来肯定那个女人就是你, 就是我亲爱的妈妈。   母亲,诗已为你而写,泪已为你而流,情已为你而洒,你说我还能为你做什 么呢。儿子深谙死亡的哲学,更懂得生命的可贵。只是,那么多年,你似乎还找 不到我这个生的世界给你带来遥远的慰藉。因为,我没有为你上过一支香,我不 知道你的坟墓在哪里。每个清明节,我面对漫天绵绵烟雨,感觉眼眶有一种近似 泪水的东西在内心迸发出来,那是我的理想。我始终在想:儿子一定要让你一路 走得安心。为了报答九泉下的妈妈你,我和弟弟还在读书时候,对着四面徒璧的 家子发誓:把握自己的命运,奋斗人生的苦衷。   我第一次梦见了妈妈,这是真实的。我储藏了多年的真情已经感动了天,感 动了地,感动着我鞭策自己上路。但愿未来的日子里,衣锦还乡的那天,我还可 以梦见妈妈你。那时,我一定要为你上香,三支香,代表我爱你。   附:写给母亲的诗句(节选)   泥土深处埋葬着我的娘亲   那么多年的阴阳相隔   是泥土   让我和她取得了唯一的联系   我爱泥土爱得身不由己   ——《泥土深处葬埋着我的母亲》   就让我在一首诗歌里哭泣吧   眼泪是人间最好的礼物   但愿九泉有知   我的诗歌可以乘上莲花为你超度   ——《以一首诗歌的名义为先母超度》   我是爱母亲的,不知道母亲爱不爱我。   如果母亲还在人间,我想她会爱我的。   可惜,我不能爱母亲,母亲也不能爱我。   我只能爱诗歌,我爱诗歌就是爱母亲。   ——最初,是母亲的忧伤教会我写诗的。   ——《舐犊情深》   妈妈啊我是不是写诗的孩子   为何我发现没有妈妈的孩子   特别喜欢写诗给他们最亲爱的妈妈   可是你啊还没等到我的向日葵   灿烂你沧桑的脸容   你已经老得听不到一声浅浅回声   ——《写诗的孩子最爱妈妈》   年少的忧伤早已逆流成泪   我的遗憾和母亲残留滴滴花露   吻合相融成一条奔流的河   山岗里那个秘密的泉眼呵   是母亲灵魂的居所   思念是从里面潺潺地流淌出来的   ——《三月河》 ◆           姑婆、外公、外婆    ·张晓虎·      重庆北碚大磨滩有座彭家大院,祖辈勤劳积累下田土百多亩。清末,家业传 到祖祖彭世贵那代,生下五个儿子。我曾祖父排行老大,他的叔父无后,兄弟俩 商量后,把曾祖父过继给叔父家,事后叔父后悔,害怕曾祖父分他一半家产,渐 渐嫌弃过继的儿子,十来岁派他去江西的一家店铺当学徒,辛亥革命前两年,他 长大成人后回家娶亲,生养一女一子,姐姐彭期莲,弟弟彭期尧。曾祖父在外见 过世面,回家郁闷受闲气,眼见社会轰轰烈烈大变迁,个人却无能为力,内地饮 食缺碘,他年纪轻轻颈子肿大,得了淋巴瘤,老汉不管,继父不问,当时没分家, 他无钱看病医治,外公一岁时,他老汉离世。祖祖彭世贵后悔自责:“怪我没管 他,唉!要是管他噻?没这么快死咯。”   曾祖母来自门当户对的蔡家场朱家红寨子,朱家历代迁徙,河南、贵州、广 东、重庆,务农、经商、做官,分支很多,祖上一个老财花钱捐了一个武毅将军 官衔,修起一座深宅大院,用当地盛产的红色泡沙石建房、起院墙,防止灾荒年 间饥民成匪的抢夺,建成占地几百平方米的红寨子,至今仍有老人住在里面。曾 祖母家是红寨子朱家支系的穷人,她老汉在施家梁嗨袍哥大爷,平日种地,有事 喝茶,为袍哥人家吃茶、讲理、断案,收点儿微薄酬劳。曾祖母身高一米六几, 从小干活儿,身板结实高大,嫁来彭家不久死了男人,寡妇抬不起头,分家东西 少,田土薄瘦偏远,曾祖母为家族大院内各家清洗缝补,赚点零花补贴家用,日 子比兄弟家差,含辛茹苦抚养大一双儿女。   一、姑婆   曾祖父一生唯唯诺诺,民国二年过世,留下一句遗言:“我屋女儿不缠脚。”   曾祖母遵从男人遗愿,女儿四岁应该缠脚时,没强行给她缠脚。细小时,大 人背她赶场,乡邻看她眉清目秀,私下议论;那背篼里的姑娘是哪家的呀?生得 乖伤伤的。后山有个殷实家庭请人来提亲,合了曾祖母心意,给女儿定下婆家。   家族请私塾先生,教男不教女,《百家姓》发蒙,《三字经》初学,《论语》 《大学》《中庸》《礼记》逐一阅读背诵,管你懂不懂?灌进去再说。读书犹如 唱诗,高低吟哦声调宛转,细娃沉溺在五声音阶古曲中,摇头晃脑唱得晕乎。姑 婆少小聪颖,坐在课堂旁的柴房里,跟着隔壁低吟偷学,一天男童们背诵课文卡 了壳,隔壁柴屋传来天籁一般的童声,清晰流畅吟咏下去,先生大惊;哪来的声 音这么精灵?急忙叫过来面试,小女娃一一作答。先生见才心喜,宁愿不加俸银, 增收这名女学生,小姑娘的聪颖好学改变了她的人生。娃儿天性好耍,七岁那年 的一个雨天,她光着小脚欢喜地跺天井的雨水,清洌洌的流水噼啪作响,多清凉 好耍呀,被叔婶看见,大惊小怪:“女儿家家的这么疯耍,大起个脚板到处戳, 像个啥子话?坏了名声二天啷个嫁人?”埋头做人的寡妇妈,最怕别人议论,道 德评判压死人,曾祖母顾不得男人遗愿,即刻叫回女儿,不顾她钻心疼痛嚎啕大 哭,强行把她完好的脚掌缠裹起来,棉布的长期捆绑,生生掰断脚趾骨,压到脚 掌下,把她变成蹒跚而行的小姑娘,姑婆哭闹几天,自个解开的裹脚布,曾祖母 看她哭得造孽,睁只眼闭只眼,缠脚没几天就这么过去了,脚却变了型。缠脚要 趁早,缠脚晚了,骨头长成型,无法缠成三寸金莲,姑婆半大的解放足,成型的 脚趾骨硌着脚底,走路更痛更蹒跚,耻辱的脚成为时代观念冲突的见证,活生生 的摧残,深深的疼痛为她埋下反叛的种子。民国早期医疗落后,乡民难以避孕, 同房就生子,家贫无力抚养,彭家大院地主家也无力摆脱无法避孕的厄运,那时 节生他十个八个的很常见,缺医少药死几个更常见,婶娘姑嫂们为躲避无限生子 灾害,跟男人分床分房分居,长夜孤寂难耐,唯有向佛求助,色即是空,无欲向 善,心向佛门,婶娘们经常前往寺庙做佛事,拥抱佛法与佛同眠,抵御独睡空床 的痛苦。大人时常带上期莲这小人儿。经文吟咏,香烟缭绕,戒色节欲的信条, 侵润了女娃的小小心田,长辈行为和寺庙熏陶,指引她远离男人,为她埋下独生 的萌芽。当年佛教盛行,有节欲解苦功能呢。   姑婆从私塾转到正规小学读书,到初小毕业后家里再无闲钱供她读书,卖粮 保障弟弟读完师范初中。她生在欣欣向荣的民国,痛恨重男轻女的陋习,哭天天 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写的对联笔力不俗,对仗工整字迹典雅,曾被大户人家张 挂,她渴望身心解放,向往自由民主,景仰同龄的女中佼佼者,羡慕独立自主的 张爱玲、谢冰心、林巧稚,她为自己改名彭君若,渴望身为男儿,另有一番作为。 姑婆老了后,说起父亲早亡,半大缠脚,中断的学业,仍然眼泪汪汪,哽咽哀怨 过去的灾难,她常常自叹:“假如早年生在自由天地,我也可能成为冰心啊。” 她没意识到;从她出生的09年到49年,恰恰经历了中国最自由的时代,文化赶超 春秋战国的繁荣,文化巨人们创造出史上难以企及的高峰,姑婆最美好的人生段 没能擦出灿烂火花。   姑婆成人后,身高一米六,五官清秀,营养不够,颧骨突出。她的身材在普 遍矮小的四川人中算高挑了。婚约婆家已经衰落,男人形如僵尸,病歪歪长期卧 床,害下不治之症。曾祖母也不看好他家了,女儿乘势要求解除儿女婚约,官司 打到璧山法院,民国法院支持婚姻自主,判两家解除父母婚约。还没出阁就解除 婚约,乡民议论纷纷,男家说她嫌贫爱富,给她姑娘家的心底投下些许阴影,恋 爱婚姻多麻烦,不如向佛向善,戒色禁欲,得个人生清净。她渐渐关闭心门,在 家窝着,读书自修,出去教书,不理提亲放电的劳什子。一次发烧,吃错了药, 退烧后她的耳朵嗡嗡鸣响,听力大受损伤,落下了重听的残疾,得跟她大声说话 才能听到。面对无妄之灾,她更加沉默,紧闭心门,读书向上,与人为善,独善 其身。环境恶劣,她无力反抗,封闭自己遗弃自身,以另一种姿态向男权社会开 战。   男权社会里,外公成长起来,17岁师范毕业后工作谋生,交朋友,混社会, 哥老会、三青团、国民党,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哪样得势跟哪样,小学教师、教 务主任、小学校长,在磨滩场、歇马场、走马场一带混得有头有脸。外公经常关 照自修自强的姐姐,聘她教过语文,经常担任手工课或庶务工作,偶尔大声夸气 吼她,姑婆受了气,出走独立谋生,抄写、打杂、理家,战战兢兢独身活在世上。 1949年改朝换代前夕,姑婆渐渐徐娘半老,遇到一个活跃进步男人,思想新潮, 追求进步,诗词歌赋都能来点儿,闪耀着孔雀展翅的光斑,经不住活跃男追求, 白纸般单纯的姑婆坠入情网,在民国宽松的道德环境中,跟他同居了一个月。刚 刚品尝到爱情滋味儿,平凡笃实的姑婆觉出花哨不能当饭吃,男人生活能力极弱, 性格敏感懦弱,在两党争权喊打喊杀的严酷环境中,显得虚浮无望。两人相处不 深,匆匆分开来。49年后,教师收编为事业单位,不再一年一聘,姑婆身在学校, 捧到铁饭碗,她常常发自肺腑地忆苦思甜,由衷感谢新社会,感谢共产党,让半 残疾的孤身女人,生活有了保障。组织上有人告诉她;那进步男遭抓过,悔了过, 脱了党,算叛徒。新权威建立过程中,人人喊打叛徒,姑婆惊出一身冷汗,暗自 庆幸与坏人及早分手,悔恨自己上当受骗,好在组织没怪罪,不然饭碗端不稳。 她没能看到资料分析;任何时代地下活动人员被抓后,变节比例达百分之九十, 总书记一样投降变节,生存是第一需要,从苏州感化院出来后任当朝高官的多的 是。从此姑婆聋起耳朵,彻底关闭心门,走完孤独寂静的人生。   1965年家里送二哥和我去姑婆那里过暑假,姑婆所在的虎溪第二小学象过去 地主家的精巧院落,别致地座落在小山坡上,远远看去;青瓦白墙映衬绿叶,煞 是显眼,院子依山而建,坡顶有天井、大堂,三面环绕厢房,大门框用两米多长 的整条青石建成,石条上刻有对联,铁条镶连的木门又重又厚,朱红土漆斑驳发 灰,开关时吱嘎作响,门外连着坡地坝子,另一侧厢房伸出楼板屋,下楼可到坡 脚下水田边。远处璧山高高矗立,当地人一般赶虎溪场,远至陈家桥,难得翻山 越岭赶璧山场。我刚读完小学第一学期,从城市释放到乡村,撩开蹄子撒欢,当 晚追逐嬉戏,朝平坦的黑暗冲去,摔到坡下新开的石谷子操场上,擦破了脸,火 飘火辣地痛。到农村开了大眼界,小哥俩四处玩耍,逮黄鳝、捉泥鳅、打青蛙、 网蜻蜓、模螺丝、杀蚂蟥,下田上树不亦乐乎。姑婆用独自生活的小锅小灶,过 家家似的煮出每日三餐,喂饱我们祖孙仨。水田里无数生物,泥桨子无限好耍, 农民打谷时在田里吃饭,顺手舀一碗脚下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看得我俩目瞪口呆, 舀起来的水里有无数小生物游动呢。在农民戏娱鼓动下,我俩爬上树摘小广柑吃, 一种酸死人,一种涩死人,乡民哄笑着看五谷不分的城里娃儿上当,啃吃柠檬和 桐子。耍得忘乎所以,没时间概念,姑婆煮好午饭,颠着解放小脚,头顶夏日骄 阳,漫山遍野地呼喊我俩名字,赶紧往回跑,一面回应她,可惜她听不到,仍然 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跑到她跟前才收声,默默领我俩回去,不说半句冒火的话。 有一次把她惹急了,刚刚挑水回来,举起扁担作势要打,把我俩吓哭了,事后老 人哽咽道:“哪里舍得打你们嘛,我无儿无女,你们是我的亲人,疼都来不及。”   乡村老建筑,瓦缝间生存一种灰色软体昆虫,像翻二眠蚕子那么大,大人叫 它瓦蛆,还取一个生动名字;火辣抠。它们爱牵丝,从屋顶吐丝滑下来,吊在空 中晃悠,身体长满茸毛,碰上这茸毛,你才晓得啥叫火辣抠?又痛又痒火辣辣, 皮肤马上隆起一个红疙瘩,很长时间疼痛难忍。下乡间,最恨最怕这种小虫子, 它们数量多,无声无息忙着下地,找枝头结茧化蛹,稍不留神,挨它毒毛刺。   那时虎溪二小没电没水,姑婆负责敲钟,收发书报信件,管理扫把、球拍, 每天定时几次,用小铁棒敲打一个吊起的废弃铁圈,随着悦耳的当当声,学校上 课下课,送走清贫的日子,夜晚点油灯,吃水各人挑。我俩经常抬水,下完小坡, 下过田埂就有水井,南方水井浅,地下水丰富,水面离井台很近,井边有块石板 稍稍倾斜,长着薄薄青苔。一次傍晚,二哥伸桶打水,我站那石板上看,脚下一 滑落进水里,一通扑腾挣扎,不住地喝水,二哥在井边狂呼,我大脑闪过一幕幕 生活场景和英雄人物,好像要英雄了,突然乱舞的手搭到井边石沿,顺势一撑, 起来了,自救啦。附近农民背手嬉笑:“把井水搅浑咯。”我俩抬着水,落汤鸡 一样回去。第一次体验生死,第一次脑海过电,洗脑的宣传图片一一闪过。事后, 用扁担测量井水深,扁担只淹过大半,如果我站直,水淹不过头顶。恐慌中,弓 腰卷脚挣扎,活该灌一肚子水,吓各人一次。后来二哥多次嘲笑:“差点遭水凼 凼淹死。”   孤人老张头青白瘦削,在学校煮饭,学生各人带米带碗来,老张头负责烧火, 加水蒸饭蒸红苕,中午学生各吃各,干咸菜下饭,少数有饭吃,多数饿一顿。老 张害了支气管炎,呼吸说话拉风箱,俗称;吼巴儿。在他孤单自在的小屋里,眼 望摇曳灯花火苗,听他摆年轻时的民国琐事,遐想神秘过去,他吧嗒叶子烟,教 我俩抽纸烟,偷偷犯忌,喷出烟子,辣出口水,呸呸乱吐,刺激好耍。我俩帮他 抬水,两百多米缓坡,一分钱一桶,挣的钱买老张头的纸烟抽。   1966年冬天,文革开始半年后,老汉挨了斗,家遭抄一次,在街道办事处上 班的妈即将挨斗,再次把我俩送去虎溪,减少受冲击时的麻烦。见到乡下斗大队 长和书记的野蛮,头戴纸糊的高帽子,跪在煤炭渣子上,双膝刺破渗血。去附近 院落耍,农民尽情嘲笑我俩,兴高采烈做各种弯腰挨斗姿势,嘴里发出嘻哈尖叫 的怪声,发泄农奴对天朝森严等级制度的不满。我俩转身去石板大路,迎接步行 串联闹革命的红卫兵,那些半大娃儿们,肩扛红旗,身背背包,少则四五人,多 则二三十,从高高的璧山翻过来,走得呲牙咧嘴东倒西歪,好几个月络绎不绝。 他们一路散发传单、像章、语录牌、老三篇,我们这些闲杂人等站在路边,接下 不少时髦东西,相互攀比哪个得的像章别致?老三篇多?语录牌精致?从山上打 柴下来的娃儿,对路边闲耍的娃儿反感,担着柴火担子一路横扫过来,不减速不 侧身,横走的柴火捆如武器,专划路边闲耍的屁娃儿,躲避不及遭树枝划着,必 划出一道道血印,火飘火辣地痛,尖利的枝头刺头,划出乡下苦娃儿的阴冷与仇 恨。   开春后风云突变,城头抓了些红卫兵头儿,说是反革命、坏分子,绑在车上 游街示众,巷子里张德云的二哥领头在单位造反,遭抓进去关了好久,放出来留 着光头,眼神变得呆涩。乡下传说;有人要暗杀毛大爷,搞二月兵变。我捕风捉 影:“毛主席坐的飞机刚刚起飞,整他的人就来了。”我手指璧山:“刚刚飞过 山头,追兵就来啦。”那伙肆意嘲笑我妈、老汉挨斗的农民,大眼瞪小眼:“真 的呀?真的么?要是毛主席遭了啷个得了?”娃儿忽悠大人,我找回一丝满足, 每次听完这惊险故事,他们咂嘴摇头意犹未尽。多年后才搞清;二月,军头与新 贵文官在怀仁堂开会,双方大肆争吵,叶帅拍断了手,聂帅拂袖而去,史称二月 兵变。五月,王力去武汉传圣旨,宣布“百万雄狮”为反革命组织,惹火了支持 保守派的湖北诸侯陈再道,“百万雄狮”上街喊冤,独立师武装游行,公开对抗 圣旨,进而冲击东湖宾馆,揪打钦差王力,恰逢太祖秘密下榻附近,周丞相火速 赶来救驾,受惊太祖回宫,组织十万人迎接受伤钦差回京。不久,办了京畿武将 傅、余、扬,反将陈再道召进京挨打罢官。太祖这权力平衡高手,担心军头积怨 太深,不得不收敛文官,把王、关、戚收监,抚平将帅的愤怒,维系武力专政。 铁幕之下,小道乱飞,乡下文盲多,传得张飞杀岳飞,牛胯扯马胯,才有娃儿张 口胡说,大人迷茫傻听的怪象。   文革后期,姑婆退了休,每月二十多块钱,日子过得滋润。当年城头贫民吃 救济每月3块,3块钱可以养活一个人,姑婆比他们多七八倍呢。晚年的姑婆面颊 圆润,慈颜善目,吃饭时缓慢咀嚼,牙齿轻扣咯咯响,眼帘下垂似睁非睁,静享 口舌之乐。她热心给晚辈织毛衣,戴起老花镜,灯光下一针一针慢悠悠地缀,毛 衣款式新尺寸合体。她从不说人坏话,说话轻言细语,处处与人为善,时时独善 其身。吃皇粮的姑婆大受穷亲戚欢迎,游走于倒霉的弟弟、侄儿、侄女家,吃住 支付现钱,在拿工分难见现钱的农村,多靠鸡屁股银行,卖了蛋或草帽才有钱, 她住乡下哪家,就能补贴那家,提高那家生活水平。她喜欢零食,买些杂糖、水 果藏在床下,没人时悄悄吃。高兴时,拿出来给我们这些孙辈分吃一点儿。游走 几年后,姑婆选中城里我家长住,寄人篱下受人数落,她煮饭炒菜,常常遭老汉 指责;煤球多加一个,厨房灯没关,地上水洒多了,老汉遭单位挂起审查,长期 窝在家里,鬼火朝更弱的姑婆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嚷,她气急败坏地争辩 自卫,两个并不坏的好人,不缺吃,不缺穿,住同一个狭小屋檐下,为些鸡毛蒜 皮小事,针尖对麦芒地争吵内耗。随着电视普及,凡屏幕出现亲热接吻,她必黑 脸黑嘴指责电视:“像个啥子话?嗯!嗯!脏死人,”发出封建道德的严厉谴责。 她孤寂过,在快节奏信息爆炸的社会里,没人愿多次反复听她老黄历,她无法吸 收新知识,交流实用信息,祥林嫂一样诉说早年不幸,听过无数遍后,她曾遭到 孙辈冷淡的拒绝,生气难过地走开。   80年代前期,她去南坪看护曾侄孙女,摆脱了侄女婿的数落。大哥一家许诺 为她收老,等女儿长大后,难容她收捡街头有用小物件的习惯,念叨;她捡些垃 圾回家,散发出异味。其间,外公和舅舅分别落实政策,恢复了公职,舅舅在北 碚城边安了家,把老爸接来同住,90年代初,她再次投靠北碚弟弟家,直到终老 离世。80多岁上,她害一个小感冒,睡了几天,随后屎尿失禁,带着半大的解放 脚,平静走完了她与世无争、无声无息的人生。现在虎溪镇变成大学城,街道、 楼宇、花木、收费院校、亮丽的经济泡沫中踏过无数年轻的脚步,覆盖了她浅浅 的脚印。   二、外公   外公生在民国元年,一岁上死了老汉,一家人靠分家后每年收30担谷的租 (一担约合现在320斤,30担相当于万斤谷子,打成米约有七千斤),8担包谷租 养活,这点粮食最多时养活一家三代七口人外加一个长工,仅仅算得小康。曾祖 母缝补浆洗、挑花、缝衣服,找的零花钱称盐打油。靠卖粮食交学费,外公学点 私塾,读点新学,初中师范毕业,自取官名;继勋,欲建宏韬伟业,继承宏伟功 勋。外公长大成人,身高1.72米,眉目清秀,鼻梁高挺,头脑灵活,玉树临风, 17岁开始闯荡社会,早早出去教书,厮混在磨滩、歇马、走马、蔡家场一带。19 岁遵从母命,娶了大两岁的母亲的远房侄女为妻,先后在家养下四女一男,供他 们读书上学。他加入当红的三青团、国民党,很快由杂役、工友、教师、主任到 校长,混得风生水起。大院分家五房人,老二老三搬走,品字形大院内老大、老 四、老幺各住一边。外公跟他四叔投缘,叔侄年龄相仿,一样机灵好动,一样胸 怀大志,不甘于平庸。早年四叔在重庆沙坪坝读师范,不满校方保守校规,动辄 罢课游行,遭学校清查理抹,半夜翻墙跑回来。抗战中,晏阳初博士办的乡村建 设学院迁来北碚,收购了外公家的田土,曾祖母再买附近田土收租,彭家大院包 在学院中,曾祖母把富余空房租给学院教职工,与乡建院教授为邻,子女进了学 院子弟专属的景惠小学,沾点儿海归博士的仙气。他四叔考入学院读书,毕业后 当上磨滩乡长,穿梭游走于当地国民政府机关、院校中。四叔的势力惠及同龄的 侄儿,外公跟着沾光,在教育圈里油头粉面,那年代西装领带、长衫皮鞋流行, 外公头发铮亮精神着呢。   当年市民文化低,大人进小学不奇怪,在新生活新文化倡导下,市民个性解 放,一个城里新妇来乡镇小学读书,迷上了教书的外公,悄悄跟他同居,生下一 个女儿,日子正恋乐,那新妇老公察觉不对,从城里赶来把她接走了,女儿也带 回城自己养大;四十年代后期,外公在蔡家场当小学校长,翅膀硬了,要摆脱寡 母安排的婚姻,与没文化的外婆生养五个子女后,以父母之命、自己长年在外、 文化差异大为理由,跟家里小脚外婆离婚,拿一张写好离婚协议的纸,哄外婆摁 手印,那时妈妈15岁,面对女儿不解的眼光,外公哄她:“那个是假的,不作数 的。”外公赢了,耍手腕达到了离婚目的,他继续负担两个大娃儿的学费,不再 回家住。三十多岁的外公、风度翩翩的小学校长,看起了学校新来的教音乐的娇 俏女子,几番攻势一阵追求,把小女子拿下,组建幸福新家,再生五个子女,养 活了后面三个。   彭家三叔生性懦弱悲观,读书求佛,不问世事,改朝换代前夕,他前瞻性地 上吊自杀,二叔、幺叔病死,大院日渐中落。政权更迭后,家里老大老二在所向 披靡风潮中,响应共军号召,跟随几百个学生,从青木关国立中学参军走了。土 改斗地主,外公的好日子没了,校长重新任命,外公丢失权位,转做总务工作。 家里老三害肺结核,十岁早夭。过去家里请的长工当了农会主席,家里田土没收, 彭家大院充公,曾祖母、外婆带两个最小的女儿,祖孙三代几个女子,寻一间遗 弃的茅草房住下,前屋漏雨,后墙垮塌,风雨穿堂过,东西遭偷得精光。韩战爆 发后,镇反随之而来,他四叔东窗事发;原来几年前,在乡建院读书期间的一个 晚上,四叔起身夜解,厕所离寝室有点远,适逢当局半夜来抓人,现场禁止通行, 四叔屙尿回来,被堵在军警身后,抓走的两个左派学生没能回来,传说死在监狱 里。有人凭这一幕,推断他四叔当年告了密。看,在消灭前朝基干力量的血雨腥 风中,那泡尿屙的,把命屙没了。乡长、保长、甲长属杀、关、管对象,镇反中, 乡公安员有权毙人,血债加乡长,他四叔够格啦,押赴刑场的路上,他晓得要遭 敲砂罐,一路悲呼:“哪个给我屋头带个话?我是冤枉的。”他挂记屋头婆娘和 十个娃儿,指望熟人乡亲给家头传递个死讯,叫婆娘把娃儿们带好,健康抚养成 人。外公跟四叔要好,受到怀疑牵连,以特务嫌疑遭管制三个月。   随后几年起起伏伏,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粮食调走了,公 社食堂垮了,社员开始饿饭,地富反坏右饿得更凶。1961年曾祖母老啦,跨过三 朝的身体熬不过,得了尿毒症,营养不良,贫病交集,两个子女竭力供养寡母, 寄钱寄物回家,外公新养三个娃儿,显得捉衿见肘,利用管总务之便,顺手借用 公款四百块,给老母看病吃药。借款没上帐,自认算挪用,上面查到,定为贪污, 家里砸锅卖铁,补回这笔钱,外公的自来水笔抵债,连儿子在天水买的公债都寄 回抵款。外公出身地主、国民党员、前朝校长、特务嫌疑,宁左勿右的年代,不 整你整哪个?外公遭开除公职。断了皇粮,两手空空,身无长物,阅历晦暗,无 权无势无钱的男人啥都不是,过去的亮点变成历史污点,眼里只剩惶恐畏缩,当 年潇洒荡然无存,一忍再忍的小外婆,身为学校教师,一眼明断形势,断然割除 前朝疤痕,跟废物外公离了婚,凭微薄工资,独自养大三个子女。为把老汉负面 影响降到最低,保护子女将来前程,娃儿们姓都改了,跟妈姓陈。多年后,她把 大儿子培养为数学教师,曾任西南大学附中校长,重操老汉教书兼行政职业,历 史惊人地重现。   外公拖着历史反革命影子,孤身一人回到乡下原籍,年过半百身体单薄,操 起体力活儿,伴随挨斗、训话、劳役、白眼、惊惶,伺候病母,艰难困苦中,外 公营养不良,精神消极萎靡,免疫系统衰退紊乱,害了内风湿,一条腿隐隐作痛, 渐渐走路不得力,开始一瘸一瘸,显出残疾症状。不久曾祖母在大饥荒中离世, 走完活活守寡的人生。离婚多年的外婆做脸作色,不愿跟花心前老公生活在一个 屋檐下。吃不饱饭,德性不好,外公心眼活络,撩开瘸腿走出家门,为活命爬上 贵州山,钻进凯里山里,教没学上的娃儿认字,凭私塾记忆自编教材,油印三字 经、百家姓等小册子,教字混饭,养活各人。山里娃这个提一兜海椒,那个拿一 升包谷,送给先生当学费,重演千年来教书先生的活法。穷乡僻壤教书,心没那 么累,人没那么贱,少些残酷的阶级斗争,山民更朴质,包谷杂粮管饱。一年多 后,舅舅因从朝鲜打仗回来,正排级转业到甘肃天水铁厂,仗着见过国际大世面, 奴性修炼不够,因为语气不够谦卑,冒犯了县宣传部长,补戴一顶漏网右派帽子, 从厂团委书记、车队调度,一下降为翻砂车间最苦最累的翻砂工,年轻气盛的舅 舅受不了落差,负气退了职,从蛮荒干旱的天水县回来,才把外公从大山旮旯里 喊回来。舅舅花100块退职费,买下一间农村老屋,屋前厨房,屋后猪圈,一家 四口安顿下来。   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外公、外婆是1967年夏,重庆武斗越打越凶,不时传说反 到底要血洗重庆城,市民人心惶惶,街上逃难的百姓一群一群的,背包、拎箱、 担挑挑的,自发往城外走,象电影中的逃难场面,煞是壮观。盛夏一个傍晚,乡 下的舅舅约一个邻居来接我们下乡,躲避武斗的炮火,学校早已停课,公交车停 开,一大早我们一大家三个大人四个娃儿,牵着、背着、抱着出发,走牛角沱、 沙坪坝、石碾盘、杨公桥、井口、大磨滩、歇马场,五十多里路,走得皮耷嘴歪 哭泣赖呆,黄昏到达他们老屋。外公有点高,有点阴,话不多,害类风湿,瘸了 腿;外婆矮小,下巴内缩,木呐无语,畏畏缩缩,害支气管炎哮喘病,抽旱烟末 子。人类相残的经历,给他们练就了木呐内敛的保护壳,黑五类的帽子已经抑制 了他们的生命光彩,在孙辈面前也细细密密包裹自己,不苟言笑,不多交谈,从 不爱抚孙子,婆孙间指头都没碰过一下。傍晚,蚊子巢王,数千蚊子盘旋起舞, 呜呜哇哇吓死人,白天寻找蚊子源头,屋后猪圈下的粪水里,翻滚着密麻孑孓, 墙壁上爬满无数花蚊子,看得人头皮发麻。舅舅全劳力,在家挑大梁,儿子接老 汉回家,外婆不敢说啥。他们一家四口劳动力,两个全劳力,两个半劳力,再加 两个在外工作的女儿不时暗中接济,起码不饿饭,比贫农邻居蔡包子强无数倍。 孤人蔡包子年届不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徒四壁,后墙垮塌,在风号号的 屋子里,柴草堆了小半屋,他笑呵呵地煮食菜羹羹,一个碗,一口锅,一个锅铲, 一盏油灯,一个装粮食的瓦坛子,筷子用竹子削成,床上蚊帐、铺盖是公社发的 补助品,家里再没其他家私,让人见识了赤贫的人民公社社员。   躲武斗到北碚歇马乡下,武斗跟到追过来。依仗54军撑腰,815派扩张地盘, 把反到底挤出主城区,赶出北碚,赶出西农,直追猛虎团到歇马,中途必须打下 反到底占据的424军事院校,28号早晨,815调集多路人马强攻424院校,山上架 设迫击炮,山下卡车隆隆,一车车815主力八一兵团开过去,一路枪击土筑围墙, 打得烟尘滚滚。舅舅住的陈家湾离战场不远,爬上山梁往下望,424院校尽收眼 底,我们跟着周围社员,喝完菜稀饭,趴在干土地上,撅起屁股观战,一公里外 人如蚂蚁,院校内树荫遮蔽,听得枪声爆炸声,不见人冲杀,院内有幢楼房冒出 淡淡蓝烟,下午久攻不下,815从北碚拉来一门山炮,准备轰击抵抗者,山上农 民兴奋地期待开炮,见识终生难遇的壮景,可惜炮没开,院校打下了。晚上,进 去看闹热的大人回来摆;见到好多死人,那龟儿戴眼镜的西师学生,脑袋打落半 边,脑花儿都出来了,穿的一身府绸衬衣呢。仗打了一天,双方死了40多人,我 们躲武斗到乡下,却碰上更大的攻坚战。   水生家的大黄狗栓在柚树下,我年少心软,同情心泛滥,靠近它陪它叨叨, 狗东西不识好人心,见生人靠近,扑上来汪地一口,我肩头遭咬出环形狗牙血印。 回去瘪瘪地告诉大人,舅舅、娘娘急忙搽药水,外公阴冷冷气鼓鼓地:“该遭, 活该!哪个喊他千翻?”本无爱抚缺交流,冷言冷语伤童心,从此跟外公不亲密。 那年头遭狗咬,没打防疫针,连防范狂犬疫苗的意识都没有,没告知贫农水生家, 外公、舅舅这种黑五类,哪敢跟贫农扯皮?有时跟外公到附近乡村,他指着路边 房子说:“这是我设计的,那是我修建的。”呵呵当过乡村房屋设计师。我半大 懵懂时,外公偶尔弯腰低下苦瓜脸,拖长声调哀叹道:“还不是那个社会,把我 害了。”给孙辈认错?亦或自我哀怜。堂堂校长落得今天这副下场,老了瘸着腿 挣低工分,养活自个都艰难,手长衣袖短,人穷头难昂。   外公四叔的婆娘四婶,遵循丈夫遗愿,历经千辛万苦,把十个儿女拉扯大, 大饥荒时饿死了最小儿子,文革中挨打挨斗,她坚强地熬过来,文革结束后,儿 女全部成家或工作,四婶一头瓮进水缸里,追随早走的丈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八十年代,地主摘帽,右派摘帽,大力解除冤假错案,七十岁的外公经过漫长申 诉,二十多年后获得平反,恢复了公职,消除三十年前的特嫌说法,领取教职工 退休金,安安逸逸过晚年。从炼狱归来,回到人间,状况改善,极大地恢复起外 公的信心。麻将重新流行后,见过外公打麻将,他坐上牌桌,头脑敏捷思路清晰, 目光锐利话语不多,象伺机扑食的老狼,静静埋伏那里,逮住好牌就糊掉,场场 赢多输少,可见他年轻时游乐功底多好。此前,舅舅早已获得右派平反,安排在 北碚铁厂当中干,舅舅中年迎娶一寡妇,住进北碚城郊媳妇家。晚年的外公喜得 孙儿,彭家香火两代单传,外公带孙儿,兼煮饭,乐呵呵地奉献双手,笑意越来 越多,神态越来越慈祥,满脸褶子一片柔和,相貌不可避免地中性化,越看越象 婆婆,看不到当年风流倜傥的影子。好日子不多了,老年人脑髓萎缩,平衡感、 方向感、记忆力全面消退,他进城来耍昏了头,在临江门新修的天桥上转来转去, 找不到回家路。老人钙流失严重,他80岁摔断一回腿,在家调养好,越来越少上 街。83岁再摔断腿,又睡到床上调养,看到外公气息奄奄睡在被窝里,说话如蚊 子声音,过道灯光较暗,家人少于跟他说话,有点凄清冷落。两周后一个夜晚, 他静静走完从风流到倒霉的两朝人生,留下三次婚恋的众多子女和疏离孙辈,挥 别了爱恨情仇的世界。   三、外婆   文革武斗那年第一次见到外婆,那年我11岁,从小没见过她,跟她不亲热。 看得出她高兴,眉眼舒展无声地笑笑,为我们四个从天而降去躲避武斗的外孙煮 饭。她个头不高,约1.52米,穿着整洁,脑后梳个光溜坨坨,用黑线网兜着,沉 重的地主成分压得她微微驼了背,颠着缠裹的小脚,穿一件阴丹蓝布衣裳,围一 条补疤围腰,冷天戴平绒黑帽子,围着大锅台煮饭煮猪食。她下巴内缩,脸庞狭 小苍白,害了哮喘,喉头呼呼作响,抽旱烟末子,真有点像宣传中丑化的地主婆 形象。外婆童年时,长辈抱她坐膝盖上,吞吐的烟子熏了她,长大嫁到彭家,丈 夫长年在外教书,家里没男人,由媳妇接待人客,端茶递烟说话,陪客人抽两口, 这样习起抽烟来。外婆的水烟枪好耍,两个竹筒上弯一根细竹管,造型别致精巧, 皮面光滑油亮,抽烟时竹筒咕嘟咕嘟响,另有草纸搓成的纸捻子,慢慢燃着暗火, 抽完一撮水烟,装上新烟丝,撮嘴一吹,吹燃捻子,点燃烟丝,再灭掉捻子明火, 保持火头,等下一次点烟。外婆属随时拉出去批斗、服役的黑五类,她被践踏蹂 躏惯了,害怕外界陌生人,不大正眼看我们,几乎不跟城头来的孙儿们交流对话, 婆孙相隔20多公里,政治瘟疫象一道无形幕布把我们分割在两个世界里,莫说交 心深谈,连家常话都没跟她拉过,更没肌肤相亲。我们林间草丛疯耍,外婆扛锄 喘息,埋头出工,挣她的微薄工分,收工煮饭煮猪食,吃一锅饭,受不同的命。 外婆事事将就叽叽喳喳的外孙们,城头娃儿没吃过包谷羹,看人家端起黄金干色 的羹羹,吸吸呼呼大碗大碗地喝,我们以为很好吃,吵吵要吃,外婆拗不过,默 默给我们煮,中午舅舅地头收工回来大为光火,冲外婆嚷嚷:“那个羹羹有啥吃 头?吃了不经饿,”外婆低声道:“他们要吃撒,”舅舅:“他们要吃你就做? 楞个难吃的东西,满口钻,他们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外婆埋头不开腔。我们 喝了一次包谷羹,再不吵吵吃这个。   我们出去打耍耍猪草,放牛娃远寿误导城里娃:“鹅儿草,猪不尝,狗毛草, 都还好。”我们迷上他粗壮的大水牛,催他把牛赶到堰沟里来还走,供我们轮流 骑,也不管牛累不累,结果牛发火了,转头一扭,牛角扫来,吓得我从堰沟边直 滑进刺笼笼,伤痕累累,再不敢骑牛。当年缺吃少穿,乡下兴炸狗,炸到一条别 家的野狗,成就一顿丰盛狗肉大餐。炸弹如鸽蛋般大小,裹紧的炸药外包一层油 脂,引诱狗咬食,聪明的狗不上当,总有为嘴伤心的狗,远寿心爱的乌嘴就遭了, 砰的一声响,乌嘴开了瓢,受伤后狗逃回家,看着血淋淋的狗头,主人只好人道 毁灭,由邻居缺嘴操棒打狗,乌嘴奔逃到野外,朝小主人远寿跑来,狗颈子上套 着绳索,它奋力挣脱缺嘴的操控逃生出来,狗脸血肉模糊,下巴边儿吊一绺肉晃 来晃去,它钻到远寿手臂下寻求保护,10岁的远寿哇哇哭,救不下他心爱的伙伴, 乌嘴不跑了,任由缺嘴上来逮住绳头,半坡上远寿和乌嘴呜呜哭,嘭嘭几棒要了 乌嘴的命。打狗酬劳;缺嘴分到一条乌嘴的前腿。   早年,曾祖母把大儿子两岁的远房侄女说合给外公,生下5个子女后,外公 要另找新欢成家,外公拿回一张纸哄外婆摁手印,外婆不识字,滑不过男人,稀 里糊涂盖了手印,事后才晓得是自愿离婚协议书,外婆懊悔悲屈,有冤无处伸, 那年外婆38岁,从此不碰男人。承蒙曾祖母开恩,让外婆被离婚后继续留在家里, 没把人老珠黄的侄女孤身撵回娘家。外婆默默承受命运打击,清晨为家族煮饭的 间歇,她经常独自坐到门外桥边,一个人对着河水呜呜哭泣,哭乡下女人的无助、 哭文盲女人的苦楚、哭女人命运的凄惨。49年后,外婆家里三十多亩水田,十几 亩土地,家里长年没男人,请有一名长工,土改成份定为地主。曾祖母老了,所 有地主遭受的磨难都由相对年轻的离婚的儿媳妇出面承受。外婆从此活在社会最 底层,代表地主家庭出去挨斗,训话、罚跪、挨打、劳役随时来,时常挨民兵的 枪托子,挨打后只能麻木平静,减轻内心伤痛,她像说别个的事,低声给家人嘀 咕一句:“今天又挨了两枪托”。土改中,偶尔因为她两个当兵的子女,享受座 凳子陪斗的优待。她在家也是底层,岁数最大,劳力最弱,个头最矮,文化最少, 工分最低,女人满分8分制,外婆干一天挣3.2分,为全劳力的4成。逢到戳干田, 小脚外婆气喘无力,戳不动大块泥土,全靠最小的女儿,紧靠她身边帮她戳,才 勉强跟上其他人进度。49年至67年快20年,她早已被剥夺得一无所有,过去婆婆 当家,后来幺女儿管家,外婆从来没有理过财,身上几乎没有钱,偶尔荷包有点 儿角角钱,是她和幺女儿一起挑花,编草帽卖的微薄收入。在恶劣阶级斗争环境 里,磨炼出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心态和身姿,驼着背,埋下头,耷拉嘴,接受训 斥呵斥。家里儿女在她之上,个个在外闯荡,身边两个退职和压缩归来,声音洪 亮性格强势,外婆最弱势。外公遭开除公职,开除家籍扫地出门,难以安身时, 外婆不愿接纳他,她犟不过上面的娘娘兼婆婆,拗不过下面的独苗苗儿子,不敢 违拗上下亲人的意志,还得跟曾经抛弃她的前夫同居一屋,母女、父子分两张床 睡觉,为他和家人洗衣煮饭,外公长期阴郁,看不到希望,郁闷时拿最弱的外婆 撒气,怪头怪脑骂外婆,外婆不敢回嘴,有时幺女出来打干帮;“有本事回蔡家 场去吵撒,在这里骂妈算啥本事?” 戳到外公痛处,举手要打人,幺女哧溜返 身逃开,外公老啦,脚不灵便,追不上半大的幺女,气得哼哼的。   60年代大饥荒时,外婆收工路上捡到过一根红苕藤,如天降馅饼般喜悦,拿 回家煮进菜羹羹里,捉到一只蚱蜢,塞进灶孔,烧来吃了,补充蛋白质,种种意 外收获,她都高兴地告诉女儿,子女们记到现在。公社食堂垮杆后,每人每天配 发3两谷子,吃不起白米了,谷子磨出来,大米糠皮加菜一起煮,吃完正餐吃代 粮品,挖苦荞头、麻头、白鳝泥、黄泥巴,泥巴捏成粑粑模样,煮进水里,哄肚 子不饿,麻头吃后嘴头发麻,常常拉不出屎。饿得没法时,外婆喝几大瓢水哄肚 子,蔫蔫地说:“走路肚子咣当咣当的。”幺女从商校毕业,分到天府镇合作食 店上班,接外婆去吃过两回馒头、包子,外婆最喜欢吃糖包子,吃饱后满意道: “这里可以多来,城头你姐姐那里不去。”她怕做政工的严肃女婿,政治形势不 允许她去,她一生没到最爱的大女儿家去过。饥荒严重时,幺女怕她一人在家挨 饿,每天省下一两粮,积攒几斤米,给妈带回家。一次不小心,带回家的煤油漏 到米袋里,味道刺鼻难闻,外婆如获至宝,洗洗照样煮来吃。经济严重衰退后, 幺女遭供销社压缩回农村,外婆喜欢的糖包子吃不成了。   阶级斗争、成分论撕裂人性,妈妈18岁当学生兵走后,政治教育连篇累牍; 坚决跟剥削家庭划清界线,跟反动阶级决裂。她一直不敢回家看望地主成份的母 亲,时隔15年后,1964年老汉到北碚开会,妈妈带上二哥搭顺风车,战战兢兢第 一次回家探望了外婆,二十多公里路程,母女相隔15年。来去匆匆的探望,成为 文革中批斗老汉的走资派罪状之一;坐公家小车,带着老婆娃儿去看望地主婆。 看望父母成要交代的罪行,哪个不怕呢?那以后,除了躲避武斗接送我们到乡下 外,妈妈更难回家看望外婆了,趁文革混乱间或悄悄回去,外婆咧着嘴笑嘻了, 只有在妈妈面前,外婆控诉外公的种种不是,才显出她的光彩活力,这时外婆声 音也大,手势比划,眼神鲜活:“他那裤子上屎都有。”外婆得用手洗一家四口 的衣服,跟女儿表达自己受的委屈,这种鲜活宣泄的机会对外婆少之又少。外婆 没文化,信实人死灵魂在,特别怕火化,无奈地念叨:“我死了塞,有块木板遮 到眼睛就行了。”后人说;按政策必须火化,她扭动身子弱弱地挣扎:“我不要 烧,那个烧起多痛啊!”   文革开始,照样打死老虎,批斗地富反坏右,外婆再挨斗,举过厚重猪圈扳, 肮脏潮湿的板子,必须长时间举着,放低了就得挨打。红太阳教导:好人打坏人, 活该。武斗中,争权的两派打成胶着状态,无法征服对方,又拿黑五类出气,出 手特别狠。我们躲武斗回城后,外婆经历了更大的磨难,清理阶级队伍中,卫东 战斗团集中批斗本大队二十多个黑五类分子,把他们集中到小学空地上,命令老 弱病残的他们相互抽打,不用力者挨造反派的打,现场哀号声一片,外婆和她四 婶还有亲家母都是五六十岁的瘦弱女人,都得为早年不饿饭的生活受折磨,得用 力抽打身边的对手,可怜一帮老弱病残的男女,哀号着相互抽打,活活演出人间 惨剧。之后觉得不过瘾,没达到惩戒目的,身强力壮的农民打手,举起竹杠朝这 堆老弱病残一顿乱劈,杠子劈开劈断几根,当场活活打死两个婆婆,外婆的亲家 母拖着重伤的身体挪出大门,倒在门外梯坎上,再没醒来,没死的能动的还得敲 锣游街。外婆活在恐惧中,佝偻身体经不住打,身体日渐虚弱,哮喘经常发作, 生病出不了工,治疗须请假,获得批准后才不扣基本口粮,外婆治病获得批准后, 到北碚九院治病,断断续续几个月,到头来说她旷工多了,还得扣除她的基本口 粮,前面的口头批准不认账了。那时节社员分粮食,区分基本口粮和工分粮,扣 下基本口粮,意味家里生活水平下降,在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的季节,这点粮食可 以救命。莫拿队长不当干部,单产不高普遍挨饿的岁月,生产队干部的随手打压, 再次打击了病中的外婆,本来挣的工分粮少得可怜,再扣除基本口粮,更让她觉 得自己已成家里的累赘,吃了家人的粮食,增添了亲人负担。人老了没得想头, 生的欲望越弱,死的影子随之逼近,71年的冬天,卑屈缩瑟的外婆,感冒发烧气 出不赢,身体器官衰竭,生命悄然终结,享年62岁,她叫朱文君,没有熬到全国 地主摘帽那天。她一生原地打转,从没离开过北碚。几十年后读到新印的朱氏家 谱,看到外婆年轻时的照片,觉出了她的清秀与清澈,世间严酷的大手轻轻一抹, 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谨此纪念离世的先辈。 【网里乾坤】∽∽∽∽∽∽∽∽∽∽∽∽∽∽∽∽∽∽∽∽∽∽∽∽∽∽∽∽∽ ◆           芟刈与愚民 ·不识字·      中华帝国是一个庞大而笨重的帝国,家大业大主人糊涂,官僚机构庞大而反 应迟钝,地方官吏缺乏监督而权力巨大。帝国治下的民众无非两类,一类是过小 日子的升斗小民,一类是有点意识的精英。   帝国在文化上采取的政策是左手芟刈,右手愚民。这两套政策相辅相成,不 可偏废。芟刈是割除高大的麦子,愚民就是拔高矮小的麦子;芟刈政策是灭火, 愚民政策是抽柴,结合起来就是铁桶的江山。   顾准在《希腊城邦制度》引用了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一个故事:   “相传……僭主司拉绪布卢(米利都)曾遣人问计于另一邦(科林斯)的僭 主伯利安德。伯利安德正站在黍田之间,对使者默然不作答,而以手杖击落高而 且大的黍穗,直至黍穗四顾齐平而止。使者不懂他的用意,就这样去回报主人, 司拉绪布卢听到了,心里知道伯利安德是在劝他芟刈邦内特出的人。”   中国更有许多的论述与希腊僭主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试 举几例: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 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太公望封于齐。齐有华士者,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人称其贤。 太公使 人召之三,不至;命诛之。周公曰:“此人齐之高士,奈何诛之?”太公曰: “夫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望犹得臣而友之乎?望不得臣而友之,是弃民也;召 之三不至,是逆民也。而旌之以为教首,使一国效之,望谁与为君乎?”   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 以斩首为勇。   “芟刈”政策就是僭主为了统一思想、树立统治权威,采取包括禁锢、肉体 消灭、杀一儆百等在内的各种手段,警告、改造、威慑、消灭治下有独立思想的 人。这样的政策在中国的王朝统治史上屡见不鲜、源远流长,焚书坑儒、文字狱 即是。芟刈之后,有点思想的人、有点独立意识的人都不见了,都被流放到集中 营,都被关到夹边沟,都被送进古拉格群岛里去了。僭主的威胁不见了,统治牢 固了,国家也就久安了。   精英是骗不了的,怎么骗都不上当,关键的是态度,所以要芟刈,不听话就 消灭,有独立姿态就消灭,“(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是识大体不 做声”就是这个意思。   愚民政策主要针对的是普通老百姓,为的是好治理。老子曰:“古之善为道 者,非以明人,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这句话放古代中国是不错的。 要是老百姓都精明无比,天天吵着维权,再加上一帮有点独立意识的精英人士带 领,帝国早就被冲垮了。《一九八四》说:“无知即力量”,百姓越无知,帝国 越有力量。   愚民有时候叫做教化,有时候叫做教育,又叫国民教育、爱国教育、政治课 等等,要达到的目的都一样,就是要让老百姓接受洗脑,接受一套简单、白痴的 “谁领导人民打谁”的说法。   愚民需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是合法性的问题,让谁带领人民。古有帝王受 命于天救万民,今有红旗招展井冈山。第二是革命对象的问题,谁是我们,谁是 敌人,带领人民打的是谁的问题。愚民需要一个丑陋、凶狠的敌人。敌人有时候 是造出来的,有时候是真的有,有时候敌人又变成了朋友,有时候朋友又变成了 敌人。   愚民的内容很简单,很白痴,往往经不起推敲,但是愚民的目的就不是让人 思考,而是要煽动。老百姓不是好骗的,往往一边学一边骂,但是上完学忙着柴 米油盐,没有时间去思考,遇到问题了从小接受的一套说法自然就冒了出来。经 受过愚民教育的人,最容易和官方说法产生共鸣,最容易相信官方。愚民政策并 不能马上让民愚蠢,但是会阻碍对帝国有威胁的思想文化的传播。日子久了,愚 的民就真的多起来。   芟刈和愚民两大政策保障了中国只有王朝轮换而帝制两千年不倒。胆大而强 力者窃得国柄,自立为王,继续推行芟乂和愚民政策;胆怯而狡猾者装做糊涂, 狐假虎威,助纣为虐;剩下老实顺民自然只有做牛做马之命了。   芟刈与愚民的第一个坏处是科技落后。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无论它采取什么样的政策,都无关紧要,好也由 它、坏也由它,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世界上有两百多国家在互相竞争,竞 争不是靠上下一体、专制独裁的统治力,而是看谁能掌握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 看谁能利用好科学技术。清王朝失败了,因为大刀长枪打不过西方的坚船利炮。 希特勒失败了,因为把最聪明的犹太科学家都赶到了美国。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那什么是第二生产力?我认为政治制度是第二生产 力,只有好的政治制度才能保证科学技术的产生、传承、发展。科学求的是真实, 需要的是自由、平等。民主体制最有利于科学技术的传承和发展。采用芟乂和愚 民政策的国家,科学技术无法延续和发展,最终都要在以科学技术为核心的竞争 中走向失败。   芟刈与愚民的第二个坏处是统治者自己会变得愚弱无知。   清王朝推行芟刈和愚民政策不遗余力,结果就是从上到下无一例外的举国无 知。1842年,鸦片战争已经开战两年了,道光皇帝下令向英俘讯问:   “英吉利距内地水程,据称有七万里,其至内地,所经过者几国?克食(什) 米尔距该国若干路程?是否有水路可通?该国向与英吉利有无往来?此次何以相 从至浙?”   “该女主年甫二十二岁,何以推为一国之主?有无匹配?其夫何名何处人? 在该国现居何职?究竟该国(英国)地方周围几许?”   “英吉利至回疆有无旱路可通?平素有无往来?与俄罗斯是否接壤?有无贸 易相通?”   帝王推行这两大政策的出发点是为了让百姓愚弱易治,却没有想到的是,当 芟刈和愚民政策实行久了之后,统治阶级反而成了国家里最愚蠢、最不思进取的 一群人。亡国之君实都是开国之君培养出来的。芟刈的结果就是自己成了孤家寡 人,愚民的后果就是让子孙后代愚蠢无比。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毛 博士将军的书法大作就是孔子这句话最可爱的注脚。   日本政治家西园寺公望说过:“必须使国民性情活泼开朗、正大有为,不要 使之陷于慷慨悲壮、偏颇奇癖。现在社会上往往以衰世逆境中人为楷模,让年青 人效仿。这种作法会留下弊害,与国家今天的繁荣昌盛不相配。致力发展教育是 世界大势所趋,应加强思考文明盛衰道理的教育。”   日本从明治维新起慢慢地变了,而我们的老大帝国,骨子里还是旧的一套。   为了人民,为了在庙堂上的他们自己,请对教育好点,请对文化好点,再也 不要芟刈和愚民了!  【网萃】∽∽∽∽∽∽∽∽∽∽∽∽∽∽∽∽∽∽∽∽∽∽∽∽∽∽∽∽∽∽∽ ◆     声声慢     ·訾非· 1   站在赤阑桥上望肥河[1],是一汪碧绿的水。河款款东去,平静、默然,却愈 显得无尽无期。   两岸垂柳,已绽露新芽,放眼望去,嫩绿鹅黄的,都是我江南故乡熟识的颜 色[2]。   蓦地一声号角,划过空阔的河面,不等它消逝,接着又是一声。那怅惘的余 音,在河面上久久回荡。你这才想到,合肥已是一座边城[3]。   皇帝偏安于南,完颜氏守成于北,已多年未有战事,这几声号角,焉能催发 警戒振奋之心?反落得凄清寥落、多此一举。   赤阑桥,斑驳陈旧,而它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4]。当初是谁、为何把它染成 赤红的颜色。   不远处那座歌馆,倒与这桥相映成趣,那墙壁亦是赤红,又垂了朱红的帘幕, 在嫩柳掩映下,一派喜庆气色。   十年倏忽,我已韶华渐逝,不复当年青春做伴的风采与神气。而此河、此桥、 这歌馆,竟只有些依稀仿佛的变化。   十年前我凭依在这桥上,却不是现在的季节。彼时北风把桥身吹得呼呼作响, 枯索的树梢呜咽啜泣,街巷上行人寥落,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冬夜。我裹紧衣衫, 瑟瑟发抖,却不肯返回自己孤伶的住处。在砭人肌肤的寒气中,我渴望着家乡如 火的红日和爽朗的晴空,乡关之情恣意袭来。   那是淳熙七年元旦,中午时分,飘落一场小雪,或不如说是冰雹,粟粒大小 的雪豆在地上薄积一层。下午出了太阳,薄雪顿失颜色,地面洇湿暗淡,裸露了 青石和赭黑的土。   十年前,是何人在深夜弹筝,更兼琵琶与吟唱?“寻—寻—觅—觅,冷—冷 —清—清……,”纡徐舒缓,抑扬高下,曲曲折折,一声声都弹拨在心上。循声 眺望:那歌馆点亮几盏朱红的灯笼,它们在北风里摇曳明灭,仿佛随时都会掉落 进冷风的怀袖之中。我走下这桥,沿着青石铺就的河边道路走向鲜艳的灯笼。行 至近处,听得有人在灯下用我听不甚懂的方言商量着,接着便有人持了细长的竹 竿,把几盏灯笼逐一小心取下,拿回屋里去了。 风大如此,还是当心些好。   古筝声停,琵琶与吟唱却兀自沿着逶迤的曲调推进,她正唱到:“雁过也, 正伤心……。”已是第二遍了。 注[1] 赤阑桥,又称赤栏桥,位于安徽合肥南城,肥河上。此时是1190年清明, 姜夔36岁,第三次来合肥。第一次是十年前,即1180年,姜夔时年26岁。 注[2] 姜夔约1155年生于江西鄱阳(今江西波阳),九岁时随父移居汉阳。父姜 噩任汉阳县知县,夔十四岁时父逝,投靠汉川山阳村的姐姐生活。 注[3] 南宋时,宋金以淮河为界,合肥在淮河以年,为南宋边城。 注[4] 即淳熙七年(1180年),姜夔第一次过合肥,时年26岁。 2   红,兴许是这合肥小城钟爱之色?否则,怎会有那么多叫“红”的女子。红 字前头,缀了长幼之序,便是“大红、”“二红、”“小红”了。你在街衢巷口 唤声“小红,”不知多少女子要回过头来。   十多年前的事是很遥远了,而今新帝都已登基,完颜氏亦换了新主,可这静 悄悄的肥河,依然旧时模样。街头,当然依旧走着许多叫“红”的女子。   十年前两位梁姓女子,弹琵琶的梅红,弹筝的桃红,姊妹两个,皆一身红妆。 姐姐梅红,郁沉温婉的神色,令我过目难忘。而桃红像只雀儿,推了筝,就蹦跳 嬉闹,烛光下尽是她晃动不息的娇艳颜色——还是个小孩儿。   那夜楼上,听梅红声声弹唱清真居士的《苏幕遮》[5],我恍惚回到河汉纵横 的故乡鄱阳。星罗棋布的湖塘,夏日里尽是接天的莲叶、映日的荷花;蜻蜓在忽 而浓郁、忽而淡雅的香味里游移往复。我梦见那么多粉红的、纯白的花瓣在四周 开放,木桨一声声把白亮的水推到身后,不知那浓郁的馨香从哪一朵花里飘来。 忽而我又在汉阳的水面上浮荡,回到我此生最美妙的少年时光,研读于浮藻游鱼 之畔,吟哦在瘦石孤花之间,清幽的曲调萦绕心头,著意寻时,却又似流云攫撷 不住。   十年前,听梅红弹唱《苏幕遮》,我已两度不第,二十有六了。那样的年纪, 虽不至全然绝望,展望前程,也没有多少聊以自慰的理由。在那个年纪回望少年 志向,怎能不感慨系之。在汉阳日日研读的年少时日,我的梦想岂在红巾翠袖间。 我的英雄是辛通判,他二十多岁揭竿而起,驰骋纵横于金人的北方,这样的事迹, 再没有什么传奇堪与媲美。听大人们讲述通判故事,我每每热血沸涌,直想出门 上马,随他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而十六岁那年,读通判新作《水龙吟》[6],却又别是一番滋味了。通判失意 彷徨的况味,于我心有戚戚。彼时我在丧父之痛、生活的流离辗转中情怀苍惘。 那首《水龙吟》,我感佩沉吟,不知几千遍乃已。二十二岁,路过扬州,写《扬 州慢》,那黍离之悲,当然是受了它的熏染[7]。   符离溃败,难道是无可挽回的最后一战?隆兴和议,谁敢说是永恒的和平。   如今我已三十六岁,少时的英雄梦想,早已随风逝去,我也早已失掉纵马横 刀的冲动。金榜题名的期望,如今也如风云散尽。第与不第,怕也一样蹉跎岁月。 尔时辛通判都失掉了豪迈气质,吟出“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这般婉 约的词句了。   十年前那个夜晚,梅红轻拢慢捻,弹唱《苏幕遮》;继而桃红和着梅红的琵 琶唱一曲《浣溪纱》,“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我吹箫伴之, 忘乎所以。   再其后,旧曲新词,所唱多矣,如今重去追忆,却大都失掉了印象。   深夜我辞别她们,踅进赤阑桥西幽深巷陌中。心头漾动的,都是梅红神情, 不能入眠。那样的目光,若月光浸透单薄的衣衫,如微小的烛火在夜雪初积的窗 墉点燃。   我披衣起身,在冰冷的院子里踯躅彷徨,看到角落一株瘦弱的腊梅,高未过 膝,却花开朵朵,暗香隐约。 注[5]《苏幕遮》:“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    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注[6] 1168-1170年间,辛弃疾为建康通判,时主和派当政,北伐无望。辛弃疾    登建康赏心亭北望,赋《水龙吟》,词曰:“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    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    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注[7] 淳熙三年(1176年),姜夔22岁时路过扬州,写下《扬州慢》:淮左名都,    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    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    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3   十年前,夜夜去那个红色的歌馆,听歌喉婉转,琴瑟琤瑽,也为梅红和桃红 写词,制曲,却没有满意之作。《扬州慢》后,四年未有可用之词。备考数载, 只落得文思滞钝,乐思枯竭。   那次巢湖之游宛然在目[8]。正是夏末,三人出城,向西南而行;梅红一袭 青衣,桃红绯衣翠裤,一路上,吟词唱和,大半日方抵湖畔。我们诣了中庙,叫 了船家,登上木舟,朝湖心隐约的姥山划去。   望着越来越远的中庙,船家指了它自豪地说:“那建在岩上的庙,有九百年 了”。桃红玩笑说,难怪那几个凭栏远眺的和尚如此古旧慵懒。   梅红说:“古庙老僧,倒是一幅图画”。   我问船家,湖边可有大姆庙?船家诧异,说此地有姥山、有圣妃庙,没有大 姆庙。梅红说,公子一定读过《青琐高议》了。我说年少时瞒了先生偷读,有 《大姆记》一篇,内中说,巢湖古时是一片陆地,名为巢州。居民误食龙肉,得 罪了上苍,于是陆陷为湖,从此渔者不敢在湖中垂钓,箫鼓不敢在船上吹敲。   船家笑曰:“不吹不敲?岂有此事!”   传奇当然具不足信,但我还是希望有座姆庙,它可以安放我少时的梦境。我 问两位女子:“这湖中有龙,你们信否?”桃红说信,言必便有畏惧之色,而梅 红笑而不答。   若论畛域,巢湖远非我故乡鄱阳可比,然而泛舟其上,极目远眺,也是一碧 万顷、难窥垠崖。我枕舷而卧,神思恍惚,惘惘然与天地合一。于是漂泊之苦、 羁旅之忧一扫而空。至今我还记得木桨泼溅的水声,梅红、桃红的明眸与清音, 热风滑过耳畔的呼呼声响和清爽的水气。我还记得木舟倏忽的摇晃和船舷上清晰 的木纹;在船家的渔歌声里,一缕倦意迎着灼目的日光浮上半空。   那天日高云清,湖中姥山宛若碧玉盘中青螺。三人弃舟登山,先诣圣妃庙。  庙中列坐十三位女神,神态各异、栩栩若生。梅红与桃红燃了香,肃然一一 拜过。湖风透过庙门,翻动仙姥衣袂。我疾步走出庙外,怕她们忽而张口,说出 我的命运。   橙红的落日在远处空阔的水线上荡漾,一只白色水鸟笔直地朝落日飞去,它 悠悠翕动的羽翼有如两只船桨。   空中鸟,水中鱼,走在尘世上的人,哪一个会有真正可靠的归宿呢。   姥山上参差十几家农户,庭前院后都遍植果蔬,这同陆上人家别无二致。在 这方寸孤岛上生活,他们也都悉心耕凿,一丝不苟。一家客店,张灯结彩,弦歌 声不绝于耳。我们进去,找了一个窗边的桌子,点了酒菜。窗外天色由红而青, 由青而黑。我们走出店外,已然月上中天。   月光把湖面映照成深邃的铜镜,俯仰之间,都神秘叵测。   人世无非碧落黄泉之间一层绵薄而短暂的虚空。永恒之所在上,也在下,独 不在这世上。然而在我彼时二十余岁的年纪,从梅红眼中窥见的,是尘世中的永 恒。   那是全然无望的共度一生,永生永世的的想法。      翌日清晨,在啁哳的蝉声和细碎的鸟鸣中漫步,我记得梅红说:自古以来, 景以文传、文以景传;美景无不因有美文,方能名扬天下。她又说,论景致,巢 湖远胜滁州,然而滁有韦应物、六一居士寄情咏物,西涧、琅琊始得大名,世人 神往之;而巢湖之水浩浩汤汤,举世比其项背者寥寥,可惜缺了佳文绣句,乃不 著于世;公子之《扬州慢》,沉郁清苦,寓意幽远,维扬之名因之锦上添花;公 子游巢姥,若能留文于此,想必也是画龙点睛,小女子也与有荣焉……。   我当然被这溢美之词摇动了凡心,不由得萌发与先贤一争高下的心思。然而 正如陆放翁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那次在姥山,我并没有那般妙 手。如若勉强为之,总不过草率之辞,就像罗隐留在此地的一首失败的七律[9]。 而这又让我念及他十试不第的遭遇,不由得胸中隐隐而痛。   梅红大约看出我的窘迫,不再催问。在一家酒肆,我从背上取下梅红的琵琶, 听她弹唱一曲《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10]”多好的词句,即便不配曲,淡淡读来,也催人泪下。“暮景烟深浅”岂不 比“大漠孤烟直”多了一层怅惘和隐郁?而转念思之,钟情于暮景黄昏,在我那 个年纪,未必不是未老先衰。   秋天,梅红放下手中琵琶,缝出嫁的衣裳。一年前定下的婚约,终于临近牵 红执线的时日。   婚礼还算热闹,新郎硕大的一个人,携着娇小的梅红,抛绣球,跨马鞍,举 步过火盆,有惊无险,皆大欢喜。   歌馆里一下子冷落了许多。最初几日,桃红神色悒然,琴也弹得散乱,又多 是悲曲;四五日后,复又快乐起来,举手投足间,又显得略略夸张了。   我写了更多的慢调,一反常法,先写词,后谱曲。这些曲子,让桃红来弹, 总略显匆促了些。我那焦燥的批责,她倒不甚介怀,推筝依如小鹿般蹦跳,偶尔 竟也说出令人称奇的话语。她说:“金木之盟,始有乐声。”我问她从何处听来, 她说是梅红。   那年腊月,我决计离肥,乘舟顺流而下[11]。   这时节,合肥人家都在准备新年。原本冷清的街市,突然热闹起来。孩子们 分外活跃,坊间处处是他们嬉闹的身影。偶尔几声爆竹,听上去也是欣喜难耐的 叫喊。   红歌馆也忙碌起来,客人多了,商旅官家、文人学士,南来北往,在年关将 近的时日征鸿一般在这小城停栖淹留。   还记得离肥前夜,在红歌馆,桃红弹唱一曲《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 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2]”   《玉楼春》后,还是一曲《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桃红神情, 竟有些幽静含蓄的风致,让我依稀仿佛看到梅红的面目。   忽又记得夏末游巢湖时,桃红弹唱文忠公《望江南》[13],称“献给公子。” 梅红以为不妥,桃红不解。我便说,文忠公因此词获罪,贬谪滁州,方有《醉翁 亭记》,祸福相依,孰知其极。   腊月二十那天,正是天寒地冻。正午我踏雪过歌馆,辞别桃红。她执意送我, 在单薄的衣衫里瑟缩着,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远郊,回头都看不见赤阑桥了。   别后路上,我也曾给桃红寄去书辞一封,托往来的商家带去。待我辗转回到 汉阳,已是淳熙八年秋天,收到桃红三封书信。一封是淳熙七年腊月的;另一封, 是淳熙八年夏天。从腊月的信里,我读到肥河上漫天的风雪和帘下摇曳的灯火 注[8] 巢湖: 在合肥东南, 为中国第四大淡水湖。 注[9] 唐末罗隐在姥山曾写下一首七律:临塘古庙一神仙,绣幌花容色俨然。    逐朝云来此地,因随暮雨不归天。眉分初月湖中鉴,香散余风竹上烟。借    问邑人沈水事,已经秦汉几千年。 注[10]冯延巳《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    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琛浅。    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注[11]1180年底,即淳熙七年底。   注[12]欧阳修《玉楼春》。 注[13]欧阳修《望江南》: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    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4      六年前[14],我搠流而上,再次回湖南赴解试,路过合肥。正是淳熙十二年 正月。彼时桃红二十有余,已然歌馆行首。言语笑貌,不复当年活泼无忌的摸样, 凭添了些端庄冷清的神态。我在赤栏桥西的巷陌里度住了数日。   我记得那日为桃红索解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一字一句地,桃红皆能心 领神会。我便劝她填词。她说儿时听老师授课,谈词人词话,总觉得神乎其技, 以为做诗填词断非等闲之辈可为。   我说,为师者总有这种态度,但也不过是自诩罢了,其实填词作句,就如砍 柴挑水,全在磨练,哪有多么神奇。   “东坡居士醉里挥毫,《水调歌头》遂成千古绝唱,这难道不神奇?”她说。   我说其实天赋如斯,也断无一蹴而就之功力。《水调歌头》虽妙不可攀,其 词句亦多有所出。   桃红便要问个究竟。   我一时起了兴致:“且说起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乃化自李太白 ‘举杯邀明月’之境,且有‘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为本……乃至 于‘今夕是何年’,《诗经》里就有‘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 人’之句。唐人《周秦行纪》中更有‘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名 句。唐戴叔伦《二灵寺守岁》里亦有‘不知今夕是何年’……唐人许浑《怀江南 同志》里有‘唯应洞庭月,万里共婵娟。’南朝谢庄则有‘美人迈兮音尘阙,隔 千里兮共明月’……居士另一首传世之作《卜算子》中之妙笔,梅红最爱的‘惊 起却回头,此恨无人省’化自杜牧‘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更有 钱起‘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为其本源……。”   桃红说:“既是如此,想要吐气自华,须得胸中诗书万卷,小女子才疏学浅, 怎敢自命不凡。”   “诗书积淀,虽必不可缺,却也决不是多多益善。青春做伴,少年意气,每 每自出抒机,老来情味寡淡,纵有满腹才学,也难觅佳句。仍以东坡为例,《水 调歌头》之后数年,亦是中秋,居士作《念奴娇》,同是吟月,此番竟是灵机杳 绝,词句如‘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便欲乘风,翻然归去,’皆自袭他袭,全无蟾宫折桂之气象。”   桃红说:“如若为学、天分、灵气、时机,缺一不可,这诗书之事,还真是 高不可攀。”   “天分巍巍如东坡居士者,却最喜隐括前人作品,最甚者莫过于《洞仙歌》, 几乎照抄他人词句。可见诗家自有窒碍,断非神仙。”   桃红说:“填词度曲,又要协律,兼顾平仄,字斟句酌,难乎其技,只怕是 自己作了,也是漏洞百出,见笑于大方。”   我说,词虽囿于平仄音律,但工于句字毕竟还是末技;东坡词多不谐音律, 可是善歌者融化其字,则无疵;易安居士不也说,柳永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桃红又说,听闻王灼评易安之作,亦是颇有微词?   我说,李易安情怀似水,幽微蕴藉,若说缺憾,大抵是言尽意尽,余韵不长, 然而小疵不掩大醇,名家者各有其病,不好苛求。至于以道德责诗,无异于为渊 驱鱼。   桃红说,以女身而兼有才情,怕是福兮祸伏;又说起数年前严蕊一案。于是 两人喟叹不已[15]。   我说,朱公深谙礼乐,又文采斐然,此事却做得太过执泥。   桃红忽而转了话题,谈及梅红消息,说她已育有一子一女,夫君在寿春榷场, 生意还算顺遂,虽不是锦衣玉食,也至少高枕无忧。   桃红说,梅红要给她在寿春那边说一门亲事。 注[14]1185年,即淳熙十二年,姜夔31岁。 注[15]严蕊,字幼芳,浙江天台营妓,今存词三首。台州知州唐仲友与之    交好。淳熙九年(1182年),朱熹提举浙东,欲以此事弹劾唐仲友,    酷刑折磨严蕊,未得口供。严蕊作《卜算子》曰:“不是爱风尘,    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    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5   六年前我再度别了桃红,继续搠流而上。别前,女人总爱做些缝补之事,一 针一线的,要把不宁的心思固定下来;缝得越勤,话也就越少。   我劝桃红放下手中针线,去抚筝一歌。她推托良久,才终于答应。我至今还 记得那晚她低唱的词句:“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 湘……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楼空,肠断谁同倚……”“ 鼓钟将就,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我当然不是淑人君子。第二年[16],我识千岩老人于长沙,两人诗词酬和, 过从甚密。不久,我与老人的侄女定下婚约——有千岩老人伐柯,这桩婚事在我 的游移不定中顺理成章。   揭去红盖头,是一位悒郁娴静的闺绣,让我想起姐姐——是她当年领着我, 辗转飘零于鄱汉之间。   洞房新燃修长的红烛,摇曳生辉,把陌生的屋子和陌生的女子罩进光华里, 这是一桩婚事最好的时光。红烛节节老去,漫长的冬夜就变得愈加漫长。   翌年,举家随千岩老人东迁,自湖北至湖州,沿江而下。   舟过芜湖那天是在上午,想到合肥近在咫尺,旧事不免涌上心头。那天夜泊 金陵,恰是元旦。   在晃荡的舱中睡去,却又从梦里醒来。独坐船尾,看两岸起伏的群山被皓月 涂染。极目远眺,天地交接处朦胧一片。金陵离合肥,相去不远,但也并非目力 所及。梦里的春天繁花疏柳,莺燕之声时有耳闻,谁端坐椅上,悉心于一针一线。 有感于梦,我作了一首《踏莎行》[17]。这曲折婉转的梦,不知是我变作她,还 是她借着明月托梦与我,亦或是我的歉意,像冷透千山的月光,在梦中洇染。我 怯然逃离金陵,顺流而下,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溯流西归。 注[16]淳熙十三年,即1186年。 注[17]姜夔《踏莎行》: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    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    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6   南风吹来,赤栏桥下的河水纹脉紊乱,仿佛失意者蹙起的额头。菜花的腥香, 也被春风撩扰得忽抑忽扬。我收回十年的记忆,面前的嫩绿鹅黄,复又变得鲜明。   如果没有夹道的垂杨,这座边城,一定减损了大部分春色吧。但是如果没有 这柔弱的垂杨,合肥也不会如此凄凉。   明天就是寒食节了,几只燕子打头顶飞过,它们犹疑的姿态,是在寻觅家园 吗。   此刻,谁弹起琵琶,歌声隐约可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我揣着惴惴的心绪迈下赤栏桥,再次走向那间红歌馆。   廊下大红的灯笼依然鲜艳,它们当然不是十年前的那些,也一定不是五年前 的。   廊柱重新漆过了,镂空的花窗也是。馆主还是旧人,又老了些,也更丰腴了。 她让一个女孩端上本地的茶,打听我这几年的行踪与境遇。我一一作答。听说我 已不再应试,她摇了头,说:“以公子之才气,放弃功名,岂不可惜。”   “是功名弃我。”我说。   “才过而立之年,怎好轻言放弃。”她叹了气,端起茶杯吹了悬浮的叶子, “公子往常最爱我们六安片茶,如今云游江海间,相比之下,六安茶该等而下之 了吧。”   “此言差矣,我五年前离肥,桃红赠我六安茶,行至江浙,与友共饮,大家 都赞为翘楚。”   “桃红曾说,六安茶清香淡雅,可比公子。”   馆主与我谈寒食,谈柳,谈脆弱的介子推,谈梨花,谈韩翃。几年不见,馆 主愈发风雅了,这让我感到些许安慰。            7   在合肥的巷陌里穿行,不经意捡拾失落多年的记忆:这一处隘巷曾有大红当 垆卖酒,那一处斜街曾有小红阶前售花,还有一处有绪红执袖添茶,总总去处, 而今都不复当年模样了,只有城西那个寿材铺子,竟还是昔人旧物,让你想到死 亡的永恒。   在城中走了一遭,才汇聚了几分勇气,回到赤栏桥西的寻常巷陌中。我按着 歌馆主人的指点,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开门的,是个满面戒意的老人,对我端视良久,才认出我来。他说:“公子 何事?”   这是梅红与桃红的亚父——两人的生身父母早已亡去。   老人引我进门,在客厅坐了,又去叫桃红。   摆上茶与点心,桃红远远落坐,沉默不语。老人托故离开之后,她仍是正襟 危坐,轻轻探问我别后的行踪与生计。   “君来此何事?”   “今回湖州,顺道拜访故人故地。”   “旅途一定劳顿?”   “舟船之行,早已习惯。何况江淮间易道良马,春天又是风和日丽。”   “君莫不是回汉阳探望姐姐?”   “正是。”   “夫人贵体安康?”   “小疾常患,无有大恙。”   “这就好。”   在帘侧的阴影里,桃红眉目莫辨,身影依稀旧时模样,曾经清越的声音,而 今有几分暗哑了。   老人复又回到厅堂,桃红起身行礼,退下去了。   他说,桃红已不在歌坊做事,去年定了亲,而今待字闺中,明年择日成婚。   “可喜可贺,晚辈当执礼相庆。”   “公子客气了,我们寒涩之家,婚事亦不免因陋就简,届时略备薄酒,请公 子赏光。”   老人客气挽留,要以茶饭相待,我婉拒了。              8   我打算在赤栏桥边的巷陌里住些时日,这里的春天留住了我。   我徒步行至西郊,登上蜀山,看远近茫茫疆土,凄凉之意塞满心胸。转眼间, 不复青春年少,当年的慷慨意气,都已是明日黄花。少年时的报国之志,早就付 诸东流。我无所可为,不过是裹紧衣衫,抵御那从身内袭来的阵阵寒意。   傍晚回到住处,有小童送来桃红书信,说她要回歌馆暂做些日子。歌馆的头 牌女子家在巢湖,有丧事,一时也找不到可替之人。   “可否来馆写曲?”这是桃红书信中的邀请。   在歌馆摇曳而明亮的红烛下,我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孔。六年光阴,已把一副 娇妍面孔消磨得暗然失色。数日前在桃红住处,她瑟缩在角落背光处,我未能细 看她的容颜。今日近观,不由得令人且惊且怜。   看着桃红,想到的却是另一副面孔,也是桃红,却不知何处去了。而桃花又 怎说依旧?如今面对桃花,我也不复有少年时的那种欣喜;也不再能作出《扬州 慢》那般满意的词曲。辛稼轩三十二岁就自言“老来情味减”,我已三十六岁, 焉能不知个中滋味。   寒食节前一日,我尝试写下这合肥春天的号角、鹅黄色的柳枝、盛开的雪白 的梨花和碧绿的池塘,又去桃红的住处走访[18]。几日后又是清明,我在桃红住 处见到了梅红。这三十多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已然翩翩少年的儿子从北方来省亲。 梅红与年轻时判若两人的容颜,昭示着美的无望和短暂。梅红那么自如地谈起商 贾营生,为那些具体而微的细节操心尽意,我又不免惭愧了。我不过是儿女情长 之辈,比之于求田问舍,其实等而下之。   桃红要嫁的地方,也是边城寿春。梅红的夫君在榷场的贸易一年旺似一年, 桃红的婚事,想必会安排得热闹隆重。   转眼就是绍熙二年了。正月三十,我乘舟东去。   桃红的要求,我一口答应了。我说,秋天你北嫁时,定来相送。   舟过巢湖,我再一次登上姥山。   早春的姥山还是一派冬天气象,若是在江南,此时草色应该隐隐作绿了。只 有山坳里谁家种上的一块冬麦,透出些许生机。我拾级而上,听到几声鹧鸪,依 然是十多年前的腔调。我又想起上次夏游巢湖的经历。而今举杯邀月,对影也只 有三人了。   走在身旁的舟师,以为我是第一次来,殷勤介绍这方圆的景致典故。他说, 远处那座中庙建在磐石上,有一千年了。   在圣妃庙前的石凳上小坐。一阵山风料峭吹来,树木应风披靡,忽听得远处 湖岸传来箫鼓声。舟师说,是本地百姓为湖神仙姥祝寿。我一时来了兴致,想写 一首平韵《满江红》,作为送神之曲。我从庙中借来纸笔,一挥而就[19]。 《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合音律,如周邦彦“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歌者只得把中间“心”字融入去声,方能协律。我一直我都想把它改成平韵,却 未能如愿。现在末句用“闻佩环”,就合了音律。我把词抄在一张绿笺上,沉入 白浪之中。 注[18]姜夔《淡黄柳》: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    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    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 注[19]姜夔《满江红》: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    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序:是年六月,复过    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曹操    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    孤”,乃撤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    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9      未等秋天我就回来了[20]。我忽然站在桃红面前,看到她惊喜的神色。而我 的决心仅止于此。思考了一个春天的决定,终不能畅然说出。站在她面前,那些 千思万想的主意和念头,顿时化为乌有。       就这样蹉跎了一个月,已是六月了,我又做着离开的打算。桃红说,为何君 匆匆来,匆匆又去。我便说与人有约,而我知道自己近乎逃走。桃红问我何时归 来,我忽又信誓旦旦,说下月一定归来。 注[20] 1191年初夏,姜夔回合肥。               10      你来迟了,馆主站在落叶遍地堆积的槐树下告诉我,桃红八月已离肥去了北 方。   没有梅红和桃红的合肥城,再次成了一座孤城。我复又住进赤栏桥畔的巷陌 里,不知何去何从。   秋已过半,窗外细雨潇潇落下,穿透绿纱涌进屋内的风,已凉意袭人。躺在 冷寂的蒲席上,听小城熟悉又陌生的风雨,恍惚如孤舟夜行。冬天眼看就要来了。 春秋短暂如离弦之箭,夏冬总是漫长无期。光阴荏苒,于我已是三十六番轮回, 我却总不能习惯它匆匆的节律。   我听到宽阔的梧桐叶被雨点不停地敲打,嘈嘈切切的声音充盈空阔的院落, 又向屋里涌来。冷静下来的秋意,让浮躁不安的心思沉积宁晏,又让它漂泛得分 外辽远。那是一只什么鸟?远远传来,一声声号泣般的鸣叫,竟没有被飒飒的雨 声淹没。   不觉间,雨停了,只有叶梢滑落的几点水滴,不期跌落洼中,发出零星的、 堕珠般的泠响。隔窗,惊见半轮明月映上高天。   是谁扣动门上铜环,发出清越而迟疑的声响?   是房东赵猷,他推门进来,邀我在院中小坐对饮——“反正夜还漫长。”   在淡淡月色中饮茶,没有丝竹之乐,只有寒蛩凄切断续的微吟。   如果十年心事,能像一场秋雨,潇潇过后,依旧风清月朗,那就真是参透禅 义了。   然而赵猷说,比拟并不妥贴,风月虽无情,却也是缠绵牵扯,晴晴雨雨,哪 里算是超脱。   赵猷指着檐下的燕巢,说这一双燕子带着新雏,几日前南飞去了——“一定 是去了南海。”我说不知南海是何模样。猷说公子可曾读过刘斧《青琐高议》所 录《乌衣传》乎?我说少年时读过几篇,君该不会又要说你的乌衣国?   赵君大笑,我却怅然。赵乃滁州乌衣镇人,每每以王谢自娱,近日嗜读传奇 志怪,言谈中更是海市蜃楼,不着边际。 不知不觉,天光开始放亮。两人竟是彻夜未眠。                11   转眼冬天也过去了多半,我辞别赵君,离开合肥,赴石湖再度拜谒石湖居士 范成大[21]。   我顺流而下,不多日就到了苏州。   弃舟登岸,我踏着积雪赶往石湖[22]。在范村村口,先看到的,是一大片熟 悉的梅树。居士仰慕林逋梅妻鹤子的情怀,在村中种下了梅树数亩。居士悉心照 料,并写下了《梅谱》。数年不见,梅树又壮茁繁茂了许多。居士在这些梅书间 写下的《梅谱》,也已四方传读,奉为经典。   年近古稀的居士出门相迎,依然是笑逐颜开。这位出使金朝不辱使命、写下 怆然悲凉《揽辔录》的老臣,如今垂垂老矣。   正隆冬,居士的梅花尚是一些含苞未放的花蕾。居士留我等待花开,说花开 时,佳作自然也就来了。我从命,度曲填词,搜尽枯肠,却一无所得。   我深知自己不复有青春年少时的才华与冲动,那些时时萦绕耳际的曲调,也 已渐次消失,但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而又惶惶于这宁静。   妙笔再好,终究要归还郭姓;梅花依旧,年复一年,并不减损它的美丽;词 人终会老去,活到无动于衷的年纪。如果不是居士一催再催,我定然放弃了。   枯坐梅树下,觅词索句,就想起淳熙七年正月那夜的情景:梅红抱着琵琶伏 在桌上睡去了,桃红还在调试我新度的曲,侍童端上热好的米酒。我听侍童说“ 窗外雪停了”,就唤醒梅红,三人出馆,踏雪沿河一路走去。暗暗地飘来的,是 梅花清冷的香气,它盈漾肺腑,把一腔失意都冲决而去。借着月色,我细细端详 枝头零星开放的花朵,禁不住伸手去攀摘面前横斜的一枝,触到寒冷彻骨的冰雪。   这大抵就是《龙城录》师雄传奇的本意了:梦醒时,终归只有梅花。   范家的歌女小红,来梅树下唤我,说居士邀我饮酒。   居士在书房吮毫泼墨,见我来了,递过笔来。   于是我写下《暗香》与《疏影》[23][24],尽是无奈叹老之句,居士读了, 竟说新诗如美人,要美人来唱。   字字句句教小红弹唱《暗香》与《疏影》,看她在弦上灵巧飞动的手指,我 不由得想到,年年岁岁,这灵巧的手指,在人世间无数琴弦上飞舞,不曾老去; 词曲,也在翻唱和新作中日日更新;琴畔的容颜,老去复新生;而故人故事,却 终不可失而复得。   两三日后,小红的弹唱也就纯熟了,我也到了该辞别的时候。在居士这里, 我恍然间已居留月余。   别宴上,小红弹唱《暗香》与《疏影》,居士啧啧赞赏,便要小红一唱再唱。 我知道,此作远非《扬州慢》可比。年少襟怀中那一点点风云之气,如今早就涤 荡殆尽。我也知道,即便《暗香》、《疏影》这样的词作,我今后恐怕也再难得。   接着小红低唱居士的旧作《南柯子》:“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香云低 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欲凭江水寄离愁。 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我为居士的自度曲《玉梅令》填的新词,也让小红唱了。词中说“花长好, 愿公更健。”而居士说,风烛残年,哪有更健之理,今日一别,恐无再见之时。   居士身体委实不好,羸弱不堪风雪,整个冬天几乎都未出门,他最钟爱的梅 花,也只能隔着窗子远远地看。   除夕,我带着小红乘舟远去,期望不久能再见居士,却又隐隐觉得无望。   船上,听小红再次吟唱《暗香》、《疏影》,我吹箫伴之,不觉间穿过了多 少松林、竹坞和野渡。对于新作,我毕竟还是有一点淡淡的得意,我写诗说:自 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凌渡,回首烟波十四桥。一路上, 有小红陪伴,给这寂寞的冬旅凭添了暖意。 注[21]此时是绍熙二年(即1191年)冬天。 注[22]姜夔第一次来见苏州见范成大是四年前,即1187年。 注[23]《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 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织。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    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注[24]《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    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    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娥绿。莫似春风,不    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    重见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12   紹熙二年除夕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却得到居士去世的消息[25]。彼时我正 在鉴湖的夜色里泛舟,这越中的秋天秋水[26],分外凄凉。我在在阒寂的水中听 黄庆长吟咏怀乡的词句,不由得也念念思归。   我们系舟登岸,惊起几只沙洲水鸟扑棱高飞。我恨不得明日就北去吊唁,却 不能即刻成行。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但谁又不存有永恒的幻念? 注[25]1193年,石湖居士范成大去世。这时姜夔在浙江绍兴居住,作《玲珑四犯》。 注[26]越中,即浙江绍兴。                  13   转眼,又是冬天了。   我乘舟沿运河而上,来到石湖。还是天寒地冻[27]。居士的梅花依然未开, 居士当然已不在园中。   物是人非,时光总这样匆促地摧折生灵,不曾放过一个。我们为何而生,为 何而死?从未有一个可靠的理由。居士在九泉之下,还能否听到我吹奏的洞箫? 终有那么一天,我也将去那里。到那时我又能听到谁在吟咏叹息?   我回到越中已是除夕[28],两岸人家正忙着贴窗花,贴对联,放鞭炮,热闹 地辞旧迎新。轻舟在喜气盈盈的水巷间穿行,头上是孩子们在一座座石桥上奔跑 而过。几声箫鼓,也敲打得分外轻快,又格外寒冷。 注[27]1193年12月,姜夔赴苏州石湖吊范成大。 注[28]姜夔的《玲珑四犯》: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垒鼓夜寒,垂灯春浅,匆    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    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 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    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14      奄忽又是三年[29],这三年,昏庸的光宗皇帝终于退位,宁宗身不由己地登 基,新帝,却没有新气象。   吴淞的大雪纷飞,商卿、平甫、朴翁和我,在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泛舟。   到傍晚时分,冬雨淅沥,暮色渐深,愁郁之情也渐次涨满心胸。忆旧追思, 怆然不能自已。   然而斯人在何处?   同行者诗兴飞扬,相撺掇着填词度曲,我也勉强为之。至深夜,收拢各位的 新作,竟有五十多首[30]。   记得绍熙辛亥那年除夕,我拜别石湖居士回吴兴,曾赋诗曰:“笠泽茫茫雁 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彼时我其实还不 是孤独一人,尚有小红相伴,如今五年淹忽而过,石湖居士驾鹤西去,小红亦出 嫁经年,我自己年愈不惑,不禁想到石湖居士《水调歌头》中的句子:“细数十 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   梁溪平甫的庄园腊梅绽放,馨香四溢,朵朵有如掩抑不禁的幽远思绪。此刻, 合肥城里,该也是开着同样馥郁的腊梅吧。植物无言,却能天涯共时,同开同落, 这让我想到生灵万物的神秘与可畏。   我找了船家,欲赴淮地重游,却突然发现这旅行缺了最重要的东西——我不 知自己要确切往何处去。   遣走了船家,我在梅树间独步,看着落日涂染在树上的余晖渐渐淡去,听几 只麻雀在雪堆里啁啾,在阵阵梅香里昏昏欲睡。   我辞别平甫,只身回临安[31]。   妻儿见我归来,都欣然快意,孩子们更是欢呼跳跃,只有小女儿一言不发。 我这一年往来江浙间,聚少离多,在她眼中,我大抵已是陌生人。 注[29]1196年(庆元二年)冬天,姜夔赴梁溪(现江苏无锡)拜访张鉴(字平 甫),途中经过吴淞,此时姜夔42岁。 注[30]姜夔此行写下了一首《庆宫春》:双浆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 呼我盟鸥,翩翩欲下, 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 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采香径里春 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    想、明珰素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政凝袜。    如今安在,唯有栏杆,伴人一霎。 注[31]姜夔离开梁溪前写了一首《江梅引》: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湿 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    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15   庆元三年的新年比往年还要热闹[32]。偏安70年,皇帝都换了四位,大宋的 半壁江山,俨然已是全部;朝野上下,都把杭州作汴州,只当是金瓯无缺。我不 曾见得汴梁盛景,而这临安新年的奢华,恐怕也不输于前者。   然而任何繁华景象,总是在传述和梦思里最好,故去的祖辈们曾口口相传的 东京,最令人神往而又确乎不可目睹了。   临安城年年大雪,今年也不例外,街巷里满目银白。才正月初十,城里就开 始张灯结彩了。花灯被敦厚的大雪映衬得分外醒目,行人在街上乘兴往来,连我 这个漂泊羁旅都被感染了几分快乐。   翌日晚上,大街小巷明灯处处,烛光点点,把诺大的城市装缀得空灵缥缈, 仿佛不在尘世,仿佛那些兵戈杀伐是前世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我携妻率子在城中漫游,孩子们挑着灯笼欢天喜地地奔跑,妻连日的悒郁也 一扫而空。我看到稻草缚成的长龙被青布裹身,再密置银烛,一条条在城中蜿蜒 逶迤,耀人眼目。走马灯贴上谜语,任行人驻足猜想。吴山脚下、沙河塘上,游 人如织,熙熙攘攘。我把女儿扛在肩头,每至精彩处,女儿欢呼喜笑,快乐之情 溢于言表。真该让她也举一盏灯笼——可是妻决然不允。   这种时候,不由得想到那些少年情事,又生出淡淡悲凉。然而这些少年旧事 只剩了隐约的印象。   正月十五这夜,突然失掉了出门的兴致。我对妻说,春寒料峭,不如留在家 里吧。素喜幽居的妻竟也不依了,小女更是吵着要去苏家巷看傀儡。   我只好独自留在家中,掩了门,透过寂静的窗帘看一轮圆月执意升起。   淳熙十二年[33]那个寒冬尽头,正月十五,合肥城不也是华灯高悬、皎月如 玉?尔时我和桃红在灯影下信步,桥边看水,廊下折梅,不经意间携手同行。她 拽了我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巷,来到一处大道边,等在一大群红男绿女间。来自乡 里的舞灯队伍,就要从该处进城。孩子们挑着红灯笼,在人群中钻进钻出,淘气 的,把新年剩下的爆竹点燃,惹得女孩子们尖声惊叫。   那夜乡人果然举着一条长龙的灯笼,兴冲冲进城,满脸得意神色。龙眼是两 盏红烛灯笼,透过红黄的灯纸,目光忽而炯炯如炬,忽而朦胧似月。龙灯被这些 粗大的汉子舞动起来,倒也婉转逶迤。汉子们热切地扭动,又小心翼翼地维持平 衡,这样的举动,不免让人想起世间诸多复杂的事:动与静,去与留,战与和, 瞻前顾后还是勇往直前……。我痴痴凝望这俯仰翻飞的长龙,竟忘了拉紧手边的 桃红。   红烛不慎燃着了龙须,舞灯的乡人,惊惶着躁动了一阵,待仓促扑灭烛火, 复又归于从容。而我,却不见了桃红踪影。我沿着漫街的灯火一路寻去,在如织 的人流和宝马雕车的香气里渐渐迷失路津。一缕淡淡的牵挂飘悬着、颤动着。当 我在一处僻静的巷口被桃红叫住,我那异乎寻常的欣喜……桃红举着一只小巧的 灯笼,面容被烛光映得绯红。 注[32]宋宁宗庆元三年,即1197年,此时姜夔已43岁,客居临安(杭州)。 注[33]即1185年,当时姜夔31岁,回湖南赴解试路过合肥。               16   三更后,圆月已升至中天,妻子还未回来。我早早上了床,听得窗外邻家的 女孩归来时笑语盈盈。   深夜打梦中醒来,妻子已在身边沉睡。我起身披衣,走到窗前,看窗外皓月 西垂,桐影散乱,听见几声雀鸣远远传来。我突然想到,自己已四十有三,这一 轮圆月于我而言,已是几十番圆缺。依旧是悬浮于世,飘泊无依,来日却已无多。   折身桌前,收拾残稿断笺,我吮毫研墨,冥然默坐,略略定下神来。   一些词句不期而至,隐隐浮出,都是愁郁清苦之语:    肥水东流无尽期 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 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 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 两处沉吟各自知[34] 注[34]姜夔在这个元宵期间的怀人词,是他最后的一批怀人之作。此后二十多年    直至去世,再无此类作品问世。 〔完〕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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