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6/12(第二七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8.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涂抹旅程                  § 张雪昆:涂抹旅程         §   ·张雪昆·                  § 【网讯】             §  心无尽头                  §  梦注定飘去 【牛肆】             §  如果生命燃烧过                  §  会留下跋涉的灰烬 黄镇坤:篱笆墙          §  用红色涂抹海 高 崎:人生的偶像就是你自己   §  霞光无数 范存璋:我的祖父         §  鱼群在红色海平线                  §  踊跃 【丝露集】            §  用蓝色涂抹山                  §  群山半掩春色 Feng Gan:泊车          §  众鸟齐聚桃花 张福基:峡谷           §  风卷云散 彭立武:湖乡旧事         §  不疲倦的来客                  §  不苏醒的他乡 【网里乾坤】           §                  § 黄力民:往复活塞发动机家族    §                  § 【网萃】             §                  § 董剑华:养鱼的心情很复杂     § 董剑华:那群野鸭还好吗      § 董剑华:希望的田野        § 董剑华:烧水工“宋师”      §                  § 【网讯】∽∽∽∽∽∽∽∽∽∽∽∽∽∽∽∽∽∽∽∽∽∽∽∽∽∽∽∽∽∽∽ 【牛肆】∽∽∽∽∽∽∽∽∽∽∽∽∽∽∽∽∽∽∽∽∽∽∽∽∽∽∽∽∽∽∽ ◆              篱笆墙               ·黄镇坤·   见得到农屋的地方通常也见得到篱笆。篱笆的存在不是用来点缀,但对农屋 及村庄而言,篱笆的存在却实实在在又起了点缀的作用。   篱笆又叫栅栏、护栏或篱笆墙,通常是作为一道障子被随形就势里扎在或砌 在一方菜地、一座花园或一座院子的周围。依材料的不同,篱笆可分木篱笆、竹 篱笆、枝条篱笆、苇杆篱笆、铁丝网篱笆以及石砌篱笆、砖砌篱笆等。尽管材料 不同,可篱笆的作用不外乎有二:一是明确户与户之间的界限,二是阻止人或家 禽家畜的随意进出。   在我山内老家,篱笆通常是用竹子扎成——一种拇指粗细,乡人们称之为草 笋竹的竹子扎成。   扎竹篱笆看似简单,可实际上却是个技术活。然无论是斜插还是竖插,村上 的男人也基本上都会。一扇篱笆墙竖起来了,早早晚晚里,当农屋上升腾起的炊 烟袅袅地拂过了篱笆墙,篱笆墙就生动了,就有了韵致。   当然,说到篱笆墙的生动,最是篱笆墙附着生命附着绿色植物的时候了。   可不?春天到了,一切的生命开始复苏。在篱笆墙的脚下,最先拱出地面的 是小草。尽管早春的风还挟带着寒凉,可小草已绽出了嫩嫩的叶芽闪着好奇的眼 睛探出了小小的头颅。篱笆墙像护佑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用自己的身子为这弱小 的生命遮挡着寒风,直到篱笆墙里外的绿色生命葳蕤成一片。   时令进了夏天,篱笆墙上最是热闹了,爬山虎的藤蔓,牵牛花的藤蔓以及各 种瓜、各种豆子的藤蔓可着劲儿,争先恐后地往篱笆墙上爬,并一圈圈抱紧又 “洇染”开去。层层的绿叶,朵朵的花儿,引得芳香阵阵、蜂蝶绕飞。此时节, 不时会有不知名的鸟儿飞来,停在篱笆墙上啁啾欢唱。夜里,萤火虫提着灯笼, 轻盈地“滑”过篱笆墙——有时从墙里“滑”向墙外,有时从墙外“滑”向墙里。 月亮出来了,月华从篱笆墙滤过来,洒在院子里,影影绰绰,晃得人眼迷离。   此时节里,要是篱笆墙里是菜地,那么,菜地上种着的葱、韭、蒜、萝卜、 芥菜、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常吃的小菜已是叶绿花红,藤缠果累,更是 把整一个菜园子渲染得鲜艳夺目。   篱笆墙最好看的要数秋天。此时节,篱笆墙上及篱笆墙里外的一片浓绿虽已 褪去,但篱笆墙上已呈现了另一幅动人的景象,即上头挂满了瓜果豆蔬:大的是 南瓜,小的是匏瓜,长的是丝瓜,短的是苦瓜,还有芸豆、豇豆、扁豆、狗崽 豆……   冬天,生命的踪迹渐渐消失,可篱笆墙却没有冬眠,它孤独地静立在寒风里, “任霜风侵,雨风骤,雪风加”。也只有到了这时,篱笆墙才显其真容,舒爽地 站立在那里,静静地看守着园内那片正休憩着的孤寂又安详的土地……   或许是常常受了炊烟的拂拭熏染吧,无论四季如何更替,显然,围囿在农家 院子周围的篱笆墙要让人感觉多了些暖色了。院子里的女主人们还经常在篱笆墙 上晾晒衣服,晾晒各种从地里从山里收回的菜蔬或野物,更把一扇原本简易、简 约又朴素的篱笆墙“装点”得五颜六色、多姿多彩。晚饭后,女人们在篱笆墙下 小憩,长发鬓影在习习的晚风中荡漾开来,拂动着墙里墙外许多男人的心扉并为 之伫足——哦,是了,篱笆墙里最美的风景当数这姑娘大嫂们伫立篱笆墙边脉脉 眺望或梳妆时的样子了。   院子前的篱笆墙是不能扎得太高也不能扎得太稠密的。站院子里,从篱笆墙 往外望,从近到远,你依次能望见村道,田野,池塘,田野后面的青山,青山上 的竹林、树林……傍晚时,透过篱笆墙,小孩子们早早就能望见从地里从山上归 来的父母;过年过节时,老人们也早早就能望见从外头世界归来的孩子……   在乡下,一扇扇齐整、简易、简约、朴素又不缺少艺术的篱笆墙把一方方菜 地、花园或一座座农家院子围起,围出一方方独立的世界来,而一道篱笆墙“装 点”了墙里的世界也“装点”了墙外的世界。   篱笆墙不只是一道空间屏障,它更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然而,如今在城里已 很少见到篱笆墙了,偶然见到,那多半也已不是乡下里常见的由竹、木、枝条、 苇杆等编制的简朴的篱笆墙,取而代之的多半已是牢固的、冷硬的、防范性极高 的钢筋水泥结构的高墙了,这样的“篱笆墙”自然没有了乡间里的篱笆墙的温情 暖意,更是缺少了乡间里的篱笆墙的那种返璞归真的田园气息。   有道是,逍遥一江水,风雅一帘月。人生最大的幸福,都抵不过内心的一份 宁静、安然与自在。   由此,我向往住在一座农屋里,农屋的院子前围着篱笆墙。篱笆墙虽挡不得 风挡不得雨,但能隔绝世间的许多尘嚣与纷扰。   住篱笆小院里,在里头看书,写文,在里头安静,沉思,在里头做自己喜欢 做的事情;住篱笆小院里,让自己有梦,让自己有情,让自己做自己梦境中的主 人。累了,乏了,在院子里走走,伸伸懒腰,沐浴沐浴走过院子的风,看日起日 落,云卷云舒,看篱笆墙外远近的风景…… ◆           人生的偶像就是你自己               ·高 崎·   每一个民族都在苦苦地为自己寻找一种精神的图腾;   每一个生命都在执着地为自己塑造一尊人生的偶像。   当我们的祖先在亘古蛮荒的大莽林里,用树叶将私处遮饰起来,走出绿色的 巢穴,走向平原走进都市,性的意识随即蒙发了,偶像的膜拜也同时在心中升腾 了。于是,就有了对鬼神的恐惧,对山水的祭祀,对上帝的崇尚和景仰……   伫立在新旧世纪的转门前回眸滚滚红尘,似乎在我们这一个蔚蓝色的地球村 里,每一个心灵的领地里,都有一个涂过了釉彩的上帝。   于是,偶像崇拜成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高巍的金庙变成了人们共同哭泣 的殿堂。一边祈盼上帝,一边需要鞭子,这就是怯弱而又勇敢的我们人类自己……   在寻找和塑造偶像上,我们这个曾经铸造了世界上最先进的东方文明的华夏 民族,仿佛比别的民族更赋予自觉性、创造力,自然付出的代价就更显得沉重和 悲壮。结果,祈盼得越多失落得越重,幸福获得得越容易、越短暂,丢失得也就 越快,遗留下来的痛楚和余恨也就越久长……因此,当十九世纪的黎明刚刚破晓 时,一位曾经喝着东方哲学的乳汁长大的德国大哲学家在莱菌河畔大声疾呼: “上帝死了!”这一站在历史潮头上的黄钟大吕并没有震醒仍然在封建的泥泽中 苦苦挣扎的泱泱中华,并没有为偶像崇拜有着厚重土壤的大国之邦敲响一记丧 钟……   尽管后来天朝帝国死了,皇帝的龙袍冕冠成为一堆历史的文物,但是,供奉 神龛的祭台还在,祭祀神仙的香火依然很旺。   我们的悲剧是一个民族不会思考了的整体悲剧!   我们的悲哀是一个民族走不出怪圈的历史悲哀!   一场灾难深远的十年浩劫,终于使得这个九死不悔的古老民族从亘古的狂热 膜拜中清醒过来,重新审视我们所走过的灵魂的轨迹。当人们把偶像的神龛匆匆 扔进了荒草寂寂的小路边,步履从容地去追赶现代文明的工业大潮时,我们曾噙 泪庆幸一个多灾多难古老民族的重新崛起,我们曾栉击而歌一个曾经有过历史辉 煌的东方之邦的生命涅槃……   可是一块古老的黄土地,走来走去总也走不出老地方。宗教般的政治狂热刚 被岁月的风尘所淹没,追星似的偶像旋风又滚滚而来。从歌声风糜神州的邓丽君 到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混血儿费翔;从红透了半个中国的四大天王到嗲声嗲气的青 春偶像派明星小虎队,往往是你唱热罢了我方登场,各领风骚一、两年,旧的偶 像黯然失色了,新的偶像叉大放异彩。一批批歌迷影迷球迷星迷,从初涉红尘的 少男少女到人到黄昏的父老乡亲,为星而迷为星而痴甚至为星而死……   悲哉!追星族。喜耶!明星派。   其实,明星偶像与普天之下的所有芸芸众生一样,依然戴着天使与魔鬼的面 具,依然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依然干好事也干坏事。如果你对他(她)期冀越多失 望就越多;如果你对他(她)迷恋越深痛苦则越重。因为伴随着你深入他们的灵 魂的禁地越深,你才会越发觉得作为一个崇拜的神灵,他们显得如此的浅薄和苍 白,与尘世之中的苍生并没有真正的差别。只不过,他们比你幸运,比你早抓住 了机会。本来这种幸运也该属于你。在每个人的一生中,幸运女神都来敲过门, 可是我们许多人竟然跑到邻居家里去了没有听见。而成为明星偶像的人,恰恰在 自己的家里拽住上帝从人类屋脊上伸下来的命运的纤绳。可见,我们现实生活中 的每一个人只要从容自信,不失时机地抓住机遇,把握住自己,同样能获得成功, 同样可以成为众人仰慕的偶像。   走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才发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人生的偶像就是你自己 主,你的偶像就是你自己…… ◆         我的祖父——一位民间能人               ·范存璋·   解放初期,我们家从一个村子迁居到另一个村,但祖父母仍旧留在老宅。这 样我与祖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从我出生起,满打满算也就十来年光景。但祖父 母特别是祖父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挑战人民公社   在改革开放前的农村,一个农民是加入集体还是单干,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 题。也就是说,你若是加入集体,那你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你若是单干,那你 走的就是资本主义道路。自五十年代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高级农业合作社,直 至后来的人民公社,其间围绕着单干还是集体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究竟是集 体优越还是单干优越,十三届三中全会给出了历史性的答案。当然这是官方的结 论,其实在民间早就给出了这样答案。我祖父就是其中一个。   1959年夏天,我回老家乡下探望祖父和父亲。   1956年我从县中转学,跟随母亲来到外地读书。三年来,家乡的变化,我只 从父亲不多的来信中略知一二。至于祖父的情况,父亲在信中极少提及。1959年 初祖母去世,我给祖父去信,这是我这个不孝孙第一次给祖父写信,告知暑假将 回老家看望他老人家。祖母去世后,体弱多病的父亲搬过来跟祖父一起住,以便 相互照应。   祖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但身子骨还很硬朗。他仍旧蓄胡须,留着清朝男 人特有的辫子,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他见到三年不见的小 孙子,仔细端详着我,笑着说:“三年了,也没见长高些,跟你爷老头子(指我 父亲)一样,将来做生活就吃亏了。”我父亲像祖母,身材瘦小。我们兄姊妹们, 身材基本上也都跟父亲差不多。我们家是清代从崇明岛移民过来的,虽然已经过 去了几代人,但家庭成员之间仍旧说的是崇明话。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祖父不在屋里。父亲告诉我,祖父下地去了。话音 刚落,祖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吃早饭。我知道,祖父母向来每天总是点着灯起 床下地干活,祖父八十多岁了,还保持着老习惯。不过从前是单干,现在是人民 公社了,难道社员们也跟着祖父起早摸黑吗?我问祖父:“公社出工这么早?” 祖父笑着说:“我不是社员。他们生产队出工要到吃髎酒哩。” “髎酒”,崇 明岛方言,指两正餐之间的点心。一日两次髎酒,上午的叫上髎酒,下午的叫下 髎酒。   父亲告诉我,祖父认为人民公社是懒人的办法,说什么也不愿入社。当时小 队、大队干部一潮进一潮出,门槛都踏勚了,不知做了他多少思想工作。当公社 得知此事后,不但大队干部压力很大,连父亲的压力也很大。父亲因体弱多病, 已从乡政府退了职,但他仍旧是党员。   祖父非常聪明,为了减轻大家的压力,向生产队提出了一个入社条件。他对 生产队长说:“你们既然都说人民公社,比单干有多少多少优越性,那好,我老 头子就跟你们公社比种田。哪一天公社的田种得比我好,我就入社,否则我到死 也不入社。从此我老头子不来为难你们,你们也不用来为难我老头子。”   这一招果然厉害。社队干部不仅找不到反对的理由,而且无形中增加了压力。 祖父是农村少见的种田能手,如果没有大的自然灾害,他的庄稼是从不会歉收的。 生产队和大队干部都深知,比种田,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祖父的对手。应战不行, 不应战也不行,于是他们就把矛盾上交给了公社。公社在听了他们的汇报后,狠 狠地批评了大队和生产队干部的无能。并且上纲上线,说他们的政治觉悟低,对 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认识不足,对社员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估计不足,缺乏坚定信心。 要求他们务必把田种好,产量一定要超过单干户。在这顶大帽子下,前来汇报的 队干部们,哪里敢再强调我祖父种田技术的高超。他们本想把压力推给上级组织, 谁知上级组织未分担一点压力,把压力全推给了大队、生产队干部。当时我想, 到底是公社干部,水平就是不一般。   公社的要求归要求,生产队做不做得到,队干部们心里最有数。队干部们回 来后,商讨出一个响应祖父挑战的对策。我祖父种的是棉花(他年事已高,已经 多年无力种水稻了),小队在祖父棉田四周的地也一律种棉花。这些棉花地,无 论是肥料,还是劳力的投入,都重点保证,格外加强管理。   听父亲提起祖父说“人民公社是懒人的办法”,这使我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桩 往事。   1954年,我们家乡普遍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我就读的县中,为了配合党的 这一中心工作,特地放假三天,号召全校学生回家动员父母加入农业合作社。我 父亲是乡干部,我自然也就没有动员父母入社的任务。吃晚饭时,我跟父母亲无 意间聊到祖父母是否入社的事。以父亲的分析,他俩十有八九不会入社。父亲告 诉我,早先农村组织过互助组(最初也有管它叫“拌工队”的)。一开始,祖父 母倒还加入过互助组,但没几天就退出了。祖父说互助组是“鸭多不下蛋”,干 起活来都不上紧。虽如此说,但我对祖父母入社仍旧抱有一线希望。   第二天我来到祖父母家。我到达时,祖父母正在地里干活儿。那天并非星期 天,也不是什么节假日,对于我的突然到来,两老以为有什么紧要的事。往常, 除了过年、清明节必去之外,平日没有祖父母捎信让我去,我主动登门是极少的。 见他们惊异的神色,我撒了个谎,说学校放农忙假,来看望他们。聊了一会儿家 常后,我旁敲侧击地说我们村成立农业社,搞得热火朝天,问他们村是不是也在 动员农民入社。他们告诉我,村里成立农业社的大小会议,祖父没少参加,对于 农业社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他凭着对农业社的认识,对我说:“农业社的 办法是懒人办法。”这使我大吃一惊。我说,农业社人多力量大,特别对那些孤 儿寡母、老年人非常合适的。我把学校党支部书记作政治报告的话搬给他们听。 祖父说:“说田是大家的,又不属于每个人的,有啥人用心种不是自己的田?人 再多,不用心种有啥用?哎呀,这种种田的事体,你一个读书的小人是弄不懂 的。”他一说种田的事,我真的一窍不通。我虽然生长在农村,但家中的农田, 基本上是由村里乡亲们无偿代耕的(我家是军属,代耕是政府规定的一项优抚政 策),只在寒暑假参加极为有限的简单农事劳动。到此,关于动员老人加入农业 社的事不得不宣告失败。   五年后的今天,祖父对农业集体组织的看法,竟然没有丝毫改变。这与当时 的媒体铺天盖地的政治宣传正相反,心中不免起了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跟我说起了一件与祖父单干有关的事:“公公(祖父,崇明岛方言)的 单干闹得很大,公社汇报到了县里。全县单干的,当时党内通报的还有一个,他 是县委组织部长(或县委书记,记忆不确切)的爹。这位组织部长的爹,同你公 公的脾气差不多。但他不是跟公社比种田,而是死死地咬住公社条例中的“农民 有入社和退社的自由”这一条不放。既然明文规定农民有这样的自由,为什么我 不能有?”他甚至说,“我不是四类分子,你们没有权力剥夺我的权利。”不管 是县委还是自己的儿子前来动员他,他就是不答应。县委常委讨论时,出现了两 种意见,一部分常委表示不能同意他单干,另一部分常委则表示同意他单干,并 且认为这是执行中央文件精神。这部分常委的意见很有说服力。常委会一时难以 决断,就把它暂时搁置了下来。因此,祖父的单干也就保留到现在。父亲关照我: “组织部长爹单干的事,公公不晓得,你不要同他说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我 回老家扫墓,问起家乡的老人,当时知不知道县委组织部长爹是单干户。他们说 这事当年并不知道,还是文革期间才知道的。我估计,为这事,那些支持个别农 民单干的县委领导,在文革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吃过早饭,祖父把嘴巴一抹,扛起锄头就要下地。我说:“公公,我跟你一 道去做生活。”祖父乐得眉开眼笑,说:“好,好。不过今朝的生活你做不好的, 等有你会做的生活,我会让你做的。”   我坐在河边的大槐树下写暑假作业。放眼望去,田野上只有我祖父一个人的 身影。不知过了多久,田野上传来了隐约的人声,原来是社员们出工了。我观察 了一下社员们的劳动,他们一个个都蹲在棉花地里,不知在干什么活,我看不懂。 如果是除草,应该用除棉花草的锄头,人是站立的。   不一会祖父回来歇工了。他到河埠洗了身子,回到屋里倒了一杯白酒。这是 他自酿的高粱酒。他喝酒的习惯很特别,与一般人佐餐不同,他是作为饮料喝的。 这时他站在大门口,面向田野里劳动的社员,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说:“日头这么 猛才出工,他们在做生活?是在晒油。”   说着,祖父要我帮他把一只大茶缸抬到社员们干活的地头去。这只茶缸的凉 茶是祖父清晨下地时烧的,茶叶是他自己家的土茶叶,还有藿香,也是他自己种 植的。本来这缸凉茶是盛夏期间,每天摆在不远处的一条乡间大路口,免费供行 人解渴解暑的。它原是佛教徒的祖母,身前积德行善数十年的善行。祖母去世后, 祖父继续了这一善行。   茶缸抬到了地头,社员们都高声道谢。祖父说:“日头太猛,要中暑的,多 喝点藿香茶。哎,长生(这是生产队长),天太热,队里要备茶水在田头。备点 茶水不难,不要偷懒呀。”   在往回走时,我说他们不是在同你比种田吗?   祖父说:“在我眼面前的几块田,种得还稍微像点样子。要是真同我比种田, 生产队的田统统同我比,种得一样好。他们哪里是同我比种田,是怕我骂才对这 几块田用点心的。今朝他们坐矮凳拔草,亏他们想得出的。一不是拔秧,二不是 挖花生,坐矮凳就是为了人惬意。这是懒人做生活。我骂了他们,他们哪里会听 我老头子的。”   经过农业社的实践之后,父亲也渐渐认同了祖父对农业集体化的认识。父亲 对我说:“要是单干,你批评一个种田人,他会很感激你,马上就会改正;现在 是集体,你批评他们,谁听你的?只有几个队长嘴上说好,但改改就难了。你公 公常常批评他们,真正改正的能有几件?这就看出单干和集体积极性的差别来。 你看,今天小队在棉花田里除草,不用锄头,而是用手拔。手拔的效果当然好, 你公公一般也是用手拔的。他们学公公的办法,可是情况不一样。公公田里的草 很小也很少很少,完全可以用手拔。小队的棉花田里的草是成片的,用手拔,劳 动力使用就很不经济了。小队的棉花,单看长势倒也不错,可是跟公公的棉花一 比就有了差距。等社员收了工,我带你去看看。”   快到秋收季节时,我身在杭州,心中却还惦记着祖父挑战公社的事,去信祖 父和父亲。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来信谈到了挑战的结果。父亲说,祖父跟生产队 比赛种田,这已经是第二年了。祖父提出的挑战,是跟整个生产队比,而生产队 只拿祖父棉田四周的棉田跟祖父对比。即使这样,生产队的棉花产量,亩产仍旧 要相差二十来斤,要是整个生产队的棉田一起来比,那产量相差就太大了。据说 相差七八十斤。父亲在公社打听到,生产队汇报上去的产量是虚假的,产量报表 上填的是整个生产队的产量,只比祖父的亩产相差二十二斤,并说今年要比去年 亩产提高了五斤。父亲还特地说,祖父对生产队的棉花产量毫不关心,因为在他 看来胜负早分明,问产量岂不多余。   暑期结束告别两位老人时,祖父对我说:“不知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你呢……”   不曾想老人一言成谶,在我新的一学期临近结束时,父亲拍来电报,告知了 祖父离世的噩耗。   祖父母的墓地在乡间田野上。家乡地势低洼,地下水位高,普通一场雨后, 墓地就会淹没在水中。每年清明节往往多雨,这给我们扫墓带来了诸多不便。有 鉴于此,于本世纪初,我们将祖父母的坟墓迁入了县城公墓。我为这位敢于挑战 人民公社的老人,撰写了一篇墓志铭,以告慰在天之灵。   范文正公(注)廿九世裔孙   府君范公钦富   墓志铭   范公钦富,字有道,1878年生,1960年卒。兄弟五人,公行四,育一男一女。 公幼聪颖,蒙塾得儒教,知书识礼,虽历三朝而发辫不去。家用除陶瓷、铁器外 均自制,不求于人。好酒不佐餐。尤精于农事,庄稼常丰稔,自给而有余。对农 业管理尤有卓识,谓农业集体为“懒人办法”而拒绝加入直至离世。   尝以“人做勿煞,只有懒煞”教育人,使邻无懒汉,近少芜田。此胜于财布 施,何也?财布施救人急难于一时,教人勤劳,可免永久贫穷。   天降公未有大用,奈与世道相悖而不能见容,哀哉!   五孙拜撰 于钱塘古运河畔   (注)北宋名相范仲淹,谥号文正。   喜 树   我离开家乡不过三年,但这短短的三年时间,给家乡带来了的变化是巨大的。 祖父家屋前屋后,原先栽有许多树木,除了河埠边一颗大槐树外,其他已全然不 见踪影。不仅如此,四周一眼望去,平展展的原野上,竟然见不到一棵高出屋舍 的树木。父亲曾在来信中说起,在大炼钢铁中,家乡的树木遭到毁灭性的破坏。   过去,乡间农家的屋前屋后,差不多都载有各种树木,远远望去,屋舍都掩 映在绿树丛中。此外还有一处栽种树木比较集中的是坟茔地四周,一般栽种的不 是松树就是柏树。考究一点的(也可能是土地比较多的人家),在通向坟墓的甬 道两侧,也栽种诸如柏树一类的常绿树。每年春耕时,农民用牛翻耕水田,一群 群雪白的白鹭,纷纷落在正在翻耕的水田里,寻找那些刚刚翻出土来的昆虫。白 鹭的窝就筑在附近坟茔地的松柏树上。松柏树不高,白鹭窝就建造在树杈上。要 是上树掏白鹭蛋,那是非常简单的事,可是谁也不敢这么做。因为传说,白鹭在 坟茔上筑窝,是一种好兆头。不仅坟茔的主人不允许,而偷偷掏了白鹭窝的人, 也会遭到恶报。现在这一切再也见不到了,只能是美好的回忆。   早上我在祖父家那棵三四十米高的大槐树下写作业。鹤立鸡群的槐树挺立在 夏日初升的阳光里,散发出勃勃生机。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大槐树得以存活, 显然不是“漏网之鱼”,必有其特殊因缘。   当祖父从地里回来息工时,我问他:“公公,一九五八年,这棵槐树怎么没 被砍掉?”   祖父站在我对面,直了直腰(祖父虽然身体尚健朗,但腰背已出现老年性驼 背)说:“这棵槐树是我用性命调来的。说来话就长了,晚上乘凉的辰光,我详 细说给你听。”   吃过晚饭,我们坐在这棵槐树下乘凉,听祖父说了这棵槐树的故事。   祖父弟兄五个,曾祖父母靠勤和劳省吃俭用,勉强给他们五个儿子分别成了 家。曾祖父母除了给每个新成家的儿子几亩田和一幢婚房外,没有给他们任何家 产,只是在婚房四周栽种了许多树木。这些树被曾祖父称为“喜树”。祖父母成 亲的那年,曾祖父对祖父说:“今后的日脚是好是坏,就全由你和你的新妇(媳 妇,崇明方言)自己决定了。我不会给你任何帮助,即使我有能力也不会。”   我非常佩服曾祖父,他的做法竟然就跟西方人对待子女的方法类似。至于曾 祖父有无受到现代西方文明的影响,不得而知。   这些喜树渐渐长大,但祖父母一直细心养护,不但没有砍作他用,还继承了 曾祖父的传统,在我父母成婚的那年,又种了不少新“喜树”。五十年代初,县 政府做出决定,将另一个村的一户逃亡地主的砖瓦房赠送给我们家。因为1941年 在日寇即将占领我家乡前夕,为了抗日的需要,抗日政府决定拆除一部分高大民 房,以防止日伪军驻防。父亲是当时的乡长,他说服了全家,把高大的主居屋拆 了。县政府的馈赠是作为对我们家的一种补偿。就在这一次迁入新居时,需要添 置一部分家具,于是就砍了几棵曾祖父栽的桑树。这也许是第一次动用喜树吧。   那时我家房屋四周的树木情况,我已经记得很清楚了。屋后有一排灌木树, 把我们家与后面的乡间人行大道相隔,形成了一道天然篱笆墙。左边的河道边, 一排约有六七棵高大的桑树,桑树间还有桃树、茶树、槐树等。夏天,成熟的桑 葚掉入水中,河里的鱼儿争相啄食,水面上泛起朵朵水花。因为河里养了许多家 养鱼,我就喜欢看那些大鱼啄食桑葚,它们掀起的水花可大了。屋的右边有槐树 和木槿等。其中有一棵很特别的树,它开花后结的种子酷似稻穗,一串一串的挂 在枝叶间。但这种“稻谷”从没见它饱满起来,永远是瘪瘪的。屋前是晒谷场, 晒谷场前边是竹园和五棵一排柿子树。每当柿子快要成熟时,我就要去柿子树四 周驱赶前来啄食柿子的鸟。   大约在我们迁入新居的一年后,祖父因病卧床了将近一个月。由此,他感到 年纪不饶人,死亡可能随时来临,到了该为自己准备后事的时候了。他请了一位 木匠,砍树做了一口棺材。这也许是第二次动用喜树。祖父原打算给祖母也做一 口棺材,不知为何祖母没同意。祖父那口棺材就搁在祖父床前的墙根。我每次去 祖父家,一见这口盖着杂物的棺材,总觉得那里面躺着死人,心里就发毛,不敢 靠近它。有一次,我在祖父家,祖父母都下地去了。我独自一个人不敢留在屋子 里,到屋外的羊圈里,逗山羊玩了半天。   1958年,大炼钢铁风暴席卷全国,农家的树木,都被砍伐一空。祖父虽不是 公社社员,但上级命令照样要砍。   当时,有线广播,甚至用高音喇叭,成天叫唤,要老百姓把树砍了,支援大 炼钢铁。上级指定的任务完不成,怎么办,最初干部们让社员把废铜烂铁交上去, 任务还是完不成,就逼迫社员把好端端的铁饭锅、汤罐都上交。叫什么“让钢铁 元帅升帐”。大队干部、小队干部走东家串西家,反复动员。说自己不愿意砍树 的,生产队就派人来砍。   在上交废铁的时候,祖父母不同意把铁锅献出去,只同意把使用了一辈子的 一只汤罐,从灶头上挖给了他们。这显然远远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祖父思前想 后,一狠心,将他的吃饭家伙统统拿了出来。祖父年轻时学会了一门车制纺纱锭 子手艺,一到农闲时,他便挑起担子,走村串户,给纺纱织布的农户车制纺纱锭 子。车制锭子,需要许多上好的刀具。另外他还有一整套木匠使用的工具,他连 剖竹子、劈篾,制作竹篮、簸箕等的工具也一应俱全。其中大都数都是铁制工具。 祖父告诉我,他反正年纪这么大了,有些活儿已经无能为力了,有些工具已经不 能派用场了。就说车锭子,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人家再纺纱了。于是祖父将这些 铁制工具都搬了出来,交给了生产大队。大队派来的人,足足挑了一大担。大队 和生产队的干部们非常高兴,并表扬了祖父母,说他们觉悟高,要社员们向他们 学习。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一天半夜里,生产队乘祖父祖母熟睡时,偷偷地派人来锯祖父母家的树。为 了不发出锯树的声音,他们在锯条上抹上油。等到后半夜祖父起夜发现时,树木 已锯得只剩下河边离房屋最近的一棵大槐树了。祖父见状连小便都来不及,上前 抱着槐树,对那些砍树的人大声吼道:“这树是我祖宗种的,你们砍树就是砍我 祖宗大人。你们要砍就连我一起砍了!”这些砍树的村里人,平时就很害怕祖父 的骂声,纷纷拔脚就逃了。这棵槐树就这样幸运地活了下来。   那些被砍的树,统统被运走了。祖父说:“大炼钢铁的那些日脚,一到天黑, 公社方向红了半个天空。这么好的树木就这样叫他们糟蹋掉,真是罪过啊!”   父亲说:“抗战时不舍得砍的树,被大炼钢铁统统砍了。唉!”   父亲说的抗战时不舍得砍树的事,我早年听父亲多次说起过,因为这跟我们 家迁居有关。   日寇占领我们家乡前夕,考虑到敌伪军驻扎据点后必定要下乡扫荡,为了阻 止敌人扫荡,抗日军民进行了“破路”运动,就是将敌人下乡必经之路上的桥梁 拆除,以及一些重要道路挖断,使敌军通行受阻,或通行延缓。但桥拆了,道路 挖断了,同时也给军民的日常通行造成了困难。有聪明人使出了“浮桥计”,即 当敌人撤走后,就把浮桥架上;一有敌人下乡的消息,立刻把浮桥抽去,藏在一 个隐秘之处。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筹建那么多浮桥,木头哪里来?因为当时为了避 免日伪军在乡间驻防,需要拆除高大而集中的民居。我们村除拆了我家一幢房屋, 还将一座相当规模的庙宇拆了一半。这样一大部分木头就有了着落,但是还不够。 于是就想到砍老百姓的树。抗日民主政府权衡再三,觉得长成一棵大树得几十年 的时间,不能轻易地砍老百姓的树。决定由抗日民主政府出面,广泛征集老百姓 家中闲散木料,这才圆满解决了浮桥的木料问题。   我说:“按道理,大树被砍掉了,应该再种上小树。可是一年多过去了,却 不见有新植的树。”   祖父说:“哪有这样的当家人。这么好的树,说砍就砍了。现在种树,等树 长大了,不知道哪一天,他们说又要砍了,你有啥本事不让他们砍?现在连一根 做拐杖的小树都找不到。”   我问祖父:“这么多树难道就这样被他们白白拿去了不成?”   祖父说:“那倒不,他们当时给我留下了一张生产队具名的清单,说以后会 作价赔偿的。当时,我要求他们给我留下一口棺材的树料,他们同意了。因为你 婆(祖母,崇明岛方言)那时还没有棺材。幸好我想得周到,否则你婆去世时, 就只好先困我那口棺材了。”   不过在这件事上,祖父说他后来感到后悔了。他说:“过了一段时间,我觉 得犯不着那样跟生产队斤斤计较,树砍就砍了吧。除了再做一口棺材,树木还能 派啥大用场?我和你婆都八十多岁了,在世的时间不会多了。我们两个脚一直, 把这些树木留给啥人?你爷老头子每月有薪水(实为退职金),你们兄弟姊妹在 外都有工作。只有你还在读书,将来不读书了,你还会回来种田吗?”   我摇摇头。   “就是嘛。你说那些树木要留给啥人呀?”祖父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 “后来,我和你婆都后悔当时不让他们砍树,想想那张清单也没啥用场,就想还 给他们。可是他们一定不肯收,还说,收了这份请单,怎么对得起范老先生(我 父亲,因解放前办私塾,当过老师,人多称呼他先生。即使后来父亲当了乡长, 上了年纪的人仍旧称他先生)和你们一家人?”   我问:“一年了,社员们的树获得了多少赔偿?”     祖父说:“赔?拿啥来赔,社员们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哩。我不但树不要他们 赔,将来连田地也统统交给他们。成立农业合作社的辰光,你爷老头子把几十亩 田地统统交了出去,他都舍得,我是个快死的人了,还有啥不舍得的?只有一点 可惜,他们当值(伺候)不好田地。千不怪万不怪,怪就怪懒人的公社不好。”   1960年初祖父去世后,大概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接到父亲寄来的一个小包裹。 包裹里有祖父的遗物,按照祖父遗嘱交给在外地的孙辈们,作为纪念。这两样东 西分别是祖父母生前合影,另一件是数枚袁大头银元。   《范氏家乘》和《康熙字典》   说到祖父的遗物,当然并不只有照片和银元那两件。确切地说,在祖父心目 中,值得且需要留传给后代的东西还有两件,一是《范氏家乘》,另一件是《康 熙字典》。   祖父为何对这两件东西如此看重?在父亲将祖父母合影和银元寄给我时,并 未提及这两件东西,所以我当时对此一概不知情。在父亲去世后,我回老家扫墓, 是表兄无意中提及了祖父临终的事。因为祖父临终时他在场。表兄是我姑母的独 生儿子,姑母姑父去世得早,全靠我祖父母养大成人。   1960年年初,正是三九隆冬季节,祖父突然病倒。从表兄的描述来看,很可 能是中风。当表兄赶到时,祖父语言表达已经很不清晰了,猜也无法猜出他说的 是什么。后来祖父用手不断比划,父亲才看懂了,递给他笔和纸。祖父用颤抖的 手,写下了临终遗言。祖父亲手写下的临终遗言,没有保存下来,这是非常可惜 的。   祖父的遗言,我是从父亲和表兄的转述中,知道了它的大概。综合起来,大 意是:   人皆畏死余亦然。然至不得不死时,余已一扫胸中之恐惧,并深感庆幸,已 无活人求一饱餐不得之苦。望尔等大可不必为余命赴黄泉而悲戚。   所谓“庆幸”指的是经济困难时,农村极度缺粮。但最困难的时期应该是 1960至1963年,祖父没活到那一天,他确实应该庆幸。这几句话是遗言的开头, 父亲在回忆时似乎记得比较确切,转述时有点像读书面文字。我相信应该是比较 接近遗言原文的。   几亩薄田统统交给生产队。除此之外余未留下任何家产,真是愧对子孙。用 共产党的话说,我已是个无产阶级了。那套《范氏家谱》和《康熙字典》,要好 好保存,一直流传下去。儿子、孙子们反正是不相信这一套的,(这句话,父亲 在转述中没有提到。表兄在转述中有这句话,并且还特地附带说明,过去祖父曾 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就交给存连吧。我看他对祖宗那一套还是蛮在意的……   写着写着,祖父越来越感到吃力。写到这里,实在不能坚持下去,笔从他的 手中滑落。   父亲看到遗言提到存连,立刻请人把我的堂兄范存连叫来。   他已经得知祖父病危的信息,正向这里赶过来。如此,这套线装本的《范氏 家乘》和《康熙字典》当场就交给了存连。   堂兄范存连,是我三叔祖父的孙子。他父母未有生育,范存连是从小领养的 孩子。他在我父亲私塾接受了启蒙教育。他很聪明,又用功。特别是他的珠算成 绩相当突出,父亲说存连的珠算是我所教过的学生中最好的一个。后来他的珠算 派上了用场,解放后一直担任村里会计。存连家距离我祖父家很近,他自己的祖 父去世得早,他就把四公公(我祖父排行老四)当成自己祖父看待,常常去照看 老人家。祖父在遗言中说到存连“对祖宗那一套还是蛮在意的”,有一件事或可 证明。我们兄弟姊妹解放后都改了名字,一直到1959年我给祖父写信,他才第一 次知道。按家谱规定,我这一辈的辈分用字是“存”,但解放后,不知从什么时 候,也不知从哪一位开始用了“成”,于是大家都跟着由存改为成。祖父没有直 接批评孙子们,而是批评了我父亲。相比之下,存连在这一点上做得就让我祖父 很满意。存连有五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出生在解放后,但他的孩子一律按照 家谱定下的字辈取名。   《范氏家乘》一向来被搁在佛龛和祖宗牌位之间,外面用深蓝色棉布包裹着。 那本《康熙字典》则放在书橱的最上面一格。那书厨与现在的书架不一样,跟现 在的碗橱倒有些类似,它不是玻璃门,而且平时是上锁的,所以从外面看不见书 橱里的书。在我还没到上学年龄的时候,有一次见祖父打开书橱,取出书来看。 我感到好奇,就走到祖父跟前,踮起脚来看祖父手里的书。上学之前的事,我的 记忆已经很模糊,都是在我长大之后,祖父告诉我的,而且多次提起我小时的事。   祖父将书凑到我眼前对我说:“你还不认得字,等长大了,读了书,跟你阿 哥、阿姐一样,就认得字了。”   我说:“公公,你教我认字吧。”   祖父想了想说:“你真乖,公公教你。我念一句,你就跟我念一句:人之初, 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祖父没念几遍,我就会念了。祖父直夸我。其实,这些内容,我已经听哥哥 们经常在念,给我留下了印象。经祖父一句一句教我,我很快就会念了。祖父一 夸我,我的兴致更高了,问祖父:“还有呢?再教我。”   可是祖父没答应我的要求,说:“今朝就念这几句,明朝再教你。到外头白 相去吧。”   父亲虽然是私塾教师,但我第一次接触的课本,却是祖父教我的。后来我才 知道,祖父教我的是《三字经》,是旧时幼儿启蒙读物。等我到了上学年龄时, 由于战争环境的影响,我还是进入私塾学习。那时父亲已弃教从政,当了共产党 的地方干部。他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不让自己的孩子再学旧时的启蒙课本,特 地购买了洋学堂的小学课本,要求私塾教师为我一个学生教洋学堂的课本。后来 祖父知道了,在父亲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从此,每天放学回家之后,祖父总要 让我念一会儿他认为我必须学的课本。除了《三字经》,还学了《百家姓》、 《千字文》等。而我对这些课文,可以说兴趣索然。相比之下还是喜欢洋学堂的 课本,“去,去,去,去上学……拍皮球、做游戏……”一读就懂,又有趣味。   祖父的遗言未能保存下来,这该怨谁?完全要怨父亲和我们这些孙子们。祖 父临终时,除了父亲、表兄和堂兄外,直系孙子辈们竟然一个也没到。可以预见 的是,即使有孙子们在场,祖父的遗言也不见得能保存下来。何以见得?这可以 从祖父为何不将家谱留传给他的直系子孙就可以看出。一句“儿子、孙子们反正 是不相信这一套的”,足见祖父的远见卓识。   《范氏家乘》我从小就见过。每年的三伏天,家里都要把冬天的衣服、被褥 以及书籍、账册等,统统摊在晒谷场的苇帘子上暴晒,这被称为“曝伏”。在搬 到一大摞家谱时,如果我在一旁,祖父会停下来,打开其中一册,让我过去看。 他对我说:“你看,我们的老祖宗范仲淹是宋朝的宰相,是个了不起的大官。” 那时我年幼,根本不知道范仲淹是谁。因为我自幼喜欢画画,觉得那上面有好多 人物绣像,引起了我的兴趣。祖父还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许多有关老祖宗范仲淹的 故事,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完全忘记。   1959年暑假,我又碰到祖父进行曝伏。祖父小心翼翼地将家谱一本一本地摊 在苇帘上。他已经知道我学过中国历史,知道了范仲淹的生平,并且还读过他的 作品《岳阳楼记》,没多说范仲淹的事,只是翻开一册家谱给我看。他很认真地 对我说:“你看,我们范家人取名字是有规定的,你是存字辈,是不能改的,改 了就出谱了。老祖宗定下的章法,是不能违反的。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宗族有 宗族的规矩。我叫你爷老头子把你们兄弟姊妹的名字都改回来,你爷老头子说现 在不能改了,再说这也没有啥个大不了的事。你看他说得多轻巧,忘掉了老祖宗 还是小事?我真不晓得他还有什么算得上大事的。”祖父还说到一件事,解放前 崇明、苏州本家帯信来说要修家谱,都因战乱未能继续下去。1949年后太平了, 但与崇明、苏州本家的联系已经中断了几十年。祖父认为可以另修支谱,曾跟我 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告诉祖父,共产党是不作兴修家谱的,要祖父打消这个念 头。祖父想不通,还跟父亲争辩了起来。   祖父说共产党也是需要家谱的,为什么要反对修家谱呢?   我也感到莫名其妙,问祖父:“共产党怎么需要家谱呢?”   祖父说:“从前不晓得你有没有出世,有一次你爷老头子偷偷地(其时我父 亲加入共产党是地下党)跟我打听你太公太婆,还有你叔伯祖父母的情况,有些 事我也一下子记不起来,我就翻了家谱告诉他。几年之后我才晓得,那是你爷老 头子为了共产党的事。他打听的这些事,家谱上差不多都有,而且十分准确。你 看,共产党不是也用得着家谱吗?”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回老家扫墓,特地去看望了堂兄存连。我向他问起 了《范氏家谱》的事。他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状况颇佳,耳聪目明的。他很惋 惜地告诉我,那家谱在文革破四旧中一把火烧了。他还说:要是它还在,这可是 一件宝贝了。珍贵的《范氏家乘》落了个被焚的下场,再聪明的祖父也是所料不 及的。   蚕豆、芦稷和雨水   蚕豆和芦稷,这两样农作物在我家乡,是每家每户必种的。但是祖父是个例 外。   蚕豆,用祖父的话说是“种么种在麦傍(之间,崇明岛方言)里,吃么吃在 污(大便,方言)傍里。”就是说,蚕豆是不能充当粮食当正餐,只能作为零食。   当然,祖父母并非一概不吃零食,花生是他们每年必须种植的。种植花生的 地是固定的,是紧靠路边数尺宽的一长条地。据祖父说,因为路人在行走时,会 带起路面的尘土,这种尘土洒落到路边的地里,最适宜花生的生长。老俩口的牙 口不好,怎么对付得了那硬邦邦的花生米呢?他们有吃花生米的特制工具。一根 约四五寸长的粗木棍,从两头打通一个孔,孔中插入一根类似擀面棍的小棍子, 就可以自如滚动,用来碾碎炒熟的花生米了。这是祖父自制的,它不仅碾花生米, 也可以碾碎芝麻等。祖母将碾碎的花生粉,装进一只容器,并加入一些红糖,那 东西吃起来既香又甜。   有一次我见祖父在吃花生米粉,他舀了一勺给我吃。因为好吃,我还想吃, 祖父说:“小人不作兴多吃,这个多吃了要烂牙齿,牙齿都要烂光。”他还张口 让我看他掉光牙齿的嘴,来证明他所言不虚。“我现在反正牙齿都烂光了,吃吃 也无所谓了,你小人还是吃吃剥壳的花生好。”从此我再也不敢吃那既香又甜的 花生粉了。   芦稷,是一种类似甘蔗的植物,植株高高的,样子像高粱,但比高粱还要高。 茎多甜汁如甘蔗,而又比甘蔗脆嫩。有的地方也有管它叫“崇明芦稷”的,是不 是它的原产地为崇明,不得而知。一到夏天,原野上除了树木之外,能够一目了 然的就是芦稷。芦稷顶端结的籽,有黑、红两种。而茎肉也有两种,一为白,一 为嫩黄。芦稷是农民夏日解渴的良品,特别受到孩子们的喜爱。   为了不让芦稷占用良田,一般都种植在田埂旁和河坎边。但是祖父连田头地 角都不让芦稷占用,他家的田埂两旁种的是黄豆、高粱。黄豆,可以收获毛豆当 蔬菜,成熟的黄豆,则可以用来榨油或交给豆腐作坊加工豆腐。而高粱呢,则是 祖父的最爱,用来酿酒。   说到高粱,有一件事需要顺便说一说。约在成立农业初级合作的那年,政府 动员农民“卖余粮”。村里要祖父卖的余粮数字比较大,如果加上用来做酒的高 粱,余粮任务可勉强够数。高粱对于祖父来说,那简直是他的命根子。因为他喝 的酒都是自己酿的,从来不买市售的酒。祖父连夜赶到我们家,向父亲求救,问 父亲余粮数字是否可以减少一些,这样高粱就可以保留下来。父亲回答得很干脆: 余粮数一斤也不能少,照村里的要求卖。至于高粱,我会给你想办法的,你尽管 放心。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搞到两大麻袋的高粱,请人给祖父送了过去。祖父非 常感激父亲,经常念道这件事。祖父喜欢喝酒,父亲喜欢吸烟,祖父说吸烟不好, 父亲说喝酒不好。经过这件事,祖父才知道,父亲不是反对祖父喝酒的。   但是1959年,祖父破例种了芦稷。自从年初接到我的信之后,祖父就向邻里 讨取芦稷种子,种一些芦稷迎接我的到来。讨了数十户人家,居然没讨到一粒芦 稷种子。原来当时因粮食不够吃,家家户户有限的自留地,全种上了粮食作物, 哪有土地来种填不饱肚子的芦稷。祖父见凡是能够种芦稷的,差不多都是一些干 部,就要我父亲想想办法。父亲在公社开会时,问了好几个干部,终于讨到了一 小手把芦稷种子。   吃过晚饭,祖父、父亲和我一家三代人,在屋前晒谷场乘凉。村里人都知道 我回来了,好多邻舍都赶来看我。祖父去砍了些芦稷招待大家。   来客对祖父说:“老老,这芦稷是给你孙子吃的,我们不吃。”   有位上了年纪的邻居说:“过去芦稷算个什么,连贼都不偷的东西。”   祖父说:“我从清朝看到现在,没有哪朝哪代,芦稷是个稀罕东西的。说过 去地主、富农有饭吃,贫下中农没有饭吃。现在倒很公平了,地主、富农和贫下 中农大家都半斤八两没有饭吃了。我亏撒(幸亏,崇明岛方言)没有入社。”   还是那位上了年纪的说:“说句不中意听的话,现在倒有点像解放前了,一 过年,十户人家倒有九户人家缺粮……”   祖父说:“上面有几个懂得种田的,不懂种田的人来领导种田,这田还能种 得好?要大家多打粮食。要是增产了,就要多卖粮食,啥人高兴多增产?统统都 是鼓励懒人的办法。种棉种稻,种多少,都是农民自己的事,应该由农民自己来 安排。上面不懂,还要硬性规定。”   对农作物的安排,祖父有独到之处。家乡农田可以种水稻也可以种棉花,棉 花和水稻各种多少,这要视当年的雨水多少而定。但从前并没有什么远期的天气 科学预报,农民唯一的参考就是那本《皇历》。那时的《皇历》封面上绘有若干 条龙,龙的多少预示着该年雨水的多少。比如有四条龙,该年就是四龙治水,表 示该年雨水偏少。如果有九条龙,那就是九龙治水,预示该年雨水相当多。有道 是“天有不测风云”,雨水的多少,《皇历》的预测准确率很低。所以,农民基 本上还是靠碰运气。祖父对《皇历》的预测,采取的基本态度是不可不信也不可 全信,还得根据自己的经验,最终判断该年的雨水情况。他用以判断雨水多少的 途径有多种,我只记得其中一种。   家乡河道密布,螃蟹很多。每到深秋季节,成熟的螃蟹纷纷顺流东渡,至河 水与海水交界处交配产卵。经过一个冬天,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卵子孵化出幼 蟹。幼蟹纷纷沿着河道逆流而上,至内陆河道定居。这幼蟹的迁徙蔚为壮观,绝 对可以与非洲大草原角马大迁徙相比。只见在接近水面的河坎上,密密麻麻的比 小指甲盖还要小的幼蟹,纷纷向上游爬去。就在这个时候,祖父会出现在河岸上, 蹲下身子,仔细察看迅速爬动的幼蟹群。他认为幼蟹多,预示着这一年雨水丰富, 反之则表明雨水少。但如何判断幼蟹究竟是多还是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 与观测的时间段、河段以及对往年观测的记忆都有关系。所以,祖父不会以此为 判断雨水多寡的唯一依据。   他对雨水多少的判断准确性当然要高于《皇历》,所以他的农作物丰收的概 率也就高。关于农业技术上的经验之类,祖父对乡里人都毫无保留地传授,唯独 对远期天气的预测经验,他从不透露。于是村里人就暗暗仿效祖父的做法,安排 自家水稻和棉花的种植面积。   这是祖父对于远期天气的预测,对近期的天气预测,那是我亲眼所见。有一 次祖父息工之后在河里洗澡,抓了一条大鲫鱼。晚餐在吃这条鲫鱼时,祖父剔出 鲫鱼的一根肋骨,夹在筷子上看了看,说:“天要落雨了。”果不其然,第二天 夜里,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下了一场好大的雷雨。   我对祖父说:“公公,你真有本事,能够预报天气了。”   祖父一听笑了:“这不算啥个本事,经历多了自然就晓得了。要能算出一年 的雨水,那才叫本事。雨水那是上天掌管的,我们凡夫没有本事晓得。万一有凡 夫晓得,那也是天机不可泄露呀。对于天气,我们凡夫还是碰碰运气的多。”   暑假里我想为年迈的祖父干点活,可他总是不让我下地,推说那些活我不会 干。小时候,祖父就怕我们这些孩子偷懒不愿意干活,现在我要求干活,他反而 不让我干了。有一天下午,也就是下髎酒后,祖父要我跟他下地。他交给我一把 镰刀,说:“帮我一道斫高粱去。”我终于捞到替祖父劳动的机会了,心里不觉 一阵高兴。   来到高粱地,祖父只关照我高粱穗砍多长一截,其他什么也没说。这么简单 的活儿,是不用多交代的。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活儿,到我手里还是出了大事。砍 了没几个高粱穗,突然锋利的镰刀口砍到了我的手指。刀口很深,连雪白的筋腱 都暴露出来了。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喊了一声。祖父闻声丢下镰刀, 立刻赶过来,用手捏住了伤口,连连说:“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没交代清 爽……”祖父就这样捏着我的手,把我牵到家里,从佛龛前的香炉里抓起一把香 灰,捂在了伤口上,并用一根棉布条缠绕了起来。关照我:“两天之内手指头不 要碰着水。”果不其然,两天后伤口就收口了,一点都没有发炎。这香灰怎么比 消炎药还管用,至今我都想不明白。   骂 人   祖父的骂人,是他为人处世的一个鲜明特点。他的骂并非满口恶言,侮辱人, 不是现代人理解的骂,准确的说应该是批评。但批评这个词,在我们家乡,是五 十年代初之后慢慢进入民间用语的。在我与祖父相处的日子里,祖父从来都没有 使用过“批评”这个现代词。   祖父骂人源于对自己和对别人要求极严、极高。人有两种行为,他最不能容 忍,第一是懒惰,其次是不合传统礼仪规范的行为。   我们兄弟姊妹的行住坐卧,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父母对我们好像没怎么操 过心,全靠祖父母的培养。父母最多从旁给我们加以提醒:快不要这么样了,公 公要骂的。   孩子总是喜欢玩的,这是他们的天性。我们兄弟姊妹们,从小虽经祖父母的 耳提面命教育,但总有玩耍的时候。   有一次,祖父见我和邻居家一帮孩子在制作风筝玩耍,把我们手中尚未完成 的风筝一把夺过去扯得粉碎。除了我,其他孩子们拔脚就往外逃跑。祖父立刻大 声把他们喊了回来:“别跑,回来回来回来!我教你们一件很好玩的事。你们见 过养蚕吗?”   因为从来没有见祖父这么和颜悦色地说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家 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祖父指着一个年龄最大的孩子问:“你见过养蚕吗?”那孩 子一边往后退缩一边使劲地点点头。祖父又指指其他的孩子问:“那你们呢?” 这一下,不管有没有看见过养蚕,都跟着点头。祖父接着说:“好,你们回家去 叫爷娘去买一点蚕子,都学着养蚕。养蚕可好玩呢。放鹞子能当饭吃吗?玩,要 玩得有用场,没用场的事不要玩。听见了吗?快回家去。”孩子们纷纷飞也似地 跑了。   过了几天,祖父弄来了蚕子,向我四哥和我交代了养蚕的方法。村里其他一 些玩伴家,也都开始了养蚕。我和四哥参与养蚕,只是专门负责采桑叶而已,喂 桑叶、清理蚕沙等,其他全由母亲包办。母亲在娘家养过蚕,有很丰富的养蚕经 验。由于采桑叶需要,我学会了徒手(不借助绳子等辅助工具)上树。经过了养 蚕才知道,养蚕确实是一项充满了童趣的活动,所以我对养蚕有说不出的兴致。 每年一开春,我和四哥从学校一回到家,就忙养蚕的事。蚕茧可以卖钱,用卖蚕 茧得来的钱,买学习用品,置办夏天的衣服和买漂亮的遮阳草帽。迁入新居后, 虽然我家没有了桑树,但养蚕照旧。我和四哥就到没养蚕的人家桑树上采桑叶。 可以采别人家的桑叶,是家乡的一种习俗。真的如祖父所说,养蚕既好玩又有用。   在村子里,祖父只要见到不如他意的,比如农田管理不及时,播种的时令不 对,偷懒玩耍,就会高声责骂,直接开销,不留一点情面。因为他骂得有理,村 子里的人,大大小小对祖父都十分敬畏。不少人从祖父那里获得了帮助,甚至改 变了命运。   祖父家邻近有兄弟二人,自从父母过世之后,分家各自独立生活。分家时两 人的家产田地是相等的,但没过多少年,老大与老二便显出了贫富的差距来。老 大,论吃口,他只有两个孩子,而弟弟却有三个孩子,但老大日子过得很急急巴 巴,不如弟弟。弟弟不但日子过得好,甚至还买了一头耕牛。那耕牛,农忙时耕 田,农闲时,让牛拉磨,代人加工面粉等。祖父隔三差五到老大田头,给老大具 体指导种田,逼着老大不能偷懒。一见老大偷懒,祖父就要大着喉咙教育他: “人勤地勿懒,人做勿煞,只有懒煞。”后来老大渐渐改了懒惰的习性,庄稼不 再歉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后来老大让两个孩子各自学了一门手艺,一个学会 了阉家禽、家畜,一个学会了补铁锅,如此,一家人的日子就超过了弟弟一家。 这件事很像我读过的一篇语文课文。   说到祖父的骂人,父亲曾经给我说过两件事。   父亲说祖父批评人,是不论熟人还是陌生人的。一天祖父上县城购物,路过 我们家,正巧父亲要去县里开会,于是两人同行。途中,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在田 里掘土。不知为何,祖父停下脚步,察看了一下那位掘地人。然后,高声对着他 喊了起来:“喂,你这位大哥,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像个种田人啊?” 边喊边走了过去。“掘地不能用死力。”祖父告诉那位掘地人。那个掘地人停下 手来问祖父:“请问大伯,要怎么掘才对啊?”祖父接过那人手中的锄头,一边 做示范一边讲解:“锄头落下来的时候稍用一下力,锄口入土时就不要用力了, 再用力就是死力了。翻土时,不要光是手臂用力,人要同时后仰,腰、腿都要同 时用力,这样人就省力了。你来试试?”   “谢谢大伯指教!”那人接过锄头说,“不瞒大伯说,我本来是城里人,半 个月前才落户到这里种田的。”   “哎呀,错怪了大哥。这么大年纪了才开始种田,真难为你了。”   祖父想不明白,回到大路上边走边自言自语:“为啥这么大年纪了下乡当农 民?”   父亲没有跟祖父多说什么,父亲说:我说了他也弄不懂。   父亲身体向来不好,提前退职。母亲因癌症不足六十岁在杭州去世。父亲为 此非常悲伤,曾在我面前留着泪说:“真是想不到,你妈会在我前面走。我真后 悔啊……”他后悔不该让我母亲去北京、杭州给我哥哥、姐姐带孩子,要不在乡 下就不会去世得那么早。他老是念叨、追忆年轻时他俩的事……   1939年新四军东进到我家乡。父亲是当地最早觉悟,投入革命的第一批知识 分子,并担任了第一任乡长。就在父亲上任几个月之后,父母间发生了一件不愉 快的事。我们兄弟姊妹多,父亲没日没夜在外工作,家中的事照顾不到,母亲就 在父亲前说了她的难处,于是两人发生了口角。不想父亲竟然出手打了母亲一个 耳光。母亲为此暗自流泪,不想被敏感的祖母发现了。在祖母的再三追问下,母 亲诉说了事情的原委。祖母安慰了母亲,并将此事告诉了祖父。祖父很生气,他 们一致认为此事不能就此罢休。   祖父先到了乡政府,找到一位他认识的副乡长。这位副乡觉得要批评范乡长 很为难,于是建议他到区委,找曹书记去。这曹书记是本乡本土人,是父亲的学 生,父亲当了乡长,他当了我父亲的通信员。由于他工作好,很上进,后被提拔 为乡指导员。不久又提拔为区委副书记、书记。曹书记是祖父所熟悉的,他就去 了区委。   曹书记很客气地接待了祖父的来访。当祖父把事情的经过向曹书记做了说明, 曹书记一听哈哈大笑说:“老老(还是过去的习惯称呼),你就为这事?那有什 么大不了的事。哎呀,夫妻之间吵架,这种事太平常了。老老,你回去吧,下次 碰到先生,我跟他说一说。”   曹书记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使祖父大失所望。祖父说:“打娘子的事怎么 是小事?他在家里能打娘子,在外面他就可以无法无天。既然你们共产党不来教 育他,那只有我做爷娘的回去教育他了。”祖父说完立起身气乎乎地走了。   曹书记一直把祖父送到门外:“老老,你放宽心,不要生气……”   当天晚上,当孩子们都睡下之后,祖父把父亲母亲叫到了祖父母卧室,关上 了房门。随后转身命令父亲:“跪下!”   “哈事体?”父亲愣那里。   “你自己做了啥事,你不晓得?当了个芝麻绿豆官,回到家里就打起娘子 来……”   父亲一听是为这事,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不要跪在我面前,跪到你娘子面前!”祖父命令父亲。“我为这件事,乡 里区里都去过了。曹书记说打娘子是件平常小事。我当时就对曹书记说,既然共 产党不来教育你,我爷娘来教育。你读了那么多书,你说说看,我们老祖宗在哪 里说过可以打娘子的?”   “我错了。”父亲说。   祖母也气得不行,对父亲说:“为了永远不忘记这件丑事,你自己打自己的 耳光!”   祖母的家教其实也是很严厉的。   啪!父亲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显然不合祖父母的要求。祖父说:“这是打耳光?你打娘子的力气哪里去 了?”   接着父亲连续不断,重重地啪啪啪地打自己的耳光。   母亲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伸手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父亲乘势扑到母亲 的膝盖上也哭了:“是我错了,请你原谅,从今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父亲不愧是位真君子,说到做到,一直到母亲离开家乡,再也没有发生过那 令人不愉快的事,甚至连口角都未曾有过。父亲在担任乡干部期间,工作勤勤恳 恳,直到病退。   我回老家扫墓时,凡认识我的人,一见我都竖起大拇指,称赞我父亲是个好 干部,称赞我祖父是乡里的一代好人、能人。一位当时的大队干部,也是我父亲 的学生,对我说:“范先生每次见到我,总要提醒我,当干部,不是自己应该得 到的,千万不要往自己袋里揣。”他边说还边学我父亲用手往口袋里揣的动作。 “你爸爸,为什么要特别提醒我?因为我们大队,有好几任干部都出过事,他不 放心我,要我吸取教训。范先生还说,你贪污了,也许今天没人知道,但是这种 事将来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   最后他还特别关照我,“乡里老百姓不会忘记这两位老人,希望你们做子孙 的也不要忘了他们呀。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能回家乡来给他们扫墓。” 【丝露集】∽∽∽∽∽∽∽∽∽∽∽∽∽∽∽∽∽∽∽∽∽∽∽∽∽∽∽∽∽∽ ◆             泊车               ·Feng Gan·   一   罗定对自己感到颇为自豪的事情之一是练就了一手好的泊车技术。对于他这 个搞纯理论研究的人来说,动手能力确实不如其他的人,他对此也颇能坦然接受。 毕竟上天给了他一个善于抽象思维的大脑,他深以为已经是巨大的恩赐,因而在 执行力方面逊于他人,也是很公平的事情了。所以,打小时候起,他就认为自己 恐怕注定不会是一个好的司机。每每看到同学的父亲熟练驾驶解放牌汽车,流畅 地换挡加速减速,他总是充满了羡慕,也油然升起一丝的恐惧。当然,那时候的 他不会知道,比起开车来,泊车才是更麻烦的事情。   他很庆幸自己是在美国完成从一个路人向驾驶员的转变,在美国的土地上顺 利地拿到的驾照,终于能够在超市买大件的时候潇洒地签支票了。他一直对国内 驾校的学习方式以及国内考驾照的方式充满着一种恐惧,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能 力通过各种各样的考试,然后顺利地拿到驾照。然而,在美国,这一切都是那么 的容易,有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竟,他周围也有人路考了七、八次也没 有拿到驾照,其中就有他的同门师兄和一位留学生的夫人。   在美国要首先学会开车,这是真的,至少在他留学的地方是真的。事情也很 凑巧,罗定刚到美国时,他们实验室的一个泰国人乔准备毕业回国,要把车处理 掉,他也就顺便买下了。这是一辆雪佛兰手动挡车,在当地绝对算得上是奇葩车, 因为美国人已经基本不用手动挡的车了。买车和卖车需要两人同时办理相关的手 续,乔载着罗定跑这跑哪,同时教给他很多开车的经验。罗定牢牢记住的一句话 是:“开车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你必须用全部的身心去开车!”   办完车辆转让手续、购买了保险之后,罗定正式成为有车一族。不过,在拿 到正式的驾照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办,第一件事是要拿到一个学车许可证。罗 定用一个晚上读了几遍车管所的一本挺薄的手册,第二天到车管所参加考试,不 到5分钟就交了卷,居然恰好达到分数线。末了,管理处的老太太还仔细跟他讲 解了他做错的题目。他至今还记得其中一题:当你要开车离开停车位时,如果听 到有小孩的声音,你将如何做?1. 直接开车离开;2. 按喇叭;3. 下车检查车 周围;4. 坐在车里观察。罗定记得他选择了2。老太太告诉他,正确的做法应该 是下车检查车周围,因为有些小孩可能是有耳疾,听不到喇叭声。真贴心!   拿到学车许可证之后,接下来就是学习怎样开手动拨的车了。乔的心肠挺好 的,答应在她离开美国之前每天教罗定一小时。第一天,他们在停车场练习换挡, 乔发指令,罗定操作离合器和手拨,直到可以条件反射般地切入到任何一个档位; 第二天,他们在停车场开着车练习直进和直退,从这头开到那头;第三天,他们 在停车场练习转弯,熟悉判断车的转角规律和车与车之间的距离;第四天,他们 在整个校园内转大圈,从一个停车场,开到另外一个停车场;第五天,他们在小 镇上转圈,顺便把各个超市也熟悉了一遍。第六天,乔走了,罗定自己开车上下 班了。   第一天自己开车上班是一件很兴奋的事情,毕竟儿时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 罗定觉得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尤其是开着手动拨的车。隔三差五 地踩离合、换挡、松离合的同时踩油门,一连串的操作尽显对车的完全操控,犹 如一个将军指挥着自己的坐骑在战场上纵情驰逸,一时风光无限。蓦然间,他突 然想起了以前一位女同事说过的话,她说她最憧憬的一件事情是穿着一身雪白的 套装,然后骑着一辆鲜红色的摩托车来上班。人心大抵如此吧!   然而,当他来到停车场的时候,他有点傻眼了。乔教会了他很多的开车技巧 和开车必须注意的事情,但是,唯独忘了教他如何泊车。面对停放了不少车辆的 停车场,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他尝试着卡进一个停车位,数次操控车辆均失 败。最后,他只好悻悻地在停车场的边角处的乱草丛旁边把车泊好了。   下班时,他有意盯着停车场,等里面的车走得差不多了,他才一路小跑躲进 自己的车里,然后立刻打火、松闸、换挡、踩油门,幽灵般地溜出了停车场,生 怕别人看见自己把车停在这样的旮旯里。来时的风光不再,平添了一段如丧家之 犬的感觉。等他把车开回到住处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泊车会成为他的梦魇。   二   罗定租住的房子就在校外的州际公路旁边,离他的办公室也就5分钟的走路 路程。住房虽然相当简陋,不过该有的东西还是一应俱全。每月的房租是425美 元,水费、电费、有线电视费和冬天的取暖费全部包括在里面。他住的那栋房子 整体呈现L型分布,总共有五家住户。L型的底部住着一位学数学的本科生,转角 过来就是一位美国大爷。罗定的房间紧挨着美国大爷的房间。他对其它两户人家 没有太深的印象,因为那两间房的住户经常换。   罗定将车开回了住处时,只有美国大爷的车停在那里,谢天谢地。他一点一 点地挪动车子,努力将车泊在了自家门口。下车之后他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杰作, 实在没法跟大爷的泊车水平相提并论。大爷开的是一辆老式的凯迪拉克,紧贴着 L型的转角位置泊着。罗定开始为大爷担心起来了:他的车抵着大爷的车,如果 大爷要出门,这车还能捣腾出来吗?罗定重新开动汽车,往后溜了一段,让前面 多出一些位置。好在那个本科生没有车,而另外两户人家经常不在,位置还显宽 敞。   然而,居安思危是罗定的本性。吃完晚饭后,踌躇再三,他再次把车开到了 学校的停车场,沿着边沿练起了泊车。当然,开始是顺着泊。在昏黄的路灯下, 不断地从不同的距离,不同的角度贴向边沿,然后再把车打直。他希望从中找到 一些规律,但是后来发现这确实有点难。   一位留学生开车来到了停车场,看到罗定在哪里把车扭来扭去的,便走了过 来。   “练parking呢?”   “是。”   “这样练不行,要倒着进,路考的时候考官就考你这个。”   “倒着进?”   这个留学生把他的车在旁边泊定,然后跟他说:   “你先把车开到我的车旁,等两车的后视镜对齐了,你就右打满后退,看看 车头差不多到我的车尾部了,再反向打满进去,就行了。”   罗定按照他的方法试了一下,居然真的顺利泊定,太容易了!那个留学生跟 他说,我把车放在这里,你好好练吧,说完就去实验室了。后来才知道,他属于 比较另类的学生,每天晚上进实验室,早上离开实验室,通宵做实验。后来再遇 到他时,他已经准备论文答辩了。再后来,听说去了一家美国的公司,从此再无 音讯。   罗定按照他的方法反复练习,依然发现问题不少。车靠得太近吧,车头没法 打进去;靠得太远吧,又跟侧面的车贴上了;退的不够多吧,把车拉直后一看, 自己的车突出在外;多退些吧,又上坎了。唉,看来自己的动手能力确实差些。 难道就真的没有规律可循吗?   罗定将车开回住处,立刻上网查资料。海捞一遍之后,居然也找到了几个视 频,教人如何泊车。不过,看完之后还是不得要领。教泊车的是个美国黑人,他 上车后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告诉你要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找到停车位后,亦 是如此。当你决定要泊到这个位置时,先要你判定好你的车与其它车的距离,以 便保证能够有足够的转向空间。但是,他只说是适当的距离,究竟是多少距离, 也没有明说。看着这个黑人哥们前后不停地折腾,不停的嘚不嘚,罗定失去了耐 心。难道就没有高科技点的料吗?   罗定不死心,他开始从科研论文方面着手查找,居然还真的找到了关于泊车 的论文【Engin. Appl. Art. Intell. 2001, 14, 419-434.】。没想到泊车这么 点事,要想把它搞清楚还真不容易,非得动用微分方程组才行。看完之后,他发 现要想顺利泊车,涉及的因素实在太多了,要想手工计算得到一条完美的泊车路 径实在不现实。他总不能每次泊车的时候都先拿出尺子把前后左右的距离都量一 遍,然后又把旋转的轨迹算出来、画下来,再泊车吧。真这样做的话非得给人笑 掉大牙不可!   看来,泊车真没有啥捷径可言,只有一个字:练。从第二天起,罗定就每日 早出晚归的,好多匀出些时间练习泊车。除了自己所在的停车场,还开着车到学 校的每个停车场去转悠,专门挑些难泊车的地方开练。有时也专门一大早跑到镇 上去,找些店面门口试着泊车。一段时间之后,居然也小有所成,等闲之处还真 难不倒他。   一日晚间罗定开车回到住处,顿时有点傻眼了。新搬来的邻居在开party, 本来就不大的地方歪歪斜斜地停着三、四辆车。不过他们还是很贴心的,专门给 他门口留了一小块地儿,比起停车场来确实小了点。美国人民考验你的时刻来了! 罗定钢牙一咬,开始了惊险的泊车表演。为了不顶后车,他有意打大了角度,结 果后轮上坎,前端也旋不进来。重来。把角度打小点,贴后车紧点,倒是可以入 位,不过车子突出去一大块,旁边的车恐怕开不了门了。不能让美国人笑话!有 几个哥们姐们正在房檐下看着呢。继续来。就这样,他在哪里不停地折腾,折 腾,......。   终于,一个美国小伙看不下去了,自告奋勇过来帮他泊车。可是,当他坐进 车子之后,不到半分钟就出来了:不会开手动拨的车。哈哈,罗定的虚荣心瞬时 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三   说实在的,在罗定居住的这个小镇上,泊车还真不算是个大问题。地大、人 少、停车位特多,无论到哪里去,都能找到宽敞的停车地。只要稍微有点常识, 泊车还真不算难事,至于是否泊得好看,那就另当别论了。好在多数停车场都是 田字型的,你的车往车堆里面一趴,别人也看不着,好坏自知就是了。不过,罗 定在泊车上还是小丢了一把脸。   这是一次去加拿大办第三方签证的经历。罗定与两位女留学生相约开车去加 拿大蒙特利尔市的美国领馆申请入美签证,罗定负责开车,另两个学生负责地图。 这两个女生很有意思,到美国很多年了,一直没有拿到驾照,因为住在校内宿舍, 通常不需要开车。需要买东西时,大多趁着夜黑把车开到超市去。小镇上只有两 个警察,晚上也早下班了。偶尔有巡警的车从小镇上穿过,自然也无暇没事找事 地查个驾照什么的。所以,很多年来,都是平安无事。但是,一旦遇到大模大样 出远门,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这次去加拿大,是罗定拿到驾照以来第一次开车出远门。说起拿驾照,还真 有不少曲折。拿到学车证后,必须报名参加一个驾驶培训班(费用大约是25美 元),学习两个晚上,然后第三晚考试。培训班上的教练主要是讲解在真实的路 况下的各种规则。例如,他专门提到转弯时不能cut in,即不能路口直接打方向 盘走斜线转,而必须直行至接近中心位置时再转。   培训班考试通过之后,就可以上网申请路考时间和地点。头两次路考免费, 从第三次开始,每次路考收15美元。据说能够一次通过的留学生很少,多数是第 二次路考时通过,而三次及以上的人数也不多。有些留学生在国内就拿了驾照, 开车也很溜,不过路考时通常也不会一次让你过。因为考官害怕他们的驾驶风格。   罗定是第三次路考时才通过的。虽然独自开车已经几个月,在镇上也跑了不 少地方,自我感觉没有问题,一次能过。但是,到了考场上车之后,才发现完全 不是那么回事。考场就是一个小镇,各种大路、小路犬牙交错,各种各样的路口 也令他有点手忙脚乱的。考官上车后,会先问是否听得懂他说话,确信你能听懂 后,发出开车指令。然后不断地要你走这里,走那里,在这里转弯,到这里泊车, 到那个路口停车,......。   罗定头两次路考遇到的是同一个考官,一个胖胖的美国人,看上去挺慈祥的。 不过,令他感到不解的是,考官上车后就不停地发抖,手紧紧第拽着车顶的拉手。 罗定有点被他吓着了,开车有点心神不宁。在一个路口,遇到黄灯,罗定赶紧踩 了刹车,停在路口等红灯。考官马上问:   “你为啥停下来?”   “黄灯啊。”   “路口遇到黄灯要马上开过去,不能停!你一停车,就耽误后面的人的时 间!”   罗定的脑子立刻真空化了。也不能怪他,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过红绿灯的问题, 他所有的知识,也仅限于红灯停,绿灯走,还真没有思考过黄灯时该怎样。当看 到黄灯亮时,他只是条件反射式地意识到马上就是红灯,然后就下意识地刹车。 没想到在以效率著称的美国,路口遇到黄灯还得快速冲过!很自然地,第一次路 考失败。   第二次路考还是遇到这个胖考官。后来才知道,在这个地区,总共只有两个 考官,每个考官负责一片,每天要对付几十个人的路考。据说,美国人路考时一 点都不温柔,仗着车大马力大,考试时飙车也时有所见。因而考官们都整日提心 吊胆的,生怕会遇到个不要命的。这也不奇怪他一上车就抖得慌。陪他来路考的 同事的夫人考了7次没有通过,据说是胆小,每次路考时浑身发抖,考官看到她 抖更加害怕,结果一路下来两个人抖个不行,自然不能通过。罗定的第二次路考 虽然没有啥大问题,但是考官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自然找了几个理由没有 让他过。   两次的路考失败,让罗定很是沮丧。他甚至怀疑他是否也会步他师兄的后尘, 考个7、8次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啊!总不能每日提心吊胆地开车上下班。要知道, 在美国,拿着学车证开车时旁边必须有一个有驾照的人,独自开车是违法的。虽 然美国人比较宽容,没有特别把这当回事,再加上警察也懒得查车,但他心里总 是觉得不安。他的师兄安慰他说:   “美国人路考,不是看你的车技如何,更多时候是考你对于路人的关心程度。 如果遇到路边小道有行人,你不减速并表现明显的判断行人的姿态,立马就判你 fail。遇到骑自行车的人,你不表现出明显的减速动作,也是立马判你fail。记 住:态度决定通过!”   在仔细思考了各种应对方式之后,罗定第三次报名路考,这次交了15美金, 真有点心疼。他把路考时间挑在了一月中旬,主要还是赌这个时间点会换考官。 他赌赢了,这次是一个瘦瘦的考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挺斯文的。上车之后, 照例问话,然后指示将车开出。一路上,天空飘着雪花,大地一片皑皑,车轮在 雪地上碾压的吱吱声尤其地清晰。比起那个胖考官,这个瘦考官淡定了很多,一 路上毫无表情。当罗定以流畅的手法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路边的平行泊车后,他不 自觉地点了点头,罗定刹那间看到了光明。果然,考试完后,他交给罗定一张写 了一个小写字母p的纸条,丢下一句话:   “不用再来了。”   罗定知道,他过了!他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放到胸前的口袋,招手让陪他来考 试的同事上车。   “怎么样?”   “过了!”   “恭喜!”   “谢谢!马上通知你老婆报名路考,这个考官很nice!”   四   从罗定所在的学校去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市本来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据说 他的老板可以在磅礴大雨中用一个半小时就开到蒙特利尔的飞机场,再从哪里搭 飞机飞到美国各地。不过,罗定不敢奢望这样的速度。为了时间充裕,他们决定 早上九点出发,预计中午就可以到达蒙特利尔市预定的假日酒店。不过,两个女 留学生的导航能力确实欠佳,他们的车常常穿越一些小路,耽误了不少时间。   穿过美加边界后,进入了加拿大的州际高速公路,四车道上汇集了庞大的车 流,浩浩荡荡。罗定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势,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电影中疯狂 奔跑的牛群中的一只小牛,随时都有可能被别的牛踩踏。旁边呼啸而过的车辆, 刺激着他的神经。更麻烦的是,路牌上清晰标明:车速不能低于75迈。罗定感觉 到手心开始冒汗了。   罗定有过飙车的经历。在拿到驾照之前,为了练车,他常常在周末的早晨开 车去靠近美加边境的沃尔玛超市。在无人管束的小地方开车,绝对是一件非常惬 意的事情。州际高速公路到了这里,往来的车已经很少,而在周末的早上,在几 十分钟的时间里,你遇不到一辆车,心情自然就飞了起来。在一条笔直的、望不 到尽头的高速路上,罗定把逐渐把车速提到了80迈。顿时,他感到整个车都飘了 起来,像一片树叶漂浮在空中,周围的马达声仿佛也消失了,充满着一种怪异的 宁静。他看到前方的道路在向他扑面而来,在朝阳的映衬下就像油画中通往天堂 的大道,金光灿灿。他慢慢感觉自己也飘了起来,眼皮也慢慢变得沉重,只觉得 时间仿佛停顿了下来。他刹那间惊出了一身冷汗,迅速松开了油门。从那以后, 他再也不敢做这类的尝试了。   现在,他有必须重温那个恐怖的时刻了,而且还是在汹涌的车流中。他紧握 着方向盘,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车尾灯。刹那间,他体会到乔跟他说的那句 话:   “开车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你必须用全部的身心去开车!”。   确实,现在的车上,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位留学生,容不得半点差池。突然 间,一辆车从他的旁边快速冲过。他定睛一看,是一辆破旧的皮卡,车顶悬着一 根吊杆,冲着他一颠一颠地。他不为所动,继续紧握方向盘,把车速控制在75至 80迈之间。终于,在中午时分,他们顺利到达了蒙特利尔市。不过,他没有想到 的是,高速公路居然是穿过市区的,等他下定决心切出高速公路下到市区时,已 经到了市区的边沿。唉,导航员真的很重要!   进入到市区后,他发现这个加拿大的城市与美国的城市确实不同,这个城市 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大街的两边泊着一溜的车,密密麻麻,一辆接着一辆,侧面 看过去,整齐划一。在市内的其它主干道上,也是一派同样的景象。这种情况在 美国比较少见,至少,在他去过的西雅图是见不到的。美国城市的车,基本上都 收到高层停车场去了。   他们在市内兜圈子,路边的标识牌常常写的是法语,他们都不认识,只好按 照数字走。两位导航员手忙脚乱地从打印出来的地图中去查找路线,不幸的是, 她们的导航能力显然不足以应付这个陌生城市复杂的街道。他们好几次反着穿过 了单行道,急得路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两手做喇叭状冲着他们喊:one way!   最后,他们决定先停下车来找个路人问问。他们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想找 一个车位。这实在有点困难。加拿大人的泊车水平确实非常的高,给罗定的感觉 是一辆紧贴着一辆,就是把车蹩出来都难。间或有个空位,但罗定自讨没有这个 能力泊进去。终于,他们在接近主大街的位置上找到了一个稍宽的位置。   罗定问两位留学生:   “你们两谁的泊车技术好?”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驾照。”   无奈,罗定只好让她们下车帮忙看着点,自己尝试将车泊进去。说实在话, 这个位置确实不好。首先前后的距离大约也就比车长多出小半米,腾挪的空间有 点儿紧张;其次,靠里面是一堵骑墙,限制了车尾;最后,这里挨着闹市区,不 断有人从路口进出。罗定在她们的指挥下开始了冒险,一个负责车头,一个负责 车尾,一会咋咋呼呼说车头要别着了,一会又说车尾要蹭墙了,……罗定被她们 折腾得手忙脚乱地,第一次体会了到“女司机”三个字的含义。最后,他们三人 终于把车塞进了车位。罗定下车一看,三分之一的车头蹩斜着漏在外面,在整齐 的车溜中憨憨地冲着大街,像个豁牙。三三两两经过的路人都会好奇地把他们的 车看上一眼,顺带打量他们一会。   罗定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五   罗定开着车与妻子一同去番禺与朋友们聚餐,这是他回国后首次自驾去郊区 聚会。他的车依然是雪佛兰,与原来的车不同之处是:新车是六速手自一体变速 箱。在买车之前他也曾踌蹴再三,究竟该买什么牌子的车呢?在广州的大街小巷 中跑的基本上都是日系车,而大家的口中对日系车似乎非常有好感,例如省油、 超控灵活等。从旁人的口气来看,你如果不买辆日系车,你简直都是逆潮流而动。   无奈,他跑到跑马场的的汽车销售市场,挨家挨户去看,坐进一辆辆车中去 体验。当他坐进一辆雪佛兰后,一种熟悉的感觉立刻回到心头:同样的仪表盘, 同样的内衬材料,同样的颜色。就它了!虽然没有了离合器,让他觉得左脚有点 不习惯。不过,因为可以将自动改为手动,依然可以满足超控的欲望。   他买车的初衷主要是妻子上下班之用,妻子在一家公司工作,平日里去公司 都是搭地铁,期间要换好几条线路。他专门按照妻子上下班的路线体验过一次, 确实辛苦。他后来发现,在这个以美食闻名的城市,没有车还真的不行。在这里, 车不再是身份的象征,它也超越了代步工具,成为品味生活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 与锅碗瓢盆一样的普通。你可以在跑马场宽大的停车场中看到豪车与普通车整齐 地挤在一起,在对美食的追逐中消弥了霸道的土豪气息。每个周末的傍晚,城市 里庞大而缓慢的车流奔向城市的各个角落,承载的满是对美食的追求。   是的,食在广州,在这个城市的居民看来已经不再是一句简单的赞美之辞, 而是融入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如细雨润无声般的一种境界。罗定有一天为赶早班 飞机起了一个大早,当他拖着行李箱经过附件的一个普通餐馆时,透过灰蒙蒙的 晨曦他看到餐馆的外面已经聚集了一群等待喝早茶的人,有两鬓斑白的老者,也 有牙牙学语的婴孩,有穿着正装打着领带的白领,也有脖子上缠着小手指粗金链 子、胳膊弯里夹着个手包的生意人。罗定后来找了个机会也到这家餐馆喝过几次 早茶,发现这最早的一拨人,基本上也是附近的住家,每天早上到店里喝早茶已 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相聚在一起相互寒暄交谈,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 能够从心底里体味到些许的暖意。吃什么不重要,一盅两件,丰俭由人,简单的 形式下让罗定依稀体会到了从他们的骨子里透出的一种宗教般的虔诚。   如果说早茶体现了一种虔诚,那么煲汤就是源自灵魂里的对生活近乎禅宗般 的理解。以看似最简单的老火鸡汤为例,将老母鸡放入煲中,只需加上几片姜, 不再需要其它的食材,用小火慢煨,在适当的时候加入少许的盐。几个小时之后, 一锅浓香的老火鸡汤就煨好了,喝入口中,浓香中伴随着悠长的、清甜的回甘。 对于很多广州人来说,在正餐前喝上一碗汤,细细品味之后,然后长长地呼出一 口气,顿感疲惫全消,说不出的舒爽。正因为深谙广东人对于汤的领悟和执着的 追求,正宗的粤菜馆在煲汤上面也是极具用心,其用料之繁、搭配之巧,是寻常 外地人所难以理解的。   罗定今晚要去的这家粤菜馆也以汤闻名,店主人年轻时在广州市内开粤菜馆, 生意很是红火。如今年纪大了,对人生阅历的增加,使得他愈发追求煲汤的真谛, 因而索性将店面搬到番禺,潜心研究煲汤。他倾心研制了一煲汤,命名为“三仙 归一汤”,极具特色,因而吸引了众多慕名而来的食客。   罗定来得这家粤菜馆时,已经是华灯初上,餐馆前不大的停车场停满了各式 小车。一位餐馆的员工一路小跑向他们迎了过来,热情的引领他们到一个停车位, 然后不厌其烦地指引他们将车顺利泊进车位,让罗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位员 工是餐馆专门招聘来负责引导食客泊车的。在寸土寸金的广州,不是每个餐馆都 能有宽敞的停车位的,要最大限度地招揽食客,就必须最大限度地用好自家门前 的停车位,也就必须设法提供最好的停车服务。因此,泊车导引员也成为了这个 城市一个新的工种,与大堂的咨客相映成趣!   在广州这个地方,买车不是问题,把车开着到处跑不是大问题,但是,要把 车泊好永远是个难题。罗定有一次想吃脆皮叉烧,来到一家有名的餐馆,食客盈 门,无处停车。导引员将他们的车引导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在一个许多人抄 近路走过的堤坝上,指挥着他们斜斜地将车泊好,空间之窄让他们下车都难。面 对美食,罗定的脑子里却始终是:怎样才能把车倒出来又不会刮着旁边的豪车? 回想当初在国外的种种尴尬,那都不是事!   六   一天晚上,罗定得闲,突发奇想要到妻子学车的驾校去看看。在他们买车之 前,罗定的妻子经单位同事的介绍报名参加了一个驾校,学费是4000元。她选择 这家驾校的原因是听说里面的教练态度极好,从来不骂人,而且考试通过率极高。 相比一些驾校的教练动不动就骂粗口,甚至动手逮着学员的哪儿就打哪儿相比, 这家驾校简直算得上是行业中的模范了。   罗定向妻子要了驾校的地址,打开导航仪,开始了一次学习之旅。这家驾校 位于广州的一个城中村内,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连接着繁华的都市和正在消失的 村庄。罗定非常惊讶地发现,导航仪居然能够非常准确地把他导到在村庄尽头的 练车场。罗定在一排板房边泊好车,下来锁好车之后,背着双手,悠闲地度着步 子向练车场走去。当他走到板房的顶头房间时,听到里面在开会,他停下脚步从 窗户中望进去。房间内有7、8个人,似乎在学习交通规则之类的东西,正中坐在 一个30出头的年轻人,估计就是这里的教练王生,他正抄着道地的广州话给学员 们解释这、解释那的。   驾校中一项重要的学习内容是交通规则。每个学员都会领到一本厚厚的教材 和一张光盘,里面包含了当前交通规则的所有细节。罗定发现那本教材的厚度比 他写的教科书还要厚,他很好奇这厚厚的教材与美国的薄薄的交通规则究竟多了 什么东西!罗定曾找来妻子的交通规则教材,这一看不要紧,吓出他一身冷汗, 里面居然有一千个问题!罗定不确定从中能够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满眼的扣分、 罚款让他觉得这哪儿是交通规则的教材,里面的一条条规则,简直就是虎视眈眈、 随时准备送给新司机手中的罚款通知单啊!他又把光盘放到电脑中找出模拟题目 来试做一下,发现大致能够得到80多分。罗定耐着性子认真把教材看了一遍,仔 细思考了一遍,最后发现:这厚厚的一本教材其实最终可以浓缩为一个字—— 让!如果每个司机在驾驶过程中都能够时刻揣着谦让之心,则他的行为将会非常 好地切合交通规则的要求,道路也就太平了。   罗定对广州话本来也就半懂不懂的,而王生自己也是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捞世 界了,文字解释水平自然很难上升到一个比较高的高度。罗定略微听了一阵之后 便兴趣索然,他反而被墙后面发出的声音吸引了,好奇的转过墙角,一探究竟。 墙边一个女子,坐在一个设备上面,声音就是从那个设备上发出的,罗定仔细一 看,不禁摇头苦笑起来。这是一架模拟换挡操作的装置,两个可伸缩的踏板和一 根操作杆,锈迹斑斑。只见那女子一本正经地踩离合,拨杆入档位,松离合,给 油,……。罗定只觉得一阵感慨油然而升。   再往前走,就是真正的训练场,里面画出了许多标准车位,每个车位都挂着 六根细细的竹竿,准确地对着车位两侧的顶点和中点,它们构成了入库练习的重 要辅助工具。入库练习是驾校内最重要的学习内容,占据了整个学车过程的绝大 部分时间。教练教给学员的入库技巧实质上就是看杆操作的详细步骤,而学员们 按部就班地如此操作,不需多久就能准确地入库。罗定的妻子练了几次,很快就 掌握了入库技巧,从此也就失去了学习的动力,隔三差五地到驾校点个卯,稍微 练习一下。路面学习时的平行泊车,也是看杆,基本上也是一学就会。罗定对这 样的练习模式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如果连最基本的车感都没有,靠那 几根杆子来泊车,要是没了杆呢?   妻子正在一辆车内练习入库,王生的父亲老王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双手 抱在胸前,一言不发,眼睛偶尔斜视一下倒车镜。老王生是一个有着多年驾龄的 老司机,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驾车水平确实不错。老王生本人其实没有教练资 格,他是被儿子请来帮他看档口的,且儿子也一再告诫他不要给学员讲怎样泊车。 不过,老王生心肠还是挺好的,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偶尔也教上一回,不过说 得极快且不做解释。幸亏妻子的记性极好,在旁边飞快地记录下来了,回家后仔 细研究。有图片为证。   罗定不愿意在国内的驾校学习驾驶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在他看来,让一个高 中(甚至是小学)学历的人教自己一个堂堂的博士去操控一台浓缩了高科技知识 的车辆,简直是一件无比滑稽的事情。因而在国内时他压根儿就不会考虑报名参 加驾校的学习。而他在国外时只用了5个小时的时间学会开手动拨的车,之后就 能够独自一人将车开到镇上瞎转悠的事实,也证明了学开车其实是一件非常容易 的事情。所以,他很是怀疑驾校中的种种教学本质上都是一些故弄玄虚。他甚至 开始可怜起那些学车的人,因为常听他们说起教开车的师傅怎样打他们的手,怎 样大声训斥他们是笨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他是学员,被这样的训 斥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很难设想他的一个跟他脾气相似的朋友是怎样熬过学车 难关的。   罗定惊奇地发现,妻子在这里的泊车水平堪称一流,与平时里的表现完全判 若两人,每次入库之准确让罗定自叹不如。有很多次外出时,妻子都是跃跃欲试 让她来泊车,但罗定总是拒绝。终于有一次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规范的停车场,罗 定让妻子来泊车。妻子自信满满地坐进车里,一本正经地调整好各个镜子,然后 就开始左顾右盼地找点,车子在她的操控下,扭来扭去,但是就是不知道她到底 想干嘛。罗定坏坏地说道:   “把车往里面趴进去啊!”   “杆怎么不见了?” 妻子一脸的茫然。   跟罗定预料的一样,没有了竹竿的定位,妻子仿佛丢了魂一样,根本不知道 方向盘该怎么打,更不知道该打多少圈。折腾了很多回之后,妻子一咬牙、一闭 眼、一脚油门居然把车趴进了一个停车位。罗定立刻对她大加赞扬了一番。妻子 下车后一脸不解地说:   “我本来是打算停到那个位置的,怎么跑到这个位置来了?”   然而,在这个破旧的驾校内,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了竹竿指引,妻子仿佛又 回了魂,轻松自如地在车位里面进出、换位,无丝毫的停滞。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妻子练完了,下车兴高采烈地向他跑来,得意地跟他说 她是如何判断杆与杆的距离、角度、车的速度。罗定嗯嗯哼哼地应答着,一边挽 着妻子往外走。路过板房时,看到那个女学员还在一本正经地地踩离合,拨杆入 档位,松离合,给油,器械碰撞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愈加的清晰。   唉!又一个中式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女司机!   七   罗定住在校内的一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老房子中,虽然房子很旧,但 因为上下班方便,也还满意。妻子的上班地点稍远,但是有了车也方便了许多。 唯一让人不能满意的地方是泊车太难。在那个较为贫穷年的代建立起来的住宅区, 其出发点仅仅解决居住问题,根本就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住宅区里会有那么多的 车。   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新建的住宅区,对于泊车问题似乎也没有认真考虑过。 罗定的岳父母住在一个较为新式的小区内,从阳台上可直望珠江。这个小区是伴 随着全国的房地产大跃进而修建起来的,为了显得与众不同,取了个相当洋气的 名字。不过,与名字相比,里面的设计就有点不东不西了。在西洋风格林立的高 楼之间是蜿蜒的小区道路,两边点缀着中式的园林景观和岭南特有的花草。   比奇特的建筑和环境风格搭配更为奇特的事情是,这个新式的小区内从一开 始就没有很好地解决泊车问题。大楼有一个地下停车场,但是从来就没有被使用 过,据说已经被某个土豪买断了。小区的物业管理很机智地将大楼旁的一块狭长 地带改造成了一个收费停车场,还专门设置了一个进出栅栏。由于停车位不够, 并不是所有居住在大楼里的业主都能够将车停在那里。为了等到一个停车位,有 些业主只好把车停在栅栏外,隔着栏杆巴望着里面的车能够跑出一辆。一旦遇到 有车经过,只好将车再开出小区,转一圈回来顽强地停在栅栏外。   罗定所在的这个老式住宅区的道路非常的窄,当初的道路设计者们显然以节 俭为首要的指导原则,节俭得近乎吝啬,以致于他每次驾车通过这些道路时都有 心惊肉跳的感觉。罗定有一天晚上回来,迎面开来一辆车,直射的灯让他有瞬间 的失明。他下意识地点刹、减灯,缓慢将车往路边靠。所幸的是,对面的车也立 刻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对方的车在慢慢靠拢,似乎都对会车也颇有担心,尽量地 往外侧靠,但是又怕靠得太边被马路牙子蹭了。突然,对方的车窗无色无息地滑 了下来,黑压压的驾驶室里面伸出一只手,把后视镜一掰,收拢回去,然后一脚 油门,走了!罗定楞了一下,一种感慨油然而生!   他遇到了太多的会车,各种辛酸苦辣都已尝过,有时不得不采取有点铤而走 险的手段。住宅区中有段路面是两头上坡,两边的来车相互都看不见,等到相遇 时,基本避无可避。罗定有一次刚爬到坡顶,迎面遇上一辆敞篷豪车,里面几个 小年轻,开车的还在打电话。两辆车停在坡顶,无法动弹。豪车的前端恰好对着 道路突出的一个圆弧,这是为了把路边的一颗树圈住所做的一个坎,这矮矮的车 要爬这个坎基本不可能,倒车也不现实。末了,罗定一咬牙,毅然玩了一把“单 边桥”。在此之前,他只是从教学视频中看过这个考试科目。   比起停车之难,行车之难简直不值得一提,因为当初的设计者压根就没有设 计停车场之类的地方。罗定在买车之前,从来没有留心过周边的停车情况,记忆 中似乎确实停了一些车,但从来不觉得对他的生活会有啥影响。他买车之后把车 泊在住处附近树丛下的一块空地中,在此之前他依稀记得好像这里有车停泊。然 而,自从他在那里停泊之后,他突然发现周围立刻就被车填满了,不仅如此,他 原来的熟视无睹的一条单行道上居然也是停满了车的。他意识到,最艰难的时刻 到来了!   从那时起,每次开车出门之前,他担心的不是怎样规划行车路线,而是回来 以后在哪里停车。树下的空地不再是他的港湾,只要回来稍晚,那里肯定停满了 车。他常常做的一件事情是:开着车在住宅区里面转悠,哪里有空地就一头扎进 去,半分钟都不敢迟疑。他有一次在路边找到一个空位,比划了一番之后,他觉 得大致能够泊进去。然而,尝试了几次之后,还是无法完全把车泊好。在狭窄的 路上,车头依然向外突着,严重影响了行车。这时候一辆车恰好经过,开车的哥 们下来一看,跟他说地方小了点。他只好悻悻地把车开走。等他转了一圈回来后, 发现那哥们把车卡进那个位置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罗定不得不去磨练自己的泊车技术。他从网上找了无数的 资料、视频,发现都是大同小异,属于驾校里面的内容,放到现实的生活中很难 管用。例如,侧方停车时,要求两车相距30至60公分,但是在他所在的住宅区, 你如果把车偏出30公分,只要一打方向盘,前轮就得上坎了。更为滑稽的是,视 频上教泊车的教练,总会提到:当你的车与前车成45度角时,再反向打满轮。拜 托,怎样知道成了45度角!下车量一下吗?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准确?   罗定发现,其实泊车的关键在于正确地认识到车辆转向的原理。目前的小车 都是前轮驱动,方向盘也是直接控制前轮,后轮则发挥最重要的定位功能。所以, 泊车入库的关键就是让后轮紧贴转角点,只要能够顺利绕过转角点,就能够顺利 入库。罗定按照这样的原理反复练习,逐渐地从泊车菜鸟成长为入库高手,在小 区内找个合适的地方就能把车泊好。在得意满满之余,罗定还是对小区内真正的 泊车高手佩服不已。   住宅区的道路虽然狭窄,但通常还是在道路的一侧设计了人行道,高出道路 大约20公分左右,有些人行道还按照一定的间隔种了树。在泊车位紧张的住宅区 内,这些人行道很快成了泊车高手炫技的场所,他们可以轻松地把车泊在人行道 上,并且是一辆紧顶着一辆。有人甚至把车泊在了两个树之间。罗定仔细设想了 把车泊进这样狭小的位置的各种方式,最终认定自己达不到这种境界。他不禁一 阵感慨:高手在民间啊!   八   俗话说:“天灾虽可怕,人祸更难防。”随着车辆的增加,住宅区内的停车 情况也愈发困难,而小区的保安忽然一夜之间居然成让人更烦心的一族。不知道 从哪天开始,罗定发现每次开车回来的时候,车屁股后头总跟着一个骑着自行车 的保安,当他在住宅区里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准备泊车时,那个保安 立刻上前制止。   “老师,这里不能停车。”   “为什么不能停车?”   “我不知道,上面吩咐说这里不能停车。”   “OK!你帮我找个地方停车。”   “我不管这事。”   “你不管这事,干嘛管我在这里停车?!”   “这里不能停车。”   “哪里可以停车?”   “我不管这事。”   罗定突然想起评书中的一句台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用一串 流畅的动作把车泊好,一步跨出小车,狠狠地甩上车门,按下遥控锁车。伴随着 粗重的锁车声,他冷冷地瞪了那个保安一眼,扬长而去。   他不能理解究竟是谁给了这些保安如此的底气,敢于随便阻止本校教师在他 们的住宅区内停车,特别是在没有影响到行车和行人的情况下。他们显然忘记了, 他们只是物业管理公司用教师们缴纳的管理费所雇佣的临时工,他们本来应该是 为教师们服务的。但是,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们摇身一变,自以为成了 小区内可以随便对教师们发号施令的人,全然忘记了他们服务教师的本职。罗定 常常看到,住宅区里面的保安在把一些比较老实的老师赶走之后,脸上露出得意 的笑容。从那个时候开始,保安们蹬着自行车撵得教师们的车到处乱跑,成了小 区内的一道风景线。   有一天,罗定外出回来得比较晚,在小区里转了几圈之后,确实找不到停车 的地方,他决定先开到办公室去,打算晚些时候再回来看看一些外来车辆是否离 开了。当驾车来到校办公楼旁的时候,他发现旁边的停车场空着,他一打方向盘 准备拐进去。这时一个保安跑了过来。   “这里不能停车。”   “这里空着,为什么不能停车?”   “我不知道。学校说不能在这里停车。”   “这里明明空着,为什么不让停车?!”   “这是学校开会的决定,我们只是执行。”   “学校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什么?”   “我不知道。上面说了,这里晚7点到早7点,不能停车。”   这时一位散步经过这里的教师走了过来,拍拍罗定的肩膀说:   “兄弟,这里的位置是给旁边这栋楼办公室里的人留着的。你呆在这里,他 们明天早上开车上班,到这里没有地方停车,他们就不高兴了。学校照顾他们 呢。”   “是呀!你如果在这栋楼里面做事,那情况就不同了。”保安插了一句,脸 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的羡慕之色。   “办公室的人居然有如此特权!”罗定不禁一阵火起。他掏出工作证给保安 看。   “我是这个学校的教授,我有资格停在这里吧?”   “教授算老几,还有院士呢!”那个保安的脸上现出鄙视之色。   罗定默默收好工作证,走到车头前,拎起挡在入口处的雪糕桶往旁边一扔, 转身上车,松闸,一脚油门,把车开了进去,随便找个位置,一头扎了进去。保 安急得追进来,敲着车窗说这里不能停车。罗定没有理会他。他突然想起了他以 前的一个同事说过的一句话:   “在中国,就是要当官!”   这位同事与罗定曾在一个地方普通高校工作,工作能力很强。由于一直无法 解决老婆的工作问题,生活与工作均不顺心。逮着一个机会,他被一个沿海地区 的普通高校作为引进人才招了过去,还解决了老婆的工作问题。他满以为可以好 好干一番事业了,没想到倍遭排挤,只给了他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做办公室, 来之前许诺的各种配套条件说没就没了。好在他认真教书,在学生中获得好评, 终于被院长看到了。当院长了解到他的情况后,很快将其提拔到副系主任的位置, 很快他又升上了正系主任,要啥有啥了!一次他跑到罗定这里串门,说起过往的 坎坷,由衷地说出了那句话!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保安跑开躲雨去了。罗定没有 带伞,只好呆在车里。他随手取出一张CD,插入音响中,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 曲》。罗定对西洋音乐并不了解,以前偶尔会常放这首曲子,但从未用心听过。 然而,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一个人蜷缩在车里,他似乎有了一点共鸣。他从 气势磅礴的音乐声中,听到了小提琴的弓切在弦上发出的声音,在圆号厚重的背 景音下,显得那么的急促,凄厉。   教授究竟算老几!? ◆              峡谷               ·张福基·   岩石挤压着岩石,   在穿插与高温中融合。   一幅幅生死搏斗的图画,   和那些断裂与崩塌的堆积,   呈现在峡谷的道路两旁。   亿万年前的情景,   如今已凝固成为壁画。   一位旅人问我:这山上   为什么不见乔木?   是的,难道你不曾看见   高处那一棵矮树,   在他脚下泥土有多稀少,   只因为他的根紧攥着它们   才不致在疾风中跌落谷底。   即使如此,你看,   山岩上依然灌木丛生,   汲取着闪电和雨水   带给他们的营养。   而风把他们的种子   散布到峡谷的每个角落,   一切灌木能够生长的地方。   看见吗,岩缝中那一棵   他用自己褐色的须根   顽强地抵御了痛苦的挤压   一天天,一年年   终于分裂了坚固的岩石,   凭着难以想象的稚嫩柔弱   是谁给了他神奇的力量?   我将来不及看到,但确知,   由于风和雨,以及他们   那些灌木的家族   在这里一代代地生长繁衍,   像地球上许多地方一样,   这里终会出现大片泥土,   出现大片乔木和森林,   出现大片肥沃的黑土地。 ◆             湖乡旧事                ·彭立武·   一   东子房间的窗户是乡间最常见的那种,四方的框里,五根竖的杉木棍,再加 上拦腰的一根横木,便构成了窗户的全部。天最冷的那几个月,窗的下部用木板 挡住风,上面留一小截透光,开春后,就撤下木板,全敞开来。   开了春,屋里的好多东西都在起霉,连被窝里也是潮乎乎的,格外的显得冷。 东子拉紧被子,蜷缩成一个“之”字,月光透过窗户,照着疙疙瘩瘩的地面。明 天应该会出太阳吧,他想,一定要把被子晒一晒,还有垫铺的稻草,也要好好晒 晒。翻了个身,想象着东西晒过后那蓬蓬松松的感觉,被窝里也逐渐暖和起来, 正要睡着的时候,一阵吱吱的轻响从窗外传了进来。   东子十五岁了,早明白了大人的那些事情,师父纳妾以前,晚上总是安安静 静的,胡曼来了后,才有了这声音。他睡意全无,心里就像有个小爪子在挠着, 终于按捺不住,就起了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西屋的窗下。   吱吱的响声更加真切了,夹着急促的呻吟和喘息,他的心狂跳起来,正血脉 贲张之际,不防脚下的一块瓦片碎了,发出轻轻的一响。   东子吓了一跳,屋内却浑然不觉,吱吱的响声依旧。一只过路的猫收住脚步, 扭过头来望着东子,东子不敢久留,低着身子退了回去,猫也从门边的猫洞钻进 了堂屋。   男人走后,胡曼好一气没睡着,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倒不是因为男人 要回东屋去睡,这些事她并不在意。窗外刚才的那一声响,像是有人偷听,莫非 是东子?   这小子长大了,自己初进门时,他还只齐着自己肩膀高,一两年间就成了个 大人,瘦高瘦高的,有几分那短命前夫的神气。   胡曼前夫死在那场抢米的风潮里,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她娘屋里是城里开 学馆的。现在的男人早年曾是学馆里的学生,因屋里堂客一直未生育,要讨细婆 子,偏就看上了胡曼,执意讨了回去。过门后只说是风潮里落难人家的女子,隐 去前事,两下倒也相安。   “细婆子大婆子还不是一样,横竖你自己也作不得主,总比打饿肚要强。” 胡曼记得细时候听到过这样劝人的话,谁想到将末句换成了“比守寡要强”,这 话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有时半夜醒来,想起这些年的事,真希望全是一场梦。   一早起来,胡曼梳着头走出房门,照例站在院子里喊东子起床。平日喊得两 声,东子就应了,今日却好一气没有回声。隔着窗子一看,见他还睡得呼呼的, 想起昨夜的那声响动,心里暗道:你夜里捉鬼去了么?一边推开了东子的房门。   东子被摇醒来,先闻到了那特有的香气,胡曼!睁开眼,看见那一双如水的 眼睛,他一下懵了,甚至胡曼说什么都没听见。   “快起来,师父等着你的早饭哩。”见东子坐起了身,胡曼转身出去了。   做好早饭端进去,门口撞上了师娘,陈氏才倒了马桶,正转身出去洗手, 道:“你放桌上就是。”   师娘待他亲切,说话总是和声细语的,东子向来喜欢她。东子也喜欢胡曼, 但这种喜欢不一样,胡曼太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早饭送进西屋,胡曼正举着镜子,坐在窗前照,头也不回地问:“怎睡得这 么死,你夜里搞什么去了?”   东子随口道:“没做什么。”放下碗,又说:“睡不着,就默背了两遍白天 学的课文,比平时睡得晚了些。”   胡曼道:“昨日学的什么?”   东子道:“学的‘地舆’。”   胡曼道:“背来听听。”   东子虽然怕背书,但欺她是个女人,不懂这些,就放胆背起来,头两句还吐 字清晰,后面越来越快,含含糊糊地,如同道士念经一般。   胡曼连忙叫住他:“慢点慢点!你一个个字地念。”   东子哪背得出,涨红着脸,慢得几句,又哼哼地念起了经。   胡曼转过了脸去:“哄鬼哩!”   过了难捱的三月,是更加难捱的四月,各家都空了米缸。借得到米的就吃一 顿饭,借不到的就煮萝卜白菜度日。作田人饿得喉咙里都要伸出手来的时候,正 是落雨的时节。   半天云里隐隐有低沉的回响,电闪得几下,头顶上炸一声雷,雨洒下来。   雨点点地洒下,青瓦哒哒地响,水桐树叶也响,声音却柔和些,感觉得到宽 大的叶身承受着雨点时的晃动。片刻间,雨急起来,铺天盖地的,瓦屋浸在了雨 雾里。   水桐是乡间常见的树,它长得快,一年就能有碗口粗,但木质松软,只能做 做床铺板什么的,作不得大用。   胡曼房里的床铺板就是水桐木的。水桐木板承受着胡曼,也承受着她上面的 男人。随着一阵急促地响动,男人总算完了事,雨水顺着被猫踩乱的瓦淌进来, 在墙上弯弯曲曲地流下。男人看见,自言自语地道:“等天晴了,要东子上屋去 捡一捡瓦。”披上衣,照旧回东屋睡去了。   屋里空荡荡的,剩下胡曼一个人胡思乱想着,想着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想着 后山的和尚——没一个好角色!又想东子,自己总和男人造出那么大的声响,说 不定他都听了去,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雨声淅淅沥沥的,她逐渐起了睡意,昏昏地沉入了梦乡。   雨就这么一直地下,连着好些天了,这日子真是无聊。   河水满出了河堤,淹到了田里。   一日,忽来了两个客人,解下蓑衣斗笠,里面还是湿湿的,但衣着齐整,一 看就知不是来借米的。   东子上完茶出来,眼睛发亮地告诉胡曼:“城里的大官来请师父哩。”   客人刚离开,陈氏和胡曼就都围到堂屋门口去问,男人捏着一纸信笺,不无 得意地说:“城里发了大水,又要我去。”他早年在衙门里,吃的就是治理河道 这碗饭,各处的圩垸堤防,心里都有一本帐。如今衙门虽是倒了,但巡抚也好, 都督也好,大水发了还是一样的要救。因此,几个旧同僚一举荐,又要他去救急 了。   问:“几时走?去几日?”   男人也没底,道:“明日便动身,看这架势,有好些县要走。河里水大坐不 得船,光路上的时候就有十天半月了。”   晚饭桌上,男人又踌躇起来,道:“我从衙门出来了多年,人事生疏,这番 去,也不知做不做得来?”   胡曼道:“既如此,白天怎不回绝了人家?”   男人道:“人家看得起,怎好回绝。”说着,又把眼去望陈氏。   陈氏怕他打退堂鼓,道:“还不是你早混熟了的那些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机会难得,哪有放着钱不去赚的?”   男人摇着头,道:“这钱不好赚哩。”   陈氏劝道:“光靠着几丘田怎够得开支?屋里的这本帐,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话说‘无钱颜色低,吃饭坐弯里’,哪一样不要钱!”   男人想想也是道理,不再作声。   第二日出门,本要随师父一起去的东子却病倒了。师父开始还以为是装病, 可摸他额头滚烫,又不停地咳,知道确实是病了。没奈何,只得把他留在家里, 独自出门去了。   二   东子烧得厉害,昨晚雨大,又起了北风,西屋窗下也没个避雨的地方,淋 上半个时辰,不病才怪。他午饭也没吃,师娘熬了一碗姜汤,喝了后就昏昏地 睡去了。待得一觉醒来时,天都黑了,自觉烧退了些,人也精神了。   窗外雨已停,乌云散后,一轮皓月,悬于洁净的长天。   既无睡意,又有些饿,他索性起了身,出了房门。院里正中一棵大苦楝树, 树下落了一地的碎叶。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犹豫了下,还是敲了敲胡曼的房门,叫了声:“曼姨。”   胡曼还未睡,应了声,问什么事。   “现在什么时候了?”   “我也没留意哩。”胡曼打开门,问:“好些了?”   “好多了。”   “肚子饿不?看你睡得好,没叫醒你。”她将东子拉进屋,道:“我给你弄 些吃的。”   她端出糕点,都是平日里为男人准备的,看东子吃得香,又去灶屋里生火烧 了壶水。不多时,便泡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平日里,师父在家,东子也不敢来胡 曼屋坐,现在正好借机和她说话,两人说了几句,师娘也进得屋来,道:“东子, 你好了么?”东子道:“好了好了。”又问:“饿不饿?”东子道:“刚吃了 些。”师娘也坐下,三人吃茶聊天,扯了一气闲话,陈氏就问胡曼,城里的亲戚 熟人家中有没有与东子般配的姑娘。东子怕丑,急忙说不要。问他为什么,他红 着脸说城里尽是些小脚女人,路都走不稳,怎么做得事?两人大笑,师娘道: “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你想要还要不到哩。”取笑了一阵,陈氏问:“听说如 今城里禁止缠脚了,是真的么?”胡曼道:“禁了何止一回,挨家挨户地查,可 哪禁得住。”二人摇头叹息。陈氏又问:“妹子,怕是有两月没去后山了吧?哪 天有空,你带着东子跑一趟,拜菩萨的香烛在我房里,你走时来拿,莫要忘了。” 胡曼点头:“过两日便去。”夜渐深,师娘摧促早些睡,三人于是散去。东子回 得房内,见桌上有一碗汤,知是师娘送进来的,自己不在,因此才去了西屋。   人一走,屋里又空了下来,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虫声,胡曼没有睡意——每 日多的是睡觉的时间,睡这么早做什么?   师父不在家,东子就轻松了,浑身都觉得自在。   师娘头痛,天大亮了还未起床。东子端着稀饭,立在里屋门外,叫了一声师 娘,见她没反应,就把碗轻轻放到桌上,又叫了一声。师娘迷迷糊糊地道:“我 知道了,先放着,让我再睡睡。”   西屋里,胡曼正对着镜子梳头,又要他背书。东子不肯背,说还没温习好。   胡曼说:“那你晚些再来,背给我听。”   东子放下碗,却舍不得就此出去,只想在她屋里多呆一伙儿,就坐在旁边, 看她梳头。   胡曼也不作声,脸露笑意,问:“好看不?”   东子“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胡曼瞟他一眼,端起稀饭慢慢地喝。又问:“你吃过了?”   东子道:“还没哩。”   胡曼笑:“你赖在我这里做什么,怎不吃去?”   东子脸一红,起身要走。   胡曼知他一碗稀饭吃不饱,就叫住他,把手里的碗递过去,道:“我这碗太 多,也喝不完,要不——你把这半碗喝了?”   东子巴不得,道:“好。”接过碗,心里高兴,两口便喝完了。   吃过早餐,东子碗一放又进了西屋,胡曼道:“我帮你学唐诗,可好?”   东子喜道:“好,好。”   胡曼道:“把东西拿来,我来念,你写。”   于是取来笔和石板,从初唐绝句开始,胡曼一首一首地念:“初秋玉露清, 早雁生空鸣,隔云……”看似信口诵来,实是有意卖弄,也不用对着书,各大名 家,仿佛了然于胸。东子心中敬佩,暗想师父也未必强过她。   次日,一早起来准备去寺庙,但雨下得没个停,一直到午后才收了。二人赶 紧出门,东子背着一袋米,跟在胡曼身后。山路上厚厚的一层枯叶,还没上到半 山,鞋就湿了,树上的水滴又不时落到后脖根里,凉凉的使人舒服。上山的路越 走越沉,东子盯着胡曼的屁股看,心里想,这么好的女人,怎会没孩子生?师娘 也怀不上,也许是师父有毛病?敬一敬菩萨也是好的。   待得看到寺门,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的了。和尚似乎知道他们要来,远远就迎 了上来,嘴里招呼着,满脸是笑,接过了东子的袋子。卸了重负,东子松了口气, 看见和尚光头上那层乌青的发茬子,比上次来时,似是短了些。   进得寺门,胡曼道:“东子,你在这里好好歇着,我去上香。”和尚端出茶, 让他在前堂休息。东子略懂点这些事的规矩,知道马虎不得,也不心急,坐在门 口安心吃着茶。   闲坐着时,就觉得屋檐处有什么不对劲,抬眼去看,竟是一条蛇!那蛇从屋 檐里悬下身,正往檐下的燕子窝里探去。东子吓得立起身来!蛇也惊了,收回身 子,瞬间不见了。   吃了惊,也坐不安稳了,一时起了尿意,就出了寺门,循着墙边的菜土往茅 房走。经过一墙缺处,去刮脚底上的泥,刚好望见佛堂,见佛堂里燃着香烛,空 空的不见人,也没在意。待小解回来,再经过此处,心里有些起疑——曼姨去哪 了?   入门过了前堂,悄悄绕着正殿,从侧廊走,见尽头一间房闭着门,门框上一 对联,左边是“不眠不休有意莫要求禅”,右边是“语东语西无心岂可向……”, 末字缺了。门槛上隐隐有湿的印迹,便低了身子过去,蹲在窗下,竖起耳朵听, 那熟悉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你好急!”   “好妹子,想死我了。”   “你那小徒弟哪去了?”   “知道你这几日要来,打发他回家去了。”   ……   胡曼一出房门,便看到了东子留在窗下的脚印——那脚印其实本不显眼,但 东子不该用满是泥的鞋去擦了两下。   和尚也看到了,他立在门口半晌不语,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赫然捏 着把刀!   胡曼大惊,道:“你欲作甚?”   和尚铁青着脸,道:“做了方才干净。”   胡曼心暗道:好个狠毒的男人!扯住他手,道:“你若杀他于此,又岂能脱 得了干系?!”   和尚道:“怎么好?”咬着牙,还是要去。   胡曼一把扯住,勃然怒道:“不须你管!你若敢动他,我饶不了你!”   和尚道:“我这是为你好。”   胡曼不理,径直就往前堂走,过廊道时,看到边上放着东子背上山的那袋米, 上前就是一脚!米没踢得翻,脚倒崴了。   出来寻着东子,扯着人便走。冲出寺门半里,才停下来喘气,手还止不住地 抖着。再要走时,脚痛得走不动了,道:“东子,背曼姨,性急回去!”   东子听得屋里完了事,慌忙从窗下溜回前堂。他心里沉沉的——曼姨怎么会 这样?!胡曼气冲冲地拉着他往外冲时,他心里一下又高兴起来,看样子两人是 吵翻了。   背着胡曼,女人的脸挨着他后颈,手还微微抖着。东子转过脸,道:“我们 再也不来了,好么?”胡曼道:“再不来了。”一边走,又问:“脚还痛不?” 背后女人不作声,树上的水滴又落到了东子后颈上。   两人进得家门,东子唤一声师娘。陈氏在灶屋里答应,道:“正好,把东西 放了,上桌吃饭。”   胡曼笑道:“巧哩,下山时,遇着一窝豺狗子,东子拉着我没命地跑,篮子 袋子都丢得没影了,跑得把脚也崴了。”   陈氏见她上桌时一拐一拐地,晚饭后取出一副膏药,道:“你试试这个,敷 前先用酒擦一擦。”   胡曼接过了,道:“你男人在我屋里还留着半壶酒哩,今晚上我们三个把它 吃完。”   陈氏道:“你两个累了,明晚吧。”   胡曼道:“不碍事的。”   灶屋里两个瓮坛,平日里,刚好够一屋人洗脸洗脚的热水。东子给胡曼打了 洗澡水后,就只剩得一个瓮坛的水了,他自己也要洗澡,又懒得去烧,就拿了个 桶子,在柴棚外的井边洗冷水,把热水留给了师娘。待得师娘发现去拦他时,东 子已进行到了洗澡的最后一式——举起桶,从头到脚地淋了下来。师娘没躲得赢, 溅了一身的水,越发来了脾气,平日不骂他的,这回追到他房门口,狠狠地骂了 一通才罢休,解了气,师娘又道:“我去洗澡了,你把要洗的衣物丢脚盆里,也 帮曼姨收拾一下,她脚痛。”   东子去西屋取桶,胡曼坐在床边,一脚踏在床沿,正敷膏药,东子不知避嫌, 道:“要我帮你不?”   胡曼看他一眼,道:“你把门关上。”   东子道:“我还要拿桶出去哩。”   胡曼懒得多说,单脚一跳一跳地蹦过来,将门掩上。她背靠着门,一脚踏到 桶沿上,递过膏药,道:“你帮我敷。”   东子心突突地跳,接过膏药,蹲下给她敷。胡曼问:“你师娘哩?”东子 道:“在洗澡。”   胡曼的脚踝有些肿,东子不明白,曼姨的脚是怎么崴的?他也不想去问了, 反正她说过,再也不去后山了。   站起身,看到胡曼在望着他,眼睛如一潭清水!   胡曼不说话,两人相视着,东子一时觉得喘不过气了。   胡曼嘴唇忽然就吻了过来,他一瞬间僵硬了,女人搂着他腰,搂着他脖子, 慢慢地将他融化,如梦幻般,所有的东西尽消退去了,只剩下柔软和甜香。   这不是梦么?   “东子,东子,把要洗的衣服拿来。”陈氏在唤他了,他知道,这不是梦。   一阵又一阵的晕眩让胡曼感觉飘浮了起来,她闭上眼,一意地吻他,这是一 种未曾有过的感觉。   陈氏的喊声让她从晕眩中惊觉,料得陈氏洗衣还要些功夫,就低声道:“你 把衣服送了再来,我在这等……”话未说完,东子提着桶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胡 曼在屋里空等了一气,也不见他回来。   入夜,三人在西屋吃酒。胡曼如没事一般,谈笑依旧。师娘也起了谈兴,就 与二人说些男人的旧事。东子手支着头听,躲着胡曼的视线。胡曼恼他走了不回, 边听边在桌下拿手掐他。东子突然吃了痛,叫出声来。陈氏不明所以,就歪着身 子往桌下去看。胡曼忙拿话遮掩,道:“踩着你了么?”东子道:“没事。”   三人又接着说话。   胡曼恨得牙痒痒地,心里骂:居然敢叫出声来!慢慢把手伸到他腿上,先摸 了摸,然后捏起一块皮肉,狠狠地掐。东子不敢再叫,忍住痛让她解气。   陈氏又问起白天上香的事,胡曼胡乱应付了几句,道:“这两年来,劳神费 力地把菩萨供着养着,怎也不见灵……”   “快莫乱讲!”陈氏忙打断。   东子插嘴道:“又不是这两年的事,先前庙里那老和尚还在的时候,就开始 供奉了。”   胡曼问:“你师父怎从不去后山?”   陈氏道:“他师父早先也去过一两回,后来就不管了。”   胡曼又问:“先前的老和尚哪去了?”   “那老和尚收了徒弟,自己就离了寺,也不知哪去了。”陈氏乘着酒兴,又 说出一段故事来。   相传,民间有一门“点打”的功夫。临河的粪码头上,有一贩粪的后生,仗 着自己有些拳脚本事,常在粪里掺和泥巴,做欺瞒买家的勾当。一日被识破后起 了争执,又大打出手,正逞强时,人群中一戴草帽的老者出来劝阻,随手在他背 上拍了一拍。他一把揪住老者,问:“你是哪个?管老子的闲事!”老者一把推 开,脱下草帽,原来是个和尚,道:“后生子,我就住在那山上的庙里,七日后, 你再来会我。”说罢,径自走了。他以为只是个平常和尚,也没放在心上,不料 第二日便疼痛发作,几天后竟瘫倒在床上,方知遇到了“点打”的行家。至第七 日,让人抬着上山去会和尚。那和尚也不为难他,出手将他救了。后生心生悔悟, 在台阶下长跪着不起,要入空门,老和尚不理。他跪到第二日早上,见老和尚出 房门,大喊:再不收,一把火烧了你的庙!老和尚大笑,遂收下他为徒,将一身 本事,连着寺庙尽传给了他,自己如闲云野鹤般离了寺庙,不知所终。   胡曼听着,心里吃惊,料不到那和尚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夜色渐浓,三人醺 醺然地起了睡意,各自上铺睡觉。   天快亮时,东子听得师父在外面叫门,慌忙起身出去打开院门,见师父眼光 肃厉地看着自己,后山和尚就跟在他身后,指着自己,冷笑着道:“就是他!”   他惊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原来是个梦。   晨曦从门缝透进来,投到地面,拉出一道黄白的光影,尘于其中浮游着,东 子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胡曼吃过早饭,又把东子叫来读书。   东子说梦到师父了,眼里透着忧虑,他一定是在担心,担心与自己的事被师 父知道。胡曼本懒得去想这些扯不清的事情,她希望东子莫要当真,只是和自己 好玩,可是,看着东子的眼睛,她又怀疑起来,——自己真希望如此么?   男人什么时候回来?后山的和尚会放过自己吗?拜菩萨的事怎么办?怎会有 这样多的麻烦?   晴空上没有云,天蓝如洗,她叹了一口气。两只鸟在院里的树上一声一声地 说着话儿。东子正读到《下山逢故夫》:“踟蹰下山妇,共申别离久。为问织缣 人,何必长相守。”   她静静地听着,心想,好苦的诗。   和尚望着胡曼冲出寺去,脑里一片空白。回过了神,就在台阶上呆坐着,天 快黑了,才起身去淘米。一边想:袋子、篮子、伞都还在这,女人会回来的,她 气过了就会明白,我还不都是为着她好!   入了夜,大门一闭,寺里就如地狱般的静,扭扭脖子,听得见自己的颈骨沙 沙地磨着响。枕上还有女人的余香,心里生起了悔意,怎么会鬼冲了头,一下起 了杀心!这些年的苦苦修行,竟如此不经事。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女人那厌恶的眼 神。   ——她还会回来么?   他的心一天一天地沉了下去,直到远远望见小徒弟上山的身影,心底按捺着 的怒火猛地升腾起来,眼珠子鼓得就像侧殿里面目狰狞的菩萨!   自从丈夫出门,陈氏就发现东子总是魂不守舍地围着胡曼转,这让她的心悬 着,总怕两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陈氏看东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背地里与男 人已商量了多回,要将娘屋里的侄女许配给他。今后自家若真没了后裔,老了也 有个依靠。偏遇着胡曼这个不晓事理的,也不知收敛收敛!陈氏摇头叹息,想: 做细婆子,哪有像她这般任性的!不为东子作想,也不为她自己想想?她就不担 心我跟男人说么?   看到和尚,是在镇子的街上。虽戴着草帽,但人群里他瘦高的身形特别显眼, 况且背上还搭着自己家的那个米袋子。陈氏从后面赶上去,想叫住他,话未出口, 突然收了嘴,这个袋子怎么在他这里?疑云蓦然升起,自己被骗了?!   “那天去后山,你有事瞒着师娘?”   东子看着师娘,摇摇头。他记着胡曼的话,再也不去后山了。   陈氏没有再问,她太了解东子了。发生了什么事,让东子不肯说?肯定不是 什么好事,豺狗?崴了脚?好个胡曼,你这狐狸精!   她忽然希望男人早些回来了。   已经晴了好些日子,河里的水早落了下去,柳枝在和风里尽日地荡着。   问了好几个过路商人,都说四乡的水已退了多时,灾民也早都回去了。不光 陈氏着急,胡曼也不安起来,去了这么久,男人也该回了。   这日晚饭时,陈氏愁着眉眼,道:“东子,明日早些起,你随我去一趟后山, 再给菩萨上上香。”   胡曼哪肯让东子去,道:“东子,你守屋,莫去了,我同你师娘去。”   师娘道:“东子要帮我背米哩。”   胡曼道:“这才几天,又送米去?”   东子赶紧道:“这些事,我一人都做得,你们在家,都不消去了。”一边说, 一边在桌下踩胡曼的脚。   师娘道:“你做得?”   东子道:“早做得了。”   胡曼心里已打定主意,说:“缸里米都要空了,送了人家,自己吃什么?”   师娘一想也是,望着她,看她如何说。   胡曼道:“还是依我的,明日我去上香,米就不送了。东子,你留得屋里把 剩的谷砻了舂出来。”   师娘见她说得在理,点头道:“也好,我与你一起去。”   胡曼笑道:“你在家吧,急什么?说不定明日你男人便回了。”   三人都张着嘴笑,胡曼又说:“你有空倒是要去几个佃户家跑一路,也摧一 摧,要补种的快些补上,莫耽误了。”   师娘道:“说的是,我得空便去。”   胡曼道:“晚上来我屋里吃茶。”   到喝茶时候,陈氏说,外面敞悠,不如在院子里吃。于是拿了椅子在树下坐 下,喝茶摇扇,悠哉悠哉。胡曼读的书多,就胡说些燕赤霞收狐狸精的故事,添 油加醋,把两人吓得一惊一乍的,紧挨在一起坐着,师娘骂:“东子,你曼姨只 怕是个狐狸精变的哩。”   月升到头顶时,困意也上来了,三人打着哈欠,各自回屋睡觉。   东子看师娘进屋睡了,又等了好一气,悄无声息地出门来,在胡曼门口低低 唤了一声。   胡曼轻声开了门,探出头问:“做什么?”   东子道:“我有话问你。”   胡曼知道他心里不安稳,让他进了屋,关上门。   东子拉着她手,道:“曼姨,不是再不去后山了么?”   胡曼道:“你不要我去?”   东子道:“莫去,你离那和尚远些。”   胡曼心里一暖,道:“我不想去,但又……怎能不去?”   东子垂下目光。   胡曼知他心思,眼里禁不住有些发酸,不知说什么好。   东子掩不住心里的失落,松开了胡曼的手。   胡曼一阵冲动,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去了,我不去了!我随你走!”这 话终于没说出来,却道:“去了这回,下次再不去了。我不想去,真的。”   东子说不出话,两人立在门口,上回胡曼亲他,也是这地方。   胡曼吃过早饭,拿了香烛出门,走到院里又返身进屋,拿袋子搲了两瓢米。   进了寺门,没看见和尚,只有两个带着孩子的老妇人,衣裳褴缕地坐在前堂 地上。小徒弟出来告知:师父下山还没回,吩咐他守在寺里,每日给讨米的施舍 碗粥。   把米交给小和尚,上了香磕了头走出寺门,胡曼心里似乎轻松了些,菩萨有 灵,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吧!一路下山,一路念着东子纯真的话语,忍住了泪,抬 头看天,天上是无穷无尽的白云。   三   大水才退了两日,城门外的码头,还尽是污泥烂草。   林大有坐在船头,长长舒了口气,奔劳了大半月,总算能回家了。   包袱看似随意地放在膝上,他用一只手很自然地压住,感受着钱沉甸甸的份 量,心里充满着喜悦。   船头另一边坐着两母子,小的才七、八岁,头总是扭来扭去的,似乎有些不 舒服的样子,女的中等年纪,锁着眉,一脸的风尘。   船家说,再上得一人,便发船了。   从码头的石板路急匆匆地下来一个瘦长汉子,头顶草帽,身上一件平常的灰 布衣。立在岸边问了价钱,一脚便跨上船来,船晃一晃,险些没站稳,道:“船 家,怎不搭根跳板?”一屁股在林大有边上坐了下来。船家解绳发船,林大有见 那汉子一副大咧咧的样子,就往边上让了让,心里略生戒意。   汉子又道:“船家,你这屁眼大的船,作得什么用?粪都装不得几桶哩。” 船家憨笑,一边撑船。林大有听二人口音,知两个都是本地人。他闭上眼睛,抱 膝坐着,盘算着怎么捱过这一天的行程。船行出几里,那小孩手揉着喉咙处,轻 轻咳嗽,娘抚着他背,一边拍,似是卡了什么东西。一问,果然是卡了根鱼刺, 便道:“等晚饭时,用一大坨饭,不要嚼,吞下去,就好了。”   边上的汉子笑道:“你这办法简单,好是好,只是不知有用没?”他看这母 子俩像讨米的,粒米都没有,哪来一大坨饭!因此这般说。   女的听了他这话,便问:“那如何是好?”   汉子道:“我这有一法,你可愿试一试?”   女的道:“当然试。”   汉子道:“不过是些平常门道,我与你画一碗水。”   他向船家要来只碗,倒半碗水,立起身,端着碗背向众人,嘴唇微微动着, 似念念有词。   睁开了眼,把碗递给小孩,道:“喝下去,不久便会好。”   女的让孩子喝下水,口中称谢不已。   林大有在一边看着,将信将疑,道:“这倒是头一回见。”   汉子道:“你莫要不信,这碗水里有名堂哩。”   小孩喝过水,咳了几声,便止住了,似乎是好了些。   女人敬佩如神,又是不住地谢。   林大有问:“你刚才画的是什么水?”   汉子道:“唤作九龙水。”   船家道:“九龙水?我也曾听说过哩。”   林大有好奇之心愈盛,问:“这水要怎样画?”   汉子一笑,道:“也不怕你知道,画这碗水,要摒住气,心里默念口诀九遍, 须一气念完,若有停断,便作不得用。”   林大有又问:“什么口诀?这般灵……”   心知人家不会说,便停了嘴。   汉子望了他一眼,道:“看兄长你也不是寻常人,不妨说与你知,你记好了 ——熬鱼头,熬鱼尾,刺骨化为水。”   林大有见他如此爽快,也去了戒心,就此攀谈起来。晚饭时,母子二人下船, 船靠了岸,那汉子下去打了两斤酒,用衣服兜着一大包花生回来,招呼着道:“船 老大,拿碗来,我三个喝几碗!”船家笑道:“你两个喝,天还没黑,我还要行 船哩。酒不够的话,我船上还有。”   汉子倒上酒,一边又问:“船家,你贵姓?”   船家道:“小姓陈。”   汉子回过头,一脸诧异,道:“船家,你哪里人?才行船不久吧?”   船家不明所以,林大有也不知为何有此一问,二人皆望着那汉子,听他下文。   汉子笑笑,道:“这河上架船的,没有姓‘沉’的,只有姓‘浮’的哩。” 原来,因忌“陈”与“沉”谐音,本地水上为生的人,若是姓陈,都戏说自家姓 浮。汉子见闻甚广,显然是惯走江湖,说得起兴,两斤酒不多时便喝光了。   林大有嫌不尽兴,对船家道:“船老弟,把你那酒取来,下船时一并把钱给 你。”   二人又倒上酒,就说起近日水灾的事,都道如此大的水,难得一见。   林大有对水情了如指掌,说:“这回发大水,出了一件奇事,你二位可有耳 闻?”   问:“什么事?”   林大有道:“那日大雨,皇古山下一头牛,被雷劈死田里,听说了没?”   见二人摇头,他放下酒碗,道:“劈死牛本不奇巧,巧的是,牛身上现出几 行字来!”   二人张着嘴:“有这种事?!”   他接着道:“那牛背上赫然有四句诗,诗云,雷公本姓牛,永世不打牛,前 世为知府,错杀九人头!”   汉子惊叹,问:“你见着字了?”   林大有竖着四根指头,道:“四行字,明明白白的,当然见着了。”   其实,他也是听人传言,并未亲见着。到了半夜,那汉子歪倒在船板上,醉 得不醒人事。林大有也是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扶着橹架,对着河里小解。听得 有人走到自己身后,以为船家来扶他,乃笑道:“还好,还好哩。”   话未说完,身后头一脚狠狠踹了过来,人一头裁入了河里,呜呼哀哉!   四   师娘一早扫了牛屎禾堂,东子抱出屋里剩的最后一箩筐谷,摊开了晒。太阳 刚好照在禾堂上,蝉也不歇气地鸣响起来。   待到将谷翻过了两回,已是午饭时候。陈氏巴巴地站在篱笆门口,等胡曼回 来。远远望见胡曼身影,就连忙进了灶屋。胡曼下了山,又到田里看了一圈,脸 晒得红红的。进屋把袋子一丢,用上臂去擦额头上的汗,道:“好热的天。”   午后,东子开始砻谷,推了几把,发现磨出来的谷还是谷,那土砻用了一年 多未修,已磨平了齿,用不得了。师娘一时也没办法,说:“去王家大屋的砻坊 吧,把糠留给人家就是。”   王家大屋有两三里路远,中间隔着一口山潭。刚进砻坊,王四大娘就迎上来, 帮这帮那,东子知道她想要借米,就告诉她,糠留下来,米借不得了。王四大娘 也不多纠缠,帮着簸糠。东子心细,见她将没砻干净的谷都簸到了糠里,就停下 砻盘,抢过来自己动手。王四大娘退到边上,跌了脸色,把门口一只鸡一脚踢了 出去,骂:“发了瘟的扁毛畜生,吃了去死!”   见东子出去久也不回,太阳又要落山了,胡曼担心起来,师娘也有些急, 道:“妹子,你去接一接他。”   胡曼出了门,抄近路往王家大屋走,刚上了坡,和尚便跟了上来。看到他, 胡曼心里一紧,和尚赶上来道:“我正找你哩,你今天去我庙里了?”   胡曼缓下脚步,道:“我现在没工夫,你有事?”   和尚沉默着,两人就这么走了一截路,他忽然寻着了话头,开口道:“我有 东西给你哩。”一面把手往自己怀里去掏,不料怀里却空空的——他下山走得急, 钱放在寺里没带出来。   “走得急了,我……”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又无语了。   “我男人还在前头等我,你回去,莫来找我了。”   和尚愣了愣,停下了脚步。   女人自顾自地走,和尚看着她背影,心往下沉着,知道她不会回过头来了。   胡曼把他留在身后,真就没回头望一眼。   像水桶忽然脱了底似的,和尚一下空了。   “不能忘身不可以学道不能忘心不可以学道不能忘世不可以学道……妻孥眷 属不忘不可以学道……莫来找我了……”他蹲下去,身子不知受什么东西驱使而 不自主地颤抖,心里有毒龙从最隐蔽处游出来,一口便噬尽了他的肉和骨,再张 开嘴,发出了一声厉吼!   “你给我站住!”   胡曼拨腿就跑,还未下得坡,和尚几下几下赶了上来,一把扯住她衣服。女 人害怕,便要起声喊人,才喊了一声便被捂住了嘴。和尚骂:“喊!你喊!尽管 把你男人喊来!”一巴掌扇过去,把女人按倒在地上。   见无处可逃,胡曼也不再挣扎,沉着脸,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要我了?!我日日地等你,等得好苦!”   胡曼一把挡住他亲过来的嘴,道:“你让我走!”   和尚五指掐住她脖颈,嘶声道:“有本事,你就反抗试试!”一手扯着她裤, 两下两下脱掉了,分开她双腿。   胡曼狠狠瞪着他眼睛,一声不吭。只觉他急切着想要进来,奈何却软焉焉的 行不得事。   正急得不行时,忽听得脚步声响,转头看见侧边冲过来一人影!   东子往回赶,下到坳里,是一口山潭。夕阳快要落尽,潭水映着半边天的云 彩,洁净得无一点尘埃。   到得潭边的老谷皮树下,忽然远处有人大喊,之后又静了下去。东子听得声 音像胡曼,知道有事发生,就放下担子,提着扁担向坡上寻,走得几十步,便看 到了发狂的和尚和女人,血一下上涌,紧捏着扁担冲了上去!   和尚要跑,可提着裤子,哪跑得快,被东子赶近身,一扁担砍在了脸上,人 一软,瘫倒在地上。胡曼穿了裤子过来,只见和尚鼻里的血流水般涌出,也不知 是死是活。   东子望着她,问:“你怎样了?”   胡曼慌道:“还不快走!”两人寻着担子,一溜烟地回了家,闭上院门,张 着嘴出气,好半天脸还煞白的。   东子第二日出门,在山坡上看了看,未见着人,又去镇里街上转一圈,也没 听得什么言语,心里略踏实了些。再过了些日子,茶馆里有传言说,后山的和尚 在山下遇到了高人,只怕是又挨了“点打”,回到庙里就瘫在了床上,至今都言 语不得。   师父一伏没回,二伏没回,三伏还是没有回,师娘一日日地盼着,看着看着 眼睛窝了下去。一日夜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出来。   和尚病死于当年年底,徒弟在寺后雪地里挖了个坑,草草埋了。死后那传言 就越传越真,说的人都如亲眼见了一般。   林大有命断在河里,河里常年漂着饿殍,也无人去管。河水静静地流,将这 些人和事,慢慢消融在时光中。 【网里乾坤】∽∽∽∽∽∽∽∽∽∽∽∽∽∽∽∽∽∽∽∽∽∽∽∽∽∽∽∽∽ ◆           往复活塞发动机家族               ·黄力民·   1968年我毕业分配至渤海边一家渔船厂,不久接触到一艘进坞修理的渔船, 傻大黑粗的主机看上去陌生,船员说是“火头机”。课本上学过蒸汽机、汽油机、 柴油机。“火头机”是什么?船员大抵只管操作、简单维修而已,后来找到图纸, 知道“火头机”的学名是热球发动机。文革期间图书馆关门,书店卖“红书”, “火头机”详情无处可查。偏偏就是那时热球机日薄西山而无人问津,今天有了 网络的便利才搜出他的前世今生,索性凑成了往复活塞发动机家族史。   一、蒸汽发动机   蒸汽机发展过程很长,发现蒸汽推动力与发明儿童水唧筒玩具两大因素的结 合产生了1712年的原始蒸汽机,只能用于提水。现代意义上的蒸汽发动机应当从 1782年瓦特的“旋转”蒸汽机开始。蒸汽机火车头可称是大众化的公开教具,蒸 汽机的基本架构一目了然:锅炉产生高温高压蒸汽,进入气缸推动活塞往复运动, 通过连杆、十字头、摇杆、曲柄使主动轮旋转。如果省却十字头、摇杆,主动轮 改为飞轮,那就是通用蒸汽机架构。   二、煤气发动机   1792年英国人梅尔道克在实验室制出煤气,有了煤气就可以设想革掉发动机 的笨重锅炉,直接用煤气燃烧压力推动活塞,1860年法国人里诺制作的煤气发动 机首先实现这一设想。工业文明此时经历伏打电池(1800年)、法拉第电动机 (1821年)、法拉第电磁感应发电机(1831年)阶段,煤气混合气体就是由电池 和感应线圈产生的电火花来点燃。蒸汽机的气缸、活塞、连杆、曲柄、飞轮格局 被煤气机照搬(里诺增添了活塞环),两者都没有气缸气体的压缩过程,因此这 只是简单模仿。   压缩显然能改善气体燃爆效果,很快有人展开研究。1862年法国人罗沙提出 四冲程工作循环原理。加上扫气泵,二冲程工作循环设想也随之形成。1876年德 国人奥托创制单缸四冲程煤气机,1881年英国人克拉克研制出二冲程煤气机,中 国有记载的第一台煤气发动机由广州均和安机器厂1908年生产。   三、汽油发动机   1854年美国人西里曼用分馏方法从石油提出汽油、煤油、柴油。煤油易于分 离从而最早进入实用,汽油、柴油则被忽视。   注意到汽油极易挥发,在运输携带方面汽油比煤气方便得多,人们考虑以汽 油取代煤气驱动活塞。1883年德国人戴姆勒首制汽油发动机,汽油、空气通过化 油器成为混合的可燃气体,被吸入气缸后在压缩过程接近终了时被电火花点燃爆 发。1884年英国人巴特勒制作的汽油发动机上使用了火花塞、点火磁电机、点火 线圈典型部件。   汽油具有良好的燃烧性质,使得往复活塞发动机的转速大幅提高。火花塞的 位置与工作状态(放电时刻与火花大小)难于调理,化油器亦是非常精巧。   四、热球发动机   石油专家寻求新的提炼方法以解决汽油产量少而昂贵的问题,机械专家寻求 以便宜燃料取代汽油。结果是机械专家的步伐更快,在1911年美国标准石油公司 推出热裂化工艺之前,热球发动机、柴油发动机相继问世。   1885年英国人斯图亚特提出将柴油事先加热至气化的设想,1891年霍恩斯 比父子公司研制成功热球发动机(hot bulb engine)。热球机气缸盖顶部有 球形空腔,启动时将球形腔加热(例如用酒精喷灯)至700度以上,柴油喷到球 形腔高温内壁发生气化,随同空气被吸入气缸,在压缩终了时燃烧爆发。热球机 进入正常运转状态后球形腔的高温由热球机自身维持。由于热球机不能即时启动, 热球机渔船船长在准备开航时要提前下令“升火!”(仿佛是蒸汽机时代锅炉升 火一般)。热球机多以低转速运行,哐当哐当的金属撞击声传得很远。热球机一 大优点是可以使用柴油、重油、回收机油、石蜡油、生物油等。1915年广州协同 和机器厂制成中国第一台热球发动机,华北地区的海洋渔船及热球机多来自日本 或仿造日本。   五、柴油发动机   德国人狄塞尔从粉尘爆炸现象想到可以不事先加热柴油——加大活塞压缩比 使气缸内形成高温高压环境(500-700℃,40-50个大气压),被加压的柴油通 过细孔喷入气缸成雾化状态,即可在高温高压空气中自行发火燃烧急剧膨胀。1897 年狄塞尔的样机运转成功,这就是柴油机或狄塞尔机(热球机后来也称半狄塞尔 机(semi-diesel engine))。柴油机特有部件高压油泵、喷油器的经典设计由 美国康明斯公司1924年推出。   蒸汽机、煤气机、热球机都已淡出世间,汽油机、柴油机的是是非非却是一 个长久的大话题。汽油机问世后很快用于汽车动力,是其最为辉煌、影响久远的 成功。如今汽车领域的汽油机地位大幅衰落而汽油价格并不比柴油高多少,从功 率使用范围的角度评判两者也许更加说明问题。小功率方面柴油机逊于汽油机, 各种便携机具、便携电站、航空模型、两轮车、挂机艇多为汽油机。在大功率方 面,汽油机的顶峰在军机领域——虽然二战末期已有涡喷动力飞机参战(英国流 星战斗机、纳粹德国Me 262战斗机),1947年入役的美国B-36轰炸机仍装备6台 4000马力汽油机;若只论现状,最大的汽油机赛车似乎不过1200马力,而柴油机 汽缸直径早在50年前就突破1米,当今最大的船用柴油机达10万多马力。   六、燃气发动机   燃气发动机并非柴油机之后的独立阶段,煤气机也是燃气发动机。几次石油 危机都曾催生天然气发动机,当今燃气发动机大发展的背景主要是使用清洁能源、 净化生存环境,液化天然气(LNG)、压缩天然气(PNG)、液化石油气(LPG) 的规范化产品当然也为燃气发动机的涌现提供了方便。   蒸汽机、煤气机、汽油机、热球机、柴油机都有严格定位概念。汽油机一定 是点燃式,汽油气化与空气混合后进入气缸;柴油机一定是压燃式,空气进入气 缸压缩后柴油高压喷入气缸自燃。燃气机的概念似乎至今没有!燃气机兼有点燃 式、压燃式,燃气既有与空气混合后进入气缸,也有空气进入气缸压缩后燃气高 压喷入气缸。大多燃气发动机直接利用现有柴油机或汽油机改造、改型而来,甚 至有撤销柴油机的喷油器而安装火花塞者。   在汽油机、柴油机大获成功的前提下,1963年瑞士人施魏策尔提出混合式发 动机概念,简单说就是将汽油机、柴油机各自的要素混合,构成几十种组合方案, 剔除明显不可能者一一进行测算与研制,某些方案已有成功运用。如果把燃料作 为要素加入到汽油机、柴油机各自要素的大混合,那么燃气发动机岂不就是混合 式发动机!   后记   2008年我从准格尔旗乘大巴到太原,过万家寨黄河大桥进入偏关县境内时汽 车抛锚,司机下车略为查看即电话前方修理店,不一会一辆小车送来修理工。修 理工携带的器材、工具当然都是针对故障性质的,故障很快排除他就搭我们的车 回返,到达修理店司机下车结账、走人。这是社会服务网络发达的结果,当今的 汽车驾驶员大抵如此,修车都不会,遑论发动机工作原理?所以这篇小文是当不 得真的,茶余饭后消遣吧。 【网萃】∽∽∽∽∽∽∽∽∽∽∽∽∽∽∽∽∽∽∽∽∽∽∽∽∽∽∽∽∽∽∽ ◆           养鱼的心情很复杂               ·董剑华·   偶一日,菜市场一角来了家摆摊卖鱼的。水盆里的金鱼色彩缤纷,个个摇头 摆尾,很招人爱。我不由心动——孩子整日埋头书海学习,难得放松一下自己, 何不买几条金鱼回去,让她看看分分神,同时缓解下视力。听卖鱼人讲,他家孔 雀鱼马上要产仔。我听着新鲜,就让他挑出一雌一雄,另外捎带上两条大肚子热 带鱼。   回家路上,我突然心生悔意。以前也买过几回金鱼,但都没养长久,鱼就相 继死去,惹得孩子哭闹、妻子埋怨。总不讨好的我,今天买了这些鱼,难道……   到家一传话,妻子便笑话我,“你傻啊,鱼不是产卵吗?啥时候变成生小鱼 啦?”我一时蒙圈了。是啊,上学期间书本上没说过鱼会生小鱼的,今天咋就稀 里糊涂替鱼老板传谣呢?哎,莫非我真老了?   鱼缸还是原来那个。我洗了又洗、涮了又涮,唯恐还残留原先的晦气。接着 将塑料袋里的鱼和水一股脑倒进鱼缸。金鱼刚进去,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很不 适应。我很担心,这样下去,它们会不会被坚硬的鱼缸玻璃撞破脑袋?也不知过 了多久,它们终于消停了。悬浮的、沉底的,姿态各异在休息。   女儿放学回来,妻子立马报告了家里的新“客人”。女儿闻听,眼睛一亮, 鞋子未换径直跑到鱼缸前,俯身趴在茶几上,一眼不眨地看起鱼来。   第二天,鱼老板说的话应验了,那条雌孔雀鱼居然开始生小鱼了。发现者是 妻子。她声调明显有些异样,“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快来看,真的是小鱼 哟!”听到妻子的怪声怪调,我和孩子几乎同时冲到鱼缸前。只见那条雌鱼身边 出现两个小黑点,在一动一动的。眨眼间,雌鱼尾部又滑落一个黑点,接着,又 是一个。好不容易轮我凑近跟前,细看,那黑点是小鱼的眼睛,而它的身体透明, 很难和水区别开来。   “你还说不会生小鱼,这怎么解释?”我大着声说。妻子一脸尴尬,一时语 塞。“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啊!”,女儿接茬道。其实,女儿此前也不晓 得这个现象。   雌鱼的下崽过程还在持续。女儿已数到二十多条了。   这时,两条大肚子鱼明显活跃起来,它们分明是在追逐刚出生的小鱼苗。忽 然,女儿尖叫起来:“它们在吞吃小鱼!”我定睛再看,竟然又有一条小鱼在大 肚子鱼嘴巴前消失了。“这样不行,要把它们赶快分开!”妻子慌忙出主意。情 急之下,我拿起多年不用的大烟灰缸,收拾干净,倒满水,伸手从鱼缸捞起两条 极不情愿的大肚子鱼,转手投了进去。   晚上锻炼回来,我去看小鱼。咦!那条雌孔雀鱼不见了,只有雄鱼伴着那群 小鱼在游荡。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以前养的鱼经常有跳出鱼缸死掉的。我慌忙 在鱼缸周围上下左右寻找,就是不见。妻子闻听也赶了过来,能跑到哪儿去呢? 我扩大寻找范围,在墙角的簸箕里,我看到了已僵硬的孔雀鱼。“晚饭后我扫地, 就奇怪什么东西掉地上了,老黏黏糊糊扫不到簸箕里,原来是它呀!”妻子懊悔 万分地解释着。“你视力再不好,也不至于目不识鱼啊……”我生气地说落着她。   女儿晚自习回来,一边盘点着没娘的小鱼,一边谴责着粗心的妻子。末了, 她严厉地“警告”我们,要是再少一条,就和我们没完。妻子躲在一边,“吓” 得直冲我吐舌头。   然而,小鱼还是在减少,有几条死去后漂在水面上。我捞起来,丢给旁边烟 灰缸里一直虎视眈眈的大肚子鱼,很快就被它俩吞进肚子。妻子把这告诉了孩子, 孩子很不客气地批评我残忍。我的辩解遭到了她娘俩的一致批判,我只好住嘴。 但他们不在时,我把陆续死掉的小鱼还是喂给了大肚子鱼。小鱼死了固然可怜, 但饿着肚皮的大肚子鱼也可怜。让死去的小鱼去喂大鱼,总比抛尸荒野有价值吧。 我安慰着自己。   如何喂小鱼,我没有经验,以前的鱼好像都是被我们喂死的。鱼老板教我说, 那你干脆啥都别喂,鱼是不会饿死的。可女儿每每吃饭时间,就吵嚷着鱼快要饿 死了,我们太不人道之类的话语。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吃的饭都失去了滋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鱼苗并不见长大,且越数越少,女儿也渐渐失掉了数下 去的勇气。雄孔雀鱼总是沉在水底,尾巴几乎支着玻璃,很少摆动鱼鳍,一点活 力也没有的样子。我们谁也不去评说它,害怕被自己的“乌鸦嘴”不幸言中。可 终了,它还是撒手而去,一任小鱼宝宝成为孤儿。   两条大肚子鱼似乎还很健壮,也许是紧挨着的鱼缸里那些小鱼的诱惑,它们 不停逡巡在烟灰缸里。   天气变凉,金鱼们入驻快一个月了。女儿偷偷地拿蛋黄渣喂它们,我是看到 的,但我一直没有揭穿。我们都爱金鱼,这一点是相通的。但如何去爱,我们的 意见并不一致。金鱼毕竟只是金鱼,和人无法心灵沟通,我只能祝愿它们且活且 珍惜。   女儿快要高中毕业,将要远离我们的呵护,走向远方求学问道,独立去面对 一个正真意义的社会。让她知道社会并非一厢情愿的简单,其复杂,其无奈,都 是客观存在。抛掉过多的娇柔和做作,容忍缺憾,直面挫折,勇往直前,让生命 之花灿烂怒放,应是人生不懈地追求。林黛玉似的多愁善感、儿女情长,最终只 会把自己隔离于社会之外,无畏地牺牲大好年华。正如泰戈尔所说,“如果你因 失去太阳而流泪,那你也将失去群星。”   是的,若能让孩子领悟这些,金鱼们也就死得其所了。 ◆           那群野鸭还好吗               ·董剑华·   县城东南,东西两条河交汇处,政府拦水建起一个湿地公园。听说有群野鸭 入驻湿地,这对西北干旱区的人来说,无异于打了兴奋剂,湿地公园里顿时游人 大增。   说是两条河,那是过去的事。上世纪建了水库的西河,现在的蓄水仅能供给 放大了数倍的城市人饮水。加之雨水短缺,就很少开闸放过水,白花花一河的砂 石。东河倒是常年有股水流,除过雨水和日渐式微的山涧溪流,独霸河道的基本 上都是老市区排放下来的生活用水。这些水在此开阔处聚集,形成湿地,工人们 栽种了一片芦苇,一片荷花。芦苇野蛮生长,荷花联袂挺拔。初来乍到的人,虽 可放眼看景,但下意识中往往不自禁地要捂住口鼻。   那是四月天气。我和孩子来此游玩。湿地中心处,人们巧妙地堆土成山,建 起一个小岛。岛上树木葱翠,杂草林立,密不透风的样子,孩子说像极了西湖三 岛之一的阮公墩。   凝望出神之际,忽见小岛东侧水波荡漾,泛起一阵阵涟漪。再看,几只小东 西漂了过来,黑乎乎的,小孩拳头般大小。莫非那就是野鸭了,可为什么如此袖 珍,全不像记忆中的庞大?“快看,野鸭子!”大伙一下子大呼小叫起来。兴许 是我们的吵嚷声惊吓了它们,小东西在水面上打了个转儿,就不见了。   我很不死心。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湿地而去。尽管望眼欲穿,小东西仍未 在小岛附近出现。莫非它们还没睡醒?就在我垂头丧气欲拔腿离开时,一眼瞟见 湿地边上,一对前后排列整齐的黑影子在由远而近。晨曦中,小东西投下一组小 巧的身影。我静静地远眺着,宛如在欣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五六月份大旱,东河里水流细微,西河又没放水。湿地已不称其为湿地,除 了沿堤边那一绺水痕,大面积裸露、龟裂。小岛坦胸露乳,全无往日的神韵。那 片芦苇叶子也不那么光亮,泛着点微黄。小野鸭呢,莫非渴死了?我忙逮住路过 的工作人员打听。“鸭子跑到上面的芦苇丛里。它们精灵着哩。”我跑上公园一 块高地,手搭凉棚,放眼搜寻。芦苇懒洋洋得一动不动,未及遮挡偶尔遗漏的一 块水面,也泛着白光,什么也找不到。   转眼一个月将过。东河里那片芦苇已成气候,窜出两三米高的身子,直挺挺 矗立着,抽出的叶子又宽又长,相互叠加,密密实实要把整个河道占满的样子。 水流从中漫过,芦苇舒服地摇晃着脑袋。为了便于人们过东河,政府建起一座桥。 那不是一般的高空桥,而是利用地势落差,巧妙地筑起一道小坝,坝面上均匀铺 上一些条石,让抬高的来水从一块又一块条石缝隙间流出,滚落到下面的芦苇丛 里。   我没忘记搜寻野鸭,逡巡在条石桥上。可“寻隐者不遇”,我怅然若失。   七月中旬,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东河里发了大水,排山倒海般溢满整个河道, 一夜间把整片芦苇悉数压倒,荷花更不用说。第二天,我跑去看,大老远就能闻 到浓烈的泥腥味。二三米高的芦苇此刻可怜地被泥水困倒在地,没有一丝活力。 可我分明看到芦苇梢头微微上扬,倔强异常的要昂起头来。忽然间,我想起那群 野鸭,它们还好吗?是否躲过这一劫?   我急忙往上游走,穿过河心条石,来到对岸,没见半根鸭毛。继续往上游走。 靠着河边的一段高墙,那里生长着一小丛水草。兴许是上苍开眼,它们顽强挺立 着,没被大水冲走。离它们一两米远,有道泥脊梁耸出水面。正在这时,一道黑 影从水草中闪现,一点点掠过水面,接近泥脊梁。接着又一道黑影冲出水草。我 揉揉眼睛,睁大了看去。噢,那是鸟,凫水的鸟,我的巴掌大小,灰黑色,细长 的腿。三只、四只……不大一会儿,七八只水鸟往来于窄窄的水域间。这是野鸭 吗?我印象中的鸭子肥大、臃肿,走路一摇一摆的。而眼前这群,如此俊美、精 干,看不到丝毫的臃肿,有的只是轻盈、灵动。这时,一位管理员经过,我赶忙 讨教于他。他说那就是野鸭,原先在下面的湿地生活,后来大旱,野鸭整体搬家 到芦苇丛。这次大暴雨,芦苇被淹,野鸭只好飞到这里来。   我如此近距离去看这原生态的鸭子,还是第一次。它们在洪水过后的河水里 一上一下啄食着什么,是那么悠然淡定,即使在泥脊梁上整理羽毛也一板一眼。 洪水居然没吓着它们!   两三天后,芦苇竟直起半截腰来,还原了一片绿荫。   紧接着,东河上游地区又一场大暴雨降临,我们这儿却滴雨未落。那天赶往 湿地公园的路上,有关特大水情的传闻不绝于耳。离得大老远,我们分明听得见 河水猛烈地怒吼声。越靠近,人们的脚步越慢。眼前的一幕太震惊了。只见整个 湿地满满当当一锅烧开的水,上下翻腾。不安分的水浪左冲右突,拍打着束缚它 们的堤岸。逆着浪头往东河上看,那个小桥的条石早已被大水漫过,无法通行。 芦苇丛荡然无存,全在洪水肚子下面。我揪心的那片河边水草居然还在。有水草 在,野鸭定然在,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好不容易有天得空,我赶忙跑去看那群野鸭。此时,洪水的余威还在。二次 遭挫的芦苇平展展躺倒淤泥里,荷花更是残花败叶,痛苦呻吟。忽然,那丛水草 处扑棱棱飞出一只鸟来,旋即落在一截枯荷上。哦,那不是野鸭吗?接着又有几 只从水草深处飞来。它们灵巧地在淤泥上走来走去,像是在给我安慰:瞧瞧,我 们好着呢,可爱的人儿,您放心吧!我眼眶里一下子热乎乎的。   这群野鸭,也许是春天时掉队的一对鸭子,孵化下来馈赠与我们的礼物。它 们从湿地小岛一路搬迁至芦苇丛,至高台水草处。野鸭一步步往上走,是心甘情 愿吗?No,是迫不得已。极端天气频发,它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也许哪天, 芦苇还在,荷花依旧,可这群野鸭却不见了。   干冷的冬季到来时,湿地的水面将蜷缩成一条冰带,野鸭吃什么呢?它们迫 于本能,会迁徙南飞,明年春天还会回来吗?回到这个让它们曾经担惊受怕的地 方吗?虽然有我的挂牵,但这大自然的尤物岂是我辈能庇佑得了的?   西河景观改造火热进行中,一河滩的大型机械和工人。据说工程明春竣工后, 将会常年蓄水,让湿地不再干涸。野鸭是否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届时,飞走的野 鸭还能回来吗? ◆           希望的田野               ·董剑华·   一个老农半蹲在农田里,他面前是一块刚用铁锨翻开的土地,泛着黑色的光 亮。旁边是一畦畦栽种整齐的菜地。   我一步步靠近。老农正用粗大的手掌捡起一块土疙瘩,用力一捏,土疙瘩碎 了,露出一节节白生生的草根来。他一根根仔细捡起,抖擞干净,然后伸长胳膊, 将其一一摆放在那新筑起的笔直顺溜的地畔上。远看,像是超市货柜在展出。   我不解地问了一句。老农这才抬起头,发现了我。“这有啥好看的!”他被 我的看相逗笑了。“这些杂草根很顽固,不下这势,难以除尽啊。”哦,老农这 是和地里的草斗啊,务必要斩草除根,确保地里的蔬菜长得舒服、自在。   “那您这样干,劳动量也太大了,这半亩多地可够您老忙活的。”我不禁替 老农操起心来。“庄稼人种不好地让人笑话。地里的活儿一天干不完,第二天接 着干,总有忙完的时候。这是为农的本分呐!”老农朗声道。话匣子一打开,老 人自顾自说下去。   其实,这块田地不是他家的。那几年,城市扩建热时,他家那片地据说在征 用范围内,他实在拗不过家人,最后只好同意在地里种上香椿树苗,以期获得更 多赔偿。如今,香椿苗已长成香椿树了,征地的事却再无下文。期间,无地可种, 他正恼得要发火,孙子出生了。孩子满月不久,儿子和儿媳妇就外出打工,看管 孙子成了他的主业,这一管就是三四年,他仍念念不忘种地的事。邻居家做生意, 半亩田长期闲置着,看他那样爱种地,于是就让他无偿去耕种。   说是块田地,其实更像草地,一荒多年的地里,那草可都成精了。夏季时, 半亩地里的蒿草能长到一人来高,各种杂草夹杂其间,塞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 别说人趟不过去,估计野兔也休想穿过。即使到了冬天,那些蒿草类植物依旧大 风不倒,像一根根旗杆杵满地面。幸亏旁边不远有座山羊圈,常年有人打此路过 来挤奶,匆匆不断的脚步才遏制了疯草地蔓延。否则,这些草一定会长过地头, 和水渠里的杂草联起手来,去攻陷小路那边一块块的良田。   “我种了一辈子地,一点儿也见不得地里长草!”老农铁青着脸语气坚定地 说。自打老农接管这块地后,面对野蛮生长的杂草,他选择最热的三伏天,开始 了一场特殊的拼杀。   他用磨得锋利的镰刀,一小块一小块割掉地上部分。没两三下,身后就出现 一个草堆。他摊开草,让红火的太阳暴晒,等到傍晚,他抹掉脸上最后一滴汗水, 悠然地坐在地畔上,点起一根旱烟,顺势将晒蔫的干草点燃。青烟袅袅,火蛇跳 舞,老农汗褂上很快出现了一朵朵云彩。就这样,一个杂乱的“青纱帐”在一点 点消退,湮没多年的黄土地在一点点显露。这一切,宛如一个理发师在给土地理 去乱发,让其一下子豁亮起来。   豁亮起来的田地上,老农用一柄锃亮的铁锨,开始深刨地下那些看不见的草 根。草灰被翻埋地下用做肥料,草根被一节节斩碎,晒成干柴。可疯草不会轻易 言败,没过几天,新翻的地面上,杂草又供出新芽来,满地都是。老农换了工具, 改用宽刃的锄头,一遍又一遍剐着地皮。没有根,草照样能活,枝丫处又生根, 活脱脱一个个“打不死的小强”。老农自有老农的办法,他把草蔓捆扎起来,丢 在地头路面,让来往挤奶的人千踩万踏,永不复生。   这下,杂草没辙了,老农费尽周折引水灌田,种上一料黄豆。可没等豆荚鼓 胀起来,他竟然一铁锨一铁锨深翻田地,将全部豆杆深埋地里。说这是为给荒了 多年的地壮壮肥力。   一年后的今天,这半亩地被老农调教得服服帖帖,温顺乖巧。它被分割成均 匀的一块块、一畦畦,分界的地畔子厚实笔挺,宛如洋人的鼻梁。菜畦里红的是 辣椒,绿的是青菜,紫的是甘蓝,黄的是豆荚,全都欣欣然看着我。老农像个画 师,点染着这块神奇的土地,让其焕发出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我种菜不为卖钱, 基本上全送给亲戚邻里吃,只为让他们吃个放心。”老农直了直腰,自豪地补充 道。   这是城市郊区再熟悉不过的一块田地,如今,种地的人少了,地头的路没人 修了,水渠也垮得没个形状,机械来不了,全靠能数得清的一些老农在维持经营。 曾经有首歌唱到,“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土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为她幸福为她增 光”。可眼下,很多的田野已被压缩地喘不过气来,希望渺茫啊。   而眼前这位老农,却让我分明看到了希望的田野,闻到了希望的味道。 ◆           烧水工“宋师”               ·董剑华·   在耀州区石柱塬上,一提起烧水的“宋师”老汉,三十岁往上的人便无人不 知无人不晓。因为他曾经为这些人的中学时代烧过开水,而且一干就是五十多年。   “宋师”,是“宋师傅”的简称,石柱中学的师生对宋永庆老人一直这么昵 称着。尽管他只是学校里负责烧开水的一名临时工而已。   说起宋永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如今已是九十七岁高龄,但精神矍铄, 顺便找来根木棍拄着,村前村后转悠,一点也不服老。   解放前,因为家里穷,为挣口饭吃,二十岁左右的宋永庆就自告奋勇去学校 烧水。不论是寒冬的早晨,还是炎夏的中午,勤快又敬业的他,总是按时按点把 水烧开,从没让师生少喝过一口水。   石柱中学是在一座古庙的基础上建起来的。古庙门前两根柱子粗壮高大,撑 起一个宽阔的庙堂来。学生分男女在“大殿”住宿,睡的是大通铺。烧水房则是 旁边一间瓦房,里面低矮,墙面乌黑。“宋师”就在那里工作。   那时候学校没有自来水,旱塬之上也谈不到泉水。全村劳力齐上阵,在校园 一角打了一口近十米深的水窖,收集雨水来供师生们生活用。没有泵打水,得用 又粗又长的麻绳拴住水桶,一桶一桶从窖里往上吊水,再一桶桶挑到水房,倒进 锅里烧。一千多名师生,一天用水量少说也得三十多桶。“宋师”每天必须凌晨 三点多就起来打水、挑水,倒进硕大的铁锅里生火烧开,才能保证师生每天六点 起床后的洗漱之用。超强度的体力活,吓退了一个又一个烧水工。而“宋师”接 手后,一段时间的手忙脚乱后,他很快就适应了,并以此为乐了。因为有一帮可 爱的学生娃脚前脚后地称他为“宋师”,尽管脸上总是挂着忙碌的汗珠,但他眼 神里充满自豪的神色。   他还义务维持打水秩序,有些不听话的学生想要插队,“宋师”舀起“一马 勺”(农村一种舀水的瓢)开水就泼到学生脚下的土地上,溅起的尘土和腾起的 热气混在一起扑面而来,吓得加塞者倒退数步,乖乖排进队伍里,再也不敢造次。 打水队伍瞬间整齐了许多。有些身体比较弱小的学生,看见他们在大锅前灌电壶 困难,“宋师”立马会上前帮忙灌好。同学的“谢谢”之声还没停止,他已连连 摆手“别客气、别客气!”   早上的用水高峰过后,“宋师”又忙着筹备午饭用开水,去窖里打水、挑水, 烧水……午饭后,老师和学生们休息,他并没休息,而是从山沟里找来一些硬木 柴,用斧头劈得长短合适,码放在水房前备用。   “宋师”的劳动报酬最初是农业社记的工分,年底拿工分换粮。后来发现金, 直到七十六岁离职回家时工资也才涨到二百多元。听学校老人手讲,那时候的 “宋师”是有机会拿到正式编制的,只需托人拉拉关系就成。但他就是没有找, 所以这个临时工一干就是一辈子,而且在自己干不动的时候,还让儿子进学校, 子承父业,继续给学校烧水至今。   如今他已近百岁,听他老伴说,他每顿还能吃两个白面馍,身体硬朗,只是 耳朵有点笨。他说,他的愿望也很简单,就是活过百岁。   “宋师”老汉的故事讲完了。他这一辈子似乎没干什么大事,就是泡在学校 为农家子弟们烧开水。可他坚持了五十多年而毫不动摇,这种执着精神就不能不 让人起敬。   他为啥能长寿,为啥没烦恼?就是因为他那种“不管你外面有再大的诱惑, 我就只管干好我的烧水工作”的人生态度。表面上看他失去了人生出彩的机会, 失去了很多“财富”,但仔细想想,他却收获了真正的幸福。因为他找到了适合 自己的人生目标,虽说起早贪黑,汗水常流,但他耐得寂寞,不自寻烦恼,力尽 所能干好自己手中的事情,不给他人,不给社会添乱添堵,这样的人生就会长久, 这样的人就会颐养天年。   到底什么是成功呢?一个人身体健康,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烦恼地活 着就是成功,而不是看你多么有钱,干的事情有多大,有多高的地位或者有多少 人追捧你。                ※※※※※※※※※※※※※※※※※※※※※※※※※※※※※※※※※※※ 本期编辑:程鹗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8.dxiong.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