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03(第三〇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啁啾之日 【卷首诗】            §                  §      ·章治萍· 章治萍:啁啾之日         §                  § 幸运往往隐藏在不幸之间,就像此刻 【牛肆】             § 我在不幸的花旁坐下来,我才想起                  § 今天,是个啁啾的周末,求偶的鸟 Goodhelper:通俗说宇宙      § 格外的多。我想,总有成功的一对吧 离家民:科学技术是唯一的生产力  § 就像身旁的花海,总有不幸的一朵                  §   【丝露集】            § 我介于幸运与不幸之间,就像此刻                  § 花儿在逐渐凋零,我也是。这是一个 烟鸟的天空:Hello Kitty     § 啁啾的周末,求偶的鸟格外的多 黄镇坤:土地的馈赠        §                    § 【网里乾坤】           §                    §   夏沙:针灸到底有没有用?     §                    §   【网萃】             §                    §   商 周:送子观音(23-完结)    §                    §   【网讯】∽∽∽∽∽∽∽∽∽∽∽∽∽∽∽∽∽∽∽∽∽∽∽∽∽∽∽∽∽∽∽ 【牛肆】∽∽∽∽∽∽∽∽∽∽∽∽∽∽∽∽∽∽∽∽∽∽∽∽∽∽∽∽∽∽∽ ◆            通俗说宇宙    ·Goodhelper·   古人们以为天上的星星只是一些“星星”而已,是人类的附属品。后来伽利 略发明了望远镜一看,啊!那些星星每一个都是一个太阳,都比地球大得大啊! 但那时人们还是以自己站在地球上能看得到的银河系就是宇宙。至于银河系之外 是啥,不知道!也不去想。   后来有了哈勃望远镜,啊!这宇宙中有数不尽的银河系啊!离咱最近的一个 也要几百万光年啊!其实咱抬头一看的那些星星中,许多不是“一个”星星,而 是一个星系啊。   现在认为银河系有两千亿个太阳一样的星星。而宇宙中有两千亿个银河系一 样的星系。宇宙中的“太阳”比地球上所有海滩中的沙粒还多得多啊。目前能探 知的宇宙直径是九百亿光年。   宇宙再往外是啥呢!不知道,也不去想!现在“宇宙”的概念是指依据目前 的技术和信息分析能够探知的宇宙。现在认为它的直径大约900亿光年。   宇宙是哪来的呢?有没有“开始”和“结束”啊?不知道!但是通过测量, 远处的星星的光谱都在往红色光偏移,说明它们都在远离我们而去。这就像火车 从我们身边驶过一样的道理,驶来的车笛是高调,驶去的车笛是低调。在光谱中, 蓝光是高调,红光是低调。   这样想来,宇宙是不是正在增大啊?如果宇宙在增大的话,那么在很久很久 以前是不是宇宙很小啊?就像巴掌那么小,或者更小,然后就爆炸似地膨胀开来。 听起来有道理吗?这就有了大爆炸理论。到底这种推理对不对啊?别问啦!没人 知道。反正这样牵强地算了一下,宇宙的年龄大约是130亿年。   问题又来啦!如果宇宙在膨胀的话,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推动它膨胀啊? 当我们引爆一个爆竹时,推动碎屑膨胀的是火药产生的气体。到底是什么在推动 宇宙膨胀呢?到底是什么在把星星推离我们呢?不知道!暂且称这种神秘的东东 为“暗能量”。   地球围着太阳转,那是因为太阳的引力拉住地球不让它跑了。但是,如果你 在宇宙中发现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星球在转圈,但是擦擦眼仔细一看,那圈圈的中 心啥都没有。这不就怪啦!闹鬼啊!哪里来的引力拉着那星球转圈啊?那圈圈的 中心肯定有东西,只是咱看不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暂且称它为“暗 物质”。   问题又又来啦。每一个星系都是由许多许多星球组成,这些星球都在围着星 系中心转圈儿圈儿。那么,这星系的中心到底是个啥东西啊,能拉着几千亿个太 阳围着它转,那得是多大质量的东西啊!即使按照现在知道的比重最大的物质计 算,产生这么大的引力也要很大很大的体积才行啊。可是望远镜看不到那里有那 么大的东东啊!实在想不通,干脆就称它“黑洞”吧!就是一个体积不大,但质 量很大很大的东东。   咱地球表面的压力是每平方厘米一公斤。你要是掉到地球中心去的话,那里 的压力就是每平方厘米三千吨。够大吧!再想想,太阳是地球质量的三十三万倍, 那太阳中心的压力得是多大啊?   嗯!很大很大。大到能把围着原子核转圈的电子压进原子核里去与质子合二 为一,使原子核变成一团中子。之所以太阳中心不被压扁,是因为太阳里的核反 应产生的推力支撑着它。早晚有一天太阳的核聚变衰竭啦,太阳就会由于自身引 力而一下子塌陷,变成一大团中子,叫中子星。一簸箕的中子星可比喜马拉雅山 还重得多啊。   可是,宇宙的年龄才130亿年,它的直径咋就900亿光年了呢?嗯,忘了说啦, 宇宙爆炸的速度比光速大得多啊!银河系的直径是十五万光年,但当初宇宙从芝 麻大小膨胀到银河系大小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啊。信不信由你!   如果你以为人类很快就发现外星人啦,你一定是被电影小说忽悠啦。宇宙是 非常非常稀疏的。离我们太阳最近的另一个“太阳”是在4.5光年以外。比如说 地球像细菌大小,我们的太阳就像米粒大小,另一个最近的太阳也要在30公里以 外啊。发现围着30公里以外的米粒转圈的“地球”上的外星人?那是痴心妄想。 更别说几万光年、几亿光年以外的外星人啦。   还有,智能生物从出现到灭亡的时间最多不过几十万年。即使宇宙中有过外 星人,在130亿年间,能与我们在时间上重合的可能性是很小很小的。   胡扯了一通,那到底宇宙最后是个啥结果呢?不知道!自己动脑袋想一想吧 ——无非是两个结局。第一个可能结局:宇宙空间不断增大,最后把宇宙中所有 的星星球球都拉散啦,拉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体,就像盐粒最终溶解弥散于 水中。那再以后呢?请不要刨根问底好不好啊!留给自己一点胡思乱想的空间。 第二种可能的结局是,宇宙膨胀到后来,暗能量消耗尽啦,推动星球四散的力没 有啦。于是宇宙中那四百万亿万亿个太阳由于彼此的引力而开始向一起汇集,超 巨大的引力就把它们压成了中子、压成了黑洞、压成了无形的无限能量的一个原 点!然后,这个原点就会突然爆炸!呵呵,你猜对啦!宇宙又开始了下一轮的大 爆炸,创世纪。周而复始。 ◆      科学技术是唯一的生产力    ·离家民·   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是在马列理论教育中长大的。如果单说马列理论, 也不会有多大的害处,它就是关于政治、经济理论一家之言。主要问题是那时除 了马列理论书籍,其他经济学家、政治学家的书都不让出版发行,不让看。老王 卖瓜,自卖自夸,独此一家。这种垄断式的教育实际就是洗脑式教育,这才是罪 大恶极的地方。这种恶行坑害了至少三代中国人,其恶果影响至今。中国近60年 来在政治、经济领域没有任何理论建树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改革开放后,才有幸读到了其他大家的理论。如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 人》,哈伊克的《通向奴役之路》等。这些理论和马理论相比,逻辑性更强,确 实使人耳目一新。实践也给出了肯定的证明。   这里不谈那些更深的东西,只谈一下马理论关于“生产力”的错误论述。也 是我的一点独家观点。   在大学里学习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其中对生产力的论述是这样说的: 生产力包括三个要素,即人、工具和劳动对象。人,即劳动者。工具,即生产工 具。劳动对象,即土地、资源等。这三者越多,说明生产力越强。   这种描述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似乎概括得很是全面。不由地就得赞叹马克 思的伟大。但如果你肯动脑筋深入思考一下,就会得出相反的结论。这些论述也 就是幼儿园孩子坐井观天的水平罢了。   先说“人”。今天的人也不比古代的人多多少(局部对比),但古代的生产 力却不高。中国人、印度人最多,加起来占地球人口的一半,但生产力却比不上 人口很少的欧洲小国。没有用科学知识武装头脑的人,没有掌握科学技术的人, 人再多也不会对生产力有什么影响。这就足以说明,人不是生产力的必要要素。   再说“工具”。工具很抽象,但古代人就使用工具了,铁锹、镢头、锤子、 镰刀都是工具,数量也不少,但古人的生产力就是不高。先进的工具需要依靠科 学技术、科学知识才能制造出来。可惜马克思连这点也没有看出来。单说工具, 它就不是生产力的必要因素。   最后说“资源”。如金属矿藏、木材、煤炭、石油、土地等,资源再多,如 果没有依赖科学技术、科学知识制造的先进工具,也是开采不出来的。开采出来 也是不会使用的。土地再多,如果没有科学育种、基因改造、科学施肥也是种不 出多少粮食的。中国58年大跃进,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大寨田、深耕、密植, 结果也是大饥荒饿死人。这足以说明,离开科学技术、科学知识的“资源”,也 不是生产力的必要因素。   改革开放以后,邓小平认识到了这点,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 观点。但他只是不愿否定马理论而和稀泥而已。也可能是他自己也没想清楚。   我的观点是:科学技术是唯一的生产力。不是第一,是唯一。   又感,迷信权威是多么有害。独立思考是多么重要。 【丝露集】∽∽∽∽∽∽∽∽∽∽∽∽∽∽∽∽∽∽∽∽∽∽∽∽∽∽∽∽∽∽ ◆           Hello Kitty   ·烟鸟的天空·   最初被这只猫吸引,是因为它长得太漂亮了。它有着完美的头部和面部轮廓, 修长的身材,油亮的毛发,青花瓷一样完美的花纹。这一切充分展示了一只田园 猫的独特魅力。   这只猫具体不知道是谁家的,只知道它是学校内某位教职工家属的,所以它 是有主的,不是只野猫。开始的时候,我用一些零食喂它,猫吃得很欢快。后来 猫经常来,我渐渐动了占有它的心思,给它取名Hello Kitty,简称Kitty。   强行占有是不行的。因为猫会叫,学校里到处都是监控,主人发现它不见了 也许会顺着监控或者猫叫声找到我家,我家胖大黄同志到时候将无地自容。我也 曾想将它抓住,放进箱子里,将它带到我的新房那边养。可是新房那边我妈在住 着,她不喜欢小动物,嫌它们身上有寄生虫,怕传染疾病,所以会虐待猫。所以, 最后我决定让它自由来去。   不管怎样,先培养一下和它的感情吧,说不定它觉得新家好,愿意留在这里 了呢。于是我在喂它食物的时候,故意关上门窗,多留它一段时间。猫吃完以后, 发现出不去了,于是朝我喵喵叫,我也不理。猫到处寻找出路,我曾经打开窗户, 示意它从我家二楼跳下去,它打量了很久,也没那个胆量。后来它干脆跳上沙发 睡觉,一睡就是一两个小时。我一边写报告,一边时不时地看着它,得意洋洋, 心想也许将来它是属于我的。   Kitty很挑食,点心、米饭、蔬菜、水果和生肉根本不吃,只喜欢熟肉和水 产品,偶尔也吃一点面条。吃完以后,它就出去在校园里和宿舍家属楼区奔跑。 我时常对我家胖大黄说,这只猫其实还是挺有福气的,虽然生活环境不是大富大 贵,但是总是吃喝不愁,而且生活悠闲,安全有保障,没有什么天敌和危险。   但是危险偶尔还是有的。一年以前,又有一家邻居养了一只大黄猫,这只猫 和Kitty性格完全不一样,因此玩不到一块去。最初的时候,两只猫经常打架, 从我家二楼就可以听到它们打架时候的怒吼。后来发现打架也解决不了问题,两 只猫便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   Kitty天天悠闲四处奔跑、散步。有时候我去买菜发现它蹲在操场边看学生 打篮球,我朝它呼唤一声,它欢快地向我扑来,简直要跳到我怀里,吓得我连连 后退。有时候它蹲在学生宿舍楼下打盹,看到我走过来,它也装作没看见,让我 很是尴尬。   去年下半年的时候,给它喂食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猫便不经常来我家了,甚 至对我理都不理,渐渐地我有些心灰意冷。最后一次Kitty不理会我的时候,听 人说猫养不熟,于是我下定决心不再主动关心它。   到了去年年底的时候,不知是喂食的人少了的缘故,还是想起了什么, Kitty又常常跑来我家。它通常在二楼厨房的外面喵的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未 经我同意便跳进来了。半年多未见,Kitty似乎从青年过渡到了发福的中年,脸 圆了很多,肚子也大了很多,行动也不如之前敏捷。被突如其来的造访惊扰,我 当然不愿意,朝它一通埋怨。猫似乎很委屈,它将脸转向一边,之后便喵喵地回 复我。之后,Kitty又经常来,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耐心。一次猫将我分给它的带 鱼零食吃完以后,似乎还不饱,开始扒我家的垃圾桶,将其推倒,大声制止也不 行。于是我随手将桌子上的笔记本扔在它身上,它跳跃着跑了。   为了能吃到我提供的食物,猫也是费尽了心机。它往往在傍晚我在厨房做饭 的时候,从半开放式的厨房跳进来,缠着我转个不停。锅里是冒烟的热油,喵喵 的叫声叫得我心烦意乱。我在它的围攻下好不容易将饭菜端上桌,它又跟着进来, 蹲在饭桌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吧,谁让我喜欢你呢。我将排骨汤里的骨头肉 捡出来给它吃,它也似乎挺满足。吃完后,我目不斜视地盯着它看了十几秒钟, 想用眼神杀死它。它也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看了十几秒,之后我收拾碗筷,它在地 上坐了几分钟后离开了。   我以为它不会再来了,但是现实并非如此,每次过来都是讨带鱼零食吃,吃 完我便把它赶走,因为觉得它不属于我,感觉很心酸。   我反正那一大包带鱼零食快吃完了,吃完后随它吧,我不会再理会了。       ◆   土地的馈赠    ·黄镇坤·   行走在乡村,土地的神奇和慷慨是随处可见的。尽管说土地有肥瘦之分、酸 碱之分和好坏之分。可平心而论,世间物最没有私心、最坦荡也是最神奇的,莫 过于我们脚下这平平凡凡的土地了,而且土地的无私、慷慨和包容要远远超出我 们的想象的。   你注意过土地上的生长吗?若是你注意过土地上的生长并思索过土地,那么, 你定然是会注意到土地的神奇和慷慨了。   或许自己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缘故吧,在很小的时候,我便注意过土地上 的生长而且思索过土地。当我去注意土地上的生长时,我首先感到的就是土地的 神奇了。比如:为什么四季都有花?为什么有五颜六色的花?为什么四季都有瓜 果菜蔬?为什么同一畦的地里能长出黄瓜也能长出南瓜、葫芦瓜、苦瓜或甜瓜? 为什么有的瓜果是甜的有的是酸的有的是苦的有的是辣的?为什么菜蔬中有吃根 的有吃茎的有吃花的有吃果的有吃叶子的……   那时候,心里头总有许多类似的疑惑萦绕着,而且也总会拿这些疑惑去询问 身边的大人们“为什么”。大人们也会尽可能地给出各种各样的答案,有些答案 能理解,可更多的答案不是含糊其辞便是模棱两可。大人们答不出来了,就不耐 烦;不耐烦了,就会不悦地说: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或者干脆说:去问土 地吧!   我便知道:不是所有的“为什么”大人们都能够答得出了。   大人们都无法回答了,还去问谁?没办法,许多的“为什么”只好闷在肚子 里,伴随了自己的成长。   渐渐长大,自己也明白:有些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回答,即便你见多 识广,即便你有满肚子的学问,有些问题也不是那么好回答的。   不过,尽管大人们无法回答你许多的“为什么”,但我并不因此小瞧了他们 更不曾去鄙视他们。没有。不仅没有小瞧和鄙视他们,实际上我对他们是心怀 崇敬的。为何?因为我清楚:无法回答许多的“为什么”的大人们,他们对土地 是无比热爱无比忠诚的。   可不,在我山内老家,那儿山高地偏,水瘦山寒,坡上坡下,崖谷沟壑,所 有裸露的泥土大多都是黄泥瘠土。可就在这片穷山恶水的土地上,生活着我一辈 又一辈勤劳的乡亲们。尽管脚下的土地贫瘠,可他们却并不轻易就抛下了土地而 远走他乡,没有。他们视土地为“命根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风雨无阻。躬耕一生,无论丰歉,都不改对土地对山村的深深眷恋。   就拿我质朴又本色的父母来说,尽管他们不识字,尽管他们都是大地上行 走着的最卑微的人。然而,他们惜土如命,劳动不止。一辈子守望着土地,用心, 用情,用魂。可以说,他们对土地是最崇敬,最膜拜的人了。   印象最深的,还是生产队的时候。那时,他们终日在生产队里劳动。在上 工、收工的间隙,在涧边,在渠边,在坎上坎下或房前屋后,只要有巴掌大的一 小块土地,他们都不放过。都会尽可能地把它翻起来,栽上几棵菜,播下几粒瓜 豆籽;干活再忙再累,只要得片刻闲空,他们就会抽时间给它们除草、松土、浇 水、施肥。两眼里满盈着慈爱、喜悦和慰藉。在他们的精心侍弄下,到了收获的 时节,丰盈或欠缺,也总会有收获了。即便能收获一束豆荚,两个萝卜,半挑稻 谷,一筐红薯,也会带给他们无尽的惊喜和希望。他们知道,用自己的双手种植 出来和瓜果菜蔬,五谷杂粮,那可是最养人的呐。可实际上,只要你不惜辛劳和 汗水,土地给你的回报总丰盈得多了。   我不识字的父母,他们是不懂得土地上的许多“为什么”的,可他们知道 “人勤地不懒”,知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知道“一方水土能养一方 人”,知道“只要他们在这方土地上站立着,这方土地就一定会撑起他们”…… 因此,他们自信又坚韧地生活在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一天天,一年年,一辈 子。   我的父母只是我乡人们的一个缩影。为了温饱,我的乡人们和我父母一样, 他们像蜜蜂一样勤劳,像愚公一样坚毅,把所有能开垦的荒地都开垦出来,把能 种上庄稼的土地都种上庄稼菜蔬。到了收获的季节,便收获所能收获的劳动成果。 就这样,为了生活,为了土地上的生长,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土地上辛劳苦作, 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土地上书写和延续着山村的历史。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去的去,来的来,兴衰更替,绵延不断。倒下了,化作一抔土,不知归处。   土地是一本书,一本神奇、奥妙又厚重的书。人生不知何所依仗时,便依仗 土地。或许你读得懂土地这本书,或许你不太能读懂这本书,但只要你能像我的 父母、像我的乡人们一样热爱土地,对土地怀一颗忠诚的心,神奇的土地就是你 倚靠的磐石,神奇的土地也会为你慷慨为你神奇。 【网里乾坤】∽∽∽∽∽∽∽∽∽∽∽∽∽∽∽∽∽∽∽∽∽∽∽∽∽∽∽∽∽ ◆          针灸到底有没有用?    ·夏沙·   一、什么是针灸   针灸是针法和灸法的合称。简单来说,中医学上的针法是指采用特定手法将 针刺入人体穴位(腧穴),灸法一般是指用艾绒制成的艾条或艾炷温灼人体穴位, 以达到治疗疾病的目的。尽管针灸一直被认为是中医的特色疗法,但事实上针灸 的历史远比中医理论来得悠久。针灸疗法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比如 远古人类发明的砭石(《说文》:砭,以石刺病也。)就是现在针法所使用的毫 针的原型。而远古人类在火的运用过程中逐步学会了以热来缓解或消除局部疼痛, 并逐渐演变为了现在的灸法,即针灸疗法原本并非产生自中医,而是中医理论为 早已存在的针灸疗法提供了一种自己的解释和建立了一套操作规范而已。并且针 灸的理论化是直到战国的《灵枢经》与《难经》才基本完成的。   不论是针法还是灸法,其治疗方式都是通过刺激“穴位”来实现的。解释该 治疗方法原理的关键在于找到穴位,因此证明穴位本身的存在就成了针灸这一疗 法所无法回避的问题。中医认为穴位是经络上特殊的点区部位,《黄帝内经》明 确提出,经络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管道(《黄帝内经》: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 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中大的且数目少的叫经脉,小 的且数目多的叫络脉(“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 见者,皆络脉也。”“当数者为经,其不当数者为络也。”)。其实就是大血管 (动脉,静脉)与皮下小静脉网络的区别(“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 十二经之多血少气,与其少血多气,与其皆多血气,与其皆少血气,皆有大数。” “经脉流行不止,环周不休,寒气入经而暨迟,泣而不行,客于脉外则血少,客 于脉中则气不通,故卒然而痛。”),这明明就提到了经络是血液循环的管道 (还有相当多的中医典籍证明了这一点)。虽然由于中医的观察非常粗糙,弄错 了血管的实际走向,导致十二经脉的走向与实际血管不符(更不用提什么所谓的 奇经八脉,十五络脉和十二经别、十二经筋、十二皮部)。但为何大量的中医或 中医粉却依然坚持认为经络是不同于血液循环的,尚未被现代科学所找到的一个 系统呢?这不是成了学艺不精、数典忘祖、自欺欺人了么?这跟中医学者发现中 医五脏六腑的概念与功能划分与现代医学并不相符以后,就强行把脏腑虚拟化 (恽铁樵:“内经之五脏,非血肉之五脏,乃四时之五脏”)的流氓逻辑是一样 的。   部分中医或中医粉支持针灸的一个典型狡辩是让人证明穴位不存在,这可以 说是中医或中医粉逻辑能力低下的又一有力证明,亦或者是中医或中医粉故意 耍流氓。逻辑学上只能证明某种事物存在,而不能证明不存在。根据谁主张谁举 证的原则,主张某种事物存在的人天然存在着举证义务。比如主张上帝存在的人 应该自己举出上帝存在的证据,而不是让认为上帝不存在的人举出上帝不存在的 证据,因为后者是不具备可操作性的。主张上帝不存在的人不可能找遍这个宇宙 的角落,即便找遍了这个宇宙的所有角落也没有找到上帝,主张存在的人还可以 来这么一句:上帝会不会在平行宇宙里呢?——即主张无的人不可能穷举所有可 能性来证明无,举证责任是在主张有的这一方的。因此,在中医或中医粉举出穴 位存在的证据以前,国际主流医学界一致认为穴位并不存在。   另外,逻辑上中医首先得证明自己是科学才能自称科学,而不是自称科学甚 至是超科学就万事大吉了。更不能把中医理论被鉴定为伪科学理论强行归咎于是 科学发展没有跟上中医理论,这是完全的本末倒置。事实上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现 代科学推翻了古代的谬论或者过去的错误认识,而不是反过来。尚未被发现的东 西、尚未验证的理论只能叫假说,假说是不能拿来当做实际证据的,更不能拿被 证明是伪科学的中医理论当论据。   二、针灸究竟是否有效   目前在Pubmed上可以搜到的关键词为acupuncture的论文多达29285篇,最早 的发表于1827年,可谓是卷帙浩繁。但这么多论文却没有任何一篇能举出穴位存 在的坚实证据。这些论文基本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预设了支持针灸立场,以证明 针灸有效为目的而发表的论文;第二类是对针灸对某种疾病是否真正存在有效性 进行验证的论文;第三类是试图在镇痛等针灸被证明确实有效的领域找到作用机 理的论文。   目前的研究结果发现,针灸的有效性在镇痛领域得到了相对可靠的证明,但 其有效性基本只是表现为安慰剂效应(安慰剂效应(placebo effect)是指病人 虽然得到无效的治疗,但却认为治疗有效,而让病患的症状得到舒缓、改善的现 象。在这种治疗中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药物或疗法本身,而是病人对康复的期望: 如果病人相信这种治疗是有效的,病情就可能会好转;如果病人不相信这种治疗 的有效性,病情甚至可能会恶化。),即镇痛效果与安慰剂没有显著性差异。而 那些验证针灸有效的实验报告或论文往往存在着实验设计不合理与报道偏倚的现 象。而更为严格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试验往往鉴定出针灸存在的是安慰剂效应, 而非真实的治疗效果。同时有大量的科学研究发现,对于相信中医或容易接受心 理暗示的人而言,针灸治疗存在某些疗效;而对于不信中医的人而言,针灸基本 没有效果,这些研究整体上来说可重复性较差[2]。并且针灸只对镇痛、止咳、 心理等方面存在着有限的效果,对其声称能治的其他疾病并不存在经过科学验证 的有效性。   比如中医号称针灸能治好的面瘫,也叫贝尔麻痹,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一种 可以自愈的自限性疾病。绝大多数贝尔麻痹患者不经任何治疗都会自愈,85%的 贝尔麻痹患者在发病后三周内好转,剩下的15%则需要三到六个月才能开始康复。 而几乎所有的不完全麻痹患者在1个月后完全康复,只有4%的患者预后较差[3]。 有综述分析认为,针灸对面瘫的治疗效果与自愈相比不存在显著性,并且目前能 够找到证明针灸对面瘫有效的研究质量都很低(主要是实验设计不合理,或实践 报告不足)[4]。   还有被中医或中医粉吹得神乎其神的针灸麻醉,事实上也并不神奇。针灸麻 醉可谓是上个世纪特殊时代的产物。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带着基辛格访华时, 一睹了给进行剖腹产的产妇做针刺麻醉的奇观。这可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表 演,事实上那些接受针麻手术的病人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比如挑选那些比较容 易接受心理暗示,且对疼痛耐受力较高的病人。并且在进行针刺麻醉之前要求病 人把这当成为国争光的政治使命,务必要有坚强的革命意志,不能喊疼,甚至在 针刺麻醉以前偷偷地给病人打麻醉剂。因此,虽然在此之后国际上曾掀起了一阵 针灸热,针灸麻醉却并没有进入主流医学的殿堂。而是依旧作为一种替代医学或 者另类医学手段而存在,并且直到现在依然处于一种非常小众的地位,最多仅是 在麻醉剂麻醉时作为辅助手段而存在。至于那些吹嘘针灸能够减肥、祛痘等等的 研究则更是可笑到不知科学研究为何物,连被拿来分析一番的资格都不具备。   有大量的研究证明针灸对于某些疾病存在安慰剂效应,如2005年在《美国医 学会杂志》(JAMA)上发表的一篇针对302名偏头痛患者的研究认为,安慰剂效 应是针灸的临床作用机制。该文指出,相比不做治疗,针灸能够让患者感觉变好, 但是假针灸对照组的患者也会感觉好转,甚至疗效比针灸组更好[5]。又如马里 兰大学的研究者发表在《Cancer》杂志上的论文中,研究者们选取了47位乳腺癌 患者(RCT),其中一半接受按穴位的针灸治疗8周,另一半用特制假针灸(针头 遇到皮肤即会缩回),结果均发现对药物副作用的显著缓解。尤其是潮热缓解效 果明显,但两组间没有显著性差异[6]。   2009年西雅图的一个研究小组发表在《内科医学杂志》上的研究表明,针灸 组和假针灸组对长期腰疼患者的治疗效果都比传统方法要好,但是这两组的疗效 并不存在显著性差异[7]。   在一项发表于2014年的《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上的研究里,研究者们 将志愿者随机分为4组:对照组(71人)、针灸组(70人)、激光针灸组(71人) 以及假激光针灸组(70人)。结果表明,对中度到重度慢性膝盖疼痛的改善作用, 针灸组或激光针灸组和安慰剂(假激光针灸组)的效果没有显著区别[8]。   目前最大规模的有1162名腰痛病人参加的针灸临床试验发表在2007年的《内 科医学档案》上。德国雷根斯堡大学的迈克尔·哈克博士将这些病人随机分入针 灸治疗组、对照试验组和常规治疗组,对照试验组通过行针深度不足、避开穴位、 不规范行针等手段使针灸不起效果。实验进行半年后,病人感觉好转的比例如下: 针灸组47.6%,对照组44.2%,常规治疗组27.4%[9]。这一实验结果表明,发挥镇 痛作用的并不是针刺穴位,而是针刺行为本身,而镇痛效果的强弱,则取决于针 刺的仪式感强弱及病人接受心理暗示的能力高低。   而那些证明针灸有效的研究论文几乎无一例外地存在一个严重的硬伤,那就 是其自称的双盲对照实验都不是严格的双盲对照实验,即缺乏合理的对照组,哪 怕只是假行针对照组(针头遇到皮肤即会缩回),更缺乏更为严格的对照组:不 按穴位行针的对照组。比如美国一项针对570名关节炎患者的研究表明,在同步 进行药物治疗的情况下,针灸治疗组缓解疼痛的效果明显好于假针灸治疗组,但 是德国两项分别针对300余名和900多名偏头痛患者的研究却表明,针灸组和不按 穴位行针对照组的镇痛效果与使用镇痛药一样有效,且效果一样,证明该镇痛效 果与穴位无关 [10]。   根据之前的举证可知,事实上真正产生镇痛效果的是针刺本身,而并非是什 么针刺穴位的效果。即你可以不按穴位针刺病人身体的合理部位,也同样存在镇 痛效果。绝大部分病人是不可能分辨出专业人员在行针时是否扎对了穴位、其手 法是否正确、其行针深度是否准确的。然而证明针灸有效的研究论文往往最多只 设置了假行针对照组(针头遇到皮肤即会缩回),甚至是不行针对照组,来与进 行了穴位针刺的实验组进行对照。这种不合理不严谨的实验设计或者是因为实验 者的科研水平有限,或者是由于实验者支持针灸的立场倾向使然。   三、针灸的作用机理   针灸如何减缓疼痛目前存在两种可能的解释。一种假设认为针刺激活了痛觉 神经,刺激了人体某些物质如内啡肽或者腺苷的分泌,并进而发挥了缓解疼痛的 作用。如美国纽约州罗彻斯特大学医学中心的神经科学家Maiken Nedergaard根 据研究结果推测,针刺实际上在组织中造成了轻微的创伤,并使人体释放出一种 名为腺苷的化合物,而后者恰好可以充当一种局部止痛剂来缓解疼痛。另一种假 设则提出针灸的疗效实际上是一种安慰剂效应 [11]。   正如前文所举结果而言,多数试图证明针灸有效的论文除了期刊影响因子较 低以外,往往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硬伤。那就是都在按穴位行针,却没有设置不按 穴位行针的对照组,不属于严格的随机双盲对照实验。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说 “用扎了头部会缩进去的假针”也还算不上严格的对照组,因为这样的假针对照 组并没有像针灸组一样对病人身体进行了物理性的刺入。而是否对病人身体进行 物理性刺入可能会对针灸发挥作用的途径产生不一样的影响,比如按第一种假设 来说,针刺激活了痛觉神经,刺激了人体某些物质如内啡肽或者腺苷的分泌。那 么没有真正刺入皮肤的假针对照组就没有激活痛觉神经,没有刺激相关物质的分 泌,其镇痛效果就很可能不如进行了针刺的实验组。因此不按穴位行针,但也进 行了物理性刺入的对照组对于结果的分析就显得极为重要。   并且归根到底,这些论文都只是在探讨针刺行为可能刺激或激活的神经通路 (还不叫证据),跟穴位并不存在证据关系,也并不能成为证明穴位存在的证据。 即使今后发现了针刺行为可能刺激或激活的神经通路,也并不能由此反证古人基 于想象而不是证据得来的中医理论是正确的。   四、针灸在国际上的现状   针刺疗法目前是在全世界多数国家普遍存在的一种疗法,根据世界针灸学会 联合会(WFAS)的调查结果,全世界202个国家中有183个国家存在着针刺疗法, 但在这些国家针刺疗法都是作为另类医学或者替代医学而存在的。世界卫生组织 在2003年发表的《Acupuncture: Review and Analysis of Reports on Controlled Clinical Trials》列出了有对照试验证实针灸有效的若干疾病、症 状或状态,需要更多证据确认针灸有效的一些疾病,以及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有效 但是可以尝试针灸的一些病症。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美国国立替代与补充医学中心(NCCAM)研究 包括针灸在内的“非西方主流医学”。1997年NIH的一份报告指出:针灸对成人 术后的恶心呕吐和术后牙痛的疗效有一定的证据支持,而在如成瘾、中风康复、 头痛、痛经、网球肘、纤维肌痛症、肌筋膜痛、骨关节炎、腰痛、腕管综合症和 哮喘等方面,针灸可能是一种辅助治疗或可接受的替代疗法。但由于实验设计、 样本量和其他因素的影响,这些研究大多提供了模棱两可的结果,且由于安慰剂 或假针灸的适当对照组设计的困难而进一步复杂化[12]。   目前美国50个州里有47个承认针灸的合法化。《医学补充疗法》所刊登的研 究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1月1日,美国目前有37886名执照针灸师(有的州称为 针灸医师或东方医学医师)。美国有严格的针灸执照考试制度,根据美国国家针 灸及东方医学认证委员会(NCCAOM)的要求,考试申请人在美国高教部认可的针 灸或中医学校学习针灸的相关课程为1700-4000学时。得到NCCAOM考试合格证书 后,要想取得行医资格,必须向所在州政府卫生局及执照颁发管理局提出申请, 取得针灸执照后方能注册行医。   针灸已经被纳入美国政府医保了吗?非也。事实上,美国总统川普只是于 2018年10月24日签署了一项名为 H.R.6 的法案,将针灸、医疗按摩等都列入待 评估的替代性疗法。即目前针灸只是被纳入了待评估的范围,还远远没有像中医 和中医粉所造谣、吹嘘的那样已经被纳入了美国政府医保。即便美国政府未来将 针灸纳入了美国政府医保,也并不能因此认为其代表的经络理论得到了科学界的 承认,而只能证明美国政府是将针灸作为一种具体的替代疗法而纳入医保。   五、针灸的风险   使用针灸是存在风险的。   不规范的针炙操作可能导致器官创伤(2011年英国的一项研究报道了42个针 灸导致内脏受伤的案例[13])、血管穿刺、气胸、局部感染、乙肝、艾滋病(香 港大学教授胡钊逸在《英国医学杂志》(The BMJ)上刊文指出针灸可能传播乙 肝、艾滋等疾病[13])、细菌性心内膜炎、接触性皮炎以及神经损伤。   对1135位挪威医生(对病人采取了针灸治疗)的调查发现了66例局部感染、 25例气胸、31例疼痛加重与80例其它并发症,而对197位针炙师(更容易导致病 人产生即时并发症)的平行调查显示132例昏迷、26例疼痛加重、8例气胸与45例 其它意外[14]。研究人员认为,如果针灸师能受到严格的医学训练,那么他们造 成严重不良反应的可能性会变小[15-16]。   六、结论   一、针灸并非包治百病,只是对镇痛等有限的领域存在一定的效果。但是不 像多数中医或中医粉吹嘘得那么神奇,很可能只是安慰剂作用。针灸并不通过穴 位发挥作用,发挥作用的可能性关键为是否对身体进行了物理性的刺入。接受针 灸治疗前要理性评估其风险与收益。   二、针灸是一种替代医学、另类医学疗法,可以作为主流医学的一种补充, 但不宜作为主流医学手段。其所依据的经络理论属于伪科学理论(英文维基百科 引用来源将针灸分类为“伪科学”),经络理论更适合作为文化而不是医学存在, “中医针灸”被纳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也恰好证明其是一种文 化而非科学。   三、针灸很可能是通过神经系统或分泌途径发挥作用,而不是通过其他未知 系统发挥作用,更没有证据证明中医所认为的经络、穴位确实存在。   六、参考文章:   1. 方玄昌, “新器官”圆不了经络梦(2018), https://zhuanlan.zhihu.com/p/37287777.   2.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Council on Scientific Affairs. Reports of the Council on Scientific Affairs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1981. Chicago, 1982, The Association.   3. Roob, G., Fazekas, F., & Hartung, H. P. (1999). Peripheral facial palsy: etiology, diagnosis and treatment. European neurology, 41(1), 3-9.   4. Li He, Dong Zhou, Bin Wu, N Li, Muke Zhou. (2007), Acupuncture for Bell's palsy. Cochrane Database of Systematic Reviews, Cochrane Database of Systematic Reviews.   5. Linde, K., Streng, A., Jürgens, S., Hoppe, A., Brinkhaus, B., Witt, C., ... & Willich, S. N. (2005). Acupuncture for patients with migraine: a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 JAMA, 293(17), 2118-2125.   6. Ting Bao et al, Patient Reported Outcomes in Women with Breast Cancer Enrolled in A Dual-Center Double Blind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 Assessing the Effect of Acupuncture in Reducing Aromatase Inhibitor-induced Musculoskeletal Symptoms, Cancer. 2014 February 1; 120(3): 381–389.   7. Cherkin DC, Sherman KJ, Avins AL, et al. A Randomized Trial Comparing Acupuncture, Simulated Acupuncture, and Usual Care for Chronic Low Back Pain. Archives of Internal Medicine. 2009;169[9]:858 –866.   8. Hinman RS, McCrory P, Pirotta M, et al. Acupuncture for Chronic Knee Pain A Randomized Clinical Trial. JAMA. 2014.   9. 王澄医生, “哪里来的穴位?哪里来的经络?快看德国最新研究报告” (2007), http://www.xys.org/xys/ebooks/others/science/dajia8/zhongyi1309.txt.   10. 方舟子,令人困惑的针灸(2006), http://scitech.people.com.cn/GB/1057/4247897.html.   11. Nanna Goldman et al, Adenosine A1 receptors mediate local anti-nociceptive effects of acupuncture, Nature Neuroscience, Volume 13 | Number 7 | July 2010.   12. Acupuncture,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 Consensus Development Conference Statement, November 3-5, 1997.   13. 武权,针灸最大的作用就是充当安慰剂(2017), http://news.163.com/17/0623/00/CNIV2OU500018M4D.html.   14. Norheim JA, Fennebe V. Adverse effects of acupuncture. Lancet 345:1576, 1995.   15. Yamashita H and others. Adverse events related to acupuncture. JAMA 280:1563-1564, 1998.   16. Stephen Barrett, Be Wary of Acupuncture, Qigong, and "Chinese Medicine", 2004. 【网萃】∽∽∽∽∽∽∽∽∽∽∽∽∽∽∽∽∽∽∽∽∽∽∽∽∽∽∽∽∽∽∽ ◆             送子观音               ·商 周·   作者按:过去的一百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即使在偏僻的山村 都显得激烈而艰辛。谨以这篇二十六万字的长文献给我的家乡。   目录   1. 观音  3   2. 老屋  8   3. 神童  8   4. 大脚  8   5. 家书  8   6. 子弹  8   7. 第几  8   8. 当兵  8   9. 癞仂  8   10.土地 8   11.合作 8   12.食堂 8   13.被子 8   14.族谱 8   15.破鞋 8   16.苍天 8   17.帽子 8   18.女孩 8   19.男孩 8   20.火柴 8   21.美元 8   22.砖窑 8   23.局长 8   24.火火 8   25.选票 8   26.应聘 8   27.账本 8   28.糖果 8   29.鸡蛋 8   30.桔子 8   31.骨髓 8   32.海之蓝 8   33.福利院 8   34.告别 8     23.局长   过完春节就到了一九八九年,是一个蛇年。这一年老樟树底下传开的第一件 大新闻就是裁缝的儿子溪仂去外省打工了,去了福建的厦门。以前王家窑也有人 在县城打过零工,那都是农闲时去干点活补贴家用。但溪仂这样常年在省外去打 工的,在王家窑要算第一个。   因为裁缝和溪仂公开在窑上吵架,海仂认为窑厂需要把管理规范化,让每一 个工人都签订工作合同。有了合同,工人也就有了责任和权力,工人不能随便辞 工,老板也不能随便开除工人。同时让工人有了一定的保障,比如要是出了工伤 就可以找窑厂报销医药费。所以,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多数工人的支持和响应。   为了让合同正式一些,海仂还专门去制作了一个公章。公章上刻着:东江县 小港乡王湖砖窑厂。这个公章让湖仂很开心,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公 章上。这种心情让他和工人们签订工作合同时很愉快,笑呵呵地不断在合同上盖 章签名,直到轮到溪仂的时候。湖仂问溪仂这次来签订合同是否和他父亲商量过。 溪仂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湖仂说那这个合同不能签,必须要得到裁缝的同意 才行。溪仂一听有点急了,说他爸肯定不会同意,而他也肯定不会去跟他爸做衣 服的。湖仂暂时把溪仂的合同搁置了下来,等把其他工人的合同都签完了,再把 溪仂带回老屋谈话。   “溪仂,你去年在制砖岗位上干的很好,但哥我不能给你合同。一方面是因 为这样会让你和你爸的矛盾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可能是更重要的理由,就是做 哥的我觉得你不应该在砖窑厂干活。你身材瘦小,不应该是靠卖苦力来生活的, 而应该去靠一门技术吃饭,这样对你将来有好处。”湖仂对溪仂说。   溪仂没有说话,他觉得湖仂说的有道理,可他又能学什么技术呢,又能到哪 里去学呢?   “你学做裁缝也一年多了,基本的技术也都会了,这就是一门技术。你不愿 做衣服,是因为不想跟着你爸去做,是觉得他做的衣服不好看。所以,你并不是 讨厌裁缝这门手艺,没准还是喜欢它的。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以做好看的衣服的 地方,你是愿意去做的,是吧?”湖仂看着溪仂说。   溪仂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那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能做好看的衣服的地方。那些好看的衣 服都是在工厂里生产的,而这些工厂大多都在沿海地区,比如浙江和福建。因为 卖砖,我认识一个在厦门一家制衣厂打工的人,他也是我们小港乡的。他说他们 厂里会招人,而且工资比我们窑上出窑的工人都高得多。如果你愿意,我去求他 帮忙带你去厦门打工。而且,我也可以去做你爸爸的工作,让他同意你去。”湖 仂诚恳地说。   添了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就在过完元宵节后不久,溪仂就和那位同乡一起挤上南下厦门的火车。裁缝 没有去送,是湖仂把溪仂送上火车的。在站台上,湖仂往溪仂口袋里塞了两百块 钱。溪仂推着不想要,但没有挡住湖仂的坚定。   “溪仂,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哥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了。这是做哥的一点心 意,就一定要收下。”湖仂一边说,一边帮溪仂提包上车。   “溪仂,在外面要踏实努力地干活,这样才能学到真本事。有了真本事,以 后才能生活的好,记住了!”湖仂一边说,一边挥手向开动的火车告别。   三个月后,裁缝收到了溪仂从厦门寄来的信。在读完后,裁缝特意拿着信到 老屋来给湖仂兄弟俩看。   亲爱的爸爸妈妈:  您们好吗?   很抱歉这么久才给家里写信,制衣厂里刚刚发了前两个月的工资。虽然因为 刚来还不是很熟,但也得到了一千块钱。就像当时湖仂哥说的,这工资比在窑上 出窑的还高一些,我很满意。等以后自己熟练了一些,得到加班的机会也会多一 点,工资还会高。   因为之前学过裁缝,所以基本功还好,上手得比较快;这里的师傅都夸我呢, 说别看我年纪小个子矮,但学东西还是挺快的。在这里我才体会到,父亲之前对 我的严格要求是有道理的,而且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东西也都派上了用场。而之前 在王家窑,我是多么恨父亲的严格啊!写到这里,我羞愧地流眼泪了。   我寄了八百块钱回来,其中两百块钱是还给湖仂哥的。剩下六百块钱就算是 孝顺爸爸妈妈的了,我也不知道该给您们买些什么好,所以只是给点钱。   我在这里挺好,老乡对我也很照顾,家里不用挂念。   爸爸妈妈一定要保重身体,能少干点活就少干一点,儿子我已经长大了。   敬礼   儿子溪仂   “裁缝叔,溪仂一下就长大了。”海仂对裁缝说。   “溪仂以后会有出息的。”湖仂补充道。   按理说,这件新闻应该是当年最值得记住的事情,因为溪仂是村里第一个到 外地去打工的人。要是将来有人来写王家窑的历史,这件事应该是和其它“王家 窑第一”一样被写进去的。比如说第一孔窑、第一个地主、第一个反革命、第一 台电视机、第一辆自行车、第一栋三字屋、第一个大学生、第一家企业……。 但在老樟树底下,这件事却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尤其是当裁缝把家书上的的内容 慢慢公开了之后,大家知道了溪仂在厦门还干着裁缝这一行而且干得不错之后, 这件事就不再是一个能吸引人的话题。   这时候的老樟树底下,大家正在热烈议论的是另一个话题:海仂有女朋友了, 是县城一中的教师,而且还县城建局局长的女儿。   老樟树底下对海仂交女朋友这件事的议论有几个版本。其中最流行的版本是 这样的:海仂把红砖的生意做大了,卖到了县里的城建局,且和局长成了朋友。 在一次去局长家里做客的时候,海仂碰到了漂亮的局长女儿。身为一中教师的局 长女儿看上了海仂的胆识和才华,而海仂也被局长女儿的美貌给吸引了,然后两 个人就自然地相爱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郎才女貌、穷小子攀上了富家女”的故事,古时候的书里 就有不少。但这不是事实,而且可以说基本上是错的。   我第一次见到海仂的女朋友,是在那年清明节过后不久但早稻还没有插上的 时候。姑娘的确很漂亮,留着两根长长的辫子,总是带着微笑的瓜子脸让人觉得 很容易亲近。个子在女孩里算高的,穿上高跟鞋就和海仂差不多。一身得体的衣 服,让本来就好的身材显得更加好看。   “爷爷好,我叫于玲,叫我玲玲就行了。我和王海是高中同学,后来上了省 城的师范学院,现在在一中当语文老师。”姑娘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姑娘好。来,来坐。”我回答说。因为海仂之前从来没有提过他有一个当 老师的女朋友,也没有提过他和女朋友是同学,所以突然的到来让我有些反应不 过来。幸好姑娘挺随和,也大大方方地在那土得掉渣而且有些灰尘的板凳上坐下 来,这才让老屋里的气氛不那么尴尬。   接下来的聊天就变得更加融洽,在城里长大的玲玲对乡下的什么东西都好奇 得很,尤其是对这栋几百年的老屋。所以总会瞪着她那双大眼睛问一些天真的问 题,而在一旁的海仂就会故意地说出一些离谱的答案逗她,等到我把真实的情况 说出来时,老屋里就有了不断的开心的笑声。这样的场景,是老屋很多年都没有 过的,或者好像是从来未曾有过的。   玲玲还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才走,不太卫生的厨房、粗糙的餐具、简单的饭 菜、还有海仂那辆载重的“长征牌”自行车后座都没有让她表现出半点不适。等 玲玲离开了,我看着海仂,在想到底是海仂身上哪些东西能吸引到这个漂亮、有 教养、而且落落大方的女孩。海仂可能看出来了我的心思,故意说玲玲她爸还是 县城建局的局长呢,然后调皮地对我笑了笑。   从那以后海仂就经常带玲玲来,一般都是星期六或星期天。后来有时候是星 期六和星期天,有些时候玲玲还会留下来住。老屋倒不缺住的地方,正屋里东面 卧室的前间住着湖仂夫妻,后间住着菊仂姐妹;我睡在秀莲唯一没有住过的西边 卧室的后间。所以西面的前间还空着,这也是海仂以前在家里时住的地方。但自 从有了女朋友,海仂就不想住这间房子了。他主动搬进了很多年都没有住过人了 的东厢房,玲玲来了也就一起住在那里。就在玲玲第一次在老屋过夜之后,我严 肃地问过海仂玲玲的父母是否同意他们交往的事情。海仂摇摇头,然后让我不用 担心,说和他结婚的是玲玲,不是她父母。   海仂的答案确认了我的猜想,这让我对他们的婚事担心起来。年轻人在找对 象的问题上还是单纯了,总是以为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有在经历过婚姻, 养育了子女之后才会发现结婚不仅是两个人的结合,也同时是两个家庭的结亲。 中国有句古话说的好,找对象要门当户对。什么是门当户对呢,就是两个家庭应 该差不多。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两个相差很大的家庭,他们的经济条件、生活 观念和想问题的方式都不一样,这些差异就会导致矛盾的产生,而且无法调和。 进一步具体到婚姻的男女双方来说,因为女方是嫁给男方的,进入男方的家庭。 这样一来男方在婚姻里是接纳的一方,需要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所以,一般来说 男方的家庭最好稍微比女方好一些才好,至少不应该比女方差,这样才能自然地 掌握这这个主动权。   古话里还有一句:“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虽然女儿要像泼出去 的水一样嫁到别人家里,但总归是自己生养的女儿呀,就是要泼出去也得挑一个 好的地方吧。将心比心地说,我们谁都希望自家的女儿嫁到一个条件好一些的人 家,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就算不能找到一个比自己好的人家,得找一个差不多相 当的吧。要是连一个和自己相当的人家也找不到,那也得通过某种方式补偿回来。 就像古时候皇帝的女儿,一般得找一个大臣家有出息的儿子,而且还要给对方贴 上一个“驸马爷”的标签。这个“驸马爷”的标签啊,说明虽然你娶了公主,但 你是属于皇帝家的。说白了,就是我皇帝家的女儿没有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嫁入你 家了,主动权还在我这里呢!这样的道理不仅是体现在皇帝那里,也在普通百姓 这里。你看,我们乡长的女儿就嫁给了一个贫困家庭出身的乡中学教师,可那个 中学教师年年都要到乡长去家过年呢,这就是现代版的“驸马爷”。   说到这里,你可能就会理解我的想法了。玲玲是城里局长家的千金小姐,而 海仂就是王家窑的一个农民。局长是不可能同意这样的婚姻的,就是万一同意了, 倔强而且顾家的海仂又能去做好那个“驸马爷”么?   老樟树底下的闲聊的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这种想法在我这里变成了深深的 担忧,而但在老樟树地下却成了兴致勃勃的话题。或者说大家对这一无法调和的 矛盾的结果,有着一种很大的期待,都想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到那年暑假的时候,玲玲到老屋来的次数就更多了。为了接送方便,海仂还 买了一辆摩托车,这是王家窑的第一辆摩托车,按理说也是要写进村史的。但老 樟树地下对议论这辆摩托车没有多少兴趣,却是越来越关心海仂和局长女儿的恋 爱结局了。随着玲玲在王家窑住的时间的延长,大家都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了。   当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沿着黄土路闯进王家窑的时候,看热闹的村民们围了 上去。其中不少人都已经猜到了,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城建局长。吉普 车在老樟树附近停了下,先走下来的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白色的衬衣收在 深蓝色的牛仔裤里,显得身材更加高大。虽然是大夏天,脚上还是穿着一双旅游 鞋,一看就是城里来的人。这个高大的男子从司机位置上下来,小跑着去打开后 排的车门。从后排座位上下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有了不小 的肚腩。这个肚腩通过收在裤子里的白色衬衣表现得更加明显,像是一种身份的 标志,或者是权力的代言。脚上的皮鞋锃亮,在夏天里让人觉得格外严肃。司机 过来帮他打开车门的时候,他没有看司机一眼,也没有任何其它表示。像是抹过 了油的头发很亮,整整齐齐地朝后面排列着,露出了大大的脑门。椭圆形的胖脸 上皮肤光滑,高而宽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里面藏着一副傲慢的眼神。鼻子下 面的两片嘴唇肥厚,但看上去不能轻易打开。他的头在偶尔不昂起来的时候,双 下巴就会露出来。下了车,中年男人把两只手交在背后,目光掠过围观的人群的 头顶,审视着这个陌生的村庄。等司机向人打听到王海的家就是老樟树旁边的老 屋的时候,中年人在司机的开路下坚定地走向了老屋。   那天因为天气太热,窑厂停工,所以老屋全家人都在。   “有人在家吗,王海你出来,把玲玲交出来,这是我们的于局长。”司机站 在老屋的门口大声叫唤,他旁边的于局长在那里审视着老屋,没有一点表情。   “我是王海的爷爷,请问你们找谁?”我走上前问。   “别假装不知道了,这是我们的于局长,也就是玲玲的爸爸。你家王海勾引 了玲玲,现在就让王海出来,把我们玲玲交出来。”司机用手指着我说。   海仂和玲玲就在东厢房里,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动静。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等看到他们了就一定转告。”我说。   “别废话,这大热天人能去哪里,你要是不主动交出人来,我们可是要搜 了。”司机又向前走了一步,继续用手指指着我。   这时湖仂从堂屋里跑出来,挡在了我的面前。对司机说:“别碰我爷爷。”   “哦,你就是王海吧,刚才你爷爷还说不知道你在哪里呢,想不到你马上就 出来把这个谎言给戳破了。别废话了,把我们玲玲交出来。”司机指着湖仂说。   “我是王海的哥哥,王海不在家,玲玲也不在。”湖仂说。   “不在,好,那你让开,我们要搜房子了。”司机说,同时把衬衣的袖子撸 了起来。   “你们凭什么搜我们家的房子,你又不是公安,我就不让开怎么了。”湖仂 说着也撸起了衬衣的袖子,虽然他的衬衣没有那么笔挺,也不是白色的。   “你不让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要动手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司机说着 又靠近了湖仂一步。   “这是我的家,你不能胡来,就是当局长的也不……”湖仂瞪着眼睛红着 脸也上前了一步说。还没有等湖仂说完,比湖仂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司机一下把湖 仂推倒在了地上。   这时候老屋里外都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老人家,请你也让开,我不会对老人动手的。”司机面对着我说。   “这栋老屋以前只有国民党时候的土匪和文革时候的红卫兵进来搜过,你是 土匪还是红卫兵呢?”我没有让开,抬头面对着司机问。   司机被我的问题问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刚才他也说过不会对 老人动手,所以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在他后面的局长轻轻地把它推 开,自己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是土匪,也不是红卫兵,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城建局的局长。土匪和 红卫兵是每家每户地搜房子,而我是只搜你的房子。原因你清楚,你的那个流氓 孙子勾引了我的女儿。我女儿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你也有女儿,没有女儿也有孙 女,当你知道她们被流氓勾引去了,你会不会去上门去要人呢?”局长第一次在 王家窑说话,一字一句,就像他的衣服和头发一样有条有理。   “首先我家海仂不是流氓,他就是一个农民,一个你看不起的农民。其次是 无论如何你也没有权利搜我的家,如果你认为我家海仂犯了法,你可以叫公安局 的来,他们要搜家我没有意见。”我对局长说。   “你还在为那个流氓孙子辩护,告诉你,用不着找公安。司机是年轻人他不 会对老人动手,但我不是年轻人。如果我动手了,打的可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 个纵容流氓孙子的爷爷。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让我们进去搜。如果没有搜到人 我们自己就回去了,局里下午还等着我开会呢。”局长说话依然平静,也没有把 衬衣的袖子撸起来。   “这个家你不能搜,你没有资格搜。我还是那句话,只有公安局的人才可以 搜。”我重复着说。   “还有两分钟。”于局长的手还交在背后。   这时候人群冒出来一个声音:“海仂可不是流氓,还不知道谁勾引谁的呢?”   这句来自人群里的声音让于局长脸色一下就涨红了起来,他回头看看后面看 热闹的人群,但后面人群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还有一分钟。”他把交在背后的手放到了前面,再次面对着我说。   这时候,东厢房的门开了一半,海仂从里面冲出来,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王海,有什么事冲我来,别碰我爷爷。”   “啪”,于局长刚刚从身子背后解放出来的手扇到了海仂左边的脸上,留下 了五个红色的指痕。海仂的眼镜被扇到在地上,一个镜片碎了。   “啪”,于局长的右手接着在海仂的右脸上来了一下,又是五个指痕。鲜红 的血从海仂的右侧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没有了眼镜的海仂,用视力不清、在深深 眼眶里的眼睛注视着给了他两耳光的人,这个他暗自发誓要让对方变成自己岳父 的人。   在用力扇出两个耳光之后,局长的头发稍微有点乱,他用把头发抹顺,然后 顺手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然后又开始重新给海仂扇起了耳光:“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于局长暂停了下来,把衬衣袖子口的扣子解开,然后撸起袖子。头上的头发 再次乱了,他没有去整理它。海仂左边的鼻孔也开始出血,脸上没有了指痕,而 是通红一片。眼神里慢慢积累了愤怒,依然注视着面前这个不断给他耳光的人。 两手垂在身子两侧,一动不动。老屋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一片寂静, 连同于局长一起来的司机,也都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看着。   “啪,啪,……啪……”。   东厢房的门大开了,玲玲哭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爸,你是要打死他呀!住手啊!”她说着一把把海仂推开,自己跪在了父 亲面前。   “你终于出来了,跟我回去吧,孩子。”于局长说。   “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就回来。”玲玲哭着说。   “不行,现在就回去,你妈在家睡不着等你好多天了呢!”于局长拉着玲玲 的胳膊要走。   “爸,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玲玲抬起头看着于局长说。   “什么。你说什么……”于局长脸色变得更红,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已经是王海的人了,而且除了王海,我谁也不嫁。”玲玲低着头说。   “你,你,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女儿。”于局长的脸上的红色一下 子变得煞白。   “啪。”于局长扇出了当天最后一个耳光,玲玲倒在了地上,于局长自己也 因为用力过猛而站不稳向前走了两步。眼镜差一点掉了下来,他用手草率地扶了 扶眼镜,然后去解开衬衣上面的第一个扣子,因为用力过大扣子掉到了地上,领 口咧了开来。   “你怎么看上这样一个乡巴佬,要相貌没相貌,要学历没学历,要工作没工 作,要地位没地位的乡巴佬啊!我给你介绍的几个局长的儿子,哪个不是大学毕 业又有正经工作的,你说你会好好考虑的。原来都是骗我跟你妈的呀,自己躲到 这个乡下的破屋子里来了。”于局长在那里不停地踱步,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 一样。   “局长,局长……”司机在旁边有些焦急,可能是想提醒局长注意自己的身 份。   “走,我们走,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女儿,再也别回到家里了。”于局长指着 还是跪在里的玲说,然后带着司机走出了大门。   围观的人悄然地让出来一条道路,通向不远处的深绿色的吉普车。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局长,局长……”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我没有你这个女……”   随着吉普车的离开,看热闹的人也在议论中散去。老屋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就像翻江倒海过后的泥塘,浑浊但平静。玲玲在为父亲给老屋一家带来的伤害而 愧疚,而我们则在为玲玲破裂的父女关系而不安。而这种愧疚和不安,都不适合 用语言去表达。   于局长言而有信,此后真的没有让玲玲再进过家门。过中秋节没有,之后的 过年也没有。没有了家的玲玲和海仂去领了结婚证,成立了自己的小家。没有告 诉亲友,也没有喜宴。   24.火火   海仂结了婚后,我就开始拜观音。这尊已经在老屋供奉了八十多年的观音, 以前是我母亲拜,后来是秀莲,但现在只有我了。当然我之前也拜过,不过是被 母亲拉着去的,而现在却是自己主动去做了。本来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虔诚 地去拜观音,但当真正去做的时候,我竟然虔诚得让自己都有点惊讶。在观音面 前,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秀莲,我诚心地希望海仂能生个儿子,让老屋的香火 能延续下去,这也是秀莲的遗愿。   尽管我每天三次敬拜观音,但海仂自己却满不在乎。结婚后海仂就没有在家 里住了,住进了玲玲学校分给年轻教师的宿舍。宿舍很简单,一个二十来平方米 的房间隔成了两半,外面当客厅,里面是卧室。除了这个房间外,还有一个六七 平方米的厨房,也是吃饭的地方。没有卫生间,上厕所需要去学校的公共厕所, 洗澡就只能在厨房里解决。   每天海仂都会骑着那辆摩托车来往于县城和王家窑之间,幸好只有十来公里 的路程,还算方便。他回来的时候,每次看到我拜观音,总是在那里笑。说爷爷 你就拜吧,我和玲玲保证给你生一个,至于生男还是生女,那就是观音的事了。 说完他又是一笑,然后摩托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那段时间海仂脸上的笑多了, 这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海仂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但生活困难重重的时候,他脸上 的笑反而会多起来。而当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的时候,他脸上反而表现得格外冷 静。   先说生活上吧。虽然顺利地和玲玲拿到了结婚证,但他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得 到过玲玲父母的承认。不要说平时,就是过年过节两人去玲玲父母家,也从来没 有被允许进过门。这样一次两次倒没有什么,但长时间多次的挫折让海仂夫妻伤 心,而且难免有些不解、甚至生气。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们:世上只有嫌弃 父母的子女,没有嫌弃子女的父母。这倒不是说做子女的不好,大多数人都是会 既做子女又做父母的。其实这里面的道理也不复杂,父母对于子女来说是过去, 而子女对父母来说是将来,人没有过去没有什么,但人没有将来可不行。给他们 讲了这个道理后,我就会叮嘱海仂,不管玲玲父母如何对他们小俩口,他们都要 好好对待玲玲父母,总有一天他们会被接纳的。可能是觉得我说的还挺有道理, 海仂夫妻在该去的日子还是会去玲玲父母家,虽然每次都是进不了门,月月如此, 年年如此。   相比生活上的问题,海仂在事业上的困难可能是更让他操心的。那个时候的 红砖生意不好做了,倒不是说红砖没有了市场,公家单位也还有房子需要维修和 建设,私人也还在盖房子,所以每年还需要那么多红砖。但问题的竞争对手多了, 因为看到王家窑的砖窑厂挣钱了,周围村庄一下冒出来几家窑厂,而且多数还建 在方便运输的公路旁边。   海仂兄弟第一次感到这种竞争是在一个晚上,砖窑下班后负责出窑的工人老 何来到老屋辞工。老何快五十岁,他是细芳娘家那个村子的人,也是细芳的堂叔。 和细芳娘家一样,老何家也很穷。当初让他来窑上做工,也多半是为了照顾他, 而且还把他安排在工资最高的出窑岗位,毕竟湖仂也是应该叫他叔叔的,算是自 己人。老何先说感谢湖仂兄弟的照顾,能让他来这里干活,而且还拿了窑厂最高 的工资。但因为家里就他一个劳动力,开销又大,所以经济上有点紧。还说当然 不能让湖仂给他加工资,因为要是给他一个人加了工资那其他工人也得加。接下 来他又说他们村有个包工头在县城包了一段柏油马路修,让他去干活,修路虽然 苦但工资比在窑上干活要高不少。最后他请求湖仂兄弟解除合同,放他去修柏油 马路。湖仂也没有多想,马上就给他解除合同了。而且还对老何说感谢他这几年 的付出,并让他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张嘴。   就在老何辞职后的一个星期,海仂在一家公路边的新砖窑厂里见到了老何, 他在那里出窑呢。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次,一些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岗位都遭到了几家新窑厂 的挖墙脚,工人想着办法离开砖窑厂,哪怕后来海仂按规矩收取违反合同的费用 也要离开,因为新的砖窑厂会给更高的补偿。要是临时找不到替代的工人,湖仂 自己就得顶上去干活。要是同时辞职的人多了,有时候一条生产线都要暂时停下 来。工人被挖走倒不是大问题,当时的王家窑虽然陆陆续续有人像溪仂那样去外 省打工,但大部分劳动力还都在村子里,找替代的工人不难,只是稍微会耽误一 些生产。真正的困难是销售,就是把砖卖出去。一个窑厂生意好不好,不在于你 能生产多少,而决定于你能卖多少。你想,建房子需要的砖就那么多,现在窑厂 多了起来,卖砖自然就越来越难了。而且,王家窑的地理位置不好,比人家的砖 窑厂要多走两里的泥巴路。唯一的好处是,我们是小港乡第一家红砖厂,而且口 碑也不错,这让海仂有不少老客户。就是靠这些,红砖厂才能勉强维持下去,海 仂的摩托车也照样能每天来回于县城和王家窑之间。   幸运的是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用海仂的话说应该感谢邓小平的好政策。是 邓小平到南方巡视了一圈,地方政府又开始大胆地改革了。在这新一轮的改革里, 东江县城成立了一个新的经济开发区,就在开发区的对面,新建立一家建材市场。 另外,各公家单位也在改善职工的居住条件,由单位补贴建集资房。就像玲玲工 作的一中,建了好几栋新的宿舍楼,单位补贴大头,个人也出一小部分,就让每 一个老师都住进了带卫生间的楼房里了。创建开发区,还有建集资房当然都需要 砖。因为海仂住在县城也慢慢认识了一些人,他逐渐把县城的生意做了起来。拉 上了几个大的客户,比如一中集资房的砖就是手扶拖拉机一车一车从王家窑运过 去的。这样红砖厂的两条生产线又开足了马力,给王家窑带来不断的财源。   红砖的生意好,让老屋一家收入提高,不用再种田了。我们把田租给了别人 种,种田的人除了替我们上交公粮,每亩田还给我们一百斤稻谷。老屋一家有六 亩多田,能收到快七百斤的稻谷。当然,生意好工人也高兴,只要不下雨就能上 班,而且还经常加班到天黑,工资自然也就高了不少。   除了窑厂老板和工人,王家窑还有一些其他人也会从红砖生意里收益。开手 扶拖拉机帮助运砖的人就不用说了,他们的收入比出窑的人还要多一些。因为制 砖需要煤,自从有了砖厂,村里原来做媒生意的人也增加了收入。随着制砖所需 要挖的土越来越多,村里还有人买了挖土机,把挖土这一项给承包了下来。窑上 用来给砖挡雨的是草席,也是村里妇女编制出来的。除了这几项是直接和制砖相 关的,还有一些是间接相关的。比如开着小卖部的大队书记像仂,就会让他老婆 在天热的时候挑一担凉的汽水到砖窑上去卖;而下班后身体劳累的砖窑工人,一 般也都会去光顾像仂的小卖部,从那里买到可以解乏的冰镇啤酒。开着诊所的榆 仂也一样,因砖窑的存在而生意要好的多,比如热天了窑上有人中暑了需要治疗, 还有就是有人身体虚弱了也会到他的诊所里去吊点盐水。最后还有一些间接受益 的的人就是帮忙卖砖的,他们从介绍来的生意里拿提成,要是能拉到一家公家单 位修建的楼房,一下就可以挣到上千甚至几千块钱的介绍费。   也因为这样好的生意,海仂和玲玲夫妻在县城买了一块地皮开始建自己的房 子。房子占地面积和老屋差不多,除了建一栋三层的别墅,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玲玲这把在一中集资建房的机会让给了湖仂一家,虽然湖仂暂时不会到县城住, 但有套房子放在那里也不是坏事。建好了房子后,海仂还接我到他的新房里住了 一段时间。房子宽敞明亮,第一层有厨房、餐厅、客厅、卫生间,还有一间卧室, 我就住在那里。也是独门独户,但不到一个星期我就跑回来了。城里人的独门独 户那可是和我们乡下很不一样。在乡下,比如王家窑,你可以随便串门,到了人 家门口喊一声就可以进去。但在县城里,我住了一个星期,连邻居姓什么都不知 道。至于像王家窑这样可以为大家闲聊提供地方的老樟树底下,城里就更没有了。   等我从县城住了一个星期回来,老屋里已经有了一台彩色的电视机。虽然是 本省生产的只要一千块钱多一点“赣新牌”,比不上县城人家里几千块钱的进口 货,但也能看到彩色的片子。这台彩电不是王家窑的第一台,早在前一年石匠家 里建好新房的时候,他们家就买了一台同样牌子也同样大小的彩电。   红砖的好生意让湖仂两兄弟都过得忙碌,虽然不用再种田,但基本上没有闲 过。海仂总是很忙,但脸上很少笑,反而是越来越平静,海仂的这种平静让我感 到踏实。湖仂也总是忙着,而且脸上还总带着笑。除了砖窑的生产管理,湖仂还 意外地得到了一份其它的工作。因为原来的王家窑的村委会的主任上了年纪必需 离职,这一位置空了出来。村支书橡仂想找一个年轻人来担任这一职务,和他一 起配合管理好王家窑。所以,作为王家窑的村支书,橡仂向乡里推荐了年轻有为 的湖仂。虽然湖仂十几年前还是富农的孙子、反革命的儿子,但乡里在进行了人 事考核之后,同意了橡仂的提议。湖仂顺利地成为了王家窑村委会的新一任主任, 也就是王家窑的第二把手。当湖仂拿到象征村主任位置的公章的时候,就像几年 前拿到砖窑厂的公章一样开心。他把两个公章都放在随身的背包里,有点是为了 炫耀,但更多是为了安全。   湖仂当村委会主任的工资是每年三千块钱,也就是说每个月才二百多一点。 湖仂愿意当这个主任,看中的不是这点工资,而是这个位置本身。如果只从工资 方面来说,湖仂实际上是吃亏了的。因为当了这个主任,湖仂经常去乡里开会, 在村里执行政策,还要学着去解决村民间的纠纷。这些都是他不擅长的东西,所 以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所以为了这份新的工作,他专门雇了一个人来专门管理 砖窑的生产,也就是做湖仂自己以前做的工作。湖仂兄弟把这这个重要的岗位交 给了同是水字辈的江仂来做。江仂是钱仂的孙子,但江仂不像他爷爷那样奸;反 而更像他父亲柳仂一样踏实,而且也忠厚得让人放心。江仂比湖仂小一岁,比海 仂大三岁,也算是一起长大的露裸玩伴,彼此都比较了解。生产管理岗位的工资 是窑厂最高的,每个月可以拿到快一千块钱。所以说,湖仂去当村委会主任从经 济上来说是吃亏了的。但海仂说了,人不能只算经济账,要综合考虑。所以在海 仂的极力支持下,湖仂当上了王家窑村委会主任,并且努力地干着。   除了湖仂和海仂的生意和工作风生水起,海仂的媳妇玲玲在学校干得也不错。 在工作了几年后第一次当上了高中的班主任。等到她的那届学生毕业的时候,玲 玲所带的班级里考上了四个重点大学,四个本科院校,还有六个大专。这样的高 考成绩全校第一,而且因为一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她带的班实际上也是全县第 一。从那时起,县里有小孩上高中的家长都知道县一中有一位年轻能干的于老师。 等到她带完高三毕业班再重新开始带高一的时候,不少家长都想办法把孩子送到 她的班上去读书。   当然,除了这些顺利的东西,生活里也还有不顺利的。比如玲玲的父母还是 不愿意认这个女儿,其实是不愿认海仂这个乡巴佬女婿。但海仂和玲玲还是该去 的时候去,虽然还是总进不了门。还有一点我觉得遗憾的就是海仂和玲玲还没有 生小孩,虽然我坚持了几年每天三次的对观音的敬拜,但他们夫妻看来在这件事 情上就是一点都不上心。等到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开始催问海仂关于生小孩的事 情。海仂的回答倒也干脆,他说准备工作基本上快做完了,应该马上就可以欢迎 小孩的降生了。   生活水平提高了,房子也建好了,两夫妻的工作和事业又很顺利。如果想雇 一个人带孩子也应该不是问题,那个时候在县城雇一个保姆也就几百块钱一个月, 王家窑就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在县城给人家当保姆。那海仂说要为孩子准备的是什 么呢?要是说是等到他老丈人承认他这个女婿,那可能还真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 马月。还好,海仂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海仂自己的县城户口。   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后来也只是当了几年的代课老师,海仂的户口一直在王 家窑。海仂在王家窑还有一亩三分的责任田,虽然已经租给了别人种。也就是说, 海仂是个农民,虽然他住在县城,每天骑着摩托车到处谈生意。但海仂不想再当 农民了,他想在下一代出生之前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县城去,让自己和玲玲一起真 正成为在县城建的那栋房子的户主。   要把一个农村户口换成县城户口曾经是一件登天一样的难事,要不然于局长 也就不会那样看不起乡巴佬。但好在时代在改变,用海仂的话说就是还是要感谢 邓小平的好政策,那一年县城开始卖户口了。只要交一万块钱,一个乡下人就可 以马上“农转非”,从而变成县城人。海仂成为了东江县第一批交钱办理“农转 非”的农村人。虽然一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第二年县城户口的价格就降 到了五千块钱,但海仂一直认为自己那样做是对的。   几个月之后,也就是海仂说的万事俱备的时候,玲玲生下了一个男孩。虽然 海仂已经不再是王家窑的村民,但男孩的名字还是要按照王家窑的规矩来取。这 是火字辈在王家窑的第三个男孩,名字需要有火字旁。海仂夫妻最后决定给孩子 取名王炎,说是要描述和赞美这个火火的时代、火火的日子。而且海仂还建议直 接就用火火给孩子当小名,我还是更倾向村里的传统叫炎仂,但最后两个小名都 没有用上,因为海仂夫妻都像当时城里的父母一样都只叫孩子的大名。   王炎的出生不仅赶上了生活好的时候,而且赶上了一个好的时间点,因为王 家窑要修族谱了。   按照规矩,王家窑的族谱是六十年修一次,上一次修谱还是民国年间的事情。 那时我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二哥银仂和三哥铜仂也都还在,只是大哥金仂已经 去世。那次修谱是秀才主持的,他花了不少时间去考证了王家窑起始公王土的身 世,最后找到了王家窑这一支王氏的根源:临川灵谷峰下的王氏。用秀才自己的 话说,这是他自己给王家窑做的最大的贡献,也是一件可以让他安心闭眼的事情。 秀才把他对起始公王土身世的考证信息都写进了他修的那本族谱,希望为后人寻 根提供依据。但不幸的是,在“破四旧”的时候,所有的族谱都被扔进了火里, 秀才拼上了一条老命也没有挽回一纸一字。唯一留下的,就是“破四旧”那年我 为了防止观音和青砖墙磕碰而临时塞到墙里的那本老族谱。但那本族谱是一百二 十年前修的,上面有名字的人里我见过面的就只两三个人,其中包括秀才。就连 我的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也是一百多岁了,也因为出生得晚了没有出现那本族 谱里。   所以现在要再修谱,就要面临两个主要的困难。一是中间的一百二十年,没 有完整信息记录;二是秀才当年对起始公王土身世的考证的详细信息没有了,只 知道在临川的灵谷峰一带。   这一次负责主持修谱的是湖仂,这可能也是当时最好的选择。首先,作为新 官上任不久村委会的主任,在村里需要的时候应该站出来。其次,湖仂有初中文 化,而且也是年富力强的年纪,适合来做这一项巨大的工作。还有一个原因可能 是因为我,因为我是当时金字辈里还活着的为数不多的老人,而且是一个记性好 的老人。   自从湖仂揽下了修谱这个活之后,他才慢慢知道了其中的艰难和复杂。为了 搞清楚这中间一百二十年间王家窑的人口变迁、出生和死亡,他上门到户去每家 访问。而访问来的信息有时候不全面,有时又不确定,有时候还甚至相互矛盾。 这些都让本来就不算聪明的湖仂为难,幸好我在旁边能帮一些忙,尽量说出我能 记得和听说过的事情。为了搞清楚起始公王土的身世,他多次去了临川,甚至在 那里住上了一段时间。和秀才只去过灵谷峰下的王家不同,湖仂访问了临川县几 乎所有的王姓村落,抄录和研究了这些王姓村落族谱,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联。 在族谱印刷前的几个月,湖仂甚至没有时间去砖窑厂去看看。好在负责砖窑生产 管理的江仂是一个踏实而且值得信任的人,他让砖窑厂正常地运转。   毫无疑问,相比于秀才修的族谱,湖仂修的族谱在一百二十年前到六十年前 之间的信息上不太完善。但湖仂修的族谱在起始公王土的身世以及王家窑这一支 王氏的起源上却给出了更为详细的信息。自从三百多年前起始公王土迁到这里, 王家窑的王氏已经繁衍了十五代。而结合临川多处王氏的族谱,湖仂发现在起始 公王土从临川迁入王家窑之前,他的祖先已经在临川繁衍了二十五代。而且这二 十五代在临川王氏族谱上都有清楚的记录。其中的第一代是从山西太原迁到临川 的永泰公王简,第五代里则有当过宋朝宰相的王安石和他当过副宰相的弟弟王安 国。王家窑起始公王土则是王安国这一支的直系后代。所以,在湖仂修的族谱里, 添加了临川二十五代王氏的信息,把王家窑的族谱向前续写了六百多年。多年后, 当湖仂回忆起这段他人生中火火的岁月的时候,他也说这一辈子为王家窑做的最 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修了这本族谱,理清了王家窑的血脉。这让我想起了秀才,那 个在修完族谱后说自己可以安心闭眼的秀才,那个没能从火中救出族谱却失去了 生命的秀才。   在湖仂新修的族谱里,刚刚出生的王炎是第四十代。和所有王家窑的人一样, 王炎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创建了王家窑的王土、再到宋朝时当过副宰相的王安国, 最后到临川王氏的起始公王简。   海仂夫妻为王炎的出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新建的房子,小康的家庭生活, 还有一家的城市户口。让海仂夫妻没有想到的是,王炎给了他们夫妻一个大大的 回报:玲玲父母接受他们一家三口了。在王炎出生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海仂夫妻 和以前一样掂着礼物去了玲玲的父母家,唯一的区别是带上了出生不久的孩子。 像往常一样不指望被让进门,像往常一样在门外叫着“爸爸、妈妈”,也像往日 一样敲门,一下、两下、……。房子里面也像往常一样传出了于局长的吼声: “回去,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于局长的吼声很大,震荡在空空的楼道里,把 抱在海仂怀里的王炎吓哭了。他的哭声在楼道里比于局长的吼声还要大,还要刺 耳。   “你就会吼,你把孩子都吓哭了,把你的外孙都吓哭了。”玲玲不知道哪里 来的勇气,第一次冲着门内的父亲大声地回应着。   门被玲玲的母亲打开了,然后也没有关上。   那一年海仂经常说王炎的名字取得妙,让一切都变得“火火”起来。   25.选票   当王家窑红砖厂厂长、王家窑村委会主任湖仂背着装有两个公章的牛皮包正 要出门的时候,老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一个月前才装上的,装电话的时候湖 仂专门挑了一个好记的号码:4466155,同时装电话的石匠家选了4466156。湖仂 那天赶着出门不是去开会,而是去上厕所。虽然家里装了电话,但还没有卫生间, 要上厕所还是要出门去建在外面的茅厕里。上厕所还带着公章,听起来有点可笑, 但湖仂就是这样,这两个公章是出门不离身的。   听到了电话响,湖仂折身返回去接电话。因为是刚装上电话,电话铃响还是 不常见的事情,所以每次接到电话湖仂都挺开心。等到后来慢慢在外面打工的村 里人不断地打电话回来,让老屋的人去村里喊人接电话的时候湖仂才有点不耐烦, 不过这都是后话。   等湖仂跑到了堂屋里拿起电话,电话的那头已经挂断了。   在等了一会没有看到电话再响后,湖仂又赶忙背着包出门,但在快出老屋大 门的时候,屋里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等湖仂又一次跑回拿起电话,电话那头又 成了忙音。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来电显示的功能,湖仂只能在那里猜想着可能是谁。 在再次焦急地等待了片刻之后,湖仂又一次小跑出门。但就在出大门的那一刻, 电话铃声偏偏不失时机地又响了起来……   “不会是谁故意找事吧!”等再次拿起电话听到对方忙音的时候,湖仂嘟囔 了一句。   湖仂决定不管这个电话,先出去上完厕所再说。所以等在门口再次听到电话 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去接电话。这时候东厢房的门打开了,海仂从里面 笑着走了出来。   “原来你在家啊,快去接这个烦人的电话。”湖仂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外跑。   海仂没有说话,笑着扬了扬手上的手机。然后按了一下上面的一个键,屋里 的电话铃声停了下来。   “闹半天是你小子在捉弄我呢!”湖仂往海仂胸脯上来了一拳,然后跑着出 了门。   那个时候手机很贵,五六千块钱一台;用起来也不便宜,而且还是双向收费。 双向收费就是打电话和接电话都要钱,每分钟八毛钱,相当于三四块砖呢。海仂 却用这个昂贵的手机,开了一个一分钱都不要的玩笑。   那是一个难忘的场景,捉弄人的海仂和被捉弄的湖仂、还有在旁边看热闹的 我、细芳、和放寒假在家的菊仂姐妹都开心地笑了。在这样一个轻松的环境里, 老屋洋溢着幸福的味道。可惜这样的幸福总是不能长久,生活就是这样,它就是 平淡的日子外加偶尔的幸福,如果你能把苦难排除在外不算的话。   也就是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一两天,电视里传来了邓小平去世的消息。   邓小平这个聪明机灵、大胆而且有魄力的小个子,虽然从来没有在国家主席、 总理、或党的总书记的位置上坐过,但谁都知道他是过去二十年中国的实际领导 人。是他决定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他让农民有了承包的责任田,是他的南巡让 中国继续改革开放,也是他镇压了八九年的反革命动乱。现在,这个继毛主席之 后的第二个核心的领导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和当年从广播里听到毛主席去世的消 息时的情景不一样,大家从电视里看到邓小平的骨灰撒入大海的时候没有人哭。 虽然邓小平和毛主席一样都像天一样存在,决定着中国的走向和老百姓的生活。 但经历了毛主席去世的事情后,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没有了,天不会真的塌下来; 不仅天不会塌下来,就连生活都不会有激烈的改变。改革开放就像一支离弦了的 箭一样再也收不回来,就算邓小平去世了,改革开放还得继续下去。道理很简单, 改革开放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谁愿意再去过苦日子啊。当官的不愿意, 老百姓更不愿意。再说,香港都要从英国回归中国了呢!政府还能让改革开放停 了?所以,老樟树底下都在说,虽然邓小平去世了,但该建的房子还要建,该卖 的砖还照样要卖。   但有一个人不这么看,这个人就是海仂。就在大家在老樟树地下谈论香港回 归的时候,海仂平静的脸上多了一种表情:担忧,虽然这种表情还没有发展成让 我担心的那种:勉强的笑。倔强的海仂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偶尔去老 樟树地下聊天,他也会去滔滔不绝地去谈香港。但在老屋里的时候,他便又沉默 起来。   海仂的担忧在一年后慢慢变成了现实。就在大家开始注意到砖窑厂不再像以 前那样加班的时候,裁缝的女儿也从县城回来了。裁缝的女儿王娟,村里人口中 的娟仂,从县城的糖厂下岗了。娟仂没有考上大学,在县城糖厂的工作是买来的。 裁缝两年前先用五千块钱给女儿买了一个县城户口,然后又用五千块钱给她买了 一份糖厂的工作。当时裁缝就在老樟树底下说了,说娟仂比溪仂乖,说他这个做 父亲要给这个乖女儿一个好前途。可就是裁缝不说,大家也都知道,给娟仂买户 口和工作的一万块钱都是溪仂从厦门寄回来的。   甘蔗是东江的特产。解放前,东江的甘蔗都被用来熬红砂糖,然后用砂糖缸 装好贩运到全国各地。王家窑——尤其是老屋——当年就靠制造砂糖缸挣了不少 钱。解放后东乡建立了糖厂,负责加工全县几万亩田里收获的甘蔗。就在这个工 厂里,甘蔗汁成了白糖,甘蔗渣成了白纸,最后排出的是实在没有利用价值的棕 黑色污水。那条从糖厂出来的排污沟,是东江河上唯一不是发源于山区的支流。 这条一年四季从不间断的支流虽然不大,但却主导了东江河的气味和颜色。也因 为这条支流的从不停息,糖厂给东江县带来了不断的财源。在九十年代以前,进 糖厂工作在东江可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因为那是响当当的工人老大哥。一个 农民要进糖厂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那时进糖厂最起码的条件是城镇户口,只有 城里人才有机会去接受招工的考试。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九十年代中期,进糖厂 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只要你有城镇户口,掏五千块钱就可以买一个糖厂工人的 位置;要是没有城镇户口,临时买一个也来得及。所以,像裁缝这样给女儿先买 一个户口再买一个糖厂工人位置的人不少,娟仂说和她同一批进厂的工人就好几 百个。   也就是糖厂大规模卖工作的时候,它的蔗糖产量却在以同样的规模减少。这 些新进的工人清闲得很,就像娟仂说的,她在糖厂工作一年了都不知道白糖和白 纸是怎么样做出来的。清闲当然工资就少,每个月娟仂也就能领不到三百块钱的 工资。这是娟仂自己在和同伴玩的时候说出来的,裁缝从来不说。就这不到三百 块钱的工资也只领了一年半,娟仂就下岗了。用娟仂自己的话说,就是连当初买 工作的五千块钱的本钱都还没有挣回来。下岗了的娟仂,虽然有县城的户口,但 在那里没有住的地方,所以不得不又回到了王家窑。因为没有上班,不再有工资, 厂里只负责给她交社会保险。也因为没有上班,她又自由了,可以出去打工了。 所以,等到过完春节,她就跟着哥哥溪仂去了厦门,也进了那个制衣厂。   娟仂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有一个在厦门制衣厂打工的哥哥,可以打上包裹就 去打工。和她一样在县城的厂里失去工作的王家窑的年轻人,不管是买的工作还 是临时的合同工人,就只能回到村里,然后求别人把自己带出去打工。但那个时 候,听说因为是亚洲的金融危机,在沿海城市找一份工作也变得艰难了。   在金融危机中过完第一个年的红砖窑厂也开始了让工人下岗的节奏,因为红 砖卖不出去了。不管海仂如何努力,如何利用老客户的关系,但县城里公家单位 的房子建设好像就是一夜之间停了下来。而私人建房,就更加是稀罕的事件了。 红砖厂在过完年后就只开通了一条生产线,也就是说让另一条生产线的工人下岗 了。刚开始的时候让工人下岗还让湖仂为难,觉得让谁丢了饭碗都不好。工人间 因为这个也暗暗地角力,而且有了一些公开的矛盾,甚至还有一些工人把矛盾指 向了不知所措的湖仂。但不久这些矛盾就不再是问题,因为仅有的一条生产线过 不久也不能正常生产了。窑厂里烧好的红砖堆满了出窑口,红砖的砖胚也晒了一 地。   海仂还是经常骑着摩托车来回于县城和王家窑之间,但不像以前那样能带来 顾客。在那些日子,海仂脸上的笑慢慢多了起来,这更加让我担心。海仂说这场 金融危机就像一场瘟疫,蔓延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谁都不能幸免,当然也包 括红砖窑。我不能完全听懂海仂的话,他就拿王家窑为例子向我做了进一步的解 释。他说王家窑不少年轻人在县城失去了工作,因为他们的工厂停工了。工厂停 工了不仅发不下工资,给政府交的税也就要打折扣。政府没有收到足够的税,那 么就只为维持基本的开支,不能进行新的建设,不能去盖新的房子。等政府事业 单位和工厂都不能去盖新的房子,那么王家窑的砖就卖不出去了。王家窑的砖卖 不出去的直接后果就是窑厂工人下岗,同时和砖窑相关的行业也减少了收入,包 括开手扶拖拉机运输砖的、开挖土机的、卖煤的,和做卖砖中介的。因为这么多 人失去了工作或收入减少,他们的消费能力也就不行了,说白了就是舍不得用钱 或者根本就没有钱用了。这样一来,橡仂家的酒水点心就卖不动了,去榆仂诊所 吊盐水的人也要少了,就连本来就没有生意的裁缝也要趁机抱怨说老天是要让他 一分钱都挣不到了。不过这还没完,等到年终的时候,大家还会发现,湖仂这些 村里干部领工资都有问题了。   海仂的预测也是对的,到了年终的时候村委会的干部的工资的发放还真的有 了问题。不过对于当时作为村委会的湖仂来说并不是让他最担心的事情,让他更 担心的是村委会主任这个位置,因为那个秋天东江县第一次开始了村委会干部的 民主选举。王家窑所有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选票。   村里的选举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村党支部的选举,这是党的内部选举, 只有党员才可以参加。比如说王家窑总共有三十几个党员,他们先选举出三个党 委委员提交给乡里,然后乡里再从里面指定出一个当村里的党委书记来。这一部 分一般的老百姓参与不了,也没有悬念。当了十几年书记的橡仂只要不犯错误就 还会是书记。真正让大家感到兴奋的是第二部分,也就是村委会主任的选举。因 为村委会主任是由所有成年人一票一票选举出来的。而且当村委会的主任的人不 必须是党员,所以理论上来说所有的成年人都可以报名去竞选,这样一来村委会 主任的选举就成老樟树底下最大的话题。“你也去报名参加竞选啊!”这样的话 总能博得所有人的笑声,而“你打算选谁啊?”这样的问题才是让人更感兴趣的。   说来也奇怪,村委会主任的位置是对所有的人开放的,理论上说应该会有不 少人来报名参加竞选。在正式选举之前,老樟树底下也的传出了一份想要参加选 举的非正式名单,但最后的时候,却只有两个人正式参加竞选。作为原来的村委 会的主任,在这个位置上踏踏实实干了四五年的湖仂还想继续做下去,所以自然 地报名参加选举了。而湖仂的竞争对手,另外一位竞选人是桃仂,也就是石匠, 老石匠的儿子。桃仂虽然辈份上比湖仂大一辈,但两个人是同一年出生的。而且 要是从母亲这一方来说,桃仂和湖仂还是同辈的表兄弟,因为桃仂的母亲梅花是 湖仂的母亲荷花的亲姐姐。不过荷花是二十多年前就自杀了,梅花也几年前过世 了。这两姐妹一走,我们和石匠家的交往也就淡了,和村里其他人家没有什么区 别。所以当石匠桃仂宣布要参加竞选的时候,老樟树底下都没有人表示出一点惊 讶来。   老樟树底下有人说了,说石匠出来竞选也不奇怪。因为石匠家和老屋就是王 家窑的两个最有钱的人家,王家窑的第一台电视、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彩电、 第一台冰箱、第一辆摩托,都是在这两家出现的。而且从这几个第一来看,两家 早就暗暗地竞争上了,这次竞选不过只是竞争的继续而已。有些年纪大一点的人 还把往事翻了出来,说解放前这两家在王家窑就都是了得的人家,石匠家本来是 村里的保长,而老屋也是有钱的财主。又说解放后保长家被打成了地主,而老屋 也成了富农,这也算是一种竞争。   说我们两家一直有一种竞争的关系倒也勉强说的过去,但要说那时两家是当 时王家窑最有钱的就没有一点道理了。石匠家有钱是真的,虽然在金融危机里他 们家挣钱也难了,但以前的留下来的底子还是殷实得很。但金融危机后的老屋却 一蹶不振,在外人眼中风光的砖窑厂不仅不是生钱的地方,反而成了吞钱的所在。 一个工厂就像一台机器,要想靠它挣钱就必须让它运转起来;一旦停止不动了, 它就不仅不会挣钱反而会让你赔钱,因为机器本身是需要成本的。砖窑就是这样, 能把砖卖出去的时候老板和工人都挣钱,而且老板挣的是大头。但要是砖卖不出 去的时候,工人只是工资会减少,而压在窑上的红砖却都算老板的。就这样,湖 仂和海仂兄弟这些年挣来的利润,除了以前的开销外,都变成了窑厂里的红砖和 砖胚。而且。他们还拖欠了工人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所以,当时参加竞选的时候, 湖仂实际上是身无分文的。他每天盼望着的是海仂能带来客户,用卖砖的钱去开 销拖欠的工人工资,从而抵消一些因拖欠工资给选举带来的负面影响。另外,他 自己也需要钱去维持家庭的日常的开销,毕竟自己没有种田了,什么都需要买; 而且大女儿菊仂上了县城的一中,小女儿招弟也在乡里的中学上初中了,这都需 要花钱。但这种盼望总是变成失望,海仂慢慢连回王家窑的次数都少了。所以说 在这个选举节骨眼上的湖仂,不仅不能说是和竞选对手石匠桃仂一样富有,而且 可能是王家窑当时在经济上最穷的人。也因为这一点,当老樟树底下隐隐约约传 出石匠要花钱买选票的时候,湖仂对于竞选成功的信心降到了最低点。   但无论如何,为了保住这个位置、这份工资,海仂还是四处去努力拉票,就 像当年修族谱时一样到每家每户家访,劝说对方在投票的时候选自己。当然,就 在同一时刻,石匠也走进了每一户的家里,做同样的事情。唯一的区别是,石匠 会根据对象的不同,决定给出收买选票的价格。这么说吧,对于明显看出来会支 持自己的,或者会反对湖仂的,石匠就根本不需要出钱。对于一些还没有做出决 定的中间派,可能十块钱一张选票就能搞定。而对于有些支持湖仂的选民,石匠 会适当地调整收买选票的价格,根据情况从二十到五十不等。对于实在是坚定地 支持湖仂的人,石匠就会适当地放弃,毕竟他只要高于百分之五十的选票就行。 要说这也不能太怪石匠,买卖选票也是自愿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要是 湖仂有钱没准也会同样去做的。可惜湖仂那时是真的没有钱,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到正式选举的那一天,在乡里干部的监督下,哦,对了,那一年小港乡 改成了镇,所以应该是在镇里干部的监督下,选票如数发到了选举人的手里。选 民有一上午的时间填写选票,在下午一点之前投到选举箱里,然后当天下午再次 在镇里干部的监督下唱票并公布结果。   选票发下来之后,老樟树底下又坐满了人。湖仂和石匠两个候选人都不在, 但各自都有坚定的支持者在那里拉票。石匠的支持者是村里的篾匠,也是木字辈 的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大家对他来为石匠拉票有些意外,因为砖窑厂的一些篾 制的工具都是从他那里定做的,这些年他也没少从砖窑厂挣到钱,而且湖仂也没 有拖欠他的货款。篾匠说石匠是更好的候选人,因为石匠是王家窑的第一有钱的 人,他愿意来当这个村委会主任,就可以带着大家一起致富。而且,他还把石匠 的具体方案都说了出来,说如果石匠当选了,他会在村里成立一个包工队,带领 大家去城里干活挣钱。为石匠说完好话,篾匠没有忘记顺便打击一下湖仂。他说 湖仂这几年当村委会主任的成绩大家也看到了,一年一年地在走下坡路,到现在 连自己的砖窑厂都开不下去了,所以根本没有办法带领大家致富。最后他让大家 好好想想,如果真的要想过好生活就一定要选石匠。   篾匠刚刚在老樟树底下说完,做为湖仂的支持者,裁缝就马上站了起来大声 抗议:“篾匠你说话得有点良心,湖仂哪里对不起你了?红砖窑开不下去跟湖仂 的能力没有关系,附近几家窑厂都停工了,这是金融危机的问题,哪里能怪湖仂。 你说石匠好,他能带领大家挣钱,他还没有做呢就敢夸下海口。石匠他个人是有 钱,可他以前带谁一起挣过钱呢,没有,一个都没有。相反,湖仂在没有当村委 会主任的时候就开窑厂带着大家挣钱了。大家凭良心说,是湖仂更愿意为大家办 事,还是石匠更愿意?”   “我没有说湖仂不好,但事实证明,湖仂没有让村里人富起来。所以,我们 需要换一个人来当村委会主任,让更加有致富能力的石匠来当。”篾匠也不示弱, 开始和裁缝辩论。   “湖仂就没有不好。我还是那句话,现在的困境是金融危机造成的,不是谁 个人的责任。就算是退一来说,石匠真的愿意来带领大家致富,我也不相信石匠 能把大家带出这场金融危机。所以,大家与其选择还不知道会不会为大家服务的 石匠,不如选举肯定愿意为大家服务的湖仂。”裁缝进一步向大家表明了他的观 点。   “大家进一步想一想,几年前修族谱的事。修族谱不是村委会主任份内的工 作,是湖仂是义务免费去做的,所以这就是湖仂愿意为大家服务的最好的证明。 而石匠呢,你们谁见过石匠为王家窑做过半点好事么?”看到大家没有说话,裁 缝接着说。   “我知道裁缝你会说,我也说不过你,但我还是劝大家实际一点,选一个真 正能够带领大家一起致富的人。这个世界上好人不少,但能带大家致富的人太少, 我们就需要这种人来当村委会主任。”篾匠不想再辩论,想要离开老樟树。   “实际一点,我倒想知道这个实际一点是什么意思。我就公开说吧,昨天晚 上石匠到过我家里,他看中了我家的四张选票,提出用五十块钱一张来买,我当 场就说不可能,我的票他是买不到的。大家看着,我家的这四张票就在这里,我 也已经用笔在湖仂的名字上打勾了。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我裁缝虽然现在是挣 不到钱了,但想收买我的选票门都没有,就是五十块钱一张也不行。”裁缝大声 地说。   这时候老樟树底下突然安静了下来,有些人开始无声地离开。   “我也听说了,石匠在花钱买票,十块到五十块钱一张。我只是想说,人什 么都可以卖,但不能卖良心。大家摸着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湖仂在过去几年当 村委会主任哪里做得不好了,有谁还能比他做的更好吗?是的,湖仂现在是有点 困难,但谁没有过困难呢?过去大家有困难的时候,湖仂帮大家。现在湖仂自己 有困难了,我们不应该回头来帮助他吗?”裁缝越说越激动,停不下来。   “江仂,你也在这里,你说湖仂帮过你吗。当年湖仂当村委会主任,用高工 资把你聘到窑厂去做管理,是不是帮你,而且一帮就多少年。现在,我知道他还 欠着你一个月的工资,但你能说湖仂对你没有恩吗?你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报答湖 仂吗?如果石匠出五十块钱来买你的选票,你能问心无愧地卖给他吗?”裁缝直 接点名了,问起了老实的江仂。   裁缝的点名让更多的人离开了老樟树,连篾匠也不愿意和他再辩论了。   被点名的江仂不好意思地说:“湖仂哥对我是好,我会选他的。”   “江仂,你这个表态的好,这才是知道感谢人家恩情的人应该做的事。这样 吧,你也像我一样把选票拿出来,当场公开在湖仂的名字下面打勾。”裁缝得理 不饶人,继续给江仂施加压力。   “裁缝叔,这个……,我们家的选票都在我老婆手里呢。”江仂小声地说。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江仂老婆的喊声,让江仂赶紧回去吃午饭。江仂有点犹 豫地看了看裁缝,然后回家了。随后大家也都各自散开回家吃饭,留下手里拿着 四张在湖仂名字下面打了勾的选票的裁缝孤零零地呆在那里。   下午的唱票很顺利,在有效的投票里,石匠得到了百分之七十六的选票,而 选湖仂的人只有百分之二十四。石匠顺利地当选,成为了王家窑第一个通过选举 产生的村委会的主任。   交出了村委会公章的湖仂在出门的时候再也不用背着那个装有两个公章的背 包了,因为窑厂的公章也成了一个无用的摆设。湖仂唯一要做的关于窑厂的事就 是在下雨之前去看看窑厂的砖胚,将它们盖好防止被雨淋坏,等到再后来连这项 工作也不用去做了,因为砖胚应该不会再被烧成红砖了。   这时候的湖仂,应该是处在他成年之后最困难的时刻。家里没有钱,有的只 是窑厂里卖不出去的红砖。欠着工人的工资还没有还,想用砖去地抵工资,但工 人都不干。两个女儿在学校的学费也还都欠着,这还是因为玲玲是县一中的老师 有点面子。湖仂试过去卖原来玲玲让给他的那套在县一中的集资房,但卖不出去。 毕竟那时一九九九年,谁会去掏现金去买一套在县城的房子呢,而且还是单位的 集资房。   以前足智多谋也多次帮过湖仂的海仂,这个时候对哥哥也是有心无力了。其 实海仂自己的情况并不比湖仂好,甚至可以说更差一些。窑厂是兄弟两个人合伙 的,湖仂没有钱,海仂自然也没有,而且拖欠工人的工资也是他兄弟两个人的债 务。虽然海仂在县城的家里因为有玲玲的工资还能够在经济上不出问题,但好强 而且倔强的海仂一旦变成了破产的窑厂老板,在面对老婆和岳父岳母的时候,他 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26.应聘   王家窑二〇〇〇年的那个春节特别难熬,不仅对老屋,对村里的大多数没有 出去打工的人家都是一样。所以等到春节一过,老樟树底下谈论的最多的就是谁 谁谁要去哪里打工的事情。裁缝家在春节的时候很热闹,因为不少村里人去请求 溪仂带他们去厦门。这样的请求让溪仂为难,他甚至有些后悔回家过这个春节。 因为在制衣厂工作的溪仂虽然做到了组长的位置,他也只能带会做裁缝的人去。 不像有些在工地上做卖苦力的建筑工人,可以带上更多的苦力。   在家愁眉不展的湖仂没有去裁缝家,而是给溪仂打了一个电话。裁缝家的电 话是前不久才装上的,为了方便和在厦门的儿女联系。湖仂试探着问溪仂是否可 以带他和细芳去厦门,因为在家里实在是没有办法挣钱了。溪仂想了一会说肯定 可以带去,但那边工作不好找,所以他建议湖仂要有思想准备。   湖仂当天就决定和细芳一起去厦门了。那年我虽然八十岁了,但腿脚还硬朗, 生活也能自理,就是给两个曾孙女做饭也没有问题。所以我没有答应海仂让我去 县城和他一起住的建议,我离不开老屋,也离不开老樟树。两个曾孙女都在上中 学,菊仂在县一中上高中,每个月回来一次;招弟在镇里上初中,每个星期回来 一次。她们回来也不用带饭菜去学校,只是来拿生活费。所以,我一个人应该还 能把两个曾孙女照顾好,只要湖仂按时把钱寄回家就行。   为了避开春节南下客流的高峰,也为了尽快地去厦门找工作。湖仂夫妻和溪 仂夫妻买了大年初三去了厦门的火车票。从省城开往厦门的火车经过东江,十几 个小时后就可以抵达厦门。但就是大年初三的火车票也难买,海仂托了在东江火 车站的熟人也没有买到座位票。不过能有站票也挺好,能到厦门就行。   是裁缝和海仂把湖仂夫妻和溪仂夫妻送上火车的,到了火车站他们才发现大 年初三也不算早了,候车室已经挤满了人,外面还有更多的人在排队。等到好不 容易挤着通过了检票口,发现站台上也同样是满满的人。这些人里不仅有要去厦 门的乘客,还有同样多的送行的人。海仂看到那些送行的人后发现自己少带了一 件东西:扁担。扁担不是用来挑东西的,它的作用等火车开进了站台才能看得出 来。从省城出发的火车经过两个站后就到了东江,但车上已经不仅没有了空位, 而且已经站满了人。这一年去厦门的火车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拥挤。站的人不仅 在车厢的过道里,也在车上的厕所里,更要命的是还堵在车门的地方,让火车到 站后没有办法开门。不过也不用开门,因为没有下车的旅客,所有的人都是去福 建,而且绝大多数是奔着厦门去的。这样,在东江上车的乘客都只能从车窗里翻 进去。等火车一停下来,一群群送行的人护卫着要走的人把一个个车窗围住,大 声地让里面坐在车窗边的乘客打开窗户。里面的人当然不太情愿,这时候送行人 的扁担的就派上用场了。如果窗户开了一个小缝,用扁担就可以把车窗撬开。如 果车窗被关得严严的,那送行的人就会用扬起扁担对准车窗,并以此来威胁里面 的人把窗户打开。要是里面的人还是不肯配合,那扁担就不会对车窗留情了,毕 竟,去厦门比一个车窗要重要锝多。不过,看到外面的人动了真格要砸窗户,里 面的人是会开窗的,虽然极不情愿。只有这样,东江的乘客才能踏上南下的旅程。   但海仂没有带扁担,虽然海仂他们六个人也围住了一个车窗,但里面的人把 车窗关严了,不肯放人进去。湖仂在那里用拳头不停地敲车窗也没有用,里面的 人把头扭向一边。溪仂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块的钱向车窗里的人示意,里面的人 也不理睬。这时旁边有两个拿着扁担的年轻人走过来,问湖仂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说他们的扁担可以让里面的人乖乖地打开窗户,而且他们只收一百块钱的服务费。 已经急火了的海仂说不用,然后迅速地从其中一个年轻人手里把把扁担抢过来, 又迅速地砸向了车窗。这时候里面的人把头扭了过来,然后打开了车窗。整个过 程也就十几秒时间,等到海仂把扁担还给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完全回 过神来。海仂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块钱,塞到了年轻人的手里。   里面的人不愿开车窗,是因为本来就挤得很,现在再加上他们刚爬上去的几 个,里面就更没有了空间。对于这样的拥挤,湖仂他们都做好了准备。走之前他 们都吃饱了饭,不用再吃东西;而且之前没有喝水,所以不用上厕所。在车上挤 得不能动弹,也不完全是坏事,站着瞌睡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摔跤。至于十几个小 时在车上的辛苦,相比于出去后给接下来一年带来的希望,就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了。   这些都是裁缝回来对我说的,裁缝说挤火车这点苦真的不算什么,说他们在 厦门过得好。裁缝还特别提到海仂在车站送人时的表现,说海仂身上有一股常人 没有的东西,说这种特殊的东西让流氓都会害怕。裁缝不仅对我说,他还把那天 送人的场景变成了顺口溜在老樟树地下唱。   “大年初三日,民工离家乡;万人集聚除,火车站广场。   候车室更满,排队乱又长;挤过检票口,来到站台上。   省城去厦门,列车停东江;车门堵不开,上车要翻窗。   车窗不愿开,扁担派上场;你开我感谢,不开我砸窗。   要是没扁担,还有小流氓;代客强开窗,一次一大洋。   急中就生智,王海好儿郎;镇住小流氓,里面打开窗。   亲人攀上车,火车离东江;挥手话告别,不觉泪两行。”   到了厦门,湖仂夫妻先是在溪仂租的房子里挤了几天,然后就搬到了溪仂帮 他租到的一个房间里。新租的房子离溪仂住的地方不远,就在厦门岛内的同一个 村庄里,相隔也就几十米路,所以相互之间联系还是方便。房间不大,也就十来 平米的样子,是当地农民自己建的房子里面的一间。房间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 所以里面显得很黑,白天也要开着灯才行,或者开着电视。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和 其他租客共用的,公用厨房倒没有什么,公用卫生间让湖仂夫妻不太习惯。但也 没有办法,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只能租到这样的房子。好在人的适应能力很快, 不久他们也就慢慢习惯了。   租房子不难,因为你是掏钱给别人。难的是找工作,这是让人给你钱。来厦 门之前溪仂就给湖仂打过预防针了,说来了厦门也很难找到工作,所以湖仂多少 有点准备。身上带的钱够在厦门生活一两个月还没有问题。而且,等住的地方安 定下来后,湖仂也就马上开始去找工作了。   当过村委会主任和窑厂厂长的湖仂在乡下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去找像 样点的工作需要做一份简历,而且应该是打印的简历。但湖仂自己不会打字,就 是连电脑都没有碰过。他先把简历用手写好,然后去了一个打字社让人帮忙打印 出来。打印店的小姑娘还挺好,不仅把湖仂写的字都打进了电脑,也按常规简历 的格式进行了编排,还提醒了湖仂加上一些必需的信息。在付完十块钱的打字费 之后,湖仂拿到了一份打印版的简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打印 的纸上,让湖仂有些兴奋,也平添了一些自信。听说找工作不容易,一般都要找 很多家单位,他又把简历复印了几十份。   去人才市场的那天,湖仂特意穿上了西装,把皮鞋也擦的锃亮。西装是几年 前买的,平时也没有怎么穿,所以还不旧。只是款式有些过时,裤腿显得太大了 一些。幸好湖仂个子高大,所以不至于显得腿短难看。人才市场的门票是二十块 钱,不便宜。但人都说是物有所值的,因为来了几百家招聘单位。所以,湖仂买 门票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虽然二十块钱当时相当于他们夫妻好几天的伙食费。   第一次走进人才市场的湖仂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他第一次走进一个这样宏大 的所在,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会展大厅。每一个招聘单位都在一个十来平方米的 空间摆了招聘台,这些颜色各异、风格独特的展台前挤满了前来应聘的人。从外 围很难看到招聘公司的人,只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别挤,别挤,一个一个 来,把简历给我……,行,我们马上研究做决定,你等消息吧……,面试是在我 们单位里,具体时间和地点另行通知……”。   湖仂在大厅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几家招收基层管理人员的单位,他向一 家不是很挤的走上前去。   “同志,您这招收管理人员吗?”湖仂说话很客气。   “是的,如果感兴趣,把简历拿来看看。”负责招聘的女士看上去也就三十 来岁,微笑着对湖仂说。   这种微笑对湖仂来说是一种鼓励,湖仂从包里掏出了一份简历恭恭敬敬地递 了上去。   “学历……是初中?”女士翻看着湖仂的简历,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湖仂问。   “是的,我是七十年代初中毕业,因为家里是富农所以没有机会上高中和考 大学。”湖仂回答道,然后又赶紧补充说:“我做过村委会的管理和砖窑厂的管 理,在管理方面有很多经验。”   湖仂的解释有些多余,那位女士把简历还给了湖仂,说:“真的抱歉,我也 相信您有管理工作的经验,但我们单位对学历的最低要求是大专。您在到别的地 方去看看吧!来,下一位。”   湖仂从展台前退了出来。有了这次失败的经历,他再去申请其它单位的时候, 就先说自己是初中学历,问对方对学历有没有最低要求。在五颜六色的招聘台前, 湖仂得到的答案也各种各样:“对不起,我们要求本科学历。”“没看见我们展 台前的广告牌上写的清清楚楚么,最低是大专。”“我们单位对学历要求倒不高, 但起码也要个中专啊。”“什么,初中毕业?初中毕业你就敢来应聘?”“初中 毕业,我们当然不要。换一家吧,不过说实话其它单位应该也不会要初中毕业 生。”“初中毕业,你来人才市场?老哥你走错地方了,应该去劳力市场,就是 马路边的那种。”。   从人才市场出来,湖仂包里的几十份简历一份都没有发出去。看着这些原封 不动的简历,湖仂不甘心,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又去了几个人才市场。结果可 以想象得出来,那些简历还是发不出去,反而收获了更多的失望和郁闷。穿着过 时西装的湖仂走在厦门的大街上,茫然地找不到出路和希望。在马路边,他的确 看到了劳力市场,一些头发蓬乱的农民蹲在那里,面前立着一个写有他们职业的 硬纸片。这里各种职业都有,管道、铺地砖、水电、粉刷、木工,但是没有管理。 湖仂看到那些农民工的时候,想起了原来自己砖窑厂的工人,想起了砖窑厂鼎盛 时期热火朝天的两条生产线。突然间湖仂发现,不要说人才市场,自己连在这个 劳务市场找工作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自己什么技术都不会;而单纯的苦力活,他 又好多年没有干过了。想到了这一点让湖仂难受,他不想去干苦力活,而且来厦 门后也根本没有想去过去做苦力活。所以,当好心的溪仂几次推荐他去应聘一些 体力活的岗位的时候,他都说先等等再说,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适的。现在一个 多月都过去了,他理想中的工作连个影子都没有。   湖仂找不到不靠体力吃饭的工作这件事,就连细芳都看得出来。但她不敢对 丈夫说,她知道说出来湖仂会生气。家里本来的钱就少,湖仂去人才市场找工作 又花了不少冤枉钱,两夫妻下个月的伙食费已经不够了,就更不用说花钱更多的 房租。细芳不想坐着等天上掉钱,她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一把刷鞋的刷子和几盒鞋 油,带上一块布和一个小板凳上街给人擦皮鞋去了。湖仂本不想让她去,但看着 快没有了钱的盒子,也就叹息着让细芳出门了。   擦一次皮鞋五毛钱,耗掉的鞋油成本不到一毛,而且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所 以按理来说还是不错的。但问题是有多少人来擦鞋,如果一天都很忙的话,一天 下来还真能挣几十块钱,这可比在砖窑上出窑的人都挣得多。但要是没有什么生 意,那可能连吃饭的钱都挣不到。细芳虽然有些木纳,反应也有点慢,但她也知 道应该去人多的地方才会有生意。去人多的地方就是购物中心,那里人总是多。 当然,那里摆摊擦鞋的人也多,竞争激烈得很。但细芳不在乎竞争,她不会和人 吵架,也不指望擦鞋去挣多少钱,她只希望擦鞋每天能有二三十块钱的收入,可 以交上房租和两夫妻的伙食,这样就能在厦门待下去。   就这样细芳每天一大早把饭做好后就出门擦鞋,中午还会回来做午饭,也同 时省去了在外面吃午餐的钱。等到细芳晚上回家做晚饭的时候,她便会算一下当 天的收入。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十几块,少的时候可能就是几个一块钱的硬币。 也偶尔有一分钱都没有挣到的时候,不是细芳偷懒没有干活,而是负责城市市容 的城管不让她们这些擦鞋的妇女摆摊。被城管发现了能够逃跑掉的就是幸运的, 要是逮住了轻的要补交摆摊的税,重的还要罚款。当细芳一分钱都没有带回来的 时候,她就会说还好没有被追她的城管逮住。要躲避城管也有办法,就是不去人 多的地方。城管不会出现在人少的地方,因为那里秩序好得很。但去人少的地方 又怎么能有擦鞋的生意呢!所以虽然有城管追,细芳还是天天去人多的购物中心 擦鞋。细芳出门擦鞋的时候,湖仂则没有事做。偶尔他还会去一下人才市场碰碰 运气,但大多数时间是呆在住的地方看电视,从早上到深夜。只有等细芳把饭做 好了叫他去吃饭的时候,他才会离开电视机。   有一天到了做午饭的时候细芳还没有回来。湖仂继续在那里看电视等着,等 电视里的正片都结束了,时间也到了下午一点多,细芳还是没有回来。这时候湖 仂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平时细芳是舍不得在外面吃饭的,也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 家里饿着。湖仂想想觉得可能是今天擦鞋生意太好了,细芳忙得没有时间回来做 饭。所以湖仂也就没有再多想,饿着肚子去午睡了。等到湖仂睡醒了,看看表已 经到了快下午五点,外面的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平时这个时间,细芳也快 回来做晚饭了。这时候湖仂渐渐有点不安起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等到六点钟 的时候还没有看见细芳回来,湖仂连电视也看不下去了。再等到六点半,湖仂干 脆把电视关了,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焦急地走动。湖仂惊讶地发现细芳不在的时候 自己居然如此着急,也第一次感到细芳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如此重要。以前在家 里的时候,除了赶集,细芳基本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村里。每次湖仂从外面回到老 屋,细芳都是在家里的;她就像老屋房子上的某个零件一样,总是在那里存在着。 有时候,湖仂甚至还会觉得笨重木纳的细芳在家里显得碍眼。但现在,湖仂感觉 到自己见不到这个木讷的女人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湖仂决定出门去找细芳。可细芳在哪里刷鞋呢?细芳之前说过她只会在两个 地方擦鞋,一个是购物中心,另一个地方是市场。但湖仂当时没有用心听,根本 就没有记住这两个地方的名字。湖仂出了门,他去了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这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霓虹灯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里应该是擦鞋的好地 方,湖仂这么想。他把购物中心里里外外都找了一边,都没有看到细芳的身影。 不仅没有看到细芳,就连一个擦鞋的都没有看到。看来擦鞋的都下班回家了,而 且天都黑了,谁要擦鞋呢?这时湖仂想起以前细芳提过一次说在人行天桥上擦鞋 被城管追的事情,他赶忙从购物中心里出来跑到外面的人行天桥上,那里有不少 行人。昏黄的路灯光下,也有一些摆地摊卖小饰品的,但没有擦鞋的。   湖仂离开了购物中心,想到市场去看看,但附近有几个市场,细芳擦鞋子的 是哪一个呢?湖仂想不起来,只有一个一个地去找。等到把所有他能想起的市场 都找了一遍,也没有看到细芳的影子。在回住的地方的路上,湖仂看到过几个笨 重木纳的中年妇女的影子,他追上去看却全都不是细芳。等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住 的地方,湖仂发现了正在黑暗的房间里哭泣的细芳。他拉开电灯,一把把细芳搂 在了怀里。   细芳是被城管抓去了,没收了擦鞋的工具,还说要罚款,因为她摆摊擦鞋没 有交税。细芳说自己没有钱,城管就一直把她扣在那里不放。等到天黑城管要下 班了,他们看到这个可怜的农村妇女看来是真的没有钱,就没收了她的工具和当 天的十几块钱的收入,把人给放了回来。   细芳说她再也不想去擦鞋了。   两口子就这样在屋里待了两天没有出门。第三天,细芳说她还是要去擦鞋, 又花了十几块钱重新买了擦鞋的工具。这一次,她选择了城管少的地方,当然生 意也差多了,但每天也还能挣一二十块钱。   好在溪仂一直都没有忘记给湖仂找工作的事情,虽然湖仂多次婉拒了他推荐 的工作。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他们厂有个保安辞职回老家了,所以厂 里需要招一个新的保安。虽然工资不算高,但保安不是一份体力活,甚至可以说 很轻松,在工厂门口岗亭里守着就行。而且溪仂说了,保安队长和他还比较熟, 再加上湖仂身材高大,所以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这一次湖仂没有马上拒绝,对 溪仂说他想一天再说。溪仂看到湖仂态度改变了一些很高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 湖仂明天一定要给一个回话,因为这个保安的位置是需要马上就面试和上岗的。   那一个晚上湖仂没有睡好,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浮现着自己穿着保安制服坐 在岗亭里的样子。在湖仂的观念里,保安都是一些没有技术又上了年纪的人做的。 而他自己才不到四十岁,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且,工厂就是溪 仂工作的地方,那里有不少从老家来打工的老乡,也都认识他这个前王家窑村委 会主任和砖窑厂厂长。当湖仂在那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细芳猜到了他的想 法。在黑暗里,细芳轻声地说了一句:“我们来了两个多月,还没有给家里的女 儿寄过一分钱呢。”。这一句话让湖仂打消了一切杂念,然后踏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湖仂还是穿着那身西装,来到了溪仂的工厂,他告诉溪仂愿意来这 个厂里当保安。溪仂很高兴,马上那个就去找厂里的保安队长。然后回来告诉湖 仂当天下午就面试,而且如果通过了第二天就可以来上班。溪仂让湖仂干脆别回 家,中午跟他在厂里吃饭,然后就直接参加面试。当天下午面试的时候,除了湖 仂还有一个来应聘的人。听口音也是老家一带的,在面试之前两人还稍微聊了几 句。那个人小学毕业,比湖仂看上去年纪要大不少,个子却要瘦小得多。看到自 己的竞争对手,湖仂觉得自己应该会顺利地赢得这个面试。这时他脑海里又出现 了自己穿着保安制服坐在岗亭里的场景,心里隐隐地有些后悔起来。   面试的内容很简单,保安队长想考察的就是看看他们是否能听得懂和说得了 普通话,以及他们是否能知道一些基本的保安动作。保安队长自己先站在一个位 置上,然后让他们俩按高矮顺序排列并和队长站成一条直线。个子高的湖仂站在 队长的左侧,然后矮个子的应聘者站在湖仂的左侧。这时候保安队长开始发出基 本的口令,让他们俩做出相应的动作。   “立正,向右看,稍息,立正,向前走……”   随着保安队长的口令,矮个子的应聘者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但是动作变了形。 立正的时候身体是弯的,稍息的时候腿向一边撇的太开,向前走的时候步伐也显 得散漫。湖仂这完全不一样,立正的时候身体是笔直的,他在乡里上中学的时候 的体育课里专门有这种训练,所以知道如何是标准的立正。但湖仂的问题是一直 在那里立正着,没有稍息,没有向右看,也没有向前走。   站在湖仂右侧的保安队长呆呆地看着立正在那里的湖仂,他不知道湖仂是不 会这些动作,还是根本就没有听懂普通话。这时旁边的溪仂有些尴尬走过来,轻 声地告诉保安队长湖仂的右耳朵是聋的,听不见队长的说话。   “是一个聋子你还推荐过来啊,聋子怎么能当保安?出了事情你负责啊?” 保安队长当场就不客气地数落起了溪仂。   溪仂的脸马上红了,想再解释点什么,但保安队长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让 他带着湖仂马上离开。其实这个时候更加尴尬的是湖仂。几分钟前还在担心自己 当保安会被老乡笑话的他,却没有通过简单的面试。而且因为自己的聋了的右耳 朵,让溪仂在同事面前丢了人。   溪仂抱歉地把湖仂送出了厂门,然后往湖仂口袋里塞了几百块钱。湖仂不肯 要,溪仂没有说话硬是把钱塞进了湖仂的西装口袋里,然后说他还会在继续打听 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一有消息就会来告诉他。   湖仂在路上想着如何向细芳解释面试失败的事情,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办 法来。好在细芳不在家,应该又是擦皮鞋去了。湖仂也没有心思看电视,把自己 埋在被子里睡觉。等细芳回来看到湖仂在埋头睡觉,也猜到了可能是没有聘上, 所以也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去做饭。这两个多月在厦门的生活,让他们夫妻经历 了太多的苦楚,这些苦楚都消化在了各自的肚子里,不肯说也不用说出来。   好在溪仂一直还牵挂着湖仂工作的事情,没多久又带过来了一个消息。说他 们厂附近有一家糖果厂,临时有一个工人辞职,急需要招一个顶替的工人。糖果 虽然小,但是做糖果还是需要有一点力气才行,所以特别说明需要招一个男的。   两个多月都没有工作的湖仂,这次没有了任何的异念,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而且,因为就他一个人去应聘,所以也毫无悬念地获得了这份工作。从此,几个 月前还是王家窑村委会主任、红砖窑厂厂长的湖仂成为了厦门一个糖果厂的工人。   27.账本   湖仂在那个糖果上班后就没有再换过工作,一直在那里做着。每个月六百块 钱的工资,以后每年还会加一点,这看来还让他满意。也是,就是不满意,他也 找不到更好的事做。细芳后来也不擦鞋了,在附近一个宾馆找到了一份打扫卫生 的工作,挣得钱比湖仂还多一点,但要经常加夜班。好在湖仂不用加夜班,可以 在晚上的时候去接细芳回家。等两口子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寄回王家窑的钱也就 有规律了,而且总会比菊仂两姐妹实际要花的钱多一些。等到过年的时候,湖仂 两夫妻都没有回来,他们说坐火车太辛苦了。坐火车辛苦只是一个借口,他们是 想省钱。平时不是过年的时候坐火车是很容易的,但他们也没有回来过。等到菊 仂高中毕业和招弟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只是让我把两姐妹 带到厦门去玩。   菊仂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应届就考上了大学。菊仂要上的是在省城的财经大 学,而且学的是金融管理专业,用海仂的话说以后是要进银行工作的。而比菊仂 小两岁的招弟,初中还复读了一年却连高中都没有考上。不过她自己还挺开心, 说终于可以去厦门打工了。不用再上学了,不用上学对招弟来说的确是一种解脱。   湖仂夫妻让我带菊仂姐妹去厦门,一是让菊仂去厦门旅游,作为对她考上大 学的奖励;二是送招弟去厦门打工,他已经托人在一家电子厂替招弟找到了一份 工作。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湖仂夫妻还搬家了,离开了原来那间阴暗的房间。 倒不是因为原来的房间太暗,而是因为太小,等我们去了不够住。   说来都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八十多岁的我,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 省。好在有中学毕业的菊仂和招弟在身边,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使的我不用担心 什么。而我在菊仂姐妹身边,也让湖仂夫妻不用担心还不懂世事的女儿的安全。   火车上的人很少,不仅没有站的人,坐位也有快一半空着。到了夜里的时候, 有一些人都躺在了座位上,把座位上的罩布拿下来当被子盖着睡觉。我和菊仂姐 妹都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菊仂让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爬在茶几 上睡。菊仂姐妹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招弟兴奋得很,说了很多话,等后来实在熬 不住了,就也趴在茶几上睡着了。菊仂几乎一夜都在看着我们睡觉,她担心三个 人都睡着了会不安全。只有等到天亮了快到厦门的时候,我和招弟都醒了,菊仂 才靠在座位上咪了一会眼睛。   湖仂新租的房子是在一个城中村里,城中村就是城市里的村庄。厦门是一个 在岛上的城市,岛内有不少这样的村庄。村里的人的耕地都被政府征去了,村民 在村里盖起了楼房,然后把里面的房间租给外地人。这里的房子建的很密,村里 的街道都是狭窄的小巷子,连小车都开不进去。小巷子上空铺着密密匝匝的电线, 总让让人觉得不太安全。这里的房子都没有院子,房前更没有树,但好处是租金 比较便宜,所以住满了外来打工的人。一个不大的村庄,住了快五万的外来民工, 湖仂夫妻就是其中的一员。   湖仂夫妻租在一栋四层楼的人家里,房间在第三层。沿着楼梯爬到三楼后, 可以看到一个过道,过道的两边是一间一间的出租房,每一个房间都住着一家外 来的民工。这样的房间,每层有十几间的样子。房间有长六七米,宽不会超过四 米。最里面也就是有朝外的地方,用内墙隔开了一个四到五平方米的空间,用一 扇长期打开的门连接着。这个隔开的小空间里面有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卫生间, 是上厕所和洗澡的地方。而卫生间的外面那大概三平方米的地方,也就是上厕所 时的过道,同时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内置的阳台,上面拉着几根晾衣服的绳子。站 在那里,通过窗户上的铁制防盗窗栅栏,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也可以呼吸到新 鲜的空气。在房间的里面,湖仂用一个大衣柜把房间隔成了两个部分,每个部分 大概有十来平方米的大小。刚进门的地方摆着饭桌和厨具,相当于厨房和饭厅。 而里面的那个部分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桌子上的一台电视。这里算是可 以看电视的卧室。   因为我们三个人的到来,湖仂又把房间重新规划了一下。把可以折叠的饭桌 在不吃饭的时候折叠起来,这样在原来放饭桌的地方加上了一张临时的床。在吃 饭的时候,才把饭桌靠着那张床打开,这样两个人可以坐在床上,另外三个人可 以坐在小板凳上吃饭。湖仂为了照顾我,叫我和他一起睡在原来卧室里的床上, 让细芳母女三个人挤在外面临时的那张床上。这样是显得很拥挤,但好在时间不 长,凑合十来天也不是问题。   湖仂说要请假几天来陪我逛逛厦门,我没有同意,让他正常上班,只让他在 星期天的时候带我们去了一次鼓浪屿。菊仂姐妹还带我去过一次厦门大学,其余 的时间我们三个都是一起在附近闲逛,走得都不远也不用担心迷路。   来厦门的时候,我们带了一些家里的特产,有腌制的辣椒和柚子皮,还有灌 糯米的茄子和辣椒干,这些都是能长时间放的菜,可以慢慢吃。除了这些,我还 带来了这一年半里家里开支用的账本。账本很简单,也就是用招弟写作业的练习 本。在练习本的封面上,那个本来要写学生姓名的地方,我写上了账本两个字。 湖仂看到我从包里拿出账本来,说爷爷你不用给我看的,说寄去的钱就是给家里 用的。我笑着对湖仂说我不是来对账的,只是让你们夫妻看看两个女儿过去一年 半的生活。   翻开米黄色的封面,第一页上的记录是从二〇〇〇年春节后开始的,也就是 湖仂夫妻去厦门的那个时候。   “湖仂留下八百元钱,正月初三。”这是我的字迹,我很少写字,尤其是不 怎么写钢笔字。所以写得不好看。   “今领到人民币五百元,二〇〇〇正月十四日。王菊。”菊仂还没有过元宵 节就开学了,而且那天还是星期五。除了三百块钱的学费,剩下的二百块钱是接 下来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像写下的这句话一样,菊仂的字也是非常工整。   “领二百块钱,正月十七。招弟。”招弟写得简单一些,但也还算认真,每 个字都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镇里的中学是过完元宵节后的星期一开学的。在这 二百块钱里,有一百六十块钱的学费,和四十块钱的生活费。在上初二的招弟, 每个星期要用四十块钱左右。   “领四十块钱,正月二十三。招弟。”在这几个字里,前面的也还是一笔一 划,但最后招弟两个字就潦草了,招弟当时说这是签名呢,就要潦草一点让人模 仿不出来。   “领四十块钱,正月三十。招弟。”一个星期后,招弟写下的这十一个字已 经没有一个是工整的了。   “领二十块,二月初七。招弟。”还是同样的潦草,而且还减了一个“钱” 字,可能是那天招弟有点生气,因为家里只有二十块钱了,不够原来计划给她的 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但我知道,招弟口袋里还有十几块钱,是前几个星期她自己 存下来的。   看到这里,招弟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海仂回家,带来一千块钱。”这是我记下的。湖仂留在家里的用完了,而 且还没有从厦门寄钱回来。我打电话给海仂,问他能不能凑点钱给侄女上学,海 仂第二天就送钱回来了。   看到这一条信息,湖仂有点不好意思,说海仂真是个好弟弟。   “今领到人民币二百元,二〇〇〇二月十四日。王菊。”菊仂的字几乎和第 一次一模一样,差别的地方只是钱的数目和日期。   “领六十块钱,二月十四日。招弟。”这一次招弟的字写得像跳舞一样。那 天她高兴得很,因为领到了上次欠发的二十块钱,一下子口袋里有了六十块。   就这样招弟每个星期回来一次,菊仂每个月回来一次。从招弟在上面留下的 笔迹你就能猜到她当时的心情,高兴、难过、生气。而菊仂的字总是一样,一笔 一划,认真工整。   “领到湖仂寄回来六百块钱,五月初八。”这是我写下的收到湖仂从厦门寄 回来的第一笔钱,然后每两个月,湖仂都会寄一次钱回来,暑假也不例外。   暑假的时候菊仂姐妹都在家里,每个人得到了二百块钱的零用钱,主要是用 来给她们自己买衣服。招弟拿到钱的时候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得到这 么多零花钱。过完暑假的那个学期,因为学校食堂的饭菜涨价了,菊仂每个月的 生活费提高到了二百五十,招弟每个星期也要用五十块钱了。   湖仂慢慢继续往下看,有一个地方的的纸上破了一个洞,还有纸湿过又干了 后变形的痕迹。紧接着下面是招弟领钱的信息和签名。湖仂就问招弟这是怎么回 事。招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因为那次期中考试考的很差,回来领钱时太爷爷说 她了,所以她在写字的时候哭了,把眼泪掉到了账本上,然后急忙想擦掉,结果 擦出了一个破洞。   等到过完了下一个春节,菊仂和招弟都到了各自的最后一个学期,也就是快 毕业了。账本上除了常规的学费和生活费,还经常出现一些其它的费用。   “领生活费五十块,照相费十块,模拟试卷费三十块。三月二十八日。招 弟。”这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显然是招弟写的。   “今领到人民币四百元,其中生活费二百五十元,考试费一百元,临时班费 五十元。二〇〇一年四月初五日。王菊。”这样工整的字只能是菊仂写的。   接下来细芳发现了一个地方有几大滴墨水的污迹,也是在招弟写字的地方。 招弟这次没有不好意思,说都怪太爷爷用的那支破自来水钢笔,写字的时候不怎 么出水,所以她就甩了两下,结果不小心甩到了账本上。   账本的最后一项领钱记录,是姐妹俩毕业后每个人两百块钱的暑假零用钱。   “领二百块钱,解放了,耶!!!招弟。”毕业对招弟来说是一件兴奋的事 情,因为从学校里解脱了。她高兴得忘了写上领钱的日期,但额外加上了三个感 叹号。   “今领到暑假零用钱人民币二百元。二〇〇一年五月二十日。王菊。”菊仂 的字依然工整,这给了账本一个良好的结尾。   大家看完了,我想把账本交给湖仂。湖仂说他留着也没有用,所以不太想要。 这时候菊仂问我是否可以把账本给她,因为她想留着做一个纪念。   对于账本来说,无疑,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在厦门住了十几天后,就要回王家窑了。在回家前,我们先把招弟送到电子 厂去上班,因为到了她该去报到上班的日子。湖仂住的地方在岛上的西北部,这 里有不少制衣厂。而招弟要去上班的电子厂在岛内的东北部,那里是一个高新技 术开发区。两个地方之间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坐公交车要在中间的火车站换一次 车。所以湖仂跟细芳说打的士过去更方便一些,也比五个人坐公交车贵不了太多。   这也是湖仂和细芳第一次打的士,湖仂站在公路边看到的士就招手,不知道 也不管的士前面是否有“有客”的红色指示牌。等到拦到一辆带有绿色“空车” 标志的,司机看到我们是五个人话都没说就直接走了。这样被拒载了好几次,过 了十几分钟才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意拉我们的好司机。湖仂让我一个人坐在副驾 驶的位置上,然后他们四个人就挤在后面的一排座位上,湖仂和细芳的身子往前 倾,菊仂姐妹的身子往后靠,这样四个人的身体交错着,勉强挤了下来。好在带 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个用来装招弟衣服的包,和另外一个装日常用品的手提袋, 都可以放在的士的后备箱里。   的士沿着开往火车站方向的主干道行走,前面的电子指示牌里显示着价格和 路程的信息。上车价格就八块,等到路程显示超过三公里后,价格还开始随着路 程增加不断地往上走。经过火车站的时候,价格已经升到了十八块五毛。向前倾 着身体的细芳一直盯着那个不断更新的电子指示牌,同样前倾着身体的湖仂也不 时地瞄看了几眼。   “怎么还没到啊!”当价格到了二十五块钱的时候,细芳在后面轻声地自言 自语了。在细芳这样自言自语了三次之后,的士在一家厂门口停了下来。   “三十五块两毛,就给三十五块吧。”司机对付钱的湖仂说。   电子厂的面积不小,用铁栅栏围着,铁栅栏的每两个铁棍间的距离大概有十 来公分,让人不可能把头从里面伸出来。两米来高的铁棍的上面都有锋利的尖端, 一般老实的人应该不敢从上面翻越出来的。电子厂的大门不大,而且一般的时候 还锁着。只有有轿车或货车要进出的时候,涂着绿色漆的铁门才会打开。如果只 是有人进出,打开的就是大门旁边的一扇小门,也是铁制的,只有一米来宽。就 在那个大门和小门之间,外面挂着一个金属的牌子,上面从上到下竖着写着: “厦门市利华高新科学技术有限公司”。大门内侧有一个保安室,里面坐着一个 年轻的保安,负责管理进出的车辆和人员。湖仂上前隔着铁栅栏向保安说明了来 意。保安面无表情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让我们等一会。   过来一会,里面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工。湖仂说她就是介绍招弟进厂的老乡工 友,也是小港镇的人。女孩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笑容很甜。头上戴着一顶棕褐 色的帽子,应该是工作帽。上身穿着一件橙色的短袖T恤衫,T恤衫的背后写着 “利华高科”四个大字。下面穿的裤子是灰色的,宽松但不肥大。和上面橙色的 T恤衫一起搭配得还挺好。她告诉我们这是厂里的工作服,每个人上班都必需穿 的。这位老乡工友把招弟领进了铁门,说让我们在外面等一段时间,等招弟去办 完手续再来向我们告别。进那个铁门的时候,招弟回头向我们做了一个鬼脸。   这是一个几年前才新建的开发区,就在这家电子厂隔着公路的对面,还是一 片大空地。用铁栅栏围着,看来是要建新厂房的样子。电子厂门前的公路不大, 算是开发区内的公路,一个小时也过不了几辆车。公路两旁的樟树都还小,看上 去也就十来年的样子。厦门上午九点的太阳已经很热,幼小的樟树只能提供一小 片树荫,湖仂就扶着我站在那一小片的树荫里。等我们随着树荫挪动了两次位置 后,老乡工友带着招弟出来向我们告别。   招弟还是很兴奋,她刚刚办完了入职手续,换上了“利华高科”的工作服, 成为了一位高科技电子厂的工人。招弟说她就和老乡工友住在一起,四个人一个 房间,和其它两个房间的女工友一起住在一个三居室的套房里。然后说每天上班 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要做的工作也轻松,就是有放大镜检查电子零件有 没有焊接问题。招弟说工资大概会有一千块钱,要是生意好的时候还可以周末加 班,那样的话工资就会更高了。招弟还说等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她就会 给太爷爷、爸爸和妈妈买礼物,然后再把剩下的钱寄给上了大学的菊仂。招弟让 菊仂好好上大学,不用担心家里没钱,因为她开始上班挣钱了。然后招弟又对我 说让我以后一个人在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勉强干体力活。   这时在旁边的老乡工友提醒她该去上班了,湖仂去叫的的士也开了过来。我 们上了的士,招弟趴在铁栏杆上笑着向我们挥手。随着的士的启动,招弟的笑容 突然停了下来,变成了不断的眼泪。的士慢慢走远,招弟也就变成了一个橙色的 影子,趴在绿色的铁栅栏上,不停地挥手……   菊仂陪我回到王家窑之后,也就开始准备她去上大学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买了一些个人生活用品,还有一些新的衣服。等到了九月份,菊仂要离开老 屋去省城上大学了。   是海仂和我一起去送菊仂去省城的,本来菊仂说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安全地去, 让我门放心。但海仂说他去送,而且我也坚持去送送,所以还是三个人一起坐火 车去了。从东江到省城坐火车很方便,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而且也容易买到座 位票,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累。   出了火车站,就可以看到一群年轻人挥舞着省城财经大学的旗子。他们的年 纪和菊仂差不多,比菊仂显得更加有活力一些,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微笑。菊仂 说这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他们是来迎接新生的。省城财经大学是一所重点大学, 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在迎接新生的校车上,带有不同口音的普通话交织在一起, 就像车上人穿着的衣服似的,五颜六色、各种各样。   因为有二年级学生的帮助,菊仂的新生报到非常顺利。不到半个小时就办完 了入学手续,并且领到了宿舍的钥匙。菊仂被安排在八号女生宿舍楼,作为家长 我和海仂还被允许进去看看。这是一栋新建的房子,里面采光很好,显得宽敞明 亮。宿舍是四个人一间,大概有二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摆着四张单人架子床, 床铺在上层,铺上已经摆好了统一的白色被子和枕头。在床下面的空间里,放着 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看来是学习用的。宿舍里装有冷暖两用的空调,只是没有 电视机,当然学生也不需要看电视。等安顿好了,太阳已经到了天空的中间,菊 仂带我们去学校食堂吃了午餐。食堂很大,应该能容下上千人同时吃饭。进去吃 饭不用带碗筷,食堂准备好了经过消毒的餐具;也不用饭票,只要带一张校园学 生卡就行。一套一荤两素的午餐才不到五块钱,海仂说这还真的不贵,他让菊仂 以后一定不要在吃上省钱。   等到吃完午饭,我和海仂也就要去赶回东江的火车了。菊仂把我们送到校门 口,那里有直达火车站的公交车。大学的校门很大,有点像古时候的村庄里的门 楼,但要比门楼大多了。校门有二十来米宽,高也有十来米。建大门的材料是米 黄色的大理石,显得非常大气。大门的上方的大理石横梁上,刻写着大学的名字, 字体和菊仂佩戴的校徽上的一样。大门包括一个能够并排进入几辆车的主门学校 大门和两个供人进出的侧门,平时总是开着。进出的车不多,但不停地有学生出 入,年轻又阳光。等我和海仂上了共公交车,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菊仂站在那里笑 着向我们挥手。公交车开动了,她身后宏伟的校门和灿烂的阳光,构成了一个美 好的背景。菊仂就在那里,一直挥着手,一直笑着……   我这两个性格不同的曾孙女,已经开始了完全不一样的各自生活。   28.糖果   把两个曾孙女送走后,老屋就剩我一个人生活了。也奇怪,之前我负责照看 两个曾孙女、给她们做饭、给她们管账的时候,我的身体好得很。但等她们离开 了老屋,不再需要我照看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一下子就坏了起来。开始是没有胃 口,吃饭不好;然后是不愿动,就是给自己洗衣服做饭都懒得动;再然后身体开 始变虚了。虽然海仂每隔一两天就会回来看我,而且在省城上大学的菊仂也每个 月都会回来,就像她以前在县里上高中时一样。但我的身体就是那样一天天虚弱 下去,最后终于病倒了。   海仂把我送到医院治疗,然后又接到他在县城的家里调养,这样过了几个月 才慢慢缓了过来。等到身体恢复好了之后,我又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海仂和玲 玲夫妻再怎么留也留不住,我知道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老屋生活,但我还是离 不开老屋,离不开王家窑。其实,那个时候的王家窑的人气已经不旺了。几年前 县里多家工厂的停产、村里红砖窑的倒闭,让村庄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外地,大多 是去了沿海的浙江、福建和广东。不仅是年轻人,就是中年男的也都出去了。所 以村里留下的都是小孩,和照看小孩的老人。也有几个留下青壮年劳动力的人家, 那一般都是在村里包了很多别人的田种的。像裁缝这样五十来岁留在王家窑又没 有包别人田种的,已经很少了。裁缝能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他儿子溪仂两夫妻都 在厦门打工,能每个月都寄钱回来;另外一方面除了种自己家的几亩田,裁缝夫 妻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宝贝孙子呢。当然,比裁缝还年轻的石匠也没有出去,而且 他还把田都租给别人种了,但这是因为他当着村委会的主任,又有一门石匠的手 艺。   不过因为出去的都是年轻人,所以不怎么影响老樟树底下聊天。而且在外面 打工的年轻人,还能为老樟树底下提供新鲜的话题。在老樟树底下闲聊的中心人 物,还是能说会道而且平时闲得只要看着老婆带孙子的裁缝了。   “铁仂叔,你回来了真好。我们都担心你去了县城就舍不得回来了呢!”裁 缝说。   我对着裁缝笑了笑,然后问他最近村里有没有什么新闻。   “有啊,这个新闻还真的和铁仂叔有关呢!”裁缝听到人主动向他打听新闻 的时候,总是高兴得很。   当然,因为听说和我有关,我也非常希望知道是什么。   “铁仂叔,最近你家湖仂在厦门糖果厂涨工资了,你知道吗?”裁缝笑着问 我。   湖仂还真的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也没有听海仂说起过。不过涨点工资也的 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就听湖仂说过工资每年都会涨一点的。   “不是平时的那种每年都要涨一点的那种,那不算是新闻。”裁缝看到我没 有多大的反应,补充说。“这可是因为升职而涨的工资呢!你家湖仂啊从普通工 人升职到带班的小组长了!”   我笑了笑,问他怎么知道的。   “我家溪仂昨天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前天晚上湖仂请溪仂夫妻去吃烧烤了, 就是因为升职了这件喜事。”裁缝回答说。   “要说大城市还就真的不一样,你看我们王家窑也有电,但一到天黑了就各 回各家看电视。八九点就有人睡觉了,再晚一些的十点也要睡,要是谁到十一点 才睡,那就是新闻了。但人家厦门可不一样,湖仂他们住的也是在厦门岛上的村 庄里。但他们晚上吃烧烤就可以从十点开始吃到第二天凌晨三点,边吃边聊,还 真是痛快。”裁缝开始感慨了。   这是旁边有人接话,说王家窑就没有那样的地方让人晚上去吃夜宵,说人家 城市有那种地方。   “唉,这还真不是。湖仂他们在厦门住的那个村庄我可是去过,同样也去过 铁仂叔可以为我说的话作证。他们住的厦门的那个村庄要说不比王家窑大多少, 当然我说的是面积,住的人数是不能比的。他们吃烧烤的地方就是在村里的小广 场上,就相当于我们王家窑的晒谷场。估计以前他们也是晒谷场,现在他们不种 田了就改成了小广场。所以,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地方。”裁缝表示了不同意,等 看到没有了反对的声音,他继续往下说。   “那个小广场可热闹了,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卖早餐的就开始忙了。那里吃 早餐的人真是多啊!先是刚下夜班的打工仔,然后是赶着去上白班的人,最后来 的是那些睡够了懒觉的家庭妇女。所以这些早餐从六点开始卖,能卖到十一点才 收摊。等到早餐摊位收了,过了几个小时,也就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夜市摊位 又摆满了。夜市也大多是卖吃的,包括晚餐和夜宵,从下午开始能卖到第二天凌 晨四五点,也就是第二天摆早餐摊的时候。你们说,这了得不了得。”裁缝说到 这里暂停了下来。   这时旁边有人问升职了后的湖仂是干什么。   “当组长啊,就是带班的,他们糖果厂里的机器,一台需要三个人操作。这 个工厂生产糖果啊跟我们王家窑做米糖差不多。都是先熬一锅粘粘的糖稀,然后 把糖稀弄成团来回搅拌拉伸,直到糖稀慢慢变白变硬,最后再把它们加工成小块 的糖。工厂里也是基本上是这样做的,那次我去厦门湖仂还让带我进去看了几分 钟。区别就是我们是用人工来搅拌和拉伸糖稀,而工厂用的是搅拌机。还有一个 区别就是我们的米糖里面没有放其它东西,工厂里的会放东西让糖果看上去好看、 吃起来也更好吃。这个搅拌机需要三个人来操作,其中一个人是组长,他管其他 两个人。当然,组长也要干活,而且要带头干活。所以工作比以前当一般工人还 会累一点,当然每个月工资也多了四百块。”裁缝解答说。   裁缝说的没错,湖仂真的带他去过糖果厂看过,而且糖果厂也就是那样生产 糖果的。这时旁边就有人说了,说那这个组长也不算是当官,因为还要自己干活 呢,要是自己不用干活只要动动嘴巴管别人才好。   “唉,得一步一步来啊,古话说的好,一口吃不出一个大胖子来的。湖仂这 才去两年多,已经从工人升到组长了。等到过几年组长做得好,下一步就是当车 间主任,也就是管整个车间的十几个组。那个时候湖仂就不用自己干活了,只要 把两只手交叉在背后在车间里来回看看就行,工资还会更高呢!”裁缝说。   看到没有人吭声,也不知道大家是赞成还是反对自己,裁缝继续说:“就像 我家溪仂,在厦门的制衣厂,做了四年才当上了组长,然后又做了六年才当上了 车间主任。溪仂当上车间主任才是去年的事呢,一晃他都去厦门十年多了。唉!”   这时候老樟树底下的人都慢慢站起身来要离开,溪仂去年当上制衣厂车间主 任这件事,裁缝在这里已经说了太多次了。   等到人都走了,只剩下裁缝和我。这时候裁缝问起我关于海仂的事情,问海 仂在县城开的房地产公司的生意怎么样。   海仂在县城开房地产公司是一年前的事情。   自从红砖窑厂倒闭,海仂就开始在县城谋生,这也很不容易。那个时候海仂 的老丈人帮了海仂一把,他帮助海仂拉起了一个包工队,在县城给人家建房子。 不过那个时候建房子的人少,要不然红砖厂也不会倒闭,所以生意也不好做。海 仂的包工队刚开始也就勉强能维持,挣来的钱在给工人发工资后就基本上没有剩 余,也就是说海仂做了一年的包工头也基本上没有挣到钱。不过海仂从这一年里 学到了一些东西,用海仂的话说就是开了眼界,而且找到了将来努力的方向。等 过了这一年,海仂就开了这个房地产公司。这是东江县第一个房地产公司。虽然 当时海仂没有什么钱,但他在城建局当局长的老丈人还没有退休。就在老丈人的 帮助下,海仂办好了开公司的相关手续,也在县城买到了建房用地。海仂用自己 的住房抵押从银行里得到了贷款,再加上从老丈人那里借来的一笔钱,凑够了公 司的启动本钱。海仂给自己的公司取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大海房地产有限公 司”。名字比较长,我以后就直说“大海公司”好了。   当时海仂和我说他要开房地产公司造房子卖的时候,我就担心地问他房子能 卖给谁。县城里住了六万人,但都有自己的房子;东江乡下的有五十万人,但在 乡下也都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很多人在外面打工,家里的房子都空着没有人住呢! 海仂让我不要担心,他说他开公司不是因为一时冲动,也不是因为没有其它谋生 的办法,而是因为这就是将来的发展方向。海仂说东江地方小,所以发展得要晚 一些;说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房地产生意都已经做得很好了。海仂让我也不用担 心房子没有人买,因为现在县城里的人虽然都有房子,但平均下来一个人一个房 间都不到。海仂还提到,以后乡下人都慢慢要进城的,这样在城里买房子的乡下 人就会越来越多。   我是听不懂海仂的理由的,不过我担心也没有用,海仂的房地产公司已经开 起来了,而且房子也已经开始建了。海仂说他就要当东江的第一个房地产商人, 就像当年在乡里第一个办起红砖窑厂一样。为了像个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样子, 海仂最近还花了十几万买了一辆小轿车。虽然,房子一套都还没有卖出去。我把 这些和裁缝一说,裁缝也同意我的担心。但裁缝也说了,说海仂是干大事的人, 而干大事的人的眼光肯定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   就在那天我和裁缝谈话后不久,海仂就开着那辆新的轿车回到了王家窑。当 这辆车身四周都写着“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几个大字的轿车沿着黄土路开进王 家窑的时候,老樟树底下沸腾了。在这条连接王家窑和一公里外的柏油公路的黄 土路上,最常见的是农用的手扶拖拉机,以前拉甘蔗的拖拉机也常有,有时候还 可以看到拉货的卡车,偶尔还会有一辆县里或乡里干部的吉普车,但小轿车的到 来却是头一次。   海仂像往常一样给我带来了一些食品,但这次来他只是顺便来看我的,主要 目的是来王家窑推销他公司的房子。海仂把他公司印制的宣传材料发给了老樟树 底下的每一个人。宣传材料印刷得漂亮,纸厚、光滑、还不容易撕烂,上面印着 海仂公司建造的居民小区的图片。有十几栋楼,每栋楼都是六层,其中第一层是 车库,而上面五层都是住人的套房。每一层有三个单元、六套房。每套房都有一 百二十多平方米,三室两厅一厨一卫。根据楼层的不同,套房的价格也不同。二 楼三楼最贵,因为没有电梯大家都不喜欢爬楼;六楼最便宜,这一层不仅要爬高 楼而且夏天太热。   在发完宣传材料后,海仂就开始给大家讲买房的好处了。海仂说最大的好处 是生活方便。就拿买东西来说吧,县城的农贸市场是天天有的,不像镇上三天才 一个集;而且县城还有了特别方便的超市,以前在小卖部和商场里买东西都要售 货员拿给你,但在超市就像在仓库里一样随便自己挑。再比方说看病,当然谁都 不希望自己有病,但人哪能没有病呢!小病好办,在王家窑去榆仂的诊所就行, 但大病还得去县人民医院啊。海仂还说到了住在县城的一些其它的优势:比如说 县城干净,下雨天也没有泥巴,可以天天穿皮鞋;又比如说住在城里热闹,不像 在乡下天黑了就不见人影了,更不用八九点就进被窝睡觉;还比如说在县城是住 楼房,有自来水、卫生间、有线电视。最后,海仂又重点强调了一个好处,就是 他卖的房子是商品房,有房产证,想卖的时候还可以卖,不仅会像乡下的房子那 样贬值,反而很可能会升值。   海仂说话的时候,老樟树地下的人都频频点头,不住地说是。   海仂继续说房子的价格。海仂说因为这是东江县的第一个商品房小区,所以 很便宜。平均的价格才要六百块钱一个平方米,也就是说一套房子下来才七八万 块钱。而且,要是身体好愿意爬楼的人,可以买六楼的房子,那才四百块钱一平 方米,一套房子只要五万块。还有,海仂又重点强调了,说即使手上的钱不够, 比如说手里只有一两万块钱,也照样可以买房子,因为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呢。   老樟树底下是第一次听说商品房,也是第一次听说银行贷款买房,都觉得陌 生得有些难以相信。但因为是海仂说的,大家也都又信了。不过信归信,买房归 买房。等海仂口干舌燥地宣传了小半天,也没有一个人说是想要买房的,就是买 六楼便宜的房子的都没有。海仂不甘心,就挑了几个人问会不会考虑。但人家都 说了,说儿子儿媳妇都在外面打工,自己做不了主呢。   看到海仂有些不甘心,裁缝站起来说:“海仂,我这个当叔叔的就直说了, 说错了你也莫怪。要我说啊,你这房子很难在乡下卖出去。为什么呢,你听我给 你分析一下。第一,这个七八万块钱一套的房子的确是不算贵,但你要知道这些 钱可以在王家窑盖起一栋两层半的楼房呢!第二,我们乡下人,住到县城里去是 不会习惯的,尽管我也同意你说的住在县城的确有很多好处。但乡下也有乡下的 好处啊,比如说邻里间都很熟,可以像我们这样在老樟树底下聊天,城里就肯定 不行。第三,你说那是商品房,可以卖,但卖给谁呢,像你这样新房子都很难卖 出去,等住旧了就更不会有人要了吧。第四,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即使我们 买了房,也不会去县城住。你看啊,我们王家窑现在就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了,年 轻人都去沿海城市打工去了。我们这些老的留在村里是为了照看小的,照顾他们 上学。我们农村人,上不了县城的学校,所以我们还是得住在乡下。”   裁缝的话,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呼应,这种场面并没有让海仂脸上表现出失 望,他微笑着和大家告别。在老屋简单地吃了午饭,海仂就开车去了镇上,他要 像当初推销出第一块红砖那样去卖出第一套商品房。尽管老樟树底下没有人愿意 买县城的商品房,也没有人相信海仂能把房子在乡下卖出去。这些不相信的人里 就有我,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也是那样担心的。但很快,海仂就把房子卖出去了。   海仂的第一个,应该说是第一批客户来自镇上的中学,也就是当年海仂当过 临时代课老师的学校。说来也怪,当年海仂卖砖的时候第一个客户也是镇里的中 学。这两次的区别是,砖是卖给了学校,而房子是卖给了老师。海仂去中学没有 去校长办公室,原来的那个光头董校长也早已退休了。海仂是直接找到以前要好 的同事,让同事介绍认识了一些年轻的教师。在镇里中学的年轻教师是一个有些 特殊的群体,他们刚大学毕业工作不久,还没有房子,也等着结婚。和他们年长 的同事不同,他们不甘心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所乡下的中学,总是想方设法调到 县城去,就是找对象也要服从这个大目标。年长的同事来介绍对象,一听说是本 镇的,那就一概不考虑。在经济上,他们挣的钱不仅够自己用,而且结婚和买房 的时候还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份资助。但是他们还没有在县城建房的能力,又不 愿把房子盖在镇上,更不用说盖在乡下了。海仂就是冲着这些年轻的教师去的, 他认定这些人是他公司最合适的客户。   海仂的判断是对的,去了一趟中学就卖出了几套房子,而且还都是二楼和三 楼那些比较贵的套房。就这样,在房子建成后的剪彩礼上,海仂就带来了第一批 十几个买了这个小区商品房的客户。做为东江县的第一家房地产开发商,海仂邀 请到了东江当时的刘县长来作为嘉宾主持公司第一个住宅小区的剪彩礼,然后也 顺水成章地邀请到了东江县电视台。这是海仂的公司第一次作为主角出现在县电 视台的东江新闻里,这是海仂事业成功的起点。   因为电视台的新闻效应,大海公司的名声就像海仂开的那辆小轿车一样走进 了东江县的各个角落。三年后,也就是菊仂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大海公司位于县 城东面的第五个小区和坐落在县城西面的第六个小区都已经开始建设了。大海公 司的员工也从最初的十几个人增加到了几十个人,公司也在县城的东北角建立了 自己的办公大楼。   在海仂的公司的员工里,有一个人我认识,就是吴大伟。是的,就是那个曾 经带队来王家窑拆老屋的乡计划生育执行队的副队长,也是那个后来又重新在镇 集市上卖肉而且第一个买了海仂红砖的吴大伟。五十多岁的吴大伟已经没有再卖 肉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几年前的一个疲惫下午,他在剁猪骨头的时候不小 心砍掉了左手的三个手指,从此就收摊不干了。自从那次两人间做了红砖生意后, 海仂和吴大伟就成了朋友。当海仂的公司需要一个人来负责公司和所建小区的保 安的时候,海仂找到了缺了三个手指、在家无事的吴大伟。   除了招来吴大伟,海仂也对湖仂说了,让他从厦门回家来到公司里工作,可 以帮公司在现场监督施工。湖仂说等菊仂几个月后大学毕业,这样两个女儿就都 独立生活了,他就没有了任何负担,这样可以踏实放心地回来。说到这里要补充 说一下,在厦门电子厂打工的招弟这时已经结婚了。她的老公云南人,是在电子 厂的同事,两人是自由恋爱的。湖仂夫妻都不同意,说女婿人倒是还可以,但云 南太远了,以后回来一趟太难,把女儿嫁到那里就基本上等于是卖掉了。但湖仂 夫妻的反对没有用,招弟就是和他结婚了。   湖仂一定要在厦门等到菊仂大学毕业时的那个夏天才回来,一半也因为是招 弟。因为在厦门就还可以经常见到她,等回到了东江,那就不知道几年才能见到 一次了。可是,让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湖仂是永远留在了厦门。   当招弟哭着从厦门打电话回到老屋的时候,我刚刚吃过午饭,正在洗碗。招 弟哭了半天也没有把事情完全说清楚,或者是我就没有听清楚。但我听到了而且 是可以确认的信息就是湖仂死了,在工厂上班的时候死的。因为没有完全听清楚 细节,也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办,我让招弟马上给海仂打电话。当天海仂就带着我 上了厦门的火车,这是我第二次去厦门,坐的是卧铺,但我和海仂都没有睡着。   湖仂死于一场事故,一场一个人的事故。   糖果厂的厂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头不高、身子精瘦、头上也有了 谢顶,但深凹在褐色的脸上的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透着一股精明和干练。他把眼 睛布满血丝的我和海仂、同样红着眼睛从在做毕业实习的外地赶来的菊仂、依然 在不停的哭泣的细芳、茫然的招弟夫妻以及临时从制衣厂赶过来的溪仂带进来厂 里的会议室,吩咐秘书倒上茶,摆好水果点心。在再三询问我们是否需要抽烟之 后,厂长自己点上一支烟开始向我们介绍当时的情况。   湖仂那天和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去上班,他从当上了组长后养成了一个习惯, 就是比同事都要早去几分钟。在同事到之前的这几分钟里,他要检查和清扫一下 机器。主要是把里面打扫一下,清理前一天残留量的固化糖渣。这是他每天必做 的工作,也因为长期的这样坚持,他多次得到了厂里的表扬。厂长说也因为这一 点,厂里每年都要给湖仂多发几百块钱的奖金。   事故就是出现在那几分钟里。因为只有湖仂自己一个人在场,所以没有人知 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只有根据湖仂的两个同事去上班时看到的第一现场来推 测事故的原因。两个同事在八点钟准时到厂里上班的时候,他们没有看到平时总 是笑着站在那里等待他们的组长湖仂。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湖仂趴在机 器上一动不动;他的一只胳没了,而且已经被机器绞断;更难看的是他头部的太 阳穴附近,那里也留下来机器搅拌的痕迹,让整个头都血肉模糊。根据这一情况, 厂长和相关技术人员推测:可能是湖仂那天像往常每天一样,他先到了厂里并且 开始清理机器里残留的糖渣,当他往机器里探身用左手去清理糖渣的时候,身体 不小心压到了机器的开关,于是搅拌机开始运转……   而那天和往常唯一的区别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机器的电源没有像平时一样 被断开。   厂长进一步说明厂里调查了为什么电源没有按厂里的规定被断开的事情。他 说一般来说,负责机器运转的湖仂和他手下的两个同事是要每天下班后断开机器 电源的,然后在每天早上上班时再插上电源。在过去的几年里,湖仂和他的同事 们都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但就那一天出了意外。厂长说他认为认真负责、得过 多次奖励的湖仂应该不会犯这样简单的错误,因为他总是和两个同事一起断开机 器电源后才下班的。而且,他的两个同事也确认,出事前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一 起断开了机器电源后才下班的。也就是说,这个电源很可能是在前一天下班后到 第二天上班前被人错误地接通了,然后由此引发了灾难。   说到这里厂长喝了一口茶。趁着厂长喝茶的间隙,海仂提出要让湖仂的两个 工友来当场证明这一点。厂长马上让秘书把这两个工友叫来。这两个工友溪仂都 认识,还一起吃过夜宵喝过酒,就是湖仂升职请客的那一次。溪仂说他们两个对 湖仂很好,应该不会说谎话,更不可能故意害湖仂。就像厂长说的那样,工友进 来后证明了前一天他们三个人在下班前一起确认了电源是断开的。   接下来,厂长说他们又进一步调查了这个问题,发现很可能错误地接通这个 电源的人是负责在下班后打扫卫生的一名女工,因为一般情况下只有她在这个时 间段会出现在厂房里。但这名女工拒绝承认她碰过这台机器的电源,因为厂里没 有监控摄像头,所以这件事没法证明。   海仂打断了厂长说话,要求见那个打扫卫生的女工。   厂长又让秘书把那位女工找来。就像厂长说的那样,女工坚持说她打扫卫生 时根本就没有碰那个电源开关。这样简单而且坚决的表态让现场的气氛有点僵持 不下,这时候厂长当场宣布开除那位打扫卫生的女工。   等到那位女工哭着离开了办公室后,厂长提出了赔偿问题。厂长说,以前他 们厂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故,所以没有赔偿经验。但附近有类似的工伤导 致死亡的例子,一般来说都是由厂家负责给家属五万元左右的死亡抚恤金,然后 双方私了完事。所以,借鉴当地厂家的经验,糖果厂决定一次性给我们赔偿八万 元的死亡抚恤金。说到这里,厂长再三强调这是当地厂家给民工的最高死亡抚恤 金了。希望我们考虑一下,如果同意,就签订一个私下的和解协议,同时领走八 万元现金。   海仂没有立刻说话,他问了问细芳的意见。细芳还是在那里无声地流泪,不 说话也没有主意。海仂又把眼光转向菊仂和招弟夫妻,他们三个的眼神告诉海仂 这事让他来做主。海仂对厂长说,湖仂才四十出头,是正当挣钱养家的时候,而 且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儿,所以他的死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灾难。   厂长没有马上答复,说他要出去再商量一下。   趁厂长不在的功夫,海仂对细芳说:“嫂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要面对这 个情况。目前看来,哥哥的死不太可能那是有人故意谋杀,因为哥哥人缘很好, 也和别人没有利益冲突。所以,这个事故更可能是无意导致的。这样的情况下, 即使我们不同意接受死亡抚恤金,坚持向公家报案查出事情真相也没有多大意义。 所以我想,如果厂里能在抚恤金上再提高一点,我们可以接受。”   细芳哭着点了点头,她信任海仂。旁边的溪仂也说,这一带厂里死一个人一 般就是赔偿几万块钱。   这时候厂长小跑着从外面进来,说:“这样,我们厂委会商量了一下,因为 王湖同志过往对厂里的贡献,也因为王湖同志家庭的经济困难情况,我们可以把 死亡抚恤金提高到十万。但这是厂里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希望家属能够理解。而 且这个死亡抚恤金在当地的工厂已经是创纪录的了,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要是 你们家属同意,今天就可以签字拿钱。”   “厂长,我们同意接受十万元的抚恤金。”海仂说。   29.鸡蛋   在菊仂大学毕业的班里,一共有三十来个学生。作为全国知名的财经大学的 金融管理专业,这里的学生就业不难。班上有十来个学生考上了研究生,其他的 人也都在毕业前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几个富有冒险精神的学生去了北京、上海、 广州、深圳等一线城市,虽然这些城市只能给他们工作,不解决户口;更多的人 回到了他们各自的省城,有户口也有工作;几个工作稍微差一些的也在地级市里 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比如银行。菊仂是班上唯一回到县城上班的学生,虽然 她在学校里每年都拿到了奖学金,成绩也一直在中上水平。   菊仂毕业后到了东江县的中国工商银行工作,就像当年她考取财经大学的时 候海仂预言的一样。当海仂知道这个消息后,他问菊仂是不是因为爸爸不在了所 以她要回东江来照顾妈妈。海仂告诉她如果是这样就还是别回东江这个小地方来, 而是应该去大城市闯一闯,至于她妈妈的照顾海仂答应来想办法。   菊仂没有直接回答海仂的问题,而是后来用手机给海仂写了一封长长的短信: “亲爱的叔叔,非常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这又让我想起你给我煮面条过 五岁生日的情形。坦白地说,我决定回到东江,一个原因的确是为了妈妈。但还 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觉得在哪里工作和生活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生活 和工作的好坏更取决于自己的态度。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我去过几个不同的城 市、大大小小。每到一个城市,在空闲的时候我会登上当地的某辆市中心的公交 车,投进一个硬币,然后坐在侧边靠窗的位置看当地的人来人往、喧闹繁华。看 着看着,便觉着每个城市的本质是相同的,商业是相同的,人情是相同的,连嘈 杂也是意料之中的相似,唯一不同的只是语调和方言。所以无所谓一线二线,在 任意一个有人气的城市,只要我们自己好好活着,走着就行……。所以现在的我 对自己的要求没以前那么严苛,我不想逼着自己去一线城市奋斗,反过来我很愿 意在家乡的县城好好工作。等有了足够的经济积累后,我再以游客的身份去看外 面的世界……”   菊仂的回答让海仂感到惊讶,他惊讶于菊仂的成熟。先不说这个观点是否正 确,菊仂展现出来的独立思考能力让海仂感到意外。从此在海仂的心里,这个侄 女就不再是以往的小女孩。就这样菊仂就回到了东江,她带着细芳住进了当年玲 玲转让给湖仂一家的那套在一中的集资房里。   就在菊仂回到东江工作的第二年,海仂的房地产公司第二次成为了东江电视 台的新闻主角。这一次不是因为公司建了一个小区,而是因为招聘一个人。这个 人当然不是一般的人物,要不然就不是新闻。他是原东江县一中的校长:李灿然。   灿然(就是李灿然,第一次见面时他让我这么称呼他的)很早就跟海仂认识, 他和玲玲一样都是海仂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和玲玲一样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 院,进的是数学系。等大学毕业,又和玲玲一样被分配到县一中当老师,当然是 教数学。   海仂说灿然是当年班上的第一俊男,身材修长、脸庞英俊,还有一双明亮有 神的眼睛。而且,灿然是一个几乎没有弱项的人。作为教育局长的公子,灿然从 小就接受过良好的素质教育,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灿然对自己的优势也有 清醒的认识,他在上第一堂数学课的时候向学生介绍自己的这一段话,就成了东 江一中校园的名言:“有人和我一起打球,问我是不是体育老师;有人看到我画 画,问我是不是美术老师;有人听到我唱歌,问我是不是音乐老师;有人读到了 我写的诗,问我是不是语文老师;我现在告诉你们,以上都不是,我是一名数学 老师。”   虽然灿然几乎是个全才,但也有他不擅长的地方,这就是数学。数学是他不 喜欢的东西,当年他报考的是师范学院的中文系,但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了数 学系。所以一年教下来,他教的两个班的数学排在年级倒数。不过这没有让他脸 上挂不住,因为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在这一年的工作里,他在体育、美 术、音乐、文学方面的天赋,还有他出色的演讲口才都为一中赢得了荣誉,也为 自己在一中赢得了地位。所以在经过了一年失败的数学老师经历后,灿然就被调 到了校团委工作。对于灿然这样的全才,团委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所以,勤 奋且有效的工作,再加上在大学期间就获得了的党员身份,让灿然在几年后就登 上了校团委书记的位置,同时还兼任了校长助理。别小看了这个校长助理这个兼 职,它可是通向更高职位的大门,让灿然在事业上不再局限在团委里。有人说灿 然能年纪轻轻就当上校长助理是因为有教育局长这个老爸。这个说法也许有道理, 但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应该看到他在校团委那几年的出色的工作成绩。而且,就是 当上了团委书记和校长助理后,灿然还是像以往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没过几年, 他又被提拔成了一中的副校长,那个时候他才三十岁,而且他当教育局局长的父 亲已经退休了,所以大家不得不佩服灿然的能力。当上了副校长的灿然已经结婚 也有了一个儿子。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的人,尤其是有了一定职位的人,一般身 体都会开始发福,有着一个象征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的肚腩。但灿然很不一样, 长期坚持锻炼的他还保持着修长的身材,让普通老百姓很难看出来他是一个中学 的副校长。而熟悉灿然的同事却是另一个想法:李灿然志存高远,副校长远不是 他的目标所在。   虽然很多同事认为他前途无量,但灿然在副校长位置上就像被粘住了屁股一 样。从三十岁到四十岁,虽然同事在称呼他时习惯地把“副”字去掉,只叫“李 校长”,但那个“副”字却总是停留在文件里、纸面上。看到胸怀大志、工作勤 恳的李副校长总是得不到进一步提拔转正,有人在私下总结出来原因。说主要是 因为灿然没有教学经历,说以前的历届校长大都是优秀教师、至少也是有过多年 一线执教经历的人。而灿然只教过一年数学,而且还很不成功,所以转不了正就 可以理解了。就在大家都以为灿然要在副校长位置上干一辈子的时候,四十岁刚 过的灿然就被县教育局宣布担任东江一中的校长职位,在大家惊讶的眼神里转正 了。   不过,更让人惊讶的还在后面。灿然的转正,让一中的老师充满了期待。他 们期待着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校长新上任后三把火要照亮的方向,是提高教师 待遇,是提升教学成绩,还是丰富校园文化?可让他们等来的,却是灿然的一封 辞职申请书。刚刚被提拔成一中校长的灿然,他要辞去公职去加盟大海公司。一 个国家干部、共产党员、东江最好的高中的校长辞职去加盟一家私人的企业,这 在当时的东江就是头条新闻。灿然的选择不仅在东江官场引起了骚动,在民间也 引发了纷杂的议论,所有的人都感兴趣这个成立不到几年的大海公司是通过什么 魔力吸引到一所百年老校的校长的。东江电视台就这一问题采访了当事人,原一 中校长李灿然和大海公司董事长王海。   面对镜头,灿然的话冷静而简短:“我首先要感谢县委、县政府以及教育局 对我的信任和培养,也要感谢一中的师生对我多年来工作的支持。在一中工作的 二十年是我人生中宝贵的一部分。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愿意去尝试不同的 挑战。有句话叫做‘人生四十才开始’,所以我决定在四十岁这一年从事另外一 种职业,在新的环境里开始我的下半生。另外,我要特别感谢大海公司的董事长 王海先生,是他为我提供了这个全新的平台。最后,我也要感谢所有关心我的电 视观众,我想对你们说我很好,而且将来会更好。”   上电视不太多的海仂则有些激动,他说:“我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原一中的校 长李灿然先生加盟我们公司。李先生在担任东江一中校长期间展现出了杰出的工 作和领导能力,这正是在高速发展中的大海公司所需要的。李先生将担任我们公 司的总经理,全面负责公司的运行工作。我相信,李先生的加盟将把我们公司提 升到更高的一个档次,为公司的未来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提 一下,在公司满工作五年后,李先生将免费得到公司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本来 这是公司和李先生之间的私密合约,但我要在这里公开一下,以表示我们公司对 待人才的态度。最后,利用这个机会,作为公司的董事长,我欢迎东江各路英才 加盟,共创美好未来,为六十万东江人的安居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谢谢大家!”   我曾经很不理解海仂免费送百分之三十的公司股份给灿然的事情,虽然他们 已经是二十多年的朋友。海仂跟我解释说这和朋友没有关系,就仅仅是一笔生意, 一笔让双方都赢的生意。看到我更加迷惑的眼神,海仂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他说 比方公司现在值一百元,全部归海仂自己,也就是说海仂的资产就是一百元。而 邀请灿然来当总经理后,灿然会利用他的领导能力和他原来的社会关系把公司经 营的更好,比如说把公司的价值提高到三百元。这样的话持有百分之七十股份的 海仂就有二百一十元的资产,而持有百分之三十股份的灿然也有九十元。就这样, 两个人都从中获利了。   这个解释我听明白了,所以接着问海仂为什么确定灿然的加盟就能让公司经 营得更好。   海仂回答说是因为他经营了这个房地产公司四年,知道公司需要什么才能变 得更好,而灿然就是公司需要的人才。   结果又一次证明海仂是对的。   灿然当上了总经理之后,不仅帮公司拿到了几块地理位置极好的建房用地, 让公司在土地储存方面在众多的东江房地产公司里脱颖而出,而且规范了公司的 管理制度,提高了办事效率和节约了运营成本。而从总经理位置上退下来的海仂, 所要作的就是在重大问题上做出决定,同时给予灿然全力支持。这两个二十多年 的朋友,两个四十岁的精干的男人,成为了东江房地产界的最佳搭档。   就在把公司的经营带上了一条稳定的正轨后,灿然做了一件让全东江房地产 界都为之叫好的大事。他利用原来的当校长时期积累下来的社会关系,成功地推 动了县城中小学的体制的改革,让农村学生在没有县城户口的但有县城商品房的 情况下可以就读县城的学校。当然,已经不在教育界的灿然不能决定这个改革, 他只是让这个正要发生的事情加速到来。   在这之前,大家也都知道县城的小学和初中好。但小学初中是义务教育,都 是就近安排入学的。比如说你的户口在农村,那么你的子女就只能在农村的学校 里就读。当然偶尔也有农村户口的学生去了县城的学校,但那肯定是通过关系走 后门进去的。农村人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去县城里的学校读书,但城市户口是 个问题。在二〇〇六年,从农村户口转成县城户口已经不再需要钱,只要你要转 就可以。但问题是没有人愿意转了,因为一转成城镇户口,就不再是农民,也没 有了土地。以前,土地对人农村人来说是负担,因为每年都要按土地的多少来交 繁重的农业税。但在两年前,也就是〇四年,农业税被国家取消了。国家不仅取 消了农业税,还倒过来给农民种地补贴,也是按田亩来发放的。所以,那时的农 民,就是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可以领到种田补贴。而且,那时当农民的好处 不仅仅是农业税的取消和种田补贴的发放,还体现在医疗保险上。国家在农村开 始了新的医疗合作制度,每个农民每年只要交不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享受农村医 疗保险。在乡镇卫生院住院能报销百分之九十,在县医院也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 就是到省医院也还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呢。如果一旦改成了城镇户口,那就什么 都没有了。所以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希望去拿县城户口,王家窑反而有一些原 来买了县城户口的人想改回农业户口,但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当县城里的中小学改革之后,到县城买房的农村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 是啊,能保留农村户口,又能正常地在县城里的学校上学,多美的事情呢!虽然, 商品房的价格已经涨到了每平方米一千二百块钱,比四年前翻了一倍。但相比于 孩子教育来说,这都是小事了。   说到这里得提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年有一天海仂像往常一样开着小轿车回 到王家窑。海仂那辆满身写着公司名字的小轿车已经换掉了,贬给了公司办公室 主任用,作为董事长他开上了一辆新的奥迪车,车上也没有了公司的广告。像每 次回到王家窑一样,海仂都会到老樟树底下坐一坐,放松地闲聊一会儿。不过海 仂不会聊他们公司的事情,也不再会试着在这里推销公司的房子,他们公司的房 子一般都是在还没有建好前就卖完了。不过还偏偏就在他在这里闲聊的一会功夫 里,他卖出了一套房子,而且还是人求着要买的。   要买房子的是裁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先开口谈起买房子的事情:“海仂, 叔叔我有一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呢!”   在得到海仂微笑着鼓励后,裁缝继续说出来他的想法:“海仂,我家孙子今 年七岁了,在村里小学读一年级。溪仂从厦门打电话回来说要让孩子去县城上学, 多花点钱都没有关系。你也知道,溪仂自己没有读多少书,所以希望孩子在读书 上有点出息。这不,听说只要在县城买了房子,农村人也可以去上县城的学校了。 所以,我家溪仂想在县城买套房子。对房子我们也没有多少要求,就是希望楼层 低一点,最好是二楼,我身体不好,以后会更差,所以不想爬楼。另外要朝阳的, 我这痛风的关节炎受不了太重的阴气。”   海仂笑着说没有问题,肯定会给他挑一件采光好的二楼套房,而且价格也会 是最优惠的。   裁缝脸上的笑容逐渐舒展开来,接着说:“是啊,我就想着海仂你会帮我呢! 价格倒不是问题,你老弟溪仂说房子贵一点都没有关系,关键是要让孩子上一个 好学校方便。我对县城不熟,溪仂长期在厦门也不熟悉东江,所以还需要让你帮 忙分析看看应该去哪个小学好,然后决定买哪里的房子。所以还得麻烦你替我做 主了。”   海仂告诉裁缝,说这个也不难。海仂建议裁缝买公司在县三小旁边刚开发的 小区里的房子。三小是十几年前建的小学,这些年来教学质量不错,甚至比老牌 的一小和二小还要好一些。海仂说他们公司开发的一个小区在离三小不到两百米 远的地方,就是原来倒闭了的县地毯厂的大院,这样以后小孩上学接送很方便。 而且,等到小孩将来升入初中,县城最好的初中,也就是二中,离小区也不到一 公里。   就这样,海仂在老樟树底下坐一会的功夫,就卖出了一套房子。其实要是他 在那里再坐一会,可能还能卖出一两套,因为像裁缝这种情况的,王家窑有不少。 但海仂每次来都只能停留一会,虽然不再兼任总经理,但他这个董事长却还是越 来越忙。   也因为忙得不方便回来,海仂劝我搬到县城去和他一起住。我理解他的想法, 快九十岁的我一个人住在老屋让他放心不下。从我自己方面来说,几年前从那场 病里恢复过来后,我的身体又变得硬朗起来了,平时打水、做饭、洗衣服都不是 问题。我让海仂别担心,说只要我能生活自理就住在王家窑,因为住在这里我踏 实快乐。而搬到县城去,反而会让我拘束和不知所措,没准更容易生病了。海仂 没有强求,依然让我一个人在老屋生活。不过为了让我的生活得方便一些,他对 老屋做了很大的改造。用海仂的话说,就是让老屋现代化。   这么说吧,在改造后,除了外墙,房顶和院子内的天井没有变化外,其它的 都变了。老屋每个房间里的地面上都铺上了天然的大理石地砖,每块地砖都半个 平方米,显得很大气。老屋里的墙壁都换成了砖头水泥,然后用涂料刷白。而房 子内的上方都吊了顶,用的也是白色的材料。所以当人从外面走进老屋,看上去 和城里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不仅是房子的面貌变了,就是房间的功能也变了。 东厢房被改成了一间带卫生间的小型的会议室。正屋的堂屋也被隔成了前后两个 部分,前面一部分是一个客厅,后面一部分建成了一间卧室和一个装有热水器的 卫生间。正屋的原来的东西两边的四间卧室都打通了,成了东西两间大卧室。原 来作为厨房的西厢房还是厨房,不过也安上了立体式橱柜、现代的电子灶具、抽 油烟机、洗衣机、洗碗机。另外,因为这个现代化的厨房和卫生间的需要,海仂 还老屋装上了自来水。为了得到自来水,海仂在老屋后面搭建了一个钢铁结构的 高架,比老屋房顶还要高一些,然后把一个不绣钢大水桶安放在这个高架上,这 就是一个乡下的自来水水塔。用抽水机把地下水抽到水桶里,再用水管把水从水 桶里引到卫生间和厨房里。除了水压低了一点,其它方面和城里的自来水没有什 么区别。   海仂对房子做这么大的改变,当然不是因为我一个人的生活,要不然我也不 会答应这样浪费。海仂说这样装修好了之后他就经常能带玲玲和儿子王炎一起来 住。海仂还说以后公司要是开小型的领导会议,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所在。   房子这样改造之后,海仂在周末的时候有时会带玲玲和王炎一起来。这时候 王炎也十二岁了,个头到了海仂耳朵那里。玲玲说再过一年王炎的身高就会超过 海仂,以后至少会比海仂高出一头。有时候玲玲会半开玩笑地说王炎长得高是因 为遗传了妈妈的好基因,这时候海仂在旁边就会说主要应该归功于营养。海仂说 他自己的基因本来也是不错的,只是因为小时候吃的不好所以才长得不到一米七。 王炎吃得真的很好。在县三小上六年级的他是毕业班的学生,每天要上八个小时 的学,晚上回家还要做两个小时的作业。为了让王炎在各方面都有不错的素质, 玲玲给他报了几个在周末上课的的辅导班学钢琴、画画、和书法。为了让正在发 育的王炎有足够的营养,海仂夫妻给儿子在吃上提供了充分的选择。所以,虽然 很累,王炎显得还是挺胖。   海仂说王炎特别喜欢吃土鸡蛋,就是农村散养的鸡下的蛋。在那个他们一家 回来住的周末的早上,我煮了六个土鸡蛋,熬了一锅粥,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 我一般起得比较早,那天因为怕影响他们睡懒觉,我还特意晚起来了一点。等我 把早饭做好,已经是早上八点了。玲玲是早就起来了,还帮我炒了一个菜。听到 我叫吃饭,海仂也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出来走进了卫生间。王炎的卧室里没有什么 动静,玲玲说王炎一般星期天都要睡到九点后才起来,因为这是他每周唯一睡懒 觉的机会。玲玲让我们先吃,王炎就等他睡醒了再说。等到我们三个吃完了早饭, 时间也到了快九点了,王炎还没有起来。可能是看到我有点不太高兴,玲玲去把 王炎叫了起来。还没有完全睡醒的王炎在简单地刷牙洗脸之后嘟嘟囔囔地走到了 餐桌前。   “面包呢?”王炎问。   “你不尝尝太爷爷熬的粥吗?特别香呢!”玲玲一边说一边去从旅行箱里拿 出超市买的面包。   “我不喝粥,还是给我热牛奶吧。”王炎一边低头用手撕着面包,一边说。   玲玲跑着去厨房去热超市买来的牛奶。   “王炎,这是太爷爷给你煮的鸡蛋,昨天才下的鸡蛋,新鲜着呢。”海仂在 一边说。然后从剩下的三个鸡蛋里拿起一个剥开并递给王炎。   王炎接过去,用手掰出一点蛋白放到嘴里,然后马上吐了出来。   “凉的啊,我不吃。”王炎说。   “好吧,这个我吃了。玲玲,你把这两个鸡蛋拿过去也热一下。”海仂说。   这时候牛奶已经热好了,王炎手里的面包也已经吃了一半,他把手里的面包 放下端起杯子去喝奶。喝了一小口觉得有点烫,又把杯子放下,拿起筷子往两个 菜盘子里各夹了一次菜尝了一下,然后又把筷子放下来。这时候玲玲把热好的两 个鸡蛋送过来,剥掉蛋壳放到了王炎的面前。王炎先用手把蛋白和蛋黄分开,然 后将蛋白放进了嘴里,把蛋黄推到了海仂面前,海仂快速地把两个蛋黄消灭了。   “蛋黄比蛋白更有营养呢!”我在旁边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才不吃蛋黄呢,哽死人了。”王炎回答说。   “再喝点奶吧,然后把面包吃了。”海仂说。   “不吃面包了,我还想吃一个鸡蛋。”王炎说。   看到盘子里已经没有鸡蛋了,海仂对玲玲说:“你再去煮一个鸡蛋吧,不, 两个”。   王炎那顿早餐前前后后吃了半个小时,最后剩下了大半杯牛奶和半个面包, 要是海仂和玲玲不帮忙,还要剩下五个蛋黄。以后每次回到老屋都差不多是这样, 海仂也说这就是王炎的周末早餐习惯。可能是因为看出来我的不满意,海仂还进 一步说王炎也就吃饭有些挑,在其它方面还是很听话的。   我的确有些不满意,曾经对海仂说过,说王炎不像老屋的人,因为老屋从来 没有人这样吃东西。海仂说是时代变了,现在小孩都这样。海仂还说这样其实也 没有关系,关键是王炎能在发育的时候吸取到足够的营养就行,至于浪费一点食 品不算什么。海仂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用眼睛看着我,他的这些话也让我感到陌 生。   除了带老婆和孩子回老屋过周末,海仂还会带同事来开会。这个时候,东厢 房的那间新改建的小会议室就会派上用场。这样的会议一般都比较小,少的时候 两三个人,多的时候也就六七个人。除海仂外,每次必来的一个人就是灿然。在 电视里西装笔挺神情严肃的灿然,在老屋非常随和。他像海仂一样叫我爷爷,并 告诉我在家里他父母叫他灿然,所以也让我也叫他灿然。   公司来开会,海仂都会带上办公室的一位女秘书来。小姑娘很漂亮,刚大学 毕业,但很会和人相处。她不仅负责会议的记录,还总是主动地承担会议的茶水 点心的准备。每当我要去给他们烧水的时候,她就会跑过来阻止我,笑着说这是 她应该做的事情。海仂和同事在东厢房开会的时候,一般都会把房间的门关着。 这种情况下我就会掂着篮子出门去,到养鸡的人家去买土鸡蛋,这是海仂每次唯 一从老屋带回县城家里的东西。   这样的会议是不定期的,频繁的时候一个星期就来一次,少的时候一两个月 也不来。不过海仂自己来老屋的次数是基本稳定的,每个星期至少两次。除了上 面提到的开会和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住,海仂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白天回家短暂地 看看,有时还会带一个女人来。是的,海仂有时候会带一个女人回来。这个女人, 不,这些女人(因为经常换,所以是多个),大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穿得挺好, 而且化妆得也不难看。她们不是海仂的同事,海仂只说是他的朋友。每当带回一 个女人的时候,海仂就会让我去买土鸡蛋。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该出去买 鸡蛋了,然后顺便把老屋大门带上。等到慢慢地把王家窑从前到后都走了个遍, 才掂着一篮子土鸡蛋回去。要是这时候老屋的大门还是关着的,我就会去老樟树 低下聊天。老樟树底下的人看到我提着一篮子鸡蛋,就都知道是海仂回来了。   “海仂又回来开会呢?”裁缝总会这样问。   我笑了笑、点点头。我不知道裁缝是不是从我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些不自然, 还是他本来就预感到了什么。见我不愿谈这个,他也就转移了话题。我就在那里 听着,却又难免走神。我就在那样一边听着裁缝说话,一边期待着老屋大门打开 的声音,还一边想着第一次到老屋就给家里带来快乐的玲玲。看着这一篮子满满 的鸡蛋,我不禁为玲玲的未来担心起来。   30.桔子   二〇〇八年有些特别,我说的不是因为奥运会。奥运会对北京、甚至对中国 来说都是大事,但对老屋、对王家窑、对东江县来说则基本上是没有影响的。我 说的这个特别,是对东江来说的,也对老屋。   就在那年春节前,按农历还是〇七年的时候,但海仂计算时间是按阳历来进 行的,所以算是〇八年初,海仂用卡车拉回了一颗桔子树,他要把这棵树栽在老 屋的天井里。桔子树是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南丰县运过来的,是闻名古今的南丰蜜 桔。南丰蜜桔的果实不大、皮薄、特别甜,在古代曾经作为本省的特产进贡给过 皇上,所以也叫南丰贡桔。东江和南丰不仅是同省,而且还同属一个地区,所有 东江人在外面会说南丰贡桔就是我们地区的特产。但说来怪,虽然两地相隔不远, 但这个桔子还就只在南丰产,换到本地区的其他县,结出来的桔子味道就会有变 化。大家都说是土壤的问题,说南丰山区的土壤天生就是适合栽培这种贡桔的。 为了成功地移栽好这棵桔子树,海仂不仅请大型挖掘机尽量连土带根一起挖起来 包裹好,而且还从南丰拉一卡车的土回来。   老屋的院子还挺大,东西两边厢房也不高,所以栽在院子天井中间的桔子树 还能见到太阳,水分就更是不缺,桔子树移栽得很顺利。春节刚过,桔子树枝头 的顶端就开始吐出了新芽;在早稻还没有插之前,满树的桔子花已经开了;到了 天气开始变得炎热的初夏,树上已经挂满了绿色的果子。   就在夏天北京的奥运会开得红红火火的时候,东江也迎来了她从建县以来五 百年里最大的改变:撤县建市,这才是对东江来说特别的事情。在本地区,东江 是唯一通火车的县,而且两年前刚修通的从上海去省城的高速公路也在东江有一 个出口。作为本地区交通最方便的县,东江的经济毫不意外地遥遥领先。所以在 经过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积累之后,东江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县级市。   东江撤县建市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可能影响也不大,比如王家窑还是王家窑, 农民该种地还种地。但对一小部分的人的生活还是有不小的影响。比如说县长吧, 一下就变成了市长了,市长比县长那可是好听的太多了。不过称呼上的区别是虚 的,真正能够改变老百姓生活的东西才是实的。比如说吧,因为撤县建市,很多 单位的招牌要改,更多的人的名片要换。这样,我们家菊仂开的一家广告公司的 生意就好得多了,等于是天上掉下来了一大笔生意。说到这里需要补充一下,菊 仂还在市工商银行上班,是之前海仂建议她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投资开一家小 广告公司的。公司很小,就三个员工,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店,主要是做招牌、名 片等生意,还有一些打字打印的业务。菊仂自己照常去上班,只是在下班后或周 末会去公司看看。这次东江升级成市,早在一年前就基本上确定了,海仂得到了 内部消息才建议菊仂去开这样一个小公司的。   作为东江第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的海仂,他当然也在想着从这次东江 的升级中获得利益。比如说吧,早在一年前,海仂的公司就已经开始大规模地购 买建房用地,这种土地的储存也是一种投资。因为东江在升级为市后,商品房的 价格马上就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不过,储存地皮并不是海仂公司的主要目标,他 们的目标是传说中市政府要修建的东江大厦。可能是上面对新设的县级市有特别 的政策,让新的市政府有更多的钱来进行市政建设。就在东江市建立后,传说中 的东江大厦真的开始招标建设了。作为建市后的首席建设工程,也作为东江市将 来的地标,东江大厦的建设得到了东江市委和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市委刘书记、 也是原来的县委书记亲自主管东江大厦的招标和建设。市委刘书记不是东江本地 人,但在东江工作了十几年,从刚来的时候的副县长到县长再到现在的市委书记。 听说年近六十的刘书记要在东江市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休了,而东江大厦就是刘书 记想为自己工作了十几年的东江留下的一个纪念品,或者说是他的最后一个政绩。   海仂和灿然都认识刘书记。海仂认识刘书记是在他刚开始创建房地产公司的 时候,他公司建的第一个小区就是请刘书记、也是当年的刘县长来剪彩的。灿然 和刘书记就更熟悉一些,因为在担任东江一中副校长和校长期间,灿然有过多次 和刘书记直接交流的机会。当年年轻有为的灿然给刘书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 曾经多次鼓励灿然好好干,争取为东江做出更大的贡献。据说,灿然当年能够从 副校长的位置上转正,就是因为刘书记开口说话了的。所以,在从校长位置上跳 槽后,灿然多多少少觉得有点辜负了刘书记的栽培。   因为东江大厦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东江市委想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东江本地公 司。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能公开说出来,而是通过招标时把大厦建设的利润压缩到 最小的方式来把排除外来的企业。如政府所料,这个几乎没有利润的项目把外来 的企业挡在了门外,但依然吸引了几乎所有东江房地产公司的目光。为了在施工 质量上有保证,市委给参与招标的公司制定了严格的准入标准。在东江的十几家 从事房地产开发的公司里,只有四家符合这个标准,这里面当然包括大海公司。 因为知道东江大厦对东江的重要性,大海公司在这项招标中志在必得。作为东江 房地产领域里的最佳的组合,海仂和灿然的优势在这次招标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 展现。他们不仅提前获得了一些市政府的内部信息,也知道了其它竞争对手的计 划。所以,当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决定即使不挣钱也要拿下东江大厦这个招标的 时候,他们最后中标就不毫不意外。当海仂带着公司的领导班子回到老屋开庆功 会的时候,老屋的桔子树上的南丰蜜桔也熟了。在绿色的树叶的衬托下,圆圆的 桔子格外金黄。海仂说,这就是他们公司获得奥运金牌。   市委刘书记给中标的大海公司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必须在施工质量上得 到保证,因为这是将来东江的地标,也就是东江的脸面。第二,六十层的东江大 厦必需一年后竣工,向建国六十年献礼。另外,刘书记也对海仂和灿然说,市委 市政府会保证建设资金,同时也会尽量为东江大厦的建设提供优良的施工环境。 刘书记没有食言,市政府为大厦的施工提供了资金的保障。在中标后接下来的一 年里,海仂和灿然用上了公司所有的力量和资源。为了确保东江大厦施工在保证 一流的质量的前提下顺利地进行,公司其它项目全部停工。当东江大厦施工的外 部环境出了问题的时候,市政府也会及时出来调节。就这样,一年后,也就是建 国六十年的前夕,东江大厦如期竣工和投入使用了。   东江河从东往西进入市区,然后在市区的西面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向南流去, 属于市政府的东江大厦就建在东江河拐弯处的北岸。六十层的东江大厦,由一栋 主楼和四栋附楼组成。四栋附楼都是五层的正方体建筑,分别在主楼的东西南北 四个方向上。附楼和主楼是相连的,也可以说是主楼的一部分。四个附楼分别租 给了市内的四大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建设银行,和菊仂工作的 中国工商银行。主楼除了地面的六十层,地下还有三层。地下的第一层是市内最 大的“好又美”超市,地下第二层和第三层是可以停放几百辆小轿车的停车场。 地上的第一层到第四层是新开的东江商场,这里可以买到一些很贵的商品。第五 层到第四十层是附属于市政府的东江宾馆,也是市内唯一的四星级酒店。酒店里 不仅有客房,还有可以举办几百人规模酒席的餐饮和会议中心。再往上的第四十 一层到第五十八层是全市闻名、还没有竣工就已经被抢购一空的东江公寓。公寓 里都是三十来平方米的单间,有卫生间但没有厨房,就像下面的宾馆的房间一样 只是用来住的。因为可以俯瞰整个东江市区,而且还是整个东江的焦点,所以虽 然价格昂贵但还是供不应求。大厦的最高层,也就是第五十九层和第六十层,是 一个可以用餐、也可以喝茶的咖啡厅。最顶上的两层都是圆形的玻璃结构,这里 是俯瞰整个东江市容的最好所在。第五十九层是一个没有被隔开的环形大厅,中 间是咖啡厅的员工的工作所在,客人的座位被安排在四周靠着玻璃窗的地方。第 六十层的结构和第五十九层很相似,区别是四周靠玻璃窗的客人位置被分隔成了 一个个单独的包间,更适合一些私密的约会。   大厦落成庆典的晚宴就是在顶层的咖啡厅里举行的,由市委刘书记亲自主持。 作为大厦的建设者,海仂和灿然都被邀请去参加。霓虹灯里的东江大厦像一个巨 人,倒影在东江河里,把流动的东江河水照得万紫千红。在这次晚宴上,到过欧 洲访问的刘书记说东江大厦很像波兰首都华沙的科学文化宫,还说他相信东江大 厦将会像华沙的科学文化宫一样成为可以传世的建筑。刘书记特别表扬了大海房 地产有限公司,因为他们如期而且保证质量地完成了东江大厦的建设。被邀请到 刘书记旁边一起干杯和合影的海仂和灿然,从那一天起就不仅是在东江房地产界 的举足轻重,而且成为了东江市企业界的明星。   东江大厦的建设为大海公司赢得了荣誉,但没有为公司挣到一分钱。用海仂 的话说,就是还赔了工人一年的工资。不过这不是问题,东江大厦让海仂的公司 和市政府间建立了一种令其它公司望尘莫及的关系。这种特殊的关系不仅让公司 拿到更多的优质土地,还揽下了不少有利可图的政府工程。这么说吧,在市区 西北边的红土岗上,市政府正在规划建立一座新城。在这份规划里,那里将建立 新的市行政中心大楼。为了让这个新城人气兴旺,那里还将建立新的学校、幼儿 园、银行、市场。另外,据传说,市人民医院也将搬迁到那里。就像大家预测的 那样,海仂的公司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新城建设的主力军。他们不仅拿到了一 部分政府的建设项目,还拿到不少用来建设居民小区的土地。这些资源让海仂的 公司进入了一种高速发展的通道,远远地把其它同行甩在了背后。海仂公司的高 速发展从一些小事上就可以反映出来。负责公司保安的吴大伟的工作变得一天比 一天繁忙,他的保安部的保安人数从一年前的三十几个人急速增加到了一百多人。 另外,海仂带到老屋来开会的人数比以前也多了,多的时候甚至会超过十个人。 当然,海仂还会经常带女人回来,每次依然是一个,那样的时候我也依然会知趣 地给他去买土鸡蛋。   进入了全新阶段的海仂公司也有了全新的经营思路,用海仂的话说就是要建 设公司的企业文化,或者说要让东江人知道大海公司是一家有文化的企业。具体 地说就是更多地参与到东江市的一些和房地产没有关系的文化活动中去。其中最 有代表性的一件事,应该就是东江市花的评选活动了。   在不少城市,都有代表各自的花卉,简称市花。有些城市选择荷花,象征出 污泥而不染;有些城市选牡丹,希望雍容富贵;有些城市选山茶花,寓意长盛不 衰。作为曾经的诗人,海仂和灿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给新成立的东江市选出市 花来。在争取到了市政府和相关部门的支持后,大海公司举办了这次市花评选活 动。作为这次活动主办方的市政府只发了一个红头文件,剩下的事情都是由作为 承办方和全资资助方的大海公司去执行。为了鼓励市民的参与热情,海仂的公司 给每个参与投票的人一份十元的补助。这个补助不是以现金的形式直接发放,因 为那是不允许的,而是以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的方式来实行。在选票上列着东江 野外常见的十种花卉,所有选民只能在其中一种花上划勾。上午发放的选票,当 天中午回收,然后下午就现场唱票并公布结果。唱票是在市公正处的监督下进行 的,在市人民广场上用一个巨大的屏幕现场直播。不知道是因为一顿免费的午餐 的作用,还是大家对这场评选的确感兴趣,星期天的人民广场人山人海。上万人 参加了评选,更多的人来凑热闹。   海仂还特意把我接到了现场,在现场还碰到了住在市区带孙子上小学的裁缝 夫妻,我们都用各自的身份证领到了一张选票。选票上写着我们都见过的十种花: 荷花、山茶花、桃花、杜鹃花、菊花、木兰花、栀子花、梅花、桂花、鸡冠花。 海仂之前笑着问我会选哪一种,我说我肯定选王家窑常见的,比如杜鹃花、山茶 花和栀子花。到最后选的时候,我勾了山茶花,理由是山茶不仅开花时间长,而 且结出来的果子还能加工成优质的茶子油。裁缝选的是栀子花,他说他身体不好, 栀子花的果实可以用来做中药。裁缝的老婆身体很好,但她选的也是栀子花,理 由是栀子花能炒着当菜吃。   海仂说那次市花评选可能是东江历史上最民主、也最公开透明的选举。唱票 的时候,十个投票箱一字排开,每个箱子面前有两个人唱票,旁边还有一位公证 员。然后唱票的结果实时地传送到电脑里,并在大屏幕上显示出来。在广场上以 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标志为背景的巨大的屏幕上,写着候选的十种花的名字。在 没有正式唱票之前,屏幕上播放着欢快流行歌曲,并在歌曲间隙插播大海公司的 广告。等到唱票开始了,大屏幕上的各种花的选票数目就不停地开始增长。唱票 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中间还暂停了几次休息。当然,休息的时候,还是播放歌曲 和广告。从唱票一开始,在大屏幕上交替领先的就一直是三种花:山茶花、杜鹃 花和栀子花。这让我很高兴,因为觉得虽然我都九十岁了,但看来在思想上没有 落后。等到唱票过半的时候,杜鹃花开始后劲不足了,离排在前面山茶花和栀子 花越来越远。这让我更加高兴了一些,因为我选的是山茶花的。而山茶花和栀子 花的较量就在接近尾声的时候都还没有分出胜负,直到一大半唱票箱都已经完成 了的时候,我所选的山茶花才开始被栀子花稍微地领先,这种领先也被维持到了 最后。   栀子花的当选让我有些失望,但海仂却说栀子花的当选让他很高兴,因为他 自己选的就是栀子花,他说栀子花含蓄内敛、芳香素雅。   等到海仂的公司把栀子花种满东江市区的时候,我才知道栀子花原来有两种。 一种就是王家窑常见的单层花瓣的,这种栀子花香味不浓,花可以当菜炒,而且 结出来的果实可以入中药。另一种是多层花瓣的,它的香味很浓,几米外就能闻 到, 但没有果实。这两种不同品种的栀子花在东江的大小街道的街心和东江河 的两岸交替地种植着,并且被修剪成了规整的形状。除了这些,海仂的公司还从 全国各地买回来了一百颗两三米高的大型栀子花树,种植在市人民公园里。据说, 这是全国唯一的拥有这么大规模栀子花林的城市公园。这些栀子花树的种植和养 护,都是由大海公司来义务做的。当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大海公司也没有 忘记留下他们自己的印迹。那些负责养护这些栀子花的园艺工人,就是穿着带有 大海公司标志的工作服的。而在市人民公园的那片栀子花林里,则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上这样描述了市花评选和种植的事情:   “公元二〇一〇年九月,在由东江市委市政府主办、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承 办的市花评选的活动中,栀子花以民主选举的方式成功当选。栀子花(在东江也 称黄栀子花)属于龙胆目茜草科,原产中国。栀子花为常绿灌木,叶色四季常绿, 白花芳香素雅,沁人心脾。它适用于阶前、池畔和路旁种植,也可以作为盆栽观 赏,还可做插花和佩带装饰。栀子花在东江各地野生存在,同时近年来也有少量 的人工栽培。自评选出栀子花为市花后,东江市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将栀子花种 植到东江市各街道和东江河两岸,让该花成为了市区内的主要绿化植物。同时, 东江市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还从全国各地购买了大型栀子花树一百棵移栽到东江 市人民公园,组建了全国最大的栀子花林。市委市政府希望全市人民爱护好这一 市花,让“芳香素雅、沁人心脾”的栀子花成为东江的标志和形象代言。   二〇一一年一月一日   东江市人民政府立”   所以,当东江市民沉浸在栀子花的香味里的时候,他们肯定会想起大海公司。 用海仂的话说,那次市花选举和实施所带来的广告效应,已经远远大于他们公司 为此事的投入。而且,这一广告效应,在随后的两年就变成了经济价值。那时候 东江人买房,都以买到大海房地产公司的小区为荣,他们相信这个公司开发的小 区有着更安全的保安措施、更好的物业服务,还有更有保证的质量。这些信息, 都是通过在市花评选的过程中的广告传达给老百姓的。   在带孙子回王家窑过暑假的时候,裁缝在老樟树地下唱了一首顺口溜,就是 描述这些事情的。   “六十层楼高又高,   顶层餐厅插云霄。   东江大厦谁来建?   大海公司来报到。   东江鲜花开满地,   百花丛中谁第一?   市民广场来评选,   栀子花开全无敌。   东江大厦栀子花,   市民都把王海夸。   要问王海根何处,   王家窑上樟树下。”   就像裁缝说得那样,东江人都认为海仂和他的公司为东江做了两件大好事。 但海仂对这一点有些不太认同,在他看来,建东江大厦和评选市花只是他生意中 的一部分,而且只是辅助性的一部分。海仂曾经这样总结那几年公司高速发展: “以东江大厦的中标为契机,以东江大厦的建设顺利完成为起点,以东江新城建 设为根本,以市花评选为推动力,在王海和李灿然的领导下公司全体员工努力创 造了辉煌。而这一切成绩的起源,都可以神奇地归功到老屋里那颗大桔子树身上, 所谓‘大吉(桔)大利’。”   海仂的这个总结,让我想起了他办红砖窑时他给儿子取得名字:王炎,他当 时说是火火的意思。   31.骨髓   海仂公司的成功让他和灿然成为了东江市的明星人物。有人私下计算过,海 仂和灿然的个人的资产都已经是数以亿计。还有人给东江的企业家做了一个非正 式的财富排行榜,海仂和灿然在榜上占据了前两名。就在海仂当上东江市的“首 富”的时候,他的儿子王炎也已经快中学毕业了。王炎那时候正在上高三,就在 玲玲工作的东江一中读。东江一中是本市唯一的重点高中,每年从初中毕业生里 录取两千个学生,也就是全市的前两千名。这两千名学生按成绩排名被分到二十 五个班里:成绩最好的前五十名组成最好的一个模尖班,然后接下来的前五百名 就被分到八个第二档次的尖子班,而剩下的一千四百五十名学生就只能去那十六 个普通班里了。东江一中每年大概能考上六七百名大学生,所以进入了模尖班和 尖子班的学生基本上就算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校门,而普通班的学生就很难了, 等到上了高二分了文理科,这样的分班制度也依旧保留。   王炎读的是理科的尖子班,而且在那个尖子班里的成绩还算上等,在年级总 排名里也有第一百名左右。按一中的规定,作为教工子女的王炎本来是可以破格 进入模尖班的。但王炎不想去,他说去模尖班的压力太大。这样玲玲和海仂也就 只好作罢,继续让他留在尖子班里。只要王炎能把这个年级前一百名的成绩维持 下去,将来考一个大学就不是问题,而且会是不错的大学。菊仂当年考大学的时 候,成绩在东江就也是东江第一百名左右。   因为公司里事务的繁忙,海仂基本上不管王炎的教育。他唯一做的事就是看 看王炎每次考试的成绩排名,这比看公司的财务数据的次数少多了。好在玲玲是 在一中教书,顺便看管好儿子不是问题。再说,虽然王炎身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八 五,体重也有快九十公斤,但脾气还是比较温顺,话也不多。虽然在吃饭上,王 炎还是比较任性,但在学习的问题上,平时王炎都是照玲玲说的去做的。而且因 为从小的培养,王炎除了在体育方面不太擅长外,他在钢琴、绘画甚至下围棋等 方面都做得很不错。海仂半开玩笑地说,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王炎在中学的时候会 经不住漂亮女孩的诱惑。但这个也不用担心,因为玲玲给王炎下了命令:中学的 时候不准谈恋爱,上大学就可以随便了。对于玲玲的这个命令,王炎也是毫无条 件地服从。   进入了毕业班阶段,王炎的学习就更加忙碌了。高三第一个学期刚过不久, 老师就把课本讲完了,提前进入了复习阶段。复习就是做试卷,不停地做模拟高 考的试卷。作为毕业班的学生,王炎的一周大概是这样过的。星期天早上八点开 始上课,四节课后的十二点吃午饭;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午休后,下午的四节课又 来了;等到下午六点回家匆匆地吃完晚饭,接着马上就要赶到学校去上从七点到 十点的晚自习;等到上完晚自习回家,洗刷后在十一点最好赶紧睡觉,因为第二 天早上又该去上学了。上面说的是星期天,对,你没有听错,是星期天。星期天 过后的星期一到星期五是照常上课,流程和星期天一模一样。等到熬到星期六, 学生终于可以有点时间休息了,不过这个休息也只有一个晚上。也就是说星期六 的晚上不用上晚自习,但上午和下午的课还是要照常上的。   面对这样的学习生活,就是温顺的王炎也会偶尔抱怨,说自己就像一台不能 停下来的机器。但这个时候玲玲就会告诉他,说这就叫“十年寒窗苦”,说只有 能吃这个苦的人才能有资格去享受以后生活的甜。对于玲玲的话,王炎是相信的, 所以他的抱怨也就慢慢没有了,甚至还变得越来越勤奋了。在毕业班里勤奋学习 的王炎,让对儿子满怀期望的玲玲以及无暇顾及儿子教育的海仂都很高兴,他们 都在盼望着来年暑假的到来,盼望着高考和之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样的盼望 非常合理,对于成绩稳定在全市前一百名的王炎来说,上大学只是学校好坏的问 题。   但生活有时候很奇怪,老天总是在一切顺利的时候给人出点难题,甚至很大 的难题。在那年快年底的时候,王炎病倒了。王炎得的是白血病,也就是血癌。   最先发现王炎有病的应该是他自己,因为他的确感到了自己那段时间特别容 易疲劳,就是连在家里走上三楼的卧室都感到费力。但他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 以为是学习太累导致的。直到有一天,玲玲看到穿着背心从卫生间洗澡出来的王 炎身上有一些红斑,便问他是不是在学校和人打架了。在得到王炎认真地否定之 后,玲玲第二天就带王炎去了市人民医院,做完检查医生就说可能很危险需要转 到省城的医院治疗。海仂和玲玲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带着王炎去了省城。在省人 民医院,王炎被诊断为白血病,也当即就在那里住院了。   知道了王炎得了白血病,菊仂开着她自己刚买不久的“大众牌”小轿车带着 我和细芳去了省人民医院。在那里除了见到了海仂一家三口,还见到了坐火车从 东江赶到省城的玲玲的父母。玲玲的父亲早已退休,头发白了一半,身体比以前 瘦多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玲玲的父亲,也就是说自从二十多年前那次他到王家 窑来闹事之后就没有见过他。退休了的于局长见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 却又张不开口。我向他摆摆手,意思是告诉他事情都过去了,面对着得了白血病 的王炎,什么事都是小事。   因为怕感染,王炎整天要躺在医院里不动,还要打抗生素。为了防止出血止 不住,每天还要输血小板。但这些治疗都还只是防止感染和出血的,医生说要真 正治疗白血病本身还需要做骨髓移植。就是把一个配型合适的健康人的骨髓细胞 输到王炎的身体里,将王炎的不好的骨髓细胞换掉,从而得到重生。   医生说要找到骨髓配型合适的人很难,需要看运气。医生还说亲属间的骨髓 配型成功的概率要大得多,所以鼓励我们家属去做配型化验。在场的海仂、玲玲、 细芳、菊仂马上都抽了血去化验。玲玲的父母和我也想去,但医生说一般骨髓移 植的捐献者只能是六十岁以下的,所以不想抽我们三个的血。我当场就生气了, 说我虽然老了,但身体硬朗得还能蹦蹦跳跳呢,同时还面不改色地跳了几下给那 个医生看。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在那里不肯松口。于是我又说虽然我们老人 的骨髓不太好,但有总比没有强吧,说要是我的曾孙子找不到六十岁以下的相配 的捐赠者,而我还又刚好配型,那总多少还能让我的曾孙子多活几年吧。医生听 了我这句话才勉强点了点头,让我和玲玲父母都去抽血化验。   玲玲说还去找更多的亲属来化验,但海仂说已经找不到了。是啊,玲玲父母 那一边,玲玲还有个妹妹,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然后就留在美国结婚生子 没有再回来。海仂这一边,从王炎开始往上数四代的亲戚,也就是在场的我、海 仂、细芳、菊仂,还有远嫁到贵州的招弟。想到还有招弟,菊仂拿起智能手机, 用QQ视频和在云南的招弟联系,让她马上回老家来一趟。招弟结婚几年后生养了 一对儿女,现在在他老公的云南老家的县城住着。除了让妹妹来,菊仂还让她的 男朋友小马也赶过来做化验。虽然医生说没有血缘关系希望很小,但菊仂说很小 的希望也是希望。小马是菊仂在银行的同事,他和菊仂年纪一样大,个头也差不 多。在她们两人交往了两三年里,我见过小马几次。小伙子很礼貌,还有些腼腆, 但人挺好。菊仂和他交往之前就提出来了,说以后细芳必须和他们一起生活,小 马也同意了。我觉得菊仂和小马的关系中,菊仂是占主导的。所以,菊仂发一个 信息,小马当天下午就赶到省城来抽血化验了。   化验的结果几天后就出来了。和王炎没有血缘关系的小马和细芳,毫不意外 地配型不成功。和王炎血缘关系不是那么直接的菊仂、招弟以及玲玲的父母,也 都和王炎不太相配;就是作为王炎父母的玲玲和海仂,也都遗憾地配型失败。而 作为曾祖父的我,居然成为了唯一可以给王炎捐赠骨髓的人。听到这个结果,我 兴奋的跳了起来。想不到自己临近去见阎王的时候,还能让曾孙子延长生命。但 医生告诉我别太高兴,因为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骨髓的质量很难说。而且当时 王炎在做化疗,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做骨髓移植。所以医生建议我先回老家休养 身体,同时医院也将在全国的骨髓捐赠库里寻找是否更加合适的捐赠者。等到王 炎的身体状态可以接受骨髓移植了,要是到时还找不到配型好的年轻捐赠者,那 么就再让我去省城医院。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东江。这一次我没有回到王家窑,而是主动要求住到菊 仂的家里。而且我告诉菊仂,要她给我吃有营养的东西,尤其是要给我多做猪骨 头汤喝。菊仂的家就在东江一中的家属院里,家属院不大,也就十来栋居民楼, 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居民小区。家属院周围有铁栅栏围着,中间还有一个很小的广 场。这个小广场作为聊天的地方还行,但作为锻炼身体的地方就太小。要锻炼身 体,可以从小区南面的一个小门进入东江一中的校园,那里有一个现代化的运动 场。说是一个现代化的运动场,是因为这里铺有红色的塑胶跑道,种植了绿色的 塑料草坪,还有带塑料椅子的大型看台。塑料草坪上基本上没有人踢球,虽然球 门都在。带有大量位置的看台一年会用一次,就是学校运动会的时候。用的最多 的是塑胶跑道,每天早晚来这里锻炼的人不少。在上面走路和跑步的感觉很好, 很有弹性,让人觉的年轻有活力。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来这里锻炼一次,早上 是慢跑,因为早上空气好,而且看得清楚。我慢跑的时候,能赶上在这里走路的 年轻人的速度。晚上的时候我是来走路,但也是快走,因为慢走是锻炼不了什么 身体的。来这里锻炼的人基本上都是学校的家属,早上的时候还会有一些学生。 慢慢来的次数多了后,和一些经常见面的人还会聊上几句。   “老爷子,看到您每天早晚都来锻炼,身体挺好啊!您多大年纪了,七十多 了吧?”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问我。   “呵呵,你再猜一猜。”我笑着说。   “啊!不会是我多猜了吧,不好意思,可能把您说得太老了,那您总得有六 十多了吧,怎么说也应该退休了。”她补充说,可能是看到了我满头的黑发。   “猜得不是多了,是少了,我今年九十四了。”我笑着对她说。   陌生人的称赞和惊叹总让人感到高兴,这让我锻炼身体变得更加有动力,慢 跑的路程由两公里也增加到了三公里。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可以去省城医院给王 炎捐献骨髓了。但菊仂却总是让我再等等,说王炎的化疗才刚结束不久,身体还 需要时间恢复;后来又说王炎发烧了,需要消炎;再后来又说王炎的骨髓已经纤 维化了,就是做了骨髓移植也没有用。就在过年前两天,海仂和玲玲带着王炎回 到了东江。   海仂说医生建议放弃治疗,因为投入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了。医生说与其继续 治疗折腾,不如带他回家过好最后一个年。这些王炎自己是不知道的,海仂只告 诉他要带他回家过年。等到过完年了,海仂又告诉他等可以再出门的时候就带他 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疗。可是王炎没有能再出门,就像医生估计的那样,一个多月 后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得病到离开,王炎一直都很少说话。和我没有话说正常,因为我们平时接 触就很少;他和外公外婆平时接触的比我多一些,但王炎也没有什么话对他们说; 对于海仂这个平时就很少交流而且有点严厉的父亲,王炎会说话但谈不上心灵上 的沟通;王炎唯一真正谈话的对象是他的母亲玲玲,但面对忧伤无比的妈妈,王 炎除了安慰妈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可怜的孩子,当上天的不幸突然降临的 时候,他没有来得及向自己最亲近的人诉说什么就走了。   王炎走后唯一留下的,是在他房间里发现的一本日记本,上面有着王炎写的 日记。在日记本的开始,王炎写的是一个白血病人的自白,就是写他个人在被诊 断成白血病后的感受。   白血病人的自白(一)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底的一天,我不知道怎么就被病魔给盯上了。刚开始我还 以为是感冒引起的不适,后来慢慢加重到爬个三层楼都累得要死,才发现自己身 体的不对劲。但也没有太在意,因为觉得可能是最近学习压力大,马上期末考试 就要来了,要维持在全年级前一百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突然有一天我穿着 背心从卫生间出来,我妈发现了我身上有一些红斑。她刚开始还以为我是在学校 和谁打架了,在我保证没有和人打架后。我妈妈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她说我可能 是生病了。于是睡了一觉后,妈妈第二天就带我去市人民医院检查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为了避开看病高峰期六点多就出发了,没想到做完结果就不乐 观,血小板这个兄弟给我开了个玩笑,100到300的值我却到了个位数只有3,人 民医院的大夫就是说很危险要转省医院治疗。忘不了二〇一三一月七日这一天爸 爸妈妈带着我开车就往省城赶,那时我还是乐观的认为急性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不幸的是,我在省人民医院被确诊为白血病M4。为了怕感染,也为了怕出血, 我开始了长达四十多天的卧床、不能碰手也不能下床的炼狱生活。   白血病人的自白(二)   一月十日,家人和同学大部分都知道了我的病情,他们都劝我要坚强面对, 这让我感到了亲情和友情的温暖。我所在的班级听到这个消息为我募捐,虽然我 家真的不缺钱,但这个举动让我很感动。刚开始的几天可以说是被病折磨的几天, 但也是还算开心的几天。等随着治疗的继续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脆弱,第一次 骨穿的结果就不好,连化疗都要小剂量。别人化疗只要七天就行,而我却要十四 天。然后医生又说怕我被感染需要抗生素全覆盖,于是又不得不开始了挂水生涯。   每天的治疗都要用血小板、抗生素,还有其它各种升白的、护肝的、护胃的、 护心的药物,一天的治疗费用就是五六千。这也让我更明白健康的重要性,没了 健康你的钱就是替医院赚的。所以各位朋友都要保重身体,有好的身体才能有其 它的。不然一切都是流沙,你只能眼睁睁看他从手指间流走。花钱这还是小事, 身体的痛苦才是最大的障碍,每天只能躺着看盐水一滴滴流入身体,有一种心如 死灰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过去,血小板一直就像沉睡了一样一动不动。我也一直没有脱离 危险期,每天只能绝对卧床。等到第一个化疗结束后的第十天,一大早就感觉不 舒服而且有低热,中午的时候体温从三十九度一下上升到了四十一度。整个人一 下就被烧得迷迷糊糊只想睡觉,当时第一次有一种和死亡面对面的感觉。护士用 两个冰块夹在我的腋下降温,最后还是用药才把体温降下来了。温度虽然降下来 了,但是肺部马上又被感染了,抗生素全覆盖下的感染还又查不出是什么感染。 医生把抗菌药从抗细菌转为抗真菌,药是越用越好,但人的状态却是越来越差。 天天盗汗身体就像被掏空一样,化疗结束后的十四天里是比较危险的时期,但我 也算是熬出来了。天天输血小板都造成输入的血小板对我都没有什么效果,前一 天晚上刚输了血小板,第二天早上只咳嗽一下,鼻子就出血不止。这个样子着实 吓坏了我和家人,只能打止血的针和用高分子的材料去堵血。看来别人的血小板 就是别人的,用多了也就没用。这样,我也结束了连续十多天输血小板的日子。   白血病人的自白(三)   时间在一天一天的过去,病情依旧不见起色,血小板一直保持个位数。整天 躺在床上熬日子,医生也说我这个样子看来要在医院过年了。我一听就怕了,一 个多月待在这打针吃药,过年都回不去那我以后还能回得去吗?我就说我一定要 回家过年,虽然医生说危险很大,但我还是在年二十八的那天强行出院了。那时 的我,就是抱着死也要死在家里的信念出院的。   顶着个位数的血小板的身体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继续卧床,什么 都不能碰,吃饭都是妈妈喂的。但总算是回家了,心情也好了不少。虽然过年我 依然躺在床上,但家人在一起的感觉真的很好,在自己家里也比在医院干净。但 亲戚同学也不能进我睡的房间,只能在门外看看,因为怕人多又引起感染。这样, 我也只是躺在床上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鼓励我要勇敢面对,保持乐观的态度坚 持治疗。但这个病能不能治好还真是一个未知数,听说很多人不是死在病上,而 是死在治病的化疗上。所以我现在真的是好纠结应该怎么办,最后决定去上海的 血液科去搏一把,因为那边的医院更好,而且我有一位同学的母亲就得了和我样 的白血病,她就在那里接受治疗的。在治疗后,她活好几年了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所以上海成了我最后的希望。   今天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有一个交警和白血病争斗了九个月后离开了人世, 这让我的心抽了一下。二十几岁军人的身体素质肯定比我好啊,都没有扛住,我 这平时不锻炼的身板能扛多久?那一晚我失眠了,想了很多很多,主要就是问自 己三个问题,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治不好还能撑多久?能不能治好?我以为撑过 了在省城的化疗就已经很勇敢了,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五十天了血小板还 是没有上涨的迹象,我不知道以后血小板会不会涨上来。家里听说什么涨血小板 就给我吃什么,但还是一点用都不管。老天啊,请眷顾让我的血小板涨起来吧!   王炎的自白就写了三篇,可能他还想在多写一些,但身体已经不允许了。后 面就成了简短的日记。   三月二十四日:今天天气有点阴,过几天又要去医院输血了,我现在都成吸 血鬼了。   三月二十五日:虽然我还有很多牵挂,但身体不允许了。   三月二十六日:以为撑不住了,沒想到新的一天又撑到了,看来要过几天了, 人的心理还是挺强大的。   三月二十七日:各位亲戚朋友们都保重身体,我不知道我身体还能走多远, 谢谢回来看我的家人。   三月二十八日:活着真好,又贏来美好痛苦的一天。   二〇一三年三月二十九日,王炎再次顽强地醒来,然后不敢睡去。但还是没 有挺住,那天下午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还在“十年寒窗”中努力拼搏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去享受这个世界美 好的孩子,就这样走了,可怜的孩子。更可怜的是活着的海仂和玲玲,已经不再 能生育的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幸运的是,几年过后,海仂和玲玲都从这场灾难中走了出来。至于他们是怎 么走出来的,还是让他们自己来说吧。海仂,你先说,好吗?   32.海之蓝   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是王海,村里人都叫我海仂。之前我 爷爷讲到了我曾经往老屋带女人来的事情,这让我觉得很惭愧。这样的事情就像 伤疤,当它还在溃疡的时候,人是不能去碰它的。一旦痊愈了,怎么去碰它都不 会是大问题。我现在就是痊愈了,而且以后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一点玲玲知 道。所以当爷爷提起这件事请的时候,我和玲玲都平静地听着。   还是回过头来说王炎的事情吧。就像爷爷说的,这件事对我和玲玲的影响都 很大。这种影响,没有经过丧子之痛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就在医生建议我放弃 对王炎的治疗的时候,我知道王炎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但那时我也想象不 出王炎的离开对我的影响会有多大。   早在王炎出生前,我就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业,先是办红砖厂,然后是包工队, 最后是房地产公司。我总觉得男人是应该以事业为中心的,没有事业而只顾家庭 对我来说不可想象。所以,当王炎出生后,我理所当然地把他的教育都交给了当 教师的玲玲。而我做的,就是在外面挣钱,偶尔过问一下王炎的成绩。王炎对于 我,就是一个要培养大的孩子,也是我将来财产的继承人。那个时候如果你问我 是房地产公司重要还是王炎重要,我可能会想一想然后说两者同样重要。但这个 答案是虚伪的,我的真实的想法是房地产公司更加重要一些。   等到王炎走了,我才发现我之前的想法错了。等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接受 了王炎走了的现实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我怪自己没有做好一个父亲, 没有给予王炎一个当父亲应该给的爱。这种自责让我很难集中精力工作。好在灿 然理解并支持我,他基本上把公司里的事都扛了下来,只有特别重大的决策才来 让我拿主意。因为这么多年在一起工作,我和灿然有着高度的默契,所以由他来 主导公司的运行没有问题。   等到几个月后我渐渐地从这种自责中摆脱出来了,但我又慢慢对自己的事业 目标怀疑起来。在这之前,我的事业目标是很清晰的,就是争取更多的土地盖更 多的房子,最终为自己赢得更多的财富。当王炎走了,我第一次思考自己要来那 么多财富以后传递给谁的问题。从这个问题出发,我又进一步问自己为什么要去 获取那么多的财富?这两个问题我都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这让我第一次对 自己以前百分之百投入的事业产生了怀疑:我用合法的途径通过为别人服务去换 取个人财富的最大化这一人生目标是不是正确?   就像前面说的,灿然为了照顾我,一般的公司事务他都一个人承担了下来, 只有等到重大事情需要决策的时候才来让我去做决定。那年一直到年底,才有一 件需要我去做决定的事情,这就是原东江糖厂的地皮的投标。   东江糖厂十几年前就停产了,但一直没有倒闭。厂里的员工,包括我们王家 窑裁缝的女儿王娟,都下岗了。下岗工人没有工资,厂里只是负责给交养老保险。 因为东江糖厂是国有企业,这实际上是市政府在给下岗工人提供养老保险。当然, 东江糖厂的地皮也就归政府。这些年房地产行业一年一个样地上涨,到了二〇一 三年的时候,东江的房价已经涨到了每平方米五千多块钱,相当于十年前我刚开 始做房地产生意的时候的近十倍。房地产行业的红火,东江市的地价当然也同步 在涨,其实确切地说是地价涨了房价才涨的。所以,这样原本没人愿意碰的东江 糖厂,在那里静静地破败了十几年后,居然吸引了各大房地产上的目光。在五十 年代建厂的时候,东江糖厂是在当时县城东北郊区。就是到九十年代末东江糖厂 停产的时候,它也还是在县城区的东北角。但这些年的快速发展,市区的常住人 口由九十年代末的六万人增长到了现在的近二十万人,市区的面积也扩大到了原 来的三倍。原来位于县城东北角的糖厂,已经不知不觉被包围在城市里面。而且, 市里最好的初中的新校区就建在糖厂的隔壁。所以,如果哪个房地产商拿到了东 江糖厂这块地皮,就可以利用学区房做足文章。   因为地皮的快速升值,当东江市政府拿出东江糖厂这块地皮来拍卖的时候, 东江房地产界沸腾了,而且还惊动了外地的房地产企业。在招标的前几个星期, 灿然得到了内部消息,即将来参加招标的除了本地的几家公司,还有一家外地的 公司将从省城赶来。从省城赶来的是近年来发展迅猛的恒安房地产有限公司,他 们给自己的公司一个简称:恒安地产,听起来像一个上市公司的名字。实际上, 上市也是这家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未来两年的目标。为了扩大自己的业务范围, 恒安地产开始把业务从省城向其它市扩展。东江糖厂这块地皮,就是恒安地产向 东江市渗透的第一步。   所以,恒安地产的到来,让我们紧张。因为这一次招标,对我们公司来说不 会再像以前那样志在必得。最大的问题是:恒安地产将会用多大的代价来抢这块 地皮?   像往常一样,我们对这块地皮的潜在价值做了充分的评估,估算出总面积为 五十亩的东江糖厂地皮的价格上限是两亿元。也就是说每亩的价格达到了创记录 的四百万元,这个价格已经是之前记录的一点五倍。根据我们的估算,如果用两 亿元拿下这块地,那么开发下来基本上不会有利润。所以,根据惯例,我和灿然 把我们的最高标的设在了两亿元。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省城的恒安地产投标 的时候出的价格大于两亿,那我们该怎么办?   灿然的想法很坚决,就是和恒安地产拼下去,就是亏本也要奉陪。理由是这 次投标不仅仅意味着一个项目,而且意味着能否挡住一个侵略者和对手。因为一 旦这个项目让他们中标了,以后东江房地产界的龙头老大将不再是大海公司。   我很理解灿然的想法,而且要是这事发生在一年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和灿 然站在一起。但这个时候,我的想法和灿然不同了。我坚持两亿元的最高标的, 一旦超过这个界限,我们将不再奉陪。我的理由也很简单,如果坚持和恒安地产 血拼,这样会让东江地价变得虚高,最后受害的还是老百姓。但是这个简单的理 由,灿然不能理解。在合作了七年后,我们第一次有了重大的分歧,无法调和的 分歧。灿然为公司的长远发展考虑,义不容辞;我在维护东江百姓的利益,大义 凛然。   因为我拥有的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公司最后执行的还是我的方案。恒安地产 最后在二点五亿的报价中标了,之所以不是二点一亿,是因为东江还有其它的两 家公司奉陪到二点四亿才败下阵来。用灿然的话说,就是在这次招标里,大海房 地产有限公司不仅没有代表东江本地企业挡住外来的侵略者,而且在东江本地的 企业里也屈居第三。   公平地说,我和灿然之间这种无法调和的分歧的根本原因在我。因为我变了, 不能再和灿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奋斗。这一点,不仅我知道,清醒的灿然更是一 目了然。就在这个招标事件过去后不久,大概也就是两个月的样子,记得那个时 候还很冷,原来东江糖厂的下岗工人听说糖厂地皮卖了一个好价钱,他们穿着羽 绒服站在市政府大院外请愿,希望市政府能用这些钱给他们发下岗补贴。就在那 个寒冷的冬天的一个下午,灿然约我到东江大厦的第六十层咖啡厅的一个包间里 谈话,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谈话。   我到东江大厦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天色还很亮,虽然是阴天。我已经是很久 没有来东江大厦了,也记不清具体上一次来的时间,但肯定是在王炎去世之前的 事情。坐电梯到达了第五十九层,就是那个没有隔开包间的环形大厅。可能是还 没有到晚饭的时间,里面只有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散漫地坐在一处打牌,他们 抽烟的味道弥漫到了整个的大厅。就在他们坐的地方,葵花子壳随意地铺满了一 地,也没有服务人员过来打扫,更没有人过来阻止他们的大声喧哗。   我顺着旋梯登上带有包间的第六十层,找到了灿然订好那个朝北的包间。灿 然比我先到,西装笔挺地站在那里。房间有空调,所以有点热,我脱下羽绒夹克 坐了下来。灿然让服务员送来了一壶茶,一个水果盘,然后把门关上病吩咐服务 员不要再来打扰。这种气氛让我有些陌生,也大概猜到了灿然要谈的内容,心里 在想着该如何应答。   “海仂,你过来看看。”灿然说话了,他让我和他一起站到窗户边,去俯瞰 东江市容。   在公司,灿然是唯一称呼我为海仂的人。也是王家窑以外唯一叫我海仂的人。   “海仂,你往东北角看,那里的东江高铁站正在施工,明年即将通车。到时 候每天有三十趟高铁在东江停留,从东江到省城只要二十分钟,就是到一千公里 外的上海也只要三个半小时。”   我没有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海仂,你看,从高铁站到市行政中心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这两者之间 的区域将会成为东江房地产的热点。”   我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灿然,只是目光游离地看着灿然提到的那片区域。   “海仂,你再往整个东江的北面看,在我们这个视野里,一共可以看到六个 房地产项目在施工。其中只有一个是我们公司的。而去年的这个时候,同期施工 的六个项目中我们占了三个。你怎么看?”   我没有回答问题,从窗口走回了沙发,坐下来倒了两杯茶。咖啡厅的铁观音 不错,清亮浓香。   “海仂,你变了。自从王炎走后,你变了。”灿然也坐了下来,失望地说。   “海仂,我本来以为这种灾难只会影响你一段时间,因为时间能让人淡忘一 切。所以我一直在公司撑着,我希望也相信你有一天会回来,咱们兄弟能像以前 一样并肩战斗。我在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现在,你的确是回来了, 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灿然说。   我看着灿然有点激动的脸,让他喝口茶,然后问他我哪里变了。   “海仂,我们认识三十多年了。我们在一中上学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一个 全面发展没有缺点的人。但我却佩服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你。这是我第一次对你 说这话,但这是真的,从上学到现在我都佩服你。”   灿然的确是第一次说这话,这倒令我有些意外。   “海仂,我在家里是独生子,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也一 直把我当兄弟。”   灿然说得没错,这些年我一直也把他当兄弟看。一是因为从小认识,二是因 为两人志趣相投。   “海仂,你可能不知道,从上高中开始我就爱上了一个人,然后和她一起到 省城师范学院上大学,最后又一起回到东江一中当老师。说到这里你也明白了, 我说的是玲玲。当时很多人认为和我和玲玲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包括我父母和 玲玲的父母都这样看。我当时给玲玲写过很多求爱信,从上中学、到大学、到工 作,直到你们结婚。但玲玲一直没有同意,她说他愿意把我当成兄长,但她心爱 人是你。”   灿然的话让我惊讶,因为玲玲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如果当时玲玲爱的是任何一个其他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来公开和他竞争, 甚至决斗。但你是例外,你是我最佩服的人,虽然你没有考上大学。在你的身上 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就是“狼性”。因为这种特质,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能 够全力以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这种狼性是我没有的,也是我羡慕和佩服 的。所以,你从零开始办砖窑厂,开房地产公司,而我就只能来加盟和建设你的 公司。”   我的身上的确有股狠劲,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倔。   “但现在,你身上这股‘狼性’不见了,自从王炎走后就没有了。”灿然伤 心地说。   我端起茶杯,看着灿然,期待着他下面的话。灿然也沉默了,开始喝茶,像 是在思考如何进一步开口。   过了良久,灿然说:“海仂,作为兄弟,我就不拐弯说话了。我觉得我有义 务把你带回正轨,让我们再次并肩战斗。我觉得你应该和玲玲离婚,再去找一个 年轻的老婆。等有了新的儿女,你就会回到正轨。在我看来,这是目前唯一的办 法。”   我盯着灿然,看着这个曾经深深爱慕着玲玲的男人,他在建议我离开玲玲重 新组建家庭。   “海仂,你可能在想我是不是太狠了。但是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不是吗? 男人要成就一番事业,就不能儿女情长,你必须有所取舍。你可能不同意我的建 议,但请相信我的真诚。这本来是你个人的私生活,我是以兄弟的身份才提这个 建议的。”灿然说完开始喝茶,虽然杯子里的茶已经见底了。   我看着灿然,告诉他我很难采纳他的建议。   “海仂,你还爱她吗?你已经不爱她了,你往老屋带女人的时候,你就已经 不爱她了。对于一个已经不爱的女人,分开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不是吗?”灿 然盯着我问。   我也盯着灿然,在我的目光的逼视下,他又开始喝茶。我告诉灿然,我不确 定是否还爱玲玲,但我应该不会和玲玲分开,因为这不仅仅是爱不爱的问题。   灿然失望地看着我,开始吃水果盘里的水果,一言不发。等到水果盘空了, 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和手。   “海仂,我有一件事和你说。作为兄弟,我希望这件事是先由我亲口对你说 的,而不是你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恒安地产的董事长找过我谈话了,他希望我 加盟他们。他们要在东江成立恒安地产集团东江分公司。只要我同意,我可以带 着我们公司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去加盟,加盟后我将获得他们在东江分公司的百 分之五十的股份以及总经理的位置。而且,恒安地产计划两年后上市,所以这对 我来说的确是一个机会。但是,在我的内心里,我还是希望留在我们公司,如果 我们公司还能够像以前一样有进取心的话。”   我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前一天有人私下向我汇报过这件事情。我平静地问灿 然,问他我有多长时间考虑这件事情。   “恒安地产希望我在两个星期后给他最终的答复。”灿然低着头说。   我想了想,告诉灿然我会在一个星期内告诉他我的决定。灿然起身开门要叫 服务员来买单,我说我还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让他先走。灿然拍了拍我的肩 膀,走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天色也黑了下来,市内大多数建筑都已经亮起了 灯。川流不息的汽车在街道的两个方向上组成了白色和红色的两道风景线。这几 年东江的小轿车的数量急剧增加,市区的街道总是显得拥挤,几年前开发的房地 产小区就已经有了车辆停放的问题。远处几个建筑工地上,都还在忙碌着,这是 一种我极其熟悉的景象,但此刻我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陌生。这种陌生让我进入 了沉思,却又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一片乌云在不知觉中压了过来,看来要下雨了。 我结完账,离开了包间。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第五十九层的餐厅里稀稀疏疏地 有了一些客人,下午在那里打牌的年轻人还在,满地的葵花子壳也还在。他们开 始喝起了啤酒,依旧旁若无人地喧哗。   走出东江大厦,雨已经下了起来。起初淅淅沥沥,后来越来越大。没有带雨 伞的我在那里犹豫,是不是要叫一辆的士回家。这时候一辆人力黄包车走了过来, 拉车的是一个快上去六十来岁的男人。我向他一招手,上了黄包车。   “你去哪里?”   我告诉他哪里都可以,拉着我在市区随便转半个小时就行。   “那你想干嘛呢?”   我告诉他是么都不干,只是想听一听雨。   “听雨,你就别拿我老头开心了,下车吧。老头我要靠拉这个车养家呢!”   我没有说话,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递给了车夫。让他拉着我沿着东江河 往南走一里路然后再拐向老城转一圈,最后再回到东江大厦。车夫这次没有异议, 在雨中开始慢慢行走。   东江大厦已经亮起了霓虹灯,倒影在东江河里显得很美。几年前市政府整修 了东江河,让河道变宽,在两岸修建了围栏和木制的步行栈道。在河岸九十度的 石头壁上,还装上了红色的霓虹灯。远远望去,东江河就像这座城市的动脉。   车夫在沿河走一段后往东北方向拐向老城区。在往老城去的中心大街上,东 江已经进入了夜间的生活模式。街道两旁的店面的彩色招牌,在夜色里灵动地显 示着自己的个性。除了这些吸引人眼球的霓虹招牌,声音也同样反映着大街的繁 华。来自店铺里的声音,有些是摇滚,大概是为了吸引年轻的顾客;有些是流行 歌曲,大声地伤感着;还有些就不是音乐,而是直接的广播:“大甩卖,全场五 折……”。繁杂的声音还来自街上行驶的车辆。匆忙来往的小轿车在有些混乱 的交通里用喇叭开路,同样鸣叫着开路的还有摩托车。相比于汽车,摩托车的声 音显得短促而且难忍一些。不仅是喇叭,机动车的发动机的声音也同样提醒着人 的听觉。摩托车凸凸的声音,有些像快速的拖拉机;电瓶车的声音更是特别,缓 慢得像有气无力的病人。街上除了车,还有人。两个小青年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 口袋里,快速地说着我来不及听懂的话,匆匆地从黄包车边走过。几个赶着去一 中上晚自习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一边赶路一边欢快地交谈着。不停的说话声来自 街道旁边的几个中年妇女,她们在街角大声地交谈。她们的声音不再有少女的羞 涩,也不带任何的优雅。在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讨论着她们的琐事。   我让车夫进入一条小道,通向的是一家农贸市场。农贸市场是七年前由我们 公司建的,由一系列的连排三层楼建筑组成。每个单位都有三层,每层三十来平 方米,其中第一层是店面,二层三层可以当仓库,也可以住人。七年前,这样一 个一百平方米不到的单位售价只有十五万,现在已经超过一百五十万了。虽然价 格涨了十倍以上,但房子已经破旧不堪。在夜色里还好一些,白天的时候有些就 已经像危房了。农贸市场不仅卖农产品和水果,还有买衣服的店铺。卖农产品和 水果的店铺在夜间都关了,门前留下了它们白天生意兴旺的痕迹,水果蔬菜的包 装连同烂掉的、散发者气味的果蔬一起散乱在店门前,等待着环卫工人第二天凌 晨的清扫。那些夜间还短暂开门的服装店,就在这样的气味里坚持到最后一个顾 客的光临。   我让车夫继续往东走,上了一条更加小的街道,这条不到三米宽的街道位于 东江的老城。一百多年前,这里就是老城的居民区。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这里 的老房子的主人都陆续拆掉了老屋建起了面积更大、住起来也更舒适的楼房。因 为基本上都是给自己住,所以房子一般都只是三层,还带有一个二十来平方米的 小庭院。走在这条小街道上,听不到了来自繁华中心大街的噪音。正是晚饭的时 候,有的人家的厨房正在叮叮当当,有些人家的餐厅正在推杯换盏,还有些人家 的饭桌已经换上了麻将。这片已经是现代化了的老城里,有一栋唯一没有被拆掉 的老房子,我让车夫在这栋老房子面前停了下来。   房子的门前的信息牌显示它是市级文化保护单位。房子本身有三百年左右的 历史,整体的结构有些像王家窑的老屋,但区别是这栋房子的大门上方有一块石 匾,上面刻着“清廉第一”四个大字。这栋房子的曾经主人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 个进士。这位姓涂的进士是东江本地人,进士及第后到全国各地为官数十年。他 一生为官清廉、敬业公正,得到了道光皇帝的欣赏,特赐石匾“清廉第一”,镶 嵌在涂进士在东江老家的大门上。因为这一点,这栋老房子成为了东江市区唯一 保留下来的老建筑。   离开了这栋房子,我让车夫走回东江大厦。在车上我在想,现在的东江建筑 里,在一百年后会有哪些能够留下来。那些市场,办公大楼,居民小区,还有私 人的房屋,在将来的一百年里应该都会消亡,因为各种原因被推倒重建。唯一留 下的,可能是东江大厦。在建成五年后刚刚获得省级优质建筑称号的东江大厦, 已经成为了东江的地标。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因为当时建设东江大厦 对我们公司来说只是一种工具,一种公司通向建设获利颇丰的房地产项目的手段。 我还想起我的公司,我的数以亿计的资产。一百年后呢,它们将去哪里?王炎不 在了,我的资产和公司没有了继承人。即使王炎还在,他又能把这些传下去吗? 还有,这些资产给我的“东江首富”的称号,它又有什么价值?东江历史上有多 少个首富,我们已经不知道了,因为东江人早已把他们忘记了,但东江人记住了 清廉贫困的涂进士。时间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它只把美好的东西传承下去。   所以……所以,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你从这个世界得到了什么,而是你为 这里世界留下了什么。   等回到东江大厦,这时候雨停了下来。我给玲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会 在外面吃晚饭,而且可能会很晚回来,然后我开车回到了王家窑。   住在老屋的爷爷晚饭总是很早,饭后的他正在看电视剧。看到我回来,他起 身要去做饭,我说我已经吃过了,只是想和爷爷聊天。别看我在外面能够沉着冷 静地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但在爷爷这里我总像一个小孩。往往是我刚开口,爷爷 就能大致猜到我要说什么。   “海仂,你有心事。说吧,我没准能给你出点主意,听不听你自己决定。” 爷爷说。   我还是犹豫着,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是先说灿然还是先说 玲玲呢?想了一会,我问了爷爷一个问题:“爷爷,你说老屋的香火要是在我这 里断了,你说是不是很坏的一件事情?”   爷爷慈祥地看着我,问道:“你想离婚再娶一个老婆吗?”   我说:“这是一个保全老屋香火的办法,不是吗?”   爷爷看着我,严肃地说:“孩子,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这样做,你想过玲玲 吗?玲玲和你一样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你和她离婚了,你可以找一个年轻的老婆, 可以再生养孩子。可是她呢,失去了孩子,又去了老公,你让她怎么生活。”   看到我没有说话,爷爷继续加强了语气:“孩子,以前你做了对不起玲玲的 事,我就不提了。在这件事上,你要是再对不起玲玲,爷爷我不答应。”   “那老屋的香火就断了。”我轻声地说。   “断了就断了,我们王家的先人,宋朝大宰相王安石的香火也断了呢?人家 不照样千古流芳。”爷爷说。   “好的,我听爷爷的,明天就把玲玲带回来,当着你的面让她放心。”我说。   “原来你是在自己早就有了主意,在等我这句话呢,小子。”爷爷笑了。   之后我和爷爷又聊了很久,自王炎走之后在我心里压抑的话,在这个晚上全 部释放了出来。开车在回到县城的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卧室里的灯还亮着, 那是玲玲在等我。自从王炎走后,玲玲每个晚上都要等我到家才肯睡觉。一般在 等我的时候,她会坐在床上看书。我轻声地去了卫生间,洗刷完毕后走进卧室。 玲玲在明亮的灯光里坐在床上睡着了。手里的《约翰·克里斯托弗》滑了下来, 落在了被子上。   玲玲睡得很沉,在我让她身体躺平的时候也没有醒过来。玲玲身体很瘦,体 重几十年来基本上没有变化。年轻的时候,那叫苗条、漂亮。到了快五十岁的年 纪,就只能叫瘦了。从王炎走后,玲玲就没有再花过妆,连保湿水都没有用过。 此刻,玲玲的脸上的皮肤显得格外松弛,一年来睡觉不好让她的眼袋显得很大, 而且粗糙。只看脸上,让人觉得她更像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要是从背后看的话, 她的身材依然像个少女。   第二天是周末,我带着玲玲回到了王家窑。   爷爷怜爱地看着憔悴的玲玲,对我们说:“你们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吧, 男孩女孩都一样。”   爷爷有一股力量,他能用一句话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他不安慰,也不同情, 而是直接解决问题。   等到周一再去公司上班的时候,我西装笔挺,就像开赴一场盛宴,因为我决 定要重新开始了。我先找到了灿然,告诉他我的决定:大海公司将按三七开的比 例拆分成两个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资产留在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公司的主人是 灿然。而我,将带出百分之七十公司资产去组建海之蓝房地产有限公司,简称海 之蓝。在告诉灿然我的决定之后,我拍了拍呆在那里的灿然的肩膀,祝福他和恒 安地产合并的谈判顺利。   一旦决定作出,随后的工作就不难了。公司现有的项目以及资产的划分都是 我和灿然两个人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下进行的。而公司人员的归属,则是依照员工 自己的意愿。在员工进行选择之前,我告诉大家这两个公司将来的发展走向:灿 然的大海公司将会和恒安地产合并,以上市为目标在东江快速发展;而我的海之 蓝将不会再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而是立志为东江建设美好的建筑、居民小区。   很多年轻的员工都去了灿然那里,加盟海之蓝的更多的是上了年纪的同事, 在这些同事里,我很欣慰负责公司保安的吴大伟选择了海之蓝。我听说了灿然曾 经许诺以两倍的工资招聘大伟,让他去负责恒安地产的保安工作,但大伟没有犹 豫就拒绝了。我之后单独请大伟喝酒,在喝的差不多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放弃 灿然提供的高薪聘请。酒后的大伟第一次向我说起了这件事,说他的确需要钱, 因为要给儿子在市里买房,但如果他去了灿然的公司,那么他就会一辈子都难得 内心的安宁。   公司的拆分再一次成为了东江电视台的新闻,这也是我的公司最后一次成为 本地新闻的主角。   “各位观众,日前我市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进行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结构性改 革。在改革后,公司被分成两个独立的企业。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还将保留,它 将持有原公司的百分之三十的资产,公司原总经理李灿然将成为该公司的持有人 和董事长。新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李灿然表示,他们将和省城的恒安地 产进行强强联合,从而为东江的房地产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原大海房地产公司 的董事长王海先生以原公司的百分之七十的资产为资本创建了海之蓝房地产有限 公司,并担任海之蓝的董事长和总经理。王海先生表示,新成立的海之蓝将不再 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而是为把东江建设成一个美好的城市而努力。”   就像电视台里所说的,海之蓝将努力把东江建设成一个美好的城市而贡献自 己的力量。海之蓝将不会再去建设那种高度类似的居民小区,不会再去建那种要 用编号才能区分楼房的建筑。正是因为这种理念的区别,海之蓝不用去和其他房 地产竞争。当其他房地产公司在为了争夺市区北面热点地块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 候,海之蓝把目光投降了南城。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南城。   就拿北京来说吧,城市的北部就比南部繁华。不仅是中国,在我去过的欧洲 也一样。在德国的汉堡,在火车站出站往北走,是繁华的商业大街;而出火车站 往南走,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而分割这种南北城的,可能是铁路,也可能是 一条河流。不发达的“南城”可能是在铁路或河流的南面,也可能是北面、西面、 东面。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和铁路或河流另一边的属于完全不同的 世界。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南城。   东江的南城就在浙赣铁路的南面。在铁路以北,是东江的老城区,随着东江 的人口争长,市区逐渐往北发展,那里有了新的学校、医院、市场、高铁站。但 南城,却还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东江的南城并非不美。南城的东面,是一片青山,那里的东方水库,是东江 自来水的水源。就在这一片青山里,有一座千年古寺:西隐寺。近年来为了弘扬 佛教文化和促进旅游,市里在群山之巅修建了一座五十米高的吉和塔。每到晚间, 在灯光的照射下,吉和塔和东江大厦遥遥相应。在南城的西面,东江河的西岸, 有一座不足百米高的红石山坡,东江人叫它龙山。而位于龙山上的,就是现在的 东江一中,民国时期的东江义学堂,清朝时的东江书院。龙山的山巅到东江河河 床只有几十米的落差,在靠东江河一侧的半山腰上的红石岩里流出一股清泉,东 江人叫它龙泉。这股潺潺不断的泉水不仅吸引了路人,更是得到了文人的青睐。 早在明清两朝,当地的秀才就常到这里享用这股泉水。也因为此,清朝的一个县 令给龙泉写下了“师水”两二字,刻在了泉水上方的红石岩上。这两个字,和明 清时期留下的“留客听山泉”以及“洗耳听天籁”一起成为了红石岩上的三个摩 崖石刻,这也是东江境内唯一保留有摩崖石刻的地方。   所以,东江最有文化的地方应该是南城。而海之蓝,就是要把东江的南城, 建设成东江最美的地方。这种坚定的信念,让我找到了值得自己付出毕生努力的 目标。   创建海之蓝,和另外一件事一起,让我从王炎离开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这另 外一件事,还是让玲玲来说吧。   33.福利院   你好,我叫于玲,家里人都叫我玲玲。其他人一般叫我于老师,因为我在东 江一中教书快三十年了。玲玲这个小名挺好听,就是有些不太适合像我这样上了 年纪的人,所以我更习惯别人叫我于老师。虽然我是当老师的,而且课也讲得也 还不错,但我不善于讲故事,我的故事肯定不如爷爷讲的好听,但我希望讲得比 海仂好一点,呵呵。   刚才海仂也讲了他以前往老屋带女人的事情,这件事其实当时我也多少知道 一些,但我只能当作不知道。这里有几个原因。首先,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 不能下结论。其次,在我们这个地方,男人有钱就变坏是一般的规律,所以海仂 那样做我很不喜欢但多少也能理解。再次,海仂虽然和不少女人有关系,但他每 个晚上肯定回家,说明他还是在乎这个家的。另外,这事的发生我也多少有点责 任,因为自从王炎出生后我就冷落了海仂,王炎在十三岁之前一直和我睡,而海 仂则另外有自己的一个卧室。最后,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为了王炎有个看上 去不错的家庭,我不能因此去和海仂闹。正因为那样,我就只能耐心地等海仂哪 一天自己醒悟过来,等他的心重新回到我这里。   另外,刚才海仂提到灿然年轻的时候追求我的事情。这的确是事实,从上高 中、上大学,到后来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灿然都一直在追求我,而且我们双方的 父母也都知道这件事。灿然很优秀,这谁都能看得出来,但我对他就是没有感觉。 我对海仂更有感觉一些,其中的原因,可能也就是灿然对海仂评价的那样,是因 为海仂身上有一股“狼性”。灿然对我的爱慕和追求,我一直没有对海仂说过。 因为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再说,灿然除 了写信和当面表达,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好了,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我们说王炎的事情。   王炎走的时候才十八岁,实际上连十八岁的生日都还没有来得及过。我一开 始接受不了这一现实,无法相信儿子真的离开了我。白天我呆在他的房间里,总 想着他依然会像往日一样一边叫着我一边从外面进屋来。他的房间依然保留着原 来他活着时候的模样。他走的时候没有吃完的半个面包,我也细心地保留了下来, 总觉得他还会回来继续吃。后来面包慢慢变硬了,我就用了一个玻璃盒子把它装 起来,依然放在王炎的床头。一到了晚上,王炎就会回到我的生活里,他总在我 的梦里叫着妈妈,说他不想走。这样的梦很凄惨,但让我幸福,因为能看到儿子、 跟儿子说话。难受的是梦醒的时候,从梦里醒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是流 着泪到天亮。   那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才慢慢接受了儿子已经不在了的现实。接 受这个现实并不是意味着会好过一些,因为接下来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我 责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王炎的病,王炎身上的红斑肯定是早就有了的,只要在一 出现的时候就发现了,那么他就可能有救了。但我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为什么 没有早发现呢?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   等到这样的自责也过去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没有了儿子的生 活。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也到了更年期。因为年轻时做过几次人工流产,我的身 体有了习惯性流产现象,就是万一怀上了孩子也保不住胎。也就是说,这一辈子 我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么,等我老了,谁会在我的身边呢?   除了上面说的的难以接受现实、自责和对将来的担心,王炎的离开对我还有 更多的影响,可以说是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比如说吧,以前我晚上的时候会看 看电视剧,但王炎走后我就不看了。是看不下去了,因为大多数电视剧里都有关 于家庭生活的内容,这是我看到了就会伤心的。再比如说,以前我有时还会去和 朋友聚会聊天,王炎走后我就不去了。因为只要遇到朋友,她们就会以不同的方 式来安慰我,虽然她们也是好心,但这是我不愿听到的。所以除了上班和偶尔去 父母那里,我基本上都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在家里又看不了电视,只能看书,看 和家庭生活无关的书。看到我不停地买书,海仂往家里添了一个大书柜,一年下 来,书柜上就已经积攒了不少书了。在这些书里,我看得最多的就是《约翰·克 里斯托弗》,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本小说写的是克里斯托弗先生个人一生经历的 苦难,生活无情地把他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带走。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能够把 自己从不幸里解脱出来。但这种解脱只是短暂的,一旦从书里走出来,王炎又充 满了我的生活。   上面说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影响,我还能找办法应付。不想和朋友聚会,我可 以躲在家里;不想看电视剧,我可以看书。但对工作上的影响,我就没有办法了。 那时候我担任一中高二两个模尖班的语文课。就像爷爷刚才说的,一中把学生按 成绩分成了三个档次,模尖班、尖子班和普通班。越好的班人数越少,而且所配 备的老师也越好。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那些有希望考上大学、考上好大 学的人有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从而提高一中的升学率。这种分班制度是近 十来年的事情,就是从接替灿然的那位校长开始的。在这之前,学校分班是平均 分配的,就是说每个班都有成绩好和成绩不好的学生,而且老师的配置也同样平 均。学校对学生的分班,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少的反对的声音,有人认为这样不公 平,还有人认为这是对成绩不好的学生的歧视。但要是从学校方面来看,这样的 分班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就在相邻的临川县,自古以来的才子之乡,那里有 了企业化的教育集团,他们就是采用这种分班的教育模式,每年都要培养出很多 个清华北大的学生。所以,东江一中如果不分出模尖班来对优质学生重点教育, 那么这些学生可能就自己跳槽去临川读书了。为了保住这些学生,为了保证学校 的升学率和名声,东江一中只能这么做。当然,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也知道这 样对成绩不好的学生不太公平,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我的语文教得很好,所以学校把文刻和理科的模尖班的语文课都让我来 带,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和承认。而且,这些模尖班的学生,都是肯定要去 上大学的,而且大多数上的还会是重点大学。坦白地说,能培养出这么多优秀的 学生,一直以来我内心都为自己感到骄傲。所以,当旁人在议论我的时候,尤其 是说我是东江首富的太太的时候,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我一点都不在乎东江首富 太太的这个身份,因为钱对我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我有自己的工作,自己 钟爱的教师事业,挣的钱也足够自己生活。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平稳而且 踏实地进行下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它。别说海仂是东江首富,就是他是全 省甚至全国首富,我也还照样当我的老师,带着我的模尖班,培养一批又一批的 学生。   但王炎的走改变了一切。   王炎走之后,我很难面对我的学生,因为看着和王炎年龄相仿的他们的时候 我更加会想起王炎。这在以前是好事,那让我可以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培养。 他们开心,我高兴;他们调皮,我宽容;他们难受,我会去理解和安慰。但王炎 走了后就马上不一样了。他们高兴,我难受;他们调皮,我难受;他们难受,我 更加难受。就这样,我站在讲台上,机械地讲着课,心里头却总是有儿子的影子。 等到那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模尖班的语文成绩第一次不如尖子班。   学校领导找我谈话,把我从模尖班调到了尖子班。又一个学期后,我被再次 调到了普通班。   儿子的离开影响到了我的工作,然后工作上的不顺更加加激了我的不幸,我 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同样陷入了恶性循环的还有海仂,他在工作上和公司的总经理灿然有了不可 调和的分歧。要说我们这段不幸的生活时间里唯一的有点积极的东西,就是海仂 在家里的时间明显比以前增多了,而且基本上每天的早餐和晚餐都在家里吃,这 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我也知道,海仂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并不一定是因 为关心我,更不要说将来他会和我一直把婚姻维持下去,共同患难、白头偕老。 海仂就兄弟两人,而且已经去世了哥哥没有儿子,海仂是他们家传承香火的唯一 希望。现在,王炎走了,王家窑的老屋的香火也就断了。所以,海仂要是为了让 老屋有后,作为东江首富的他离婚去找一个年轻的姑娘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而 且只要不找一个事业单位或政府的工作人员,他还可以交点罚款多生几个子女。 因为理解这一点,我都想好了,如果哪天海仂向我提出离婚,我会同意,然后独 自把这不幸承担下来。我为自己的生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等我父母百年之 后,我和他们一起去和王炎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   那天海仂说灿然约他谈话,我就预感到海仂向我摊牌的时间临近了,他必需 要给自己将来的生活做一个决断。我晚饭后像往常一样在家看书,那天读的还是 我喜欢的《约翰·克里斯托弗》。但我读不进去,脑子里总设想着海仂向我摊牌 的情形,想他可能为离婚找的几个理由,以及我能对他每个理由的回复。那天海 仂回来得很晚,直到我睡着了都还没有回家。等到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正在做早 餐的海仂让我吃早餐然后一起去王家窑看望爷爷。   在去王家窑的路上,海仂也没有提及离婚的事情,倒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 话。我就在想,海仂可能自己不方便提出离婚,想把这件事交给更加看重家族香 火传承的爷爷来说。在车里我又开始想如何应对可能来自爷爷的这个要求。我再 三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哭,而且要尽量笑着同意离婚。   但爷爷看着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不安的心放松了下来,他让我们去福利院 领养一个孩子。   这时在旁边的海仂,在一旁傻傻地笑着看着我。也就是那次从王家窑回市里 的路上,海仂告诉了我之前他往老屋带女人的事情。听着这些陈年的故事,我对 着海仂笑了。   东江市福利院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福利院有几栋平房,外加一个不小的 院子。因为位于高铁站和市行政中心之间,这里成为了开发的热点。原本不受人 关注的福利院,一下子吸引了众多房地产商的目光。就在我们去福利院咨询领养 孩子的事情前的两个月,原福利院的院长从东江大厦第六十层跳楼了。东江民间 都在传说,那个院长是畏罪自杀,因为收取了房地产商的贿赂。海仂说这个院长 只是政府反腐工程里的一只苍蝇,说上面还有不少老虎都被关进去了呢!而且新 一届政府还将把这种老虎苍蝇一起打的反腐工程继续进行下去。   为了给福利院的孩子一个好的印象,我那天还化了一下妆。化妆的时候,我 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一年多没有好好地坐在梳妆台前了。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老态明 显,像个退休了的老太太。而一年前,在学校的家长会上,有一个学生家猜我才 三十刚出头呢。好在淡妆后的自己看上去又重新年轻了起来,这让我去福利院有 了信心。   福利院新任的李院长认出了海仂,在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他感到有些意外, 但随后表现出了十分的热情。在告知了我们有关国家收养孩子的相关法规后,他 带我们先参观了福利院的各个部门,期间重点突出了福利院这些年来的成绩,也 提到了福利院的简陋和经费上的拮据。这个不胖不瘦、五十来岁的中年院长,像 是在接待一位即将来施舍的慈善家,而不是一对要收养孤儿的不幸夫妇。在把福 利院的情况和困难向我们充分说明以后,李院长又把我们带到他的办公室喝茶, 好像是要给我们一段时间把这些信息消化吸收。平时海仂是一个急性子,但那天 他却出奇的平静,他耐心地听着李院长的介绍和诉苦。一点都没有催李院长带我 们去看孩子的意思,最后还是我忍不住了,问院长我们能不能见见孩子。   “不好意思,我都差点忘了你们是来收养孩子的。不过,先别着急,在你们 去见孩子之前,我给你们一些建议,或许会有些用。”李院长笑着说,然后又给 我们又添上了一杯茶。   “这个建议啊,本来不应该是我提的,因为这不是作为院长的本职工作。但 请允许我不见外,初次见面就把你们当朋友,我就以朋友的身份给你们提一些建 议。每个来收养孩子的人,都希望收养到一个健康、活泼、聪明、善良的孩子。 但你也知道,那样的孩子在福利院是很难见到的,所以收养人必需有些取舍。以 我有限的在这里工作的经验,我个人觉得下面两点信息能够帮助你们做出最好的 选择。第一点是健康方面,这里的孩子不少都有健康上的问题,这也是他们遭到 父母抛弃的主要原因。在这些健康问题里,最次要、也是最不是问题的就是唇腭 裂。唇腭裂看上去很难看,但它对小孩的身体和智力发育没有影响。而且,唇腭 裂是可以做手术修复的,如果有条件做好的手术,甚至可以修复得非常好。遗憾 的是,我们这里没有那样的条件和经费,只能进行相对简单的手术。我说这点的 意思是,建议你们考虑收养一个患有唇腭裂但聪明、活泼的孤儿。另外一点就是 孤儿的年龄,我建议你们尽量收养小一点的孤儿。你知道,虽然我们福利院对孤 儿的照顾是尽职尽责的,但福利院的生活总会对孤儿有负面影响,孩子越大、在 这里住得时间越长,孩子收到的影响也就越多。所以,我建议你们挑小一点的。 再说,孩子越小,你们也就越容易和孩子建立感情。”院长认真地说。   我和海仂点头称谢,然后跟着院长去了他们的教室。教室就是平时小孩玩的 地方,这里的孤儿按年龄分成了三个教室。院长带我们去的是最小的一个班,那 里都是两岁之内的孩子。有些在小跑着走路,有些还躺在摇篮里。一个十几个孤 儿的教室里,有两个工作的阿姨负责看护,她们很忙,每天两班倒轮流。这里的 工作远比托儿所辛苦,因为阿姨不仅需要像托儿所一样照看小孩,而且同时还要 扮演孤儿父母的角色。而且,这里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健康上的问题。   就像院长说的那样,孤儿里最常见的病就是唇腭裂。在这个十几个人的小班 里,唇腭裂患者占了一半以上,其中大一些的已经做完了矫正手术,两个躺在摇 篮里还没有做,阿姨说她们才刚来不久,马上也就要做了。看得出来,阿姨对这 些唇腭裂的孤儿都特别怜惜。而对另外一些在那里不停地重复者一个动作的、明 显有智障的孤儿,阿姨就只是勉强地应付着。   在这些孤儿里,海仂和我几乎是同时看上了欢欢。欢欢是个患有唇腭裂的女 孩,也就出生几个月的样子,还躺在摇篮里,阿姨说欢欢虽然患有唇腭裂,但她 不仅不爱哭,还特别爱笑,所以给她取名欢欢。欢欢才来不久,还没有做唇腭裂 矫正手术。在得知我们想收养欢欢的时候,阿姨和院长都夸我们好眼力。院长还 特别建议我们等办好手术后带欢欢去省城医院给她做矫正手术,这样能把容貌上 的缺陷降低到最低的程度。   在确定了收养欢欢的意向后,李院长又带我们参观了其它两个教室。这里, 每个教室有十来个孤儿,也是分别由两个阿姨照看着。可能是因为大一些的缘故, 他们的疾病也像被放大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身心上的残缺来。看到我们的 到来,孩子们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那种目光,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虽然 我站在讲台上快三十年,教过了数以千计的学生。   从福利院出来,已经是中午,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我突然想起来,在一个 整整的上午里,我的脑海没有出现过一次王炎的身影。对我来说,是过去一年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就是离开了福利院回到家里,充满我脑海的,依然是福利院的孤儿,还有他 们特别的目光。海仂看出来了我的变化,他笑着对我说:“玲玲,福利院让我们 收养了欢欢,我们也为福利院做点事情吧。在参观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现在 和你商量一下。我们能不能以后每年给福利院捐点钱,改善福利院的条件,让那 里的孤儿生活的更好一些。”   我没有反对,问海仂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我想先把福利院的房子重建一下,那里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盖的,太老, 而且质量也不好。然后再每年给他们捐一点钱。一方面,让那里的唇腭裂孤儿都 能够去省城做矫正手术;另一方面,让福利院能招聘一些工作人员,减轻那里阿 姨的工作负担,这样能提高对孤儿照顾的质量。我初步计算了一下,重建房子大 概需要两百万元,之后每年还需要大概五十万元。但这是我们可以负担的范围。” 海仂说。   我表示同意,同时还提醒海仂,除了唇腭裂患者,那里还有一些其他需要做 手术的孤儿,比如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海仂看着我笑了,这种笑我只在谈恋爱和 刚结婚的时候见过。这种久违的笑告诉我,海仂的心回到了我的身边。   等到从省城把做完唇腭裂手术的欢欢接回家,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对于我, 这种生活比以前过得还更为充实一些,因为除了家庭和学校,我的生活里还多了 一个支点,这就是我和海仂经常带着欢欢去的福利院。   34.告别   看到他们两夫妻又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我真的很高兴,这是一件不容易 的事情。失去独生子这样悲剧的并不罕见,不少人一辈子都没有从中走出来。海 仂和玲玲是幸运的,他们不仅通过收养欢欢帮助了自己,还帮助了福利院更多的 孩子。俗话说善有善报,我相信他们以后会获得越来越好。   王炎的去世,不仅影响到了海仂和玲玲夫妻,也多少影响到了其他人。我知 道,就连菊仂都收到了影响。就在王炎走之后不久,菊仂就和她的男朋友小马分 手了。后来我才知道,分手是菊仂主动提出来的。细芳说菊仂向小马提出了一个 新的要求,就是结婚后生的儿子要跟菊仂姓。小马的父母坚决反对,说要是同意 了就彻底把儿子给卖了。就在和小马分手后不到半年,菊仂结婚了。菊仂的老公 是东江一中的一位姓王的老师,三十刚出头,长相一般,家里也不富裕。细芳都 不太同意,说还没有原来的小马好,但菊仂说嫁谁关系都不大,说家庭和生活主 要是靠自己慢慢经营起来的。菊仂的婚礼非常简单,很低调地在家里请了一桌饭, 只有我,海仂和玲玲,以及王老师的父母,加上细芳和菊仂夫妻才刚好凑齐一桌 八个人。   我知道菊仂为什么这样低调,因为她不想在叔叔婶婶悲痛的时候过分操办喜 事。等到一年后海仂夫妻收养了欢欢,菊仂的儿子也出生了。菊仂给儿子办了一 个大型的满月喜酒,请来了本来在婚礼上就该邀请的亲朋好友。就在那次满月酒 上,菊仂告诉了大家她儿子的名字:王土。   是的,王土,王家窑的起始公的名字。王家窑历史上前三个王土都住在老屋, 其中第三个就是我的父亲。现在菊仂为老屋带来了第四个王土,虽然他并不属于 王家窑。   王土的出生,还有欢欢的收养,不仅为老屋新添了人丁,更让老屋有了人气。 王土和欢欢相差也就几个月,等他们都能走路了,两人能高兴地在一起玩。都就 在几个月前,海仂一家和菊仂一家回来过春节的时候,老屋里又重现了久违的热 闹。这是一种轻松、自信、而且开心的氛围。自我记事以来,在老屋这样的氛围 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一点,摆在那里的那尊送子观音也可以作证。她一直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目睹了一百年来老屋的悲欢离合。   海仂也注意到了那尊观音,他对菊仂说:“菊仂,现在政府放开了二胎政策, 你们银行职工也可以生二胎了,要不你把这尊观音拿回去吧。这尊观音挺灵的, 你拿回去一年后,我又可以当外公了。我可是连这第二个外孙的名字都替你们想 好了,就叫王地。这样有了土,又有了地,你的生活就完美了。”   在海仂眼里,菊仂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是一个有能力也有思想的 女性,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亲人。所以,海仂会经常对菊仂这样半开玩笑地说话。   “呵呵,我才不要呢!我当然知道那尊观音很灵,只送儿子,四年一次。但 就是因为她太灵了,我才不能要。因为我要用这个二胎的机会生个女儿,都说女 儿才是父母的小棉袄呢!”菊仂调皮地回答说。   “不想要啊,好吧。那我们把观音送给需要的人吧,你可别后悔了。能帮助 人总是好事,要不然放在我们家就浪费了。”海仂说。   这时候玲玲在旁边说话了:“海仂,听爷爷说这尊观音在家里已经摆了一百 多年了,没准还是一个不错的古董呢!我们可以把这尊观音送去拍卖,如果大家 没有意见,拍卖来的钱可以去做点善事。”   我笑着同意了,菊仂说她也赞成。就这样,玲玲当时就用手机拍了照片,用 微信发到了拍卖行。你们拍卖行的人还真的很专业,几天后就让玲玲把观音送过 去,现在又过来调查这尊观音的故事了。   这就是这尊观音的故事了,我像记流水账一样讲了这么久,估计可能早已听 烦了。   没听烦!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我真的很开心。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这要 让我好好想想。   对了,如果有一件事需要补充的话,那就是裁缝死了。   那是去年发生的事情,也就是阳历九月吧,应该是学校开学之后不久。我很 惊讶地在老樟树底下看见了裁缝,说惊讶是因为已经开学了,裁缝应该在市里带 上了中学的孙子。   “叔,来坐坐。”   裁缝让我过去坐到老樟树根上去聊天。王家窑金字辈的人就剩我一个还活着, 所以裁缝直接叫我叔了。我走过去,坐下来,问裁缝为什么没有去城里带孙子。   “孙子长大了,唉,唉……”   裁缝说话有些犹豫,这有些异常,不符合他的风格。   “叔,前不久在城里我听到了一首顺口溜,挺有意思,我学给你听听:   “开国皇帝毛泽东,   忠厚老实华国锋。   鬼头鬼脑邓小平,   杂七杂八江泽民。   温和软弱胡锦涛,   上山打虎习近平。”   我笑着点头叫好,在城里小住的时候,我也听说过这首顺口溜,的确说得挺 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奇怪裁缝为什么刚开始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便问他是不是家 里发生了什么事。   “叔,一言难尽啊!”   裁缝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红了,这也是少有的事情。之前我知道裁缝的儿子 溪仂从厦门回来了,他在东江办了一家服装加工厂,自己当上厂长。工厂开业的 时候还办了庆典酒席,我和海仂夫妻,菊仂夫妻都到场捧场,场面相当排场。之 后裁缝没有少在老樟树底下说那个开业典礼。所以我就问裁缝是不是因为溪仂夫 妻回来了所以不用他带孙子了。   “是,也不是,唉,要说这还是只能怪我自己,怪我自己啊。谁让我自己不 争气生病了呢!”   听裁缝自己说生病了,我再把他打量了一下。的确,裁缝比以前瘦了不少。 我安慰他,建议他去大医院看看,等看好病了就又可以去带孙子了。   “叔,我这病治不了了。也倒霉,就在溪仂的工厂开业典礼过后不到两个月, 溪仂要为他们厂的员工做体检,顺便让我也去做了。结果他们员工都没有问题, 但我偏偏在肝上检出了肿瘤,而且有了拳头那么大了。叔,之前我该吃吃,该喝 喝,没有任何影响啊!我以前得过肝炎,肝的确有时候会有点疼,但我也没有在 乎,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会没有一点毛病呢! 而且,我也已经六十五岁了,有 点毛病就更正常。谁知道,一检查就是肝癌。”   我安慰他,说这样无意中检查出来了也是好事,因为提前发现了总比等病发 作了才发现好。   “叔,就是这时候发现了也是晚了。刚开始溪仂还不想告诉我,后来我告诉 他老子不怕死,但要死个明白。这时候溪仂才告诉我医生说是肝癌晚期了,而且 医生让溪仂让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裁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手擦掉右边眼角的一滴眼泪。   “叔,我六十五岁了,就是死了也不算是短命,而且我这一辈子该经历的也 都经历了,值得了,所以我不怎么怕死。但真的知道自己肝癌晚期的时候,我还 是一下难以接受,虽然我没有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   我看着知道了自己是肝癌晚期的裁缝,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好,便问他为什么 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   “唉,叔,人啊,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就是因为我得了肝癌,而 且是晚期。这让我们一家的关系突然变得特别起来,好像我得的肝癌是传染病是 的。这种特别的家庭气氛让人难受,好在没有持续多久,溪仂的老婆就找我摊牌 了。她很有礼貌地告诉我,因为我生病了,所以以后就回到王家窑去休养,不用 再在城里带孙子了。这不分明就是嫌我得病了,怕传染给孙子吗?但她这样说, 我又能说什么呢,而且当时站在旁边的溪仂也没有吭声。那我就只能表态了,说 为了孙子的健康,我还是回到王家窑去。当时溪仂和他老婆就同意了,那个痛快 啊,让我难受。但孙子不干了,听说爷爷奶奶要回王家窑,从小就是我们老两口 带大的孙子不愿意。溪仂夫妻虽然对付我有办法,但对我孙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到事情僵在那里,我就说那还是我一个人回王家窑吧,让老伴留在城里带孙 子。”   我看着左眼角有留下了一滴眼泪的裁缝,突然觉得心疼,真是难为他了。   “叔,你猜我孙子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唉,我还以为这小兔崽子会挽留我呢, 哪知道他当时就同意了。就这样,我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   当裁缝在擦左眼角的眼泪的时候,我问他自己一个人在王家窑怎么生活。   “唉,一个人在家里生活也有好处,就是自己想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医院 的西医不是说我这个病没有治了吗,我就用中医来治。我去问过榆仂,中医有没 有什么方法治肝癌。榆仂说他对中医不懂,但他给了我一本中医的秘方,线装的 古书。榆仂说书是他从郎中家得到的,没说是怎么得到的。当年破四旧,他还就 偷偷地把这本书保留下来了。中医秘方里没有肝癌这种病,我也就不管了,凡是 跟肝病有关的偏方,我都试。反正家里没有人,充满了中药味也没有关系。这么 说吧,自从回来后,我就用中药当凉水喝,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天天灌。”   这样的情形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以前没有西医的时候,得了绝症的病人有些 是这么做的,而且是要有钱能吃得起药的人才能这样做。我关心地问裁缝感觉怎 么样。   “叔,实话说吧,好像没有多少效果,我自己感觉是越来越差了,估计我的 时间不多了。”   裁缝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眼泪,一双没有表情的目光木然地看着前方。   “唉,人要走了,还有一些事放不下。也奇怪,我一辈子经历了不少事。临 走了,除了希望家人以后一切顺利外,我最想做的居然是想去看看原来我读中学 时的教导主任,也就是后来的光头董校长。那年文革红卫兵造反,中学的校长被 红卫兵打死了,董教导主任也被红卫兵用开水烫成了光头。当年我也是红卫兵, 有人说是我先打死了校长,再用开水烫了董教导主任,最后就逃到外地去学裁缝 了。这是不对的,我没有做这些。当时别人说我的时候我没有出来辩解,是因为 我自己的确有理亏的地方,因为校长的死和教导主任的光头的确都有我的责任。 实际上的情况是这样的,批斗校长的大字报是我写的,也是我贴上的,那年我爸 是反革命,为了表现出我的革命性,我带头贴大字报了。但后来武斗校长的时候, 我没有参加,只是在旁边看着。关于教导主任的批斗,大字报也是我贴的,在武 斗的时候,站在旁边的我说了一句顺口溜:“教导主任胖又胖,一头头发亮又亮, 要是批斗不认罪,我们就用开水烫”。在我说了这句顺口溜之后,还真的就有人 去拿开水了……”   看到在肝癌晚期的裁缝,我说:“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很多人都犯了错误,你 能在这个时候去找董教导主任认错,也是好样的。我想他肯定会理解和原谅你 的。”   “唉,我前天去了董家庄,打听到了教导主任家。里面住了一个老太太,就 是教导主任的老婆,她告诉我她老伴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是真的难受啊,我什么 都没有说,对着他的遗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回来了。”   就在那次和裁缝对话后的两个月,裁缝就走了。裁缝死后,溪仂夫妻回到王 家窑给裁缝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爆竹一直从他家的屋里响到他的坟地。溪仂的 老婆哭得看上去比裁缝的亲女儿还要认真,还要声音大。但那之后,溪仂夫妻就 再也没有回过王家窑。   就像裁缝自己说的,他活到六十五岁也不算短命,所以没有什么可惜的。人 死啊,就像落叶。在嫩绿的树叶冒芽生长的春天,如果一片树叶掉下来,会让很 多人觉得可惜。就是在树叶都已长成,郁郁葱葱的夏天里,一片树叶掉下来也会 让人觉得不正常。但要等到秋天了,一片片慢慢变黄的树叶往下掉,就是很自然 的事情了。裁缝的死,就像刚刚立秋的时候的一片落叶。   如果用上面的比方来说我的话,九十六岁的我就是一片冬天的树叶了。我这 一片早已变黄了的树叶,孤零零地停留在枝头上。曾经在我旁边的人,我的父母、 兄弟、妻子、儿子、一个孙子和唯一的曾孙都走了,只有我还赖在那里。虽然海 仂都已经告诉我了,他已经计划好了要给我办百岁庆典,但我自己随时都准备好 走了。现在,你来采访我,让我讲了我们家这一百多年的故事,我这片树叶最后 的一点内容也就得到充分利用了,所以就更加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只等着那一 阵风的到来。   大多数人的出生都是静悄悄的,但每个人的死都有故事。简单一些说,生活 其实就是如何走向死亡的故事。在这段旅程上,有人走得匆忙,有人走得从容, 有人走得精彩,有人走得悲凄,还有人走得顺利,更有人走得曲折。   现在,我把有关这尊观音和我们家族的故事讲完了。就像我刚开始的时候说 的,这就是一个像流水帐一样的故事,年轻人你能耐心而且认真地听下来,真是 很不容易。希望你除了知道了关于这尊观音后面的故事外,也多少能从这些流水 帐里学到一点什么。我相信你能的,年轻人。   还缺什么吗?一个告别?这也已经有了。   过完春节的大年初二,菊仂他们要回到城里。在抱着儿子坐进她那辆小轿车 的时候,菊仂让她儿子向我挥手告别。我的两岁的玄外孙王土向着我、向着老屋、 向着老樟树、向着老瓦窑、向着起始公王土的墓挥手,开心地微笑着告别。   (全文完)   二〇一八年二月十四日初稿,德国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四日二稿,德国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程鹗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