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07(第三〇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窗外已没有旷野                     § 张雪昆:窗外已没有旷野      §    ·张雪昆·                  § 【牛肆】             §  窗不知道                  §  突然涌入的新鲜空气 离家民:斯坦福大学招生舞弊案中的 §  撞击了我的灵魂     是与非          §  灵魂欲飞未飞的样子 贾 湛:《乔伊的奋斗》观后感   §  像极了风中的羽毛                  §  天空依旧 【丝露集】            §  但旷野消失了                  §  一些春天和夏天的颜色 刘振墉:洗澡这事儿        §  或起起伏伏 张福基:回忆挚友路绍泉      §  或缤纷交错                  §  拥挤在窗前 【网里乾坤】           §  地平线在窗玻璃上                  §  划下一条不太整齐的痕 truist:从“甲乙丙丁”谈起     §  一个角落收留了盆景 满江红:底层的呐喊        §   窗外已没有旷野      ——评话剧《国际饭庄》 §  野马还在我眼中 夏 沙:批判性思维的觉醒     §  奔驰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十一~十六)    §                  §  【网讯】∽∽∽∽∽∽∽∽∽∽∽∽∽∽∽∽∽∽∽∽∽∽∽∽∽∽∽∽∽∽∽ 【牛肆】∽∽∽∽∽∽∽∽∽∽∽∽∽∽∽∽∽∽∽∽∽∽∽∽∽∽∽∽∽∽∽ ◆         斯坦福大学招生舞弊案中的是与非                   ·离家民·   近来,在美国网友的挖掘下,美国司法部查获一起招生舞弊案。随着案情的 公布,案件背后的故事层出不穷,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浮出了水面,让人又一次体 会到了社会法治规则背后潜规则的运作。   其中最让中国人关注的是两名中国女学生。一名赵姓女生出资650万美元 (合4300万人民币),通过舞弊进入了斯坦福大学。一名郭姓女生出资12 0万美元,进入了耶鲁大学。也引发了全世界的感叹,中国确实富裕了,中国人 就是有钱。   斯坦福大学是一个世界排名前5的著名私立大学。那里培养出了众多学、政、 商界精英,其中包括惠普、谷歌、雅虎、耐克、罗技电子、特斯拉汽车、Firefox、 艺电、太阳微系统、NVIDIA、思科、硅谷图形及eBay等公司的创办人,涵盖30 名富豪企业家及17名太空员。斯坦福亦为培养最多美国国会成员的院校之一。 斯坦福校友创办了众多著名的公司机构,共58名诺贝尔奖得主现或曾于该校学 习或工作。   这样享誉全球的著名大学,按道理说是会严格管理,规范运行的,所以案情 曝光后,引来各种议论。其中的是非值得人们思考和探究。   1、这个案件不会对斯坦福声誉带来负面影响。斯坦福之所以得到全世界的 公认,是靠那里培养出的众多优秀人才和取得的学术成果。虽然是世界名校,但 也不能保证100%学生成才。像赵、郭那样的学生只是一个小点缀而已。   2、斯坦福是私立大学,招什么样的学生,怎样招,它自己有决定权。招特 长生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当然要依照学校章程办事。赵家出巨资赞助学校,送子 女上名校也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暗箱操作,考试舞弊,说谎骗人。捐款未进入 学校,考试舞弊,视频说谎装逼,这才是罪过。违背诚信原则,在美国是大事, 不是小节。   3、花费560万美元巨资进名校值不值?按照正常人经济思维是不值的。 斯坦福毕业生平均年薪也就10万。正常工作40年也挣不回这么多钱,所以不 值。但富豪有富豪的独特逻辑,他们有自己的算法。正如赵家女自己的规划:巨 资进名校——拿个名校文凭——回国当公务员——从政——挣回更多的钱。她是 懂国情的。   4、赵家的原始积累来自何处?中医制药。中国古代有个李时珍,尝百草, 得良药,写本草,博虚名。中国现代有个赵步长,尝百虫,心脑通,打广告,获 巨资。虽然他不具有研究药物的知识和能力,但他知道蚯蚓能钻地、水蛭能钻肉、 虫子能钻树,故入药能使心脑通。中国药监局、中国医生和中国百姓认可这个理。 这个理谁能说得清?   5、中国是个严格外汇管制的国家。巨额外汇如何汇出去的?俺不知道。但 知道蛇有蛇道,龟有龟迹。   6、虽然赵、郭已被开除,但她们也为中国赢得了富裕崛起的良好声誉。也 算贡献吧。   最后还是借赵家女的话给大家鼓鼓劲吧:“考上斯坦福不是梦,只要有梦想 朝着自己目标去努力那就问心无愧了。” ◆            《乔伊的奋斗》观后感                    ·贾湛·   昨晚看了《乔伊的奋斗》,觉得很有必要与朋友们分享自己的感受。   我喜欢看现实主义的作品,因为它不会浪费我的时间,尤其喜欢看西方的人 物传记故事。这比看中国的雷锋王杰焦裕禄等英雄故事精彩多了。西方为什么盛 产牛顿爱因斯坦乔布斯这样些“超人”,中国为什么盛产各种骗子,从人物传记 和社会上宣传的榜样就可明白了。   大卫·拉塞尔的电影喜欢描述“Real Power”的普通人,不象魔幻片他反映 的超能力总能让观众有所实际的收获。其实只要尊重生活,你的作品总有价值, 因为存在是合理的(注意:不一定是好的,而是指合乎逻辑的)。凡不合情理的 故事一定是有作者想搞点噱头而添油加醋臆造部分。所以非现实主义的作品,若 其作者没有一定的素质,是很难写出大量有价值的东西出来的。就象现在的魔幻 片甚至大量科幻片,对人们的误导作用几乎都远远超过良好的引导作用,不仅对 成人来说是无聊,而且对少年儿童的逻辑思维培养有害无利。而由真实人事改编 的故事片,只要导演忠实描述,必定可以让观众从中获得一些有价值的思考。作 者需要做的只是怎么对真实人事进行浓缩,集中主要内容,不去跳过关健的因果 链中的重要节点。《乔伊的奋斗》就是一部很好的这样的片子。   乔伊看起来只是发明了拖把而神奇致富,但这部片子让我们看到这神奇的背 后有普通人可以学到的逻辑。她的发明创造的超能力來自小时候就酷爱手工制作。 我在《基础教育》文章里反复说,人的儿童时期是最宝贵的时期,是各种基础知 识和基本能力形成的时期。乔伊没有小时候外婆培养和终身的鼓励,她哪來的创 造发明技巧和对失败不气绥的坚韧不拔的意志?我一直反对我们中小学那种人为 繁琐的教育,这种教育让儿童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我们的这种教育是政治干 涉的结果。教育有其自身的规律,你偏要教育工作者听你领导的,这个教育怎么 搞?中国的教育有许多道德教育内容,不是说道德教育多了会影响基础知识的学 习,而是说,道德教育要求教育工作者根据社会科学发展的进展,提炼出对社会 稳定和进步有利的理论的精华部分,用各种方式教育孩子。你偏要根据政治的需 要,强行宣传维护统治者利益的思想品德,比如你看到传统文化对统治有利,就 大力宣传传统道德,这样怎么可能培养出适应时代发展的人才出来?中国的文字 经简化后已不难学,但中国学生到了小学毕业都只认识国标汉字的一半(3000多 字),这影响了小孩多少基础知识的学习和基础能力的培养。汉字教学要学生数 笔划,到了中学,教师都不让学生连笔写字,可以想象,这样的学生书写速度有 多慢,且有多少识别变体的能力。不仅学文科内容,连学理科内容都要死记硬背, 这样的教育效率有多低?政治挂帅让学校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弱智,本来教学内容 哪些需要用灌输方式,哪些需要用讨论方式,这本身需要讨论的,你却用政治框 架限制着让人无法讨论,你搞的教育哪有一定的灵活性?   就拿弘扬传统文化来说,传统文化中当然有不少好的东西,但哪能不加分析 就全面弘扬呢?传统文化是指自古以来的所有文化,你要全面弘扬,弘扬得过来 吗?新知识不学了,全学传统文化也不可能全面弘扬。所以要弘扬的一定是其一 部分。是哪一部分呢?按长官意志来选怎能确保是学的是正能量吗?如今按长官 意志,中小学课文中让学生学了越来越多的将来可能对他一点没有用的古文,甚 至部分官员还要连文字都恢复繁体字,还宣传传统医学最博大精深,宣传科学发 展到顶点佛教早就在上面等着,就这样弘扬传统?大家是否明白,多少传统文化 正是被这种强迫灌输丢失的?只要学生不去学大量官员强加的无用的知识,不给 学生额外的学习负担,哪个家长不会利用学生的课余时间,传授自己具有的特长 的东西?不同的家长特长不同,自然会有许多精通某方面传统文化的家长让小孩 学到父母祖传的特有的知识和技能。你学校再精心设计能让学生学到各种传统文 化吗?如今多少古代的传统技能没有继承者,不都是学校把学生全天关在学校搞 升学教育造成的吗?搞教育,至少要懂得统一的教育主要应教些什么才是对将来 继续学习影响最大的最基础的内容,要思考给学生多少自由时间,让学生自己发 展其特长。每个人的特长不一定有用,谁也料不准特定的知识会不会释放出什么 正能量来,只有让其自然发展,在社会的自然选择中优胜劣汰。乔伊小时候的手 工特长是她后来成功的基础,这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并不是每个有特长的人都会 成功,但至少有特长让成功的概率变大。换一个角度看,个人的强烈爱好还可以 促成坚强个性的形成,乔伊的成功与这种从小形成的坚毅不拔的个性有极大的相 关性。真干事业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挫折,没有意志必然很快夭折。若遇到挫折后 找权势找后台支持,这也能成功。在中国大多是这样的成功人士,但这样一般不 能搞出真正的对社会有利的事业来。坚强个性的培养,这是统一灌输并要求学生 听话的教学很难胜任的。中国有大量知识很多(但不是融会贯通)的书呆子,没 有领导的教导,他们什么事也不会做。   一个人成功,除自身素质条件外,还需要外部条件。乔伊外部环境极其复杂。 如果都象中国的作者,为了美化或突出主人翁形象,简化她的实际生活环境,那 么观众观后除了盲目崇拜她的超能力,实在不能得到什么。乔伊的环境,在中国 人看来极其糟糕,但细心的人会发现,让她不堪重负的家庭也是引导她成功的因 素之一。她父亲一直认为她一无是处,但还是爱她的,尽他的能力帮助她的。最 感人的是她的前夫,虽因说不清楚的原因离异,但一直真心帮她,是一个绝大多 数中国人无法相信存在的异性朋友,特别是帮她认识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网络经销 商,这是她成功路上的关键。中国哪部片子不宣传除了爱就是恨,这样的文化环 境怎能让人拥有处理好复杂生活走向成功的能力。   这部片子是部难得的了解超能力的很实在的片子,要望子成龙的家长们不妨 听我的建议多看几遍。 【丝露集】∽∽∽∽∽∽∽∽∽∽∽∽∽∽∽∽∽∽∽∽∽∽∽∽∽∽∽∽∽∽ ◆              洗澡这事儿                ·刘振墉·   住在美国的公寓里,全天有热水供应,卫生间有浴缸,所以任何时间都可淋 浴或泡澡。我每年回国一段时间,家里也装有热水器可以淋浴,洗澡极其方便。 但在从前,冬天洗澡对我来说,却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儿时住在农村集镇上,隔五六户人家就是浴室,俗称澡堂子。入冬开张后, 门口挂个灯笼,以示当天正在营业。其实,澡堂子一旦开张,就不宜间断,停一 两天再升火,所费柴草得加倍,故而整个冬季总是天天开张的。由此,乡人中流 行了一条歇后语:澡堂子的灯笼——天天挂,用以形容不间断的事物。我从未在 这家浴室洗过澡,因为没钱。冬天身上痒时,就乘中午烧一盆热水,脱下上衣用 热毛巾擦。   1947年冬天,我是在如皋师范度过的。学校没有自来水,更无热水,实在难 受,就打一桶井水,在太阳底下快速地擦身。   五十年代初在泰州时,要洗澡有个方便的场所,就是老虎灶。通常在小隔间 里有个大木盆,付二分钱人民币,业主打给一桶热水就能痛快地洗个澡了。   苏南地区的经济、文化较发达,洗浴设备较好。在张家港的塘桥一户商家, 看到过家庭浴锅。占地约两平米的小间,支了一口大铁锅,烧热了水供一家人洗 澡,一个个地洗,大概先后得“论资排队”了。听说这是当地小康之家的标配。   六十年代在江苏句容,各生产大队,通常在空地造两间草房为浴室,由生产 队轮流使用。哪队轮到时,派人带柴草去烧水,全队男女老幼都能洗个澡。   在五十年代,军人生活还比较艰苦,营房里少有浴室。1951年我住在南京作 厂的西营房,洗澡时整队步行五六里到汤山温泉。那里的大棚能容纳一两百人, 浴池里的泉水不断地流淌,清澈见底。泡温泉虽然痛快,但回到营地又是一身汗 臭了。   1952年冬,我被补充到炮十九团,驻地在南京紫金山北麓的朱庄营房。紫金 山的南侧平缓,而北坡陡峭。因为营区无洗澡设施,我与同伴只好每周一次绕行 五六里到孝陵卫洗澡,回程时抄近路,从无梁殿前右转,沿山脊经过几处名人墓 地,再小心地从陡坡下到山脚,就快到营房大门了。我们团部有个会计,见他时 时歪着脑袋,别人告诉我,他是在南京工人文化宫洗澡时,被淋浴的热水烫伤了, 康复得很慢。我猜想他是第一次洗淋浴吧!不过,到这时我对淋浴是什么东东, 还毫无所知。   1952年早春,我们四个南方兵被派遣到山东即墨的步兵100师去。即墨城已经 有二千多年的历史,而且近海,又有铁路从旁边经过,到青岛不过三四十公里, 理应是个繁荣的县城,但却令人大失所望。街道两旁全是低矮的平房,有的还是 泥坯房,开张的店面很少,市面极其冷落,跟苏北的农村集镇差不多。当时我们 到处找浴室想洗澡,找遍全城也找不到,问当地人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公共浴室。 我一直很纳闷,是不是当地的人都不在外面洗澡?或者人们冬天根本就不洗澡? 步兵100师是由原胶东四旅改编,绝大多数是本地人,也许没有洗澡的要求,南 方人就难以忍受了。   1953年初,我随所在的炮三师师部进驻福州东北郊的新店,这里原来是二十 八军的军部,却没有浴室,要洗澡得到市区去。   泡温泉差不多人人都喜欢,可惜的是,温泉往往藏在深山,远离都市,普通 人难得享受。南京汤山温泉名闻遐迩,南京人若想去享受一番,先得奔波三十多 公里。福州温泉却在市区,好比是在家门口,这可是福州人的福气!   福州的鼓楼区温泉路上有家“大众浴室”,1953年初我曾多次光顾。大众浴 室分楼上、楼下,楼上是雅座。楼下大池面积约二十平方米,座位就在浴池的周 边,脱下衣服走过几步就可以下池了。楼上所谓雅座,只有洗浴池是单间,座位 也是在公共的大堂,不过每人有一张竹椅,旁边有个简单的挂衣架,提供一条大 浴巾和一块毛巾。进入单人浴室,要向上跨一大步,面积小得只有一个多平方米, 有一个浴池(无淋浴)和一张狭小的骨牌凳。浴池是长方形,深约一尺多,大半 在地面下,用水磨石砌就。安静清洁,洗浴时间不限,温泉水尽用,就是费用太 贵。洗大池每人五分钱(旧人民币五百元),雅座浴资三角,竟然是大池的六倍。 我的住处附近有家馄饨店,一大碗馄饨才五分,洗一次澡要花掉六碗馄饨的钱, 何况我的津贴费一个月才一块三角,所以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不怕人笑话, 我完全是出于虚荣心和好奇心,才光顾过雅座一回。   在福州泡温泉,最轻松、最舒服,也是最省钱的,是泡郊外的田间温泉。经 人介绍,我们在城北郊区,距市政府不远处,找到农田中间的一家浴池。浴池是 用砖头砌的,面积有三间房子大。全毛竹结构,蓬顶盖的是竹席,四周是竹片编 的篱笆,没有一根铁丝、铁钉,真的是“全天然”。有个老头看守,有人来时就 过来收钱,每人两分钱(旧币200元),然后就离开了,没有任何服务。看得出 浴池里的水在不停地流淌,可知水流量不小,水质透明,这些水最后流向稻田里 去。我们几个年轻人泡在温泉里天南海北地闲聊,常常忘记了时间。在浴池里, 有星星点点的光线从棚顶竹席的孔隙间投射进来,也能从竹片篱笆的缝隙间,看 到远处的农舍和行人,不过棚里面较外面暗,又远离村庄和大路,无须担心“春 光外泄”。   从1953到1955的两年,我住在朝鲜江原道的深山老林里。由于森林覆盖率较 好,棚屋前的涓涓细流终年不断,为我们的洗脸漱口擦身提供了方便。入冬后水 沟表面虽然结了半寸多厚的冰,冰层下仍有水在缓缓流淌,我们仍然可以在此洗 脸漱口,但洗澡擦身就太冷了。   有一次我和老陈闲逛时,发现后勤部门在一处工棚里锯木板,用从卡车上卸 下的发动机带动机锯,大汽油桶装了大半桶水代替水箱。机器停工时,汽油桶里 的冷却水正好温热。我和老陈立即抓住机会,先后在桶里擦洗一番。此时气温在 零下十几度,得飞速地脱去棉袄棉裤内衣跳进热水桶里。至于浓重的汽油味,浑 浊的水,这些都顾不得了。   1955年初春,部队即将撤回华东,我参加十几人的先遣队提前半个月回国。 一到安东(丹东)住下,首先要办的事,不是下馆子、看电影,而是找浴室洗澡。 在浴室还遇到一件趣事,当我们脱光衣服临下浴池索要浴巾时,才被告知,由于 对抗细菌战,浴室不提供浴巾,得各人自备。处境尴尬,只好用刚刚脱下的内衣 或内裤充当浴巾。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到底有没有细菌战这回事?   1955年底,我终于脱下军装,转业到城市工作,享受到都市文明,洗澡也就 不成其为问题了。   现在的人,谈起居住条件,离不开一个量化指标:几卫几浴?差不多家家都 有一个甚至两三个浴室。各家各户的太阳能、电、煤气热水器日渐普及,要洗澡 如此方便,公共浴室理应失去存在的理由。美国的确是这样,但中国的公共浴室, 还承担着特殊功能。   我每年回国小住,总是迫不及待地到附近的公共浴室去,只是为了擦背和修 脚。先在温水里泡十几分钟,然后躺在长条凳上,搓背师傅手按海棉或丝瓜络, 用力在全身搓,从颈项一直擦到脚板底,碎面条状的污垢物从身上往下掉。真难 以相信,我的身上竟然附着这么多脏东西。修脚实出于无奈。我与另一半晚年相 互剪脚趾甲,避免弯腰屈腿的痛苦。几年前老伴弃我而去,从此我尽可能求助于 浴室里的修脚师傅。每次从浴室出来,轻松、舒畅、愉悦,幸福感油然而生。   街头巷尾的公共浴室,还是老年人和基层劳动者的休息场所。在浴池边上, 常看到有老人躺着一动也不动,也不知睡着没有,真佩服他们对于闷热和异味的 耐受力。大堂里的浴客,多是洗完澡的,躺在那儿喝茶、抽烟、聊天,也有的在 呼呼大睡。每天在浴室里耗三四个小时的大有人在。当生意兴旺,大堂里快要满 额时,服务员就会向早来的顾客们频频送上热毛巾,老顾客也就心知肚明,赶快 穿衣走人。   长江边上的扬州,自古就是消费型城市,尤以服务业著名。“扬州三把刀”, 指的是菜刀、理发刀、修脚刀,但不是指刀具本身,而是其所属的餐饮业、理发 业、浴室业。扬州人又有懒名在外,即所谓“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就是 早上坐茶馆,晚上泡浴池。   在扬州,公共浴室越开越多,档次也年年升级,越开越豪华。这是因为,浴 室还承担了一项新的职能:交际和应酬。无论是考察、评比、参观、检查,甚至 探亲访友。如果是上级机关来人,都得诚惶诚恐地招待;兄弟单位来人,也要热 情接待,下次你去人家参访时,才能得到投桃报李。除了寻常的吃喝玩乐,还有 项特殊的招待内容:请你洗澡。受官场风气影响,民间的谈买卖、签合同、办婚 礼、过生日等等,也有将洗澡列入活动内容的。   我曾经应邀光顾过郊区的一家中级浴室,洗浴区有两三百平米,温水池、热 水池、桑那、盐浴、冲浪、按摩等,还有好多设施与服务,说不出名字也猜不透 内容。洗浴中间,可以换上宽松的衣服,到茶室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也可 以到自助餐室吃点心,有二三十种食品供选择。我当时的感觉是:这不是神仙过 的日子么!   至于市区的高档浴室,以及门口有保安的神秘会所,内部享受如何不敢妄言。 记得有一家高级浴室门口,曾竖立过一块看板,上面有八个大字:“太太放心、 领导放心”。至于放心什么它没有说,大概算是新时代、新社会的新谜语吧! ◆             回忆挚友路绍泉                   ·张福基·   “一个人在生活中实现的,无非就是变换方式弥补童年的尝试。”    ——(德)阿多诺   路绍泉数天前离去了,消息是如此突然,令我震惊。就在这个初冬,我还约 他们夫妇来厦门相聚,他说夫人不良于行,结果未能实现。我说以后我去北京看 望吧。结果这这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绍泉比我小一岁,我们的生命有三段重要的交织,成长经历相近,命运相近, 我们是一生的朋友。   1950年我们进入川大附中初中二年级,当时的川大附中由原川大附中与私立 桂溪中学合并而成,后者是一群进步青年在地下党领导下成立的学校。绍泉来自 桂溪中学,我则是转学过去的。我不适应前一所以严厉管理的学校,由我的姐姐 建议转学。她也是桂溪中学的创建者之一,我的父亲还是桂溪中学的董事。桂溪 中学的这段历史记载在桂溪中学的创建者们2007年出版的一本书《如诗年华》以 及成都文史资料选辑第26辑中的《黎明前的一盏明灯-成都桂溪中学》。   川大附中坐落在成都东郊,叫做三瓦窑的地方。我们大多住在学校里,每周 回家一次,星期天下午回学校需要步行十来里路。一年当中景色最好的是油菜开 花的季节。我们就穿行在明亮的黄色田野当中,闻着浓郁油菜花香。伴随我们的 是花间匆匆飞舞的蜜蜂。只是在下雨天,这条路非常难走,穿草鞋也不行,因为 黄土会粘住草鞋,很难拔出来,所以只能赤足去上学。不过夏天和秋天常常不必 步行,由于有一条从成都东门通向学校的河流,河里还可以看到小鱼。在河水涨 满的夏天或秋天,我们会趁船上学,船是顺流而下的,船夫们摇着撸,低声的唱 着号子,轻松的缘江而下。在校门口就停在码头上,让我们上岸。大约是绍泉或 另一位同学与船主认识,所以没有收过我们任何乘船的费用。   川大附中校园以前是一个造纸厂,一个原料池成了我们的露天游泳池,游泳 池很少换水,我们发现里面有小的桃花水母,但至今我也搞不清水母是哪里来的。 造纸厂厂房很宽大,有许多秘密的角落供我们探险,有时同学爬得太高下不来, 还得向老师求救。老师当中年轻单身的就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很喜欢川大附中那种积极向上和民主的气氛,也很喜欢那些从川大毕业的 年轻教师。就在这里我与好朋友路绍泉朝夕相处一年半。绍泉来自桂溪中学,他 常常给我讲起49年以前师生们在地下党领导下闹学潮的故事。他们常常声援川大 学生的民主运动。记得绍泉给我讲过在桂溪中学每个周末,师生们都会举行晚会。 他说有一个节目特别可笑,当时四川教育厅长叫任觉五,常常出面制止川大学生 罢课。为了嘲笑他,桂溪中学晚会曾经表演过一个节目,就是在舞台上面拉一个 屏幕后面趟了许多学生举起脚乱舞,后面照着灯光,影子投在屏幕上。这个节目 就叫人脚舞。   由于以前经常罢课,所有49年以后学生们仍然把罢课不当成一回事。我们班 就举行过一次罢课。罢课起因是学校要把我们的班主任陈雪樵老师调到高中毕业 班去,而我们很喜欢这位班主任。有一位会二胡的同学还编了一首歌,老师来上 课,我们就唱这首歌。老师就告诉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于是到我们班上来,吓 唬大家说,现在解放了,罢课就是特务行为,你们不是特务,但罢课是特务行为, 于是大家害怕了只得重新上课。学校也没有再去进一步抓黑手,找坏头头之类。 以后我们的班主任是余光远老师,他是著名作家流沙河的堂兄弟。我们和他玩得 很好。他当时还是单身汉,就住在我们男生宿舍隔壁,每天早上叫我们起床,晚 上巡视宿舍,制止我们聊天,让我们按时入睡。一些家在农村的同学还会从小河 里摸些小鱼小虾送给他,他像个大小孩,常常和我们聊得很高兴。以后先后担任 我们班主任的洪长荣和朱清洁老师也很和蔼可亲。记得那个时候成都平原还有土 匪,就在附近的石板滩与解放军交火,晚上可以听到枪声,老师还组织同学们轮 流守夜。大家悄悄的躲在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望着河对岸,看有没有动静。有时 看到一个影子仿佛在动,就用一根树枝指向它,许久以后才发现它并没有动。以 后土匪被消灭我们也就不再守夜了。   当时我们对物理和化学都特别有兴趣,还省下零用钱买了一些仪器想自己做 化学实验。绍泉还参加了一个由高年级同学陈春先(猫哥)组织的无线电小组, 自己组装收音机。当时收音机是用电子管组装的,他们会从地摊上用低价买一些 二战留下的军用电子管,还会到川大航空系停放操场一角停放的一架旧飞机上偷 偷拆下一些电子管,偷拆的办法是由一个也姓陈的同学坐在机翼上拉胡琴,如果 有人来,就拉‘金蛇狂舞’猫哥听到就赶快逃走,这种方法很有效,他们从来没 有被抓住过。当然拆下的一些电子管线仍然归学校的电小组所有。另一位性陈的 同学很调皮,他一个人负责管理全校有线广播系统,我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 ‘唯一电’。广播室坐落在一座空楼的三楼上,放学做操是都由他放音乐。他把 有线广播系统都装在抽屉里,锁上抽屉,并且在抽屉上用纸条上写上有电危险。 有时他心血来潮会在广播中播放‘采槟榔’。这首民歌在当时被认为是黄色歌曲, 老师听他到就会到广播室来找人,但是‘唯一电’早就躲起来了,事实上这座楼 空房子很多,四通八达,还可以爬到上一层去,藏起来是根本找不到的。这种猫 捉老鼠的游戏他玩过许多次,但是没有被抓住过。老师有没有认真去抓。歌播放 完了也就算了。   当时绍泉参加了一个无线电小组,跟着猫哥学习自制矿石收音机和电子管收 音机。他以后转向工科方向,大概与这段经历有关。毕业以后猫哥由川大保送留 苏,并以优秀成绩毕业于莫斯科大学物理系,在毕业典礼上还代表中国留学生过 讲话,回国后他在物理所工作,60年代和几位年轻的学者从事统计物理与固体物 理的研究工作,发表了许多论文,他们还被戏称为陈春先学派。以后作为负责人 研制成功中国的核聚变的托卡马克装置。猫哥的人生道路比较曲折,他以后在访 问美国时看到硅谷发展对美国的高新技术的贡献,决定在中关村建立科技公司, 成为这方面的先驱,我在80年代看到过报刊上关于他整版的报道。不过他并不善 于经商,未能建立一个很成功的科技公司。事实上他们那一代人都充满了家国情 怀,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源于要对国家做出贡献。郝柏林院士在他去世后在科学 网上发表了一篇详细的纪念文章,介绍了他的人生道路。   50年代初我们升学不存在高考压力,因为当时中国中学生很少,而为了建设 国家,新成立了许多高等院校,北京郊区新成立了八大学院。当时考大学几乎是 一个萝卜两个坑,落榜的就是完全学不懂的同学。当时高考录取也没有以后通行 的基于家庭出身的歧视。我们没有体会过应试教育,学习很大程度是基于好奇心, 希望对于神奇的世界有所了解,我们觉得物理课中牛顿力学特别清楚,化学就有 些搞不清,不同元素的化合价是哪里来的,老师简单地告诉我们和不同元素原子 的外层电子数目有关,氢原子,氧原子外层各有一个和6个电子所有两个氢原子 和一个氧原子构成一个水分子。于是我们就进一步去了解周期表各族元素各层轨 道上电子的分布……我找到了开明书店出版的开明青年丛书中的一本波兰物理学 家因费尔德写的《科学在今日》(原名叫《物质与量子》)。这本书介绍了物理 学家通过光谱的研究和量子力学发现了原子结构的故事。这些只是科普介绍,我 们又找量子力学的书来看,发现根本看不懂,困难在于数学。从那以后我就决心 要学好数学。   川大附中校址在原川大的先修班所在地,有一个很好到图书馆,有两类书特 别吸引我们,一类是3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介绍物理与化学知识书籍,这批书 籍是抗日战争以前出版的,有许多插图印刷精美。有许多实验装置和科学家的照 片。更重要的是它把科学的历史与科学家的故事结合起来讲,非常有趣。我们一 同学习,讨论和共同理解了许多自然科学的内容,印象深刻的是关于热力学第二 定律和熵的概念让我们讨论得最久。我们发现那些科学家的照片都是英俊体面的 人物,例外的是克劳修斯的照片,我们觉得他面貌有点可怕,更可怕的他的克劳 修斯不等式和热寂的概念,我们感觉到那是宇宙可怕的最终状态。大家就杞人忧 天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读到太阳系形成的星云学说,知道星系的形成是一 个熵减少的过程,于是大家又有了一点释然的感觉。那个有点令人害怕的克劳修 斯的照片,也就渐渐就淡化了。另一类书是二战结束以后出版的介绍原子能和原 子弹科普书籍和天体物理的科普书籍,包括物理学家伽莫夫的作品,这也是我们 很感兴趣的。   我们的化学老师陈雪樵和物理老师俞绍迪和刘慧修讲课都引人入胜,还耐心 地解答我们没完没了的问题。另一个学习的动力则起于对付平面几何中难题的挑 战。数学老师俞绍梧上课有很特别的方式,他把几何题目写在黑板上并画上图 (这样做比学生做省时间)然后问学生有没有人会做,如果有人会做,他就让同 学自己写在黑板上然后给大家讲。这样活跃了同学的思维,激发了学生竞争的心 理也训练了他们的书写和口头表达能力。只要会做的题目,大家都愿意上黑板, 一般情况下学生都能自己做出题目来。俞老师常常穿一件很旧的西服,有几个调 皮的同学就背后叫他西服讨口(四川话乞丐)。他还使用一些简约的记号如直角 三角形他记做rt然后画一个三角形。所以我们就背后把他叫做rt,把他的哥哥俞 绍迪老师叫rt'。   前面讲到的开明青年丛书也是我们在图书馆里找到的。但是它们是二战以后 出版的没有插图,纸质与差多了。此外我们还对50年代初出版的苏联科普作家伊 林写的一些科普读物很有兴趣,常常去图书馆借些书看。记得有一次绍泉告诉我, 他借了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本来是想知道炼钢的过程,结果是另一个 内容,他就把书还了。实际上我们当时特别单纯,心目中的英雄都是伟大的科学 家.我们的人生目标就是以科学服务祖国。我们许多读过苏联的青年读物,印象 比较深的有苏联空军英雄阔日杜布写的《为祖国服务》他说他小时身体很差,以 后坚持锻炼变得很强壮,这大大提高了我们体育锻炼的积极性。另一本书是苏联 飞机设计师雅可福列夫写的《一个飞机设计师的自述》。他所设计的雅克式战斗 机在二战中为击败德国立下了卓越的功勋。这本书鼓舞了我们努力学习科学知识, 长大后为祖国服务。但这本书的一个细节也让我们产生了一点疑问,书中讲道雅 可福列夫在建立苏联飞机工厂前去美国考察,参观了美国飞机工厂。他发现美国 的飞机工厂附件有环境很好的工人住宅区,他觉得这样很好,于是回国后建立雅 克飞机工厂时也建立了这样的工人住宅区。我们觉得这好像和政治课上给我们对 于美国的印象不一样。我们政治课上美国就是充满贫民窟和泥泞,工人受到残酷 剥削的地方。这个疑问我们一直没有得到解释。但我们多少有些顾虑,没有去问 政治老师。这位政治老师好像是川大实习的一位学,生叫董朝瑞,他还代替了我 们的班主任,与其他老师不同一点也不可亲。他第一堂课就让我们大开眼界。讲 起了斯大林与反党集团的斗争,在黑板写上了托洛斯基、加米涅夫、布哈林、李 可夫等一大串名字讲起他们的破坏活动,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这且不说,立即 把阶级斗争落实到了班上。落实到了操行成绩上,绍泉家庭成分是大概是小工商 业者,表现也不错操行成绩就是乙,我家庭成份是地主,虽然学习努力,操行成 绩就是丙。当时时我没有在意,仍然升了高中—华西大学附中,但是高考就有问 题了,操行不及格是不可以考大学的,当时学校向我核实操行成绩,我照实说是 丙,学校老师很奇怪,根据我平时的良好表现,同时入学考试又是第一名,他们 大概把我初中毕业的操行成绩改成了乙,因而我顺利进入了北师大。绍泉被录取 人北京工学院,一所国防院校。绍泉不大喜欢他的专业,就在第二年重新考入了 南开大学物理系,这些事在60年代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从这几件事还可以看出, 当时环境相当宽松。这种环境让绍泉有机会学习自己有兴趣的专业,正象爱因斯 坦所说,兴趣是最好的教师,绍泉终于学有所成。   当年我们的学习不那么紧张,晚饭后到晚自习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我们 常常在校门口一条宽宽的田埂上散步,四川人常常自称为老子,我们就把这“老 子”们常走的条田埂叫得文雅一点,叫做乃翁路。我与绍泉散步最多,散步中我 们会交换一些读书心得,讨论一些搞不懂的东西。黄昏田野上的晚霞非常美丽, 田野里农人已经回家休息,当时农民只是在农忙季节比较辛苦,平时不会干得很 晚,一般都是日入而息,四川是有名的天府之国,农产品供应非常丰富,都江堰 建成后数千年没有闹过灾荒,50年代我们学生轮流帮厨,自己磨豆浆,伙食很好, 经常‘打牙祭’市场供应也非常丰富,和现在一样,没有粮票,肉票布票。经历 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折腾,直到80年代四川才恢复了50年代的模样。那时黄昏 时刻田野上只有赶鸭人执着长长的竹竿在赶鸭子,把它们集中起来过夜。当时赶 鸭人从四川盆地边缘的一些乡村出发,买了小鸭子一路经过稻田,赶到成都去卖, 小鸭子一路在吃水田里的小鱼小虾和草,不用什么饲料。这些赶鸭人也受到农民 的欢迎,因为小鸭每走过一块田地就等于除了一次杂草。赶到成都鸭子长大就可 以出售了。赶鸭的工作是很辛苦的,赶鸭人都只带简单的行李和用来把鸭子围起 来过夜的草篱笆。但他们收入颇丰。我们学校在城郊,鸭子赶来时已经很大了。 有时第二天我们还可以在水田里捡到鸭蛋.还记得我们散步时也有别的活动,当时 刚刚发表的歌曲“歌唱祖国”就是在那条田埂上大家一起学会的。   当时同班同学当中,绍泉和刘怒东(文化大革命中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改名 刘愚)理化最好,罗桥林和我数学最好。以后绍泉在北京从事电光源研究,曾担 任北京电光源研究所副总工程师和美国通用电器公司(GE)中国部高级顾问,为 中国白炽灯向萤光灯的转型做出了贡献。刘在上海植物生理研究所从事植物学方 面的研究,他在农产品保鲜方面的成果获得过中科院的科技进步奖。罗在北京数 学所工作也很有成积。我的道路比较曲折,58年被补划为右派,打倒四人帮后才 得到改正,以后在新疆大学和厦门大学工作,也取得一些成绩。   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以后80年代我们都见过面,虽然大家都非常高兴,但同 时是大家都非常忙,急于抓紧时间找回被政治运动所耽误的岁月,大家全力以赴 地工作,没有多少时间来往,直到退休后,通过微信,我与绍泉才有比较密切的 联系。刘怒东可能与子女住在国外,我们失去了联系。   绍泉离去的消息传来,我决定写下这些往事作为纪念,这是一些少年人50年 代初的一段难忘的成长经历。同时我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多年以前几个少年散步在 田野间,交谈着科学,幻想着外来,天边有美丽的落霞,地平线上可以看到几座 废弃的瓦窑和大片稻田,在水稻成熟的季节空气里散发着稻香,景色让人流连忘 返…… 【网里乾坤】∽∽∽∽∽∽∽∽∽∽∽∽∽∽∽∽∽∽∽∽∽∽∽∽∽∽∽∽∽ ◆              从“甲乙丙丁”谈起                  ·truist·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字是天干,是序数词,表示第一到第十。郭 沫若考释“甲乙丙丁”起源于古代渔猎社会,分别代表鱼的鳞,肠,尾和眼睛。 丁为什么和眼睛有关系呢?据郭考释“丁”就是“睛”(同音)。成语“目不识 丁”本意是指眼睛看不见眼睛自己,后来被讹用或借用为指不认识字,没有文化。 郭同时还推测“戊己庚辛壬癸”是商人根据当时常用武器的形状造出来的字。甲 乙两字读音,和现在基数词“一二”非常接近。现在一些方言里面说“一二”就 是“ya,yi”或者“ya,ni”。天干是十进制,可以自然发生。因为人有十个手指头, 也有十个脚趾头。十进制的基数词应该非常古老,大概和语言同时发生。 商朝甲骨文已经使用天干地支联合记日(六十天为一个周期),同时仍保留 使用天干(没有地支)来记重要祭祀日子(十天,或者一旬,为一个周期,类似 于现代的星期或礼拜)。采用较短的周期来循环祭祀祖先或神灵是比较自然的, 也显得心诚。商族的先公先王都有固定的祭祀日子。比如武丁,应该是固定在丁 日祭祀的。时间一长,商族的先公先王的祭祀日就成了他们的庙号了。这就是为 什么商王名号里多有一个天干的名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出于 《礼记·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历代皆讹化为“沐浴净 身明志求新”之意。郭沫若指出其实为“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的祭祀日子 记载。为什么兄放在最前面呢?这可以用祭祀牌位排列的昭穆制度来解释:“始 祖居中,左昭右穆。父居左为昭,子居右为穆”。注意这里指的是受祭祀者牌位 的左右关系,和祭祀者面对的左右关系刚好相反。 右中左 兄祖父 日日日 辛辛辛 有人考释天干十个日期,以丁(第四)和辛(第八)为尊日或好日。因此, 受后代尊崇的商朝先公先王及其配偶,享有在丁日和辛日祭祀的待遇。这是为什 么呢?可能是因为商朝时期古代汉语已经具有四字组合(四言)的音韵特质。周 朝诗经里面的诗,很多是四言,而且很可能有声调平仄。语言流变不会那么快, 所以可以合理推测商族人的语言也有大量四言。殷商时期,各诸侯国贵族(比如 周)应该是使用同一种语言,属于同一个语言文化圈。某些方国可能使用相近或 者不同语言。《诗经·商颂·殷武》有“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 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这首祭祀颂诗是春秋时代宋国(商遗族的国)祭 祀他们的先王武丁所作的。古代流传下来的成语也大多数是四言。“丁”和“辛” 恰好处于四言押韵处,被当成特殊的“好日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合理推测,商族人一开始使用十天干记日,后来才加入十二地支,也用 来记日。纯天干记日则保留为祭祀记日。这样就有两套互不相关的记日法。地支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字是如何来的呢? 郭沫若考释为天文黄道十二宫(也就是现在的十二个黄道星座)。这是非常合理 的。黄道白道,就是太阳月亮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等行星在恒星形成的相对固 定的天空背景上运行的轨迹。太阳一年在天球上行走一周;月亮一个月行走一周, 一年约十二周。木星十二年(精确值是11.86年)行走一周。金星木星是仅次于 太阳和月亮的最亮的星。古人早就发现木星具有十二年的黄道周期,并采用了用 木星(岁星)在天空的位置来纪年。这个木星周期的十二进制被商人知道后,用 来和十天干相配记日。问题在于,商人本来已有(自然发生的)十进制天干记日, 为什么引入木星(岁星)地支十二进制以后非要凑成六十进制呢?为什么不是一 百二十进制呢?一种非常可能的解释就是地支十二进制和六十进制是同时被商人 知道并采用的。六十进制本来和十进制及十二进制无关,是起源于巴比伦的一种 独立的进制。六十进制比十进制更大,有优越性,因为六十可以被二,三,四, 五,六整除,能够满足日常商业交易等分的需要。商人发现十进制和十二进制拉 链式匹配,恰好是六十进制(最小公约数)。 古人又假设了一颗和木星相对并在黄道上反向运行的星,叫岁阴或太岁(大 岁)。古人把黄道周围的恒星划分为十二个区域或者星座,并赋予一些想象的图 形和神话。比如人马座(也叫射手座)图形是人头,狗头,马身,狗阴,鹰翅等。 太岁每年出现在一个特定的星座,十二年为一个循环。郭沫若考释商朝就已经有 了的十二地支之“亥”,就是指的人马座。《左传·襄公三十年》“……臣生之 岁,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於今,三之一也...史赵曰亥有二 首六身,下二如身,是其日数也……”。这里“亥”对应“大渊献”。 古代(最早可能出现在周末秦初)辞典《尔雅·释天》有:“大岁在甲曰阏 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强圉,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维,在庚曰 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昭阳。岁阳。大岁在寅曰摄提格,在卯 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滩, 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司马 迁在《史记·天官书》和《史记·历书》里面记载的天干地支名称次序略有不同, 或文字读音相近而汉字不同。可以合理推测这些奇怪的名称是音译过来的外来语, 而且应该是同一种外来语。比司马迁早两百年左右的屈原在《离骚》里面有: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如果现行的《离骚》确为屈原所作,这些 星座或星象外来语在战国时期就已经传入中国了。 据我的理解,在屈原和司马迁时代,木星或太岁的十二年轮回有两种用法, 一种是用来标记十二个循环年,星象迷信色彩浓重,而且是直接结合天象观测的。 一种是和天干合并为六十(甲子)进制,用于记年,纯粹是数字意义,没有天象 意义了。这两套记年方式是独立的。后来天干地支占据主导地位,因为周期长, 更实用。也是因为社会更加发达了,人考虑的事情和时间更加宽广了。 总结一下,十天干曾经独立用于记祭祀日,十天一循环;和十二地支拉链式 结合用于记普通日,六十天一循环。十二地支曾经用于独立记年,有星象迷信色 彩;和十天干结合以后用于记年,六十年一循环。十天干是自然发生,十二地支 源于天象(木星)观测,可能最早发源于中东地区,在商周时期已经传入中国。 ◆           底层的呐喊——评话剧《国际饭庄》                  ·满江红·   某省交通厅下属的一个建筑公司第三项目部在南徐县修建高速公路,修成之 后大部分车辆会舍弃国道改走高速,这样就断了南徐县公路局拦路罚款的财路, 引起了其敌对情绪。一个午后,公路局田局长的女秘书煽风点火,挑唆田局长去 破坏高速公路施工。田局长那时喝得醉醺醺的,稀里糊涂穿上制服、集合人马, 以查处拉建材的卡车超载为名去工地阻挠施工,与项目部民工起了冲突。田局长 见压服不了民工,于是打电话叫来一帮地痞流氓带刀砍人,砍伤十几名民工,在 现场的建筑公司女董事长见事不好拔腿跑掉了,女民工冯仙儿在混乱中摔倒在地, 她的丈夫民工刘根儿(谐音“留根儿”)却没有拉她一把,而是只顾自己逃跑。 田局长醉醺醺地踩了冯仙儿的脸一脚,使冯仙儿倍感屈辱。项目部的主任和经理 到南徐县各部门鸣冤,但是南徐县的公检法全都躲了起来找不到人,事情过了三 天砍人的地痞流氓还逍遥法外。   项目部主任杨五四是个文化人,觉得这事应该靠打“舆论战”给南徐县政府 施加压力,于是绞尽脑汁、添油加醋地赶出了很多帖子发在湖南红网、乌有之乡 等网站上,结果帖子被秒删,毫无反响。   项目部龙经理一身江湖气,觉得要靠集体示威才能讨个说法。项目部本来组 织了部分民工排练合唱《我的祖国》以参加南徐县红歌大赛,龙经理找到这些他 从农村招来的能唱的民工,发动他们学会《国际歌》,到南徐县政府门口唱歌维 权。冯仙儿被踩脸之后精神大受刺激,问龙经理这次维权能不能让她踩一脚田局 长的脸,龙经理为了把民工发动起来,答应了冯仙儿的请求,并且把“踩他丫的” 作为发动维权的口号。   民工们带上红旗和自己的劳动工具围住县政府门口,在龙经理指挥下高唱 《国际歌》,冯仙儿唱得最激昂。随后警察来到带走了他们,男民工普遍挨了几 棍子。警察问清领头的是谁之后,给民工每人发了200块钱就让回去了,只把龙 经理拘押了几天。   冯仙儿见维权不成,变得神经质了,天天哼唱《国际歌》,把田局长等人比 作歌中所说的“毒蛇猛兽”,言必称踩田局长的脸,结果被大家当成了精神病, 连她请客的饭局也没人敢去了。冯仙儿出身于贫苦农家,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但 是在学校里却因为贫穷而被人歧视。班费丢了,班上的人都怀疑是她干的,她一 气之下辍学去了广州打工。她那时觉得钱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钱,不论走到哪 里都会受人尊敬。她的口头禅是:人生只有三件大事——生下来,死掉了,挣钱。 为了挣钱,她利用自己的姿色和身体与有权势的男人作交易,成了流言蜚语的对 象,年长后只好嫁给了同乡的农民刘根儿。刘根儿貌似老实,实际非常爱财。他 怂恿老婆走杨五四的后门,成功地在工地上开起了食堂,以积累开办农家乐的原 始资本。等到冯仙儿与杨五四勾搭上了,他又指责冯仙儿对他不忠,对冯仙儿强 调娶了有污点的她是对她的恩惠。冯仙儿见龙经理言而无信,杨五四是个软骨头, 丈夫只把自己当工具看待,没人肯替她出头,感到十分绝望。她打听到唱歌维权 取得了效果,田局长将赴一个饭局处理砍人事件,打算前去报仇。   省交通厅某厅长、建筑公司董事长和公路局田局长在一处秘密会所“三方会 谈”,豪饮茅台,决定赔偿被砍伤的民工共计一百多万元,由县财政兜底。杨五 四从中斡旋,给虽未受伤但是被踩了脸的冯仙儿争取了几万块钱的补偿。龙经理 不习惯官场话术,在外面望风。他发现冯仙儿带着一个酒瓶来到,十分可疑,于 是将她拦住。刘根儿因被冯仙儿激将,也带着铁锹赶到了,但是被杨五四拦住。 四人扭做一团,吵闹不休。交通厅长、董事长和田局长只好出来处理这事。田局 长认为冯仙儿、刘根儿就是嫌钱给少了,逐步提高价码,最后答应写一个30万的 欠条。刘根儿贪图30万,不顾冯仙儿强烈反对,弯腰给田局长作了写字台。冯仙 儿眼见自己被出卖,彻底绝望,爬到高处打开瓶塞,将汽油浇到身上,举起了打 火机,坚决不要30万,只要踩田局长的脸。田局长手足无措,一再强调自己是无 意的,喝断片儿了,实在不知道是不是踩了冯仙儿的脸。在冯仙儿和一心想息事 宁人的交通厅长的压力下,田局长鞠躬、下跪,最后终于认命地躺在地上接受冯 仙儿踩脸。冯仙儿走到田局长旁边,抬了三次脚,最终还是没有踩下去,哭着跑 掉了。   田局长感激冯仙儿“脚下留脸”,“自掏腰包”给了冯仙儿30万元,却因此 被老婆怀疑与冯仙儿有染而受到揭发,锒铛入狱。入狱之后,只有冯仙儿去看他, 听说他会厨艺,还许诺等他出狱了请他当大厨。   三年之后,冯仙儿开办的“国际饭庄”开业了,当年的工友有的成了其员工, 有的前来贺喜,董事长送来了交通厅长题写的“国际饭庄”匾额,并说交通厅长 本是要亲自来恭贺的,但是半路被纪委带走了。田局长揭发交通厅长立功,减刑 出狱,穿上厨师服前来报到,受到热烈欢迎。大家回忆起三年前那次事件,但每 个人记忆中的版本都不相同,全剧在众人自顾自的述说中结束。   《国际饭庄》是南京大学艺术硕士班2017届毕业生巨云鹏创作的现实主义黑 色喜剧。作为现实题材作品,这部戏难能可贵的是人物形象真实、丰满,刻画出 了人性的复杂性,使人感到亲切、可信。   项目部主任杨五四是一个小知识分子、基层管理人员。民工被砍,他积极发 帖子为民工发声,赔偿谈判时积极为冯仙儿争取补偿,这都体现了他善良的一面。 但是,他私藏公家的汽油中饱私囊,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诱奸冯仙儿,为了自己的 前程极力阻挠冯仙儿找田局长报仇,这都是他的道德污点。   龙经理是混社会出身的包工头,社会经验丰富,提出了成功维权的方法,是 一个能干事的人。他很讲义气,因有的民工轻易供出了自己是唱歌维权的主谋而 十分生气。但是他为了达到发动民工的目的而哄骗冯仙儿说可以踩脸出气,后为 了自己升迁又极力阻止冯仙儿找田局长算账,这是他无信、自私的一面。   刘根儿是农村贫苦出身,在工地上抡大锤,是劳动人民的一份子。但是他为 了钱不惜抛弃尊严,怂恿老婆勾引杨五四,弯腰给田局长当写字台。他对冯仙儿 缺少真正的感情,而是把她当成了挣钱、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危急时刻抛下 老婆只顾自己逃跑,没有男人的担当。   田局长工作日也喝得醉醺醺的,打个电话招来的是地痞流氓,叫民工来给他 当写字台就像使唤牲口,完全就是恶霸。但他在砍人事件后密切注意宣传部的说 法和县长的反应,这说明他是地方政府利益链条上的一环,砍伤民工亦有环境因 素影响。在冯仙儿“脚下留脸”之后,他反思道:“冯仙儿连30万都不要,偏要 踩我的脸一脚,我让她踩了,但她抬了三次脚,最后还是没有踩下去。你说她为 什么没踩下去呢?唉!还是劳动人民善良啊!”决定仍然给冯仙儿30万。这可以 说是他良心发现了。他的老婆却因之怀疑他与冯仙儿有染,把他送进了监狱。 《国际饭庄》之为黑色喜剧,其荒诞性就集中体现在田局长这个人物身上。他握 有权力的时候损公肥私、大搞腐败,变成平民百姓后反而能参加劳动、自食其力 了。他作恶的时候高枕无忧,一朝行善反而身陷囹圄。用田局长入狱后接受采访 时的话说:“像我这种人吧,你们也知道,宣传部找上我,那我就是孔繁森,纪 委找上我,那我就是王宝森啊!说句实在话,我这人这辈子亏心的事儿没少干, 最后就干了这么一件像点儿人样的事儿,结果就穿上了这身号服,给送到这儿来 了!”   冯仙儿是一个觉醒的女民工的形象。她因为贫穷而受人歧视,遂将挣钱作为 人生最高目标,为挣钱而周旋于权势男人之间。她在砍人事件现场摔倒后,持刀 地痞来势汹汹,自私丈夫自顾奔逃,骄横局长脏鞋踩脸,巨大的恐惧感和屈辱感 使她明白了尊严的可贵和抗争的必要。当《国际歌》的歌声在她的脑海中回荡时, 她意识到田局长们实为与劳工对立的“毒蛇猛兽”,只有拒绝金钱收买、进行坚 决抗争才能有尊严地活在世上。但是,冯仙儿的觉醒和抗争是孤独的、不被身边 人理解的,与其工友对尊严被践踏的麻木形成鲜明对比,而且由于此前她一心挣 钱,“跟杨五四勾搭在一起,先是开食堂,又在杨五四私藏公家汽油的仓库开了 麻将馆,就差在这工地上开妓院了”,有的工友甚至认为她宁肯不要补偿也要报 踩脸之耻是发疯了。   话剧的灵魂在于精妙的“话”。这部戏的“话”以诙谐、辛辣而出彩,有的 还能发人深省。例如砍人事件发生后,杨五四强调“维稳最重要,要以大局为 重”,理由是“这事要是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中央领导嘲讽省长几句,省长就 要狠狠地批评市长,市长挨了批就要把县长臭骂一顿,县长挨了骂就会带上公检 法去日你全家!”这可以说是道出了“天子之怒”的放大效应。再如“三方会谈” 饭局上,交通厅长、建筑公司董事长和公路局田局长动作僵硬、说话一字一吐, 机器人般地觥筹交错、互相恭维。为了给化解建筑公司和公路局的矛盾找个台阶, 董事长和田局长七拐八弯地扯上了一点点亲戚关系,就高呼“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席间领导们夸了杨五四一句,出口成章的杨五四赶紧说: “我这个人不善言辞,承蒙领导赏识,我受宠若惊,我先干了,领导们随意!” 随即斟满一杯茅台一饮而尽。可以说“三方会谈”这一幕对官场饭局话术作了淋 漓尽致的展现和辛辣的讽刺。又如杨五四拦腰抱住举着铁锹要打田局长的刘根儿, 一句话就把他说软了:“你这么干是要坐牢的,你想想,你坐牢了,冯仙儿晚上 睡觉去谁家?”寥寥数语就充分表现了杨五四的善于揣摩人意和刘根儿对妻子不 忠的不满。   农家乐“国际饭庄”的名字,来自于创始人冯仙儿唱《国际歌》维权的经历。 尽管冯仙儿为了找回尊严以生命作筹码拼死一博的抗争其实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昙 花一现,但是这个故事还是呈现了尊严的可贵、发出了底层的呐喊。这呐喊声固 然微弱,但是“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呐喊〉自序》)。 (完) ◆            批判性思维的觉醒                   ·夏沙·   前段时间看到棒棒医生在《我的医学素养曾经这么差》一文中对自己曾经轻 信中医药的“黑历史”进行了“无情揭露”与深刻剖析,也看到这些事被不少中 医粉翻出来当作嘲笑棒棒医生的把柄,他们认为棒棒医生“用过中药注射剂就没 有资格再批评中医药”,然而我在敬佩棒棒医生的开诚布公之余,不得不说句公 道话:“曾经用过中医药就没有资格再批评中医药”的奇葩结论是不成立的,正 如你不能主张“曾经被骗子骗过就没有资格再骂骗子”一样。而且棒棒医生的经 历并不是孤例,而是绝大多数批评中医人士共同的心路历程。   事实上就连余云岫、孙中山、鲁迅、方舟子这样著名的批评中医人士,也都 经历过一个对中医药从信到不信、吃到不吃的过程,这并不奇怪,出生成长在中 国这片神奇土地上的国人,根本无法避免自己从小被中医药所影响,也曾经或多 或少对中医药有过轻信或者深信不疑的经历,甚至有人在自己的中二时期还为此 和批评中医的人怼到过天亮。我们不仅不该对他们的这些“黑历史”冷嘲热讽, 反而应该为他们勇于承认自己既往的懵懂而报以由衷地钦佩,因为认清中医药的 本质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短时间之内就能办到的事。   其实每个不再信中医的人,在他人生的早期都或多或少地信过中医,吃过中 药,真正的觉醒大多数是成年以后的事,比如我就是从研究生阶段才开始。我曾 在之前的文章里仔细地分析过自己对中医药的认识过程:虽然我在高中时读到语 文课本上《<呐喊>自序》里鲁迅的话“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时印象 非常深刻,但其实一直没弄明白鲁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也因此对中医药的本质 并无深入的了解,总以为中医理论虽然荒谬,但中药应该还是无毒有效的,我也 在这样的认识中度过了整个大学阶段,每次得病以后去校医院,医生开的药里面 总包含着很高比例的中成药,特别是牛黄解毒丸,简直是万能神药。直到进入研 究生阶段,我才发现原来社会上存在着另一种有关中医药的意见,也才意识到自 己竟然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同时我通过自己的科研工作掌握了科学思维与方法,知道了科学实验应该怎 么做,开始仔细地思考关于中医药的问题,最后得出结论:中医的理论是荒谬的、 不符合科学的、无法证明的;而中药则大多数是有待验证的,需要弄清楚其究竟 是否有效、有没有毒副作用、毒副作用是什么的。从此以后我开始在现实生活中 拒绝中医药的治疗,在上医院时明确跟医生说不要开中成药,也在自己的生活圈 里成功影响了一批人共同拒绝中医药。   正如方舟子在《批评中医》前言里所说:“书读得越多,学历越高,我对中 医理论的否定,对中药的怀疑就越大”。为什么方舟子认为书读得越多,学历越 高,他对中医药的否定与怀疑就越大呢?因为要认清中医药的本质问题,在我看 来需要一种特质: “求真”,即一种不轻信的精神,一种不盲从的精神,一种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一种要求看到真凭实据再去考虑是否接受的认识态度, 最终我们可以把这些精神与态度提炼成一种思维方式: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而要真正掌握这种批判性思维的工具,没有一定的知识积累和思维 训练,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就注定了要认清中医药的本质,需要一个较为漫长的 认识、思考与批判的过程。如果在高中或本科时期就能把中医药这个问题想明白, 那应该是很早慧,很勤勉的孩子。   布鲁克·诺埃尔·摩尔(Brooke Noel Moore)与理查德·帕克(Richard Parker)所著的《批判性思维》一书给批判性思维下过一个简明的定义:批判性 思维就是指审慎地运用推理去断定一个断言(claim)是否为真。而美国批判性 思维学者罗伯特·恩尼斯(Robert H. Ennis)的定义则是:批判性思维是面对 相信什么或做什么的决断而进行的言之有据的反省思维(Definition of Critical Thinking: Reasonable reflective thinking focused on deciding what to believe or do.)。1990年,美国哲学学会(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发表的联合声明对“批判性思维”做了以下界定:批判性思维是 一种有目的而自律的判断,并对判断的基础就证据、概念、方法学、标准釐定、 背景因素层面加以诠释、分析、评价、推理与解释……理想的批判性思考者凡事 习惯追根究底,认知务求全面周到,判断必出于理据,心胸保持开放,态度保有 弹性,评价必求公正,坦然面对主观偏见,判断必求谨慎,且必要时愿意重新考 量,对争议点清楚了解,处理复杂事物有条不紊,搜集相关资料勤奋不懈,选取 标准务求合理,专注于探究问题,而且在该问题该环境许可下坚持寻求最精确的 结果。不论何种定义,我们都可以总结如下:批判性思维是清除错觉、识破欺骗、 破除迷信、澄清误解、做出好的判断、迈向成功人生的工具;批判性思维是教育 的使命;批判性思维是树立科学发展观,建设理性和民主社会的工具(谷振诣教 授《批判性思维》)。培养批判性思维的习惯和提高运用批判性思维的技能会让 人变得更聪慧,这两者同样重要,无论是举足轻重还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你越是 多地运用批判性思维,你的思维就越经得住考验。   早在美国教育委员会1972年的调查报告中,就已经在强调批判性思维的重要 教育价值:“本科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熟练和公 正地评估证据的质量,检测错误、虚假、篡改、伪装和偏见的能力……这对个人 成功和国家需要都有核心的重要性。”然而在中国的本科教育中,独立思考能力 的教育、逻辑学能力的教育、批判性思维能力的教育,往往存在着非常严重的缺 失,这直接导致了中国的多数大学生往往只会被动地接受知识灌输与政治教育, 毫无独立思考与理性分析某一问题或现象的能力,也不具备查证某一资料可信度 的能力,甚至会被社会舆论与媒体宣传裹挟着成为一个随波逐流、盲从附和的工 具人。   然而人最难做到的事就是自我批判与自我否定,特别是在进行了理性思考与 自我反省后的自我否定。因此方舟子才会认为“能否超出朴素的民族感情科学地 看待中医,是检验一个中国人的科学理性素养的试金石。”   因此在中国从事现代医学的医生或者医学生中,罕有像纪小龙、棒棒医生、 李清晨这样敢于站出来对中医药进行系统地批评质疑的人,甚至哪怕只是表个态 他们都不干,他们或者是不敢,或者是不屑,甚至相当多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有静 下心来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你提出来让他们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或者表个态,他 们或者会以自己的专业身份鄙视你的建议,认为你这是在多管闲事、越俎代庖; 或者会以自己的专业知识不足为由,拒绝对中医药发表内心的真实看法;抑或是 他们只会把中医药当成一种实用的医学手段,强调只要在临床上能用就行,只要 患者最后病好了就行,科不科学根本无所谓,哪怕他们也承认有些效果其实是安 慰剂效应或者自愈现象。   而对于那些学习中医药专业的学生而言,批判性思维往往更加无从谈起。有 相当多的中医专业学生或公开或私下地在各种场合表示过自己学不懂中医,但他 们没有勇气质疑中医理论,只能自认才疏学浅,只能选择敬畏。然而事实上哪里 是因为他们学不懂,不过是因为中医理论的模糊性、解释的随意性、结论的不可 证伪性,让学生感到无所适从,那些声称自己学懂了中医的,又有几个是真的明 白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有跳出这些中医理论,从科学角度来审视这些呓 语,用批判性思维来分析这些臆想,才会明白这些东西大多数不过是自欺欺人的 文化糟粕。但是为中医辩护的中医专业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其实并非是因为自 己还没有觉醒,而是选择了为自己的饭碗辩护。被骗学中医本身已经是一种不幸, 还要想尽办法为其辩护则是更大的悲剧,他们其实也是一群可怜人,因为他们从 一开始就选择了轻信中医的态度,在报考专业时对即将影响自己一生的职业前景 选择了盲从他人,入错了行,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 的牺牲;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更加可悲,因为他们在发现自己受骗以后选 择了自欺欺人,拒绝了理性判断,拒绝了批判性思考,更拒绝了真正的科学精神。   曾经轻信过中医理论、吃过中药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那不过是在中国这片 缺少科学素养的土地上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经历,我们大可不必对此讳莫如深; 可耻的是,在科学逐渐昌明的今天,我们却没有掌握批判性思维的方法,没有恪 守循证医学的精神,还要继续信中医吃中药这一愚昧的举动,继续为中医药当中 的糟粕辩护。虽然明眼人都已经看到了中医的荒诞不经与骗人本质,但即便是政 府,都还要因为各种利益假装它是真的,还要将错就错地玩下去,生活的大环境 就是如此残酷,我们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为了避免良心的煎熬说几句真话罢了, 从现实角度来说你只能拯救你自己和你身边那些能够认同你观点的人,甚至能够 做到这一点都已经殊为不易。   参考资料:   1. 《批判性思维:带你走出思维的误区》,布鲁克·诺埃尔·摩尔著,机 械工业出版社。   2. 《批评中医》,方舟子 著,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   3. 《学会提问:批判性思维指南》(第7版),M. Neil Browne.; Stuart M. Keeley 著,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4. 《批判性思维》,谷振诣,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5. Critical Thinking: What is it? Robert H. Ennis, 1992.   6. Critical Thinking: A Statement of Expert Consensus for Purposes of EducationalAssessment and Instruction, Dr. Peter A. Facione, a report for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Association, 1990.   7. Critical Thinking Skills: Developing effective Analysis and Argument, Stella Cottrell, 2005. 【网萃】∽∽∽∽∽∽∽∽∽∽∽∽∽∽∽∽∽∽∽∽∽∽∽∽∽∽∽∽∽∽∽ ◆              父 亲(十一~十六)                  ·王先鞭·   第十一章   河边小屋 (一)   一个月的治疗很快结束,其间我同二弟已将家搬到河边小屋,妈妈只好将床 拆去,用木板搭成两张通铺,当中用旧毯隔开,我和爸爸、二弟睡门口的一张, 妈妈、妹妹和小弟睡里间。就是这样挤住的小屋,还歇过高山客人,他是爸爸的 朋友,后来帮助过我们。几天后我同二弟砍来几棵小树及竹子,再找来稻草,将 “半边屋”盖为了一间屋。尽管新盖的半间为竹壁茅屋,但一家七口栖身之处总 算解决了。朱舟有夸我们能干,其实在黄秧榜住时我就看到了如何盖草房,胡乱 搭间茅舍,在我已不是难事。   那时,黄秧榜的住户是:梁隆贵家六口人,即父母、三弟兄和幺妹。老二叫 梁隆福,就是当众在坡上乱撒尿的人,由于癖性古怪,且年长我好几岁,所以我 们没什么交往;幺妹叫梁隆英,与我同龄,她没有刘云香漂亮,且有些呆板,我 们交往不多;梁幺娘与刘树槐母亲是亲姐妹,她们也是朱舟有的亲姑婆,这就是 所谓“竹根亲”。于家有五口个人,即父母、于显华夫妇和于显明。此外,两家 人的大女儿、二女儿均已出嫁,所以我未谋面。于家住的“右派”叫唐成淼,据 说是音乐指挥;梁家住的是下放干部,名叫张立,属领导干部。由于二十几口人 只有两家的猪圈可上厕,张立就向朱舟有提出盖间公厕,这样我就参加了盖“照 壁”厕所的工作。自然,挖茅坑、盖茅屋主要由于显华、梁隆福、于显明和梁隆 华完成,我只是打杂。   初到黄秧榜爸妈就鼓励我们向山民学习,二弟很快学了一口流利“倒话”, 三妹、四妹则早已改“吃饭”为“欺饭”;见于显明、梁隆华自家打草鞋,我也 学起打草鞋;见于显华编背篼,我站在旁边看,于显华则说:“你以为是打草鞋, 看下就会了!”我没有开腔,也不好意思老站在旁边“偷看”,只得走开了。 “偷看”是我的老习惯,在浮图关小学读书时,放学后不顺公路回家,偏偏走 “七牌坊”老街,打铁、磨麻油、做豆腐、打糍巴……都要站在旁边看一会;走 出下街口便是农田,春天看犁田、插秧,秋天看割稻、挞谷,冬天看挖藕、磨藕 粉等等。后来搬到小龙坎,空了也爱顺街漫步:“尚”皮鞋的女工将相反方向的 麻绳尖抽出咬在嘴里,再用劲朝相反方向拉紧麻绳;做滚筒毛刷的女人很美,听 口音,想必是“下江人”,她们身着清洁旗袍,坐在清洁的屋里,纤手拿着漂亮 的小木拍将一撮撮黑猪鬃拍齐、扎紧,或将一撮撮捆紧的黑毛头蘸上生漆,插进 木滚筒密集、成行的眼里……这些,都是我儿时的“偷看”。   几天后我也砍来竹子为自家编了一扇竹门,将晒谷房的土墙“缝”稍扩宽, 就按上门了。我开始破篾时很不匀,且竹篾还划破了手,我不想向于显华求教, 求了他未必肯教。后来到了农中,经张大爷指点,我不单学会破篾,还会编箩篼、 背篼。其实学手艺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梁家三兄弟终生都不会篾活;我们后来的 生产队长王开全,终生都不会插秧;我学会木匠活后,做粗木活于显华可以打下 手,做细木活他打下手都不够格。   在农中时,由于同学间的“比、拼”,我是学会了犁田打耙、栽秧挞谷才离 开的,所以回生产队重操旧业,已不是难事了。但是早春的水田毕竟刺骨,尽管 队长讲了有“下田饭票”,但那些年岁长点的都“称疾”不愿下田。我们场背后 这个组现有九家人,即黄秧榜三家(梁隆贵简师结业被分到四十九中管伙食,晒 谷房新住了尚世文弟媳一人),回龙弯朱舟有,白杨弯朱丙成(朱舟有堂叔), 偏迁刘家,“河的”(山民习惯称两河口场为:河的。赶场也叫:赶河的)陈东 山父子及我家。其中:陈世全家迁星台村(不回),张吉成家迁庙坝村(未回), 尚世文家迁星台村岳父家(原住“河的”,未回)。因此,有时在坡上挖土只有 朱舟有夫妇和我们母子仨。朱舟有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因为反对“瞎指挥”, 早被降为作业组长了。   一天朱舟有问我能否“平秧田”,同他一起把场背后的大秧田平出来,好撒 秧。因为我已犁了几天三道(冬闲田是四犁四耙后插秧,头年打谷后必须二犁二 耙过冬)田了,就回答说试试。我知道,农村家庭如果没有劳力上“正圻”,是 会被人瞧不起的。农村的所谓正圻,是指田里:犁田打耙、平田撒秧、栽(插) 秧挞谷……其他农活都只能算次要。   其实“平田”并不难掌握,水放浅点,反复的耙,最后用楼梯(或木板)慢 慢拖一遍就成了。我同朱舟有共驾一条牛(我驾牛,他打杂),不到半天时间, 就把秧田(约二亩)平出来了。这天我去得很早,昨天我们就约定,我去碾场搬 农具,他去偏迁牵牛。我明白他是想考验我,平田所需的农具我都搬齐,连压楼 梯的石板我都在河里搬了两块来搁在田坎上。偏迁只有刘树元家才喂牛,人虽然 饿饭,牛却膘肥肉满(牛不用喂料,健康的牛只要水草给够就长膘),刘三爷是 从来不会亏待牛,他是知道“人又拖不起,只有牛才拖得动” 这个浅显道理的。 我把牛驾好还没开步,朱舟有就打招呼说不能打牛,意思是牛性急,打的乱跑乱 跳驾驭不了。我知道这条牛的性情,不要说打,吆牛棍轻轻扇点风声它都会快步 走。有一种性疲的牛,你打一棍它才快走几步,这种牛山民叫“疲呆牯”, 意 为疲塌牛。在农中时,性急性慢的牛我都驾驭过,朱舟有难不倒我。   撒秧,我们生产队历来都是撒“眼屎包儿”,即先用水将谷种浸泡几天,然 后沥起来放在稻草包里“渥”,待稻种发出嫩黄的芽苞,象人的眼屎时,就可撒 秧了。几天后,朱舟有又来叫我学撒秧,我知道“小牛不教出来,就等老牛拖 么?”这个道理,我已长大了,该乘担子了,所以欣然一道。   朱舟有家庭现有九口人,即父母、四兄妹、他老婆和两个孩子,二女儿是五 八年出生;朱舟生以下是:舟明、舟全,朱舟明是三妹,与我同龄,蛋形脸双眼 皮,像长兄那样精干体形,但是我们无缘;她父亲叫朱志成,是土匠兼石匠(土 匠即是用土筑墙建屋之工匠),修水电站时是修建队成员,后转入公社修建队, 现已回生产队。   朱舟有家庭、张吉成家庭、刘树槐家庭是初级社时期的鼎足:刘树槐家庭是 不愿入社,非但不愿入社,连“换工”(互助组)也只在弟兄叔伯内部,从不相 与外人;张吉成家庭是可入可不入,顺其自然,但入社后张吉成却从不偷奸耍滑, 空闲也衣着整洁,有点乡绅风度。“四清”工作队进村,见他穿件毛领大衣,以 为他不会做生产,就叫他去犁田。他边犁田边说:“庄稼汉就是泥巴脚杆,还怕 下田么?泥鳅都变成了,还怕泥糊眼么?”;朱舟有家庭则是积极参与建社,但 他的“积极参与”是有条件的。说白了就是:既然要“入伙”,“舵”必须由我 来掌,我保证一碗水端平。他果然一碗水端平,首先是工分“斗硬”,尤其是 “河的”那几户所谓“贫农”,休想在他手里拿到“粑和”工分;其次是指挥生 产,可以说,追社员做活是赶鸭子上架!但是,只要你同他做活能跟得上他的趟, 或者甚至超过他,他脸上马上现出微笑,算是认可你了。在他心目中,你也算 “大家都是‘砸笨人’”了,可平起平坐了……   初级社的工分评定是:上等一级每天六分、二级五分半,中等一级每天五分、 二级四分半……我家初到黄秧榜时,爸爸是四分半,妈妈是四分,我是三分。   下面有一则初级社时评定工分的故事,可窥当时人们的劳动情形,故事由梁 隆福口授,我记录。先讲人,尚世文是我农中时的大同学,个子一米六左右,家 住“河的”横街。解放前他随父亲尤戍云从青羊市迁来,在场上开了间面馆,他 自然是“店小二”了;再讲路,从河的到黄秧榜是缓坡,从黄秧榜上回龙弯是 “之字拐”陡坡,沿途小地名是:河的、小秧田(我家现在住地)、偏迁、反背、 黄秧榜、陡坎、回龙弯;路程两华里多点。合作社时一般是晚上开会,人们给尚 世文评定的是五分,也就是妇女最高分,其实他做手上活儿还赶不上有些妇女。 但是他不服,他要跟于显华、梁隆福两个上等二级比。朱舟有说:“那好,明早 晨你们三个从河的挑粪到回龙弯淋叶子烟!”这里需解释,这个“比”是指早晨 挑一担粪,吃了早饭还得去上班;叶子烟不是什么地都能种,那是人们选的一块 林边“生土”,集体专门种的烟。   梁隆福说:“我和于显华天麻麻亮就爬起来,走齐小秧田就看到他‘踵一踵’ 的担挑粪来了。我们赶紧朝河的跑,跑拢茅坑把粪桶往粪孔一丢,捉倒粪桶系伸 脚一踩,‘瓦’起两桶粪就追,才追齐偏迁就把他追上了。我们倒(淋)了下来, 他嘿着、嘿着的才撑上陡坎。第二天走齐偏迁就看到他来了,我们追齐反背又把 他追上了,我们淋了下来他才撑拢回龙弯。第三天他不来了……” 山民中个子 矮的人不少,如农中时的同学李焱仝,个子同尚世文差不多,但劳力却比他强多 了。刘树槐一辈子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尚世文。但尚世文运气特别好,土地承包 到户前他一直当记分员,尽管永远拿九分(早已改为10分制),但每天只做半天 轻松活,余下半天专职考勤,因为他:一是“贫下中农”,二是确实有病,这正 是集体生产的优越性。   梁隆福的故事是二千年后讲的,可见当年的“评工记分”,在人们脑海里印 象之深。但是,当年使朱舟有感到恼火的,是秋收工作结束后,秋播工作简直如 同儿戏。下面有个小故事,是于显明讲的(我已去农中),但也可见当时工作的 一斑。   稻子未打,公社就叫多放干田,谷子打完自然是深翻干田了。邹志恒组织人 们夜战朝天嘴大丘,叫女儿邹作华(团员,年长我二岁,我老婆表姐)准备火把。 当然,老年人、象妈妈那样有小孩的妇女也可以不参加。但问题是哪来那么多火 把?下放干部也别出心裁,说熏土特别肥,叫人抱来稻草,将挖翻的土块垒起, 中心放稻草燃烧。于是,偌大一块田里燃起五、六处“篝火”(稻草是喂耕牛的, 不允许抱多了来烧),打有七、八个火把(没有那么多干竹杆),几十人奋战的 场面在漆黑的夜里煞是好看。打火把的多是女孩,小屁男孩则抱的抱草、玩的玩 火,但是没亮处的人们却可以歇歇臂、歇歇腿、惜点气力了,夜战效果可想而知。 表姐生怕父亲看不见,把亮光专照老爸面前,口里不停地轻声问:“爸爸看得倒 不?爸爸看得倒不?……”写到这里,我已笑疼了肚皮,因为:“邹作华给老爸 支的亮。”在后来的岁月成了生产队的歇后语,知道的人一提起都会笑,甚至笑 弯腰。   邹志恒是解放后第一批入党的老党员,对上面布置的任务是坚决执行,或想 方设法做好。与朱舟有不同之处,是他还具有善心。人民公社成立不久,一天, 朱舟有安排人去白花村运木板,也叫上母亲(那时我刚去农中,爸爸早去水电 站),妈妈不知路远,也同意去。因为人们都是从自己家里起身(回家换草鞋, 拿绳子),半路邹志恒一看见母亲就问:“XXX,哪个叫你来的?”母亲答: “朱舟有说没得好远,叫我也一路。”邹志恒一下子紧皱眉头:“这个朱舟 有……”从两河去白花村要翻南峰山,过眼镜湖,到箐洼溪(白花耕区下的生产 队),母亲走拢才知路途之遥。只见邹志恒立马招乎随行的下乡人员赶紧吃饭、 反程,能扛多少扛多少。箐洼溪食堂的山民很热情,很快找来碗、筷。母亲说, 她扒碗饭就掮块椽子(大概十几斤)跟着人们跑,母亲自然跑不过山民,回到两 河天已黑尽了。嗣后朱舟有也受到批评,说他安排人不当。   邹志恒是娄恒定的姐夫,娄恒定后来是我老婆继父,我结婚后不久,他们相 继去世了。   现在,人们都在公社食堂打饭吃,工分也没有合作社时“斗硬” 了, 但活 儿还要人做,朱舟有叫不动“病号”, 只有叫听话的年轻人。派工的口气,也 早没了当年的“威风”, 是以协商的口气安排活。   我队食堂先设在碾场,经几次分、合后,人们就涌到公社食堂打饭。公社食 堂设在供销社背后,是新搭建的长条形草棚,可供几十人同时用餐,但平时人们 都是打了饭拿走,因为食堂炒菜只供干部。公社干部(包括派出所、信用社、广 播站)加上耕区干部不到二十人,所以打饭的还是社员多。伙食团实行“饭票 制”,伙食团长也还算正直,毕竟饭质就是口碑。但是,供销社职工却不在此用 餐,他们有自己的小饭馆(二人经营),卖饭也卖面食。   溪源供销社是一排长五间照壁平房,与小河边大路成丁字形,面对“朝天嘴 大丘”。 屋前面为可上下的木板门面,其他三面砌1.2米高青砖,青砖上面为粉 有白灰的双层照壁。屋前阶沿约一米宽,当门地坝约三米宽,高出大丘水平面约 五十厘米。此外,房屋也有低矮楼层,职工住宿、怕潮货物可搁楼上。小饭馆设 在靠小河面的后建的偏房,往里数第一间正房为收购门市,第二间为生资,三、 四间为日用百货,第五间为食品公司有时来摆个肉案的空屋(几年后,食品公司 收购猪肉、禽蛋,均在此屋)。那时,整个溪源乡人们所需的:副食品、农用品、 日用品均出自这一排平房里。   我家小屋就在供销社河对岸上游约二百米处,因为“朝天嘴大丘”及相邻的 “龙洞丘”(大河路边)均属场背后组,我常在这一带做活,不久就同供销社新 调来的收购员易洪林认识了。他个子不高,年长我一岁,但初中却读的六0级, 与他同时调来的,还有另两名男青年。   易洪林收购了不少旧书、刊物(供销社收购面很广:废铜烂铁、中药材、茶 叶、棕片……),想必是下放干部和“右派”遗留在山乡的。因为他已开始练笔, 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就自个花钱截留下不少书籍和刊物。我生平第一次阅读现代 长篇小说,就是在他的影响下开始的。那时我渴望阅读,苦于寻觅不到想要阅读 的书籍,他就介绍现代小说给我阅读。他是阅读现当代小说产生的阅读兴趣,我 是阅读武侠小说、民间故事产生的阅读兴趣,但是我们却谈得来。   不久开始夏收了,因坡上无人守候,豆麦仿佛长了脚,早已走失不少。但是 麦收后的干田得整,土里夏播必须立马进行,闲田也得立马栽插……所以“抢种 抢收”期间,总不至于“发饿肚差”, 下田的劳力都能多吃点饭了。   一天晚上,人们在龙洞丘(乡府当门左侧面)加班拔秧誊秧田,因为插秧是 全队劳力集中做,一是好耙田(插秧必须现耙现插,所以有:宁栽三天的黄秧, 不栽隔夜的冷田之说),二是插完一方算一方,所以碾场组、大龙洞组也有人来 加班。娄恒定边拔秧边说:“老子过去栽秧子,肚皮就象油罐、酒罐……”   刘汉章(碾场组)却说:“你说过去地主剥削,我那年栽不下秧子,就去找 老板,老板赶忙取块腊肉,又印了几升米,叫我赶紧请人把秧栽下去……”   大龙洞作业组长李友斌说:“田仕林在白家弯子帮长年,我帮割草娃,老板 跟田仕林娶了白兴素。田仕林走了我帮长年,王良福帮割草娃。长年一年三担黄 谷,一身鞋袜衣帽,外加一块白毛巾。你现在做一年拿好多……”   既然是晚上加班拔秧,邹志恒、朱舟有等人也在田里,但是他们都没有开腔。 为什么不开腔?时至今日,我想也许他们找不到理由驳斥,人家是以自己的亲历 比较后讲的大实话,而眼下的饥饿又是事实,“瞎指挥”种庄稼也是事实,浮夸 粮实产量更是事实,何况邹志恒也做过长年,老板对插秧人的待遇、对长年的待 遇,他了如指掌。况且,人家没有说共产党不好,假如你叫他将分到手的地退还 给地主,可以肯定,人们绝对不会同意。那时毛泽东还没有讲“千万不要忘记阶 级斗争”,干部也没有学会讲冠冕堂皇的豪言壮语,所以只能闷头拔秧苗。   那夜,我睡在床上幻想:肚皮装满了油、装满了酒该是多么舒服啊……一定 要学好插秧!   注:粪桶系——粪桶系是用竹子和短绳组成,分“硬系”和“软系”。硬系 用竹子做,长40——50厘米,与粪桶连接;软系用短绳做,扣在硬系上面,扁担 穿上便可挑粪。南方茅坑之粪肥百分之七十至八十为水,水对木粪桶有浮力,手 提粪桶硬系,用脚踩粪桶口边,自然可以“瓦”起粪肥,这比用粪舀子慢慢舀粪 快多了,但是粪肥质量没有粪舀子舀的好。   第十二章   河边小屋(二)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一觉醒来提上挑秧扁担(比普通扁担长许多)就 走。我必须去扯早秧,把秧子挑到田里倒了,才能回食堂打早饭吃。既然每天多 吃几两下田粮,还得随众依规矩。   此时张吉成同长子早已搬回场背后,公社实施“退、赔”将房子归还他家, 但老二张永钦夫妇还留在深箐沟。生产队的安排是:朱舟有带领张永金、刘树槐、 陈犬驾牛整场背后组的干田;邹志恒负责碾场组的干田;李友斌负责大龙洞组的 干田;刘树元负责耙秧田,张吉成牵头,领余下的男劳力插秧;王开全领妇女及 不会插秧的老弱病幼做坡上活。   整干田,驾一条牛至少得三人:一人驾牛犁、耙,二人负责锤田坎、挞(糊) 田坎。因为干田已失水几个月,有的已破底,水一放来必须赶快锤紧田坎,以免 崩坎。驾牛的人主要是反复犁田坎边那几铧田,要用犁头将田坎边的泥土(约1 ——1.2米宽)拱“茸”、裹“茸”成“干稠粥”形状。这样,一是田坎边不渗 水,二是好用该“茸”泥挞(糊)田坎。只要田坎边的泥土整“茸”了,再犁田 中间就不会渗水、也不会崩缺口了。一般,干田经过连续三犁三耙,挞(糊)好 田坎,就可放上浅水插秧了,这就叫“整干田”。   “栽杆子”是插秧活的最高境界,在一丘偌大的田里,不用牵绳索,单凭手 上功夫就能插出几行笔直的秧苗,不算最高境界又算什么?只要你插秧能达到这 个境界,你就是人们心目中的“秧师傅”,也证明了你的能耐。因为“杆子”栽 (插)得好,不单显示了插秧人的能耐,也展示了做庄稼的美。试想,一丘偌大 的田,中间没有几行笔直的秧苗,全部插的“乱曲麻”,那算什么?只能算这一 方水土无能人,不单糟蹋了田块,也亵渎了“天物”。内行庄稼汉如是说。   所以,那时尽管空着肚皮,“肚皮象油罐、酒罐”的诱惑,却驱动我争强好 胜心理,促使我学起了“栽杆子”。学“栽杆子”要先“定桩”,插秧的过程还 要不时校正,这样插秧速度就慢多了。问题是,谁愿意站在田坎上看你插?谁愿 意插秧时慢慢插了等你?人家都想赶紧插完上坎休息,或是回家。何况,一年到 头总共才插十几二十天秧子!你又不是割草娃,小孩家可以将松针摘来在闲田里 学插杆子玩!你已是成人,你玩耍的时代已经过去。所以,听了张大爷的唠叨和 指点,我就开始“瞅空”学“栽杆子”了。我后来学木工活、学泥水匠活,直到 后来练笔,都是“瞅空”学、习。   中午人们下班,田里剩下不少秧子,我空了肚皮就学“栽杆子”。把田里剩 秧插完,或插到人们快上班时回家扒了饭又下田。如有师夫来“大显身手”,我 一定要跟在后面插帮圻,或插帮圻的帮圻。后来张永钦搬回两河,我俩就成了志 同道合的“秧师夫”。接下来的几年里,一到插秧季节,不管田块大小,我们都 要插几行笔直秧苗。插直了还不算,还得提高速度。要想提高插秧速度,必须观 看高手示范。“栽杆子” 是年轻活,插秧人必须涌有那么一股想栽杆子的劲才 行,张大爷早已没那个“劲” 了 ,所以我们观不到示范。   然而凑巧,杨绍辉调来公社任书记,他要来我队插秧。朱舟有就叫连夜多拔 秧,人们也想见识一下新书记的功夫,所以多拔了不少秧苗。杨绍辉四十来岁, 瘦高个,陪同一道的还有另三位。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人们都不知他根底,站在 田坎上谦让心、好奇心均有。杨绍辉也不推让,下田拣个秧子就定起桩来,然后 转身补苗却是七行。一傍的办公室秘书个子不高,却笑那七行秧苗插的七歪八扭, 杨书记不答,只管插起走。张吉成没开腔,后来我们才知,他那是拨的“锯子 齿”。 既然“杆子已出桩”,人们就依次分两边下田插帮圻。我们还是按老规 矩插五行,自然也不好意思猛追,但速度也不慢,然而只能平走,想超越却不行。 一个圻头插完,人们上田坎抽烟,自然也去看“杆子”, 只见那七行秧苗笔直, 两边的帮圻也插得不错。   我和张永钦都没插帮圻,主要是想看他的动作:他不是每行都去瞄;他只瞄 一眼“桩”,并且是隔几排才瞄一次。后来我问杨书记,他说:“哪里用得着排 排都去看!只要你‘四方蔸’靠紧,隔几排看一眼就‘走得倒路’。”他讲的是 插秧术语,“四方蔸”就是指四窝秧苗插成正方形,不管你行距窝距几寸,都要 插成正方形。只要你的“桩”直,其他几行也直了,这正是庄稼汉运用几何原理 的典范。“走得倒路”是指插秧速度,那么多人插秧,你插人家也在插,你速度 慢了就“走不倒路”,就只能“走”后面。但是“栽杆子”又必须“走”前面, 所以你必须提高速度,你少瞄“桩”了,插秧速度自然就快了,自然就“走得倒 路”了。   不难看出,杨绍辉是真正的庄稼汉,懂做庄稼,会做庄稼,然而后来却被免 职,真是时代捉弄人。他是青羊市四楞碑人,贫雇农出身,解放前曾当过团丁, 懂点军事常识,“清匪反霸”立过功,一九六二年调来我乡任公社党委书记。那 时遥传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因为乡府驻地(公社驻地)靠近两河口,算是“落窝 凼”地形。他叫来小学校长吴师中“协商”,用公社办公室交换小学校在半山的 教室。吴师中自然答应,因为师生住在百多级石梯上的半山,平时用煤用水很不 方便。于是,交换立马进行,他下令将公社办公室侧面的高大木质戏台(58年重 庆京剧团曾演过“闹天宫”)折除,为小学建了一长排教室,又在办公室当门建 了排一楼一底长三间(两头大间为教室,中间小间为办公室)的教室,公社正房 会议室除作办公室外,其他房间可作教师寝室。师生们的高兴,可以形容为拍手 称快,杨书记真是做了件大好事,是个好官(至今还有人称赞,学校占了“风水 正位”,政府却占的“歪角”)。然而,后来“四清运动”他被免职时,自然也 披露了他的交待:他是怕“敌人四面按拢”了,公社干部会被“瓮中捉鳖”。这 岂不是杞人忧天的大笑话么?问题是,蒋介石的部队能打得来吗?这样没自信的 干部只能回四楞碑种庄稼了。   六月人们又开始吃二两毛粮了,但是,自留地里出产的“瓜瓜豆角菜”已能 填肚皮,尽管政府还在供应商品粮,尽管集体食堂还在“施粥”,人们已经没有 初春时心惶了。水稻、玉米管过两道草之后,就是等待收获。但是收获前晚上需 要守望,尤其是山坡上的玉米地,面积又大,须安排多人分组在“要冲”地段搭 窝棚守望。   大河右岸,从南峰山延伸下来的支脉叫“长脚岗”,张家嘴这道山梁是长脚 岗的支脉,场背后屋后的“塌鼻”山榜又是张家嘴山梁的支脉。以屋的方向分, “塌鼻”山榜右面坡土叫石厂弯,左面叫小秧田后面,两片地约六十多亩,均种 植玉米;两片地均为卡斯特地貌,土占三分之二弱,石灰岩占三分之一强,且卡 斯特地貌只在半山一线,由南峰山(二磴岩也是石灰岩)脉延伸下来,山梁(或 山帽、山顶)均为页岩或页岩夹黄泡泥,溪源的所有山梁均蓄有低矮的青冈栎丛 (俗称青冈柴,可年伐年长)和高大的青松林,这是古人的有意护蓄,既解决了 燃料也解决了用材,煞是好看。此外,黄秧榜过来还有一条在反背分叉、经白杨 弯当门、经石厂弯、直达张家嘴的横路,背负过重的“背哥”或“盐客”可不下 两河口,直截过半山进出溪源。从场背后房屋左侧上来的赶场大路(赶青羊市) 也斜穿该横路。   我们这一组是张永金、陈明先和我,负责守望石厂弯和小秧田后面这两大片 玉米地。我们的窝棚就搭在“塌鼻”山脊路边,两片地都守望了。陈明先是朱舟 杰的新婚妻子,也就是朱舟有的堂弟媳。朱舟杰是我农中的同学,年长我几岁 (与张永钦同年),是朱丙成的长子,五八年高小毕业未考上初中,后到农中读 低班。五九年他同其他四位同学被派去《西南农学院》学习,他读农机系, 后 因患肺结核病休学, 现在任耕区粮食保管员。陈明先是中共党员,公社妇女主 任,年长朱舟杰,娘家在白花村道歉子生产队,与陈昱山是近亲。由于她母亲与 我母亲同姓,她就叫我老弟。   我们守望包谷并不是坐在窝棚里,窝棚是搭来避雨和吓唬盗贼的。我们穿了 厚衣背了蓑衣或坐石板上、或铺下蓑衣躺在石板上,看天上的星星,静静的听 “声音”。我们看星星能知道时间,这是他俩教我的,启明星他们叫“窃贼星”, 意为启明星升起前后是盗贼行窃之时。轻风不时吹来,玉米叶翻起阵阵银灰色的 波浪,发出哗哗声,我们必须分辨另外的不会经常出现的“声音”。陈明先很健 谈,常同张永金悄声聊天,因为婆母同丈夫都不同意她在公社任职,她毫无办法, 只好找人倾诉。我不想听他们那些家长里短,多是坐会就躺下睡觉,因为白天看 书的时间花得实在太多了。   一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张永金把我摇醒,说有贼。我提了木棍,他们拿了手 电,三人顺横路摸了过去。刚过赶青羊市的十字路口,轻微的“嗒”声已分明可 闻,张永金一声喊“打”,两支雪亮的光束一齐射了过去。与此同时我一飞步跳 下路坎,当头就给贼人一棍。他蹲下去了,搂在怀里的玉米棒子撒了,他喊了不 要打的,但我还是打了,幸好只用了三分力。我很懊悔,至今都懊悔,他是“饿 盗”不是强盗。我们都认识他,他叫毛子,个子不高,不知什么地方的人,张家 嘴娄恒清无子,女儿出嫁后就收留了他们兄妹俩。他右额头眉上方流出了血,他 们将他及赃物送往公社,叫我注意坡上。不久他俩回来了,张永金递了三个烧熟 的“赃物”给我,他俩的处理是:将公社食堂的煤火撬开,将“赃物”烧熟后每 人分食两个,叫毛子吃了玉米待在火边等天亮,然后给我送食物来。他俩的决断 无疑是正确的,谁愿去叫醒书记、干部或公安员?毛子也没有那么傻,炊事员起 来煮饭他就回家了。   所谓守望“盗贼”,说白了就是守望本队或挨邻队的“盗贼”,远处的“盗 贼”决不会翻山越岭来偷你那几个包谷,因为“支出”绝对超过“成本”,显然 不划算了。后来我听说,高山有的生产队干脆来个“贴封”,将有的“贯偷”家 房门贴上“封皮”,天明前再来揭去。我们山下这些队倒是没有贴封,但经过那 晚上的一棍,我们的守望也轻松起来。   我们三人并非人人出全勤,有的晚上张永金不来,有的晚上陈明先不来,只 有我一个人才“坚持”出全勤。一天晚上我同陈明先守望,她来时带了床单被, 坐会就躺下摆龙门阵。她说她父亲很会讲故事,问我想不想听故事,她讲故事给 我听。我说愿听,但是她一讲我就明白了,也知道她父亲看的什么书——就是那 种地摊上卖的小作坊印的说唱之类的什么什么记——我自然不感兴趣。   她讲了会突然问:“老弟,‘腿板子’还有个名,你知道啵?”山民所讲的 “腿板子”就是指人的大腿,“腿板子”又能是啥子?见我不答,她又说:“腿 板子就是‘磨刀石’”腿板子可以当磨刀石使,我是第一次听说,但是我明白这 是指男女“性事”,我更不愿开腔了。我起身说去看看(指巡逻),就向上走。 石厂弯上部还有一条横路,路的末端可接山林路,可去星台村的“长庭”或“顶 星台”。横路上面叫上石厂弯,下面叫中石厂弯,过张家嘴横路下面是下石厂弯。 我顺上石厂弯横路走去,轻风不时迎面扑来,星光和下弦月光使整弯玉米地显得 格外清晰。她是在挑逗还是在“考验”?后来的历史证明,我起身走开,无疑是 理智的选择,她们夫妇后来一直都当我是没“醒事”的大孩子。其实我十一岁就 开始了“自慰”,我宁可“自慰”也不愿像阿Q那样在女孩面前讨没趣。自红旗 厂回家后,我已失去“自慰”的兴趣了,在坡上做活那些妇女也讲“停经”之事。 时至今日,我想也许那不是什么大事,譬如那些鸡、鸭,营养不够它们不下蛋, 营养够了它们又恢复下蛋,俗语:畜比人同。想必人体也无碍吧?   我巡了一趟又回到窝棚处,老表姐说:“老弟捡点干草来,我们烧两个包谷 来吃。” 这是一个特殊年代,吃二两黄谷的守望者再吃两个烧包谷,那是再正 常不过。   秋收开始前全公社的集体食堂就被撤销了,据说,耕区也将缩小,按原高级 社的规模组建,两河耕区大部是原高级社,但也将缩小为:两河大队、大坪大队, 原星台耕区下截的当弯、石坎子队归还星台,大坝、庙坝叉入两河的农户也回原 队,但是目前粮食收割,还是由耕区派人监督统一晒干入库。由于耕区没有那么 多“眼睛”,我二弟就被委派为临时“监视员”,到梭山岩生产队去监视收、晒 粮食。那时的干部都明白,监视员不能派有经验的成年人,如果是那样,监视员 就会参与其私分了。   秋收结束后,爸妈进了一趟城,将家庭唯一的最后一件值钱物件——一颗红 宝石,拿去“当铺”兑换了四十元钱,购买了几件修表工具。爸爸说:“留得青 山在,不怕没柴烧!”父亲需要修表工具,有了工具方能挣到钱,钱能使我们家 人继续生存下去。妈妈说那颗红宝石原是戒指上的,是婆婆(伯婆婆)送给母亲 的,一次同爸爸嚷嘴,爸爸将戒指搁在虎钳上,用铁榔头砸了一锤,戒指被砸坏 了,宝石确无恙。那颗红宝石我曾把玩过,有豌豆粒大,鸽血红。   注:   1,“茸”: 也可说“茸范”, 溪源方言。一般指水田的泥,水田的泥越 “茸范”, 也就是越“细腻” 好。譬如,和糊墙用的腻灰、或和浇注水泥(水 泥、河砂、石子),和得越“茸范” 越好。   第十三章   河边小屋 (三)   不久,就要过年了,中国人的“过年”, 就是要家人团聚、敬祖先、吃年 饭。这是我们下乡后家人第一次团聚过年,过年敬祖先跟本谈不上,家人团聚吃 年饭已经很不容易了。五八年、五九年虽然团聚,但没有认真弄吃食;六0年虽 然团聚了,但没有食物可过年。今年妈妈将用老南瓜、包谷沙和大米做混合饭, 且要蒸满满一大甑饭,并说今晚我们可自己添饭吃饱,这样才算过年。我们都知 道,玉米是爸妈用家里的衣、物(指棉被,那时的高山大多盖“麻皮被”),托 高山熟人向山民换来的;大米是爸爸为他人(那时只有部分干部才有块表戴)修 表得到的报酬。一次,高山一位保管员来修理表,爸爸要我站拢去,并指着我身 上的毛衣对该人说:“你看这件毛衣怎样?”保管员点了下头,说:“还可以!” 父亲对我说:“脱下来!”我眼泪差点掉下来了,转过身去脱下毛衣。老爸用报 子包好毛衣,然后用棉线扎紧递给保管员。那是件新织的毛衣,是妈妈拆下不同 颜色的旧毛衣组合织成,很新奇漂亮,刚叫我穿上身。我委屈的眼泪并非不理解 父亲的“武断”, 而是想到我们家人竟然已落到这步田地而掉了下来。   他叫令狐荣木,年龄与我不相上下,是茶园耕区的保管员,同父亲很熟,还 在我家住过一宿,我也曾随他去高山背过玉米。贵州采用土地下户自救先于重庆, 与贵州连界的高山也先于平坝“取经”, 所以山民家里反倒有粮食换衣、物。 高山的干部因上下行走,便自然做了中间人,当然他们不可能光作“善事”, 也要收点“跑路报酬”。梁栋才在白花台耕区任会计,他帮卫阿姨换玉米,卫阿 姨叫老二去背,交换家的主人问了林沛仁(卫阿姨二儿子)玉米斤数,便知梁栋 才坑了他。梁栋才落得里外不是人,从此便不帮卫阿姨换东西了。一次,令狐荣 木叫我一道上山去背包谷,未走拢他就告诉我:“一会主人家问,你就说五十斤。 其他不要多嘴!”他把我介绍给户主自己就走了。户主让我饱餐一顿包谷沙沙饭 后,便用斗(家里没秤)量玉米给我,同时也问多少斤,我答:“先讲好的,五 十斤汕!”户主不知我换的什么东西给他,我也不知我家的衣物换给了谁。   粮食换回家后,母亲合了许多菜、干苕叶或野菜做饭,父亲和小弟的饭少合 点菜,我们的饭多合点菜,并且饭还要由母亲分配,我和二弟要多吃点,三妹、 四妹和母亲要少吃点。   今晚既然是过年、今晚既然是爸妈叫添了饭吃饱,我们兄妹自然很高兴。三 妹、四妹帮助母亲煮饭,我和二弟将大树蔸燃得通红,屋的空间不大,自然暖和 极了。我们家人在简陋、狭窄的河边小屋里,过了个快乐的新年。   然而饭没有够我们家人吃,看是满满一大甑,南瓜蒸熟后便缩小了体积,我 们的肚皮却只会撑大,只有饿了才会自动缩小。晚上睡在床上,几乎全家人都睡 不着觉,人们惦记着明天早晨的汤圆。那也是爸爸为别人修表换来的两斤糯米, 妈妈再加不少饭米磨出来的汤圆面。但是没有汤圆芯子,山民们从来不做汤圆芯, 最多是初一早晨包一次红糖,眼下的情况,是供销社没有糖卖。父亲早已想到这 一着,一次赶万盛就秤了一斤“高价水果糖”, 人们期盼的是初一早晨吃包水 果糖的汤圆。如此一来大家都睡不着觉,不断在床上翻身。只听爸爸说:“既然 大家都睡不着觉,干脆起床煮汤圆吃。”于是,我和二弟又将火堂烧旺,三妹、 四妹帮助妈妈取下吊着的汤圆面,然后刷洗锅、掺水、烧火、包汤圆。我看了眼 修表桌上的闹钟,时间刚好三点……   年前耕区就已经“散伙”, 耕区支部书记王永和回星台任大队长兼副支部 书记。我们(两河)大队的支部书记是梁九皋,大队长是娄顺清,大队会计是陈 正林。耕区办公室“面房” 也折价卖绐耳相坪的两户社员,其他如耕区猪场的 猪圈、河边的育秧烘房均作了处理,目的是筹点“散伙” 费。   接下来就是分地单干,但由于各组耕地多寡不一,干部们又来了个先分队, 即恢复原初级社状况。这是人人心里都明白的数学题,所以干部们决不含糊: “上面压下来的负担(指外来户)我接受,土改划归我的耕地决不让出!”(这 是朱舟有在干部会上的发言)于是,两河生产队又分为:场背后(后改名:红 旗)、碾场(后改名:前丰)、大龙洞三个生产队。   我们队分地并不复杂,也没有多大矛盾。因为土改时有的分地户已经没人了, 如朱舟有伯父,因无子女,抱养个儿子叫朱舟尧,养父和老婆病逝后朱舟尧带了 孩去贵州安家了;有的是有地无户,如陈昱山家, 土改时他道歉子的田土占大头, 两河口的几亩田水源又不好,就没有像张云海家那样举家下迁。人民公社成立后, 施行“四固定”, 即田土在那个队就归那个队耕种。所以,我队尽管增加了几 户“外来户”(我家、尚世文弟媳、陈东山女婿),生产队还是留有了机动田。   大龙洞队分地就很麻烦,他们队的田土原本就少,“外来户”卫阿姨家庭是 五口人, 而令狐二爷却坚持要他土改时的“原股”(他家是自耕中农),说他家 的地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队长李友斌生气地说:“郗全儒的地还是黄橙橙的 金子买来的呢!现在是摆起一盘棋,人人都要吃饭,搁不平就还是滚‘大呼 笼’!” 令狐玉林终于明白了,土地下户是悄悄干的事,上面并没有下文允许 单干,只得同意土地按人口划分。   卫阿姨是安徽人,抗战时与丈夫逃难到重庆,解放后经“市干校”培训,分 配到市杂技团当文化教员。1958年丈夫因男女关糸被送去劳教,她也不明不白的 带着四个孩子下了乡,好在她还在领工资,没下乡的大儿子刚考上大学。   事实上三个队(原来的三个组)都有“外来户”,只不过来的情形不同而已。 生产队长也清楚,即便没有外来户,各户人口也有增减,决不可能还土改时的 “原股”,土地只能按现有人口分摊。况且队长也没有那么大的胆,上面若不点 头,说分地单干就分了吗!俗话说:放牛娃儿能把牛卖了?   其他大队的情况我不了解,据后来“四清运动”干部的交待,我们大队是先 召生产队长开会,那时人们一碰面首先就是“谈吃”,探讨吃的问题。大队长娄 顺清(母亲信佛),中共党员,四十多岁,并暗中信佛教,说话很有号召力。他 也是先从谈吃开始,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解决吃的问题上,于是就说:“听说高 山寺(属贵州)有户人,老头子晚上去丢牛草(喂牛),那个牛就谈(音:炭) 话了,说:‘黄牛角,水牛角,明年土地各还各!’……”大队支书梁九皋五十 多岁,早年信过“观音老母教”,也说:“三清垭(属贵州)有个娃儿,看到土 钵恁大个癞叭狗(癞蛤蟆),就拣根棍棍去夺(碰的意思),癞叭狗就说:‘莫 要夺,莫要夺,明年土地各还各!’……”时至今日,我只能这样说:“可怜当 年干部心!”他们实在是没得办法了,为了解决人们的肚皮,有意无意地采用了 这种古老的方法,将民意演绎为“天意”表达出来。自然,他俩后来都各自承了 责任,“四清运动” 前已被免职。   当年单干,也并不是人人都愿意。场背后这个队我家和尚世文家就不愿意。 我们家人自然不知大队干部们的“鼓吹”和“舆论”,即便知道了也不会相信那 些鬼话;我们也不懂得单干就能解决吃饭问题,象朱舟有当年那样铁的指挥,集 体未必做不出庄稼?不过历史既然已经翻过去一页,显然是回不去了。我当时的 理解:单干就是自逃生路。当时我们家庭确实很具体,七口人挤住在十来平米的 半边育秧房里,靠河面的山墙根挖了口最多能装十挑粪的茅厕,种自留地粪肥都 不够,种坡上大面积的地怎么办?父亲去找公社书记反映这一情况,公社书记叫 父亲尽量克服,说人们都要这样干,公社也无法阻止,云云。   尚世文家刚从岳父家搬回,但是没有住房。他家原住两河口场横街,是两间 一楼一底的草房,但因年久失修房子有倒塌迹象。他家也备下椽子和瓦,但是还 没有改建,人民公社就成立了。当河的所有住户都迁出时,他家也不例外,但是 他家的椽子和瓦却被公社收去作别的建筑了。后来房子要塌,公社就派基建队拆 屋平基,运走楼条和檩子。   邹志恒家房子也与尚世文家类似,不过他家在桅杆嘴,且是年辰久远的老土 墙房,房顶被拆去后,人们认为其土墙泥可以熬硝,于是公社又找师傅来熬了几 个月的硝。开始划自留地时,邹志恒立马搬到河边小屋上游(约500米)处的公 社粮食加工厂居住,其厂房早已空着,为一楼一底木结构房,并在房侧挖了茅厕 立了圈,打算喂猪。毕竟干部的消息灵通,大队开会回来,他就举家搬回了桅杆 嘴。他家的田土都在上面(1),单干与否首先得守住自家的产业。他儿子在公 社信用社工作,临时盖间屋暂避风雨不是难事。后来他家与另一家庭都并入了石 人脚队,他们两家的田土与该队田土连界。   尚世文回来也搬往加工厂住,虽然捡了邹志恒的粪坑,但他本人正生病(肝 浮肿),其内心是不愿意单干。但是生产队开会讨论分地时,他却闭口不提反对 意见及自家困难。他很老道,毕竟解放以来的所有政事他都亲历,他深知“痛脚 连着好脚”这一“人生哲理”,只要抓到自家土地:你几爷子敢把我扔下不管!   我没有他那样的“自信”。我也不避讳什么,首先就提出了肥料问题,因各 户都有大茅厕(各户的猪圈、牛栏未毁),虽然没有喂猪,但储下的“粪脚子”、 臭水至少几十挑,且有的户还给集体养有耕牛,牛粪算集体的还是个人的?朱舟 有被我问着了,他家就给集体养有耕牛。于是,他就教我在坡上打个粪坑,公社 厕所的粪(公社、供销社等单位,每天有十几人入厕)主要由我家挑,平时只要 有粪就担两挑到坡上储存,播种时就有粪肥使用了。后来集体分到五十斤硫酸安 肥料票,他也在会上讲明给我家,人们都没有意见。   田土分配一般是按土改时的原股搭配,即家庭人口减少的,就划出部分给人 口增加的户。当然也有例外,譬如碾场队的娄恒定,他是单身,照规矩只该分一 份田土。但是有块田公社准备建房,砖柱都砌好了,公社企办干部“散伙”时没 资金付报酬,公社就叫拆砖柱抵帐。但是砖被搬走了,砖柱基石却没人要,田里 有基石是没法耕种的。碾场的队长就叫娄恒定自家拆除基石,整块田都归他耕种。 他当然乐意,因为田面积要多许多。   田土搭配一搁平,人们自然是各自功夫各自忙;他们对到手的土地是再熟悉 不过了;他们都知道该向地里下多少功夫;他们都知道地里会给多少回报。我家 是四把锄头下地,即父亲、母亲及我和二弟,但我们几乎是空着肚皮挖土。我家 的主要困难是没有粮食储备,虽然头年已划了自留地,但我家自留地的产出远远 低于人家房前屋后的沃土;我们也不懂得土地复种指数越高粮食产量越高这个简 单道理。   为了能把庄稼种下去,妈妈又挪出一床被盖、找出两件八成新的驼绒旗袍。 爸爸说旗袍可能没人要,就拿他的厚呢大衣。妈妈只好收起旗袍,又拿出她下乡 后从未穿过的海虎绒大衣,并腾出一口皮箱(厚呢大衣和皮箱被“理论家” 用 粮换去了,他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叫我分批拿到高山托熟人交换粮食。这样, 我就肩负了家庭临时“运粮官”,我们每天挖土喝的菜粥,正是这样交换来的。   生产队的所有“隔土”(即冬闲地),在人们半饥半饱的情形下,春分前被 翻完,崖壁壁、石旮旯的杂草、灌木,都被铲、割得干干净争,是只等播种了。 不久集体去年种的小春成熟,朱舟有就组织劳力统收、铳分。他深知,这点小春 粮便是人们能否顺利播种、栽插的关键粮,所以必须认真处理分配。农村播种、 插秧,一般是请人或换工一天完成其作业,目的是让作物生长整齐。请人就得供 饭,帮人就是图吃,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便你家庭再穷,你也要勒紧裤腰将 秧苗插下去。所以,那个年代雇用与被雇,都是不容易的事。当年春播我仅仅被 顾用了三天,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雇用,弟妹们都羡慕死了。开始播种玉米, 张永金叫我去帮他家挑粪点包谷;开始插秧,陈正林(陈东山长子)叫我去帮他 家插秧;接着朱丙成也叫我去帮他家插秧。我家的玉米地,是我们家人花了三天 时间才点完。我家的水田,是我和二弟花了两天时间才插完。干田必须请人了, 因为整干田必须等天降大雨,且要抢水整田。好在小春已分到手,顾人已不成问 题。我家的干田,是朱舟有、朱舟杰帮我们完成整田、插秧的,当然我和二弟也 一同协作,因为要抢水,我们整整忙了三天。与此同时,朱舟有也叫刘树槐弟兄 仨,帮尚世文完成栽插,因为刘家的活儿早己做完。尚世文家是三口人,只有一 块不到二亩的水田(是他家土改时的原股,上等肥田。他付出的劳力没我付出的 多,但他家人平黄谷反比我家高),刘树槐弟兄仨驾一条牛,只是一犁一耙就插 秧,但却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其工作之磨蹭是不言而喻。但是尚世文则笑脸相迎, 烟(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酒搁在田坎上,随时敬烟递酒瓶,没有说出口的话 是:“随你几弟兄啷个捱,始终要帮我做完才丢得倒手!”这就是尚世文的生存 哲学——只等钱吃亏,不等人吃亏。他原本是以小面馆加做小生意维持生计的, 既然“你上天自家要掉馅饼”, 他乐得捡点意外之财;如果说“叫花子捡银子 ——没得放处” 的话,他却会自行安排:土地可以出租、可以雇“长年” 或 “月活” 做庄稼, 而小面馆照开不误、小生意照做不误;唯独你上面要办合作 社,他劳力自然比不过人、他原本就不是庄稼汉,所以农业中学一成立,他便躲 到学校去了。   偏迁人是最瞧不起河的人,但他们当面不会说,有时却在背后出言语:“我 滑不过你,还躲不起你!”   这次“帮忙”,若不是朱舟有做工作,他们是宁可闲在家里做杂事,也不会 沾染河的人。   人的同情心是很复杂的,所谓:性格不同,不相为谋。正是这个道理。   相比而言,我们四人的活儿却要紧得多。二弟锤好田坎后立马割牛草,可不 能委屈了牛肚皮;我们仨则是轮换驾牛、挞田坎——驾牛要打踩耙,即人站在平 耙上将泥压“茸”,且还得小心,脚滑到耙圈内,牛又不停下,可够你的足杆好 受;因为干田水源不好,田坎要挞“一大卡”厚,抓一扒梳黄泥几十斤重,所以 没有那样活儿轻松。   但是,朱舟有驾牛的同时,却自言自语:“唉,这个新社会啥子都好呢,就 是要箍倒人些集体做!旧社会倒不箍倒集体做呢,又要收苛捐杂税,还要拉 兵……”   我和朱舟杰都望了他背影一眼,没开腔。   朱舟杰也是瘦脸瘦身材,略高堂兄小半个头,脾气却相当刚猛,且敢言敢干, 陈明先拗他不过,只好不干公社妇女主任。“四清运动”他仍然不同意老表姐去 公社,但他入了党,任大队长至七十年代末,后与梁隆贵同时调公社企办工作。 现在我同他们夫妇是同一街道支部,他的脾气仍然不减当年,不过耳朵已经不大 听见了。老表姐要年长丈夫,头发已全白,但还是百依百顺,乘车、开会仍然陪 伴朱舟杰一路。当然这些是后话。   粮食加工厂的房子为长三间,十根八寸见方的大柱头,八寸×四寸的穿梁卯 榫结构,木楼板钉得很结实,大概九十平米。尚世文家楼上楼下只住了半头,另 半头管理人锁着。头道草薅过后,父亲就去找公社书记讲,加工厂还空有半头屋, 想搬去住。这样,我家就搬到了加工厂。这年我家的玉米和黄谷收来,也在楼上 用围席围了两囤。   我们家在河边小屋住了一年零四个月,我们在屋横面平出一块小小的地坝, 夏夜有时我们兄妹就躺在地坝看星星。六一年我们过了除夕,第二天初一早晨, 朱舟有碰巧也来尝了两个水果糖包的汤圆。我们家刚搬走,原耕区会计就请人来 将育秧房的瓦、椽子、檩子折走,说那是耕区抵偿给他的报酬。事情也有这么巧, 第二年涨洪水,河边小屋就被洪水刮走了。我们在那儿住时,一涨大水公社干部、 大小队干部都跑来河对岸察看水势,大声叫我们准备撤离。但洪水始终只涨到小 地坝边沿,不想吓唬我们,是天意吗?不得而知。后来我们在小屋里面半边山墙 上掏了个洞,怕半夜洪水来时门出不去,好从山墙洞爬到河堤上。时至今日,我 还很怀念河边小屋住的日子。   注:   1,麻皮被:溪源高山(也包括贵州高山)特产,是用打麻打下的苎麻皮, 晒干后用连枷打“茸”, 然后缝制而成,外面套上被套便叫“麻皮被”。 这种 被虽然保暖,但很硬,盖在身上不舒服。   2,田土都在上面——两河口的地形是:两条河对河两岸均用卵石垒有河堤, 即对河两岸都有河堰梯田,梯田上面是干田或坡土(也有石旮旯坡土),坡土上 面是兼有青冈柴的松树林。但翻上松林后,却又开垦有水源好的梯田,梯田上面 也开垦有土,自然也住有人户。所以,碾场队上面是指田土山林上面,即石人足 队;场背后队上面是王家嘴队、顶星台队。邹志恒的田土在上面与石人足队田土 连界,所以合并到石人足队。   3,平耙:耙水田的耙分两种,即“立耙” 和“平耙”,“ 立耙” 用圆木 或钢管做,1.1—1.2米长,下面安十一颗五、六寸长的耙钉,上面装扶手,人撑 扶手用于耙水田;“平耙” 用三寸宽一寸厚硬木板做成1.1米长方形框,前面安 五寸长七颗铁钉,后面安五寸长八颗铁钉,称为前七后八(前后钌错开安),耙 田者用木勾勾、抵平耙耙田,用于整干田用。   4,“一大卡” 厚: 指母指中指张开的距离,约五寸厚。   第十四章   加工厂   头道草薅过不久,就传来消息,说上面又不允许单干了,但是,煮熟的鸭子 还让它飞了不成?于是,经过社员会讨论,人们都同意今年大春还是各收各的, 小春再合拢来种就是了。为了瞒上面的眼睛,人们薅二道草时又恢复为统一出工, 今天给张家薅包谷,明天给李家薅秧子,都各自回家吃饭,几乎与过去集体上班 没什么区别。   不久就是秋收,秋收工作的重点,就是完成国家征、购任务。我队没大的矛 盾,公粮、统购粮按人均分摊,所以上交任务完成得不错。当然这要归功于朱舟 有,是他及时协商劳力帮助困难户,作到全队耕地满栽满插。我村田弯队就发生 了不交公粮的扯皮事,后来杨绍辉叫了公安员一同下队(“四清运动” 批杨时, 其中一条是,他下队威吓贫下中农),才把事情搁平。当然,我队也有小矛盾, 生产队预留的几分机动地(田),朱舟有为了抢农时,就叫各户派一个劳力,将 田插了秧,且插秧人都是在他家吃的饭,他的主意是:秋后再算报酬。   梁隆贵速成师范结业后,被分到四十九(我区)中,任学校伙食团长,六一 年他没被“压缩”, 六二年六月后他却回来了,但此时大春播种、栽插工作已 经结束。大、小队干部为了“摁住煮熟的鸭子”, 便同他协商,叫他收那几分 机动田的稻谷,他答应了。但是,秋收他收了稻谷后却不支付任何费用,朱舟有 拿他没辙,朱舟杰却不卖他的账,堂弟性格刚猛。   他后来任大队支部书记,朱舟杰“四清运动” 入党后,由大队会计升任大 队长,就常以此事质问,他则说他没得到土。平心而论,那份机动田早已超人平 田亩分平均数,且田出细粮、土出杂粮,且杂粮不会从天降,须投入和洒汗水。 由此可见,在利益面前他也并不那么冠冕堂皇。他平时讲话慢条斯理,当事人急, 他不急,刚好同朱舟杰的“花炮性” 并肩, 人们背地给他取个绰号:“糍粑支 书”。 就为这个绰号,“四清运动” 时, 他被工作队下了。当然这些是后话。 当时,人们对有无报酬并不在意——那时是“帮人图吃”, 光吃干饭不收钱的 活人们愿做, 只要“肚皮整胀” 的,并非“罚饿肚差”, 就没话说了。只不 过埋单(机动田的犁、耙,需用的秧苗)的是朱舟有,谁叫你搞土地下户呢!。   农村人亘古不变的真理是:穷不失猪,富不失书。   既然秋收了,粮食收来装在囤里了,尚世文就请来木匠为他家做猪圈了。溪 源的木材广产,土改每户都分有山林,所以猪圈、牛栏都是用木头做。现在虽然 是集体了,但只要跟队长讲一句(那时公社还没林业站),便可领了木匠上山伐 木。全队除我家与尚世文家没猪圈,其他家庭的猪圈、牛栏未被拆去——公社未 建养猪场,耕区(大队)建了两排猪圈却是伐木新做的,当然现在早被耕区折算 为报酬拆走了。   我们家人从没饲养过猪,搬到加工厂后,一次爸妈赶青羊市,爸爸却高价买 了只小猪回来。三妹、四妹尤其喜爱,我们家人自然是精心饲养,先将小猪围在 桌子下面喂,后来妈妈碰到邹治恒,就向他借圈关一下猪。于是我将旧圈清理一 番,补钉几块木板,便将猪儿关进圈里饲养。爸爸想少花点钱买邹治恒旧圈修补 了用,所以没有打算新做猪圈。   尚世文雇的三位木匠伐来木料后,已开始了工作了。出于好奇,我有时就看 他们工作。三位木匠是耳相坪队的人,我们两队耕地连界(他们队址在刘家河左 岸,部分耕地延伸至小河左岸),所以都认识。开始他们锯木、劈削木、解木板, 我没在意。一天见他们用木工凿在木柱上打榫眼,并且打完一面又翻过木柱打另 一面,我有点好奇了:你怎么知道这面就能对准另一面?走拢仔细看,原木柱上 画有长方形墨线框,我更好奇了:你怎么知道这面画的框就能对准另一面的框? 凭什么依据来画?我不好意思问,学铸工时也跑过木模车间,但没有仔细看。第 二天见师傅在一截木头的横切面上吊墨,并且用角尺画上垂直线、或画垂直线与 水平线的交角。   我终于明白了:整间猪圈(一般是做长条形“连二圈”) 就是用四根木柱 八根木条(又叫:木椠),用卯榫结构组合而成,名:四柱八椠。且每根木椠必 须劈削一平面,每根木柱须劈削四面,劈削这些面事先须在木头两端横切面上吊 墨划线,然后在剥去树皮的木头上弹下墨线,然后依墨线劈削去多余木料,木椠 与木柱的面就出来了。然后在木椠两头做上榫,在木柱四面凿榫眼,在木柱相邻 的内面凿上木槽。然后四柱八椠卯拢,再装上木板(如果是“连二圈”, 中间 须加“瓜筒”,“ 瓜筒” 三面凿木槽,好另装隔板),便是一间猪圈了。   尚世文的猪圈完工后,他背了几升米去桃子街上卖了,才把做圈的工钱支付 了。于是我想,不如自己买几件木匠工具,自己学做猪圈,手艺学了,雇木匠的 工钱也省下来了。我告诉了爸爸,就去桃子街上买回两把大木凿、一张锯条,然 后就自装锯柄、木凿柄。爸爸又找铁匠朋友打一柄木工斧,我和二弟就上山伐木 了。自然,猪圈尺寸完全按尚世文猪圈下料,猪圈四柱八椠经试装卯后,需猪圈 “围板” 和“底板” 搁到圈柱木槽里(底板不须搁木槽)最后“实” 装卯。 这就须要解木板,于是爸爸又借来木匠朋友的解锯。解木板有两种方法:一是 “竖解”, 即将被解木料的一头斜搁在一横木上钉好,一人在下面、一人在上 面相对拉送(推)解锯,其锯片行程是上下往复切割木料,这种方法一蹲一立, 拉送(推)的人都很吃力;一是“横解”, 即将被解木料水平钉在木马上,左 右各站一人相对拉送(推),其锯片行程是左右往复水平切割,这种方法是上身 左右摆动,拉送(推)的人有如“摇肝摆肺”, 快解起来,没有那种方法轻松。   溪源的木匠多是采用“横解”,我同二弟虽是学解(尚世文雇的木匠解木板 时,我同二弟曾试拉过解锯),但猪圈所需木板都被我们解下来了,其实解木板 不需多少技巧,有气力就行。于是,我们赶下猪儿,将邹治恒旧圈拆去,再立上 新圈,但关进猪儿却费了不少力。因为猪儿已是“架子”, 放出来它倒跑的欢, 在小河里乱跑,我们几兄妹围追堵截才弄它进圈里。   就这样,我在人们心目中,就成了木匠。因为学艺没有拜师,人们戏称我这 类无师自通的匠人为:“满扬花” 师傅。意:借飘来的花粉有结果。   妈妈在当弯代销店时,认识了挖公路的李嘉苏夫妇,他们是重庆新华印刷厂 “下放” 的“安家落户”, 住农林大队红关箐生产队。碰巧,他们夫妇与爸妈 同姓氏,根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生存哲理,我们两家便认了亲,因为男人 们原是国家工作人员,为避“拉帮结派” 之嫌,双方的孩子便叫“姨父”、“ 姨妈”。 他们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老大老二是男孩,老大小我一岁,名 叫李邦本,以下依次是:邦林、邦吾、邦芬、邦珍、邦南,邦南长小弟一岁。   六一年初,挖公路的“右派” 调“长寿湖农场”,“ 安家落户” 们便各 回各的生产队,修路工作便不解自散。   此时已是土地下户后,我们已住进加工厂。一天,李邦林提了块糊黢黢的肉 来到我家,说他家失火,穿的盖的几乎烧光,小猪被烧死,幸好人无恙、幸好粮 食未收。红关箐是农林大队位址最高的生产队,比二磴岩矮、比庙坝高,所以庄 稼收获迟。他家搬回生产队,便住大队猪场唯一的饲料房,幸好回去得早,不然 连遮风避雨的茅棚都没有了,但猪圈却早被干部们拆去。   母亲留邦林住了一晚,第二天找了几件衣裳,叫他带回去。   他家房子“走水” 后,便暂住一户山民腾出的空房,待庄稼收完后,方能 盖间茅屋避风雨,当然这些也是干部们的安排。红关箐属“广种薄收” 地区, 每年撂荒轮作的地块极多,割山草、茅草盖房极易,所以多数山民都是盖茅屋居 住。他家盖房,我自然要去帮忙,也带了木匠工具,帮他们做了间“连二圈”。 “ 幺姨父” 空了也同我摆龙门阵, 不回避他 的过去。他们是广安人,李嘉苏 的四舅是国民党市党部书记,就委了李嘉苏江北区党部书记。李嘉苏虽然领了 “委任状”, 但不知办公地点在何处,每月只是领工资而已。解放后他曾任过 《重庆日报》总编,到了“肃反” 他也成了“历史反革命”, 但是, 一九五 五年单位领导还是本着实事求是精神为他作了“结论”。 至于五八年四月份后 全家下乡, 八十年代落实政策才知,他家同我家一样,都属单位后来追加的 “任务”, 且李嘉苏的档案也还在原单位。“幺姨妈” 的父亲曾留学日本,回 广安后开了一家大药房,所以“幺姨妈” 是资本家的子女。   我在红关箐待了十几天,他家茅屋盖完我才回家。后来,邦本、邦林也学我 的样,兄弟俩一个学木匠活、一个学石匠活,后来他俩石木二匠活都做得不错。   土地下户前夕,公社水电站的三位(田明祺、张宪华、梁正贵)早已待不住 了。杨书记把朱舟有叫去,说准备把水电站下放给生产队管理,条件是:除了公 社各机关及广播用电外,其他电费均由生产队收取,朱舟有自然满口应承。自然, 水电站也归我们父子仨管理了,只有收费才由张永金陪同一道,他是生产队会计。 那时是单铁线(8号镀铅铁线)送电,本队不必说,邻近的如:星台大队的石坎 子队、顶星台队;大坪大队的耳相坪队、狗老孔队,都能用上电灯照明——只要 你家离电站近,又能弄来电线,跟爸爸说一句,就能用上电灯。当然这些是年初 的事,现在粮食丰收了,父亲同朱舟有、张永金策划的,为生产队办面房兼粮食 加工的事也可实施了。于是,朱舟有请来木匠师傅罗钦林(顶星台队人),为生 产队做罗柜、压面机木架及面房须用物件。面房就设在张永金家堂屋,所以做木 器就在他家阶沿及院坝进行。朱舟有派我们五人帮罗师傅打杂,因为都是熟人, 互知根底,上山伐来木料后,罗师傅就叫我同张永钦解木板;张永金、张承模 (陈东山女婿)、于显华刨木板兼打眼;朱舟杰同他刨木条。   张承模是青山公社人,同张永金年龄相当,二十五、六岁。他五七年到东林 煤矿工作,五八年为支援煤矿,张吉成、张永金(我队还有梁隆福、梁隆华等人) 也被派往东林挑煤上火车,因为都姓张,就认了自家人。后来张吉成父子就跟他 当介绍,他就同陈正林的三妹陈正银结婚了(陈正银就是前文提到的,耕区妇女 主任)。人民公社成立后,煤矿已建起机械装煤设备,全区的农村劳力均被各公 社召回,但他早工作一年,不在此例。他后来下了井,已升为五级采煤工,由于 陈正银不愿去青山,六一年“压缩”(主要压缩五八年及五八年后参加工作的人 员),他却舍去工人宁可务农,于是就来到我队,自然后来也后悔了。木工手艺 他只会做去稻谷壳的木檑子,他说那是他家祖传。   罗师傅五十来岁,没文化,但粗木、细木、圆木(指盆、桶类)活都做得极 为漂亮,当然这是我后来随他一道做木活知道的。当时他并不愿收我这个徒弟, 因为我不懂规矩——那是我同张永钦解木板,张永钦悄悄对我说:“朱舟杰在跟 罗师夫学木匠,听说还写了投师文书……”于是,一天歇气趁没人在他身边,我 走拢去对他说:“罗师傅,我都跟你当徒弟哟!”他答:“我一回带不了恁个多 啊!”当时我刚满十九岁,不知学个木匠也要请人引荐,还要举行拜师仪式。我 后来收了两个徒弟,也没有举行什么拜师。他后来见我已经能独立做一些木器了, 就爽快同意我“参师”。 所谓参师,就是弟子已能独立操作,为尊重传统习惯 和深造而参师。那时参师也很随意,提瓶酒拿封糖就行,因为生产队已不准五匠 外出,匠人不值钱。   当时,我被罗师傅拒绝后,就想到自学。一天我正同张永钦解木板,只听罗 师傅在训斥朱舟杰:“我跟你说了的汕!要先推(刨)平一面,看翘不翘角。” 见他拿了木方(条)横看,“再看当中起不起‘蛇肚子’。” 又见他拿了木方 顺看,“然后推平相邻的一面,要用弯(角)尺量,推完后再用尺子量,二寸半 宽,一寸半厚……”他边说边做动作,最后弹上墨线。“先把多余的‘蹁’( 即单手劈削)了,一‘蹁’当三推,然后依墨线推平两面。”朱舟杰始终不得要 领,他刨的木方,后来都被罗师傅重新清理刨了一遍。   一旁的我却知道了刨木方的方法,且整个罗柜就是由大、小、长、短木方组 合而成,木方上要打眼、做榫、拉槽(须用专门的“推刨”), 因为我学过识 图,所以一看就懂。   罗师傅带了不少工具,大小木工凿就有二十多把,大小“推刨” 也有十几 个,且每个都做得极精美,都是用青冈木或其他硬木做成。于是我也找来青冈木, 根据他“推刨” 的尺寸、样式自己做“推刨”。 我不敢奢求,先做两个刨木方 的主要工具,即一个 “二槽刨”( 一尺长) 和一个“清刨”( 二尺长),就 可以做一些木器了。罗师傅很和善,我后来常去他家借专用小“推刨”, 和向 他请教,他从不拒绝。   后来,他有心收的两个徒弟却不愿作木匠,改从他业,这使他很气恼。一个 是陈世荣,我农中的大同学,他速成师范结业后一直在本大队(星台大队)当 “工分教师”, 后来自然转了正;一个就是朱舟杰,后来是弃匠从政。我这个 他“无心的插柳”, 后来反倒同他打的交道多些。   腊月,我家宰年猪了,这在生产队是个奇迹,整个生产队能有年猪可宰的家 庭屈指可数,就连“偏迁” 这样的专事务农的家庭,都无年猪可宰。当然,我 们也不懂“规矩”—— 宰年猪要请亲戚、朋友吃“刨猪汤”。 但是,母亲也很 懂“规矩”, 只要是生产队的熟人,不管有意无意转到我家来“耍”, 都要留 下吃饭,自然也要煮点肉。偏迁刘三娘同刘云香特意来“玩”, 母亲当然留她 们吃饭。那时的牲猪政策是:送一留一,即养猪户送交半边肉给食品公司,公司 按国家收购价付款;养猪户自留的半边肉,可自食、可上市交易。   我家自留的半边猪肉只有几十斤,所以自然经不起母亲“待客”, 到幺姑 姑来玩时,只剩下一块肉了。   注:   1,劈削木:劈削木头之意,分双手劈削和单手劈削。双手劈削主要是劈削 大料,就是双手握斧子把,象日本武士双手握战刀把那样,将斧子倾斜劈削木头 上多余部分;单手劈削是刨木方时用,就单手握斧子把,将木方上余料劈削去。 不管双手单手,山民称这个动作为“蹁”。   2,“瓜筒”: 木匠术语,指猪圈(或牛栏)两柱之间另加的短立柱,即上 面没柱头高、下面不接地,两头做“骑马榫”, 短立柱“骑” 在上下椠之间。 如果是猪圈瓜筒,要用木工凿凿槽,便于装猪圈围板;如果是牛栏的瓜筒,只须 隔一定距离凿眼就行。   3,“连二圈”: 即只用四根立柱,开间木椠加长尺寸,进深木椠不加尺寸, 当中加“瓜筒”、 加隔板。一间圈就变为两间圈了。   第十五章   两河口(一)   两河口场上现住两户人家,即陈东山家和陈正林家,同张吉成家相似,都是 公社落实退、赔政策后迁回的。陈东山家三口人,即夫妻俩和一个儿子。他六十 多岁,头发花白,身板不伛不偻,1.70米以上个头,由于子女、女婿们有用(大 女婿原是高级社支书,现任大坪大队支书),所以人们都尊称他陈大爷。他妻子 人们只叫陈幺娘,因为是小老婆。他儿子叫陈正文,个头象母亲,不及长兄高, 是我二弟的同学。陈正文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初中,他去青羊市上初中时,二弟和 部分同学去了农中。六一年青羊市中学停办,他只好回家务农。六二年底学校又 重办,他接通知后未回学校,他说对继续学习已经不感兴趣。   陈正林是陈东山长子,三十岁左右,中等个,瘦脸瘦身,没父亲的身板,是 陈东山大老婆所生。陈正林的二位姐姐出嫁后,就同母亲和两个妹妹另立锅伙。 陈正银出嫁前他已结婚生子。初级社时他任会计,人民公社他任公社会计,后公 社“精简”人员,他转到大队任会计。   据母亲讲,父亲解放前曾加入过袍哥,不然生意都无法做。来溪源后父亲是 否“拜过码头”, 我们兄妹自然不知。但是,在黄秧榜住时,家里的一对铜水 烟筒却不见了。那对水烟筒做得很精巧,外有彩色花卉,大概十几厘米高、十厘 米左右宽、几厘米厚,看象方圆筒形合,打开盖方可抽高烟嘴,下面有可抽开装 烟丝的合,母亲说是婆婆的水烟筒。我小时爱打开玩,住黄秧榜时也玩过。想必 是父亲作为见面礼,送给陈东山了。后来,陈正林的新房建好,我们租住他旧房, 曾与陈东山家比邻居住。后来陈东山也挨长子房(共墙)左边建房,他家搬新家 时,我一眼就瞥见装在旧箩筐里杂物中的铜水烟合。我终于明白父亲同陈东山父 子关系融洽的原因了。   前文提到,公社水电站的河堤建在两河口场下游约100米处。这是一个弊端, 即便河堤中的泄洪口打开,发大洪水时两河场的街道也要进水。为此,粮食一收 进仓陈正林就在场的上游处,挨张承模新房处建房了,且建的是瓦顶房。   张承模的新房是头年修建的草顶房,因为他有退职薪。其实农村建房很筒单, 墙体用土夯筑,只须支付土匠筑墙钱、木匠伐木砍楼条檩条解椽子板钱,再加购 瓦钱。如盖草顶,则省去椽子板和购瓦支出。其他杂工,如挑筑墙泥土、砍竹割 草盖房(盖房茅草,也有用麦草、稻草),团邻四近的人都会来帮忙,这是溪源 山民的习俗:一家有事,众人站拢来。自然,主人家必须备办烟、酒、茶、肉、 饭。   场背后大的一丘田(靠壁面已挖成毛公路)往上(游),是两丘约二亩的水 田,这几丘田都是道谦子陈昱山的“保留地”, 属河边的无水渠田,只能靠自 然雨水浇灌整田插秧,所以“留” 给了老板。公社成立后,生产队将这些田改 种了蔬菜,六一年划自留地又划给了个人。去年张承模建房就占了毛公路路边的 一丘,陈正启(陈昱山长子)路过曾阻止,但一口难敌众嘴,只讨个没趣,恢溜 溜走了。朱舟有是祖传土匠,最忌讳筑墙时有人来说三道四,且说的不是小事, 是争土地的大事,他不据理力争么?他肯认输么!   农村人都是珍惜土地的,尤其是田。山区的田相对较少,且田还牵涉到水源, 就是过去地主建房,也轻易不会占田,而宁可削山开挖新屋基。山民都知道田的 金贵,但是,占人家的田,又另当别论了。   行文至此,罗唆两句后话:人们满以为“山哥二” 从此遭瘟了,不然!几 十年后斗转星移,“黑山谷”、“ 白花台” 早已被市府、区府开发为旅游、避 暑胜地,胶泥公路打得既宽大又漂亮,变电站、风力发电、高山花卉、绿色植备 等基础建设,样样使人满意。开发商修建的楼房鳞次栉比,陈昱山子孙及山民修 建的“农家乐” 楼房,让两河坝儿的人自愧勿如,真是又一份天地啊!   当时陈正银、陈正林建房,自然是经朱舟有点头应许,不然谁敢动土!当然, 如果陈家兄妹想占其他田建房,朱舟有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这是山民的思想意识, 你上面的政策一会这样、一会那样,不如我抢先占了再打扯皮官司!   时至今日,山民早已习以为常,不单是建房,甚至坟墓也要建在水源好的田 里。我老婆房分中的一位堂兄,家庭是三代贫农,属大坝大队王家嘴队,他先任 生产队长,后在镇里当农技员(管植、保)。他与我同龄,2004年患癌症去世, 临终前交待儿子,将他埋在干丘河坝朝门榜,那是他家土改分的河堰田。儿子虽 已在镇政府工作(先任大坝村村主任,届满到镇当农技员),但父亲的遗嘱自然 照办。   现在回头讲当时,当时陈正林的新房建好后,父亲就找他协商,想租住他的 旧房。于是我们家人就搬到了乡场上居住。   不久,面房的木器设备做完,父亲将压面机安装好,又叫人们将钢磨、打米 机、罗柜抬到水电站安装好,面房、加工厂就可以开张了。朱舟有人事安排如下: 为了避嫌,朱舟有叫于显明管理面房,收麦、收加工费和发面、退麸;张永金和 张承模负责做挂面;父亲、陈正林(因过去经济问题,大队会计被撤)和朱丙成 负责加工厂,没我们年轻人的份。   在山民们的心目中,只要不上坡日晒雨淋,在屋里干脚干爪不管做什么均属 轻巧活。其实并非如此,先说做面:将面粉(一次50斤)倒进揉面大盆里,加少 许水,两人脱了上衣打赤膊揉搓,要将面揉搓成散湿沙状,才可倒进面机轧,水 分过多过少都做不出挂面。压面也是手工,没气力根本摇不动压面机。幸好张承 模臂力大,他说五八年在井下曾双手各提一支风镐采过煤,生产队里年轻人玩扭 扁担戏耍(两人双手各紧握扁担一端,一人向左扭,一人向右扭,比谁的臂力大, 类似在桌上扳手腕),没人扭得过他。此外,于显明的工作也不轻松,除了收麦、 包面、发面,他还要开票另收加工费(打米、磨包谷),有时还要背麦送加工厂, 再背面粉回来。   再讲加工厂:加工厂只有一台水轮机,早中晚必须发电,所以,打米、磨包 谷沙沙(也有磨麦沙沙的)、加工面粉都得抽空。由于全公社只有这一动力源, 多远的社员都宁肯背粮来加工,不愿在家推磨踩碓,所以加工面粉只能在晚上。 朱舟有见生意不错,就安排人将河堤堵得严严实实的,但水少时机器也只能间歇 运转。   父亲早已教会陈正林使用打米机和钢磨,叫他听机器转动声音,根据声音抽 动送谷物孔铁板,使谷物不至于梗阻,因为机器被梗阻水轮机会自动卸带,如果 动力是电动机,就会烧坏机器。这样,陈正林很快就学会了打米、磨面,只要工 作一紧,他们就分为白、夜班,歇人不歇机器。   罗面柜是生产面粉的主要工具,罗师傅做的是老式脚踏罗面柜:高1.5米, 长1.2米,厚0.7米,底、盖用厚板,三面装分板,正面只装半截能卸下的档板。 罗柜竖分两格,左边三分之二罗面、存面,右边三分之一存麸;长方形木板罗面 筛则用麻绳吊在存面格上方,罗筛左边的长木柄则从罗柜左边的预留方孔伸出; 罗柜左边的脚踏板是这样设计:刨一根长0.7米、直径0.17米的圆木,中间水平 横穿一块长0.7米、宽0.12米、厚0.03米的脚踏木板,圆木前端垂直竖楔一根长 0.8米、直径0.05米的木棒,罗筛伸出的木柄孔刚好能套上木棒顶端。人踩在脚 踏板两端左右晃动,木棒也左右摆动,木棒顶端摆动幅度最大,从而带动木柄、 罗筛作水平往复运动。就象杂技演员踩晃板,但晃板下的钢筒可移动,脚踏板与 圆木是榫卯结构,中心加穿心方楔,圆木前后两端有半圆形木槽,不管前后左右, 均不会移动。这种脚踏罗面比手动罗面省力,初踩也觉好玩,于是朱丙成边踩边 唱起了山歌。父亲说他音调极高,歌声可映整个电站弯弯。朱丙成五十来岁,身 体壮实,先前长年帮供销社运货物,自从饿饭后便放弃了“背哥” 行当。这次 被派到加工厂,自然是朱舟有特意安排,有照顾幺爷之意。但是,两天后他却不 来了,他说他解便都蹲不下去了。于是,朱舟有也来踩了两天,才知这活不轻松, 但面房还要办下去,就安排年轻人来轮换踩。   生产队要修晒谷房了,这是社员都盼望的一件大事。过去集体收割庄稼都是 找附近农户阶沿或堂屋暂时堆放,小麦就堆麦捆、包谷就堆“棒子”、 稻谷堆 湿谷粒。由于白天活忙,小麦脱粒、包谷棒子剥皮脱粒,都是晚上或雨天进行。 脱粒后就在农户院坝晒,或运到公社院坝晒。如果工作未完,人们离开时保管员 来打上“灰斗” 印,就没人敢动了。   “灰斗” 就是用分板做的五、六寸见方的木匣,上小底大,底板用丝锯锯 有文字,如我队就锯个“旗”, 前丰队就锯个“丰”, 在里面钉上棕片,装上 石灰,关上插板,就可提了斗梁打印了。   粮食晒干,除去公粮统购,余下只有就地预分,如遇连阴雨,半干粮或湿粒 也得就地预分。粮食晒干须找宽大堂屋存放,用围席围了,打上灰斗印,以备年 终决算找补。   但是,既然已经成立了合作社,集体也应该有间晒谷房。于是,五七年秋收 后修建了黄秧榜晒谷房。殊不知,五八年又赶了那么多人下农村,晒谷房被指定 为我家住房后,集体就没再建了。人民公社成立,全区实行粮食统收统支,即便 没有运往桃子粮站,也是找近处粮仓(过去地主的粮仓)就地入库,统一做账、 统一调运。   黄秧榜晒谷房自我家搬走后,曾办过伙食团,后尚世文弟媳莫光英借住,莫 光英新房建好后搬走,晒谷房就空下来了。这次建新晒谷房,朱舟有就下令拆出, 檩条、楼条运往河的备用。   于显华、于显明兄弟俩早已分居,他家只有两间草房,哥哥同母亲占小二间, 弟弟同父亲住堂屋。现在于显明已是谈婚论配年龄,迫切需要住房,所以粮食一 收就建新房,几乎与陈正林、莫光仪建房同时。他的新房就建在黄秧榜晒谷房地 坝,既省挖地基的工,又省今后室内室外打三合土。且他的房子靠里,晒谷房靠 外大路边,今后晒谷房一拆,他家院坝宽极了。   朱舟有、梁隆贵明知是侵占集体,但都无话说。我想他们的无言有两点:一, 那是他家土改分的田,今后如土地长期下户,他自家占自家的地,与你旁人何干! 二,他姐夫刘明约是星台大队支部书,俗话说:“山不转水转,河不转水相连。” 人,难免不打交道,到时如何开腔?   其实,刘明约是个最不爱占便宜的人。据顶星台(他家住地)的社员讲,他 去区上开两天会,都觉得自己清闲了,对不住众人,晚上回家后也要牵了牛去犁 田,天亮回家吃了早饭又随众人上坡。他被评为重庆市百面红旗之一。他是雇农 出身,不识字,终身无子女。   朱舟有计划将晒谷房定在张承模与陈正林房子之间的空地,他两家并无异议。 该处小地名叫“场横(音:还)面”, 或“横面”, 张承模占一丘,陈正林二 丘,其实两丘原是一丘田,回龙弯、白杨弯下河大路从田中间过,早年的人们将 田中间大路铺上石板,一丘就变为两丘了。 张、陈两家各建两间正房加猪圈、 牛栏(三间房面积),中间空地约5米,下河大路也保留下来。两家的房均是背 山面河修建,阶沿离河边石板大路约15米。朱舟有计划的晒谷房并不靠里背山面 河,而是山墙靠河边大路横建。两间屋中间不要山墙,而是搁木结构人字架,前 后开大门,将两家当门的空地都打成集体晒坝,不管晾面、晒粮,进出都方便极 了。   在那个集体生产共同富裕的时代,谁家不愿离晒谷房近些?不管分粮、分物, 转身就搬进屋;平时鸡牲鹅鸭寻觅口粮,也有好去处可觅食。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美事,谁还有异议!   此时,溪(源)桃(子凼)公路间的唯一障碍,穿洞河沟木桥已经竣工,虽 然不能通重车,但人力架子车和小汽车可通行无阻,且供销社也早已改为人力车 运送货物了。公路起点,就在张承模家地坝右边,车子可直达晒谷门口。公路经 张吉成家当门,翻张家嘴,过石坎子,到穿洞河沟,过桥后约10千米到桃子。   公路毛路是六0年底前,由溪源的“右派分子” 挖通的,以后搁了两年,六 三年公社组织了基建队,修桥、修涵洞、铺石子。穿洞河沟木桥竣工的当天,外 面开来一辆卡车,却不敢过桥,停在木桥那边。陈正林母亲从没出过远门,更没 见过汽车,陈正林便背了母亲去看汽车。   建晒谷房所需之瓦,打晒坝所需之石灰,就没有过去人背肩扛费力了。二道 草薅过之后,不到一个月时间,面房就搬进了新晒谷房。   注:“保留地”—— 按国家土地改革政策,在农村的地主也应分地,地主 家庭人口与分地农民人口的和,分摊该地区的总耕地面积,地主家庭按人口留下 的地就叫“保留地”。   第十六章   两河口(二)   范德汉是公社卫生院范院长的五弟,大足县人,五七年读煤校时在中梁山实 习,一次矿难后就同两位同学离开了煤校。他们先跑西昌,五八年听说重庆兴办 了不少厂,好找工作,便又回到重庆,在重庆载波厂找到工作。六一年载波厂解 散,他来找四哥范学东,范院长找了公社书记,就安排他到水电站工作。当时田 明祺等人正找不着人脱身,见了他立马就办交接,如此一来,他的户籍便永远钉 在了农村。   不久公社将电站下放给生产队,他也随电站下放。生产队要搞分田单干,他 以为一个单身汉更好办,便同耳相坪队的地主孙子刘云生跑新疆了。当生产队面 房办起后,他又同刘云生回来了,朱舟有只好叫他就在水电站(他原住水电站) 上班。他也肯学习,不久也能打米、磨面了。   在加工厂住时,幺姑姑来看过我们。她是“求精商学院” 毕业生,解放后 同幺姑爹参加了“市干校” 培训 ,结业后被分配到雅安,幺姑爹分到银行,她 分到石棉厂。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很早就送回重庆,跟婆婆爷爷住。六一年石棉 厂下马,幺姑姑拿到几百元退职费回重庆,不久托同学关系在南岸一家小厂找到 工作。她来看我们时,爸爸向她借了一百元钱,我们到桃子买回一部缝纫机。   参加人民电台工作后,爸爸也买过一部缝纫机,曾为我们兄妹打过不少新衣 服,妈妈空了就用缝纫机为家人补衣裳。这次缝纫机买回后,爸爸又去万盛新华 书店买回服装裁剪书籍,空了就为山民们打衣服了。   范德汉回来不久,爸爸就跟朱舟有讲,他愿在家里给生产队做副业,每天上 交集体一元。朱舟有自然同意,因为那时匠人外出做活,雇主只按一元一天计酬, 匠人上交集体八角,个人留两角工具磨损费。这个工价延续的时日很长,直到改 革开放初期,山民仍按一元一天雇人,有的最多支付一元二角(工矿地区每天按 1.5元计)。父亲也不是单搞缝纫,那时市面上已有了半导体收音机(这就是父 亲的能耐,包括后来面市的电视机,父亲买本书回来一看,就什么都懂了),没 那么多衣服做就搞修理,一次矿务局请父亲修理收音机,父亲按五元一小时计费, 回来如数上交,这下把山民惊呆了:看来李庆谷确实不是等闲之辈。   一天下午,朱舟有来找父亲商量,说公社要收回水电站,问生产队怎么办? 父亲想了会说,干脆新做个水轮机,就安在电站泄洪口旁,新盖间加工房,电站 不发电我们就磨面,发电我们就关闸。朱舟有立刻同意,因为电站附近都是我队 耕地(水电站也是占我队地盘修建),范德汉也好协商,公社不可能另找他人发 电。   此时范德汉已结婚,女友从重庆找来,他将女友留在电站,自己到陈正林家 借住了两晚,第三晚就不过来了。他老婆叫易明玉,载波厂相认的,他去新疆时, 易明玉却在綦江邮局找了份工作。一个不忘初心,一个决不免强,是缘分把他们 结合拢来了。   此时红旗与前丰已经合并(后来四清运动又合并了大龙洞队),是公社党委 的要求。前丰有两位铁匠,年龄相当,都是三十多岁,一位名叫刘兴洪,会自做 猎枪,是我未来妹夫的堂兄;另一位名叫郑少珩,大队民兵连长,祖传铁匠。二 位原在公社红炉组打铁,过去父亲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的能力。   父亲设计的水轮机,可不是《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的木制水轮机,而是用 0.5厘米以上的废钢板热铆,机体,叶轮锻打成形后热铆或上锣丝,立轴用废轴 加工(送外地),皮带盘用旧盘,车轴来配盘。这些废钢铁万盛清溪桥(废铁站) 多的是,两位铁匠根据父亲的图纸,带人去拉了一架子车回来就够用(那时的铁 匠早已不打毛铁了,都是买废钢铁加工成农具,所以废铁站他们是跑熟的)了。   此时我已置办了部分木匠工具,早已在本队山民的甑子里舀饭吃了。这是 “愿打愿捱” 的买卖,因为请本队匠人不必支付工钱,只须划拨工分就行,但 我却当是“实习基地”。 从灾难岁月过来的家庭,谁不置办个物件?谁不修房 配个偏厦、建个牛栏猪圈?不管上山伐料砍(音:蹁)檩条、楼条,还是在家打 桶、做盆、装门、做圈,我都干。肚皮混出去了,手艺也学了,何乐不为呢,俗 话说:一个脏,二个怪,三个四个做来卖。所谓功到自然成,也是同样的道理。 也可以这样说,我手艺的进步,一是得益山区木料广产,二是得益本队山民的 “栽培” 和“浇灌”。   这次新建加工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罗柜,因为我也踩过,时间长了确实费 力,便对父亲讲,能否将罗柜改为自动罗面?父亲说怎么改?因为我想到妇女用 簸箕簸(扬)粮食时,先向上扬几下,将糠、秕扬去,再左右摆动将剩下的粮食 团拢再簸。就说,罗面是罗筛顺罗柜往复运动,我们把罗柜做矮点,钢磨直截上 到罗柜上,罗柜里吊个长条形一头高一头矮的罗筛(后来就不用吊了,因为机械 臂原本就“抓” 着罗筛 ),麦粉从钢磨出来就流进罗筛,罗筛左右摆动罗面。 我边讲边用手比划,就是要设计个装置,让罗筛左右摆动罗面。   父亲很快将罗柜及机械罗面装置设计出来,两位铁匠根据图纸锻造配件,我 独自做罗柜已不在话下,加工房竣工,我们就安装。新罗柜高1米、宽0.8米、长 1.2米,钢磨固定在罗柜顶部的一头横梁上,钢磨出料口用布袋连结,磨包谷时, 包谷沙沙顺布袋流到箩筐里;磨面时将布袋插进罗筛孔里,就可磨面。罗筛用薄 木片(竹片也行,因为罗筛越轻越省力)、罗筛布、白布和白铁螺丝组合做成, 筛底长0.9米、宽0.3米,早先做的是敞口筛,后改进为封闭筛。罗面机械臂与钢 磨是这样组合:用顶端半圆的三角形钢套将装置轴承固定在钢磨轴承合上方,钢 套的鸭掌形扁脚就上到钢磨底脚螺丝上,使装置凸轮轴与钢磨轴成垂直状。钢磨 上的皮带盘与轴承合相距约2.5厘米,父亲就用2厘米宽的短皮带将上下二轴连结。 凸轮用一盘内径稍大的滚珠轴承做,凸轮轴小,固定在内径的一边,滚珠轴承便 成为凸轮了。凸轮与机械臂上方的铁叉配合,凸轮转一次,铁叉就摆动一次。铁 叉是用长50厘米、宽3—4厘米、厚0.8厘米的废钢板锻制,上为铁叉(后改为封 口椭圆形),中有0.8厘米圆孔,用螺丝钉固定于罗柜横梁中心,下为鸭掌形扁 铁勾,用螺丝固定在罗筛底部横板(用废皮带做,可减震动,耐用)上。   这种机械罗面速度很快,一人管钢磨,一人专上麸皮,直到秤了麸皮重量 (一般都加工80粉,100斤小麦,麸重18—19斤就够了),才停机出面粉。人们 欣喜万分,都叫它:“自动罗柜”。   这套机械罗面装置几经改进就固定下来,因为钢磨型号是固定的,所以生产 队的红炉能专门锻制,按套计价。   那时磨粉机很贵,农村生产队小面房都是用钢磨加工小麦,所以很多面房听 说了,就派人来取经,或雇我们父子去做“自动罗柜”, 或购买装置回去自行 做罗柜、安装。   后来公社组建企业,调父亲去公社农机厂,二位铁匠也被调去,农机厂就专 门生产这种装置出售。其他公社、贵州、綦江、南川的一些农村小面房,都曾来 买过。   照说,面粉生产已实现机械化,做挂面也应机械化。朱舟有找过父亲,父亲 说生产队没有电动机,即便买台电动机也无电源。平时电站每天发三次电,涨水 天可整天发,但又要跟加工房争水。朱舟有这个心愿,是几年后生产队另建了加 工房,才实现了   在河边小屋住的时候我就热衷上了文学,梦想做作家是读了奥斯特洛夫斯基 的《钢铁是样炼成的》,产生的萌动。易洪林先借给我看的几本外国小说,我都 读不进去,既无兴趣更说不上感受、联想了。那时只要读不进去的书,我就认为 写得不好,没有我国传统章回小说写得好,直到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 才觉得外国小说也有写得好的——符合我胃口的。象保尔那样将自己的经历述诸 成文就是小说,这事岂不便宜吗?使我最后下决心,是多种因数促成:   因饥饿的原因,使我想到:命运使我掉到社会底层,但是我不甘心。我向往 儿时过的舒心日子,那时候是什么样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当然我也知道,那 样的日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靠自己去追求、去拼搏,要用辛苦的劳动、自身 的能耐去交换。既然不愿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体现自己 的生命意志,可以说,当时我别无他途,只有走做一名作家的途径,才能成就一 番事业,才能“出人头地”。正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六二年冬季征兵开始了,听了郑少恒宣读的征兵号召,我心情非常激动:我 要去参军!我要上战场(遥传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宁愿沙场战死,以换取国家 对父母的终生照顾。我默念起唐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 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的,征战能有几人生还?我眼泪掉下来了…… 听说在黄秧榜目择,我就跑到黄秧榜。黄秧榜大丘外面的甸塘是丘干田,青年们 正操练走正步,我刚走拢梁隆贵劈头就问:“李沂睿!哪个喊你来的?”我不回 答,就在田坎上坐下,看人家操练……隔两天又听说在人民医院检查身体,我不 死心,又跑去了。经打听原来在区武装部检查,我赶到武装部检查室,医生问我 是哪个公社的,我答是溪源公社,她说昨天就检查过了。我要求补检,她翻名册, 说没我的名字,检查了也没用。后来梁隆华去参了军,两河大队只有他一个名额。   六一年冬天父亲给电台写了封信,说家庭没有住房,七口人挤住在不到12平 米的育秧房里,请求组织解决点修房款。电台回信说,李庆谷同志,你已调往溪 源乡,住房问题请找当地政府解决。我的思考是:既然连解决点修房款都不可能, 所谓“上山下乡劳动锻炼是轮换的”, 纯粹是慌言,想回城就更无望了。   听说又要“讲阶级斗争” 了, 我连摸一下水轮机、内燃机(临时抽水用) 的机会都没有,更莫说学爸爸的无线电技术了。爸爸那么好的技术,电台不要, 地球还不是照样转。   最后一条,是五七年学校给予的开除处分,虽然处分是咎由自取,但自己始 终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我在同学(尤其是漂亮的女同学)面前丢尽了脸面。如今, 唯一挽回的方法,是我必须写出作品,证明李沂睿并未倒下,而是站起来走上了 一条艰辛的路,也是通往“罗马” 之路 。   于是,自然而然我就想到了只有从事写作:从事写作不需你梁隆贵批准!从 事写作不需你单位或工厂要不要!只要我写出的作品能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难 道国家不会用我吗?   保尔小时候是顽童,我也是顽童;保尔小时候偷过东西(枪),我小时候也 偷过东西(书);保尔没有念多久的书,而被学校开除,我也没念多久的书,而 被学校开除;保尔能将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我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的经历写成小 说?外国人能办到的事,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办到!   不久我读到茅盾的《蚀》,尤其是后记写《蚀》的创作过程:写《幻灭》用 了多少天,其中构思用了多少天;写《动摇》用了多少天,其中构思又用了多少 天……简直轻松极啦!   我终于作出决定,干!   如果当初一开始我就读到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也许我这辈子就不会 走这条路了。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当时目标一经确定,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谁来供你 坐下来写!”思考的结果,是只能靠自己。   于是,我又想到学点手艺,既然回城无望,那我可以农村到农村——当然是 土地肥沃、食物充足的农村。这样的农村在哪儿去找呢?东北农村我不熟悉, 《林海雪原》说那儿有狍子肉可食,但那旷无人烟的林海、皑皑严寒的雪原,使 我望而却步了;西北我是不去的,范德汉邀我去新疆,我说我与塞外无缘;从地 图上看,江浙、华南一带水乡倒还温暖富饶,问题是那儿人口本身就稠密,去了 人家会要你?   然而,事情很快有了结果,我在《人民文学》上读到《芒景寨》。对于一个 每餐都由母亲分配糠、菜、米混合饭的人来说,那种白米干饭可以自已添来吃饱、 可以招汉族青年做女婿,确实具有极大的诱惑。于是我很快邮购到《南行记》及 《南行记续篇》,也加快了学习木工技能(开初是打算修锁配钥匙、补鞋补破烂 闯天下,后来是只要农村需要的手艺我都学。)的步伐。我打算一边为生产队做 副业,一边向那梦幻中的地方走去,最好漂泊到富饶的西双版纳,娶个漂亮的傣 家“小蒲稍”(傣语,即小姑娘)做妻子,穿着红筒裙的妻子在凤尾竹丛旁种庄稼, 自己则坐在竹楼上写作——觅出路,那该是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啊!   我自认为我比一九二五年的艾芜多能,他只能打小工,我不单会木工,还会 砌墙建屋,还会阉割术(骟匠是轻易不会授徒的,我在新华书店买一本《中国民 间阉割术》,就什么都明白了),至于犁田打耙、插秧打谷,就不用说了。   可以说,那时我想去西双版纳“开拓生存空间”几乎想到了疯狂的程度。不 管多忙的活,只要一静下心来,《南行记》(包括《南行记续篇》)里描绘的那 一幅幅亚热带风光的画面就呈现在我眼前:富饶的田坝、美丽的竹楼、蓝色的江 流……以及那些鲜花似的傣家女子,仿佛影视画面一一在我眼前叠现、回闪。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克己明德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笨狸、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